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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4-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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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从母亲处回自己的家，短短十几分钟车程，却遇上一个不认路的司机。先是拐错一个弯儿，接着每到叉路就问我："然后怎么走？然后呢？" 可怜我那脊椎四个小时前就已改了别人的姓，现在还要强撑着象鸭子一样伸着脖子给这个笨鹅指路！拐了七个弯之后，离家还不到五百米了，难为他又问我：“从哪儿下辅路啊？”不由得我拍案叫绝，我说：“师傅，您对这边可真是不熟啊，您看天也这么黑了，一会儿放下我您就掉头往北海一带开吧，那边路可好认，没这么些立交桥，还离着中南海近，灯也多……"司机第一次从倒后镜里看我，突然说：“江城子！”车子颠了一下，我向前探着身子，隔着前排座位的铁栏杆，他说：“我是曹熔。”
在路边曹熔停下车，一时不知道是我们都该下车握手寒喧呢，还是怎样，大家隔着铁栏杆呆看着彼此，活象在探监。我记得小时候他送我回家，我进了地铁的闸口，回头隔着栏杆挥手再见，他每次都拍着栏杆笑说：“你好好接受改造，我走了。”
…… ……
我回过神来，开车门关车门地坐到前座上，曹熔把顶灯打开了，我们也没握手，互相看着，乐，他说：“你真是江城子。”
别人已在书里多次写过，不要盼望和你的旧爱重逢，因为那肯定是在你最狼狈最累的一刻，我还不信。
我看着曹熔，知道自己肯定也老了。有一天听同事说，不看中学同学聚会的照片，不会知道自己已经老了。每天在镜子里看熟的脸，又精心勾兑了那么多颜色，怎么看怎么年方十八青春长驻的样子，可是看见小时候的同学，才服气了，既然人家脸上有风霜，你也一定会有，什么都会骗人，时间不会，什么都会有不公平，岁月没有。
曹熔胖了，也许在不相干的人，他仍是英俊的，但我拿当年的眼光看他，十五年前的我，今儿遇到他，得乖乖叫声叔叔。
要是数月前，我这么地与一个旧人不期而遇，一定只是高兴，除了高兴还是高兴－－“啊，多么巧！哟瞧你一点儿没变，挺好嗒？家里老人好？孩子几岁了？我就住附近，哪天聚聚？”可是今日就不同，我这么累这么沮丧这么地不想说话，却让我碰见曹熔。
十五岁的时候我就爱上曹熔。别问我为什么，我所遭遇过的感情，我从来都不知道是为什么。为什么是在那一年，为什么后来又结束了，为什么是他而不是他，我从来都不知道。可是当年，连身体都还没来得及发育全，我就爱上曹熔。而那时连手都没碰过他一下，大概是因为，我刚才说了，还没发育全呢。十七岁的时候，夏天吧，我决定今后还是不要再见这个人的好，也没说什么，就是路上遇见了我也装看不见，他叫我，我能不理就不理，他站住跟我说话，我皱着眉头走自己的，最后他找到家里来，我霹雳乓朗地收拾桌上的书，,除了一会儿说一句:"让让!"还是没话。他也就明白了，他想了半天，走近了又不敢，到门口下定决心又回来，然后抬起手来轻轻碰了一下我的脸蛋儿，说：“那行。”就走了。
然后十五年过去，今天我们突然在灯火辉煌的大街上遇到了，他竟然是个笨司机，而我是早上刚跟张呈离了婚的三十一岁老女人，伤心，变态，连司机也恨。
曹熔说：“有一天我看见你妈妈。”
我说：“啊，那么说那还真的是你。是在景山公园吧，我妈说看见我以前的同学，小孩都这么高了，还问我好不好。你绝对想不到，她将你说成仇力，你记得么？对，就是腿有毛病的那个。”
“什么？ 仇力不是女的嘛？”
“说的是啊，我还纳闷，我们以前对头似的，她问我好倒不稀奇，成年人了，谁还不会装个客气，可是她怎么可能认出我妈妈？后来说是个男的，又一描述，我想可能是你。”
曹熔笑，“就是我。你们老太太还是那样儿，跟我小时候躲在门洞里看见的一样。"
我们都笑了，我说，“瞎说，我都快赶上我妈那会儿的岁数了。”
曹熔看着我，突然眼神空了一下，自己不好意思，看看窗外又再转过来看我，说：“净瞎说，你，就是好象有点累，不过还是挺好的。老远地，我开着车，忽然看见你，站那儿，我就哟的一声，但也没想到是你。“说到这儿他又笑了，“要不是你那么凶地骂我，我真没认出你来，你骂人的样儿，跟小时候似的。”
我接上去，刚张口，也不觉笑了，我说，“你怎么开上车了，连三环路都不认识，你说我不把你支北海公园去你还不得走丢了？对了，你小孩儿多大了，我妈说可漂亮了。象你还是你爱人？”
曹熔说：“我教你啊，夸人孩子，一定要说象人家爸爸。说象妈，那搁在几百年前就说不清楚了，一定要说象爸爸，才是恭维。”
我一直笑着，听到这儿笑不下去了，想起不愿想的事儿。背又开始疼。曹熔拽过一个卷了边的小本子，上面还一起拴着个圆珠笔，写了一个电话给我，说：“你要用车就找我吧。”
2。
回到家里，我把所有灯都打开了。金鱼在缸里吐着泡泡，眼睁睁地看着我，我从沙发上支起身子，一边喂它们一边想，哪天让张呈拿走算了，反正鱼也不认识人，只要宋宁肯喂它们，它们一样会这么殷勤地叭嗒嘴。
不比猫狗，不认识的人还了得，一定下死劲逞威风，又抓又咬，不吓退你不罢休。有一次和张呈去买东西，商场不知谁想出来的馊主意，消费一百块钱就送两只小绿鹦鹉。我们共得四只，给了妈妈一对，自己一对儿。结果第二天不知怎的，就死了一只。我回家发现了，想等张呈回来再把它拿出来，可是看那另一只吓得浑身直抖，也只好硬着头皮打开门，用报纸垫着拖出来扔了完事。可是另一只又开始闹，在四方笼子里来回踱步，一会儿憋足了气叫一声,直走了一夜，睡一会儿，第二天早上又接着走，等我们再回来，它也已经死了。我难过了好几天，深深觉得内疚，两个活物，生生断在我们手上，真是造孽，商场也是不负责任，这样送出的鸟，肯定大半都不明不白地葬送了。我发誓再不养金鱼之外的活物，张呈问：“那孩子呢，总要生宝宝吧？别怕，交给我，就跟养活你一样容易。”
说得好听，却没等我们有更明确的计划，就被我发现了他和宋宁的事。
那天我真不应该忘记拿那套资料，晚上七点钟公司的周年酒会，我打扮好了坐着车走到饭店门口，突然想起会上要宣读的第三季度企划大纲忘在家里了，我痛骂自己一声“屎!”掉头就往回赶，一路上心中紧张地咚咚乱跳，懊悔至死，八百年不把功课带回家来作，带一次就出这么大娄子。
进了家，也来不及换鞋，直奔放资料的书房，抄起来就走。浴室门掩着，我忙里偷闲嚷了一句：“张呈你又拉屎呐？慢用啊？我真是该死透了，忘了。。。”我猛地打住， 地上一双我没见过的高跟鞋，浴室里是水声掩不住的喧哗。
张呈宋宁出来的时候，我全套宴会打扮的坐在正对着他们的沙发上，看着他们的脸转瞬变成七彩霓虹灯，我问张呈，：“您服服侍贵妃出浴啦？”我又招呼宋宁，“多坐会儿，别客气，就当自己家一样。”我冷眼看着她的好身材抖得落了一地水珠，再没什么好说的了，我重新拾起东西出了家门。
酒会很成功，我颇喝了一点酒。回到家里，挂表说是晚上九点四十分，我突然悲愤莫名，我一共才离开两个小时，才两个小时，他们也要见一面! 可见是真的想念，我明白，十分钟也是好的，象和张呈热恋的时候，挤在妈妈家的小厨房里，妈一边忙里忙外一边愉快地讲话，我们并肩站着，我有一搭无一搭地接话，张呈目不转睛地看我，妈一背过身去他就吻我。头发上，眼睛上，嘴唇上，到处都是他的不舍得。啊，年轻的我幸福地想，他是这么地离不开我，十分钟也不行。
我一眼也不想多看他，他脸上的霓虹灯还点着呢，象庆祝国庆节。我突然想笑，还真笑了两声。张呈往前走了两步，又犹豫着停下，仿佛一下变成了章鱼，全身是手脚，全都没地儿搁。也不敢说话，喉咙咝咝作响，象吐着信子的蛇。我想说，张呈，千万别让我看见你这样子，我看不得男人这样子，男人没了神气，我就没办法跟他在一起了。可是我胸口堵着，作不得声。我冷着脸，尽量不让堵在胸口的东西流出来，我走进厨房，找出剪子，对着厨柜门上的玻璃，我开始一下一下地剪头发。心里痛快极了! 张呈你不是喜欢我的长头发么，我也没什么可拿走的，我悲愤地想，我们在一起五年了，我已经三十岁，现在跟他了结了，我什么也拿不走他的，但是!! 我至少能拿走他喜欢的长头发!
张呈扑上来，我一把戳在他手上，他一声没吭，拼着命夺下剪子，紧紧攥住，然后他跪下了，脸贴在我冰冷的高跟鞋上，那上面有一朵装饰的花，他再抬起头的时候，我发现他脸上有一块地方被划破了。他又低下头去，哽咽着恳求，“你，橙子，你，别，你别，别，糟蹋自己，你，别，你， 你怎么着我都行，我，你别这样，你千万别，别再伤着了回头，你要想让我死，你说话，你别，你的头发。”他支离破碎地终于说不下去，我蹲下身子，看着他脸上的伤口，我终于能说话了，我说：“我要离婚。”
世上只有这么一个男人，他不叫我城子，他笑我是会被榨成汁儿的橙子，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现在他要离我而去了。
3．
我以为会生病，可却精神亢奋。两夜不眠，白天仍然好人一个，坚持思路清晰地上班。以前我们俩去趟西安，回来我也得扭捏作态发一个三十七度二的低烧，别人来关切，张呈会笑答我无大碍，只是被苍蝇踢了一脚。这次我偏不能生病，我坚决地想，我要先跟他离了婚! 免得受这种侮辱，肮脏地折磨。
张呈不知用什么理由请了假回来，整天在家坐着，下班去我写字楼底下等，在家里我没话跟他说，在街上没办法，还得为了周围人应付着，他就趁这些机会跟我说：“橙子，我不想离婚。”“橙子，你相信我，那天是第一回，我，你晚上不在家，我不是在外边吃的饭么，我糊涂了，我真不应该喝了点酒。”我正眼也不看他，在路边的水果摊停下，买了一只橙，我当街站着，顺手拿出小刀来把它切开，汁汁水水流了我一手，张呈呆呆地看着我，我轻声说，别老逼我动刀动枪的，我都害怕我自己了，哪天一失手再伤着你，宋宁还得养活你一辈子。我最后再说一遍，我要离婚。”
最可笑是宋宁也找上门来。那天张呈没来陪我下班，我还奇怪呢，却一下看见宋宁。我冷笑数声，张呈你有种，宋宁你也算是女中豪杰，两口子轮流来值班折腾我。你们这么默契，还不结婚等什么呢。
宋宁真是好样儿的，我污言秽语说了一筐，她能紧抿着嘴不说话，后来我也累疯了，我已经几乎四五天没睡，唯一支撑我的就是心里那些脏话，因为实在太伤心的缘故，当着张呈我说不出来，我不想在他面前哭，只能拼命忍 着，让话语的毒气日以继夜地消耗着我的清醒。
宋宁等我喘匀了气，终于说：“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吧。”
“没钱!! 难道我还要请你喝东西不成？你只配喝我们家的洗澡水!”
她使劲咽了口唾味，脸憋得通红，终于受不住哭了，她说：“你先碰到张呈，你比我幸运。可是，我也不因为爱他就低贱了。”
我跟上：“你说得有理，可是我非常不明白我能帮你作什么？来劝我不要离开张呈？等我忘了这件事，等他忘了对我的内疚，你就美了，你们就可以一辈子勾搭成奸了，啧啧，真会想。杨贵妃要有你这脑袋，怎么至于给绞死。你现在当然着急了，这上下张呈大概也不肯见你了，什么时候我肯跟他说话了，他才肯跟你说话，什么时候我能同意不离婚了，他才可以重新跟你在一起，是吧？单为了拆散你们我也不能要这个家了。对了，我就是要让你得不着他，就是要他后悔有你，就是让他一辈子后悔失去我，所以我必须离婚!”
我说一个逗号儿，宋宁点一下头，我都说完了，她仍在点头，又突然顿住 ，她已经不再哭了，她喃喃重复：“你这个可怕的女人，”非常不能相信眼前的一切和自己的处境，我笑了，在她眼镜片的反光中，我看着短发的变形的自己，我笑着问：“有没有带录音机？回去放给张呈听，好让他快快离了我这可怕的女人。”
张呈同意跟我离婚了。走出街道办事处，外面却不是悲伤的天气，太阳好好照着，风好好吹着，孩子好好笑着，只有我们两个站在街上，仿佛千年僵尸复活----新世界是这么的陌生，唯一的记忆是，在上一世我们是被彼此杀死的。
4.
