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夏天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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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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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张昕在寒假时回上海了。她和严浩一起到我家,给我父母鞠躬拜年,陪他们拉扯家常。看着他们言行得体的样子,我竟觉得仿佛他们都已长大成人,只有自己还象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还在不可自拔地继续玩着自己那些幼稚的游戏。
  那天下了大雪,大院里白茫茫的一片。我们的心情都变得出奇的好,一起在我家院子外面的路上堆雪人。我和严浩把两个小雪团滚成了大雪球,摞在一起,张昕跑回家拿来一根胡萝卜和两颗黑色的玻璃弹珠,胡萝卜插在雪人的头上算是鼻子,玻璃珠则是眼睛。
  “这位就是上海滩第一风流帅哥--严浩!”张昕笑眯眯地指着完工的雪人大声宣布。
  “我的眼睛哪有那么小。”严浩皱起眉头表示异议。
  “这个……”张昕用毛线手套焐着被冻得红扑扑的脸,思索片刻,又开心起来:“那就是小雨吧!这位就是上海滩第一痴情少年--小雨!”
  我的脸有些发热,因为我的眼睛确实比严浩小,而且因为近视眼又不戴眼镜,所以看东西常常需要眯起来,乍一看确实有花痴的嫌疑。
  “是我就是我吧。可是我的鼻子也没有那么长。”
  “切!没看过《木偶皮诺曹》吗?不说实话鼻子就变长了呗!”张昕不假思索地冲我一摆手。
  我觉得她今天似乎特别开心,但是她的最后一句话却让我有些发怔。
  趁我不留神的时候,严浩突然从身后摸出一个雪团结结实实地砸在我脸上,于是我鼻子里和嘴里都是冰凉冰凉的碎雪。连打了两个大喷嚏,当即弯腰抓起一把雪开始还击。张昕嘻嘻哈哈地跟着严浩一起逃窜,白茫茫的雪地上被我们踩出一串串凌乱的鞋印,留下摔倒翻滚的痕迹。
  后来我们全都筋疲力尽,一起到大院门口找了一家没关门的小饭馆吃晚饭,喝了点黄酒。张昕的酒量极差,没一会就开始晕晕乎乎不知所云,软绵绵地把头搭在严浩的肩膀上东看西看,目光直视我的时候也怔怔地不再闪避,让我怀疑她是否还能看明白她在看的东西。
  刚走出饭馆的门,她就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于是严浩把她扶起来搂在怀里。路边有几个小毛孩在放烟花,我们围在旁边看了一会。隔着缤纷绚烂的烟花,我看到对面的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接吻。
  我们在大院门口分手。张昕没有和我一起回去,而是和严浩一起离开了。我嘻嘻哈哈地和他们挥手告别,目送他们走远,胃里的酒一下一下地反涌到喉头。
  我们堆的那个雪人一天之后从这个世界上永远地消失了。胡萝卜也失踪了。我只看到那两颗黑色的眼睛在我脚前融化的雪水和污泥里浸泡着,肮脏不堪。我飞起一脚把它们踢到了它们该去的地方,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29

  
  “喊沈哥。”严浩对站在身后的人说。那个家伙老老实实地照令行事,并主动敬烟给我。但他身上穿的瘦喇叭裤让我很不舒服地回想起了当初抢我们钱的那个瘦子,并且“沈哥”这种黑社会味道浓重的称呼也让我非常不习惯。
  此时是1994年春天,我们站在学校门口小卖部的凉棚下。三分钟前我刚走出校门,迎面看见他们。
  近来严浩的行踪变得越来越诡异,我课间去找他抽烟常发现他不在教室,放学后也常等不到他。有段时间我甚至怀疑他是否还在这个学校上学,后来才知道他和一些社会上的人混在一起了。那些人我陆陆续续地见过一些,有的叫他大哥,有的叫他小弟,个个像亲人,但没一个像好人。
  我劝他还是老老实实上学,和那些摸不清底细的人物在一起会有危险。他不以为然,说,这个世界本来就充满危险,人和所有其他动物一样,活着就要通过面对危险来锻炼适应能力和生存能力,他也不喜欢那些社会上的人,但认为和他们在一起总比和学校里的那些****好学生呆在一起有意思。
  我无话可说。我想严浩说得似乎也有道理,因为学校里那些所谓好学生所谓祖国的好花朵确实也普遍都不招我喜欢。他们大多对社会一无所知,愚昧做作而沾沾自喜,掌握了一些讨老师欢心、放同学冷箭的小把戏就误认为自己日后必成大器所向无敌。有一次我曾无意中偷听到几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在私下交流黄色笑话,可怜的是那些街头玩玻璃珠的小屁孩都会讲的老掉牙的低级玩艺竟能让他们眼冒精光口水横流。他们基本生理常识的贫乏让我由衷感慨,而他们基于贫乏认知的天真想象所达到的夸张程度则让我不得不咋舌。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学会自慰,但是我觉得他们不但没有这个必要,而且连将来的性交活动都可以省下,因为他们的意*能力已经达到了相当高的艺术水准,只需幻想一番便可以彻底地省时省力。
  但尽管如此,严浩所结交的那些社会人物也让我心存怀疑,难有好感。我曾见到一个脸上有刀疤的大哥级人物,估计已有三十多岁,此人的话题永远都是缅怀年轻时闯荡江湖的刀光剑影和出生入死,但这些英勇事迹却总让我回想起录像厅里那个胖大妈对她死去的儿子的惨伤回忆。还有一次在街边的露天酒菜摊上,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家伙搂着严浩的肩膀不停口地悲叹自己一直渴望能够为兄弟两肋插刀慷慨就义但是天妒英杰就是不给他机会,后来我却发现此人不但吃饭付账从不掏自己口袋,连烟都总是从别人那里蹭。
  这些江湖中人总是吵吵闹闹,絮絮叨叨,时常搞得我脑袋都要炸掉。我偷眼看严浩,发现只有他始终从容淡定,寡言少语,有时不动声色地撇起嘴角,目光里流露出不易察觉的嘲弄。
  我已经开始佩服他的那种平静,虽然我自己不了解,也做不到。
  有时,我觉得他非常象过去我们在录像里看到的那些黑道英雄,不仅是外表,还有那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气质。但是一想到那些黑帮片的最后结局,我又陷入担忧。我害怕严浩会变成《旺角卡门》里的华仔,我不想扮演乌蝇,也不想看到张昕顶替张曼玉的角色--我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30

