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 国之瑰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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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0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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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京虎子 于 04/07/24 00:23:04:

一、心中萦绕的名字

猴年马月的北京出人意料地凉爽,不寻常的天气似乎预示会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果然在六月下旬,卫生系统流言四起,以至于国家卫生部不得不召开新闻发表会,就今年萨斯实验室事故答记者问。新上任的主管副部长声明:请大家容许我保密两天。

两天后,七月一日,中国共产党建党77周年。卫生部召开大会,宣布追究领导责任,从国家疾病控制中心,到病毒所,最后是腹泻病毒研究室,从上到下一口气摘了五顶乌纱。尘埃落定,相关报道充斥报刊网络,中国卫生防疫系统的声誉到了历史最低点。

去年萨斯时曾经风云一时的人物而今成了街头巷尾的谈资,天气骤然转为闷热。望着乌蒙蒙的北京,心中猛然想起一个名字,萦绕在心中二十年的名字。

当中国人渐渐开口说出真话的时候,开始听到这个名字,以及这个名字背后的故事。一个又一个故事所勾画出的豪情和悲伤,使这个名字深深印在心中。

以为网络信息爆炸的今天,搜索一下这个名字,会有千百条详细的资料。不料查询之下,仅仅是有限的干巴巴的几条。相比之下,那些所谓的英雄所谓的风流人物,充斥于网络,被人一遍又一遍地提起讨论,翻来覆去地争议,来来往往地探讨。这些如雷贯耳的有几个比得上这个名字对民族对人类的贡献?

人们缘何钟情于沾满鲜血的双手而无视救苦救难的心肠?

几十年过去,这个名字已经获得了原本属於他的名誉和地位。但无情的岁月和我们这个善於向前看、乐于健忘的民族使这个名字渐渐沉入历史的泥沙中,再一次渐渐被遗忘了。

有的名字是不应该被遗忘的!是不能被遗忘的!洗清历史长河中的污泥浊水,这名字将永远如金子般闪亮。

这个名字叫:汤飞凡。

二、英雄慧眼

近代中国是湖南人的舞台,从曾国藩到毛泽东,湖南人最终成为中国的主宰。

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 ,湖南大旱,“百姓咽糠茹草,至有饿毙自尽者。” 7月23日汤飞凡出生于湖南醴陵。

汤家在当地是个旺族,到汤飞凡出生时家道早已中落,父亲设馆教书维持家计。汤飞凡行三,五岁启蒙,父亲遵循易子而教的古训,送他到二十里外的东岗就读于何家义塾。

何家与汤家为通家之好,年轻博学的何家少爷素有大志。年幼的汤飞凡勤奋好学且意志坚毅,一如其眼界便十分钟爱,除了为他课外辅导外,还教他算术自然等新学。何少爷连得三女后,向汤家提出将其中一女许配给汤飞凡,而且可以等汤飞凡成人后自己选择。

世事难料,爱汤飞凡如己出、誉之为天下英才的乡野书生居然成了一代枭雄。辛亥革命后,何少爷弃文学武,入保定军官学校,毕业后入湘军,从排长干起,一步一步成为湖南霸主,后来更因为毛泽东的一首蝶恋花的角注,成为除蒋介石外不做第二人想的大名鼎鼎的国民党反对派:何键。

总角时便入英雄慧眼的汤飞凡所走的却是一条截然不同道路。汤飞凡12岁入长沙城南小学堂,三年后毕业,追随二哥考入甲种工业学校。虽然学工,但他从小目睹家乡父老贫病交迫,一直有志悬壶济世,两年后湘雅医学院成立,汤飞凡从甲种工业学校退学,成为湘雅医学院的首届学生。

七年寒窗,湘雅医学院第一届招收的30名学生,1921年毕业时只剩下10人。这十人中出现了两名中国医学届的泰斗,除了汤飞凡外,另一位是毕业时名列第一、与汤飞凡同岁的内科名宿张孝骞。

七年的医学训练,不仅磨炼了汤飞凡坚韧刻苦的精神,也使他对济世有了新的认识。19世纪与20世纪的世纪之交的二、三十年,正是微生物学的黄金时代,以巴斯德(Pasteur) 和寇霍(Koch) 为代表的一代细菌学和传染病学天骄,陆续发现了大部分重要传染病的致病菌。寇霍的学生日本人北里柴三郎发现了鼠疫和破伤风的病原菌,人称东方寇霍。年轻气盛的汤飞凡曾言:“日本能出东方的寇霍,中国为什么不能出东方的巴斯德?”

从湘雅医学院毕业后,汤飞凡立志研究细菌学和传染病,申请到协和医学院细菌系进修。当同学邀请一道开业行医时,汤飞凡说出毕生意愿:“当一个医生一辈子能治好多少病人?如果发明一种预防方法却可以使亿万人不得传染病” 。

何键此时已为湘军团长,见汤飞凡医学院毕业,向汤家重新提亲。汤飞凡在何家三千金中选中15岁的二小姐何琏。以何键之意,女儿随军东奔西跑极不安定,希望能立即成亲。汤飞凡因为要去北京进修而无法养家,最后只是订婚。

汤飞凡在协和医学院一年后兼任助教,三年中全面掌握了细菌学理论和实验技术,经系里和学校推荐,汤飞凡获得美国哈佛大学医学院奖学金,准备赴美深造。

兵荒马乱的湖南,局势复杂多变。这次何键不再迁就,汤飞凡与何琏成亲后,一起到了美国。

年轻的汤飞凡走的是一条科学之路。

三、拓荒者的回归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是病毒学的拓荒时代,汤飞凡所进修的哈佛医学院细菌系的研究重点此时正转向比细菌更小的微生物,拓荒者的首要任务是找到新的方法。作为投身病毒学研究的第一个中国人,在哈佛的三年里,他的工作主要是研究病毒学实验方法。他与同事们在病毒学发展的早期重要的贡献包括用物理方法证明了病毒是可过滤、能离心沉淀、能自我复制、有生命的寄生于细胞内的微生物。他们还研制成第一代微孔滤膜,用于测定出各种病毒的大小。

三年的时间很快过去了,导师强烈要求汤飞凡留在哈佛。优厚的生活条件,得天独厚的研究条件,以及病毒学研究刚刚掀开的无比宽阔的视野,吸住了汤飞凡的心,他决定留下了。

这时一封信来自大洋彼岸,写信人是他的老师颜福庆。

出身基督教牧师家庭、毕业于耶鲁医学院的颜福庆是中国现代医学教育的先驱和领袖。汤飞凡就读湘雅医学院时,颜福庆任院长。离开湘雅后颜福庆就任协和医学院副院长。鉴于当时国内几所较好的医学院都是外国人创办的,颜福庆矢志创建中国自己的医学教育体系。乘国民政府成立第四中山大学的机会,颜福庆倡议设立医学院。南京政府批准此议,医学院与1927年9月于上海开学。次年颜福庆辞去协和职务,专任此时已经改为中央大学医学院的院长。

医学院虽然设立,可是经费靠中华教育文化基金会和中国红十字会资助,十分困难,师资尤为缺乏,开学时只有教师8人。百废待兴的颜福庆想起了人在美国的汤飞凡。

颜福庆在信中,没有天花乱坠的许诺,只是如实地列出办中国人自己的医学院的困难,和对学生的殷切希望。正是因为这种开诚布公,使汤飞凡骤然生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豪情,当即决定归国。1929年春,汤飞凡携夫人归上海,任中央大学医学院细菌系副教授。

所谓中央大学医学院,其实只有29个预科学生,以及极少的教职员。汤飞凡任教的细菌系压根就没有,颜福庆给汤飞凡的第一项任务是筹备开始细菌学的课程。汤飞凡认为理论必需联系实际,细菌科的重点在实习。到上海后立即着手建立实验室,在教学之余开始利用极其简陋的设备进行研究,于1930年开始陆续发表论文。从此,中国有了自己的病毒学研究。

1932年,中央大学医学院独立,改名为国立上海医学院,汤飞凡升正教授,同时受聘为英国在上海的雷氏德研究所细菌系主任,可以利用该所齐全的设备进行复杂的实验。1935年汤飞凡到英国国家医学研究所进行短期协作,与1937年初归国。

从1929到1937的八年中,汤飞凡在所研究的病毒的本质及有关的方法学,牛胸膜炎的病原学,以及后文着重介绍的沙眼病原学等方面,均有重大进展,所发论文许多篇被权威性专著或教科书引为经典文献,可以说短短几年内硕果累累。

如果再给汤飞凡几年时间,以他对科学的执着、严谨和敏感,以及病毒学研究的历史机遇,实现东方巴斯德的梦想不是没有可能的。可是爆发于1937年的抗战,彻底的改变了一切。

许多年后,与人谈到这个少年时的梦想。有人说这是命运,汤飞凡的回答是:“不是命运,是我自己的选择。”

在民族存亡的关头,汤飞凡作出了自己的选择,一个中国人的选择。

四、一个中国人的选择

1937年,不仅汤飞凡的命运,整个中华民族的命运也到了转折关头。命运没有给汤飞凡另一个八年的研究时间,给予他以及中国人的是八年炼狱般的民族兴亡。

8月13日,中日于淞沪会战。

按今天的叫法,汤飞凡不仅是海归,还是国际知名科学家、外企高级主管、太子党,名符其实的社会精英和既得利益者。对一个一直在象牙塔内从事科学研究的知识分子,没有人苛求他在民族救亡中做什么。对一个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即使他愿意为抗日出力,象当时的知识分子一样,能做的只有呐喊助威。

汤飞凡的确象其他的知识分子一样,放下手中的科研工作,走出安静的实验室,投身抗日救亡的洪流。他要做的不是上街示威游行,不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而是真正的匹夫有责。

汤飞凡动员夫人参加红十字会的后勤支援,自己报名参加了上海救护委员会的前线医疗救护队,随上海医学院的师生组成的医疗队驻扎宝山。在他多次强烈要求下,汤飞凡被分配到第一线救护站,对伤员进行初级创伤处理,救护站离火线只有几百米。

几百米,救护站在日本人炮火的覆盖下,几次几乎被击中,数人相继受伤。就在炮火中,汤飞凡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超越生死的激情。三个多月中日夜工作,中间只回家两次。夫人十分担心日军的炮火,身高一米六零的汤飞凡有自己的主见:“因为我目标小,炮火打不中我,所以我干这个最合适。”

三个月中,医疗队转战宝山、闸北、苏州河南岸,直到上海沦陷,称得上出生入死。在那一代科学家中,不记得是否还有别人象汤飞凡一样直接参战。即便汤飞凡在1937年后一事无成,以他火线救护之举,足以算得上英雄了。

上海沦陷后,汤飞凡回到雷氏德研究所。租界虽然一切依旧,但山河破碎,汤飞凡已无心研究。此时接英国通知,要求准备撤往英国。对汤飞凡来说,到英国继续工作是理所当然也是最好的选择。

还是颜福庆,又一次改变了汤飞凡的人生。

时任国民政府卫生署长的颜福庆鉴于战争期间瘟疫猖獗,以为重建中央防疫处为当务之急,能当此重任非汤飞凡莫数。一封书信自武汉至上海,请汤飞凡到长沙重建中央防疫处。

正在自惭无为、于无奈中打算再一次去国的汤飞凡接信后精神为之一振。当即辞去月薪六百两银子的雷氏德研究所的职务,携家眷返乡。

颜福庆的这封信,使科学界少了一位巴斯德,中国多了一位民族英雄。

在国难当头时,许多中国人没有选择,他们肩负保家卫国的担子,他们只能浴血沙场,用大刀步枪以及自己的生命与日寇搏斗。有些中国人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忍辱偷生,做汉奸当亡国奴,要么挺身而出,随时准备为国家流尽最后一滴热血。许许多多的中国人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站着死,象那些英勇不屈的将士,和那些“生在湖南、死在山东” 的学生,以及那些“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兵” 的青年。还有些人象汤飞凡有更多的选择,他可以出国而不必当亡国奴,何况他不是为了逃避而是为了继续研究,何况他已经为抗战尽力了。

汤飞凡象许许多多中国人一样作出了选择。汤飞凡不是完人,不是圣人,他身上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是有一点,熟悉他的人,包括他的敌人,都承认他是一个真正的中国人。

