18岁逃出来，一晃40年了。
一
童年和少年的记忆，塞满了苦涩、屈辱、无望和抗争。
记忆零碎，断续，却野草般顽强。
那块土地，曾经有爹的粮田、果园、骡子、场园、粮囤，它们是爹在民国时积攒下的，期间虽然东洋鬼子闹腾过，但它们仍然是爹的。后来，他们来了，它们就都不是爹的了。
爹曾经很潇洒，钱褡子往肩上一搭，说走就走，想到哪就到哪，到哪都能赚到钱。他的田地家产也就是这么置办下的。他失去土地的同时，也失去了这份自由，失去了从自由市场获取财富的权利，他的禀赋连同他的理想一并被绞杀了。
他们向来残忍。
爹的朋友有多少不知道，只见过村里几个：开酒馆的，终年胳膊上擎着鹰的，赶马车的，打铁的------庄稼把式不多，只有一两个，帮他种过地。
失去土地，灾难并没有结束，只是开始。
土地不是自己的了，但那地必须继续种，不种不仅仅是没有吃的。
无论丰歉，要先交价格压得低低的“公粮”，即使自己吃不饱，甚至饿死也得交。而且，他的妻儿都必须像他一样种地，根本就没有选择之说。
印象中，爹是一匹老谋深算的头狼，言语不多，但做事果敢。1970年代初，他的儿女们步于婚嫁年龄，他变戏法似的，用两年工夫将8间房子翻盖一新：黑瓦水泥墙，玻璃门、玻璃窗;买进一辆“大金鹿”自行车、一辆“大国防”自行车、一台“鹰轮牌”缝纫机。
如果说剥夺他的土地，剥夺他的权利摧毁的是的理想，那么他们对他儿女的摧残，便彻底摧毁了他的人生，摧毁了他的精神。
那年夏天，姐姐和村里国军空军瘸腿少校的儿子都考上了县一中，但他们都没有通过“政审”，不能再上学。
那天姐姐依着门框，眼无神地呆着，没哭。
爹坐在门槛上抽烟，什么也没说。
我中学毕业，贫下中农协会不推荐我读高中。爹愧疚地看了我几眼，烟锅子在石头上磕得叭叭响，也是什么也没说。
经历这些劫难后，此后40年，爹几乎不再说话，郁郁寡欢，直到90岁终老。
他内心何等凄苦？无人知晓。他一生存善念、做善事，遭此等恶行，是什么东西如此邪恶！
18岁，我是“公社战山河指挥部”属下的社员，天天站在五龙河边陡峭的山崖上， 抡着8磅重的钢锤，喊着“嗨吆唔，嗨吆唔，嗨吆吆唔”的号子打砲眼，修扬水站。秋天，和我一起入队的23个青年男女学生，只剩下6个人，那17个人或接班或当“临时工”，进城了。
那个夜晚，月明星稀，坐在五龙河边，往河里丢着石子。我对自己说：
得想法子逃走！
那个冬天，我逃出了山沟。
二
我凭着坚毅和勤奋的品质，用抻断缰绳也要往前挣的狠劲，进了城，安了窝，娶妻生子;闺女养了仨，一朝放飞俩，日子倒也省心、轻松、自在。
可是，日子越过越没劲，寡淡。
特别的，吸的气，吃的食，喝的水，用的物，没有一样是放心的，连自来水都不敢用来做饭泡茶了，整个省城成了夺命毒气场，空气常年脏得要命，吸口干净气成了奢望。
豪言与暴力、流氓与无耻充斥视听，且只许屁颂，不许质疑。看到他们，就想起大元帅，想起戈培尔。
洒家成不了流氓，也当不了猪，不躲进小楼，说不定哪天就叫流氓以流氓罪给办了。
闲来无事，扒拉扒拉内心，拷问拷问灵魂，觉得自己就是个土包子，就是个山里人，就是为山而生的，一辈子也断不了土腥气，繁华与喧嚣与自己无缘，内心向往的是恬淡的田园生活：
可以没有电视报纸，没有人来人往，但一定要有山有水，有绿色，有花草，有安全、新鲜的食品，有清新的空气，有狗儿撒欢，有鸡儿鸣啼，有羊儿打咩。
一个甘于寂寞、喜欢淡定与从容的土鳖，一个不愿同流合污又没啥本事的老头，逃离钢筋水泥浇铸的宏伟，逃回田野是个不错的选项。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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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童年和少年的记忆，塞满了苦涩、屈辱、无望和抗争。