  
  在严浩身边常见到的小弟有两个,年纪都和我差不多。
  一个就是在学校门口喊我“沈哥”的那个家伙,大名叫“杨伟”,长得黑瘦矮小,面目猥琐,整日嬉皮笑脸,爱说下流话,看见漂亮小妞就会紧贴上去顽强地纠缠几条街,倘若被斥责或被扇了耳光则会再跟上几条街直到把人家的所有亲人全问候一遍。此人绰号“小伟哥”,因为他喊“哥哥”有瘾,整天“浩哥”、“沈哥”地喊个不停,尾音还拖得特别长,听起来腻味得很,让人鸡皮疙瘩掉一地。
  另一个叫赵志鹏,脸上有很多青春痘,看起来脏乎乎的,不太爱说话,说起话来也没腔没调,非常乏味。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头发间密布的头皮屑,壮丽景象不亚于西岭千秋雪,常常觉得这家伙如果哪天好好洗个头,我或许就不认识他了。我和严浩一起去过一次他家,在普陀区,藏在光复路附近的一片危房简屋里,北面不远处就是苏州河。虽然苏州河已经开始改造,但是依然会勾起我对童年生活的不愉快回忆,所以当即决定再也不去第二次。听说他父亲是长途货车司机,几年前因为连续开了几天车不肯休息而终于睡眼朦胧地连人带车开进了苏州河。他母亲是个环卫工人,看起来十分老相,守寡至今,与儿子相依为命。
  此人另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是他的书包里从来不放课本而总是装着块砖。有一次我问他为什么,他回答说砖头比课本实在。这话听起来搞笑,后来仔细想想,竟觉得颇有哲理。
  总之这两人都让我看不顺眼,不想搭理。


31

  
  因为我很不喜欢严浩身边的那些人,所以就很少再和他一起出去混。还有一个原因是高二已经开始为高考做准备,学习变得更加紧张。虽然我对高考缺乏兴趣,但是对上大学却抱有向往,因为听人说大学生活十分自由自在,是所谓最后的纯真年代。所以我老老实实地每天上学放学完成家庭作业,业余时间则用看书来打发。
  看的还是外公给我的那些书。因为主要动机是打发无聊的时间,所以我看书完全不加选择,随手摸出一本是什么就看什么。看完《切・格瓦拉传》后我热血沸腾,一心向往革命(现在回想起来,那时自己好像只是对革命感兴趣,而究竟谁革谁的命并不重要);后来读了《保尔・柯察金》,我又被冬妮娅弄得五迷三道,想象着她美丽忧伤的容颜,面对保尔高大背影时的卑微绝望,深深地为她着迷,为她而在一次高考模拟试卷的作文里怒火万丈地将保尔灭得一钱不值--当然这篇作文得到的分数也可想而知。
  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人物是《双城记》里的西德尼・卡尔登,这个家伙看似玩世不恭,说话轻描淡写,脸上总是挂着满不在乎的微笑,但在最后一章里他对老罗瑞说的话却让我至今记忆犹新--
  “人活着总得做点有意思的事不是吗?是的,我还年轻,可是年轻的日子不会长久,我活够了。”
  随后此人便玩了个调包计代替他的贵族情敌上了大革命的断头台,并且用无所谓的淡然笑容严重伤害了所有围观群众的热情。这是我到当时为止所看过的最震撼人心的爱情故事,虽然它并不是一部爱情小说。并且此人也让我感觉十分象严浩--我指的是他笑起来的样子。
  当时拿在我手里的这部小说是四十年代版的,纸页已经泛黄,封面却平整如新。我在被窝里第一次翻开它的时候居然从书页中掉出一张相片,相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女学生,两边剪齐的短发,大襟圆摆中袖齐肘的白衫和黑色绸裙,微侧着脸,笑得很甜美。
  相片是黑白的,看得出有不少年头了。我将它翻过来,看见背面写着一行娟秀的蝇头小楷:
  再见了,文清。爱你的紫兰。上海,一九四六。
  “文清”是外公的名字,但照片上的姑娘却不是外婆。小时候我在胡同房子里搞探索活动的时候看到过外婆年轻时的照片,外婆出生在江南的书香门第,是典型的江南女子,体态小巧,面容清秀,五官轮廓柔和,而照片上的女子却是狐狸脸,鼻梁削挺,唇角如线,有极妖娆妩媚的味道。
  据我故作无意地向母亲打听所知,一九四六年外婆还在苏州,还没有见过外公的面,后来俩人仓促成婚也是双方家庭的意思。那么,这个“紫兰”究竟是谁?她和外公究竟是什么关系?这些疑问勾起了我浓烈的兴趣,并且从相片上看,此人年轻时实在是美丽得惊人,颦笑间动人心魄,所以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内,这张照片一直被我夹在语文课本里,随身带着,经常拿出来研究着迷一番,直到那个学期结束和课本一起不知道被我塞到了哪里。
  我有个奇怪的感觉,总觉得自己有一天能够真正亲眼见到这个女人。因为她在照片背面写的是“再见了,文清”,而我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就偏执地认为“再见”不同于“永别”。按照我的理解,“永别”就是永不相见,而“再见”则是日后一定要再次相见,毫无疑问这是一个约定。
  