张呈提议再一起吃顿饭。这几个月来，我们的对话精简到不能再简的程度，基本上无论他说什么，我都是一个字，“不”。他已经习惯了我的拒绝，“你喝点儿水么？”“要不我还是陪你去妈妈那儿吧”“电视都演完啦，你别光在这儿坐着了。”除此之外，他每天问我一百多遍，“我们不离婚行么？”而我的回答概无例外，全都是一个字，“不！”
所以我想都没想，拒绝了他的午饭。据传说，很多打得不堪的夫妻办了离婚，就装作文明人一样一起去吃个最后的午餐，自我检讨并互致祝福。这真不是什么文明的把戏，就象大尾巴狼坐在西餐厅里吃鸡一样，作样子给谁看？
我说我要去上班。
公司的副总裁明天要从美国过来，老板把我和同事维安叫在一起，排练届时要作的演示稿。老板开始讲，“在全球经济不景气之时，如何节省开支对我们的项目意义重大，以下就是我们所想到的方式：1使用本地供应商及材料，2，缩短项目时间，3，提高建成项目的再利用率。。。”“维安指出：”老大上次不是说了么，光节省开支不是我们的首要目标，我们仍然需要保证质量，不能以质量为代价换取开支的节省，我认为开头很别扭，听上去刺耳得很，什么啊，把公司说得明天就要关门了似的，我认为。。。“
老板点我的名，”江，你什么看法。”我说：“啊，好啊，挺好。”
“什么是挺好，说出你的建议、”
“就是挺好，不要冒儿了，改成目标二字就是。或者就这样也行，反正是从大老板给咱们的战略里抄下来的。”我换了个坐姿，让脊椎舒服点。
老板说，“看，江。你总是这个不起劲的样子。你们中国人在联大会议上的表现就是3S，SILENCE，SMILE，SLEEP。我知道你丈夫是外交官，你参加项目会议时的表现大概深得他真传吧。
我强压怒火，尽量平静地说；“对不起，老板，余生也晚，没有本事在中国代表有3S表现的时候参加那样的盛会，只能在这小公司里混混。所以我不大懂得您的比喻。我丈夫，他只是外办的一支传声筒，我不知道他和明天的会有什么关系，有什么值得我们借鉴或引以为训的地方。关于这篇演示稿，从头到尾我已经作了三个月，您现在让我给自己的东西提意见，对不起，我若仍有意见，何必交给您，在我个人，这已是最后一稿，然而我认为维安的意见很好，您可以考虑。明天您是主讲人，您看着办吧。“
老板气咻咻地说：”那好，江，既然这样，这里没你的事儿了，我和维安再商量细节。”我站起来，走出会议室，三下五除二填好一张年假申请单，我想休息。
我去妈妈那儿吃晚饭，她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我越发觉得脊背疼得好似要断开一般，匆匆吃过就走了，竟遇上曹熔。
在家睡了两天，第三天我很早醒了，因为梦见了张呈。梦里我们穿着水彩色的夏天衣服在火树下吃冰激淋。
张呈几乎是光身离开了这个家。我巡视一番，发现他什么都没带走。柜子里还有没开封的新衬衫，更不要说他的四季衣裳。他的书，他的笔记，剃须刀，照片。
这个家仍然处处是他的气息，我再打开衣柜，看着那些衣裳，我想这上面也一定有宋宁的气息，有她对他的思念，他对她的纠缠不清，他为她失去了我失去了家的后悔。我用手轻抚西服的厚厚垫肩，我的心里已经没有了恨。
我心平静气地找出旅行箱子、压扁了的纸盒子、大大小小的塑料袋，把所有需要他带走的东西分类放好。天气开始热了，我坐在地上，一身一额的汗。我走到卫生间，早想好等张呈一走了就要再给它装修一下的，总要变个样子我才心安。我找出曹熔给的纸片，播通了他的电话，他愉快爽朗的声音，真配这初夏天气，我问他愿不愿意带我去看看建材市场。
曹熔开车的时候并不常讲话，我也没有太多话说，心里耳根都觉得清静。走了一会儿，他问我，：“你听歌儿么？”我说好啊。他车里放出来的全是旧歌，一边放他一边跟着唱。有罗大佑－－”每次闭上眼我就想起了你，你象一句美丽口号，挥不去。有崔健－－“我独自经过你并没有话要对你讲，我抬头看着你喔脸庞，你问我要去向何方我指着大海的方向，你的惊奇象是给人喔赞扬“还有张蔷”我为你带来一个好消息，这消息带着甜和蜜”，也竟然有候宝林的相声：“关公是哪里人呐？山西人？那是阎锡山的队伍！山西人怎么跑到俺们山东来杀人啊，有俺们的命令吗？”
我开心地笑，我说：“你老了你。”曹熔说，“只有一首是最近的歌，你听听，我说：“在哪呢，你开你的车，我来找。”他并不理我，鼓捣了一会儿，我们正在等红灯的时候，一个男声和着吉它传出来，“夜空里的花，绽放在你身后，幸福了我好久。。。”后面的车按着喇叭催促我们，我问曹熔，“是什么花？”他说：“是烟花，焰火，。我昨天才碰到这首歌，我走着走着突然听见路边在放，我就走不动了，想起小时候儿你那样子。你记得么，国庆节，我拿自行车带着你，那时候儿你瘦得跟小子似的，又穿的素，跟你走街上一点不怕人说我早恋，别人问我“那天你带的是谁啊？”我说“我弟。”
我问他，“你是怎么开上车的？”
他说：“你坐稳了啊，别吓着你。我从大牢里出来干不了别的，开始干这个的。”
“我96年的时候，从单位拿回家一台空调，也是点儿背，正碰上五月份的严打，就进去了，关了我四年。”
我愕然地听着，96年？5月？我回想我在作什么？啊是了，我在参加公司在新加坡的培训，为期10个月。次年1月，张呈跟他们外办的领导出差也到了狮城，我晚上从公司宿舍里跑去看他，他和领导一直在房间里商量第二天的会谈，我坐在领导背后，趁张呈抬起头来看我的时候抛媚眼儿。
那晚他们谈了足足有两个多小时，露台的窗子开着，热带的风带着花香和海浪的咸味直吹进屋子里，我只觉得我的嘴唇，眼睛、皮肤、头发全都在燃烧又马上被风打湿了，培训结束我回到北京，我们立刻就结婚了。
在建材城里，我先是看中一套小斑马照镜子的瓷砖，白色的，腰线上是各种各样的小斑马，花砖是斑马站在镜子前边顾影自怜。我看了又看，笑了又笑，觉得真是太好玩儿了，那样的憨态可掬。曹熔也说：“哎这个好，回头你把腰线贴低点，跟小孩儿的视线一边齐，他准乐。”我说：“我一时半会儿不会有小孩了，我离婚了。”说完就往前走，看来这套瓷砖是买不成了，心里生气，这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曹熔。
他追上来，非常局促，问我：“对不起啊，什么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啊。。”一百多个问题。
我们离婚前按程序进行所谓“调解”，被迫回答一百个问题。张呈说：“那天我喝醉了，都是我不好，以后我不喝酒了。”调解员说：“不良生活习惯是要戒除，你喝酒后是不是打人了？”我在一边冷笑，：看着张呈我说：”你喝酒？你喝的是马奶子酒吧？“
我跟曹熔说：”看，我不准备回答你的十万个为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至于什么时候，嘿，还巧了，就是晚上碰上你那天。“曹熔左思又想，后来试图幽默一下，他说：“哟，那要不是这么回事，咱们还碰不上了。我这两天总在想，要不是那天碰上了，谁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再看见你，什么时候才能。。。？”
我哭笑不得地看着他，很想请问这是什么逻辑？他倒底会不会说人话？语文课白上了？我最讨厌人假装幽默，就象我老板不喜欢我假装聪明一样。张呈是最会说话的，一句笑话也能轻意直达人心，可是又有什么用，我们还是分开了，光说人话不干人事儿的东西。
我睡了两天整理出来的好心情一下又消失无踪。曹熔也不再说话。生气的时候倒是适合买东西，什么贵买什么，我买了八百年前就喜欢的科勒的洗脸盆，上面有贝壳状的花纹，当年刚买房子的时候，我就看上这只脸盆，张呈嫌贵，现在我不用跟谁商量了。
装修工人说需要一个星期的时间。我让他们五天干完，他说现在正是旺季，我这一间浴室虽小却水暖电瓦木五脏俱全，又得派人专门盯在这儿，又挣不了什么钱，我说你随便吧，我只给五天工钱，曹熔在一边儿听着背过身去笑了，又和装修工一起叹了口气。
开工之后我得整天在家陪着，因为家里还有满坑满谷的东西。在巨大的噪声中我看着一整面的瓷砖被撕下来，浴缸洗脸盆马桶被敲碎了扔出去，心里说不出的痛快。
最后一天工人走后，我拿了块抹布打扫了半天儿。我的科勒洁具美丽至极，但我想全世界不会有人象我，为得到他们付出如此大的代价。曹熔来了，拿着一面大镜子，说特别好，防雾的。我说我不需要，他说浴室里怎么能没有镜子？象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应该在屋里到处摆上镜子，每天光看自己就高兴地没白来世上一趟。
我心想可惜我在镜子里看见的不是自己是别的女人，正在张呈的怀抱里，和他一起快活。我不再搭理曹熔，继续擦我的瓷砖。他挽起袖子要和我一起干，我说不用。他沉默地找了块布蘸着涂料，下死劲擦着一块块污渍。
年假只剩两天了，我想起那晚受到老板的奚落，决定去买几本项目管理的书镀镀金。以后就全要靠自己了，不能再丢了饭碗。在书店接到曹熔的电话，他说昨天跟同学聚会去了，想着我可能还心情不好，没叫我去，但是好多有趣的事儿，问我想不想听。我抱着一摞书上了他的车。
一路上他絮絮叨叨，讲着从前的事儿。
“有一回，咱们同学去十渡，骑马，说不让你去，你还不服气。眼看着你坐在马背上一溜烟儿山后去了，我们说哟还挺神气。过一会儿，就看马自己一边低头吃草一边回来了。我们跑到山后边，你脸上沾着土，坐在地上又哭又笑呢。”
“老师上课点你背课文，你磨磨蹭蹭站起来，前边同学把书拿起来了，你还没张口先把眼镜带上，把老师气的！“
”还是咱们出去玩儿，男女生合衣睡两个大通铺，晚上两点了你不睡觉，打着手电挨个儿看同学的睡相儿，还录人打呼的声儿，把我的磁带洗了半面儿。“
我不住大笑，多么久以前的事，谁还记得。
多年来我只习惯记得张呈。
恋爱的时候他住单身宿舍，他的房间有阳台正对着我来时的路，我去找他，回回转过弯来就看见他站在那笑眯眯地等我。我不好意思，溜着墙边走，让他一会看见我一会看不见，他站在阳台上放声高歌：“乐得就是弹吉它为你唱个歌，你别一会儿哭，你也别一会儿笑，我是什么东西你早就知道，天是个锅，周围是沙漠，你是口枯井，可越深越美。“
我们从他宿舍走出来，张呈他在我耳边坏笑：“你真的是越深越美”，我红了脸，转身便往回走，他在后边说：“啊？还想再来一次？”我又掉头越过他往前跑，他在后边给我喊号：“一、一、一二一、锻炼身体！保卫祖国！锻炼身体！建设祖国！一 ～～二！！”
曹熔把车停在路边，不敢说话，二十分钟过去，我仍然哭个不住，突然不耐烦，开了车门要走，曹熔一把拽住我，他阴沉着脸说：“我送你回家，保证不再说话，不，提，从，前。”
哭过之后，我累得不行，困。曹熔跟我商量，“我帮你把书拿上楼去吧。”我不置可否。他跟我进了门，四周看看，犹豫着不知把书放哪儿，就一直端着，我又困又渴，一眼看见，不由心头火起，我抢过书，往书柜上放，那里已经空出一半－－张呈的书都在箱子里了，有几本掉在地上，曹熔捡起来没头没脑地帮我放，我一看，是花花绿绿的小说，我说：“不对，不放在这层，哎，应该这边，行了，你别添乱了，让开！”
曹熔的手停在半空，我心中激零一下，想起当年，年少的时候，我跟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让让！”一时觉得后悔，愣着不知该怎么办。
曹熔将我身子转过来，我对着他的眼睛，他神色温柔，放下手臂，他笑了，他说，“城子，给你猜个谜语吧，这么多年了，我老也没让你猜上，你听着啊，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 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打个人名。”
我怔怔看着他，年少的时候，他只有两套衣服，一身绿军装，一身蓝军装，他喜欢听歌，可是自己不太会唱，却又为我写了一首。他总是顶撞老师，班上叫得开的同学外号，都是他起的。可是他成绩比我好，寒假前的期末考试，他先交了卷子，我作好后不经意地从二楼教室窗户看外面，他正站在操场上，低着头拿脚尖划地上的冰。划了一个又一个圈，又抬头向我看。
我说：“是，是苏轼的江城子。”
他说，：“你看，多好，至少我知道你的名字是一支词牌。”我笑笑，我用手轻抚他染了风霜的面颊，我轻声道谢。曹熔一把将我拥入怀中，他微低下身子，将脸埋在我的碎发中呜咽，我愣愣地站着脑子里空白一片，他挣扎着说：‘我一定是上辈子欠了你，但我真的不记得上辈子作过什么了，你放过我罢。”
5.