中央防疫处始建于1919年,因为东三省鼠疫流行,北洋政府决定在北平设中央防疫处,制备血清、疫苗以及指导全国防疫工作。1935年奉命迁南京,北平总处改为北平制造所。1936年正式迁往南京,尚未来得及修建新址,战争爆发。中央防疫处再迁长沙。

1938年汤飞凡到长沙时,中央防疫处如一盘散沙。办公地点是暂借的,职工包括从北平撤来以及本地招的一共20来位,没有一个高级技术人员。从北平运出的设备原本不多,一路散失,只剩可怜的几个,充其量能制备狂犬疫苗。日常靠出售从北平带来的牛痘苗和抗毒素维持。更要命的是,日军连日空袭,处长陈宗贤不在长沙,人心涣散,一半职工成了白天踢球晚上喝酒的混混。

汤飞凡的到来,使防疫处的工作恢复正常,很快提高了技术水平,更重要的是建立了感情,有了一批死心塌地跟随他献身中国卫生防疫的手下。

陈宗贤回长沙后,两人开始防疫处重建工作。可是此时武汉告急,政府已迁重庆,根本无力顾及建设卫生防疫机构,只是命令防疫处迁移。往哪里迁?陈宗贤主张迁往重庆,汤飞凡认为重庆过於拥挤而且交通不便,建议迁往昆明,便於同外界联系。两人争持不下,只好一道去重庆请示。

到重庆时颜福庆已提出辞职,卫生署长人选未定,主意无人愿拿。汤飞凡与陈宗贤都是牛脾气,扬言如果自己的建议不被接受就辞职,重庆因此出现一场小小的风波。已任防疫处长九年之久的陈宗贤在政府内人脉甚广,在卫生届也甚有人缘,相比之下汤飞凡只是上海一书生。可是汤飞凡有陈宗贤没有的背景,除了原任卫生署长颜福庆是他的老师外,内政部长何键是他的岳父,这在官场已经足够了。

卫生署的决定公布了,陈宗贤调离,汤飞凡接任防疫处长,防疫处迁昆明,卫生界一片议论。时人之议也好,千夫所指也罢,历史证明汤飞凡的选择是明智而且是至关重要的。中国官场任人唯亲的传统这一次的结果不是昏庸和灾难,而是绿洲,生命的绿洲。

五、生命的绿洲

新任中央防疫处处长汤飞凡回到长沙,带来了卫生署的命令,政府财政困难,没有搬迁费。要求一切自筹,员工除北平旧人外一律就地遣散,仪器装备就地处理以节省运输费。

汤飞凡觉得,到昆明再从头开始,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恢复生产。他心里隐隐约约感到,尽快恢复防疫处的日常工作至关重要。宣布了卫生署的决定后,他声明不照办。愿意去昆明共赴国难的一道去,必需设备装车运往昆明。

汤飞凡是个说干就干的急脾气,一改政府机关的拖拉作风,雷厉风行地在短短几天内卖掉了从北平带来的全部疫苗和抗毒素,筹集了2000大洋,除了几件一时运不走的大件设备留在长沙外,其余设备装车出发。中国这支小得可怜的国家防疫队伍,押运着那为数不多而又非常重要的设备,跋涉到了昆明。

汤飞凡的急脾气挽救了中国防疫事业。防疫处离开长沙两星期后,日军逼近长沙,国军焦土抗战,是为历史上有名的长沙大火。长沙成了鬼域,防疫处的房舍全毁,所留仪器也只剩了一个旧锅炉。殿后的两名职工费尽千辛万苦,终於把这台锅炉运到昆明。就是这台劫后余生的锅炉,日后为抗战立下了汗马功劳。

昆明成了大后方,许多机构迁到昆明,防疫处不过是个小衙门,汤飞凡怀里的300银元,就是防疫处的全部资产。可是汤飞凡怀里还有几件别人没有的东西,那就是岳父何键知道他此去困难重重,特意写给云南政要的几封信。正是这千金难买的几封信,使防疫处在昆明借到了房舍,从银行贷到了款,于1939年初开始生产狂犬疫苗、牛痘苗等几种简单的菌苗疫苗和诊断试剂,收入除维持日常开支外尚有盈余。

但汤飞凡决不就此满足,他下一个任务是尽快建立防疫处的新址。日军的轰炸使他下定决心火速在郊区兴建,他看中了西山滇池外一块地方,不料被地方恶霸把持,先是不给,后来在高官的协调之下松了口,以为读书人好欺负,狮子大开口高出市价十倍。汤飞凡牛劲上来,搬动了云南王龙云,硬是以市价的五分之一要下了这块地。

地有了,可是没钱,汤飞凡三上重庆,卫生署还是无钱可拨。就在汤飞凡无计可施之际,一位金融界的朋友给他出了一条锦囊妙计:倒空卖空,就是迄今仍被人广泛用来盗窃国有资产的手法。他以所谓防疫处全部资产做抵押,从惠滇银行贷了一笔低息长期信用贷款,再由该银行做担保,从几家私人银行借现金贷款,拆东墙补西墙加上透支。汤飞凡冒着随时被关进监狱的风险,于1940年春建成了防疫处新址。

新址虽然没有日寇的轰炸,可是远离市区,防疫处首先要做的是安排好职工生活。处里设医疗室,从汤飞凡起,所有医学院毕业生轮流值班,小的内外科均能自己动手,而且还能接生,汤飞凡的独子就出生在这里。所内还办子弟小学。

随着昆明人口的日益增加,物价飞涨,职工的日子越发艰难。所幸汤飞凡所选新址有的是地,防疫处借本钱给职工,在汤夫人的带领下,养猪养鸡、种菜种花,除了自己用,每周日防疫处安排一条小船,满载自力更生的产品,到昆明市场销售。职工们在战乱中能安居,防疫处的业务得以恢复。

在汤飞凡之前,防疫处的主要任务是制造疫苗和血清,汤飞凡认为,防疫处不能只生产不研究,而且在抗战时,中国已经没有一个机构进行微生物研究,防疫处应当承担这个责任。出於这个目的,汤飞凡广泛罗织人才。到1942年,防疫处发展到近百人,其中大学毕业生15人,这批中国防疫事业的先驱,经过汤飞凡的调教,很多人后来成为新中国卫生防疫事业的骨干。

绿洲建好了,汤飞凡开始实现他早在长沙时为防疫处绘画的蓝图。汤飞凡心中的防疫处,应该象美国纽约州卫生研究所(New York State Health Laboratories) ,着眼于控制传染病,他认为中国应该有同样的中央机构。然而在中国,疫苗、血清的供应一直处於无政府状态,除防疫处外,许多私人办的实验室也在生产。由於利润高制造容易,大家蜂拥而上,大多数产品质量很差,事故频繁而无人过问。即便是中央防疫处本身的水平也不高。

汤飞凡完全改造旧的结构,设立了检定室,对所有产品进行质量监督和控制;设立培养基和消毒室,统一供应实验用培养基和消毒器材;设立动物室,并分设菌苗、疫苗和血清室。此外,参考国外,汤飞凡建立了技术管理制度。在产品上,停止生产无效或副作用大的老产品,增加当时防疫需要的新产品,改进了各种菌种。经过一段时间,防疫处的生物制品质量达到欧美同类产品水平。正是因为这次整顿,为日后支持盟军滇湎作战奠定了基础。

中国现代生物制品业在抗日烽火中诞生于昆明西山。

在防疫处各项工作进入正轨时,汤飞凡的下一个目标是生产国产青霉素。青霉素可以说是二十世纪的一大发明,自弗莱明发现后,1941年研究出了提纯方法,使青霉素得以临床应用。虽然一系列关于提纯的论文被发表,但具体生产工艺属於军事机密。更重要的是,不同菌种青霉素的产量相差悬殊,高产株如稀世珍宝,外人根本无法拿到。加上防疫处简陋的条件,许多人认为生产青霉素压根就是天方夜谭。

这些困难汤飞凡心里知道,可是前方的负伤将士正在因为伤口发炎而死去,后方的民众因为疾病流行而丧生。在汤飞凡心中,有些事终归是要有人去做的,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和可能,哪怕是知其不可而为之。

在汤飞凡的感召下,防疫处上上下下掀起了寻霉热,全体职工及家属从早到晚到处寻找绿毛,找到后拿去分离。一次又一次的分离,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可是汤飞凡依然十分执着。终於有一天,技正卢锦汉发现自己的皮鞋上有一团绿毛,拿到实验室,从中分离出一株能产生青霉素的菌种。这支从旧皮鞋上分离出来的菌种被用于国产青霉素的生产,后来汤飞凡从美国、印度等地要到了其他一些菌种,加上国内的一共30株,比较的结果,还是来自旧皮鞋的那株产量最高。

一只普普通通的旧皮鞋,穿在普普通通的人的脚上,做着不普通的事业。

六、中国不亡

有了菌株,汤飞凡带领大家进行生产工艺的研制。一个步骤是一段艰辛的故事,一个步骤是一段奋斗的历程,终於生产出每毫升200-300单位、每瓶两万单位的国产青霉素。多少抗日将士因为它起死回生,多少中国人因为它度过难关。

中央防疫处因此名扬全国,国际上也知道在中国昆明有一个NEPB(National Epidemic Prevention Bureau) 。科学(Nature) 杂志1943年专门介绍中央防疫处,文章用惊奇的口吻介绍了青霉素生产车间:没有自来水,只有一台又旧又漏、而且每天用完后都要修理的锅炉;用过的琼脂要回收使用,回收的设备是一只破木船,放在湖里进行透析;没有商品蛋白栋供应,完全自己制造,胃酶用完了,用从自己养的猪的胃。。。

多少年后提倡的自力更生、土法上马,实际上是抗战时期中国卫生防疫系统的写照。这些勇于担当责任的中国防疫勇士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地作出了不可能的事情。

1942年,在中国战场作战的盟军中发现天花病例,调查得知他们种过牛痘苗但未发痘,因此怀疑是牛痘苗失效。当时盟军所用疫苗均运自英美,唯独牛痘苗因无法长途运输,所以就近采用印度的疫苗。事情发生后,盟军对印度的痘苗失去信心,他们了解到,中央防疫处刚刚完成对中国用的牛痘苗天坛株的重新筛选并研究出了新的生产方法,於是用印度苗与中国苗进行比较。比较结果,中国苗比印度苗毒力稳定,而且发痘率高。

盟军因此注意到远在昆明的中央防疫处,派专人考察,给予防疫处很高的评价。防疫处不仅产品质量获得国际好评,而且实验室的技术水平也得到承认。防疫处检定室被选为美军指定临床化验室。经过考察,盟军决定,不仅牛痘苗采用中国株,而且其他疫苗和血清也不再越洋运来,改由防疫处供应。

中央防疫处的任务和责任骤然加重,不仅要生产高质量的疫苗和血清,供给在滇湎泰作战的盟军,还要及时发现诊断该地区的传染病,并且尽快制备防疫用品,事关盟军的战斗力。此外防疫处生产的疫苗和血清还要供应大后方的防疫需要,甚至支援陕甘宁边区。

正是由於汤飞凡制定的严格的生产规范,和改进的生产程序,中央防疫处提供给盟军的疫苗万无一失。以狂犬疫苗为例,国外的疫苗接种后有万分之一到三千分之一出现严重反应,其中四分之一死亡。使用了中央防疫处用中国天坛株制备的狂犬疫苗的盟军,没有发生一起意外。

云南一向流行斑疹伤寒,对在缅甸和泰国边境的盟军也是一种威胁。中央防疫处于1943年制成了中国最早的斑疹伤寒,并用于盟军免疫。

1945年,在滇缅边境战场上,盟军中发生了一种"不明热"的流行,严重威胁着部队战斗力。美国组织了一个以哈佛大学专家为主的斑疹伤寒考察团对此进行调查,但一直未能搞清病因,只好求助于中央防疫处。汤飞凡派助手魏曦赴现场,通过调查和实验证实其实是恙虫病。采用了针对恙螨的防制措施后,"不明热"得到控制。魏曦因而获得美军“战时功绩荣誉勋章” 。

