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城市心理学 (ZT明?)
SHANGHAI
【 明 报 专 讯 】 在 旅 途 上 经 常 会 遇 到 陌 生 人 ， 在 飞 机 舱 或 火 车 上 ， 打 开 话 匣 子 的 话 题 因 地 而 异 ， 原 来 当 中 大 有 学 问 ， 反 映 出 一 个 城 市 的 集 体 心 理 状 ? 。 每 次 出 差 我 都 会 带 本 名 家 杂 文 上 飞 机 ， 如 Bill Bryson 或 近 期 Umberto Eco 的 报 章 杂 文 最 惬 意 ， 因 为 他 们 的 作 品 短 小 精 悍 ， 有 观 点 之 余 更 抵 死 幽 默 ， 数 小 时 的 航 程 很 快 便 过 去 。
城 市 的 自 信
这 次 目 的 地 是 上 海 ， 在 机 上 我 看 Umberto Eco 翻 译 为 中 文 出 版 的 《 智 慧 女 神 的 魔 法 袋 》 ， 当 中 有 一 篇 是 说 德 国 城 市 德 雷 斯 顿 （ Dresden ） 。 Eco 通 过 他 敏 锐 的 眼 睛 ， 说 这 城 市 虽 在 二 次 大 战 时 被 盟 军 空 袭 摧 毁 ， 「 但 城 市 既 未 哀 悼 ， 也 未 刻 意 为 自 己 服 丧 ， 甚 至 说 没 有 任 何 怨 恨 」 。 他 观 察 到 在 德 雷 斯 顿 ， 大 家 不 会 问 你 喜 不 喜 欢 这 个 城 市 。 这 位 符 号 学 大 师 总 结 认 为 一 个 有 自 信 的 城 市 ， 人 们 根 本 不 会 热 烈 问 访 客 对 他 们 城 市 的 印 象 如 何 ， 因 为 他 们 不 会 要 求 别 人 认 同 。 正 如 巴 黎 人 不 会 在 乎 阁 下 对 巴 黎 的 观 感 ， 我 在 巴 黎 从 未 遇 上 陌 生 人 打 开 话 匣 子 是 用 这 类 问 题 。
当 我 看 完 这 篇 文 章 后 ， 立 即 想 起 刚 才 坐 在 旁 边 的 上 海 人 ， 从 外 表 看 来 应 是 商 界 中 人 ， 一 身 笔 挺 西 装 ， 我 帮 他 将 沉 重 的 手 提 箱 放 上 行 李 舱 内 ， 他 笑 说 声 多 谢 ， 坐 下 来 问 我 是 否 香 港 人 到 上 海 公 干 ， 然 后 他 便 问 了 这 条 Eco 认 为 德 雷 斯 顿 人 不 会 问 的 问 题 ? 「 你 们 香 港 人 对 上 海 的 感 觉 怎 么 样 ? 」 我 笑 笑 说 ? 「 不 错 ， 浦 东 有 很 多 摩 天 大 厦 ， 还 有 F1 赛 车 、 世 界 博 览 会 … … 」 幸 好 那 时 我 还 未 打 开 Eco 这 本 书 来 看 ， 否 则 必 定 会 忍 不 住 笑 了 出 来 。 看 来 以 Eco 标 准 来 说 ， 上 海 这 个 城 市 还 未 有 完 全 的 集 体 自 信 心 。
摩 登 大 都 会
以 往 遇 到 以 这 类 问 题 打 开 话 匣 子 的 ， 多 是 星 加 坡 或 台 北 的 的 士 司 机 。 在 东 京 ， 朋 友 介 绍 认 识 的 新 朋 友 ， 很 少 会 问 我 对 东 京 的 印 象 ， 反 而 我 时 常 不 自 觉 地 问 他 们 对 香 港 的 看 法 。 上 海 与 香 港 一 样 ， 一 个 曾 经 十 分 自 信 的 城 市 ， 在 政 治 折 腾 下 开 始 自 觉 衰 落 ， 变 得 不 安 。 上 海 在 19 世 纪 末 是 远 东 第 一 大 城 市 ， 那 时 东 京 的 知 识 分 子 都 认 为 上 海 才 是 摩 登 大 都 会 ， 幕 府 末 期 武 士 的 西 化 经 历 来 自 上 海 ， 日 本 人 称 上 海 为 「 魔 都 」 ， 西 方 人 称 为 冒 险 家 乐 园 ， 当 时 是 亚 洲 真 正 的 国 际 都 会 ， 国 际 现 代 主 义 、 新 艺 术 、 美 艺 潮 流 、 Art Deco 、 乔 伊 斯 、 波 多 莱 尔 ， 统 统 可 以 在 上 海 找 到 知 音 和 应 ， 明 治 维 新 后 感 到 日 本 社 会 压 抑 的 知 识 人 也 统 统 迁 到 上 海 去 。
