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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4-0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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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清明，愿亡人安息。愿我们满怀对亡人的思念，更加珍惜生命的赐予。阿门。
黄土岗早已修成了柏油马路，出租车一溜烟开过，没有尘烟。几个大大的起伏不再与瘦瘦的山脊相依伴，两侧盖起了高楼，野山坡变作了现代城，只有远方的云依然在天上独自悠闲，野趣依然。
坐在车里，20年前的记忆来不及适应窗外的日新月异。我知道自己正在和时间谈判，和变化抗衡，和旧梦厮守。当年那个推着自行车吭哧吭哧爬上土坡的中学生的羊角辫还在土岗的顶端骄傲地飞扬，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气，回头看脚下刚刚战胜的陡坡，然后目光拉远，那远处馒头似的成片坟茔正静静地与她对峙，那里住着父亲新鲜的幽灵。她凝视片刻，转身继续赶路，尘土在车轮下腾起，山风轻撩。
只有上学要迟到的时候她才会走这条偏僻难行的土岗路，两侧山坡上零星的坟包，大大小小、高高矮矮。土路是孤孤单单的一条，上下起伏，坑洼跌宕。陪伴她的只有山风和坟茔。她从来没害怕过，因为知道爸爸在那远处的山坡上时刻守望。
出租车停在离坟地几百米远的树林边，哥哥说这片林子是城市绿化带的一部分，恰巧环抱了父亲住着的那片坟地。本来以为那片坟地会被推平，竟保住了。坟包高低起伏，面南背北，俯瞰着大片的树林和树林外的成片楼房，这片坟地显然是块风水宝地，先人亡灵的安稳在后人心里扎下保佑平安富足的希望，受阻不被城建推平，正在情理之中。
穿过阴郁的树林小径，一路闲话，坟地就高在了眼前。几节脚步踏出的土台阶引着我们爬上坟坡。爸爸的老坟就在眼前。驻足，住嘴，静默。22年的风吹日晒，爸爸，高岗之上，还凝聚着你的精神气吗？
坟的确很老了，坟土坚硬如石，上面的零星杂草壮硕地挺立着，树一样张扬。亲戚常常来清理培土，在众多老坟里爸爸的坟显得比较新鲜。我蹲下，手指轻轻沿着碑上的名字擦拭尘土，默念，爸，我们来看看您，您在天堂，可看得到我们地上的身影？可听得到我隔着天空对您的呼唤？抬头，一只大大的白鸟正鸣叫着从头顶飞过，天空，很蓝很高很透明。
哥点了烟，插在坟前，以烟代香。我开了白酒，自己先喝了一口，递给哥喝，再洒半瓶在坟前。爸，我们来陪你喝点酒。
父亲生前喜烟喜酒，能吃爱喝。如果天堂允许自由享乐，我相信父亲在那里定有酒肉陪伴。人间那50多个年头里，政治的天空布满荫翳，您病魔缠身，饮酒时多为迷醉自己逃避苦难，哪里有过真正的畅饮？往事如烟，堪回首？今天我们洒在坟前的这点薄酒，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山风里漂浮着长大成人的我们对您遥远但清晰的记忆，被酒滋润的，应该是我们对您不死的思念，而不是您饥渴干裂的嘴唇。上坟，是为了我们自己？还是为了您的亡魂？
虽然信主以后，我不再敬拜真神耶和华之外的一切偶像。在您坟前，我却无法不恭恭敬敬地跪地磕头，我要对您献上这永远不会衰老的感激。感激您流淌在我身体里的热血，感激您赐我坚强柔韧的生命，感激您给我宽仁、沉静、耐苦、平和的基因。当我的头颅接触到您坟前的土地，所有这些感激都深深扎入这块大自然最忠实的见证者。不管天有多高，地有多大，您走了有多久，只要呼吸不停，我就割不断和您如一的牵绊。我的存在打印着您的标记，比如这好酒的习性，比如这高挑的身材，比如爱美的天性，比如这多愁善感的字迹……我屈膝的姿态与垂地的头颅与崇拜无关，与信仰无关。我在使用我们民族传统中下对上、卑对尊、小辈对长辈的敬重方式为您献上一个女儿对父亲的眷恋、思念与感激。