  
32

  
  家里终于添置了录像机。我把从胖大妈那里拿的两盒外国电影的录像带都看了。《日瓦戈医生》是经典影片,不必多说。而《永不凋谢的蓝色勿忘我》或许有很多人没看过,所以我在这里简单介绍一下它的剧情。
  电影开始时的背景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苏联,寒冬里的南部平原。男主角是英俊的苏联上尉,女主角是任性的美国记者,两人在严寒与战火中在导演的安排下痴妄相爱。最经典的一幕是在清冷的月光下,他们苍白的躯体纠缠在一起,在漫山遍野的蓝色勿忘我丛中翻滚缠绵,而坦克的探照灯就从他们身边扫过,那个画面,真的是美得惊心动魄。二战结束,美苏陷入长期的冷战,许多年后女记者才终于有机会重回到满目疮痍的苏联寻找她当初的爱人,而最后所找到的竟是:男主角早已在斯大林的大清洗中被流放到他曾战斗过的地方,在那里永远地消失了。电影的最后结局是另一个堪称经典的画面:在如月光般惨淡如练的阳光下,女主角站在无边无际如故的蓝色勿忘我丛中,打开上尉给她的铁皮烟盒,属于多少年前那个夜晚的几朵干得像碎纸片一样的勿忘我花瓣在风中飞扬起来。
  影片的后半段看得我痛苦不已,无法入睡,所以干脆坐在电视机前,一遍又一遍地倒带,每次都只看到这一对痴男怨女分手为止。屏幕上,两人平静而深情地相互凝视,淡淡地笑着说“再见”。反复了几次之后,我昏昏然地对抗着沉重的眼睑,突然想到了一九四六年的上海,外公与紫兰分手时或许也就是这般情景。这个臆断让我陷入动人的联想,由衷地亢奋了一会,但很不幸的是,我随即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倘若剧中的男主角不是英俊的上尉或外公而是一个猪唇豁牙斜眼的三寸丁,女主角不是美丽的记者或紫兰而是一个大饼脸招风耳随风挥洒头皮屑的大妈,这场分手戏是否仍会如此震撼观众的心灵?
  不得不承认这个发现确实给我带来了深深的震撼,不是心灵,而是肠胃。不堪承受震撼的我当即关掉电视,拔下插头,回到床上瘫倒睡去。
  
  
33

  
  高三下学期,我把两个樟木箱里的书全看完了,连《三字经》、《百家姓》这样的玩艺都没有放过。
  这一年多以来,我和严浩一直保持着有限的联络,基本上每个月见一次面,一起出去打打桌球、喝喝酒什么的。一般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传统活动,类似怀旧。几个月前他配了一个传呼机,号码如今我已经可以背出来了。
  一个周末,我独自去探望外婆和外公,在舅舅那里看到了一套王朔文集,随手拿过来乱翻,舅妈在旁边看见,说了一句“这种流氓小说你也要看”,此话当即激发了我的阅读热情,把这套书借回了家。晚饭后,我躺在床上,拿起一本“纯情卷”,翻开,映入眼帘的第一篇小说标题是《空中小姐》,这个标题立即让我想到了张昕。
  前一个寒假我没有见到张昕。因为我对她和严浩的关系已经确认无疑,所以早就做了很大努力逼迫自己放弃一切无聊幻想,用“好朋友的女朋友”取代“张昕”这个名字,所以我没有询问严浩原因,我认为自己无所谓。所以我现在没有任何防备地一个踉跄跌入往事,想起了一个女孩对我说她想做空中小姐的梦想,想起了我从未对这个女孩说出口的某句傻话。
  王朔自己在前言里说《空中小姐》写得很矫情,看完之后我表示认同,这篇小说确实写得矫情,我哭得也很矫情。如果严浩现在在我旁边,他一定又会说--“你怎么又哭了,跟个丫头似的”。
  只是一篇小说而已,我想。我没有想到半个月后会接到那个电话,会在后来哭成那个可笑样子。
  