在晨曦中，我问曹熔：“怎么样，我还象你弟么？”
他温存的目光藤一般顺着我的身体蜿蜒而上，他说：“你是我女人。你从来都是我最美的宝贝女人。”
假期结束，我回到办公室，老板的面色似锅底，我佯装不见。我给张呈打电话，让他回家取走他的东西。他在那边不作声，我不耐烦，喂？喂？地催他，他问我晚上一块儿吃饭行不行，然后一起回去。我说：“不用了，东西挺多的，你要是一次拿不了，”我本想说带上宋宁帮把手，结果只说：“你要是拿不了，我找个朋友用车送你一趟。”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曹熔来电话，有点不安，他说：“刚才张呈来过了。看见我吓一跳，差点儿没报警。”我问：“你今天怎么没出车啊？”他说：“今天要回公司开会。张呈什么也没拿走，他可能还会去你那儿的。”我说：“那我晚上可能跟他吃个饭，再一起回去拿东西，我恐怕这会儿他都没的穿了，你。。。你晚上就别过来了。”曹熔说：“行，我知道了。你好好的罢。”
张呈大步流星地冲进办公室，前台小姐不知所以，还跟在后边进哄：“唉，城子，你老公来了。”正好老板在旁边，淡淡跟他打了个招呼，张呈拼命平静下来，跟老板说：”对不起，我想替江城子请半天假。“老板看看他又看看我，”江，你们有没有搞错，我已经放了你十五天假！”张呈说：“对不起，是她母亲病了“老板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地转身回他办公室去了。
我们找了一个附近的茶室坐下。张呈问我：”那就是你要我走的原因？“
我说：“是。可惜时间没搞对，其实你晚去一会儿也就差开了。就象我上次。真不巧。”
“他作什么的？运动员？”
“啊？噢，差不多吧。你还真是阅人无数，一眼就看出是个体力劳动者，他给人拉脚的。”
“对不起？”
“他开出租的。”
“你倒是兴致好。”
“那是。”
“怎么认识的？”
“我那天从我妈那儿出来，忽然欲火中烧，可是又没宋宁的电话，找不着你，怎么办啊，又不能跳八一湖裸泳去，结果我站街上一扬手，刷刷刷，停下好几十口子，抓阄选的他。。。。小姐，我的茶呢？”
张呈好久不说话，喝啤酒似的喝完一壶茶，脸也象喝了酒一样红了，“我跟宋宁，”“你跟宋宁怎么着跟我没关系。”“我跟宋宁是永远不会再见面了，你放心。”
以前上学的时候，我每年暑假都看一遍「红楼梦」。第三十二回，史湘云劝贾宝玉：“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会会为官作宰的，谈谈那些仁途经济的学问，没见你成年家只我们队里搅些什么？”宝玉道：“姑娘请别的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腌砸了你知经济学问的人！”又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若了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
黛玉正巧窗外听见了，又惊又喜，又悲又叹，抽身回去了。宝玉去见父亲，远远看见林妹妹，若有拭泪之状，便忙赶上来到：“怎么又哭了，又是谁得罪你了？”一来二去宝玉又说错了话，急得一脸汗，黛玉后悔，笑道：“你别着急，我原说错了。一面近前，替他拭面上的汗，宝玉瞅了半天，方说道：”你放心。“黛玉怔了半天，说道：”我有什么不放心，我不明白这话，你倒说说，我有什么不放心？“宝玉叹了一口气，问道：”你果然不明白这话？难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错了？连你的意思都体贴不着就难怪你天天为我生气了。你皆因多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的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两人怔了半天，戚然而去。
我每看到此，都禁不住泪如雨下，最听不得亲近的人跟我说：“你放心，你放心。”总觉是诀别的意思，再有缘分也不能改变的分离的宿命！我看着张呈，我想着曾在他怀里度过的飞扬的青春，只觉万箭攒心。
张呈说：“我想跟你商量件事儿。“
“你说，什么商量不商量的，房子上次你说给我。反正你们单位还会分房，我是真没地儿去。存款全归你，你也别瞎大方什么都不要，电视你也拿走，我跟电视剧着不起急。。。“
张呈打断我：“橙子你怎么了你，都不让我说话了？”
“我什么都不要，你一个女人家，你们那公司我看着，也那么回事，你要是干着不痛快，就回去休息个半年，钱花完了，你再找我，咱们。。。呃我，另想办法。反正钱你不用担心，现在那点儿就更不值一提。我就想跟你商量，等我一会儿回去拿了衣服和书，我，我可能也不好再去了，你现在，你现在，你现在也有朋友。我就是想跟你说，回头我拿了东西，你再换把锁吧，这个钥匙我想留着作个纪念。”
我半晌作不得声，拼命看向别处，勉强笑了一下，说：“啊，换什么锁啊，你回头万一想起什么没拿的，还随时可以回去拿。要是正碰上我们，咱也都不是外人。”我拼命想开个玩笑，或是再提起宋宁来说点狠话，可是眼泪终于不动声色地奔涌而出。
我和张呈一起回到家里，他留恋地坐了一会儿，可是我们再没有什么话可讲。最后他拿起箱子准备走了，我站在走廊上拼命张大眼睛，我贪婪地看着他，他的头发，他的眼睛，他的嘴唇，我贪婪地呼吸着空气中他的古龙水的味道，我恐慌地看着那扇马上要把我们和这个家分开的铁门。
他轻轻地吻我的头发，他在我耳边轻唱：“你别一会儿哭，你也别一会儿笑，我是什么东西你早就知道。。。”
6
连续二十天没有?熔的消息。起初我不以为意，后来突然想不要是他开车出了事？我开始坐立不安，我走到街上，站在电话亭边，叫住两个结伴而行的小学生，我弯下腰问他们：“小朋友，能不能帮阿姨打个电话？听听有没有人接，一有人接，你就说打错了，阿姨给你买冰激淋吃。”两个小孩儿互相看看，又交头结耳一番，扬着光洁的小脸儿问：“那你能给我们买和路雪的脆皮带花生仁儿的么？”我忙说：“能，能，阿姨给你们一人买俩。”
我拨通了?熔的手机，将话筒放在小孩儿耳边，一会儿功夫，听见小孩大叫：“喂？喂？我是陈明明！”另一个小孩急得使劲推他，一边嚷：“阿姨让你挂电话，阿姨让你挂电话。！”
我买了冰激淋，心中狂跳，在电话边站了一会儿，才回了家。
晚上我独自坐着，电视也不知在演什么，看不懂。我手里反复把玩着家门钥匙，想，也许不必为张呈而要为?熔换一把锁？
我拿着电话拨?熔的号码，但每次都?下一位数字??没有勇气跟他说，我在挂念他。电话里传来没有感情的回复：“对不起，没有这个电话号码。”我看着电视，电视里的人恍惚变成了?熔，他说：“我以为早忘了当年，偶而幻想再遇见你，也以为只是因为不甘心，可是看见你我才知道，一直以来，对你的感情就象是活火山，只待你重新出现。”
现在他的甜言蜜语，和无法播通的电话一样消失在空气中。但我仍然坐着，想再听电视里的人，他们还能说些什么。红男绿女又开始了原来的对话，我睡着了。睡梦中铃声大作，我模模糊糊地想，啊，?熔你终于来电话了。“抓起电话吆喝了半天，没有回音，我才意识到是门铃。
门外边站着?熔。我觉得委屈，一个字也没说，转身进了卫生间假装洗脸，他跟过来，问我：‘怎么大晚上的一个人在家哭？”
我醒着鼻子，我说：“笑话！有什么好哭，我睡着了，总得洗干净脸才能见人？”我看着他，他瘦了，我更加不明白事情怎么到了这一步，为什么命运要变着法地折磨每一个人？我一阵心酸，我说：“今儿大爷兴致好啊？午夜来访有失远迎。下次您来的时候请先电话预约，免得贱人我这儿有别的客人，怠慢了您我可担代不起。但是大爷您想起一出是一出，我实在是。。。”
?熔目光灼灼地盯着我，他说：“城子，我离婚了。”
。。。。。。
“这些天，我离婚去了，不然我不配在这儿。她刚同意的，明早我们就去办手续，我赶着来告诉你。”
7．
妈妈说，只要她在世一天，我就不要想和?熔结婚。我安慰她，您且不用这么激动，青天白日死啊活的，于什么？让当儿女的心里多难受？我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结婚，但等我知道了“时候”，则一定是跟?熔。
我跟?熔也是这么说。他说：“没关系，我等着。”
我问他跟家里是怎么谈的，他不愿提起。我说：“总要让我知道她的名字？免得以后街上见了都不知道怎么招呼。”?熔说妻子叫赵芸，刚认识的时候他会笑她是刘备派来的。她在小学当音乐老师。我问他：“那怎么认识的你们？她好看么？个子高么？丰满么？你们谁追的谁？现在学校里小孩儿都学什么歌儿了？还唱春天在哪里春天在哪里么？”
?熔但笑不语，还劝我别疯疯颠颠的。我说我是最近比较高兴，所以话挺多的，他疼爱的摸摸我的头，说看出来了。
我又问那孩子叫什么呢？既然曾经那么不甘心，没把我名字的一个字放里面作个纪念？他爽朗地笑，说，“事实证明我不用那样，是我的就是我的。”孩子叫端端，在?熔“进大牢”后三个月诞下，基本上是由赵芸独自拉扯大。
我心虚地问：” 我是不是挺缺德的。“
?熔想了半天，说：”是，要是十七岁你就答应了我，省多少事。“
我说：”那也不见得，两个小屁孩子，双双考不上大学，有什么出息？可是经过这么多事，若只为成全你一个人，代价也太大了“
?熔很难过，半响说：”怪只怪我一个人。“
我说：”其实你也不必牺牲家庭。“
”可是我想要你。“
”你不是要过了嘛？“
”你以为我在求欢？我是想一辈子都看见你。“
?熔问我在不在乎他的历史污点。我说：”什么年代了，有错误改了还是好同志。我早想过了。张呈和宋宁要搁十年前，也得给抓起来，判个流氓罪，所以这就是我的命。上辈子我是典狱长。”
?熔说：“你这样言之凿凿地要把张呈也送进大牢，可见你还是恨他。”
我毫不犹豫地答：“当然恨，过了一百年也还是恨。”
“那你还爱他么？”
我迟疑片刻，认真地答他：“当然。过一百年也是一样，他怎么对我，我都是爱他的。我爱他的人，但我恨他爱我的方式。不过这跟现在的生活都是两回事，并不耽误我爱你。”
那是我成人以后第一次跟?熔说了“爱”，还是夹在对往事的痛苦回忆中，但他仍然觉得幸福。
不久公司裁员，我们部门要缩减编制，老板决定留下维安。我若是老板也会那样作，所以欣然引退。盘点了一下积蓄，我决定不再风里来雨里去的给人打工，我们盘下一间小店面，开了一个照片冲印店，取命”美丽时刻“。
我们只雇了一个伙计，我每天去坐着，包揽所有杂活儿，不忙的时候，就站在机器后面看陌生人们的美丽时刻。
8.
最高兴的时候是当顾客来取照片，看着他们回忆美丽的过往－－意味深长地笑，叹着气赞叹某个地方说不知什么时候才可以再去，啊宝贝的这个表情多么趣致，或是两个人互相埋怨，这一张你给我照的逆光了看不清脸，看我给你照得多么好。。。我常被他们丰富多变的表情吸引，忍不住伸过头去凑热闹，顾客并不怪罪我的不礼貌，反倒愿意有人来分享他们的快乐，碰上有的老夫妇，还会一张一张给我讲故事听：这是去日本看大儿子一家照的，正赶上樱花季节，这是他们住的地方，看天多么干净，空气简直透明，这是我们老两口儿在香山，抱着的这是老二生的孙子。。。
店里的小伙计整天在哼一些奇怪的歌儿，常常逗得我大笑，所以我们放下老去的崔健和罗大佑，买了一大堆新新人类的歌儿，最令曹熔忍俊不禁的一句歌词是“我是一只鱼，水里的空气，是你的小心眼儿和坏脾气。”我们一边唱着：“拥抱过后手放在哪里？”，一边在对方身上比划：“放在这儿，放在这儿！”
但曹熔最喜欢的是看我年少时为他写的日记。纸页都泛黄了，让人不能相信这都是真的??过去，现在，未来，一切都不象是真的。午后太阳斜斜地照着曹熔表情专注的脸，我坐在远一点的地方，看他在那里阅读年少的我。他不发表任何评论，只偶尔抬起头来定定地看我，眼里似有千言万语??我简直都能听见那些声音：了解，同情，惆怅，懊悔，关切，疑惑，好笑。。。有时候我走过去拍拍他的头，问“咋样？”他只轻描淡写说：“怪不得你数学连三十分也考不了，心思都用在造句上了。”我说：“嘿，你还有理了！”他漫不经心推我走，急着回到过去，我去抢那些本子，我说：“你怎么象审计一样爱看旧帐？咱们不是还有未来呢么，看那些小孩儿话干什么，没完没了地。”他说：”要是你看多了这上面你小时候的愿望，再想想这些年，就知道‘将来’实在是谁也控制不了的。“我说：“那就忘了它们。即便以后有什么变化，高兴过也就行了。”曹熔说：“我从来不会这么想。所谓不求天长地久，但求曾经拥有，我要求不止这么低。”我回不过话来，只好打哈哈，“行，大哥您说得对，大哥您是情圣，但请参看你手中破本儿第250页，看当年的秃小子是怎么说的。”
我们度过生命中最温馨快乐的时光，并误以为这将是永恒。曹熔翻熟了那些有他名字的日记本，耐不住好奇问我可曾也写了这么些痴话给张呈。我照实说没有。看着他那半信半疑又试图尊重人隐私的可笑样子，我进一步解释：“就象我现在也不会给你写什么东西一样。每天见面拼命想话题打发时间免得大眼瞪小眼，好不容易你离了身边，我还睡会儿呢，还看着店呢，”我随手抄起一个本子，翻开一页，找到一行，朗朗念出：“‘曹熔，也许是因我们年轻，不懂得爱的意义。我是说，本来是为了要幸福才去爱的，到最后全成了痛苦，也许爱是不聪明的、。。。说这么多是因我有罪恶感，因为我将近原谅你了，忘了你给我的伤害，所以会有这样奇怪的感觉。所以说，有感情是不聪明的，很多目的因此达不到’ 呃，真恶心，当年你作了什么让我小小年纪说这么些恶心的话？天呐，这就是你最近衣不解带整日观赏的玩艺儿？”曹熔说：“别夸张，我觉得写得挺好，可不就是这么回事？但你为什么没给张呈写过？”
我叹口气，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弄清楚这个。事实上，当年，我曾庆幸张呈是第一个我不必在日记上跟他说话的人，我所有的需要、悲伤、快乐，都可以直接说出来，就象问：“大米多少钱一斤？今儿晚上出去吃罢？一样地省心，我跟曹熔说：“没有挣扎的水到渠成的恋爱，不需要那些酸玩意儿也能结婚。”
曹熔盛赞我的厨艺，骗得我整个假日躲在厨房里，甚至开始跟着一个电视节目学作西点。在阳光灿烂的午后，我们聚精会神看着电视里那个美丽的厨娘，打奶油打蛋白，切水果丁，开动烤箱，我们象两个第一次得知蜜之味的孩子，妄想尝遍这世界一切的幸福滋味。
这天电视里又刚烤好一个蛋糕，我们怀着羡慕的心情：与主持人一起：Mmmm的一声，曹熔夸张地赞：“真～～香。”我笑他：“好象吃着了似的。”他凑近来说：“你的头发也香，太阳味儿的。”忽然他又问：“你，还会留长头发么？”我震了一下，想起张呈，和那个疯狂愤怒的晚上，曹熔用手指轻轻触着我的发梢，小心翼翼地说：“嗯，新娘子都是长头发的。“我转过头去看着他，我说：“夏天罢，夏天就该长长了，还可以在这儿，”我指着鬓边，“别上一朵花儿，当你的新娘子。
我们不再满足仅仅洗印照片，我参加了一个摄影训练班，结业后在小店里增设了儿童摄影的项目。有一天曹熔说想替端端拍些照片。我有点紧张但还是满口答应。曹熔开着车，我们一起去幼儿园接上端端。小家伙不肯理我，坐在前座上一直绷着不说话，我尴尬地坐在后面，不知该怎么办好。
