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文辉: 梁漱溟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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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0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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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漱溟原是一个极狂妄的人。没错,不仅是狂,确实就是狂妄。

  一九四二年,梁自日本占领下的香港脱险后,给他两个儿子梁培宽、
梁培恕写了一封长信,里面说:“……前人云:‘为往圣继绝学,为来世
开太平’,此正是我一生的使命。《人心与人生》等三本书要写成,我乃
可以死得;现在则不能死。又今后的中国大局以至建国工作,亦正需要
我;我不能死。我若死,天地将为之变色,历史将为之改辙,那是不可想
象的。乃不会有的事!”自负如此,古今中外恐怕亦属罕有了。在偷渡离
港时,梁的同行者都面有惧色,惟独梁怡然自若,若无其事。为什么?因
为梁相信他的“安危自有天命”,“今天的我,将可能完成一非常重大的
使命,而且没有第二人代得。从天命上说,有一个今天的我,真好不容
易;大概想去前途应当没有问题。”如此看来,被称为“儒家的最后圣
人”的梁,也确是以圣人自视的,所以才自信天命所归,可保平安无事。

  梁的自负,也许惟有康有为和章太炎可比。康曾有诗云:“吾生信天
命,自得大无畏。”戊戌变法后,他自述曾十一次死里逃生,“留吾身以
有待,其兹中国不亡,而大道未绝耶?”也是将一己的生死与中国的存亡
联系在一起了。有意思的是,康也被称为“最后儒者”,他也同样以圣人
自居,人称“康圣人”。至于章太炎,一九一四年被袁世凯囚禁于北京龙
泉寺,在家书中竟称:“吾死以后,中夏文化亦亡矣!”

  似乎在一九五○年,梁还对外甥说:“……既有‘四顾无人’之概,
不免有‘舍我其谁’之感。像这样数千年悠久历史之下,像这样数万万广
大人群之中,而‘认识老中国,建设新中国’这句话,只有我一个人最亲
切……是事实如此,不是我自负。”到了晚年,自负依旧。一九七六年梁
在给田慕周的信中说:“我从来自己认为负有历史使命――沟通古今中西
学术文化的使命。……我的著作将为世界文化开新纪元。其期不在远,不
出数十年也。”――但值得注意的是,梁口气固然未改,所承诺的使命却
悄悄改了:过去是自以为负有改造中国的使命,是实践的使命;而现在却
是自称负有沟通世界文化的使命,是著述的使命。由改造社会降而为沟通
文化,实际上已是退而求其次了。

  这表明,梁在晚年,对自己的思想,对自己改造中国的使命,已不再
是那样信心十足了。为什么会有此变化呢?

  五十年代以后,梁最出名,也最为人所艳称的一件事,是一九五三年
九月公开与毛泽东顶撞。在中央人民政府委员会第二十七次会议上,梁大
约是作为政协委员列席,他以农民的代言人自居,批评中共按苏联模式制
定的经济计划,指中共一进入城市,便“忘记了乡村”,“工人在九天之
上,农民在九地之下”。“代表地主”的梁漱溟竟然批评起“代表农民”
的共产党来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毛当场大怒,对梁进行了激烈、甚至是
粗暴的批判。毛当时的怒骂经删改收入《毛泽东选集》第五卷,题为《批
判梁漱溟的反动思想》。

  梁何以会与毛“顶嘴”?美国汉学家艾恺在《梁漱溟传》中认为:
“他的性格,经历,首先是他坚定不移的作为儒家的最后圣人的身份很明
显都是驱使他与毛顶撞的原因。”李辉在《尚情无我――关于梁漱溟的随
感》一文中也解释说:“与其说他是在维护自己的尊严,不如说他是在维
护他所迷恋的思想,在维护自己多年来所最为看重的儒家身份,还有常常
引以自豪的使命感。”这种理解大致可以接受。梁在五十年代初被毛引为
上宾,他对共产党表示满意,赞赏“共产党在国家建设工作中的种种成
就”,认为“国内的形势可以用一句话来形容:中国人民新生活的开
始”。但尽管如此,他仍未接受以马克思主义解释中国的社会、历史与文
化,他仍坚持自己原来的思想,仍相信自己那套改造中国的蓝图――他与
毛的冲突,正是“梁漱溟建国方略”与共产党政策矛盾的戏剧化表现。