  
34

  
  “请问,沈昱在家吗?”
  “我就是。你是哪位?”
  “我是张昕。”
  “张昕?怎么会是你?你怎么知道我家电话号码的?”
  “严浩告诉我的。”
  “有什么事?”
  “我想见你。”
  “别开玩笑了,我哪有钱买机票去广州,况且还要把严浩塞到行李箱里。”
  “我在上海。”
  “什么?你说什么?”
  “我现在就在大院门口。你走出来就可以见到我。你现在能出来吗?”
  “可以……”
  “那我等你,先挂了。”
  “好。”
  “不要告诉严浩,好吗?我只想见你。”
  “好--”
  
  
35

  
  耳朵里剩下断线的声音。我拿着话筒呆呆地站了半天,猛然回过神来,急忙冲回房间套上大短裤和老头衫,拖鞋都没有换地冲出门去。“这么晚了你要去哪?”母亲在身后喊。我不搭理,一路飞奔。一只脚的拖鞋甩出去了,回头找到,穿上,继续跑。最后,在大院门口的杂货铺和夜宵摊的杂乱灯光里,我看到了几乎让我认不出来的张昕。
  她的头发剪短了,是我在杂志上才看得到的那种两边一刀齐然后削得很薄的时髦发型,穿着黑色高跟凉鞋和同色的连衣裙,裙子的质料和样式看起来都不象她这个年纪的女孩穿的。
  “看你一头汗的样子,那么玩命跑干什么?我又不会被强盗抢走。”她笑吟吟地打量着我,把手里拿着的一罐雪碧打开,递给我。我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接过易拉罐来直起脖子猛灌一口,是冰的,浑身的热汗仿佛“哧”的一声就全部挥发掉了。我有些发怔地看着她,眼前一片被灯光折射得迷乱的汽雾,张开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你很奇怪我为什么不在广州而在上海?”她问。
  “嗯。”
  “边走边说吧。”她说,向旁边扫了一眼。我环顾四周,这才注意到大院里出来纳凉的住户中有人在交头接耳,对她指指戳戳。


/
  我和她一起沿着街边向前走。走到尽头的路口,转一个弯,拐上一条宽敞许多的马路。路两旁都是绿化带,没有住宅区,只有机动车偶尔从身边飞速驶过。走在路灯光下明暗交替的路面上,踩着被拉得很长很长的影子,我突然回想起多年前的某个夏天的某些夜晚,我们曾经一起在这条路上数过路灯。
  “为什么突然回来了?不用上课吗?”
  她笑笑,没有回答,眼睛望着远处没有尽头的夜色,目光里渐渐有些迷茫。
  “严浩知道吗?”我又问。
  “不要告诉他!”她突然停住脚步,对我大声喊道,语气十分决绝,“我在上海,我打电话给你,我对你所说的任何事,都不要告诉严浩,你一定要答应我!”
  她的激烈反应让我感到吃惊,同时也几乎不假思索地点了头。
  “对不起,我太激动了。”她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小雨,我是因为信任你,所以才会找你。”
  她说她信任我,这句不明所以的话竟让我在猝不及防中深受感动,那么天真可笑地,一涡温暖的水漩在胸中激荡开来。而她接下来的一句话,立刻就让所有的流动凝止。她告诉我,她和严浩分手了。
  我呆住了,我无法理清脑子里迅速纠结起来的千头万绪,甚至无法再继续产生关于自己和她之间关系的任何胡思乱想,因为近乎本能的不祥预感突然强烈而突兀地越众而出,所以我没有顺乎逻辑地问她为什么和严浩分手,而是,“你究竟要我帮什么忙?”
  事实证明我的选择是幸运的。因为很快我的不祥预感就被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撕碎,击中我的鼓膜,而当最后一个字从她口中吐出之后,我什么都听不见了--总算没有傻到因此怀疑自己的耳朵。
  她表情艰难地犹豫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似地咬了一下嘴唇,抬起头直视着我的眼睛,那种坚决的目光逼得我一阵眩晕。
  “我怀孕了。我希望你能陪我去做人工流产。”她说。
  在丧失听觉的一刹那我感到了愤怒。愤怒充斥全身,在每一根血管里燃烧膨胀。但是与此同时更加强大的悲伤攫取了我,它们无声地肆掠过所有的血管,吞噬掉那些嘶嘶作响的热量,最后汇集到某个隐秘而空洞的角落,在某个锐利的边缘凝结成一滴冰凉的液体,滴落下去,消失在没有回声的深渊里。
  “孩子,是严浩的吗?”我觉得有一双冰冷的手扼住了自己的咽喉,而自己的声音则是被这双手像骟猪一样连血带水挤出来的碎块。我的目光越过她的脸庞望向吞噬掉路灯的夜色深处,而在无法抽离的余光里,我看到她摇了摇头。
36