曹熔不紧不慢找出一盘儿童英语磁带，一阵节奏欢快的歌曲之后，一个一本正经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传出来：”Do You Know This Address？你知道这个地址吗？“曹熔大言不惭地答：”我不知道！谁知道啊？端端知道么？“小家伙开始晃荡着两条有劲儿的小腿儿，咯咯儿地笑起来，磁带说：”Yes，I do，是的，我知道。“曹熔装作吃惊的样子说：”哟！他知道啊，我们端端都不知道他怎么能知道嗒？他知道你问他去！“这时磁带又在说：”Sorry，I don‘t，对不起，我不知道。“曹熔说：”哟，他又不知道啦？这怎么回事儿啊，一会儿知道一会儿不知道的，逗咱们玩儿呐？“端端已经笑得快差了气。
端端不肯让我拍他的照片－－并不是说他不肯笑或是不肯哭，或是过份淘气，因为我们拍的照片根本也没有一定之规，好象结婚照必须是笑的身份证照片必须是免冠的，我们的目的就是要捕捉孩子在动静之间的种种状态，哭的笑的，贪吃的，开心的，生气的，刚睡醒的，而端端的表情只有漠然和敌视，相信我，谁也不愿将那样的印象永久保存。
我们带端端去孩子们喜欢去的麦当劳。端端并不象电影里描述得那样，懂得对付”后妈“。电影里的孩子会给我这样的”坏女人“水杯里加好几大勺盐，“我妈妈长我妈妈短”地让“闯入者”自惭形秽，端端都没有，但他那看着别人父母的眼神真令人心颤。不，我没有因此决定放弃曹熔。原谅我这么想，一面是是端端和端端他娘，一面是江城子，曹熔知道他要的是谁。
然而我还是厌恶自己了。曹熔送走端端，我跟他说：“以后我还是离端端越远越好。欠他们母子的我早晚要还，虽然不知道届时以什么方式，但是人在作天在看，我知道我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等端端大了，你去跟他说，他有的是时间看我怎么下的地狱，现在且不必急着给我难堪。我也不想装什么贤惠，我要真关心他，何必抢了他爸爸在这里……你在听呢么？”
曹熔说：“行了，我知道了。端端他今天大概是病了，我送他回去，他好好地吐了一车。玩也没玩好，吃也没吃好。你说的，我明白，你是怪我多事了，我以后不存这个想头了，省得每个人都难过。”
9。
我们决定结婚了。两家父母都不原谅我们，却也在情理之中。我们这两个伤天害理的东西也没脸和人吃什么宴席，就报了一个去九寨沟的旅游团，算是新事新办了。
一路上我不断抱怨－－为什么有人出来玩儿却穿西装打领带或短裙高跟鞋，难道他们上班穿球鞋么？那个老女人该不会是蛤蟆变的吧，这般鼓噪？曹熔说：“我知道你从小就痛恨集体生活，倒也罢了，但为什么你这么容不得别人和你不同？”我心里惭愧，不再无谓地刻薄。
我们从成都坐车，足走了五百公里山路，南方山区又湿又冷，傍晚车又坏了，我们在细雨中等着，饥寒交迫，不免开始疑惑，前面的美景，真的值得我们这般辛苦么？
真的到了九寨沟，我兴奋地大叫：“美啊！美！快来快来，老土儿，看！这就叫春来江水绿如蓝呐！”第二天我们又去了黄龙，车上的南方游客兴奋莫名，因为可以在睛空下眺望雪山，导游还停下车来让大家打雪仗。在大自然壮阔的美景和陌生人的喧哗中，我们静静握着双手，我心里充满感激，发觉在茫茫天地间，原来只有身边这么一个人，和我共着冷暖。
晚上宿在小镇的旅店，我早已累得神志不清，可是洗过澡，头发一直不肯干，不敢就这么睡去，只好呆坐着听外边下雨，一面想着都市的种种好处。曹熔看不过眼，扯过台灯来想用灯泡给我“烤”干头发。我边躲边笑，他大力按住我，并威胁：“隔墙有耳，隔墙有耳，严禁浪笑，嘘。。。”
正闹着，手机响了，我拿起来一看，是妈妈。我喂了一会儿，她却不说话，我再看手机的屏幕，叹了口气??现代科技实在不肯再支撑这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奢侈境界，我轻轻叫了一声“妈？”老太太那边还吓了一跳，自己又不好意思，强自镇定问我：“噢，你知道是我啊？你心里还有我啊？”我说：“啊，知道，天天等您电话呢。”一面说，一面静静哭了。
妈妈问：“听说那边路不好走，我就说给你打个电话看看走到哪一段了？”我说：“放心吧，都是公路，挺好走的，放心吧。”妈又说：“今儿下午张呈来过了，还给你留了个条，什么时候你回来看罢。”我看看?熔，他本来还举着灯泡在旁边站着，后看见我哭了，就坐回去在旅店的破桌子上摆弄那被他当了吹风机的台灯。我说：“写的什么，您就念念得了。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去呢。”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过后，妈说：“倒是没几句话，两张纸，这么写的：橙子，听说你要结婚了，是我上次见过的那人么？橙子，我对不起你，这一年来，想是想念，总不敢打扰。今天听妈妈说，你又要结婚了，我，我总是要恭喜你的，我没有让你快乐，当年说的话全没算数，我但愿你能原谅我，今后能快乐。橙子，下一篇纸我想说句不恭敬的的话，你若不想听，就不要翻篇了，我祝福你永远快乐。”
我问：“那第二张纸上，说的什么？”又是一阵纸声，妈妈又念：“橙子，我想清了。我们分开，损失不在我，因为反正你也不再爱我了，我已没什么可损失的，损失在你，因为我还是这么这么这么地爱你。
我摇头叹息，张呈啊张呈，要是你我缘分足够，我愿意和你对一辈子诗，真的。
母女一时无话，终于妈妈又问：”那你就打算这样了？”我说：“啊，是，回去我们就想登记了。”妈妈又沉默一会儿，终于说：“我那儿还有一只玉镯子，是好东西，你回来了想着来拿，别的你也什么都有，不劳我送。”我说：“您留着罢，我手腕太细，那得是胳膊跟去了皮儿的莲藕似的戴着才好看。”妈说：“你回来试了再说。”挂了电话。
10
我们一路追随着岷江回到成都。我开始想家，想早点回去，好坐在自己的沙发上吃着零食看着电视打情骂俏儿，或是扯着破锣嗓子卡拉OK，每次”演唱会“前我们都会满怀歉意向楼上楼下的邻居分别献上一首歌，可惜他们从不领情，永远等不到我们唱第三首，就来大按门铃表示抗议。
我半真半假跟曹熔说：“真麻烦，我发现咱们两个要玉成好事真不容易。小时候老师管，动不动找家长，现在更是老的恨小的怨，邻居还窃窃私语，巴不得脸凑上来问我张呈怎么好久不见了？”
曹熔说：“那你还急着回去？不如咱们缓缓，再去峨嵋山青城山什么的看看？”我怪叫：“不！不！决不！给钱也不去啦，我再也受不了这风餐露宿，颠沛流离的日子啦！我要回家，嗒嗒嘀，嗒嗒嘀。。。”我不三不四地哼着KENNY G的那首著名的萨克斯曲“回家”，曹熔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说我确实是累疯了，好，咱们这就回家去。
在那个早晨，简陋的旅馆外飘着南方特有的雨雾，市声嘈杂，不用从窗户伸出头去也仿佛能看到行人匆匆走过，小贩起劲地叫卖着各种生鲜瓜果，农贸市场也兼卖玫瑰花，一大束一大束地就地摆着，我常让曹熔猜这里一朵玫瑰只卖多少钱。我们也曾坐着人力三轮从集市的一端走到另一端，三四公里之遥居然只收两块钱。我们穿着长袖衣裤头顶着头躺在旅馆的床上，一面埋怨南方的湿冷，一面又向往着租一个人力车沿着岷江能走多远就走他多远，我们拿不定主意是先这样去走一程呢还是就回家去了？
结果我们没去游江，也没能回北京的家。曹熔接到他家里的电话，端端进了医院，脑瘤。
我们直接从北京机场赶到儿童医院，从四川回京的旅程曹熔没有说过一句话。我没有跟曹熔走进病房，我们那已简单到极致但仍然沉重的行李陪我在医院的院子里坐到天黑，然后我独自拎着它们回了家。
北京的初夏没有雨水，但早晚依然颇有凉意。我一天一天地跑去医院坐着，那儿有长椅还有一个亭子。露水还重的清晨，我就去亭子里，太阳完全升起来了，我就又坐到长椅上，中午太阳热起来，我再回到亭子里，然后黄昏我再到椅子上坐着。我从来没看见过曹熔和他以前的妻子，他们好象就此消失了，虽然我知道他们就在那白色大楼里的某一层，我却从来没有看见他们出现在院子里，渐渐地我快要忘记了我整天是来这里作什么，我只是祈祷着端端最终不要消失，不要！千万不要！！
不知是哪个好心人将医院的长椅和亭子都漆成绿色，而不是天杀的白色。常常有穿着白色病号服的小孩被忧心忡忡地父母领着在这里蹦蹦跳跳，他们也都得了绝症么？是什么样的绝症？为什么他们不能至少活到三十岁，好来得及知道世界大体是怎么回事，都有些什么样的具体的快乐和说不清的诱惑？为什么呢？一切命运的安排究竟是为什么？
一个黄昏我正看着脚趾头地胡思乱想，眼前的青草暗了一下，我抬起头来，是曹熔。我激动地看着他，他却没有表情。我站起来，谁知道腿早麻了，不听使唤，差点没一头栽到他身上。我狼狈地站稳，看着曹溶深陷的眼睛，不用他说话，我已深深觉到自己的多余。
他站了一会儿，下意识地想脱掉外衣，这才发现自己还正穿着医院隔离室里的白大褂，连忙脱下，一面说：”我怎么把它穿出来了。“他又再脱下一件衬衫，自己只剩一件T恤，他将衬衫披在我肩上，眼睛看着别处，说：“走吧，你在这儿没用。”我结结巴巴想说话，他抬起手来制止我：“快点回家去，我已经，我已经够烦的，没时间再来给你送衣服，你快点儿走！快点儿。“
有一个星期，我没再去医院。又一个早晨，曹熔来电话，告诉我孩子已经没有了。
我束手无策地拿着电话，思想和语言都远离了我，我还一直穿着曹熔他在医院里给我的那件衬衫，我拼命用它裹紧了自己，电话早已被他挂断了，我方想起还没有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我很少去我们的那个”美丽时刻“，我只坐在家里一分钟一分钟地等待曹熔。这样地坐了半个月。有一天我强打精神去店里处理一些事情，中午又开始不耐烦，重新把一切事扔给伙计，自己回了家。
曹熔在。我急急奔过去，把头埋在他胸膛里，什么东西硌了我的脸，我从他上衣口袋里抽出一张照片，那是我，正站在群山中挥臂招呼他：”哎～～看这儿，看这儿！“
我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他，继而突然明白过来，曹熔！曹熔他要走！我紧紧抓着他，我说：“别，别，我知道，你难过，我什么也不说，我陪你，你先别急着走。以前我有一个老师，”我急急忙忙地说着，曹熔他不动声色地看着我，我急急地说，象是在梦里，生怕没说清楚梦就醒了而他就会离去，“我们那老师是美国人，教我们演讲的。他本来是芝加哥大学的法律博士，可是现在却专门教外国学生英语，他去过好多国家。有一次他说要让听众从你的演讲中感到你的感情，他就讲开了，他说他曾有一个小女儿，在院子里骑小车玩，被对面来的汽车撞死了，从此他不能再在美国生活下去，也不再作原来的工作，他开始到处流浪，去过印度、日本和中国，在大学里教英语。。。他哭得象泪人儿似的，那堂课，我们才知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可是平时他很高兴，一点看不出来，曹熔，我陪着你，咱们不在北京了，咱们去别的地方，咱们也会有孩子的，好么？“
曹熔将脸埋在我的裙子里，他的双肩剧烈地抖动着，可是当我扶起他的脸，发现他的眼睛是干的，他的眼泪已经流干了。他困难地说：“城子，是，赵芸她，病了，在，医院里，都不认识人了，我得去陪着她，你知道？我得去陪着她，医生说，不然就没救了，会真的疯了。”
我问：“那，等她好了呢？”
曹熔说：“我再跟她结婚，再生一个端端，她才有救。“
我说：”怎么见得她还要你，她还原谅你？！“
曹熔说：”她会的，看端端份上！“
我不再说话。曹熔站起身子，从我手中抽出那张照片，展平了，装进胸前的口袋。我说：“那，祝赵芸她早日恢复健康，等你们再生了孩子，我教他英语：你知道这个地址么？是的我知道，对不起我不知道。。。”
曹熔起初不明白，渐渐想起那一个阳光灿烂的春日，我们载着端端哄他去拍照片，端端恨我，可是他又被曹熔逗得哈哈笑。
曹熔的眼里全是疼痛，我突然后悔，连忙一迭声地说：“不不，我瞎说的，不用让我教他，不用让他看见我，咱们，永生不再见面，我，永远，不会再去烦你们了。”
我上去拿那张照片，曹熔轻轻格开我，他一手捂着心脏－－口袋正好在那里，我的照片正好在那里，他说：“好，来世，再见。“
11
妈妈仍将那玉镯子给了我。我低头把玩，它象一汪碧水般紧紧扣着我的手腕。我说：”奇了，以前我从来戴这个都不好看的，找不到合适的。“妈说：“所以人家说玉也分有缘没缘的，这个就难得是跟你有缘的。”
妈妈并说孩子可怜是不用说了，但我和曹熔究竟不是理想的一对，现在只有认了命作罢。
我病了一场，一时想把这房子卖了。风水一定有问题，不然为什么我总不能跟相爱的人善始善终？
情急之中，却难以找到合适的买主。有很多年轻夫妇来看房，对大小朝向都很满意，可是想到这里埋葬过的爱情，我总觉对人家也是不吉利的，无论如何不想卖给他们，于是慢慢耽搁下来，我一个人住着，不知不觉也大半年过去了。
想到中学的时候，有位教生物的女老师，29岁了还没有结婚，只要她说个我们一句半句，我们就在背后狠狠咒骂她是心理变态的老处女。现在想起来，，真是残忍。那时候，不懂天高地厚的我们知道什么呢，除了以为29岁是青春的尽头，对于生活里没有男人的爱和陪伴的女人，我们又知道什么呢。
现在我比29岁大出好多了，天知道别人又是如何看我？店里的伙计走马灯似的换，我常自嘲地想，是因为我从“妖精”变成了“妖婆”，脾气越来越怪，更早就失了幽默感，招人讨厌是一定的。
一个人在家，时间长得象一条河，然而河水没有一点暖意。我一个人在河里走，并不敢多想，关于曹熔和以前的一切，我怕想多了，我更没有再往前走的勇气，而会抛开一切向他狂奔而去。不，这么说也不恰当，我还有什么可抛开的？以前是谁批评过我，说我整个的是一个人事不知的天真感情动物。我这样的感情动物，以感情为生，现在却完全失去了感情地生活，我倒是想抛开，然而除了一条命，我还剩下什么？应该说不顾一切才对，不顾曾经对曹熔一家犯下的过错，不顾他现在病重的妻子，不顾他的责任，我的责任，不顾这一切，向他狂奔而去。
我努力不想他，但书和电视里总有他的影子，总好象有人在替他跟我说话，在深夜我常常为一本书哭了，因为某个情节让我想到和曹熔一起的片断，他曾经对我那么宽容，我曾经那么跋扈，我们曾经那么幸福。渐渐地我只敢看一些轻松的喜剧和清淡的散文，不伤心也不伤神，心中慢慢平静，我想我就要这样老去了。
冬天终于过去，我松了口气。一个春夜，我早早睡了，曹熔却来了。我开始简直以为是作梦，是因日思夜想而生的幻觉。我听见门铃，根本想也没想就去开了门，我已不相信我的生命还会有什么惊喜，所以当我突然看到曹熔，我以为我在作梦，要不就是我死了，这是临终前的幻境，不然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他穿了一件我没见过的衣服站在门外，就象很久之前，半夜里他突然跑来告诉我说，他离婚了，以后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曹熔紧紧地拥抱着我，又轻轻摇晃我的身子，一面说，：“城子，醒醒，是我，你怎么了城子，你醒醒，是我。”我的眼泪好好地流了一脸，我来不及地要擦干眼睛，好清楚地看看他，我有多久没看见他了！天啊，让我好好地看看他，可是眼泪不听话，拭之不去。曹熔也哭了，我们象两个失散后受了惊吓又走到一起的孩子，无限地委屈，不愿片刻离开彼此的怀抱。
我们就那样哭了快一辈子，曹熔说：“你怎么样了？我真不知道你怎么样了，我都快活不下去了，就是死也得来看看你。”他絮絮地说着，仿佛不用听我的回答。我怎样了？我十分地不好。象小时候爸爸出差回来，我总是高兴地又哭又笑，他问我好不好？怎么样？我都是一迭声地说：“不好！不好！坏极了！”
我跟曹熔也是那样说，我问他赵芸的病怎样了，他说好得多了。我就不再说话，若她没有见好， 我还有借口说可见你陪着也没有用处，现在我还说什么?