除了以上工作外,作为中国唯一的防疫机构,防疫处还有一项秘密任务:对付日寇细菌战。这是一条看不见的战线,每一个举措都事关重大。汤飞凡率领着那一小批防疫工作的先驱们,一次又一次挫败了日寇的阴谋。试验室如战场,疫情就是命令。有人前线流血,有人后方抗敌,安静的滇池关系着连天的烽火,昆明西郊那一百多人足顶十万甲兵。

1945年8月15日,汤飞凡拿起电话,对方驻昆明的美军军医。他们提前得到日本投降的消息,第一个想要通知的,是他们心目中一位真正的中国人。

胜利的消息在西山传开,胜利的喜悦和笑容在每一个防疫人脸上。汤飞凡宣布放假,当晚在家中小客厅举行酒会。大家尽情地狂欢。

小客厅装不下几百人,大家索性在湖边狂欢。而汤飞凡却离开人群,回到书房,默默的背诵起少年时记下的、令每一个湖南人读罢怒发冲冠、热血沸腾的“湖南少年歌”

“若道中华国果亡,除非湖南人尽死。”

七、再一次选择

抗战胜利了,防疫处要再一次搬迁。卫生署让汤飞凡在三个城市中选择:上海、南京或北平。南京是首都,但汤飞凡不喜好官场气息,而且昆明这几年的经验让他体会到天高皇帝远的自由。上海的繁华和纷乱让他却步,而北平的文化气氛和悠然的生活节奏使他下决心搬回北平防疫处原址。而且他知道,经过日本人的经营,天坛旧址已经发展到相当大的规模,有极其完备的疫苗和血清制造设施,相当大的实验动物室,完全可以用于大规模的科研和生产。

此时的汤飞凡野心勃勃,憧憬着创建全国性防疫和生物制品系统,因此除昆明设分处外,在上海也设立了分处。可是等汤飞凡赶到北平天坛,大吃一惊。

在中国接收人员到达以前,日方在一周内破坏了全部设备,将器材用坦克压碎,菌种血清销毁,动物杀死后深埋地下,留给汤飞凡的是破烂不堪的、空荡荡四面漏风的几栋建筑物。抗战结束了,可汤飞凡心中的中日交锋还没有结束,怒火中烧的汤飞凡决定在这里建设一座更大更好的研究生产基地。

几年后,日本人所作所为的真正原因开始大白于天下。1949年初,汤飞凡的学生钟品仁来到封存了四年的地下冷库,在满地的垃圾之中,发现了六支写有日本女人名字的试管。经过培养实验后,发现前5个试管是毒性鼠疫杆菌,另一支试管的毒性已经消失。这些由於日本人的疏忽而没有来得及毁灭的证据,证明日军在此进行长达七年的细菌战的研究,

汤飞凡这时才知道他的对手、侵华日军细菌战的大本营原来就在中央防疫处旧址。日本人在这里研究策划细菌战的时候,一定不止一次咬牙切齿地诅咒中央防疫处这个令他们夜不能寐的名字,和汤飞凡这个令他们恨之入骨的中国人。

1995年,侵华日军投降50周年之际,原西村部队(1855部队)卫生兵伊藤影明和其他一些老兵来到北京,到北京天坛等处指证日军的犯罪遗址。北京市崇文区地方志编纂委员会根据这些最新线索,花了两年时间收集采访,使日寇细菌战的研究真相大白。除了用俘虏进行惨无人道的人体试验外,他们还发现1943年北平的大规模霍乱流行是日本人故意散布的。他们用全北平人作他们的细菌实验对象,夺去了两千条人命。

汤飞凡决定重建天坛总所,可是依然没有经费。吉人天相,汤飞凡这次有了别的办法,他在昆明结识的美国人谢拉曼此时担任美国救济善后总署中国分署北平办事处负责人,拨给汤飞凡几批救济面粉。当时市场粮价爆涨。汤飞凡用面粉支付了施工和设备费用,于1947年元旦建成了万余平方米的中央防疫实验处总处。这几批面粉后来却给汤飞凡带来了大麻烦。

汤飞凡利用美国医药援华基金会捐赠的一套小型青霉素制造设备,建立了中国第一个抗生素生产车间,于1948年生产出堪比进口产品的每支20万单位的青霉素。汤飞凡认为,除青霉素外,将来还要开发生产其他抗生素,所以命名为抗生素室。这个室后来发展成为中国医学科学院抗生素研究所。当时中国没有实验动物业,汤飞凡在北京西郊建立实验动物饲养场,能够饲养繁殖实验动物,并且培养了中国第一代实验动物人才。在新址修建过程中,防疫处于1946年春已经开始恢复生物制剂的生产。

一天,马海德带来一位客人,是军事调解处军事执行部中共代表团的苏井观,请求汤飞凡紧急支援十万支牛痘苗,以扑灭张家口一带暴发流行的天花。汤飞凡领人加班加点按时完成了订货,为扑灭天花流行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他超越党派的科学态度给共产党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汤飞凡虽是国民党高官贵婿,政府官员,可是他从骨子里是个学者,对政治毫无兴趣。抱负远大的中共开始注意汤飞凡这位知名学者。

抗战胜利后的短短几年里,防疫处除了旧有产品外,还生产了用于预防结核的卡介苗,和用于麻疹和肝炎的丙种球蛋白。按汤飞凡的计划,等卡介苗的生产达到一定规模后,将进行全国性推广接种,但是内战使该计划成为泡影。1948年11月辽沈战役结束,淮海战役正在进行,北平党政机关或撤走或瘫痪,卫生署电令汤飞凡于广州设分处以备南迁。

一封电报后再无其他指示,汤飞凡屡次催问,皆石沉大海。他只能亲赴南京,于11月中旬离开北京。到南京后一无所成,心灰意冷的汤飞凡来到上海租界,决定接受哈佛的聘请,举家移居美国。

时间已经是1949年4月5日,中国人民解放军的百万雄师就要横渡长江,汤家的大件行李已经运往香港,几个小时后全家飞往纽约。夜不能寐的汤飞凡最后一次巡视各个房间,走到书房时,汤飞凡突然改变了注意。去国离乡寄人篱下,他不甘心。

这一次是汤飞凡自己选择了人生最后的道路。

汤飞凡在上海等待北平的消息,北平也在等他。北平解放后,已任华北军区卫生部长的苏井观来到防疫处,命令保护汤飞凡住宅,一切保持原状。上海解放后,北平立即要求上海军管会打听汤飞凡的消息,得知人仍在上海,军委卫生部正式去函,欢迎汤飞凡回来主持防疫处工作。7月平沪线修复通车,上海军管会安排汤飞凡乘第一班火车回到北平。

1949年的中国共产党人朝气蓬勃,从上到下真心实意充满信心地建设新中国。这种前所未有的热潮也感染了汤飞凡。1950年防疫处改名为中央政府卫生部生物制品研究所,汤飞凡任所长。1951年兼任新成立的中央生物制品检定所所长。

建国伊始,卫生部门最紧迫的任务是控制传染病流行,保障疫苗供应。汤飞凡集中精力组织大规模生产和解决各种技术问题,在全所努力下1951年产量比1949年增加7倍,1952年又比上年增加13倍。

建国后,根据汤飞凡等专家的建议,卫生部在全国范围内普遍种痘,生物制品检定所承担了牛痘苗的生产任务,经过十几年的努力,中国于1961年消灭了天花,比全球消灭天花早16年。

1954年,汤飞凡的心中有一股再也按捺不住的冲动,他要做一件中断了将近二十年的事情,他的毕生之役。

八、两个人的轨迹

在各项工作进入正轨以后,汤飞凡申请卸去日常事务,回到实验室重新进行中止近二十年的沙眼病原体的研究。卫生部批准了这一申请。

今天的人们已经不知道何为沙眼了,可是在1954年,沙眼流行极广。世界卫生组织估计全球六分之一的人患沙眼,高发区因此失明的占人口总数1%,视力严重受损的占10%。在中国沙眼发病率55%,致盲率5%,边远农村患病率达80-90%,所谓十眼九沙。研究沙眼病原体,从而找到预防治疗的方法,在当时的确是一项非常有意义的工作。

但汤飞凡研究沙眼病原体,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在国家嬴弱中成长起来的那一代知识分子,许多人都把日本当做奋斗的目标。特别是英美派的汤飞凡,一直对日本微生物学家的一举一动密切关注,从心里暗暗下定赶超日本人的决心。正因为这样,他对日本微生物学家的成果也比别人多了一些怀疑和保留。

战前的日本人在微生物领域除了北里柴三郎这位大师外,还有一位翘楚,而这个人的名字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在日本被人为的遗忘了。

日本名作家渡边淳一年轻时就读于北海道札幌医科大学,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发现日本战前除了北里柴三郎外,还有一位国际知名的细菌学家野口英世。野口英世一直在美国从事研究,在血清学、小儿麻痹、狂犬病,防治梅毒等方面都取得过显著的成绩。1928年赴非洲研究黄热病,不幸感染此病身亡,成为第三个因为研究此病而献身的科学家。但在日本的细菌学教材中却没有他的名字,如此知名的人物肯定不会漏掉,而是因为某种原因被删除了。难道是因为野口英世一直在美国的缘故?

野口英世这个名字一直留在渡边淳一心中,成名后,渡边淳一历时八年之久收集材料,于1979年完成的长篇巨著《遥远的落日》,荣获日本第十四届吉川英治文学奖。这篇巨著使野口英世在日本被重新发现,并受到了极高的尊重,许多日本人,特别是青少年将其作为学习的楷模。

渡边淳一并没有如实地写出为什么日本细菌学教材删除了野口英世,使他难以启口的故事涉及一个中国人,一个让日本人不得不从心里佩服的中国人。这位叫汤飞凡的人生轨迹与比他大20岁的野口英世的人生轨迹在沙眼病原体的研究上会合在一起。

沙眼是一种非常古老的疾病,公元前1500年古埃及的纸草书中就有记载。更有人认为根据“黄帝内经”,公元前2600年中国便有此病,但世人还是将埃及称做沙眼的故乡。正因为沙眼历史悠久、流传广泛危害巨大,自现代微生物学创立始,沙眼病原便极受重视,七十年间始终没有定论,成为微生物的一个老大难问题。

科学家所争议的是沙眼病原为细菌病原还是病毒病原?1887年,微生物学创始人之一寇霍从埃及沙眼病人中分离出一株杆菌,称为寇-魏氏杆菌,宣布发现了沙眼的病原,开始了沙眼细菌病原说。但该杆菌很快被证明是引起埃及流行的另外一种病:眼结膜炎的罪魁祸首。按照这个思路,在以后的几十年里,30多种细菌曾被冠以沙眼病原,又被一一否决了。沙眼的病毒病原说开始抬头,从二十世纪初在沙眼病人眼里发现包涵体,到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证明沙眼材料滤掉细菌仍有感染性,沙眼的病毒病原说似乎站了上风。

就在这时,野口英世的一篇论文引起了轰动。1928年野口英世在北美印第安人中分离到沙眼病原菌,并能在猕猴眼结膜上引起类似人类沙眼的颗粒性病变,故称为颗粒杆菌。

微生物界不少人对此表示怀疑,包括当时人在美国的汤飞凡。一直从事实验技术创新的汤飞凡认为野口并没有用与传统方法有多少不同的分离方法,就解决了微生物学三十多年的难题,轻而易举得令人难以置信。当时一些细菌学家用野口英世的方法并没能重复结果,

野口英世是位伟大的科学家,但也有他本身的缺点,如由残疾而引发的自卑心理、好大言等等。沙眼病原体的发现不被肯定,野口英世受到的打击很大,他迫切希望在黄热病研究中作出成绩。到非洲后不久,野口从一个病人血中分离出钩端螺旋体,在未能重复的情况下断然宣布是黄热病的病原。

野口英世再一次失误了,很快查明,给他提供病理材料的医生误诊,野口英世拿到的实际上是一个出血性黄疸的样品。此后不久,野口英世死于黄热病。盛传是因为连续的两次失误使野口英世羞愧万分,自卑心理占了上风,故意使自己感染上黄热而自杀。

1929年春,刚回到上海的汤飞凡在实验室草创,能够按自己的意愿开展研究后,所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重复野口的实验。一个中国人出於怀疑的动机,重复一个以身殉职的日本巨人的工作,汤飞凡捅了一个大大的马蜂窝。