  
  过去我总深信自己了解张昕,不了解严浩,因为张昕单纯,而严浩复杂。但是现在我开始怀疑。我所怀疑的与其说是关于他们的回忆,不如说是某些自己曾深信不疑的逻辑。我呆呆地坐在公共汽车站的长椅上,一直在试图从混乱不堪的胡思乱想中挣脱,试图理清楚那些逻辑,但最后发现自己无能为力。
  大脑有些缺氧。深深的迷茫和悲伤在回忆里若隐若现,让我无法突破出刺痛眼睛的光源。于是我掐灭烟头,对一个在我周围绕来绕去不知疲倦的小毛孩大吼了一声“滚开”。小毛孩哭了。他老妈堵在我眼前叫骂了足有一刻钟。我始终保持沉默。在那个挡住我全部视野的壮年少妇发泄完毕,心满意足地拉着儿子转身离去之后,我看到了站在面前的张昕。
  “你怎么她了?我在这站了足有五分钟,她才骂够。”
  “我强*她了。干了五十分钟,我赚翻了。”我回答。
  张昕或许看出我的心情恶劣,不再接口。
  眼前的她竟然再次判若两人,穿了一身很正式的职业套装,很精细地化了妆,加上原本就高挑的身材,看起来像是一个在外企工作多年的白领。而如果把她身上的衣服换成空姐的制服,一定会被别人误认为一个真正的空中小姐。
  “你怎么又变成这样了?”我皱着眉头问。
  “我希望让医院里的人以为我的年纪更大一些。”她低下头,小声回答。
  我沉默。我终于明白她已经永远不再是那个多年前坐在我和严浩之间的小女孩。
  我带她转了几次车后步行到了地理位置甚是偏僻的一家郊县医院。我的同班同学叶克的母亲是这里的妇科主任。叶克曾与我和严浩一起打过两次桌球,关系还算可以。但我并没有告诉他实情,甚至把张昕的身份也篡改成了我的表姐。
  我拿着叶克母亲给的小字条挂了号,没有排队,直接把张昕送进了诊疗室。“我在大门口等你。”我告诉她。她站在门口回头看了我一眼,动作有些僵硬地点点头,看起来似乎很紧张。我猜想这也是她第一次来这种地方,虽然这一点并不值得宽慰。
  我站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一支接一支地吸烟,腿站酸了之后干脆就像丘八一样蹲着。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一只手从后面轻轻地搭到我的肩膀上。我扭头,看见张昕。“结束了?”我小声问,她点头,脸色苍白,鼻翼翕动,看起来疲惫而且虚弱。
  气温很高,沙丁鱼罐头一般拥挤的巴士上格外闷热,人与人之间的稀薄空气仿佛都成了固体。转第二次车的时候,张昕突然把头靠到了我的肩上。我下意识地想挪动身体,但一抬眼看见她的脸色,终究不忍作罢。她的额上渗着一层细密的小汗珠,头发有些乱了,目光朦胧地呆呆望着窗外。下车时她又挽住了我的胳膊,我也伸出手搂住她的腰,并稍稍用力,因为我感觉她的身躯随时都会滑倒在地。我们保持着这个姿势,一直到最后一次下车时才分开。许多年后的今天,这段回家的路程在我的记忆里都仍是那么漫长,谁都没有说话,而我的胸腔内随着心跳一下一下地刺痛,就像有人拿着一把凿子在一点一点地凿碎掉什么。
  “一定不要把我的事告诉严浩,好吗?”她又重复了一遍。
  “嗯。”我点头。
  “我知道你一直把严浩当作最好的朋友,他也一样,虽然可能没有对你说出口过。我们都知道这个世界已经给了他太多伤害,我不想让他伤得更深,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忍不住扭头看她,但她眼睛里闪烁的泪光阻止了我开口的冲动。我又默默地点了下头。
  “谢谢你。”她笑了笑。沉默一会,突然说,“小雨,有一件事情,我一直都瞒着没有告诉你。”
  “什么?”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记得。”
  “当时我从你家院子的围墙上跳下来,把你砸趴下了。”
  “嗯。没错。”
  “当时你手忙脚乱,你的手……”
  我知道她在说什么。一刹那间,那种坚挺的弹性的压迫又回到了我的左手的每一个毛孔。一想到这种感觉已经刻骨铭心,必定终生如影随形,眼眶就无法克制地燥热起来。
  “你隐瞒我什么了?”
  “我知道你是无意的,但是--”她小心地顿了一下,看着我,仿佛要确认我的反应,平添了戏剧性的效果,“这件事情,第二天,我就告诉严浩了。”
  阳光骤然白炽,让我感到一阵眩晕,近乎窒息。
  “对不起。我那么做,我觉得,你是可以理解的,对吗?”她小声说。
  我把头扭向一边,不动声色地屏住涌到喉咙里的湿热。
  “你生气了吗?”她问。
  “没有。”我笑笑。听到自己的声音里掺杂着哽咽,不知道是否是自己的错觉。
  在大院门口分手的时候,我刚转身,她又喊了一声,把我叫住。
  “还有什么事?”
  她的脸上又浮现出那种艰难的犹豫的神情,她又下定决心似的咬了一下嘴唇,她又抬起头直视着我的眼睛--
  “有一个问题我在心里藏了很久,一直都想问你,你--你是不是曾经喜欢过我?”
  我平静地望着她依然那么美丽的眼睛,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缓缓摇头,我用清晰得仿佛来自别人的声音回答她--
  “没有。”
  