以前听妈妈说过，她和父亲结婚快十年了都没能怀孕。爸爸喜欢孩子，奶奶也见责于她。妈妈受不了压力，就跟爸说，“缘分是有对错之分的，可见咱们两人的缘分是错的，还是分手吧。”爸起初不肯，慢慢地有点犹豫，单位里也正有一个女人追他，谁知千钧一发之际妈妈却怀上了我，虽是女儿，爸也全不在意，整天把我扛在脖子上，我指哪儿他去哪儿。
我没有告诉曹熔，和他分开后，我常想到爸妈的这件往事－－缘分有可能是错的，但只要不错得离谱，总有转机，我但愿和曹熔，能够再聚。
－完－
从母亲处回自己的家，短短十几分钟车程，却遇上一个不认路的司机。先是拐错一个弯儿，接着每到叉路就问我："然后怎么走？然后呢？" 可怜我那脊椎四个小时前就已改了别人的姓，现在还要强撑着象鸭子一样伸着脖子给这个笨鹅指路！拐了七个弯之后，离家还不到五百米了，难为他又问我：“从哪儿下辅路啊？”不由得我拍案叫绝，我说：“师傅，您对这边可真是不熟啊，您看天也这么黑了，一会儿放下我您就掉头往北海一带开吧，那边路可好认，没这么些立交桥，还离着中南海近，灯也多……"司机第一次从倒后镜里看我，突然说：“江城子！”车子颠了一下，我向前探着身子，隔着前排座位的铁栏杆，他说：“我是曹熔。”
在路边曹熔停下车，一时不知道是我们都该下车握手寒喧呢，还是怎样，大家隔着铁栏杆呆看着彼此，活象在探监。我记得小时候他送我回家，我进了地铁的闸口，回头隔着栏杆挥手再见，他每次都拍着栏杆笑说：“你好好接受改造，我走了。”
…… ……
我回过神来，开车门关车门地坐到前座上，曹熔把顶灯打开了，我们也没握手，互相看着，乐，他说：“你真是江城子。”
别人已在书里多次写过，不要盼望和你的旧爱重逢，因为那肯定是在你最狼狈最累的一刻，我还不信。
我看着曹熔，知道自己肯定也老了。有一天听同事说，不看中学同学聚会的照片，不会知道自己已经老了。每天在镜子里看熟的脸，又精心勾兑了那么多颜色，怎么看怎么年方十八青春长驻的样子，可是看见小时候的同学，才服气了，既然人家脸上有风霜，你也一定会有，什么都会骗人，时间不会，什么都会有不公平，岁月没有。
曹熔胖了，也许在不相干的人，他仍是英俊的，但我拿当年的眼光看他，十五年前的我，今儿遇到他，得乖乖叫声叔叔。
要是数月前，我这么地与一个旧人不期而遇，一定只是高兴，除了高兴还是高兴－－“啊，多么巧！哟瞧你一点儿没变，挺好嗒？家里老人好？孩子几岁了？我就住附近，哪天聚聚？”可是今日就不同，我这么累这么沮丧这么地不想说话，却让我碰见曹熔。
十五岁的时候我就爱上曹熔。别问我为什么，我所遭遇过的感情，我从来都不知道是为什么。为什么是在那一年，为什么后来又结束了，为什么是他而不是他，我从来都不知道。可是当年，连身体都还没来得及发育全，我就爱上曹熔。而那时连手都没碰过他一下，大概是因为，我刚才说了，还没发育全呢。十七岁的时候，夏天吧，我决定今后还是不要再见这个人的好，也没说什么，就是路上遇见了我也装看不见，他叫我，我能不理就不理，他站住跟我说话，我皱着眉头走自己的，最后他找到家里来，我霹雳乓朗地收拾桌上的书，,除了一会儿说一句:"让让!"还是没话。他也就明白了，他想了半天，走近了又不敢，到门口下定决心又回来，然后抬起手来轻轻碰了一下我的脸蛋儿，说：“那行。”就走了。
然后十五年过去，今天我们突然在灯火辉煌的大街上遇到了，他竟然是个笨司机，而我是早上刚跟张呈离了婚的三十一岁老女人，伤心，变态，连司机也恨。
曹熔说：“有一天我看见你妈妈。”
我说：“啊，那么说那还真的是你。是在景山公园吧，我妈说看见我以前的同学，小孩都这么高了，还问我好不好。你绝对想不到，她将你说成仇力，你记得么？对，就是腿有毛病的那个。”
“什么？ 仇力不是女的嘛？”
“说的是啊，我还纳闷，我们以前对头似的，她问我好倒不稀奇，成年人了，谁还不会装个客气，可是她怎么可能认出我妈妈？后来说是个男的，又一描述，我想可能是你。”
曹熔笑，“就是我。你们老太太还是那样儿，跟我小时候躲在门洞里看见的一样。"
我们都笑了，我说，“瞎说，我都快赶上我妈那会儿的岁数了。”
曹熔看着我，突然眼神空了一下，自己不好意思，看看窗外又再转过来看我，说：“净瞎说，你，就是好象有点累，不过还是挺好的。老远地，我开着车，忽然看见你，站那儿，我就哟的一声，但也没想到是你。“说到这儿他又笑了，“要不是你那么凶地骂我，我真没认出你来，你骂人的样儿，跟小时候似的。”
我接上去，刚张口，也不觉笑了，我说，“你怎么开上车了，连三环路都不认识，你说我不把你支北海公园去你还不得走丢了？对了，你小孩儿多大了，我妈说可漂亮了。象你还是你爱人？”
曹熔说：“我教你啊，夸人孩子，一定要说象人家爸爸。说象妈，那搁在几百年前就说不清楚了，一定要说象爸爸，才是恭维。”
我一直笑着，听到这儿笑不下去了，想起不愿想的事儿。背又开始疼。曹熔拽过一个卷了边的小本子，上面还一起拴着个圆珠笔，写了一个电话给我，说：“你要用车就找我吧。”
2。
回到家里，我把所有灯都打开了。金鱼在缸里吐着泡泡，眼睁睁地看着我，我从沙发上支起身子，一边喂它们一边想，哪天让张呈拿走算了，反正鱼也不认识人，只要宋宁肯喂它们，它们一样会这么殷勤地叭嗒嘴。
不比猫狗，不认识的人还了得，一定下死劲逞威风，又抓又咬，不吓退你不罢休。有一次和张呈去买东西，商场不知谁想出来的馊主意，消费一百块钱就送两只小绿鹦鹉。我们共得四只，给了妈妈一对，自己一对儿。结果第二天不知怎的，就死了一只。我回家发现了，想等张呈回来再把它拿出来，可是看那另一只吓得浑身直抖，也只好硬着头皮打开门，用报纸垫着拖出来扔了完事。可是另一只又开始闹，在四方笼子里来回踱步，一会儿憋足了气叫一声,直走了一夜，睡一会儿，第二天早上又接着走，等我们再回来，它也已经死了。我难过了好几天，深深觉得内疚，两个活物，生生断在我们手上，真是造孽，商场也是不负责任，这样送出的鸟，肯定大半都不明不白地葬送了。我发誓再不养金鱼之外的活物，张呈问：“那孩子呢，总要生宝宝吧？别怕，交给我，就跟养活你一样容易。”
说得好听，却没等我们有更明确的计划，就被我发现了他和宋宁的事。
那天我真不应该忘记拿那套资料，晚上七点钟公司的周年酒会，我打扮好了坐着车走到饭店门口，突然想起会上要宣读的第三季度企划大纲忘在家里了，我痛骂自己一声“屎!”掉头就往回赶，一路上心中紧张地咚咚乱跳，懊悔至死，八百年不把功课带回家来作，带一次就出这么大娄子。
进了家，也来不及换鞋，直奔放资料的书房，抄起来就走。浴室门掩着，我忙里偷闲嚷了一句：“张呈你又拉屎呐？慢用啊？我真是该死透了，忘了。。。”我猛地打住， 地上一双我没见过的高跟鞋，浴室里是水声掩不住的喧哗。
张呈宋宁出来的时候，我全套宴会打扮的坐在正对着他们的沙发上，看着他们的脸转瞬变成七彩霓虹灯，我问张呈，：“您服服侍贵妃出浴啦？”我又招呼宋宁，“多坐会儿，别客气，就当自己家一样。”我冷眼看着她的好身材抖得落了一地水珠，再没什么好说的了，我重新拾起东西出了家门。
酒会很成功，我颇喝了一点酒。回到家里，挂表说是晚上九点四十分，我突然悲愤莫名，我一共才离开两个小时，才两个小时，他们也要见一面! 可见是真的想念，我明白，十分钟也是好的，象和张呈热恋的时候，挤在妈妈家的小厨房里，妈一边忙里忙外一边愉快地讲话，我们并肩站着，我有一搭无一搭地接话，张呈目不转睛地看我，妈一背过身去他就吻我。头发上，眼睛上，嘴唇上，到处都是他的不舍得。啊，年轻的我幸福地想，他是这么地离不开我，十分钟也不行。
我一眼也不想多看他，他脸上的霓虹灯还点着呢，象庆祝国庆节。我突然想笑，还真笑了两声。张呈往前走了两步，又犹豫着停下，仿佛一下变成了章鱼，全身是手脚，全都没地儿搁。也不敢说话，喉咙咝咝作响，象吐着信子的蛇。我想说，张呈，千万别让我看见你这样子，我看不得男人这样子，男人没了神气，我就没办法跟他在一起了。可是我胸口堵着，作不得声。我冷着脸，尽量不让堵在胸口的东西流出来，我走进厨房，找出剪子，对着厨柜门上的玻璃，我开始一下一下地剪头发。心里痛快极了! 张呈你不是喜欢我的长头发么，我也没什么可拿走的，我悲愤地想，我们在一起五年了，我已经三十岁，现在跟他了结了，我什么也拿不走他的，但是!! 我至少能拿走他喜欢的长头发!
张呈扑上来，我一把戳在他手上，他一声没吭，拼着命夺下剪子，紧紧攥住，然后他跪下了，脸贴在我冰冷的高跟鞋上，那上面有一朵装饰的花，他再抬起头的时候，我发现他脸上有一块地方被划破了。他又低下头去，哽咽着恳求，“你，橙子，你，别，你别，别，糟蹋自己，你，别，你， 你怎么着我都行，我，你别这样，你千万别，别再伤着了回头，你要想让我死，你说话，你别，你的头发。”他支离破碎地终于说不下去，我蹲下身子，看着他脸上的伤口，我终于能说话了，我说：“我要离婚。”
世上只有这么一个男人，他不叫我城子，他笑我是会被榨成汁儿的橙子，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现在他要离我而去了。
3．
我以为会生病，可却精神亢奋。两夜不眠，白天仍然好人一个，坚持思路清晰地上班。以前我们俩去趟西安，回来我也得扭捏作态发一个三十七度二的低烧，别人来关切，张呈会笑答我无大碍，只是被苍蝇踢了一脚。这次我偏不能生病，我坚决地想，我要先跟他离了婚! 免得受这种侮辱，肮脏地折磨。
张呈不知用什么理由请了假回来，整天在家坐着，下班去我写字楼底下等，在家里我没话跟他说，在街上没办法，还得为了周围人应付着，他就趁这些机会跟我说：“橙子，我不想离婚。”“橙子，你相信我，那天是第一回，我，你晚上不在家，我不是在外边吃的饭么，我糊涂了，我真不应该喝了点酒。”我正眼也不看他，在路边的水果摊停下，买了一只橙，我当街站着，顺手拿出小刀来把它切开，汁汁水水流了我一手，张呈呆呆地看着我，我轻声说，别老逼我动刀动枪的，我都害怕我自己了，哪天一失手再伤着你，宋宁还得养活你一辈子。我最后再说一遍，我要离婚。”
最可笑是宋宁也找上门来。那天张呈没来陪我下班，我还奇怪呢，却一下看见宋宁。我冷笑数声，张呈你有种，宋宁你也算是女中豪杰，两口子轮流来值班折腾我。你们这么默契，还不结婚等什么呢。
宋宁真是好样儿的，我污言秽语说了一筐，她能紧抿着嘴不说话，后来我也累疯了，我已经几乎四五天没睡，唯一支撑我的就是心里那些脏话，因为实在太伤心的缘故，当着张呈我说不出来，我不想在他面前哭，只能拼命忍 着，让话语的毒气日以继夜地消耗着我的清醒。
宋宁等我喘匀了气，终于说：“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吧。”
“没钱!! 难道我还要请你喝东西不成？你只配喝我们家的洗澡水!”
她使劲咽了口唾味，脸憋得通红，终于受不住哭了，她说：“你先碰到张呈，你比我幸运。可是，我也不因为爱他就低贱了。”
我跟上：“你说得有理，可是我非常不明白我能帮你作什么？来劝我不要离开张呈？等我忘了这件事，等他忘了对我的内疚，你就美了，你们就可以一辈子勾搭成奸了，啧啧，真会想。杨贵妃要有你这脑袋，怎么至于给绞死。你现在当然着急了，这上下张呈大概也不肯见你了，什么时候我肯跟他说话了，他才肯跟你说话，什么时候我能同意不离婚了，他才可以重新跟你在一起，是吧？单为了拆散你们我也不能要这个家了。对了，我就是要让你得不着他，就是要他后悔有你，就是让他一辈子后悔失去我，所以我必须离婚!”
我说一个逗号儿，宋宁点一下头，我都说完了，她仍在点头，又突然顿住 ，她已经不再哭了，她喃喃重复：“你这个可怕的女人，”非常不能相信眼前的一切和自己的处境，我笑了，在她眼镜片的反光中，我看着短发的变形的自己，我笑着问：“有没有带录音机？回去放给张呈听，好让他快快离了我这可怕的女人。”
张呈同意跟我离婚了。走出街道办事处，外面却不是悲伤的天气，太阳好好照着，风好好吹着，孩子好好笑着，只有我们两个站在街上，仿佛千年僵尸复活----新世界是这么的陌生，唯一的记忆是，在上一世我们是被彼此杀死的。
4.