上海的沙眼病人有的是,他和著名眼科医生周诚浒合作,选出24个症状典型的病例,严格按野口的论文分离细菌。经过七个月的实验,分离出各种常见细菌中只有一次是野口所说的颗粒杆菌。用这株杆菌接种家兔和猴子,没有产生沙眼症状。

汤飞凡的结果发表后,激怒了以野口英世而自豪的日本人,恰巧这时一些细菌学家包括美国洛克菲勒研究所的专家发表文章,相继证实了野口关于沙眼病原的工作,汤飞凡一下子置身风口浪尖,他所要捍卫的已经不仅仅是个人的荣誉,也是中国人的尊严。

科学本应是超乎世俗的,但往往被世俗所累。科学家本应超乎民族国界的,但每每要背负祖国的责任。真正的科学家是敢於担当这种责任的,汤飞凡正是这种人。

从1932年到1935年三年内,汤飞凡进行了系统的实验,比较了各种菌种包括野口的原始株,甚至亲自参加人体实验,把颗粒杆菌接种到自己眼中,终於证明该杆菌无致病性。汤飞凡于1935年发表的论文,彻底推翻了野口的细菌病原说。汤飞凡的结果得到国际上的公认,日本人无话可说,野口英世就这样从日本细菌学教材中消失了。

1937年初从英国进修回来后,汤飞凡打算继续研究,寻找沙眼的真正病原。他不愿做一个批判家和验证人,日本人没有办到的事,中国人要办到。可是恰恰是日本人使汤飞凡不得不中断沙眼研究,从抗战开始,到汤飞凡重新研究沙眼病原体,一晃就是将近二十年。1954年,经过抗战磨炼的汤飞凡,已经不能再等待了,他要结束心中的中日战争,了结二十多年前的恩怨,让日本人心服口服。

1954年,汤飞凡57岁。野口英世着手分离沙眼病原体时也是57岁。两人生命的轨迹在此碰撞,一个因此堕入深渊,一个因此步入了辉煌。



九、少年有梦

野口英世的惨痛教训使汤飞凡决定亲自采取样品,采样地点选在以眼科著名的北京同仁医院。他找到眼科主任张晓楼,张晓楼答应得十分痛快,只有一个条件,项目两人合作。沙眼病原体的研究完全是实验室项目,没有临床观察内容,根本不需要同临床合作。况且早已被称为汤老的汤飞凡在卫生系统一言九鼎,没有商量的必要。但汤飞凡出於合作愉快的考虑,还是答应下来。 这一决定在汤飞凡身后风波了几十年,耗尽了汤夫人余生精力。

汤飞凡从研究包涵体开始,花了整整一年时间,每周带助手在同仁医院沙眼门诊工作半天,采集了200例典型病例样品,对沙眼病程和包涵体有了较为清楚的认识。同时,汤飞凡用恒河猴作沙眼的动物模型,在世界上头一次成功地在动物身上发现包涵体。

此时,病毒分离的工作也在紧张进行。经过一年的分离,采用当时各种病毒分离技术,结果无一成功。失败的情绪在研究所内蔓延,毕竟过去的七十多年,全世界的科学家进行了无数次研究,无一成功。

汤飞凡丝毫没有放弃的念头,经过一年的探索,他认识到,不能再重复别人的病毒分离方法,一定要走自己的路。

根据他对沙眼病毒的了解,决定采用鸡卵黄囊分离病毒,并意识到分离病毒的关键是如何抑制病人样品中的细菌,在没有可靠数据的情况下,他决定同时使用青霉素和链霉素。新的分离方法建立后,开始分离试验。

1955年8月10日取来的标本是新方法的第八次分离试验,传了三代后成功地分离出病毒。20多年的心愿终於实现,汤飞凡成为世界上发现重要病原体的第一个中国人,也是迄今为止的唯一一个中国人。这株病毒就是著名的TE8。

兴冲冲赶来的张晓楼建议马上发表,因为世界上许多实验室都在进行沙眼病原体的研究,不能被别人抢在前头。汤飞凡断然拒绝了,因为之前有多家实验室声称发现沙眼病毒,可是都不能重复。因为野口英世的前车之鉴,绝对不能让日本人看笑话。一定要能重复分离,能体外传代,能在动物中引起病变。

又经过一年的时间,汤飞凡完成了上述工作,与1956年10月发表论文。

为了进一步确定所分离的病毒就是沙眼病原体,1958年元旦,汤飞凡命助手私下将沙眼病毒滴入自己的眼睛,造成了沙眼。在其后的40天内坚持不做治疗,收集了可靠的临床资料,彻底的解决了七十余年关于沙眼病原的争论。

一直处於低潮的沙眼病毒研究因为汤飞凡的成功,一下子成为热点。用汤飞凡的毒株,英国首先证实了汤飞凡的工作,从此沙眼病毒被称为汤氏病毒。接下来,他们用汤飞凡的方法成功地分离出沙眼病毒,从此,各国不断分离出沙眼病毒。对沙眼病毒的致病性也有新的认识,发现除沙眼外,还能在眼部以外引起许多炎症。1970年,国际上将沙眼病毒和其他几种介于病毒和细菌之间的、对抗菌素敏感的微生物命名为衣原体,汤飞凡是名符其实的衣原体之父。

汤飞凡的发现,使人们认识到沙眼的传播特性,寻找到了治疗的药物。一度危害全球的沙眼以惊人的速度减少,迄今世界上许多地区沙眼已经基本绝迹。以上海为例,1959年沙眼发病率为84%,两年以后降到5.4%。

汤飞凡心里的中日战争终於以中国的最后胜利而告终。

以汤飞凡为代表的一代中国科学家在那个因陋就简的年代里,曾经取得世界一流的科研成果。同西方国家比,他们所用的仪器设备非常简陋,条件非常艰苦。在那种情况下,他们却取得了今人所不能取得的成就。今天,中国的科研条件已经接近国际水平,无论从人才设备、研究经费还是国际交流上,都是汤飞凡们想都不敢想的。然而我们的科学家再也拿不到那种成果。

不是什么动乱的影响,也不是什么体制的因素。而是现代的科学工作者没有了老一辈人的赤诚,没有老一辈人的责任感,没有老一辈人的铁肩道义。科研如同绘画写诗,讲究意境。只有无私的人、以拯救民生、为民族争光的战士才能永不放弃,才能大放光彩。

每个少年都有过盖世无双的梦,都有过气吞山河的豪言壮语。当岁月在眉间心头留下痕迹以后,所有的梦和豪言壮语便成了少年不知愁滋味的记忆。但是有一个107年前出生于湖南的矮小少年,牢牢记住少年时的梦和豪言壮语,用一生追逐这个梦想,于花甲之年实现了当年的诺言。

“发明一种预防方法使亿万人不得传染病” 。

湖南少年的梦,湖南少年的豪言壮语,湖南少年的非凡人生。

十、士可杀不可辱

依照汤飞凡的计划,下一步在已有病毒株的基础上重新研究沙眼的感染、诊断、预防、治疗和免疫,研究毒株的分型以及与其他相似病毒的关系。但是当时的情况不容许他踏踏实实地集中于沙眼的研究,他的论断一个接一个地被外国科学家所证实,包括因为研究同源性而诞生了衣原体这一微生物种类。

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正是汤飞凡进行科学研究的黄金时代,他以他敏锐的思路、完善的计划,带领中国生物制品业走在世界的前列,是中国生物制品的擎天一柱。

中国的现状使科研计划不能以个人的意愿而转移,而对於立志救死扶伤的汤飞凡来说,这一点正是他心甘情愿的,放弃个人的名利,为疾苦大众福利,正是他人生的选择。在分离出沙眼病毒后,根据上级指示的放弃学术问题、为人民服务的要求,汤飞凡的研究重点转移到麻疹和脊髓灰质炎的预防问题上。

当时中国麻疹广泛流行,几乎每个孩子都出疹子,冬春之际,发病率和死亡率极高。俗称小儿麻痹的脊髓灰质炎发病率超过万分之一,常有暴发流行。汤飞凡很快分离出麻疹病毒和脊髓灰质炎病毒,制备出的麻疹活疫苗很快开始在北京的幼儿园内试用。

如果命运在给汤飞凡几年时间,中国肯定会提前消灭麻疹和脊髓灰质炎,其他一些传染病也能提前得到控制。只可惜天妒英才。

1956年的反右运动,正在忘我地分离沙眼病毒的汤飞凡并没有受到冲击。一方面中共中央有一份保护名单,其中包括汤飞凡、张孝骞等中国医学界的泰山北斗。另一方面,汤飞凡对政治素无兴趣,只是一门心思搞科学。1958年夏天,反右结束,他的学生中也有人被划为右派,使他十分恼火,埋怨学生不该乱说乱道,搞科学的管什么政治?

可惜不管政治的人,政治要管他。

完成反右运动的毛泽东,心里有着另一个计划。在他眼里,每一个中国的知识分子都必须接受水与火的考验,在群众运动中脱胎换骨。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

1958年9月,拔白旗开始了。在医学界,要拔的白旗都是反右运动中受保护的一流学者,卫生部机关党委统一部署,各单位拔白旗。生物制品所要拔掉时任所长、学部委员、中国微生物学会理事长和卫生部生物制品委员会主任委员的汤飞凡这面大白旗。

9月下旬的一个下午,所党委书记和副书记来到汤飞凡的办公室,表情严肃,一看就不是来请客吃饭的。组织上要汤飞凡检查资产阶级思想,听取群众批判。

9月26日,研究所召开小型会议,听取汤飞凡的自我检查,大家认为水平太低,全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可是这个检查已经是汤飞凡的违心之举了。

研究所于28、29日召开全体党团员大会,要汤飞凡继续检查和听取群众批判。为了帮助汤飞凡,组织上私下进行了动员,安排了发言。

中国人的扒粪文化,中国人的嫉妒,中国人的阴暗心理,中国人的小人得志狗仗人势又一次得到了宣泄。

大会气氛从缓和到紧张,发言从和风细雨到狂风暴雨。第一天汤飞凡是坐着回答问题,第二天便失去了分辨的权利,如同挨批斗一样,一会儿“站起来低头!” ,一会儿“坐下好好记!”

汤飞凡的待遇也逐日提高,第一天是资产阶级学术权威、插在社会主义阵地上的一面大白旗,第二天就升级为民族败类、国民党反对派的忠实走狗、美国特务、国际间谍。他骑在人民头上,他的反动派岳父,他冒充大科学家,他向洋人讨面粉丢了中国人的骨气,他把沙眼病毒送给外国人把分离方法告诉外国人、出卖国家利益。更为无中生有、让汤飞凡受到极大刺激的是,有的人根据想当然的推理,诬蔑汤飞凡与实验室技术员有不正当男女关系。

散会时,主持人对着规规矩矩站在那里的汤飞凡咆哮:坦白交代低头认罪才有出路,不然死路一条。我们说到做到,可以马上把你这个国际间谍抓起来。

明天继续开会,而汤飞凡已万念俱灰。

1958年9月30日晨,汤飞凡自尽。

在为大跃进而心潮澎湃的毛泽东眼里,这种事叫经不起考验,叫大浪淘沙。但是中南海里有人知道打碎了什么。

周恩来闻讯后勃然大怒,处理了有关人员,亡羊补牢终止了刚刚开始的拔白旗运动,以至该运动今天鲜为人知。

周恩来心里知道,有些东西一旦毁坏了是无法弥补的,名将可以靠百战,名臣可以靠历练。然而无双的国士要靠上天的赐予,是百年不遇的国之瑰宝。

周恩来所能做的,就象那些年代里他作过许多许多次那样,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十一、身后那些事

没有通知亲友,没有举行葬礼,何琏一个人伴随遗体火化,悄悄地捧回骨灰,放在自己的卧室。完成了汤飞凡在遗书中的交代:把桌上的六本书还给谢少文。然后是漫长寂寞的岁月,二十年。

曾经与世界先进水平并驾齐驱的中国防疫生物制品业自毁长城,每况愈下,加上十年动乱,与先进国家的距离越来越大。这些年来人心涣散,私欲横行,以至在萨斯流行期间大失国人所望,甚至发生实验室感染的重大事故。

连汤飞凡生前所取得的举世瞩目的成就,也因为人的私欲而长期被剽窃。

汤飞凡死后,中国的沙眼病毒的基础研究渐渐终止,与汤飞凡合作的眼科专家张晓楼站出来理所当然地包揽了各种荣誉,也包括靠重覆汤飞凡在自己眼里做的人体试验而发表的那篇论文。

汤飞凡属於自绝于人民,他的名字不能被提起,文革中更成了国民党残渣余孽、反动学术权威、漏网大右派,於是这个名字消失了。人民画报上是张晓楼灿烂的笑容,报刊上一篇又一篇的介绍这位沙眼病毒发现者的先进实际。写文章做报告接受采访,更为可笑的是,写论文时不得不引用当年的论文,他居然把第一作者汤飞凡免去。在黑白颠倒的年代,因为政治的需要,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拨乱反正后反而变本加厉,岂止是利欲熏心?