1949 年 上 海 的 种 种 过 去 都 变 成 了 「 原 罪 」 ， 半 殖 民 半 封 建 成 了 这 城 市 永 恒 的 诅 咒 ， 上 海 以 「 妓 女 」 形 象 示 人 ， 它 致 力 洗 刷 自 己 的 过 去 ， 直 至 皮 开 肉 裂 ， 所 以 1949 年 后 上 海 特 别 「 前 进 」 ， 特 别 「 积 极 」 ， 包 括 以 上 海 为 基 地 的 四 人 帮 ， 很 多 人 误 以 为 上 海 这 城 市 在 1949 年 后 失 掉 自 信 心 ， 其 实 他 们 的 自 信 更 大 、 更 强 。 上 海 成 为 政 治 进 步 城 市 ， 上 缴 国 家 最 多 ， 直 至 1978 年 从 政 治 梦 中 醒 来 ， 打 开 一 线 窗 门 看 看 外 边 的 世 界 ， 自 信 一 下 子 跌 到 最 底 。 1980 年 中 我 踏 足 上 海 ， 一 边 念 书 ， 一 边 做 「 水 货 书 」 生 意 ， 晚 上 的 南 京 路 黑 沉 沉 一 片 ， 交 往 的 上 海 人 从 来 不 会 问 我 对 上 海 有 什 么 看 法 ， 那 时 外 滩 建 筑 群 也 没 有 装 上 射 灯 ， 和 平 饭 店 的 Old Jazz Band 没 精 打 采 ， 这 个 城 市 完 全 失 去 了 自 信 。
内 在 的 不 安
上 海 要 拾 回 自 己 的 过 去 ， 它 不 像 德 雷 斯 顿 经 历 浩 切 之 后 变 得 更 潜 藏 ， 默 默 地 重 建 过 去 ， 准 备 在 2006 年 庆 祝 建 城 800 周 年 。 上 海 的 自 信 要 由 1949 年 前 的 国 际 都 会 时 光 再 出 发 ， 而 将 1949 至 1978 年 的 一 段 省 略 去 。 90 年 代 出 现 了 一 遍 上 海 怀 旧 热 ， 彷 佛 要 重 拾 当 年 「 魔 都 」 的 风 韵 ， 旧 宅 纷 纷 改 成 高 ? 消 费 场 所 ， 石 库 门 变 成 新 天 地 ， 百 乐 门 舞 厅 再 重 开 ， 浦 东 大 开 发 ， 东 方 名 珠 塔 平 地 勃 起 ， 盛 事 一 浪 接 一 浪 ， 大 白 象 的 磁 浮 铁 路 、 科 士 打 设 计 新 机 场 、 F1 世 界 一 级 方 程 赛 车 ， 还 有 万 众 期 待 的 世 界 博 览 会 ， 自 信 心 好 像 一 下 子 全 部 返 回 来 了 。 在 这 个 沙 尘 滚 滚 大 建 设 大 建 造 的 城 市 下 ， 外 观 自 信 有 了 ， 一 面 挖 出 老 家 当 来 炫 耀 过 去 的 辉 煌 ， 一 面 用 摩 天 大 楼 来 治 疗 信 心 失 落 。
但 1949 年 前 上 海 曾 经 傲 视 中 国 的 还 有 现 代 城 市 软 件 ， 如 现 代 慈 善 事 业 、 华 人 参 政 团 体 、 市 政 管 理 体 系 ， 前 卫 文 化 艺 术 先 锋 ， 尖 锐 批 判 不 畏 国 民 党 南 京 政 权 的 报 章 、 记 者 ， 这 一 切 都 没 有 跟 随 怀 旧 热 潮 回 归 。 今 天 它 只 是 一 个 空 壳 ， 上 海 只 是 一 个 旧 上 海 滩 主 题 公 园 ， 但 上 海 人 急 切 要 获 得 世 界 认 同 ， 与 巴 黎 、 伦 敦 、 纽 约 相 比 （ 据 说 他 们 已 不 将 香 港 放 在 眼 内 ） ， 自 信 外 表 隐 含 ? 不 安 。
下 次 ， 上 海 人 在 飞 机 上 问 我 对 你 们 城 市 的 看 法 时 ， 不 妨 自 己 先 温 习 一 下 1949 年 前 上 海 的 历 史 ， 在 我 眼 中 ， 巴 黎 、 伦 敦 与 纽 约 的 人 ， 是 不 需 要 由 陌 生 人 对 自 己 城 市 的 endorsement 。