张呈提议再一起吃顿饭。这几个月来，我们的对话精简到不能再简的程度，基本上无论他说什么，我都是一个字，“不”。他已经习惯了我的拒绝，“你喝点儿水么？”“要不我还是陪你去妈妈那儿吧”“电视都演完啦，你别光在这儿坐着了。”除此之外，他每天问我一百多遍，“我们不离婚行么？”而我的回答概无例外，全都是一个字，“不！”
所以我想都没想，拒绝了他的午饭。据传说，很多打得不堪的夫妻办了离婚，就装作文明人一样一起去吃个最后的午餐，自我检讨并互致祝福。这真不是什么文明的把戏，就象大尾巴狼坐在西餐厅里吃鸡一样，作样子给谁看？
我说我要去上班。
公司的副总裁明天要从美国过来，老板把我和同事维安叫在一起，排练届时要作的演示稿。老板开始讲，“在全球经济不景气之时，如何节省开支对我们的项目意义重大，以下就是我们所想到的方式：1使用本地供应商及材料，2，缩短项目时间，3，提高建成项目的再利用率。。。”“维安指出：”老大上次不是说了么，光节省开支不是我们的首要目标，我们仍然需要保证质量，不能以质量为代价换取开支的节省，我认为开头很别扭，听上去刺耳得很，什么啊，把公司说得明天就要关门了似的，我认为。。。“
老板点我的名，”江，你什么看法。”我说：“啊，好啊，挺好。”
“什么是挺好，说出你的建议、”
“就是挺好，不要冒儿了，改成目标二字就是。或者就这样也行，反正是从大老板给咱们的战略里抄下来的。”我换了个坐姿，让脊椎舒服点。
老板说，“看，江。你总是这个不起劲的样子。你们中国人在联大会议上的表现就是3S，SILENCE，SMILE，SLEEP。我知道你丈夫是外交官，你参加项目会议时的表现大概深得他真传吧。
我强压怒火，尽量平静地说；“对不起，老板，余生也晚，没有本事在中国代表有3S表现的时候参加那样的盛会，只能在这小公司里混混。所以我不大懂得您的比喻。我丈夫，他只是外办的一支传声筒，我不知道他和明天的会有什么关系，有什么值得我们借鉴或引以为训的地方。关于这篇演示稿，从头到尾我已经作了三个月，您现在让我给自己的东西提意见，对不起，我若仍有意见，何必交给您，在我个人，这已是最后一稿，然而我认为维安的意见很好，您可以考虑。明天您是主讲人，您看着办吧。“
老板气咻咻地说：”那好，江，既然这样，这里没你的事儿了，我和维安再商量细节。”我站起来，走出会议室，三下五除二填好一张年假申请单，我想休息。
我去妈妈那儿吃晚饭，她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我越发觉得脊背疼得好似要断开一般，匆匆吃过就走了，竟遇上曹熔。
在家睡了两天，第三天我很早醒了，因为梦见了张呈。梦里我们穿着水彩色的夏天衣服在火树下吃冰激淋。
张呈几乎是光身离开了这个家。我巡视一番，发现他什么都没带走。柜子里还有没开封的新衬衫，更不要说他的四季衣裳。他的书，他的笔记，剃须刀，照片。
这个家仍然处处是他的气息，我再打开衣柜，看着那些衣裳，我想这上面也一定有宋宁的气息，有她对他的思念，他对她的纠缠不清，他为她失去了我失去了家的后悔。我用手轻抚西服的厚厚垫肩，我的心里已经没有了恨。
我心平静气地找出旅行箱子、压扁了的纸盒子、大大小小的塑料袋，把所有需要他带走的东西分类放好。天气开始热了，我坐在地上，一身一额的汗。我走到卫生间，早想好等张呈一走了就要再给它装修一下的，总要变个样子我才心安。我找出曹熔给的纸片，播通了他的电话，他愉快爽朗的声音，真配这初夏天气，我问他愿不愿意带我去看看建材市场。
曹熔开车的时候并不常讲话，我也没有太多话说，心里耳根都觉得清静。走了一会儿，他问我，：“你听歌儿么？”我说好啊。他车里放出来的全是旧歌，一边放他一边跟着唱。有罗大佑－－”每次闭上眼我就想起了你，你象一句美丽口号，挥不去。有崔健－－“我独自经过你并没有话要对你讲，我抬头看着你喔脸庞，你问我要去向何方我指着大海的方向，你的惊奇象是给人喔赞扬“还有张蔷”我为你带来一个好消息，这消息带着甜和蜜”，也竟然有候宝林的相声：“关公是哪里人呐？山西人？那是阎锡山的队伍！山西人怎么跑到俺们山东来杀人啊，有俺们的命令吗？”
我开心地笑，我说：“你老了你。”曹熔说，“只有一首是最近的歌，你听听，我说：“在哪呢，你开你的车，我来找。”他并不理我，鼓捣了一会儿，我们正在等红灯的时候，一个男声和着吉它传出来，“夜空里的花，绽放在你身后，幸福了我好久。。。”后面的车按着喇叭催促我们，我问曹熔，“是什么花？”他说：“是烟花，焰火，。我昨天才碰到这首歌，我走着走着突然听见路边在放，我就走不动了，想起小时候儿你那样子。你记得么，国庆节，我拿自行车带着你，那时候儿你瘦得跟小子似的，又穿的素，跟你走街上一点不怕人说我早恋，别人问我“那天你带的是谁啊？”我说“我弟。”
我问他，“你是怎么开上车的？”
他说：“你坐稳了啊，别吓着你。我从大牢里出来干不了别的，开始干这个的。”
“我96年的时候，从单位拿回家一台空调，也是点儿背，正碰上五月份的严打，就进去了，关了我四年。”
我愕然地听着，96年？5月？我回想我在作什么？啊是了，我在参加公司在新加坡的培训，为期10个月。次年1月，张呈跟他们外办的领导出差也到了狮城，我晚上从公司宿舍里跑去看他，他和领导一直在房间里商量第二天的会谈，我坐在领导背后，趁张呈抬起头来看我的时候抛媚眼儿。
那晚他们谈了足足有两个多小时，露台的窗子开着，热带的风带着花香和海浪的咸味直吹进屋子里，我只觉得我的嘴唇，眼睛、皮肤、头发全都在燃烧又马上被风打湿了，培训结束我回到北京，我们立刻就结婚了。
在建材城里，我先是看中一套小斑马照镜子的瓷砖，白色的，腰线上是各种各样的小斑马，花砖是斑马站在镜子前边顾影自怜。我看了又看，笑了又笑，觉得真是太好玩儿了，那样的憨态可掬。曹熔也说：“哎这个好，回头你把腰线贴低点，跟小孩儿的视线一边齐，他准乐。”我说：“我一时半会儿不会有小孩了，我离婚了。”说完就往前走，看来这套瓷砖是买不成了，心里生气，这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曹熔。
他追上来，非常局促，问我：“对不起啊，什么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啊。。”一百多个问题。
我们离婚前按程序进行所谓“调解”，被迫回答一百个问题。张呈说：“那天我喝醉了，都是我不好，以后我不喝酒了。”调解员说：“不良生活习惯是要戒除，你喝酒后是不是打人了？”我在一边冷笑，：看着张呈我说：”你喝酒？你喝的是马奶子酒吧？“
我跟曹熔说：”看，我不准备回答你的十万个为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至于什么时候，嘿，还巧了，就是晚上碰上你那天。“曹熔左思又想，后来试图幽默一下，他说：“哟，那要不是这么回事，咱们还碰不上了。我这两天总在想，要不是那天碰上了，谁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再看见你，什么时候才能。。。？”
我哭笑不得地看着他，很想请问这是什么逻辑？他倒底会不会说人话？语文课白上了？我最讨厌人假装幽默，就象我老板不喜欢我假装聪明一样。张呈是最会说话的，一句笑话也能轻意直达人心，可是又有什么用，我们还是分开了，光说人话不干人事儿的东西。
我睡了两天整理出来的好心情一下又消失无踪。曹熔也不再说话。生气的时候倒是适合买东西，什么贵买什么，我买了八百年前就喜欢的科勒的洗脸盆，上面有贝壳状的花纹，当年刚买房子的时候，我就看上这只脸盆，张呈嫌贵，现在我不用跟谁商量了。
装修工人说需要一个星期的时间。我让他们五天干完，他说现在正是旺季，我这一间浴室虽小却水暖电瓦木五脏俱全，又得派人专门盯在这儿，又挣不了什么钱，我说你随便吧，我只给五天工钱，曹熔在一边儿听着背过身去笑了，又和装修工一起叹了口气。
开工之后我得整天在家陪着，因为家里还有满坑满谷的东西。在巨大的噪声中我看着一整面的瓷砖被撕下来，浴缸洗脸盆马桶被敲碎了扔出去，心里说不出的痛快。
最后一天工人走后，我拿了块抹布打扫了半天儿。我的科勒洁具美丽至极，但我想全世界不会有人象我，为得到他们付出如此大的代价。曹熔来了，拿着一面大镜子，说特别好，防雾的。我说我不需要，他说浴室里怎么能没有镜子？象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应该在屋里到处摆上镜子，每天光看自己就高兴地没白来世上一趟。
我心想可惜我在镜子里看见的不是自己是别的女人，正在张呈的怀抱里，和他一起快活。我不再搭理曹熔，继续擦我的瓷砖。他挽起袖子要和我一起干，我说不用。他沉默地找了块布蘸着涂料，下死劲擦着一块块污渍。
年假只剩两天了，我想起那晚受到老板的奚落，决定去买几本项目管理的书镀镀金。以后就全要靠自己了，不能再丢了饭碗。在书店接到曹熔的电话，他说昨天跟同学聚会去了，想着我可能还心情不好，没叫我去，但是好多有趣的事儿，问我想不想听。我抱着一摞书上了他的车。
一路上他絮絮叨叨，讲着从前的事儿。
“有一回，咱们同学去十渡，骑马，说不让你去，你还不服气。眼看着你坐在马背上一溜烟儿山后去了，我们说哟还挺神气。过一会儿，就看马自己一边低头吃草一边回来了。我们跑到山后边，你脸上沾着土，坐在地上又哭又笑呢。”
“老师上课点你背课文，你磨磨蹭蹭站起来，前边同学把书拿起来了，你还没张口先把眼镜带上，把老师气的！“
”还是咱们出去玩儿，男女生合衣睡两个大通铺，晚上两点了你不睡觉，打着手电挨个儿看同学的睡相儿，还录人打呼的声儿，把我的磁带洗了半面儿。“
我不住大笑，多么久以前的事，谁还记得。
多年来我只习惯记得张呈。
恋爱的时候他住单身宿舍，他的房间有阳台正对着我来时的路，我去找他，回回转过弯来就看见他站在那笑眯眯地等我。我不好意思，溜着墙边走，让他一会看见我一会看不见，他站在阳台上放声高歌：“乐得就是弹吉它为你唱个歌，你别一会儿哭，你也别一会儿笑，我是什么东西你早就知道，天是个锅，周围是沙漠，你是口枯井，可越深越美。“
我们从他宿舍走出来，张呈他在我耳边坏笑：“你真的是越深越美”，我红了脸，转身便往回走，他在后边说：“啊？还想再来一次？”我又掉头越过他往前跑，他在后边给我喊号：“一、一、一二一、锻炼身体！保卫祖国！锻炼身体！建设祖国！一 ～～二！！”
曹熔把车停在路边，不敢说话，二十分钟过去，我仍然哭个不住，突然不耐烦，开了车门要走，曹熔一把拽住我，他阴沉着脸说：“我送你回家，保证不再说话，不，提，从，前。”
哭过之后，我累得不行，困。曹熔跟我商量，“我帮你把书拿上楼去吧。”我不置可否。他跟我进了门，四周看看，犹豫着不知把书放哪儿，就一直端着，我又困又渴，一眼看见，不由心头火起，我抢过书，往书柜上放，那里已经空出一半－－张呈的书都在箱子里了，有几本掉在地上，曹熔捡起来没头没脑地帮我放，我一看，是花花绿绿的小说，我说：“不对，不放在这层，哎，应该这边，行了，你别添乱了，让开！”
曹熔的手停在半空，我心中激零一下，想起当年，年少的时候，我跟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让让！”一时觉得后悔，愣着不知该怎么办。
曹熔将我身子转过来，我对着他的眼睛，他神色温柔，放下手臂，他笑了，他说，“城子，给你猜个谜语吧，这么多年了，我老也没让你猜上，你听着啊，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 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打个人名。”
我怔怔看着他，年少的时候，他只有两套衣服，一身绿军装，一身蓝军装，他喜欢听歌，可是自己不太会唱，却又为我写了一首。他总是顶撞老师，班上叫得开的同学外号，都是他起的。可是他成绩比我好，寒假前的期末考试，他先交了卷子，我作好后不经意地从二楼教室窗户看外面，他正站在操场上，低着头拿脚尖划地上的冰。划了一个又一个圈，又抬头向我看。
我说：“是，是苏轼的江城子。”
他说，：“你看，多好，至少我知道你的名字是一支词牌。”我笑笑，我用手轻抚他染了风霜的面颊，我轻声道谢。曹熔一把将我拥入怀中，他微低下身子，将脸埋在我的碎发中呜咽，我愣愣地站着脑子里空白一片，他挣扎着说：‘我一定是上辈子欠了你，但我真的不记得上辈子作过什么了，你放过我罢。”
5.
