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
当那场横扫一切的地震让半个中国都同时为之震撼之时，我正和老婆为了件鸡毛蒜皮的事情闹别扭。我们结婚七年了，俗话说七年之痒，吵架当然是家常便饭了。
之后的第三天，我从老大那里才得到我哥们彭波的死讯。电话杂音很大，老大说他也不知道详情，问我能不能先去成都和他会合再同去，说完就匆匆挂了，留下我听着挂断的嘟嘟音呆在那里。
彭波所在的城市就在震中边上，头几天我一直试着给他打电话，家里不通，手机没人接，我早就预感到不妙。想起上个月他来这儿出差，哥几个还把酒言欢，载歌载舞的，我的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流。
终于通航了，我马上订了航班，结果只订到加出来的半夜航班，小飞机颠簸得很厉害。机上的乘客们一个个面色凝重，眼睛红肿。机舱里引擎的噪声很大，灯光暗淡，气氛诡异。我的太阳穴涨涨的，想闭目养养神，脑子里却全是彭波的影子。
我在大学寝室里排行老三，彭波是老四。他皮肤黑黑的，瘦高个，长着川人的大脑门，眼睛不大，一笑就弯成一对月牙儿，挺讨人喜欢的。彭波学习刻苦，而且干什么事都有一股子认真劲儿。谁学习上有问题问他，他再忙总是耐心地解答，所以他是我们宿舍里人缘最好的。还有让我们这帮光棍色狼们羡慕的是，这小子居然中学就有女朋友，女孩子考进成都的大学，每周起码写两封信给他。可是，这小子的爱情堡垒却最终在三年级的时候被小两届的薇攻陷了，薇死缠烂打，加上近水楼台，终于横刀夺爱得了手。据说那个女生千里迢迢来找过他，可还是没挽回他的心。 毕业后，薇成了他老婆。
在接机大厅见到老大时已经是午夜一点多了，老大是成都人，当年是我们的班长，现在是一家外资的首代。我们拥抱了一下，老大眼圈黑黑的，身上的汗味和烟味混在一起很难闻。来到酒店，我们坐在大堂酒廊，要了两杯Cognac和两个三明治，一言不发地吃起来。很久，老大才点起一支烟，“听说老四死得挺惨，血肉模糊，唉。。。不过，他把薇压在身下，救了她一命。”眼前马上仿佛出现寝室里娇小玲珑的薇小鸟依人地依偎在彭波的怀里的样子，我狠狠地把酒灌进喉咙，高浓度的酒精刺激着我的食道和胸腔，“薇情况好吗？”“不怎么好，在废墟下三十多个小时才救出来，失去了一条腿。”老大眯了眯眼，猛吸了两口烟，“她醒过来第一句话就是-你们为啥要救我? 现在危险期已过了。”“是啊，没人愿意活着看到这样惨烈的结局，更何况她一个小女人。”
一夜噩梦，闹钟七点准时闹响，老大的挂着军牌的陆虎Ranger Rover SUV已经在酒店门口等着了。一路上开始还行，离目的地越近，路两边的景象越凄惨，等开进彭波的城市，感觉象看到了二战电影里的空袭后的景象。到处是断砖瓦砾，人们衣冠不整，有人忙得一路小跑，也有人面无表情地或坐或躺，如同泥塑木雕，还有不少人在给死去的亲人烧香焚纸，相互扶着失声痛哭。一具具尸体一路排开，空气中飘着一股怪怪的味道。不远处，挖掘机，推土机和其他机械轰鸣着，我的头胀疼地快裂开了，耳朵里嗡嗡地，好象听不见其它任何生物和自然界的声音。老大卸下了他捐给灾区的方便面和矿泉水，带我找到了彭波的表姐张医生。
张医生从野战医院的帐篷里出来，眼泡浮肿，嘴唇干裂还有血泡，白大褂上血迹斑斑。听说我们是彭波的大学同学远道而来，有点惊讶，“谢谢你们，你们一定是他的好哥们， 可惜，这么好的人，就这样走了，留下已经残废的老婆还在医院里，可怜哪。他当时应该是回家吃完午饭正准备回去上班，老婆在睡午觉，如果自己逃应该来得及跑出去的。”
“彭波的遗体呢？”
“早就火化了, 惨哪，脑袋压扁了，身体都变形了，却还是保持保护身下的老婆的拱形姿势。多好的丈夫啊！”
“噢，这是彭波的遗物，皮夹和手机，你们留着以后交还给他老婆吧。她已经转到成都中心医院了。”
匆匆和张医生道了别。天色阴沉，象要下雨的样子，我们的车穿行在废墟之中，踏上了归途。我握着老友的皮夹，上面仿佛有着他的体温，轻轻打开，一张他和薇相拥，满脸幸福的小照片夹在票夹中，我象被火烫了一样赶快把它合上，眼泪又扑簌簌地淌起来。老大赶快递给我一支烟，我闭上眼点上猛吸了几口。“我来开一会吧吧”我对老大说，“你行吗？”“没问题的!” 于是我们俩换了位。Range Rover 的V8发动机很强劲，轻轻一触油门，在高低不平的公路上提速很快。
“他手机和我的一样啊”, 老大把彭波的手机拿在手上端详。那是一款Sony Ericsson的大屏幕手机，极适合短信收发和多媒体播放，外壳和屏幕都磨花了，按键上也有点泥灰。老大摁了几下没亮，便从前储物箱里找出车充给插上。
“还行，连上了，还没坏。”老大打开了老四的手机。
“错过了好多电话和短信， 还有你我的电话呢，唉，我们打电话给他时，怎想到对方已不在人间呢。”老大摇着头叹道。
“是啊，生死就那么一刹那。”我点头道，“不知道薇在医院怎么样了，我们明天去看看她吧，你觉得她会愿意见我们吗？”
“我想再待几天，看看能不能做两天义工，你这几天怎么安排?”