  
37

  
  我从没有这样狼狈地哭过。
  我坐在草地上,背靠着双杠,眼泪不停地涌出眼眶。我努力地睁大眼睛,仰望湛蓝的天空,任泪水渐渐模糊天空上的一切,任它慢慢渗湿我的领口。
  回答张昕最后一个问题的时候,我虽然迎着她的目光,但放松了自己的瞳孔,也就是说我的眼前其实只是模糊一片。因为我不敢看清楚她的脸,因为我必须要让自己说出那两个字--“没有。”
  是的,没有。我没有欺骗她,我没有喜欢过她。
  因为,我爱过她。
  
  
38

  
  “我和张昕分手了。”
  “为什么?”
  “她说她通过了南航的空姐考试,会去深圳工作,不会再回上海来了。”
  “我很难过。”
  “没什么好难过的,这不就是她小时候的梦想吗。”严浩笑笑,扔掉烟头,站起来在堤岸上低着头晃悠了一圈,若无其事地象是在搜寻什么东西。
  最后走回我的身边:“真是扫兴,居然一块可以打水漂的东西都找不到。”
  我又甩了一支烟给他。他接住,自己点上,站在呼呼的风中,目光望向远处,不再说话。风灌满他的衣襟,鼓起来,发出裂帛般的声音,几欲涨破似的。头发也一根根地飞扬起来,嘴角的那一撇微笑渐渐地被风扯得散乱,终于又被他收起,慢慢地向下抿紧。从侧面看去,他脸部的轮廓就象已在江边伫立多年的一座雕像,有清秀而冷硬的线条,沉默如同另一个遥远年代的上海。
  风中仿佛有呜咽的声音。隐隐约约,听不分明。
  我答应了张昕,所以我什么都没有告诉严浩。我只说了一句真话,就是--“我很难过”。而至于究竟“很”到什么地步,在我年轻而贫乏的语言里找不到恰当的形容词。
  我和严浩在黄浦江的堤岸上一直站到夜色降临。我记得张昕说过,晚上的黄浦江比白天好看,她说得没错。遥远辽阔的天尽头,沉沉的黑夜象一幅巨大的幕布低垂下来,在幕布的映衬下,对岸的工地如同舞台,灯火分外通明,打桩的声音隐约随风传来。
  我突然强烈地感觉到,这座城市很快就会彻底改变她的容颜。上海,上海。她将不再是我外公背过身去的十里洋场,不再是我父母满目疮痍的青春感伤。所有往事都会被深埋到地下,所有的伤痕都会被新的妆底掩盖。一切都将永成过去,都将如同眼前飞溅而起的浪花水沫一样破灭消逝,包括我们共有的那个最初的夏天。只有脚下这片连绵汹涌的江水是永远的真实,真实得就象一个巨大的谎言,永远混黄污浊,永远无始无终。
  那天,在夜色下和严浩在江边分手之后,直到高中毕业,我们都再没有见过面。
  
  
39

  
  高三时已经没课可上。老师们忙着猜题,我们忙着校里校外地糟蹋大量比卫生纸还贵的称作高考模拟试卷的废纸。虽然身边多数同学都已经把自己折腾得肌肉抽搐神经衰弱,我却抱着爱谁谁的态度从容面对让我已经毫无兴趣的狗屁学习生活。
  本来我看书是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但看完那套王朔文集后,我的情绪变得更加糟糕,更多原本属于正常生活的时间也被我划归到了无聊时间的范畴。我因为无聊而愤怒,因为愤怒而绝望,因为绝望而无所适从,因为无所适从而玩世不恭,因为玩世不恭而在悄然孳生了某种不曾有过的恶毒。我不再避讳张昕。我开始乐于去揭示一切被自己小心避讳的伤疤。这种属于暴露狂的卑劣行径倘若能够玩得伤感一些,浪漫一些,或许我也会写出一篇象《少年维特的烦恼》那样恬不知耻的玩艺,让读者为之扼腕,让观众为之哭泣,让那些早早为了维特和绿蒂自杀的****们后悔自己下手草率,错过了更精彩的刺激。但是我异常恶毒,我的恶毒就在于我做这些事的时候所采取的态度是自我沉浸的,甚至在看到自己亲手把伤口撩拨得鲜血淋漓的一刹那,竟会感到心花怒放。
  张昕,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张昕:舌尖向上,分两步,从上颚往下轻轻落在牙齿上。张。昕。
  上面这段让人瞠目结舌的疯话记在我当时的日记本上,大模大样地改写自纳博科夫的《洛丽塔》的第一小节,堪称荒谬且肉麻至极。但18岁的自己读着这些句子的时候,确实能够一个字一个字地走过悲伤的顶点坠入失重的快感。
  我白天坐在教室里神情恍惚地幻想张昕的容颜,在草稿纸上描画她的侧影,为她设计签名;夜晚在床上辗转悲鸣,回忆关于她的所有往事细节,她的连衣裙,她可爱的小手,甚至默念着她的名字用左手自慰,在一泄而出的时候泪流满面。
  我冷笑,彷徨,像一只绝望的苍蝇,在玻璃窗上撞得自己体液横流。
  我在自己的舞台上演着自己的独角戏。台下没有观众,也没有严浩。
  如果当时父母发现了我这些疯狂举动的话,我相信他们一定会认为我疯了,会带我去看心理门诊甚至送进精神病院。所幸的是,在他们有所察觉和自己真的疯掉之前,我就已经把自己折磨得精疲力尽遍体鳞伤。我在高考前夕大病了一场,持续高烧40多度,在床上半昏迷地躺了若干天,终于被诊断出了神经性皮炎,不得不受激光治疗仪的持续摧残。
  几个星期后,我的身体痊愈了。有趣的是,我的神经居然也离奇地恢复了正常。
  医生告诉父母,我的病很有可能是高考的压力导致神经过于紧张以及用脑过度造成的,每年高考前夕都有不少我这样的病例。父母对此深信不疑,在我出院后一直对我小心翼翼,呵护周到。
  医生还说不会有后遗症。我不知道是否可信,但我愿意相信。
  我不想告诉任何人关于这场病的真相。我只想尽快考上大学,住进宿舍,在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群里忘掉关于张昕的一切,关于那个夏天的一切。我梦想着大学生活的自由自在,即使不能让我痊愈,至少苦痛时可以有更大一些就地翻滚的空间,否则我终究会窒息而死。