文 ? 刘 细 良
SHANGHAI
【 明 报 专 讯 】 在 旅 途 上 经 常 会 遇 到 陌 生 人 ， 在 飞 机 舱 或 火 车 上 ， 打 开 话 匣 子 的 话 题 因 地 而 异 ， 原 来 当 中 大 有 学 问 ， 反 映 出 一 个 城 市 的 集 体 心 理 状 ? 。 每 次 出 差 我 都 会 带 本 名 家 杂 文 上 飞 机 ， 如 Bill Bryson 或 近 期 Umberto Eco 的 报 章 杂 文 最 惬 意 ， 因 为 他 们 的 作 品 短 小 精 悍 ， 有 观 点 之 余 更 抵 死 幽 默 ， 数 小 时 的 航 程 很 快 便 过 去 。
城 市 的 自 信
这 次 目 的 地 是 上 海 ， 在 机 上 我 看 Umberto Eco 翻 译 为 中 文 出 版 的 《 智 慧 女 神 的 魔 法 袋 》 ， 当 中 有 一 篇 是 说 德 国 城 市 德 雷 斯 顿 （ Dresden ） 。 Eco 通 过 他 敏 锐 的 眼 睛 ， 说 这 城 市 虽 在 二 次 大 战 时 被 盟 军 空 袭 摧 毁 ， 「 但 城 市 既 未 哀 悼 ， 也 未 刻 意 为 自 己 服 丧 ， 甚 至 说 没 有 任 何 怨 恨 」 。 他 观 察 到 在 德 雷 斯 顿 ， 大 家 不 会 问 你 喜 不 喜 欢 这 个 城 市 。 这 位 符 号 学 大 师 总 结 认 为 一 个 有 自 信 的 城 市 ， 人 们 根 本 不 会 热 烈 问 访 客 对 他 们 城 市 的 印 象 如 何 ， 因 为 他 们 不 会 要 求 别 人 认 同 。 正 如 巴 黎 人 不 会 在 乎 阁 下 对 巴 黎 的 观 感 ， 我 在 巴 黎 从 未 遇 上 陌 生 人 打 开 话 匣 子 是 用 这 类 问 题 。
当 我 看 完 这 篇 文 章 后 ， 立 即 想 起 刚 才 坐 在 旁 边 的 上 海 人 ， 从 外 表 看 来 应 是 商 界 中 人 ， 一 身 笔 挺 西 装 ， 我 帮 他 将 沉 重 的 手 提 箱 放 上 行 李 舱 内 ， 他 笑 说 声 多 谢 ， 坐 下 来 问 我 是 否 香 港 人 到 上 海 公 干 ， 然 后 他 便 问 了 这 条 Eco 认 为 德 雷 斯 顿 人 不 会 问 的 问 题 ? 「 你 们 香 港 人 对 上 海 的 感 觉 怎 么 样 ? 」 我 笑 笑 说 ? 「 不 错 ， 浦 东 有 很 多 摩 天 大 厦 ， 还 有 F1 赛 车 、 世 界 博 览 会 … … 」 幸 好 那 时 我 还 未 打 开 Eco 这 本 书 来 看 ， 否 则 必 定 会 忍 不 住 笑 了 出 来 。 看 来 以 Eco 标 准 来 说 ， 上 海 这 个 城 市 还 未 有 完 全 的 集 体 自 信 心 。
摩 登 大 都 会
以 往 遇 到 以 这 类 问 题 打 开 话 匣 子 的 ， 多 是 星 加 坡 或 台 北 的 的 士 司 机 。 在 东 京 ， 朋 友 介 绍 认 识 的 新 朋 友 ， 很 少 会 问 我 对 东 京 的 印 象 ， 反 而 我 时 常 不 自 觉 地 问 他 们 对 香 港 的 看 法 。 上 海 与 香 港 一 样 ， 一 个 曾 经 十 分 自 信 的 城 市 ， 在 政 治 折 腾 下 开 始 自 觉 衰 落 ， 变 得 不 安 。 上 海 在 19 世 纪 末 是 远 东 第 一 大 城 市 ， 那 时 东 京 的 知 识 分 子 都 认 为 上 海 才 是 摩 登 大 都 会 ， 幕 府 末 期 武 士 的 西 化 经 历 来 自 上 海 ， 日 本 人 称 上 海 为 「 魔 都 」 ， 西 方 人 称 为 冒 险 家 乐 园 ， 当 时 是 亚 洲 真 正 的 国 际 都 会 ， 国 际 现 代 主 义 、 新 艺 术 、 美 艺 潮 流 、 Art Deco 、 乔 伊 斯 、 波 多 莱 尔 ， 统 统 可 以 在 上 海 找 到 知 音 和 应 ， 明 治 维 新 后 感 到 日 本 社 会 压 抑 的 知 识 人 也 统 统 迁 到 上 海 去 。