“你怎么不说话？老大，你怎么啦？”
“你把车靠边停一下。”老大瞟了我一眼，脸上的表情很奇怪。
我找了个安全的地方停下来，老大把手机递给我，“你看看。”
我接过来，原来是一则短信。
“波波我的爱，今晚老时间老地方等着你！- 莲”- 发信时间是5月12日中午12：48分，地震之前不到2小时。
“天哪！莲，难道是他的初恋？”老大的眼神似乎肯定了我的猜测。“原来老四这家伙……”
“我知道他们有联系，没想到已经到这一步了。”
“你觉得薇知道吗？”
“不清楚，不过你知道薇是那种把老公照顾得很好，可又把老公看得很紧没啥自由的那种小妇人。老四在单位里好歹也是个局长，她即使有所察觉，也不会张扬的。”
“嗨，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各家的事情冷暖自知，外人也看不清什么。况且人都走了，又是以这样一种壮烈的方式。”
“你接着看下面的短信。”
我继续往下翻，“波波，我被困住了，救我！-莲”，“永别了。- 莲”最后一个短信发出的时间是三天前的凌晨。“啊，难道她也被困了？”我头皮发麻，背心一阵阵发凉。“你知道她会在哪里吗？”
“不清楚，好像在邻近的城市的某个银行工作，当时应该是在上班。”老大失神地回答道。
我马上回拨了对方的手机，“估计现在已经太晚了。”老大摇着头说。 不出所料，“对方已关机。”是啊，电池板撑不到那么多天的。
“老大，总得做些什么，说不定她还活着。”
“即使知道她在哪里，已经七天过去了，生还可能微乎其微了。再说这几天有余震，去那儿的路也不好走。”
“那咱们总不能冷血地推测她已经死亡，万一她还有一线生机呢？” 我朝着老大吼起来。这几天坏消息太多，人太累，精神疲惫，脾气也难以控制起来。
“老三，别朝我吼，我他妈的心里也不好受啊，你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我们现在想救人都不知道怎么救，你知道有多少人还埋在下面吗? ……”
“天哪”。。。。。。
估计那天过路的车子上的人会很奇怪，因为他们看到两个大男人坐在车里抱头痛哭。
我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原来是老婆的电话。我赶快擦了两把鼻涕，清了清嗓子，接了起来。
“老公，你在哪里？ 你好吗？”
“我还凑合，过两天就回去，还有点事没办完。你怎么样？”
“我很好，别担心。 那边情况怎么样？无论如何，你一定要注意安全，别乱逞英雄。”
“这里情况不太好，回来再告诉你。”
“嗯，我们都捐款救灾了，我怕你钱不够用又往你卡上打了两万。”
“好，儿子好吗？”
“儿子很乖，你办完事早点回来吧！我们娘儿俩都很想你。”
我的眼睛突然有点湿，声音又有点哑，“知道了，我一定早点回来，再见了，嗯，还有，老婆，我爱你！”
电话那头的好象顿了一下，“我也爱你，老公！”
我挂断了电话，对老大说，“我们现在就去看薇吧？然后再送一车食品和水行不？” 老大点点头。我顺手拿起老四的手机，又看了看那几条短信，终于坚定地而又轻轻地按了几次删除键。打开车上的mp3 播放器，耳边传来的却是当年我们同寝室的男生一起鬼哭狼嚎齐唱过的那首薛岳的老歌 - 《如果还有明天》
如果还有明天
我们都有看不开的时候
总有冷落自已的举动
但是我要把握每次感动
如果还有明天
我们都有伤心的时候
总不在乎这种感受
但是我要把握每次感动
如果还有明天
如果你看出我的迟疑
是不是你也想要问
我究竟有多少事还没有做
如果还有明天
如果真的还能够有明天
是否能把事情都做完
是否一切也将动消烟散
如果还有明天
你想怎样装扮你的脸
如果没有明天
怎么说再见
。。。。。。
我仿佛又看到了彭波摇头晃脑地扯着嗓子在高歌，眼前又模糊了。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