拨乱反正以后,本来汤飞凡没有戴帽子,不属於平反之列。但医学界的呼声太大,卫生部于1979年6月为汤飞凡举行追悼会,给予汤飞凡高度评价。

中国在重新发现汤飞凡,外国人一直没有忘记他。1980年6月,中国眼科学会收到国际眼科防治组织(IOAT)的一封短函:因为汤博士在关于沙眼病原研究和鉴定中的杰出贡献,国际眼科防治组织决定向他颁发沙眼金质奖章。希望能够得到汤博士的通信地址,以便向他发出正式邀请,参加1982年11月在旧金山举行的第25届国际眼科学大会。

沙眼防治的最高荣誉终於属於汤飞凡,可是IOAT不知道,这世上早已没有汤飞凡。

颁奖仪式后来改在1981年5月的全法眼科学大会上举行,卫生部决定由汤飞凡的学生王克乾代为领奖,并明确通知了一起与会的时任中华医学会眼科学会主任委员的张晓楼。

发奖前一天下午,中国驻法使馆一位官员突然通知王克乾,组织决定明天改由张晓楼领奖。大会上张晓楼满面春风地接过奖章和奖金,并发言。令人不解的是,发言中没有一次提到汤飞凡的名字,均以“我们”代替。等大家看到奖章,才发现原来颁发给汤飞凡奖章改刻了两个名字,第一名居然是张晓楼。

誉满京华的通天名医居然能够施展乾坤大挪移,周旋于使馆和IOAT之间,两天之内偷天换日。

奖章拿回来,又是一轮报道采访,张晓楼正式成为沙眼病毒的第一发现人,国际金奖的获得者。可是有一个难题,原来奖章是发给一个人的,虽然临时刻上两个名字,奖章还是一个。张晓楼没有被难倒,他用原本属於汤飞凡的奖金复制了两枚镀金奖章,自己留一枚,交给汤家一枚,原件上交卫生部,一个圆满的结局。

人道青天不可欺,善恶人尽知。张晓楼的做法引起公愤,当年12月政协会议上,不少委员就提议严肃处理这种剽窃行为。国际上也有不少疑问,汤飞凡夫人和学生们从一开始就强烈要求卫生部澄清。

但是名医的能量无法估量,一件原本简单的事情一拖就是五年。总是说要顾全大局,维护中国科学界的声誉,始终没有解决。何琏骨子里的将门血气终於暴发了,于1986年8月写信到IOAT,要求一个公正。

四个月后IOAT回信:经了解,沙眼金质奖章是授予汤飞凡的,为了澄清起见, IOAT将复制一枚新的奖章。不久汤家收到新奖章,旧奖章自动作废。新奖章的后面只刻着一个名字:汤飞凡。

汤家除了新奖章外,依旧保存那枚私自复制的旧奖章,作为近代中国科学史上一大丑闻的见证。

1992年,国家发行中国现代科学家(第三组) 邮票,里面包括汤飞凡。三年后,为夺回本应属于自己丈夫的成果和名誉而耗尽精力的何琏在北京逝世。

十二、渐渐远去

第一次听说汤飞凡是在车上,一位很敬重的老师突然大发感慨:如果汤飞凡不死,肯定能获诺贝尔奖。中国居然有这般人物?从此这个名字长留心中。

汤飞凡的弟子告诉我,老师把沙眼病毒接种在自己眼睛里,冒着失明的危险证明了病毒的致病性,成为卫生系统为科学献身的典范。

汤飞凡的下属告诉我,汤老每天戴着白手套在实验室里到处摸。当时大家就是用鸡毛掸子打扫,怎么能过得了关?就在汤飞凡一次又一次的严厉训斥下,中国生物制品标准化水平提高了。

听过汤飞凡课的前辈回忆,当时什么都不懂,竟然问那种肤浅的问题。汤先生居然认认真真的回答,使他对科学产生了真正的兴趣。

见过汤飞凡的老职工讲,由於夫人比自己高出一个头,汤所长与夫人出行时一定先行两步,高高地挺起胸脯,给人一种威严。

卫生界的朋友议论,汤飞凡的最大功绩在于建设了中国的防疫队伍,这只队伍不仅仅经历了抗战,而且在十年动乱中也经受了考验。而中国防疫系统近年来的衰落,包括应付萨斯的拙笨,也因为这批汤家军日益凋零,因为汤飞凡的过早辞世。

所谓成者萧何败者萧和,中国卫生防疫系统因为衣原体而名扬天下,也因为衣原体而臭不可闻。去年那令人哭笑不得的萨斯病原为衣原体的诊断让人再一次想起汤飞凡,这位衣原体之父,这位严谨的科学家,这位为国为民的英雄。人们已经不敢期望防疫工作者们能作出汤飞凡般的成就,现在连做好本职工作都成了奢望。那些继承者们何以面对汤飞凡的在天之灵?

朝代更迭之际,中国的许多科学家,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新中国,同时也选择了风风雨雨。在卫生系统,一批曾经受国民政府器重、在国民政府中担任过要职的学者也作出这样的选择,如汤飞凡,如颜福庆,以及接替颜福庆担任卫生署长的金宝善等等等等,他们在新中国建国后的遭遇令人惋惜。这些人称得上是国士,可惜无人以国士待之。

汤飞凡和野口英世,两人在科学上的造诣不相上下,然而比起对民族对国家的贡献,则有天地之别。野口英世一直在美国从事研究,死后也葬在那里。汤飞凡为中国现代医学教育而归国,为了祖国防疫事业多次放弃出国定居,在抗战中立下卓越功勋。可是现在又如何?

野口英世经渡边淳一重新发现,成了日本的国宝,他在纽约的墓地成了日本人旅游的圣地,新版日圆上印上了野口英世的头像。

而我们那?昙花一现的对科学家的崇拜再一次变成对武夫的敬仰,我们的渡边淳一们在粉饰太平,添帝王将相的屁股超过了无耻的程度。野口英世在日本人人皆知,汤飞凡在中国除了卫生系统一些老人外几乎无人知晓。相比之下,岂止是一个惭愧了得!

离我们渐渐远去的除了时间以外,还有一种东西叫做:魂魄。


谨以此文纪念汤飞凡先生诞辰107周年

2004年7月23日
 
野口是被渡边发现的啊?
 
中国现代生理学奠基人林可胜博士


曹 育
(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北京,100010)


  摘 要 作为中国现代生理科学的奠基者,林可胜是个颇具传奇色彩的人。他生于新加坡,持英国护照,但有着强烈的民族意识。他的一生经历过两种生涯:一方面,他是个杰出的生理学家和生理科学的组织者、领导者,既为中国现代生理学的建立和发展作出了不朽功绩,又丰富了世界生理学宝库;另一方面,他是个忠诚的爱国者,在祖国处于危难关头,投身于抗日前线战地救护的组织、领导工作,舍生忘死、忍辱负重,为抗日战争的胜利做出了无私的奉献。对腐败官场的失望和对科学事业的向往,使他在中断科研十余年后重操旧业,在大洋彼岸再创佳绩。尽管客死他乡,生前始终关心着自己祖国的命运。
  关键词 林可胜,生理学,奠基人,生平
  中图法分类号 K826.1

  林可胜博士是公认的中国近现代生理学奠基人。关于他的生平事迹,尽管国内外已有一些学者撰文介绍[1―7],然而笔者于1996年10月在位于美国纽约的洛克菲勤档案中心(Rockefeller Archive Center,RAC)调研期间发现的有关他的珍贵档案多系有关传记作者所未曾见到者,故能澄清一些事实,并补其所缺。因而,在对前人工作及有关档案资料的整理、分析并参考有关背景材料的基础上作成此文,以就教于诸位有兴趣者,并对林可胜博士百年诞辰志以纪念。

1.异域成长,才华横溢

  林可胜(Robert KhoSeng Lim)祖籍福建海澄(今属福建龙海市)[8],英国国籍(1955年入美国籍),1897年10月15日生于新加坡。
  林可胜的父亲林文庆(字梦琴,1869―1957年)出生于新加坡,虽然家境贫寒,靠当鸦片种植园助理管理人员的父亲以微薄收入来维持全家生计,但由于学习成绩优异,获得英国女皇奖学金,去英国留学。1892年获得爱丁堡大学医学内科学士和外科硕士学位[8],1893年在英国《生理学杂志》发表二篇论文 , 这是迄今所知华人在近现代生理学方面所做的最早工作[9]。林文庆回新加坡后,除了开业行医,还积极从事新加坡和中国的社会活动,曾任孙中山的随身医生和机要秘书、南京临时政府内务部卫生司司长;1921年在好友陈嘉庚资助下,创办了厦门大学并担任该校首任校长(至1937年改国立止)。林可胜的母亲黄端琼也是福建人(其父黄乃棠曾任福建省长),是最早赴美留学的中国女性之一,曾在林文庆等人创办的新加坡第一所女子学校――中华女校任教。林可胜在四个男孩中排行居首,“博比”是他的昵称。年仅八岁,博比就被父亲送到英国的苏格兰,托付给一位朋友照料。这位父亲的老朋友是位药剂师兼巡回传教士,长年从一个教区到另一教区巡回传教。小博比因之也就过着游荡不定的生活,这使他形成了独立顽强、坚韧不拔的性格。
  1911年,林可胜进入爱丁堡最好的一所学校――沃森学校(George Watson's College,Edinburg)。他喜爱绘画,有着相当高的绘画才能,曾打算成为画家,但最终还是接受了父亲要他学医的劝告,1913年从沃森学校毕业后,进入爱丁堡大学学医。不久,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林可胜应征入伍,1914―1915年服役于派驻到法国的英国印度远征军,在军医部队担任准尉,从事对新兵进行战地救护训练工作。当时华人地位非常低,以至于这个军队中的新兵――印度大君的公子们根本不把年轻的博比放在眼里,拒绝听从这个“中国佬”的指挥。这使作为华人的林可胜民族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他下决心以实际行动证明,华人不比任何其他民族的人逊色。
  1916年,林可胜获准返回爱丁堡继续学业。他以旺盛的精力刻苦学习,先后获得了该校植物学、动物学、解剖学、生理学(组织学)、药学和病理学等多系授予的奖章[10]。1919年毕业时,他以优异成绩同时获得医学和化学双学士学位。返回学校不久,由于家中发生经济困难,无力继续支付他的学习、生活费用,他不得不靠自己的力量维持生计[11]。自1917年起,他便在课余一边去爱丁堡皇家医院兼职(任House Service),一边当爱丁堡大学生理系助教,担任沙佩-谢佛爵士(Sir Edward Sharpey Schafer,1850―1935年)的助手(1917―1918年)[12]。沙佩-谢佛教授是英国著名生理学家,他以其对内分泌、神经细胞和脑功能定位的研究工作而著称。早在1910年,他就提出尚待证实的胰脏中小岛所分泌的活性物质应称作“胰岛素”(insulin);他所著的《组织学基础》是该领域使用最广的一部英文专业书;他还于1908年创办了《实验生理学季刊》(Quarterly Journal of Experimental Physiology)[13,14]。林可胜在为这位大师当助手期间,不失时机地向他学习各种实验技能和方法,在其指导下,进行科学研究,自1918年起,连年在科学杂志上发表论文。他精力过人、勤奋刻苦、思维敏捷、有很强的独创能力和很好的为人,因而深得沙佩-谢佛的赏识。1919年林可胜一毕业,便被破格聘为生理系组织学讲师。林可胜不仅在组织学上有扎实的功底,而且对生理学其他领域知识也掌握得很好。他学识广博,绘画才能在教学时也派上了用场,能在课堂上边讲边用双手同时作画解说,课教得十分生动活泼,深受学生们的喜爱。授课之余,他继续随沙佩-谢佛教授从事生理学研究,各种实验都做得很漂亮,对问题的研究有独到见解。1921年,他获得了生理学博士学位(Ph.D.),同时被授予“好先生奖学金”(Goodsir Fellowship)。他的导师沙佩-谢佛没有民族偏见,是个重才的伯乐。1922年,他聘林可胜当自己的高级助手(即高级讲师,相当于美国的襄教授,即associate professor)。1923年,林可胜当选为英国皇家学会(爱丁堡)会员。 cchere OldBadBug