爸爸，虽然20多年的时光已经把您的小女儿变成大女人，我在您面前却是永远的孩子。守着这个永恒定律，虽然隔着天空的高远、隔着时间的中断、隔着命脉的阻滞，我还是身不由己地经常抚摸对您的记忆，您优雅高大的身影、修长灵巧的手指，您无师自通的烹饪技术、多才多艺的出色才干，您沉静深沉的目光、一字千金的话语……时间在多年前的那一刻为您终止、为我延续，您在地上的使命在我的血液里继续涓涓流淌，我心甘情愿地载着它走南闯北、飞越国门。世界在您的眼里是窄小的，在我眼里也并不庞大，这个真理已经在女儿的足下得到证明。你说，知足常乐！我于是在这窄小拥挤的世界上始终保守一块快乐的空间，不被挤压，不去放弃，不去挑剔，我于是懂得满足，拥有常乐。
拿起铁锹，我仔细从坟边铲土，掀起，反手拍落在坟尖，拍紧拍实。多么喜欢这种最原始的储存亡人的方式，和天空和大地和山风和野草和毫无修饰的自然没有丝毫界限。没有人为的建筑，没有人为的管理，没有成群结队祭奠的人群。有幸在城市中保存这样一片传统的坟茔，可算是幸运中的万幸吧。曾经商量过如果城建要平掉这块老坟地，如何把您的骨灰迁移到有名头的墓地，想不到竟不再需要。哥是纯粹的无神论者，他说，形式只是为了承载记忆，如果记忆已经根深蒂固，要那形式干什么呢？哥说着，拍了拍我的头，接过铁锹有力地铲土，有力地拍坟。坟头上的杂草很快就被新鲜的土壤覆盖了。
每次回国都会重复这个传统的形式----上坟，对父亲的情感需要这个形式主义的载体来尽情抒发，尽管在遥远的太平洋另一边，我对您的思念在没有形式的时候一如既往地汹涌澎湃、朝夕相伴。但现在面对这个鼓起的装着您骨灰的土包，感情可以具体地宣泄，感官的调动激化了心中的内容，眼可以看你的名字，手可以摸你身边的土壤，鼻可以嗅陪你的山风，耳可以听伴你的鸟鸣。具体，物化了人的精神。我深知自己丰富的精神永远割不断与这种具体形式的眷恋。因为我愿意离您很近、近点儿、再近点儿……
坟包已经很干净，新鲜的土壤很黄很松很软。烟息了，在碑前留下了一堆烟屁股，酒干了，剩下空瓶。站在您面前，我们和您道别。爸，隔天隔地隔不断我们的血脉相承，隔山隔水隔不住我们对您的思念。您好好安息，再见了……
山下的高楼在树林外静静伫立，远处山峦叠嶂，天地无边。
坟
杜杜
黄土岗早已修成了柏油马路，出租车一溜烟开过，没有尘烟。几个大大的起伏不再与瘦瘦的山脊相依伴，两侧盖起了高楼，野山坡变作了现代城，只有远方的云依然在天上独自悠闲，野趣依然。
坐在车里，20年前的记忆来不及适应窗外的日新月异。我知道自己正在和时间谈判，和变化抗衡，和旧梦厮守。当年那个推着自行车吭哧吭哧爬上土坡的中学生的羊角辫还在土岗的顶端骄傲地飞扬，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气，回头看脚下刚刚战胜的陡坡，然后目光拉远，那远处馒头似的成片坟茔正静静地与她对峙，那里住着父亲新鲜的幽灵。她凝视片刻，转身继续赶路，尘土在车轮下腾起，山风轻撩。
只有上学要迟到的时候她才会走这条偏僻难行的土岗路，两侧山坡上零星的坟包，大大小小、高高矮矮。土路是孤孤单单的一条，上下起伏，坑洼跌宕。陪伴她的只有山风和坟茔。她从来没害怕过，因为知道爸爸在那远处的山坡上时刻守望。
出租车停在离坟地几百米远的树林边，哥哥说这片林子是城市绿化带的一部分，恰巧环抱了父亲住着的那片坟地。本来以为那片坟地会被推平，竟保住了。坟包高低起伏，面南背北，俯瞰着大片的树林和树林外的成片楼房，这片坟地显然是块风水宝地，先人亡灵的安稳在后人心里扎下保佑平安富足的希望，受阻不被城建推平，正在情理之中。
穿过阴郁的树林小径，一路闲话，坟地就高在了眼前。几节脚步踏出的土台阶引着我们爬上坟坡。爸爸的老坟就在眼前。驻足，住嘴，静默。22年的风吹日晒，爸爸，高岗之上，还凝聚着你的精神气吗？