记忆零碎，断续，却野草般顽强。
那块土地，曾经有爹的粮田、果园、骡子、场园、粮囤，它们是爹在民国时积攒下的，期间虽然东洋鬼子闹腾过，但它们仍然是爹的。后来，他们来了，它们就都不是爹的了。
爹曾经很潇洒，钱褡子往肩上一搭，说走就走，想到哪就到哪，到哪都能赚到钱。他的田地家产也就是这么置办下的。他失去土地的同时，也失去了这份自由，失去了从自由市场获取财富的权利，他的禀赋连同他的理想一并被绞杀了。
他们向来残忍。
爹的朋友有多少不知道，只见过村里几个：开酒馆的，终年胳膊上擎着鹰的，赶马车的，打铁的------庄稼把式不多，只有一两个，帮他种过地。
失去土地，灾难并没有结束，只是开始。
土地不是自己的了，但那地必须继续种，不种不仅仅是没有吃的。
无论丰歉，要先交价格压得低低的“公粮”，即使自己吃不饱，甚至饿死也得交。而且，他的妻儿都必须像他一样种地，根本就没有选择之说。
印象中，爹是一匹老谋深算的头狼，言语不多，但做事果敢。1970年代初，他的儿女们步于婚嫁年龄，他变戏法似的，用两年工夫将8间房子翻盖一新：黑瓦水泥墙，玻璃门、玻璃窗;买进一辆“大金鹿”自行车、一辆“大国防”自行车、一台“鹰轮牌”缝纫机。
如果说剥夺他的土地，剥夺他的权利摧毁的是的理想，那么他们对他儿女的摧残，便彻底摧毁了他的人生，摧毁了他的精神。
那年夏天，姐姐和村里国军空军瘸腿少校的儿子都考上了县一中，但他们都没有通过“政审”，不能再上学。
那天姐姐依着门框，眼无神地呆着，没哭。
爹坐在门槛上抽烟，什么也没说。
我中学毕业，贫下中农协会不推荐我读高中。爹愧疚地看了我几眼，烟锅子在石头上磕得叭叭响，也是什么也没说。
经历这些劫难后，此后40年，爹几乎不再说话，郁郁寡欢，直到90岁终老。
他内心何等凄苦？无人知晓。他一生存善念、做善事，遭此等恶行，是什么东西如此邪恶！
18岁，我是“公社战山河指挥部”属下的社员，天天站在五龙河边陡峭的山崖上， 抡着8磅重的钢锤，喊着“嗨吆唔，嗨吆唔，嗨吆吆唔”的号子打砲眼，修扬水站。秋天，和我一起入队的23个青年男女学生，只剩下6个人，那17个人或接班或当“临时工”，进城了。
那个夜晚，月明星稀，坐在五龙河边，往河里丢着石子。我对自己说：
得想法子逃走！
那个冬天，我逃出了山沟。
二
我凭着坚毅和勤奋的品质，用抻断缰绳也要往前挣的狠劲，进了城，安了窝，娶妻生子;闺女养了仨，一朝放飞俩，日子倒也省心、轻松、自在。
可是，日子越过越没劲，寡淡。
特别的，吸的气，吃的食，喝的水，用的物，没有一样是放心的，连自来水都不敢用来做饭泡茶了，整个省城成了夺命毒气场，空气常年脏得要命，吸口干净气成了奢望。
豪言与暴力、流氓与无耻充斥视听，且只许屁颂，不许质疑。看到他们，就想起大元帅，想起戈培尔。
洒家成不了流氓，也当不了猪，不躲进小楼，说不定哪天就叫流氓以流氓罪给办了。
闲来无事，扒拉扒拉内心，拷问拷问灵魂，觉得自己就是个土包子，就是个山里人，就是为山而生的，一辈子也断不了土腥气，繁华与喧嚣与自己无缘，内心向往的是恬淡的田园生活：
可以没有电视报纸，没有人来人往，但一定要有山有水，有绿色，有花草，有安全、新鲜的食品，有清新的空气，有狗儿撒欢，有鸡儿鸣啼，有羊儿打咩。
一个甘于寂寞、喜欢淡定与从容的土鳖，一个不愿同流合污又没啥本事的老头，逃离钢筋水泥浇铸的宏伟，逃回田野是个不错的选项。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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