  众目睽睽之下,竟敢廷折德配天地的最高领袖,这是何等勇气!这实
为梁漱溟一生在政治舞台上最光荣的时刻。

  可是,一切到此为止。经此一役,加上此后断续的政治围剿,梁漱溟
在思想上却愈退愈后,最终渐渐向官方意识形态投降了。与毛争吵后,梁
仍任政协委员。一九五五年,在批判梁漱溟运动中,被批判的梁本人又参
加了同时进行的批判胡风运动。一九五六年二月,梁低头认输,在政协作
了正式检讨,据说毛泽东表示满意。梁以后对毛并无怨懑,反而仰之弥
高,一九七三年他对田慕周说:“中国社会原以农民和知识分子为两大主
要成分,中国革命亦即由这两种人而成其事。毛主席如只是一个农民而非
知识分子,或只是一个知识分子而非农民,均难以领导革命。到韶山后乃
晓得毛主席实以一身而兼有此两种身分或资格――既是真的农民又是学识
丰富的大知识分子。其他的人,谁能若此乎?”一九八○年梁在给言申夫
的信中,谈及与毛冲突一事,不无悔意,称当时是他“言语冒犯”,这已
是甘居人臣的心理了。梁不仅接受了共产党和毛泽东的政治权威,更接受
了官方的思想框架及流行话语。一九五八年他给政协整风办公室写信说:
“……我认为佛家出世思想的价值只有到了共产主义社会才能被发现。”
虽然还保留对佛教的敬信,但在大前提上却已接受了共产主义。他也完全
赞成文革,一九六六年他写信给中央文革并转毛泽东,表示:“主席此番
发动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使广大群众振起向上精神,鄙视资产阶
级,耻笑修正主义,实为吾人渡入无阶级的共产社会之所必要。……当红
卫兵之来临,我以拥护此一大运动之心情迎之……”以梁一贯的性格和行
为,这恐怕并不是违心之言吧。

  在一九七四年批孔运动中,与赤膊上阵的冯友兰相反,梁始终沉默,
拒绝公开表态,并表示“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捍卫了自己对
儒家最低限度的信仰,也捍卫了中国知识分子最后的思想尊严。但梁反对
批孔的理由为何呢?当时梁写过一篇《今天我们应当如何评论孔子》的长
文,提出他个人见解。此文完全是以马解孔,即以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来
解释传统文化和儒学。他接受了阶级斗争学说,还接受了早年曾痛驳过的
马克思“亚细亚生产方式”理论,他批判流行的批孔言论“其实往往违反
了马克思主义而不自知”,并总结说:“马克思主义的伟大精神就在其破
除一切教条主义。凡执着于社会发展史五阶段说者,无见于中国社会历史
属于马克思所谓亚洲社会生产方式者,不可能于中国社会文化有认识,不
可能懂得什么是孔孟之道。于此而言批判孔孟,可能是鲁莽灭裂,脱离了
马克思主义。”可见,梁实际上是以官方的逻辑来反对官方的批孔,他在
局部问题上虽仍固执己见,但在整体思路上却已趋时随俗了;与参与批孔
的所有人一样,梁同样已将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作为“彼此公认共许的道
理”了。

  海外的余英时先生在《陈寅恪的学术精神和晚年心境》中,早就指出
梁漱溟对中共所倡导的社会主义理想曾有一定程度的炫惑,这是很不错
的。事实上,在当时的知识分子中,除了一个陈寅恪,可以避免这种“炫
惑”的少之又少。熊十力在政治高压下也能坚守自己所信,但他在五十年
代就已尝试以社会主义注解儒家经典了,在《原儒》中将“周礼”比附为
社会主义,在《乾坤衍》中将古代的“庶民”比附为“无产阶级”;钱钟
书的父亲钱基博以六十余老翁,也不甘后人,一九五一年穷十日之功读完
《毛选》第一卷,阅后信笔批注“籀绎”三条,格外推崇;王元化先生在
《杨遇夫回忆录》一文中,称杨树达“一反时流”,与陈寅恪一样“坚守
学术独立立场”,实则杨亦未能免俗,如他在一九五○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日记中称:“列宁、斯大林、毛泽东三君不惟有政治才,亦富于学识。我
国古来君师合一之象,今日见之矣。”一九五三年斯大林病亡,他在三月
六日日记中又说:“世界导师,遽终天禄,良堪痛悼!”按以当时环境,
虽亦无可厚非,但又岂足与陈寅恪为伍?与梁漱溟一样,吴宓是全国公开
反对批孔的极少数人之一,可他也自称“对毛主席著作,我也熟读再
三”……这些人已属最独立或最保守的老派人物,尚且如此,其余自郐以
下,就可想而知了。

  这不是知识分子作为一个群体的错误。政治的阴影如此巨大,如此深
重,又有多少心灵能够逃脱黑暗的笼罩?自信,自负,充满道德勇气如梁
漱溟者,最后尚且不免被官方话语同化,由此可见――面对政治领袖的绝
对权威,面对思想的“人海战术”,一个人,一个人的思想,其实是多么
的软弱,多么的无力。胡适在给陈之藩的信中曾说过一段意味深长的话:
“思想切不可变成宗教。变成了宗教,就不会虚而能受了,就不思想了。
我宁可保持我无力的思想,决不肯换取任何有力而不思想的宗教。”可
是,在大陆,从投机的冯友兰,到顽固的梁漱溟,他们那些“无力的思
想”,终于是向“有力而不思想的宗教”屈服了。

  从冯友兰身上,可以认识到,要在行为上做到独立不迁,是很艰难的
事;从梁漱溟身上,可以认识到,要在思想上做到独立不迁,是更艰难的
事。思想是最艰难的事。

  (【美】艾恺著:《梁漱溟传》,湖南出版社1992年第二版。李渊庭
整理:《梁漱溟讲孔孟》,中国和平出版社1993年版。梁培宽编:《梁漱
溟书信集》,中国文史出版社1996年版)
 
政治思想工作的威力是无穷. 饱学之士既然如此, 平民百姓又该如何?

重复的谎言也会成为真理. 这世界真够荒诞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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