40

  
  高考结束后不久,我正独自一人在家中百无聊赖地翻看一本*书--亨利・米勒的《北回归线》,听到敲门声,跑出去打开门,看到严浩。他微笑着倚在门框边的墙壁上,让我怀疑他已在外面站了很久。
  “考得怎么样?”
  “应该没问题吧。你呢?”
  他笑着,没有回答。在墙壁上摁灭手里的烟头,问:“打桌球去吗?”
  “好吧,反正没事可做。”
  我们找到一家桌球室,打了一个下午。严浩一直不停地吸烟,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经常犯一些惨不忍睹的低级错误。自他教会我打桌球之后我就从未赢过他,而这次我竟连赢了四局。“你今天是怎么回事?特别想可怜我?”我忍不住问。“这都给你看出来了,太没面子了。”他笑,“好,最后一局,认真收拾你,让你好好记住。”说着随手丢掉吸了一半的烟,换上一副认真表情。说实话,他此刻的严肃神态在我看来近乎凶狠,感觉这种变化实在有些不可理喻。
  只见他目光锐利,绕着球桌走来走去,用球杆仔细地测量角度,不紧不慢地将球一个一个地打进洞去,而我完全只能拄着球杆在一旁傻看着。他果然赢了最后一局。退掉桌子和球杆,我们到隔壁一家脏乎乎的小饭馆吃晚饭。饭桌上他又恢复到之前那种心不在焉的状态,一次性塑料酒杯在他手里被捏得奇形怪状,想起来才喝一口,菜也没怎么吃,和我说话时经常在走神。
  七点多的时候他放在桌上的传呼机响了,他拿起来瞄了一眼,告诉我:“我有急事要先走了,你自己慢慢吃吧。”说完他迅速起身去柜台结了帐,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已经身在门外。我一个人傻坐在桌前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因为按照我们过去的习惯,最后一局我输了,这一顿饭应该由我请客。
  这一次见面之后,整个暑假我们都失去了联系。打他的传呼也总是没回音。
  大学录取通知单寄到了我家,我将要去的地方在半个上海之外。报到前一天的晚上,我在房间里刚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行李,母亲不声不响地进屋走到我旁边,表情奇特地旁观了一会,在床上坐下,告诉我--严浩出事了,打架斗殴,将人致残。根据母亲所说的线索,我推测事情就发生在那天他离开小饭馆之后。
  “今天上午是最后一次开庭。我和你爸都觉得你还是不要去为好,所以我们没有告诉你。刚才你爸去同事那里问了一下,据说,是判了四年。”
  母亲说完便起身离开,出去时带上了房门。我坐在地板上,面对着摊得到处到是的书和塞得乱七八糟的行李箱发了很长时间的呆,最后站起来,抓过电话机,给严浩打了个人工台的传呼。传呼台小姐告知我所呼叫的号码已经被注销。