1949 年 上 海 的 种 种 过 去 都 变 成 了 「 原 罪 」 ， 半 殖 民 半 封 建 成 了 这 城 市 永 恒 的 诅 咒 ， 上 海 以 「 妓 女 」 形 象 示 人 ， 它 致 力 洗 刷 自 己 的 过 去 ， 直 至 皮 开 肉 裂 ， 所 以 1949 年 后 上 海 特 别 「 前 进 」 ， 特 别 「 积 极 」 ， 包 括 以 上 海 为 基 地 的 四 人 帮 ， 很 多 人 误 以 为 上 海 这 城 市 在 1949 年 后 失 掉 自 信 心 ， 其 实 他 们 的 自 信 更 大 、 更 强 。 上 海 成 为 政 治 进 步 城 市 ， 上 缴 国 家 最 多 ， 直 至 1978 年 从 政 治 梦 中 醒 来 ， 打 开 一 线 窗 门 看 看 外 边 的 世 界 ， 自 信 一 下 子 跌 到 最 底 。 1980 年 中 我 踏 足 上 海 ， 一 边 念 书 ， 一 边 做 「 水 货 书 」 生 意 ， 晚 上 的 南 京 路 黑 沉 沉 一 片 ， 交 往 的 上 海 人 从 来 不 会 问 我 对 上 海 有 什 么 看 法 ， 那 时 外 滩 建 筑 群 也 没 有 装 上 射 灯 ， 和 平 饭 店 的 Old Jazz Band 没 精 打 采 ， 这 个 城 市 完 全 失 去 了 自 信 。
内 在 的 不 安
上 海 要 拾 回 自 己 的 过 去 ， 它 不 像 德 雷 斯 顿 经 历 浩 切 之 后 变 得 更 潜 藏 ， 默 默 地 重 建 过 去 ， 准 备 在 2006 年 庆 祝 建 城 800 周 年 。 上 海 的 自 信 要 由 1949 年 前 的 国 际 都 会 时 光 再 出 发 ， 而 将 1949 至 1978 年 的 一 段 省 略 去 。 90 年 代 出 现 了 一 遍 上 海 怀 旧 热 ， 彷 佛 要 重 拾 当 年 「 魔 都 」 的 风 韵 ， 旧 宅 纷 纷 改 成 高 ? 消 费 场 所 ， 石 库 门 变 成 新 天 地 ， 百 乐 门 舞 厅 再 重 开 ， 浦 东 大 开 发 ， 东 方 名 珠 塔 平 地 勃 起 ， 盛 事 一 浪 接 一 浪 ， 大 白 象 的 磁 浮 铁 路 、 科 士 打 设 计 新 机 场 、 F1 世 界 一 级 方 程 赛 车 ， 还 有 万 众 期 待 的 世 界 博 览 会 ， 自 信 心 好 像 一 下 子 全 部 返 回 来 了 。 在 这 个 沙 尘 滚 滚 大 建 设 大 建 造 的 城 市 下 ， 外 观 自 信 有 了 ， 一 面 挖 出 老 家 当 来 炫 耀 过 去 的 辉 煌 ， 一 面 用 摩 天 大 楼 来 治 疗 信 心 失 落 。
但 1949 年 前 上 海 曾 经 傲 视 中 国 的 还 有 现 代 城 市 软 件 ， 如 现 代 慈 善 事 业 、 华 人 参 政 团 体 、 市 政 管 理 体 系 ， 前 卫 文 化 艺 术 先 锋 ， 尖 锐 批 判 不 畏 国 民 党 南 京 政 权 的 报 章 、 记 者 ， 这 一 切 都 没 有 跟 随 怀 旧 热 潮 回 归 。 今 天 它 只 是 一 个 空 壳 ， 上 海 只 是 一 个 旧 上 海 滩 主 题 公 园 ， 但 上 海 人 急 切 要 获 得 世 界 认 同 ， 与 巴 黎 、 伦 敦 、 纽 约 相 比 （ 据 说 他 们 已 不 将 香 港 放 在 眼 内 ） ， 自 信 外 表 隐 含 ? 不 安 。
下 次 ， 上 海 人 在 飞 机 上 问 我 对 你 们 城 市 的 看 法 时 ， 不 妨 自 己 先 温 习 一 下 1949 年 前 上 海 的 历 史 ， 在 我 眼 中 ， 巴 黎 、 伦 敦 与 纽 约 的 人 ， 是 不 需 要 由 陌 生 人 对 自 己 城 市 的 endorsement 。
文 ? 刘 细 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