2.易地深造,心系祖国

  1920年,林可胜与一位苏格兰著名船舶设计师的女儿陶伦斯(M.Torrance)结婚。不久,他们的长子詹姆斯(James,昵称“吉米”,Jimmie)出世。以林可胜的收入(一年625英磅,并将在三年内逐年增至教授工资的下限水平),维持一家人安逸的生活不成问题[11]。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又在世界知名学府担任稳定的职务,这一切照理该使他满足了。然而,此时他却动起了回国的念头。
  作为一个海外游子,虽然有英国籍,但他的华人血统不能改变。他亲身经历过无数的受人歧视之事,他是靠着自己的顽强努力才得到如今的地位。然而,要想在事业上进一步发展,使自己的能力充分发挥,在英国是不可能了[15]。因为按英国大学的传统,每个系只设一位教授席,教授不退休,则高级讲师就是最高的职位。在林可胜看来,不当教授则无法真正实现自己的抱负和理想。他认为,华人在世界上备受歧视,正是因为自己的祖国落后,如果在中国发展科学,使之强盛,就迟早能改变这一状况。林可胜下决心回祖国创业,他把这一想法告诉了妻子和恩师,得到了他们的理解和支持。正在当厦门大学校长的父亲获悉了儿子的打算,也分外赞许。
  为了进一步增加自己的教学和研究经验,以便为回国作准备,林可胜希望利用校方给他的为期9个月的长假赴欧美其他大学做访问研究。他是个有妻室的人,家庭的责任感使他不愿为了自己而致妻儿在生活上陷于困境[11]。因而当他获悉美国洛克菲勒基金会的驻华医社(China Medical Board of the Rockefeller Foundation) 为支持中国学生出国深造、回国服务,设有专项奖学金,便于1922年10月7日给在纽约的驻华医社负责此项工作的书记顾临(Roger S.Greene,1881―1947年,后任北京协和医学院代理校长)去信,介绍了自己的个人简历和家庭背景,询问象他这样情况能否申请资助[10]。他的信引起了顾临的重视。顾临对这个年轻人的教育背景、学识和志向很感兴趣,驻华医社在中国成立的远东样板学校――北京协和医学院正需要象他这样有能力、有事业心的中国人加盟。他立即给林可胜回信,欢迎申请,并问如果得到了奖学金,是否愿意到北京协和医学院任职一年[11]。与此同时,顾临还给林可胜的导师沙佩-谢佛教授去信,向他了解林可胜的情况,特别是教学和研究能力[16]。
  林可胜回信说,他并没有确定回国后的具体去向,他此生的主要目的是回到中国教授生理学,并象在西方时那样,有效地从事研究工作。然而,为了他的家庭生计和他的导师、同事以及自己的名誉,他不能在没有适当薪水和较高职位保证的情况下去协和医学院任职。如果基金的申请条件只是期满回国工作,而不必保证一定去协和,那么他就申请[11]。沙佩-谢佛教授则在回信中说:“他(林可胜)已经有了一个卓越的经历,他很可能在科学上成名。我看没有人比他更热爱创造性的工作。尽管是个中国人,他自1917年起就在我的系里,现已成为我的一员高级助手。他是个相当好的教师,……他完全有资格在任何大学担任生理学教授。”[17]
  林可胜得到了奖学金。经过充分准备和周密安排,他于1923年8月初携家启程,先到德国柏林,对一些大学进行学术访问,并对生理系进行考察[18],三个月后抵达美国。他最初计划按沙佩-谢佛教授的安排,先在芝加哥大学卡尔森(A.J.Carlson,1875―1956年)教授的生理系进行为期三个月访问研究,然后再去圣路易斯华盛顿大学厄兰格(J.Erlanger,1874―1965年)教授或哈佛大学的坎农(W.B.Cannon,1871―1945年)教授的实验室[19],然而,卡尔森教授实验室的工作吸引了他,使他一直在那儿工作到回国。
  赴美前,林可胜已在从事与消化生理有关的研究,并已就胃粘膜、胃液分泌及胃激素等问题发表过数篇论文[10]。其中于1922年发表的关于胃粘膜的显微解剖学论文以文笔流畅、观察广泛细致、论述详尽透彻、结构与功能相联系而著称[1]。当时,国际上胃肠生理学研究正处于低谷时期。在俄国,巴甫洛夫已经转向研究条件反射;在美国,坎农发现自己被X射线灼伤后,也停止了对消化机制的研究。全美唯一在胃肠生理学方面颇有名气的实验室就是在芝加哥大学的卡尔森教授的生理系,在那儿,许多工作由艾维领导的小组进行着[1]。胃液分泌的机制是当时消化生理的前沿课题之一,有许多问题没有解决。例如,英国的埃德金斯(J.S.Edkins)于1905年提出“胃泌素”(gastrin)理论,但后来人们发现,胃粘膜提取物中都有组胺,而组胺本身就可刺激胃液分泌,因而该理论引起了人们的怀疑。林可胜在芝加哥与艾维合作,对胃液分泌的调节机制进行研究。他们利用全胃瘘狗观察肠期的胃液分泌,以及神经与体液调节的关系等;还观察到脂肪食物可抑制胃的基础分泌以及由刺激引起的胃液分泌[4]。在此的访问研究不但使林可胜学习并发展了一些新方法,而且使他对有关问题的技术设计和思路有了很大的提高。一年的欧美进修为他日后回国创业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也为他取得了第4个学位――科学博士(Sc.D)。 cchere OldBadBug
  林可胜无疑以自己的行动给芝加哥大学的同行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驻华医社考虑推荐林可胜在北京协和医学院生理系主任克鲁克山克(Ernest W.H.Cruickshank)1924―1925学年休假期间作为襄教授接替生理系的负责工作,征询系主任卡尔森的意见时,卡尔森答复说:
    “迄今为止,林可胜博士给我的印象是,无论在教学还是科研上,他都是个一流的人才。他有很好的素质,思路清晰,非常勤奋。他给我们每个人,甚至给那些对华人抱有偏见的人,留下了极好的印象。……我可以这样肯定地说,如果一旦需要,我会毫不犹豫地把我们实验室的任何生理学课交给林博士来上。我认为,他完全有资格担负起在北京的生理学工作,当然,这得假定那儿校董会的欧美成员没有对华人学者的个人偏见。”[20]

3.回国创业,成绩斐然

3.1 到协和任职

  林可胜在赴美前接受了父亲为他做出的安排:回国后,白手起家,在厦门大学成立医学院,担任生理系教授。为此,他辞去了在爱丁堡大学的职务,并在离开英国时就把家具等生活用品直接寄到了厦门。工作之余,他考虑的是回去后如何创业的问题。为了更好地积累经验,他曾计划在厦门的临时实验室建设期间先去条件优越的北京协和医学院生理系(当时称“生理科”)呆半年,以观察那儿的教学方法并继续进行研究[21]。因而,当顾临再次问他是否愿去北京协和医学院工作一年[22]时,他在回信中谈及了自己的计划,有条件地答应了提议[21],即,不能以襄教授,而应以教授的身份去北京工作,并且要有相当的薪水保证。为了把林可胜争取到北京工作,协和医学院做了一定让步,请他当客座教授(visiting professor),自1924年7月1日起,任期1年,但年薪仍相当于襄教授,8200元大洋。驻华医社于1924年3月22日正式通知林可胜这一任命[23]。父亲林文庆原打算儿子回国后立即去厦大,此时同意了协和的安排,准予林可胜1年的假期,赴京上任[24]。此后,林可胜在业余时间考虑更多的是如何在国内开创生理学事业。例如,利用协和优越条件为厦大培训师资;为协和生 理系物色职员、添置设备;计划教学工作的安排及课程设置、研究经费的预算,等等[25―27]。此时的林可胜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他于1923年添了女儿埃菲(Effie)〕,他无暇顾及家里,一心扑在事业上。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长期以来,我一直以工作为重,为了研究和深造,几乎牺牲了家”[21]。1924年,回国前,他家周末有一位常客,他就是随卡尔森教授攻读博士学位的张锡钧,来自天津,是清华留美学生。林可胜与他常常谈及回国后的打算,共商发展中国生理学的设想:在国内开展生理学研究,并编写验讲义,开设实验生理学课程,改变中国生理学只讲课、学生不动手做实验的状况[6]。后来,张锡钧也成了协和生理系一员骨干,在抗日战争爆发、林可胜南下抗日后,接替林可胜成为生理系代理主任。
  1924年8月2日,林可胜携家离开美国,先去加拿大参加8月6日在多伦多举行的英国生理学大会,然后于8月14日从温哥华乘轮船回国。他先抵厦门,为在厦大成立生理系进行筹备工作。10月10日左右举家抵达北京,住在姨父伍连德家闲置的住房里,安顿好生活后就上任了。
  北京协和医学院是由驻华医社在美国洛氏基金会资助下在中国创办的一所以西方先进医学校为模式的学校。该校由于其目标在于通过提供可与欧美最好的医学校相比的医学教育来培养中国的医学科学领袖人才,因而学校经费充足、设施条件及待遇比当时国内任何大学都好。这里的系主任和副教授(assistant professor)以上的职员多由外国人担任。生化系工作由吴宪负责,在教学、科研上颇有起
色;但生理系在林可胜到任前成绩平平,除系主任外,仅有一位外籍讲师、二位中国实验员、一位机械师和二、三名勤杂人员。系主任克鲁克山克对培养中国教师和开展实验教学并不热心,也不善与他系合作,开展科研。林可胜一到任,便付诸实施在美时的计划,在医学系和病理系的合作下,开设了有实验操作的生理学和实验病理学选修课,并与药理系的陈克恢、解剖学系的马文昭合作,吸收了三位协和的学生〔从发表论文情况看,他们应当是侯祥川(1924届,刚毕业留校)、柳安昌(1928届)、卢致德(1929届)〕开始其研究工作。在给顾临的信中,林可胜汇报了工作情况,并谈了自己的感受: cchere OldBadBug
  “我很喜爱在这儿的工作,但我感到,这里尚缺乏足够的科学气氛。在这儿,人们认为‘中国学生不注重实践’,这种现象是不好的,一部分原因在于,学生们受到的指导太多了。……今年冬天,我要让学生们在工作中有更多的自由,并鼓励他们在处理手头工作时对自己的能力更有信心。正是由于如此,我已经给两个有条件的(但不一定是好的)学生大量时间来研究一个问题。我足以乐观地感到,我不会失望。”[28]
  林可胜的到任给生理系带来了生机,教学、研究工作积极推进,与其他系的合作也颇有成效。校方对他的工作非常满意,为了留住这位难得的人才,不惜辞退原系主任克鲁克山克(尽管他一再表示愿在林可胜手下继续工作),让林可胜正式接替他的工作[29―31],但待遇也与前者一样,是襄教授,年薪照旧。任命自1925年7月1日起,至1927年6月30日[32]。此时,林可胜的原聘单位厦门大学由于财政困难和闹学潮,建立医学院及生理系的计划已难实现。当时国内又无其他机构条件能与协和相比,而且林可胜在此的工作已经走上轨道,这儿的环境又有利于他实现自己的抱负,所以,他有条件地接受了协和校方的正式任命[33]。林可胜给自己上了满负荷,安排了许多课题,做开支庞大的预算以加快生理系的建设。为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他曾一度把太太和孩子们送回了苏格兰。
  1927年,他的家庭遇到了不幸:年初,不满周岁的小女儿因患麻疹并发肺炎而夭折;年底又有小儿子患脑膜炎病逝。一年内痛失二个孩子对重感情的他无疑是个沉重打击,然而,他顽强地坚持了下来。他以自己出色的工作成绩于1927年7月1日起被校方提升为生理系主任教授,在这一位置上他一直工作到1937年南下参加抗日。