41

  
  大学的开学活动搞得十分煞有介事。校门内的林荫道上摆满各系迎接新生的桌子,还有一些学生社团招收会员的宣传位,很多学生拖着大包小包行李来来回回地转来转去,一脸热切地陶醉其中。我却毫无感觉,径自找到中文系的桌子,默默地排了几分钟队,交了学费和照片之类的东西,领了校徽和一堆宣传材料,被告知入住三号楼402室。
  刚一转身,一个人伸手过来:“你也住三号楼402?我带你去吧。”
  说话的人个子中等,白胖,笑容满面,看起来十分真诚友好。问题在于,自从当年和那个猪头三打过架之后,我就一直对体态丰盈者有心理障碍,所以一时无法给予同等的表情回馈。他倒也不介意,提起我的箱子就走,我自己则扛着被褥和凉席跟上。经过那些社团桌位前,我挨个扫视了一下,没什么我感兴趣的,桌子后面那些表情夸张的脸孔也让我不太吃得消。
  “你是上海人吧?”前面的胖子用上海话问。
  “嗯。”
  “太好了。还以为我们宿舍没有人可以说上海话了呢。”
  进到宿舍放下行李,我发现只有两张下铺还空着,其他的床位都已经铺好席子或者堆满杂物,人却一个都不在。
  “大概都吃饭去了吧。我们宿舍总共六个人,现在只有一个还没到。”胖子低头看手表,“时间差不多了,我也该去吃饭了,你和我一起去吗?食堂的伙食还不错,以我的人格向你担保。”
  最后一句话听起来有些骇人,感觉食堂象黑店。
  “谢谢,我就不去了,挺累的,想赶快收拾好床铺休息一下。”我尽量堆出客气的笑。
  “好,那就随便你吧。”胖子笑着说,接着告诉我他叫“宋国涛”。我也做了自我介绍,和他握手寒暄了几句。
  宋国涛拿着饭盒出门后,我选定靠窗左手的一个下铺,铺好床,收拾行李,找到一个插着钥匙的空柜子,把衣服等杂物塞进去,大堆的书则干脆全部沿着床内侧靠墙摞起来,书脊朝外,这样没事的时候躺在床上随手抽一本就能看了。然后我下意识地凑到窗前,想估算一下每天阳光大约会有多长时间直射到我的床上,却看到窗外的一排香樟树的树杈上挂满了各式垃圾。楼下的草坪倒是打扫过的样子,但面朝上摆了块大牌子,上用毛笔大书:禁止从窗口向外乱丢东西及小便,违者严肃处理。这个告示让我感到颇为惊讶,向窗外尿尿?可见这栋楼里都住了些什么货色。
  收拾完东西,我在床上躺了一会,忽然回想起了刚搬到印染厂大院的时候自己在院子里拖着老爸的躺椅研究摆放角度的情景,不禁想笑。那个阳光灿烂的夏日午后,所有的细节都历历在目,仿佛就是昨天一样,怎么一眨眼我就在这里了呢?
  天气闷热,翻来覆去睡不着,于是起身下床,决定出去转转。
  四处一番闲逛之后,发现校园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景色也不错。道路整洁宽敞,画着干净利落的分道线,两旁有精心修剪的苗圃和齐刷刷的法国梧桐,大片堆叠的梧桐叶影间有斑驳的阳光碎片星星点点地洒落在人行道上,风一吹错乱闪烁。草坪深处的花木掩映间隐约可见小桥流水,亭台楼榭。养眼的美女也遇到不少。
  经过一个挂着黄色大牌子“5th Ave Café”的露天咖啡座时,我买了一纸杯冰咖啡和一个蛋奶夹心面包,在一个僻静的池塘边坐下。结束掉简单的午餐,独自坐在原处继续发呆。汗水湿透的衣服渐渐被时而掠过水面带起一圈圈涟漪的微风凉干,身后嘈杂的市声也随风杳失。绿莹莹的水面上有一些水蜘蛛在姿态优美地滑行,留下串串波纹。杜鹃花倒映在水中的颜色黯淡浓稠,象被浸泡得要溶化开来一样。
  时间的流逝渐渐变得缓慢。突然之间,我猝不及防地被一股不易察觉的伤感袭中。
  我不知道伤感来自何处。它仿佛早已是藏在树影婆娑和湖光闪烁里的隐蔽机关,被无人知晓的恰当时机触动,就像一蓬细细密密溅开的露水,冰冰凉凉地洒满全身。然后,所有刻意不去想的事情都粼粼地显影。我想到了严浩,我想象着他孤零零地站在被告席上与一群高大成年人对峙的情景,我试图想象出当法庭庄严宣判时他脸上的神情,我分明地感觉到他只是冷冷地微笑着,低头瞄一眼自己的手铐,若无其事地撇起嘴角--此时,他这个堪称招牌的表情竟让我悲伤得一塌糊涂。
  
  
42

  
  我在池塘边一直坐到太阳落山。站起来的时候感到身体轻飘飘的,转过身发现整个校园在夜色里已经灯火阑珊,陌生得好象另一个遥远的世界。
  我晃晃悠悠地踱回宿舍区,经过校园商店时突然想起还需要添置一些生活用品,于是一边在心里盘算着购物单一边漫步进去。走到柜台前一抬头,迎面看到一个女生正在买热水瓶,而她的背影竟让我感到十分熟悉,淡蓝色的连衣裙,白色网球鞋,修颀的身材,白皙的皮肤--我呆呆地看着她,几乎脱口喊出那个名字--“张昕!”
  那一把乌黑柔软的披肩长发阻止了我的冲动,因为张昕的短发绝不可能只用一个暑假时间就长到这个长度。但依然心绪起伏,头脑混乱,有些不知所措。正当我迷茫的时候,她已买好热水瓶,转身,正对我傻张的嘴和被张昕评价为纯情的小眼睛,由于全无防备,加上我们之间的距离过于逼近,所以被吓得本能地一缩手护在胸前,而热水瓶则当即脱手下坠。我恰在此时回过神来,急忙探身接住,但因为动作过猛,一个踉跄差点一头扑进她的裙子。极其惊险地站稳身体后,我抬起头和她目光相接,顿时满脸发烫,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的脸涨得通红,胸脯微微起伏,一副受惊不浅的样子。但整个意外过程中她并没有尖叫,这一点让我对她产生了由衷的好感。因为我自己虽然还未与女孩真正交往过,但用古龙的话说--就算我没吃过猪肉总也看过猪走路,中学时代的那些*包女同学早已让我领教过女人细细的脖颈里能够挤出什么样的声音,那种惊心动魄所能达到的恐怖效果足以让任何有点自尊心的男人不寒而栗而后痛不欲生。所以我断定这个女孩一定有良好的教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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