在晨曦中，我问曹熔：“怎么样，我还象你弟么？”
他温存的目光藤一般顺着我的身体蜿蜒而上，他说：“你是我女人。你从来都是我最美的宝贝女人。”
假期结束，我回到办公室，老板的面色似锅底，我佯装不见。我给张呈打电话，让他回家取走他的东西。他在那边不作声，我不耐烦，喂？喂？地催他，他问我晚上一块儿吃饭行不行，然后一起回去。我说：“不用了，东西挺多的，你要是一次拿不了，”我本想说带上宋宁帮把手，结果只说：“你要是拿不了，我找个朋友用车送你一趟。”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曹熔来电话，有点不安，他说：“刚才张呈来过了。看见我吓一跳，差点儿没报警。”我问：“你今天怎么没出车啊？”他说：“今天要回公司开会。张呈什么也没拿走，他可能还会去你那儿的。”我说：“那我晚上可能跟他吃个饭，再一起回去拿东西，我恐怕这会儿他都没的穿了，你。。。你晚上就别过来了。”曹熔说：“行，我知道了。你好好的罢。”
张呈大步流星地冲进办公室，前台小姐不知所以，还跟在后边进哄：“唉，城子，你老公来了。”正好老板在旁边，淡淡跟他打了个招呼，张呈拼命平静下来，跟老板说：”对不起，我想替江城子请半天假。“老板看看他又看看我，”江，你们有没有搞错，我已经放了你十五天假！”张呈说：“对不起，是她母亲病了“老板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地转身回他办公室去了。
我们找了一个附近的茶室坐下。张呈问我：”那就是你要我走的原因？“
我说：“是。可惜时间没搞对，其实你晚去一会儿也就差开了。就象我上次。真不巧。”
“他作什么的？运动员？”
“啊？噢，差不多吧。你还真是阅人无数，一眼就看出是个体力劳动者，他给人拉脚的。”
“对不起？”
“他开出租的。”
“你倒是兴致好。”
“那是。”
“怎么认识的？”
“我那天从我妈那儿出来，忽然欲火中烧，可是又没宋宁的电话，找不着你，怎么办啊，又不能跳八一湖裸泳去，结果我站街上一扬手，刷刷刷，停下好几十口子，抓阄选的他。。。。小姐，我的茶呢？”
张呈好久不说话，喝啤酒似的喝完一壶茶，脸也象喝了酒一样红了，“我跟宋宁，”“你跟宋宁怎么着跟我没关系。”“我跟宋宁是永远不会再见面了，你放心。”
以前上学的时候，我每年暑假都看一遍「红楼梦」。第三十二回，史湘云劝贾宝玉：“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会会为官作宰的，谈谈那些仁途经济的学问，没见你成年家只我们队里搅些什么？”宝玉道：“姑娘请别的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腌砸了你知经济学问的人！”又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若了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
黛玉正巧窗外听见了，又惊又喜，又悲又叹，抽身回去了。宝玉去见父亲，远远看见林妹妹，若有拭泪之状，便忙赶上来到：“怎么又哭了，又是谁得罪你了？”一来二去宝玉又说错了话，急得一脸汗，黛玉后悔，笑道：“你别着急，我原说错了。一面近前，替他拭面上的汗，宝玉瞅了半天，方说道：”你放心。“黛玉怔了半天，说道：”我有什么不放心，我不明白这话，你倒说说，我有什么不放心？“宝玉叹了一口气，问道：”你果然不明白这话？难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错了？连你的意思都体贴不着就难怪你天天为我生气了。你皆因多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的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两人怔了半天，戚然而去。
我每看到此，都禁不住泪如雨下，最听不得亲近的人跟我说：“你放心，你放心。”总觉是诀别的意思，再有缘分也不能改变的分离的宿命！我看着张呈，我想着曾在他怀里度过的飞扬的青春，只觉万箭攒心。
张呈说：“我想跟你商量件事儿。“
“你说，什么商量不商量的，房子上次你说给我。反正你们单位还会分房，我是真没地儿去。存款全归你，你也别瞎大方什么都不要，电视你也拿走，我跟电视剧着不起急。。。“
张呈打断我：“橙子你怎么了你，都不让我说话了？”
“我什么都不要，你一个女人家，你们那公司我看着，也那么回事，你要是干着不痛快，就回去休息个半年，钱花完了，你再找我，咱们。。。呃我，另想办法。反正钱你不用担心，现在那点儿就更不值一提。我就想跟你商量，等我一会儿回去拿了衣服和书，我，我可能也不好再去了，你现在，你现在，你现在也有朋友。我就是想跟你说，回头我拿了东西，你再换把锁吧，这个钥匙我想留着作个纪念。”
我半晌作不得声，拼命看向别处，勉强笑了一下，说：“啊，换什么锁啊，你回头万一想起什么没拿的，还随时可以回去拿。要是正碰上我们，咱也都不是外人。”我拼命想开个玩笑，或是再提起宋宁来说点狠话，可是眼泪终于不动声色地奔涌而出。
我和张呈一起回到家里，他留恋地坐了一会儿，可是我们再没有什么话可讲。最后他拿起箱子准备走了，我站在走廊上拼命张大眼睛，我贪婪地看着他，他的头发，他的眼睛，他的嘴唇，我贪婪地呼吸着空气中他的古龙水的味道，我恐慌地看着那扇马上要把我们和这个家分开的铁门。
他轻轻地吻我的头发，他在我耳边轻唱：“你别一会儿哭，你也别一会儿笑，我是什么东西你早就知道。。。”
6
连续二十天没有?熔的消息。起初我不以为意，后来突然想不要是他开车出了事？我开始坐立不安，我走到街上，站在电话亭边，叫住两个结伴而行的小学生，我弯下腰问他们：“小朋友，能不能帮阿姨打个电话？听听有没有人接，一有人接，你就说打错了，阿姨给你买冰激淋吃。”两个小孩儿互相看看，又交头结耳一番，扬着光洁的小脸儿问：“那你能给我们买和路雪的脆皮带花生仁儿的么？”我忙说：“能，能，阿姨给你们一人买俩。”
我拨通了?熔的手机，将话筒放在小孩儿耳边，一会儿功夫，听见小孩大叫：“喂？喂？我是陈明明！”另一个小孩急得使劲推他，一边嚷：“阿姨让你挂电话，阿姨让你挂电话。！”
我买了冰激淋，心中狂跳，在电话边站了一会儿，才回了家。
晚上我独自坐着，电视也不知在演什么，看不懂。我手里反复把玩着家门钥匙，想，也许不必为张呈而要为?熔换一把锁？
我拿着电话拨?熔的号码，但每次都?下一位数字??没有勇气跟他说，我在挂念他。电话里传来没有感情的回复：“对不起，没有这个电话号码。”我看着电视，电视里的人恍惚变成了?熔，他说：“我以为早忘了当年，偶而幻想再遇见你，也以为只是因为不甘心，可是看见你我才知道，一直以来，对你的感情就象是活火山，只待你重新出现。”
现在他的甜言蜜语，和无法播通的电话一样消失在空气中。但我仍然坐着，想再听电视里的人，他们还能说些什么。红男绿女又开始了原来的对话，我睡着了。睡梦中铃声大作，我模模糊糊地想，啊，?熔你终于来电话了。“抓起电话吆喝了半天，没有回音，我才意识到是门铃。
门外边站着?熔。我觉得委屈，一个字也没说，转身进了卫生间假装洗脸，他跟过来，问我：‘怎么大晚上的一个人在家哭？”
我醒着鼻子，我说：“笑话！有什么好哭，我睡着了，总得洗干净脸才能见人？”我看着他，他瘦了，我更加不明白事情怎么到了这一步，为什么命运要变着法地折磨每一个人？我一阵心酸，我说：“今儿大爷兴致好啊？午夜来访有失远迎。下次您来的时候请先电话预约，免得贱人我这儿有别的客人，怠慢了您我可担代不起。但是大爷您想起一出是一出，我实在是。。。”
?熔目光灼灼地盯着我，他说：“城子，我离婚了。”
。。。。。。
“这些天，我离婚去了，不然我不配在这儿。她刚同意的，明早我们就去办手续，我赶着来告诉你。”
7．
妈妈说，只要她在世一天，我就不要想和?熔结婚。我安慰她，您且不用这么激动，青天白日死啊活的，于什么？让当儿女的心里多难受？我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结婚，但等我知道了“时候”，则一定是跟?熔。
我跟?熔也是这么说。他说：“没关系，我等着。”
我问他跟家里是怎么谈的，他不愿提起。我说：“总要让我知道她的名字？免得以后街上见了都不知道怎么招呼。”?熔说妻子叫赵芸，刚认识的时候他会笑她是刘备派来的。她在小学当音乐老师。我问他：“那怎么认识的你们？她好看么？个子高么？丰满么？你们谁追的谁？现在学校里小孩儿都学什么歌儿了？还唱春天在哪里春天在哪里么？”
?熔但笑不语，还劝我别疯疯颠颠的。我说我是最近比较高兴，所以话挺多的，他疼爱的摸摸我的头，说看出来了。
我又问那孩子叫什么呢？既然曾经那么不甘心，没把我名字的一个字放里面作个纪念？他爽朗地笑，说，“事实证明我不用那样，是我的就是我的。”孩子叫端端，在?熔“进大牢”后三个月诞下，基本上是由赵芸独自拉扯大。
我心虚地问：” 我是不是挺缺德的。“
?熔想了半天，说：”是，要是十七岁你就答应了我，省多少事。“
我说：”那也不见得，两个小屁孩子，双双考不上大学，有什么出息？可是经过这么多事，若只为成全你一个人，代价也太大了“
?熔很难过，半响说：”怪只怪我一个人。“
我说：”其实你也不必牺牲家庭。“
”可是我想要你。“
”你不是要过了嘛？“
”你以为我在求欢？我是想一辈子都看见你。“
?熔问我在不在乎他的历史污点。我说：”什么年代了，有错误改了还是好同志。我早想过了。张呈和宋宁要搁十年前，也得给抓起来，判个流氓罪，所以这就是我的命。上辈子我是典狱长。”
?熔说：“你这样言之凿凿地要把张呈也送进大牢，可见你还是恨他。”
我毫不犹豫地答：“当然恨，过了一百年也还是恨。”
“那你还爱他么？”
我迟疑片刻，认真地答他：“当然。过一百年也是一样，他怎么对我，我都是爱他的。我爱他的人，但我恨他爱我的方式。不过这跟现在的生活都是两回事，并不耽误我爱你。”
那是我成人以后第一次跟?熔说了“爱”，还是夹在对往事的痛苦回忆中，但他仍然觉得幸福。
不久公司裁员，我们部门要缩减编制，老板决定留下维安。我若是老板也会那样作，所以欣然引退。盘点了一下积蓄，我决定不再风里来雨里去的给人打工，我们盘下一间小店面，开了一个照片冲印店，取命”美丽时刻“。
我们只雇了一个伙计，我每天去坐着，包揽所有杂活儿，不忙的时候，就站在机器后面看陌生人们的美丽时刻。
8.
最高兴的时候是当顾客来取照片，看着他们回忆美丽的过往－－意味深长地笑，叹着气赞叹某个地方说不知什么时候才可以再去，啊宝贝的这个表情多么趣致，或是两个人互相埋怨，这一张你给我照的逆光了看不清脸，看我给你照得多么好。。。我常被他们丰富多变的表情吸引，忍不住伸过头去凑热闹，顾客并不怪罪我的不礼貌，反倒愿意有人来分享他们的快乐，碰上有的老夫妇，还会一张一张给我讲故事听：这是去日本看大儿子一家照的，正赶上樱花季节，这是他们住的地方，看天多么干净，空气简直透明，这是我们老两口儿在香山，抱着的这是老二生的孙子。。。
店里的小伙计整天在哼一些奇怪的歌儿，常常逗得我大笑，所以我们放下老去的崔健和罗大佑，买了一大堆新新人类的歌儿，最令曹熔忍俊不禁的一句歌词是“我是一只鱼，水里的空气，是你的小心眼儿和坏脾气。”我们一边唱着：“拥抱过后手放在哪里？”，一边在对方身上比划：“放在这儿，放在这儿！”
但曹熔最喜欢的是看我年少时为他写的日记。纸页都泛黄了，让人不能相信这都是真的??过去，现在，未来，一切都不象是真的。午后太阳斜斜地照着曹熔表情专注的脸，我坐在远一点的地方，看他在那里阅读年少的我。他不发表任何评论，只偶尔抬起头来定定地看我，眼里似有千言万语??我简直都能听见那些声音：了解，同情，惆怅，懊悔，关切，疑惑，好笑。。。有时候我走过去拍拍他的头，问“咋样？”他只轻描淡写说：“怪不得你数学连三十分也考不了，心思都用在造句上了。”我说：“嘿，你还有理了！”他漫不经心推我走，急着回到过去，我去抢那些本子，我说：“你怎么象审计一样爱看旧帐？咱们不是还有未来呢么，看那些小孩儿话干什么，没完没了地。”他说：”要是你看多了这上面你小时候的愿望，再想想这些年，就知道‘将来’实在是谁也控制不了的。“我说：“那就忘了它们。即便以后有什么变化，高兴过也就行了。”曹熔说：“我从来不会这么想。所谓不求天长地久，但求曾经拥有，我要求不止这么低。”我回不过话来，只好打哈哈，“行，大哥您说得对，大哥您是情圣，但请参看你手中破本儿第250页，看当年的秃小子是怎么说的。”
我们度过生命中最温馨快乐的时光，并误以为这将是永恒。曹熔翻熟了那些有他名字的日记本，耐不住好奇问我可曾也写了这么些痴话给张呈。我照实说没有。看着他那半信半疑又试图尊重人隐私的可笑样子，我进一步解释：“就象我现在也不会给你写什么东西一样。每天见面拼命想话题打发时间免得大眼瞪小眼，好不容易你离了身边，我还睡会儿呢，还看着店呢，”我随手抄起一个本子，翻开一页，找到一行，朗朗念出：“‘曹熔，也许是因我们年轻，不懂得爱的意义。我是说，本来是为了要幸福才去爱的，到最后全成了痛苦，也许爱是不聪明的、。。。说这么多是因我有罪恶感，因为我将近原谅你了，忘了你给我的伤害，所以会有这样奇怪的感觉。所以说，有感情是不聪明的，很多目的因此达不到’ 呃，真恶心，当年你作了什么让我小小年纪说这么些恶心的话？天呐，这就是你最近衣不解带整日观赏的玩艺儿？”曹熔说：“别夸张，我觉得写得挺好，可不就是这么回事？但你为什么没给张呈写过？”
我叹口气，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弄清楚这个。事实上，当年，我曾庆幸张呈是第一个我不必在日记上跟他说话的人，我所有的需要、悲伤、快乐，都可以直接说出来，就象问：“大米多少钱一斤？今儿晚上出去吃罢？一样地省心，我跟曹熔说：“没有挣扎的水到渠成的恋爱，不需要那些酸玩意儿也能结婚。”
曹熔盛赞我的厨艺，骗得我整个假日躲在厨房里，甚至开始跟着一个电视节目学作西点。在阳光灿烂的午后，我们聚精会神看着电视里那个美丽的厨娘，打奶油打蛋白，切水果丁，开动烤箱，我们象两个第一次得知蜜之味的孩子，妄想尝遍这世界一切的幸福滋味。
这天电视里又刚烤好一个蛋糕，我们怀着羡慕的心情：与主持人一起：Mmmm的一声，曹熔夸张地赞：“真～～香。”我笑他：“好象吃着了似的。”他凑近来说：“你的头发也香，太阳味儿的。”忽然他又问：“你，还会留长头发么？”我震了一下，想起张呈，和那个疯狂愤怒的晚上，曹熔用手指轻轻触着我的发梢，小心翼翼地说：“嗯，新娘子都是长头发的。“我转过头去看着他，我说：“夏天罢，夏天就该长长了，还可以在这儿，”我指着鬓边，“别上一朵花儿，当你的新娘子。
我们不再满足仅仅洗印照片，我参加了一个摄影训练班，结业后在小店里增设了儿童摄影的项目。有一天曹熔说想替端端拍些照片。我有点紧张但还是满口答应。曹熔开着车，我们一起去幼儿园接上端端。小家伙不肯理我，坐在前座上一直绷着不说话，我尴尬地坐在后面，不知该怎么办好。
曹熔不紧不慢找出一盘儿童英语磁带，一阵节奏欢快的歌曲之后，一个一本正经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传出来：”Do You Know This Address？你知道这个地址吗？“曹熔大言不惭地答：”我不知道！谁知道啊？端端知道么？“小家伙开始晃荡着两条有劲儿的小腿儿，咯咯儿地笑起来，磁带说：”Yes，I do，是的，我知道。“曹熔装作吃惊的样子说：”哟！他知道啊，我们端端都不知道他怎么能知道嗒？他知道你问他去！“这时磁带又在说：”Sorry，I don‘t，对不起，我不知道。“曹熔说：”哟，他又不知道啦？这怎么回事儿啊，一会儿知道一会儿不知道的，逗咱们玩儿呐？“端端已经笑得快差了气。