3.2 开创中国生理学事业

  一项事业能否形成和发展,其快慢受诸多因素的影响,就其本身而言,关键得有具有影响力和事业进取心的带头人。林可胜虽不是第一个回国从事生理学工作的学者[34―35],但他所具备的素质、抱负,以及所处的环境,使建立中国生理学的重任历史性地落在了他的肩上。
  林可胜到协和上任后,从抓生理系建设和科研、教学活动入手,通过把协和办成国内生理学的重要基地进而带动全国生理学的发展。为此他主要抓了以下几方面:
  (1)队伍建设 采用向上级求援、自己物色、与他系合作、培养在校生和进修生等“多管齐下”的办法来解决人员不足问题。他“是个能干的人,很讨人喜欢,人格也很好”[36],充满活力又富有感召力,因而很快便在身边建立起一支很有实力、在当时全国高等学府中阵容最强的生理学教学、科研队伍,并建立起与该校其他系的融洽的合作关系,使生理学队伍无形中得以建立并发展。
  (2)教学改革 过去,协和的生理学教学也是授课多,实验少,考试出偏题,以致学生视生理学课为畏途。林可胜则采用增加实验、减少授课、开设讲座、注重对学生兴趣和能力的培养等措施,教学中循循善诱、不拘形式,并吸收学生参加科研活动、担任助教。他的改革产生了积极的效果,由此吸引了一些学生对生理学产生兴趣,进而以之为终身职业。在1927年一年级学生期末生理学研讨会上,学生们的出色实验操作和演示使应邀到会的校长胡恒德极为赞赏,认为这是林可胜在教学中的成功[37]。
  (3)基础设施建设 为改进生理系设施条件,以适应教学和科研的需要,林可胜制定了庞大的开支预算,为此曾引起校预算委员会的异议。对此,林可胜一方面据理力争,另一方面寻找多种途径改善设施。他曾带领同事们在附设的机械室用了约一年时间设计、制成多种生理学实验仪器,并把部分仪器推广于国内其他教学机关,不仅满足了教学上的需要,而且也为研究工作创造了条件,并促进了全国生理学实验室建设。
  (4)科研活动 科研活动始终是林可胜生理系的重心。如前所述,林可胜一到协和就立即开始了研究工作。在他的带领下,这里的研究多是国际前沿课题,如消化生理方面的胃肠运动及分泌机制,神经生理的神经-肌肉接头、神经递质,血液生理中的血液化学、血液凝固机制,循环生理中的血管中枢的定位,代谢生理中的氮、脂肪、气体及糖代谢等,均取得重要的成果,其中在消化、循环、神经生理的有关成果曾引起国际生理学界的关注。以课题研究培养人才,追求高水平、有创见的研究是林可胜的主要领导思路。
  (5)人才培养 林可胜领导的生理系不仅培养了大批医学生,还培养了许多青年生理学工作者,包括青年教师、研究生和进修生[4]。由于他对研究生和进修生的训练有一套完整的全面计划和要求,并严格执行,因而所培养的人才具有较好的素质、水平,大多数成为中国现代生理学的领导和骨干力量。 cchere OldBadBug
  年轻有为的林可胜以自己的学术水平和领导才干使协和生理系在短期内面貌一新,到30年代,在国际上,一提到中国生理学,就会自然地提及林可胜和他领导的协和生理系。
  生理系的工作局面打开后,林可胜的注意力便开始向全国拓展。组织全国力量、开展学术交流是中国生理学发展的一个重要途径。为此,他借鉴欧美有关学会的经验,开始酝酿成立中国自己的生理学会,创办自己的刊物。经与生化系主任吴宪商讨、筹备,并联络协和及国内其他具相当条件的中外学者,1926年2月27日,在林可胜的主持下,中国生理学会在协和生理系开会宣告成立。林可胜担任该会的首任会长(1926―1928年)。在他的筹措、主持下,学术季刊《中国生理学杂志》(Chinese Journal of Physiology)也很快于次年春季创刊[38],他担任该刊主编。林可胜头脑开放,眼光远 大。在科学上,他信奉“科学无国界”。因而,由他主持的生理学会对在华工作的生理学者不论国籍、地区、学派,只要够水平,均可入会。对向杂志投稿的作者也是如此要求。
  中国生理学会成立后,以积极的姿态,有效的方式,团结全国生理学者,不拘一格地开展组织各种学术交流活动,直至抗日战争爆发才被迫中止活动。而《中国生理学杂志》则由于其学术水平高、印刷质量好而引起国内外同行的重视。学会和杂志对生理科学在中国发展并走向世界起到了很好的推动作用,诚如现任中国生理学会名誉理事长王志均先生所说:“中国生理学会的成立与《中国生理学杂志》的创刊,标志着我国的生理科学由萌芽时期飞速地进入近、现代水平,成为我国生理科学发展中的一个重要的里程碑。”[4]林可胜对中国生理学的贡献功不可没。

3.3 科研创一流

  林可胜是个多产的科学大师,自参加工作起,除去12年的战争年代,他始终活跃于生理科学的前沿领域,发表论著计约90余篇。回国后至抗战爆发前,他的研究工作主要围绕消化和循环生理,其中前者是他在国外工作的延续和深入,后者则始于1936年,均处当时国际领先地位。
  3.3.1 消化生理研究 林可胜以其精湛的动物外科技术,在狗体上制成全胃瘘、活体灌流胃、移植胃等,成功地和他的同事以及学生们进行了有关胃的多方面研究,其中主要包括:(1)用组织学方法探讨胃腺细胞的分泌步骤;(2)胃的基础分泌及迷走神经和交感神经对胃液基础分泌的影响;(3)去神经的活体灌流胃的分泌情况以及胃的血管舒缩反应;(4)机械刺激对胃液分泌的作用;(5)胃液分泌的调节机制;(6)脂肪在小肠中抑制胃液分泌和胃运动的机制等。其中最后一项工作是林可胜的代表作,引起国际同行的瞩目。在这项工作中,他于1930年发现并命名的“肠抑胃素”(enterogastrone)是中国人发现的第一种激素,尽管它至今未被提纯,但它无疑是存在的。这一发现被公认为是一项经典性工作[4]。
  3.3.2 循环生理研究 血管的中枢定位是循环生理中的一个重要问题。当时国外有人用局部电刺激的方法指出,延脑内存在着心血管中枢,可分为加压和减压两个分开的部分。林可胜等对此进行了系统的研究,在用电刺激延脑观察血压反应的同时,还观察了全身许多器官的反应,发现加压中枢不仅与调节血压有关,而且可促进多方面的交感神经的作用,因而是个交感中枢;而减压中枢则为与副交感系统无密切关系的交感抑制中枢。这两个中枢在鱼、两栖、爬行、鸟和哺乳类动物中都存在。林可胜等人的这项工作持续到1939年,尽管他本人由于南下抗日未能做完,但他的同事、学生沿着他的思路和方法继续了下去。协和人在该领域的有关工作一直受到国际生理学界的重视[4]。

3.4 爱国学者

  从表面上看,林可胜是个非常“西化”的人:生在新加坡,自幼受教育于英国,举手投足、言谈举止、乃至生活方式,都很“洋”。然而,了解林可胜的人都知道,他具有强烈的民族意识和爱国热情,他的外国同事们尤其这样认为。
  1925年,上海发生了震惊全国的“五卅”惨案。英帝国主义在中国犯下暴行的消息传到北京后,林可胜义愤填膺。他毅然二次与协和学生一道上街参加游行示威,同时还积极策划、支持学生成立救护队,以援救在示威活动中受伤的学生和市民。为此,1925年7月,驻华英国公使曾派非正式代表去协和,找到校方负责人,表示了对林可胜行为的不满,并威胁说:“我们不希望看到林失去他的英国护照。”[39]得知此事的林可胜并未被吓倒,1927年,他又曾带领学生卢致德悄然上街,四处张贴由他亲笔所画的反对英国人在租界对华人施行暴行的宣传漫画[40]。
  林可胜具有很强的参政意识。1926年成为协和预算委员会(budget committee)成员起,就积极参加协和的管理工作。1935―1937年任协和三人领导小组成员,执行院长职务。他为争取中国职员的平等地位和待遇进行过多方努力;面对中国对医学的亟切需要,多次与校方交涉,探讨改变办学方针。1928―1930年间,他兼任中华医学会会长。他对中国医学教育体制和如何发展国家医疗卫生事业进行过调查和思考,为此曾撰写过《苏维埃俄国的医学教育》和《国家医学》[41]。尽管“科学无国界”,但中国需要发展科学以求富强,为之他不懈地努力。凭着在科学界的声望,自1927年起,他担任了“中基会”(中华教育文化基金会)科学研究补助金和奖励金审查委员会委员长;1935年起成为中央研究院评议会成员。他一直打算在国内办一所学术水平可与协和相比的医学教学、研究机构,为此,他曾通过教育部的资助,在协和生理系培养了一批教师作为储备力量。不幸该计划由于抗日战争爆发而终未实现。
  林可胜的爱国行动为少数外籍同事不解,他被指责为“超级民族主义者”、“好战分子”。他的外国朋友则为他辩护道:“中国的确需要有象他这样的人来关心国内事务。而且,外国人也许就是在中国人头上作威作福得太多了。”[42]

4.投身抗战,忠诚报国

  1931年,“九*一八”事变,日军占领了我国东北地区,以后又向华北进犯。1932年春,华北战事紧张。为了能及时抢救受伤的抗日将士,林可胜在协和发起并组织起一支装备精良的现代化抗日救护队,成员均为协和的中国职员和学生。林可胜亲自设计救护队的各种用具、服装及运输工具,并组织有关人员进行了严格的战地救护训练。救护队于1933年“长城抗战”时期,在林可胜的带领下,曾开赴古北口、喜峰口、多伦等抗敌战场,担负起艰巨的救护任务[4,6,43]。
  “七*七”事变前,华北局势日趋紧张。为了中华民族利益,林可胜向协和校长胡恒德(H.S.Houghton)提议,派遣协和医疗队去南京待命,以便在战争爆发时为前线将士服务。胡恒德考虑到美国及校方的自身利益,不敢得罪日方,便拒绝了林可胜的提议,并建议林可胜去英国休假[44 ]。1937年7月初,校务会正式批准了林可胜休假1年、赴欧学术考察的申请[45]。据档案记载:早在6月底,林可胜就带着向校方预支半年的工资和赴英往返旅费离开了北平(京),7、8月间去向不明,9月中旬回北平,几天后便带着他的两个孩子(他妻子已于1936年6月病逝)去香港,准备由之前往英国[44]。离开协和前,林可胜已向胡恒德表明,他有可能去参加抗战[46]。因而,当他在香港见到老朋友、前协和医院院长、当时任南京政府卫生署长的刘瑞恒,得知前线国民党军队军医力量薄弱,大量伤员亟需救护时,就立即决定把孩子送往新加坡,然后去南京从事战地救护的组织工作。对此行为,林可胜在与当时也在香港的驻华医社代表冈恩(S.M.Gunn)的谈话中理直气壮地说:“我在休假,我的时间是我自己的。” [44]
  林可胜担任了中国红十字会救护委员会主任。1937年底,他在汉口建立了中国红十字会救护总队并亲任队长。总队的主要任务是:组建具有相当技术力量和设施的医疗、医护队并将其派往前线和后方的各部队医院协助医护工作,筹办各种医药器材,组织运输队以运送药械和伤病员,协助当地的民众进行救护工作[47]。当时形势严峻、困难重重,最大的难处是缺乏人手、资金不足和药械短缺。为争取更多的力量投入救护工作,离开香港前林可胜曾给驻华医社的格兰特(J.B.Grant)去信(在当时环境下他已不可能直接给北平方面去信),希望通过他向协和求援。他在信中提出几点希望:(1)协和改变其办学方针,为抗日服务;(2)在协和工作的留学回国教职员全部到南京去帮助抗战;(3)协和校方为所有南下抗战的教职员保留职位。他还坚定地重申了自已的观点:

  “我必须说,我不能回到日本占领区去工作。……我的初衷是为四万万人民服务,而不仅仅是华北的一万万人。驻华医社对此持何态度?难道华北应当由日本控制?我相信,许多教职员是(或可能是)不愿在这种情况下无动于衷的。”[48]

协和校长虽说“对一个于自己祖国的富强有着强烈意识的人无可指责”[49],然而,由于美国尚未对日宣战,因而没有改变办学方针。尽管如此,林可胜凭着自己的声望和影响,争取到许多协和医护人员及学生参加到他的工作中来,其中多为当年(1932―1933年)协和救护队成员[43]。他们承担了大量的组织、训练工作,成了各救护队的领导和骨干,至1939年,已带领数十个救护队遍布全国从南到北的每一个主要战场[50]。随着战事的扩大,救护力量仍显不足。为此,林可胜于1939年前后成立了军政部战时卫生人员训练所并担任所长。几经周折,该所落脚于贵阳郊区图云关,并发展成战时最大的救护人员训练基地,先后为部队培训各级医护人员数万人,贵阳也因之成为战时中国最大的医疗中心[7,51]。1941年,林可胜又派人在陕西、江西、湖北、四川、湖南建立了5个分所[47] 。与此同时,为了战时和战后重建医学教育的需要,林可胜还计划把战时卫生人员训练所及其分所逐步办成医学校,并计划根据“教育与服务相结合”的原则,先办一所6年制军医学校[52](目前尚缺足够资料证明林可胜计划中的这所军医学校当时是否建成,该校并非当时已在贵州安顺的军医学校,后者始建于清末)。
  为解决药械、资金不足的问题,林可胜四处联系在国外的朋友、同事,呼吁国际社会帮助中国。太平洋战争爆发前,美国政府对援华持不积极态度,为此林可胜在致驻华医社的信中表示出强烈的遗憾:

  “(局势)多少次都是那样地毫无希望,以致我们不得不感到:正义和民主只有在天堂才能找到。我们经常自问,有着宗教和理想主义的美国为什么对侵略者的行径不去加以制止?……难道美国真的把其贸易利益置于一切之上?”[50]

面临种种困难和挫折,林可胜始终坚持不渝。由于他的影响和多方努力,加上国际战场的局势变化,中国的抗日救护工作得到了国际社会的同情和支持。来自各方(包括海外华人)的大量经济资助和药械、书刊等纷纷寄到了救护总队,有力地支援了救护工作。
  作为战地救护工作的领导者,林可胜还多次冒着生命危险亲自指挥于救护前线。1942年,他带领医疗队参加了来华帮助抗战的美国将军史迪威(J.W.Stilwell,1883―1946年)领导的远征军行动。经过26天的艰难跋涉,穿越了被日军封锁、无路可循的缅甸丛林,终于完成了任务。林可胜在这次行动中的出色表现使他获得了美军的高级勋章[53]。
  林可胜对中国科学和国家的贡献感动了美国科学界。1942年4月28日,他被一致通过,当选为美国国家科学院外籍院士。据记载,他当选的主要原因是:

  “中国生理科学的先驱、把所领导的生理系保持于高水平、成功地吸引了非常有为的年轻人投身于科学事业、创办了《中国生理学杂志》并对之贡献、建立了中国生理学会,以及把现代医学和外科学应用于中国现实需要的杰出能力。”[54]

  然而,这样一位舍生忘死、忠诚报国的科学领袖自1941年起却不断承受着来自内部的种种摩擦。林可胜在国际科学界和社会上的影响颇使一些人忌妒,而他那为人正直、刚正不阿的性格又使他不能适应国民党政府的官场习气、应酬复杂的人事关系。他主张联合抗日,曾派救护队去延安工作,并向延安调拨医药物资[50],这些使别有用心的人找到了排挤他的借口。1942年下半年,他被迫辞去红十字会救护总队的工作。1943年初,由于被指控为“滥用资金”、“共产主义”和“渎职”而被从战时卫生人员训练所所长位置上撤职查办[55]。尽管审查不得结果,仍于1944年初被“清除出局”,处于失业状况[56]。他在美国的朋友们对他的处境极为关切,纷纷为他在美国大学联系工作,请他赴美。英国著名生理学家希尔(A.V.Hill,1886―1977年)教授也表示欢迎他去英国[57]。然而,林可胜去美国后选择了参加美国医药援华会(American Bureau for Medical Aid to China)的工作,并于不久回国,作为援华会的顾问继续为争取抗战的胜利而工作[58]。
  1944年末,国民党内部人事调整后,林可胜被任命为国民党军医署长[7],恢复了对战地救护工作的组织、领导。为保证让有限的受过正规医学教育的人才全力为抗日救护服务,林可胜曾致信美国有关方面,请求暂时不要考虑给有关人员留美奖学金,并希望在战事缓和后安排一些服务年限较长的人员赴美恢复健康、更新专业知识。[59]。恢复工作后,林可胜义无反顾,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他的美国朋友们深知他的性格,暗暗地为他担心[60]。

5.“解甲归田”,再返科坛

  随着国际战场局势的变化,抗战胜利的曙光已经显露。为了在战后能很快恢复科学研究,1944年底,林可胜筹划成立中央研究院医学研究所,委托其学生冯德培负责具体实施。1945年1月1日,该所筹备处成立[61]。为发展战后军医教育,胜利后,他将战时卫生人员训练所与在贵州安顺的军医学校合并,在上海组建了国防医学院,并担任首任院长。他满以为一切可以重新开始。然而,不久战事再起,他的计划仍难实现。为人正直的林可胜在经历了种种磨难后,此时对政府当局的腐败官僚已失去信心。1948年末随校迁往台湾后不久便辞职赴美。
  抵美后,在老友艾维教授的帮助下,林可胜在芝加哥伊利诺伊大学医学院任客座研究教授,再度 进行消化生理学的研究工作。尽管离开实验室已愈12年,扎实的功底仍使他很快地适应了研究生活。 这里不象昔日在协和那样,有不少学生当助手,开展自己的课题研究;只有一位不很得力的助手,因 而包括遛狗在内的许多杂事都得自己亲自去干。作为一名杰出的生理学家,林可胜对此并不计较,重 返科学舞台是他的心愿。翌年,林可胜改任内布拉斯加州的克莱顿大学生理药理系主任教授[4]。 1952年起,任职于印第安那州麦尔斯实验室(the Miles-Ames Research Laboratory,Elkhart,Indiana),为生理药理部主任,一度主持包括治疗热带病在内的化学药物的研制及生理机制的研究[62]。1959年起,担任麦尔斯新成立的医学科学研究实验室(Miles Medical Sciences Research Laboratory)主任,直至1967年退休。
  正是在麦尔斯实验室,林可胜开始了他富有成果的晚年科学生涯。他在这里从事痛觉的神经生理和镇痛药作用机制的研究,先后发表约20篇有关论文。直至去世前不久,还为《生理学年报》 (Annual Review of Physiology)完成了一篇关于痛觉的综述文章[53]。国外有学者认为,“或许正是这项工作,使他被人们永远铭记”。[1]
  对于痛觉的机制,过去医学教科书中一直认为,疼痛感受器仅仅是对伤害敏感的感受器(伤害感受器),当这些感受器的神经纤维或感受器本身受到损伤时,就会产生痛觉。林可胜的工作改变了这一传统看法。他通过大量实验研究证明,传递痛觉的感受器是对化学敏感的,身体的任何部位都可能通过各种化学途径产生疼痛,而不需物理损伤。尽管损伤也产生痛觉,但引起痛觉的生物刺激物是化学性的。任何局部受伤出血往往都会伴随着氢离子(H+)的增加,在组织损伤或在伤后的愈合以及在发炎形成的过程中,会有令痛觉产生的化学物质,如缓激肽等形成。林可胜还发现,作为化学感受器的痛觉感受器不仅可以接受导致痛觉的化学物质,而且还可以接受那些在结构上与致痛的化学物质相似、但不会致痛的化学物质。因而,通过以这些非致痛的化学物质来“占领”痛觉感受器,就可以制止疼痛的发生,著名的镇痛剂阿斯匹林就是以这种方式产生作用[63]。林可胜以狗为实验对象,进一步用交叉灌流实验证明,阿斯匹林及其类似的镇痛剂的镇痛作用在外周,而吗啡和其他麻醉剂则作用于中枢。为了验证中枢和外周作用的区别,他还把缓激肽注射于人体腹腔和动脉进行试验,并曾以自己为试验对象,将实验情况用影片记录下来。[4,6]林可胜最后的工作是用萤光显微镜研究吸收阿斯匹林的痛觉感受器,他在一篇逝世后发表(1970年)的论文中提出,终止在血管旁的无髓游离神经末梢分支可能就是疼痛的化学感受器[64]。
  林可胜关于痛觉和镇痛机制的研究成果受到了国际学界的重视和公认。他在晚年再度活跃于科学 舞台,充分展现了其大师风采。1962年,林可胜成为麦尔斯实验室的唯一高级研究员及新成立的麦尔斯科学协会的终身名誉会长[53]。麦尔斯实验室知人善用,为他的成功创造了外部条件。

6.不幸逝世,精神永驻

  林可胜以自己杰出的科研水平和科学事业的组织才干赢得了国际科学界的尊敬。除了担任英国皇家学会会员和美国科学院外籍院士外,他还是德国自然科学院名誉院士(1932年)、美国胃肠学协会名誉会员(1946年)、美国外科学院名誉研究员(1947年)、中央研究院院士(1948年),以及英国皇家物理学会、皇家医学会、英国生理学会、美国生理学会、美国自然科学荣誉学会(Sigma Xi)等学术团体的成员。他在自己一生所经历的学者和爱国将领这两种生涯中,始终保持着朝气蓬勃的干劲,全心身地投入。
  晚年,他虽身在他乡,仍心系中华,多次回到台湾和香港从事讲学和研究,培养研究生,并安排中国医生在美国接受研究生训练事宜。直至去世前一年,还去台湾,为在那儿成立一个神经生理学实验室工作了半年。他深深怀念在协和工作的美好时光,曾数次致信给在纽约的驻华医社的朋友,请求帮他寻找一些当年协和生理系的照片底版,以便复制、保存。他关心着大陆的情况,1968年途径香港时还托人打听协和及林树模等协和老友的情况[65]。
  1967年5月,林可胜经过短期吞咽困难后,被查出在其食道三分之一处长了鳞状细胞癌,钴60放射疗法最初对他效果很好,1968年去台湾时,那儿的同事认为他的食道几乎正常。但秋天回到美国后,病情开始复发,并于次年2月开始恶化。尽管林可胜以顽强的意志与病魔进行了不懈的抗争, 但芝加哥的医生们对卷土重来的癌细胞已束手无策,他们为他先后实施了食管机械扩张术和胃造瘘术 以改善他的营养状况。获知生命无可挽回后,林可胜在妻子张女士(Tsing-Ying Tsang,外籍华裔,国 民党元老张静江之女,1946年与林可胜结婚)、儿子吉米和一位医生的护送下乘飞机抵达在牙买加首都金斯敦的儿子家。他的女儿埃菲也从英国赶来。在享受了几周家庭的天伦之乐后,林可胜于1969 年7月8日平静地去世。他的家人和挚友于7月10日为他举行了一个简单的悼念仪式[66]。
  林可胜去世后,他生前所在的麦尔斯实验室医学事务副总裁米勒博士致信驻华医社,简要回顾了林可胜的生平,高度评价了他对中国和世界科学所做的贡献,以及他为国家利益所做出的努力[53] 。由于林可胜曾任中将军衔的国民党军医署长,因而,在大陆“史无前例”的时代,尽管远隔重洋,他也仍少不了成为被攻击的对象,与他关系密切的同事学生也难免受到牵连、专政。直到80年代初,人们对肯定他的功绩仍心有余悸。
  黑白颠倒的时代已经过去。今天,我们欣喜地看到,当年由林可胜等老一辈生理学家开创的中国生理学事业,经过几代人的共同努力已有了长足的发展,不仅规模壮大,各分支学科建设得门类齐全,而且有些成果能屹立于世界先进之林。林可胜在台湾培养的研究生如今正与大陆生理学家携手共进,致力于发展海峡两岸的学术交流与合作,为促进中国生理学事业在新形势下的快速发展而努力。 愿林可胜精神永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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