坟的确很老了，坟土坚硬如石，上面的零星杂草壮硕地挺立着，树一样张扬。亲戚常常来清理培土，在众多老坟里爸爸的坟显得比较新鲜。我蹲下，手指轻轻沿着碑上的名字擦拭尘土，默念，爸，我们来看看您，您在天堂，可看得到我们地上的身影？可听得到我隔着天空对您的呼唤？抬头，一只大大的白鸟正鸣叫着从头顶飞过，天空，很蓝很高很透明。
哥点了烟，插在坟前，以烟代香。我开了白酒，自己先喝了一口，递给哥喝，再洒半瓶在坟前。爸，我们来陪你喝点酒。
父亲生前喜烟喜酒，能吃爱喝。如果天堂允许自由享乐，我相信父亲在那里定有酒肉陪伴。人间那50多个年头里，政治的天空布满荫翳，您病魔缠身，饮酒时多为迷醉自己逃避苦难，哪里有过真正的畅饮？往事如烟，堪回首？今天我们洒在坟前的这点薄酒，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山风里漂浮着长大成人的我们对您遥远但清晰的记忆，被酒滋润的，应该是我们对您不死的思念，而不是您饥渴干裂的嘴唇。上坟，是为了我们自己？还是为了您的亡魂？
虽然信主以后，我不再敬拜真神耶和华之外的一切偶像。在您坟前，我却无法不恭恭敬敬地跪地磕头，我要对您献上这永远不会衰老的感激。感激您流淌在我身体里的热血，感激您赐我坚强柔韧的生命，感激您给我宽仁、沉静、耐苦、平和的基因。当我的头颅接触到您坟前的土地，所有这些感激都深深扎入这块大自然最忠实的见证者。不管天有多高，地有多大，您走了有多久，只要呼吸不停，我就割不断和您如一的牵绊。我的存在打印着您的标记，比如这好酒的习性，比如这高挑的身材，比如爱美的天性，比如这多愁善感的字迹……我屈膝的姿态与垂地的头颅与崇拜无关，与信仰无关。我在使用我们民族传统中下对上、卑对尊、小辈对长辈的敬重方式为您献上一个女儿对父亲的眷恋、思念与感激。
爸爸，虽然20多年的时光已经把您的小女儿变成大女人，我在您面前却是永远的孩子。守着这个永恒定律，虽然隔着天空的高远、隔着时间的中断、隔着命脉的阻滞，我还是身不由己地经常抚摸对您的记忆，您优雅高大的身影、修长灵巧的手指，您无师自通的烹饪技术、多才多艺的出色才干，您沉静深沉的目光、一字千金的话语……时间在多年前的那一刻为您终止、为我延续，您在地上的使命在我的血液里继续涓涓流淌，我心甘情愿地载着它走南闯北、飞越国门。世界在您的眼里是窄小的，在我眼里也并不庞大，这个真理已经在女儿的足下得到证明。你说，知足常乐！我于是在这窄小拥挤的世界上始终保守一块快乐的空间，不被挤压，不去放弃，不去挑剔，我于是懂得满足，拥有常乐。
拿起铁锹，我仔细从坟边铲土，掀起，反手拍落在坟尖，拍紧拍实。多么喜欢这种最原始的储存亡人的方式，和天空和大地和山风和野草和毫无修饰的自然没有丝毫界限。没有人为的建筑，没有人为的管理，没有成群结队祭奠的人群。有幸在城市中保存这样一片传统的坟茔，可算是幸运中的万幸吧。曾经商量过如果城建要平掉这块老坟地，如何把您的骨灰迁移到有名头的墓地，想不到竟不再需要。哥是纯粹的无神论者，他说，形式只是为了承载记忆，如果记忆已经根深蒂固，要那形式干什么呢？哥说着，拍了拍我的头，接过铁锹有力地铲土，有力地拍坟。坟头上的杂草很快就被新鲜的土壤覆盖了。
每次回国都会重复这个传统的形式----上坟，对父亲的情感需要这个形式主义的载体来尽情抒发，尽管在遥远的太平洋另一边，我对您的思念在没有形式的时候一如既往地汹涌澎湃、朝夕相伴。但现在面对这个鼓起的装着您骨灰的土包，感情可以具体地宣泄，感官的调动激化了心中的内容，眼可以看你的名字，手可以摸你身边的土壤，鼻可以嗅陪你的山风，耳可以听伴你的鸟鸣。具体，物化了人的精神。我深知自己丰富的精神永远割不断与这种具体形式的眷恋。因为我愿意离您很近、近点儿、再近点儿……
坟包已经很干净，新鲜的土壤很黄很松很软。烟息了，在碑前留下了一堆烟屁股，酒干了，剩下空瓶。站在您面前，我们和您道别。爸，隔天隔地隔不断我们的血脉相承，隔山隔水隔不住我们对您的思念。您好好安息，再见了……
山下的高楼在树林外静静伫立，远处山峦叠嶂，天地无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