端端不肯让我拍他的照片－－并不是说他不肯笑或是不肯哭，或是过份淘气，因为我们拍的照片根本也没有一定之规，好象结婚照必须是笑的身份证照片必须是免冠的，我们的目的就是要捕捉孩子在动静之间的种种状态，哭的笑的，贪吃的，开心的，生气的，刚睡醒的，而端端的表情只有漠然和敌视，相信我，谁也不愿将那样的印象永久保存。
我们带端端去孩子们喜欢去的麦当劳。端端并不象电影里描述得那样，懂得对付”后妈“。电影里的孩子会给我这样的”坏女人“水杯里加好几大勺盐，“我妈妈长我妈妈短”地让“闯入者”自惭形秽，端端都没有，但他那看着别人父母的眼神真令人心颤。不，我没有因此决定放弃曹熔。原谅我这么想，一面是是端端和端端他娘，一面是江城子，曹熔知道他要的是谁。
然而我还是厌恶自己了。曹熔送走端端，我跟他说：“以后我还是离端端越远越好。欠他们母子的我早晚要还，虽然不知道届时以什么方式，但是人在作天在看，我知道我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等端端大了，你去跟他说，他有的是时间看我怎么下的地狱，现在且不必急着给我难堪。我也不想装什么贤惠，我要真关心他，何必抢了他爸爸在这里……你在听呢么？”
曹熔说：“行了，我知道了。端端他今天大概是病了，我送他回去，他好好地吐了一车。玩也没玩好，吃也没吃好。你说的，我明白，你是怪我多事了，我以后不存这个想头了，省得每个人都难过。”
9。
我们决定结婚了。两家父母都不原谅我们，却也在情理之中。我们这两个伤天害理的东西也没脸和人吃什么宴席，就报了一个去九寨沟的旅游团，算是新事新办了。
一路上我不断抱怨－－为什么有人出来玩儿却穿西装打领带或短裙高跟鞋，难道他们上班穿球鞋么？那个老女人该不会是蛤蟆变的吧，这般鼓噪？曹熔说：“我知道你从小就痛恨集体生活，倒也罢了，但为什么你这么容不得别人和你不同？”我心里惭愧，不再无谓地刻薄。
我们从成都坐车，足走了五百公里山路，南方山区又湿又冷，傍晚车又坏了，我们在细雨中等着，饥寒交迫，不免开始疑惑，前面的美景，真的值得我们这般辛苦么？
真的到了九寨沟，我兴奋地大叫：“美啊！美！快来快来，老土儿，看！这就叫春来江水绿如蓝呐！”第二天我们又去了黄龙，车上的南方游客兴奋莫名，因为可以在睛空下眺望雪山，导游还停下车来让大家打雪仗。在大自然壮阔的美景和陌生人的喧哗中，我们静静握着双手，我心里充满感激，发觉在茫茫天地间，原来只有身边这么一个人，和我共着冷暖。
晚上宿在小镇的旅店，我早已累得神志不清，可是洗过澡，头发一直不肯干，不敢就这么睡去，只好呆坐着听外边下雨，一面想着都市的种种好处。曹熔看不过眼，扯过台灯来想用灯泡给我“烤”干头发。我边躲边笑，他大力按住我，并威胁：“隔墙有耳，隔墙有耳，严禁浪笑，嘘。。。”
正闹着，手机响了，我拿起来一看，是妈妈。我喂了一会儿，她却不说话，我再看手机的屏幕，叹了口气??现代科技实在不肯再支撑这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奢侈境界，我轻轻叫了一声“妈？”老太太那边还吓了一跳，自己又不好意思，强自镇定问我：“噢，你知道是我啊？你心里还有我啊？”我说：“啊，知道，天天等您电话呢。”一面说，一面静静哭了。
妈妈问：“听说那边路不好走，我就说给你打个电话看看走到哪一段了？”我说：“放心吧，都是公路，挺好走的，放心吧。”妈又说：“今儿下午张呈来过了，还给你留了个条，什么时候你回来看罢。”我看看?熔，他本来还举着灯泡在旁边站着，后看见我哭了，就坐回去在旅店的破桌子上摆弄那被他当了吹风机的台灯。我说：“写的什么，您就念念得了。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去呢。”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过后，妈说：“倒是没几句话，两张纸，这么写的：橙子，听说你要结婚了，是我上次见过的那人么？橙子，我对不起你，这一年来，想是想念，总不敢打扰。今天听妈妈说，你又要结婚了，我，我总是要恭喜你的，我没有让你快乐，当年说的话全没算数，我但愿你能原谅我，今后能快乐。橙子，下一篇纸我想说句不恭敬的的话，你若不想听，就不要翻篇了，我祝福你永远快乐。”
我问：“那第二张纸上，说的什么？”又是一阵纸声，妈妈又念：“橙子，我想清了。我们分开，损失不在我，因为反正你也不再爱我了，我已没什么可损失的，损失在你，因为我还是这么这么这么地爱你。
我摇头叹息，张呈啊张呈，要是你我缘分足够，我愿意和你对一辈子诗，真的。
母女一时无话，终于妈妈又问：”那你就打算这样了？”我说：“啊，是，回去我们就想登记了。”妈妈又沉默一会儿，终于说：“我那儿还有一只玉镯子，是好东西，你回来了想着来拿，别的你也什么都有，不劳我送。”我说：“您留着罢，我手腕太细，那得是胳膊跟去了皮儿的莲藕似的戴着才好看。”妈说：“你回来试了再说。”挂了电话。
10
我们一路追随着岷江回到成都。我开始想家，想早点回去，好坐在自己的沙发上吃着零食看着电视打情骂俏儿，或是扯着破锣嗓子卡拉OK，每次”演唱会“前我们都会满怀歉意向楼上楼下的邻居分别献上一首歌，可惜他们从不领情，永远等不到我们唱第三首，就来大按门铃表示抗议。
我半真半假跟曹熔说：“真麻烦，我发现咱们两个要玉成好事真不容易。小时候老师管，动不动找家长，现在更是老的恨小的怨，邻居还窃窃私语，巴不得脸凑上来问我张呈怎么好久不见了？”
曹熔说：“那你还急着回去？不如咱们缓缓，再去峨嵋山青城山什么的看看？”我怪叫：“不！不！决不！给钱也不去啦，我再也受不了这风餐露宿，颠沛流离的日子啦！我要回家，嗒嗒嘀，嗒嗒嘀。。。”我不三不四地哼着KENNY G的那首著名的萨克斯曲“回家”，曹熔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说我确实是累疯了，好，咱们这就回家去。
在那个早晨，简陋的旅馆外飘着南方特有的雨雾，市声嘈杂，不用从窗户伸出头去也仿佛能看到行人匆匆走过，小贩起劲地叫卖着各种生鲜瓜果，农贸市场也兼卖玫瑰花，一大束一大束地就地摆着，我常让曹熔猜这里一朵玫瑰只卖多少钱。我们也曾坐着人力三轮从集市的一端走到另一端，三四公里之遥居然只收两块钱。我们穿着长袖衣裤头顶着头躺在旅馆的床上，一面埋怨南方的湿冷，一面又向往着租一个人力车沿着岷江能走多远就走他多远，我们拿不定主意是先这样去走一程呢还是就回家去了？
结果我们没去游江，也没能回北京的家。曹熔接到他家里的电话，端端进了医院，脑瘤。
我们直接从北京机场赶到儿童医院，从四川回京的旅程曹熔没有说过一句话。我没有跟曹熔走进病房，我们那已简单到极致但仍然沉重的行李陪我在医院的院子里坐到天黑，然后我独自拎着它们回了家。
北京的初夏没有雨水，但早晚依然颇有凉意。我一天一天地跑去医院坐着，那儿有长椅还有一个亭子。露水还重的清晨，我就去亭子里，太阳完全升起来了，我就又坐到长椅上，中午太阳热起来，我再回到亭子里，然后黄昏我再到椅子上坐着。我从来没看见过曹熔和他以前的妻子，他们好象就此消失了，虽然我知道他们就在那白色大楼里的某一层，我却从来没有看见他们出现在院子里，渐渐地我快要忘记了我整天是来这里作什么，我只是祈祷着端端最终不要消失，不要！千万不要！！
不知是哪个好心人将医院的长椅和亭子都漆成绿色，而不是天杀的白色。常常有穿着白色病号服的小孩被忧心忡忡地父母领着在这里蹦蹦跳跳，他们也都得了绝症么？是什么样的绝症？为什么他们不能至少活到三十岁，好来得及知道世界大体是怎么回事，都有些什么样的具体的快乐和说不清的诱惑？为什么呢？一切命运的安排究竟是为什么？
一个黄昏我正看着脚趾头地胡思乱想，眼前的青草暗了一下，我抬起头来，是曹熔。我激动地看着他，他却没有表情。我站起来，谁知道腿早麻了，不听使唤，差点没一头栽到他身上。我狼狈地站稳，看着曹溶深陷的眼睛，不用他说话，我已深深觉到自己的多余。
他站了一会儿，下意识地想脱掉外衣，这才发现自己还正穿着医院隔离室里的白大褂，连忙脱下，一面说：”我怎么把它穿出来了。“他又再脱下一件衬衫，自己只剩一件T恤，他将衬衫披在我肩上，眼睛看着别处，说：“走吧，你在这儿没用。”我结结巴巴想说话，他抬起手来制止我：“快点回家去，我已经，我已经够烦的，没时间再来给你送衣服，你快点儿走！快点儿。“
有一个星期，我没再去医院。又一个早晨，曹熔来电话，告诉我孩子已经没有了。
我束手无策地拿着电话，思想和语言都远离了我，我还一直穿着曹熔他在医院里给我的那件衬衫，我拼命用它裹紧了自己，电话早已被他挂断了，我方想起还没有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我很少去我们的那个”美丽时刻“，我只坐在家里一分钟一分钟地等待曹熔。这样地坐了半个月。有一天我强打精神去店里处理一些事情，中午又开始不耐烦，重新把一切事扔给伙计，自己回了家。
曹熔在。我急急奔过去，把头埋在他胸膛里，什么东西硌了我的脸，我从他上衣口袋里抽出一张照片，那是我，正站在群山中挥臂招呼他：”哎～～看这儿，看这儿！“
我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他，继而突然明白过来，曹熔！曹熔他要走！我紧紧抓着他，我说：“别，别，我知道，你难过，我什么也不说，我陪你，你先别急着走。以前我有一个老师，”我急急忙忙地说着，曹熔他不动声色地看着我，我急急地说，象是在梦里，生怕没说清楚梦就醒了而他就会离去，“我们那老师是美国人，教我们演讲的。他本来是芝加哥大学的法律博士，可是现在却专门教外国学生英语，他去过好多国家。有一次他说要让听众从你的演讲中感到你的感情，他就讲开了，他说他曾有一个小女儿，在院子里骑小车玩，被对面来的汽车撞死了，从此他不能再在美国生活下去，也不再作原来的工作，他开始到处流浪，去过印度、日本和中国，在大学里教英语。。。他哭得象泪人儿似的，那堂课，我们才知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可是平时他很高兴，一点看不出来，曹熔，我陪着你，咱们不在北京了，咱们去别的地方，咱们也会有孩子的，好么？“
曹熔将脸埋在我的裙子里，他的双肩剧烈地抖动着，可是当我扶起他的脸，发现他的眼睛是干的，他的眼泪已经流干了。他困难地说：“城子，是，赵芸她，病了，在，医院里，都不认识人了，我得去陪着她，你知道？我得去陪着她，医生说，不然就没救了，会真的疯了。”
我问：“那，等她好了呢？”
曹熔说：“我再跟她结婚，再生一个端端，她才有救。“
我说：”怎么见得她还要你，她还原谅你？！“
曹熔说：”她会的，看端端份上！“
我不再说话。曹熔站起身子，从我手中抽出那张照片，展平了，装进胸前的口袋。我说：“那，祝赵芸她早日恢复健康，等你们再生了孩子，我教他英语：你知道这个地址么？是的我知道，对不起我不知道。。。”
曹熔起初不明白，渐渐想起那一个阳光灿烂的春日，我们载着端端哄他去拍照片，端端恨我，可是他又被曹熔逗得哈哈笑。
曹熔的眼里全是疼痛，我突然后悔，连忙一迭声地说：“不不，我瞎说的，不用让我教他，不用让他看见我，咱们，永生不再见面，我，永远，不会再去烦你们了。”
我上去拿那张照片，曹熔轻轻格开我，他一手捂着心脏－－口袋正好在那里，我的照片正好在那里，他说：“好，来世，再见。“
11
妈妈仍将那玉镯子给了我。我低头把玩，它象一汪碧水般紧紧扣着我的手腕。我说：”奇了，以前我从来戴这个都不好看的，找不到合适的。“妈说：“所以人家说玉也分有缘没缘的，这个就难得是跟你有缘的。”
妈妈并说孩子可怜是不用说了，但我和曹熔究竟不是理想的一对，现在只有认了命作罢。
我病了一场，一时想把这房子卖了。风水一定有问题，不然为什么我总不能跟相爱的人善始善终？
情急之中，却难以找到合适的买主。有很多年轻夫妇来看房，对大小朝向都很满意，可是想到这里埋葬过的爱情，我总觉对人家也是不吉利的，无论如何不想卖给他们，于是慢慢耽搁下来，我一个人住着，不知不觉也大半年过去了。
想到中学的时候，有位教生物的女老师，29岁了还没有结婚，只要她说个我们一句半句，我们就在背后狠狠咒骂她是心理变态的老处女。现在想起来，，真是残忍。那时候，不懂天高地厚的我们知道什么呢，除了以为29岁是青春的尽头，对于生活里没有男人的爱和陪伴的女人，我们又知道什么呢。
现在我比29岁大出好多了，天知道别人又是如何看我？店里的伙计走马灯似的换，我常自嘲地想，是因为我从“妖精”变成了“妖婆”，脾气越来越怪，更早就失了幽默感，招人讨厌是一定的。
一个人在家，时间长得象一条河，然而河水没有一点暖意。我一个人在河里走，并不敢多想，关于曹熔和以前的一切，我怕想多了，我更没有再往前走的勇气，而会抛开一切向他狂奔而去。不，这么说也不恰当，我还有什么可抛开的？以前是谁批评过我，说我整个的是一个人事不知的天真感情动物。我这样的感情动物，以感情为生，现在却完全失去了感情地生活，我倒是想抛开，然而除了一条命，我还剩下什么？应该说不顾一切才对，不顾曾经对曹熔一家犯下的过错，不顾他现在病重的妻子，不顾他的责任，我的责任，不顾这一切，向他狂奔而去。
我努力不想他，但书和电视里总有他的影子，总好象有人在替他跟我说话，在深夜我常常为一本书哭了，因为某个情节让我想到和曹熔一起的片断，他曾经对我那么宽容，我曾经那么跋扈，我们曾经那么幸福。渐渐地我只敢看一些轻松的喜剧和清淡的散文，不伤心也不伤神，心中慢慢平静，我想我就要这样老去了。
冬天终于过去，我松了口气。一个春夜，我早早睡了，曹熔却来了。我开始简直以为是作梦，是因日思夜想而生的幻觉。我听见门铃，根本想也没想就去开了门，我已不相信我的生命还会有什么惊喜，所以当我突然看到曹熔，我以为我在作梦，要不就是我死了，这是临终前的幻境，不然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他穿了一件我没见过的衣服站在门外，就象很久之前，半夜里他突然跑来告诉我说，他离婚了，以后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曹熔紧紧地拥抱着我，又轻轻摇晃我的身子，一面说，：“城子，醒醒，是我，你怎么了城子，你醒醒，是我。”我的眼泪好好地流了一脸，我来不及地要擦干眼睛，好清楚地看看他，我有多久没看见他了！天啊，让我好好地看看他，可是眼泪不听话，拭之不去。曹熔也哭了，我们象两个失散后受了惊吓又走到一起的孩子，无限地委屈，不愿片刻离开彼此的怀抱。
我们就那样哭了快一辈子，曹熔说：“你怎么样了？我真不知道你怎么样了，我都快活不下去了，就是死也得来看看你。”他絮絮地说着，仿佛不用听我的回答。我怎样了？我十分地不好。象小时候爸爸出差回来，我总是高兴地又哭又笑，他问我好不好？怎么样？我都是一迭声地说：“不好！不好！坏极了！”
我跟曹熔也是那样说，我问他赵芸的病怎样了，他说好得多了。我就不再说话，若她没有见好， 我还有借口说可见你陪着也没有用处，现在我还说什么?
以前听妈妈说过，她和父亲结婚快十年了都没能怀孕。爸爸喜欢孩子，奶奶也见责于她。妈妈受不了压力，就跟爸说，“缘分是有对错之分的，可见咱们两人的缘分是错的，还是分手吧。”爸起初不肯，慢慢地有点犹豫，单位里也正有一个女人追他，谁知千钧一发之际妈妈却怀上了我，虽是女儿，爸也全不在意，整天把我扛在脖子上，我指哪儿他去哪儿。
我没有告诉曹熔，和他分开后，我常想到爸妈的这件往事－－缘分有可能是错的，但只要不错得离谱，总有转机，我但愿和曹熔，能够再聚。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