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长相思,在长安－－献给卫青2110年的薄奠（日记新版)

[Attitude]

（一）
　　2005年4月14日下午 出发
　　　　
　　时间被意外的活动打乱了，一切临行的准备都要在支离破碎中进行。我看着半路杀出的英国教授，脸上客气的微笑，心里早就急如乱麻。
　　终于下课，第一个冲出教室，直奔天桥。没有花？我立即冲下去，从人逢中穿梭，敏捷的跑，登上一个又一个天桥，找卖花人。
　　还是没有。我不再迟疑，迅速折个方向，在密集的商业区里寻找花店。百合、玫瑰、康乃馨，红黄白的一大捧，在北京城突然又冷又疾的风中狂乱的摇曳，一种逼人的风情――象，那个偏殿里冷傲的眼神。白玫瑰见风就开，见风就落，一瓣一瓣的恣意而去，卷在风里，千回百转，不肯落地，半条街都落在了它的倔强里，冷艳而凄烈的景致――象，传说中，平阳送卫青灵柩的神情。一条未亡人的路，一条以我之生殉你之死的路。
　　我踏上这条路。
　　回到寝室时，室友已经手忙脚乱。园找到了一对金色的心型蜡烛，梅联系到了西工大的师弟，松帮我整理出了所有网上的西安资料。我坚持亲手剪花，一朵一朵的放在透明的新买的大饭盒里。我也坚持亲手整理帖子，满满的64页！寝室一下子静了下来，园问：“如果他以后来找你，会不会经过我的床头？”我头也不抬：“他那么敦厚的一个人，你别怕。”突然明白，其实她们都不爱他，但是她们肯为我的爱全力以赴，如同帮我爱一个真实的男子一样，来帮我好好的去爱一个历史人物。
　　最后一次浏览天涯，看看有没有漏掉的留言。现在，玄粉的是最后一份。我开始打印。亲卫队经历了一次长征，这是玄粉以前说过的，淡淡一语，无限深沉。这个漫长的帖子，把终点落在她的留言上，也算是亲卫队完整的符号和意象了。
　　此时，在海南安家的渭南籍大学同学打来了电话，告诉我，灞桥的杨柳还在。告诉我，汉长安城遗址，连她在西北大学的专攻历史的朋友也不知道怎么走。她最后很担忧的说：“陈陈，你一个人，为了什么，跑去看这么偏的景点？”我沉默，无语，那个强汉盛唐的岁月已经偏了么？难道偏了么？这是谁的悲哀？
　　我只是小心的把酒和打火机放在了风衣的口袋里――不能在安检上出麻烦。背上行囊，坚决的，投入漫天的风里。
　　航天桥照例大堵车。正是下班的时间。采采和H的短信过来了，问我怎样。我不想让她们担心，我说，很好，运气，路面很顺利，没堵。但心想，再堵十分钟，我就下车跑过去。
　　好不容易到了，我是最后冲上车的乘客。满车厢的秦腔回荡，不同于京片子的圆熟，是那么的顿挫和刚毅。西工大师弟的消息也过来了，说明天在学校接我。好，我可以放心了，所有担心我的朋友，也可以放心了。而且，卫青，――想到他，我不自觉的微笑了――那个敦厚的人啊，你也可以放心了。也许这样来看你是冒险，但不是危险。因为爱你，所以更懂得珍惜自己，你就放心吧。
　　――我要你沉睡了两千年的魂灵是安心的。这便是我爱你的方式。

 

[Attitude]

（二）
　　2005年4月15日清晨 到达
　　　　
　　近年来很少坐过这么轻松的火车，不挤、安静、乘务员很客气。
　　唯一吵人的是一路上没完没了的电话。我说，我在去西安的火车上。各路领导朋友都不以为然的笑嘻嘻：哦，去玩啊，那你一边玩一边帮我想着这事吧，反正等你回来就帮我……。我忽然已厌倦，我不想再敷衍，我淡淡的打断，说，我是来扫墓的。
　　每个电话都促不及防的哑然。我从容的别转头，视线里，繁华的京广线已经远去，寂寞的陇海线在延伸。我第一次看见了三秦大地沉默的身影。
　　心忽然的揪紧，卫青，这就是你曾步步丈量过的土地？这就是你用短暂生命护卫的国都？
　　我很小心的踏出车厢，很小心，站到西安的土地上，静静站了片刻，直至感知到土地的坚实，才敢走向出站口。仿佛只有这样，才觉得这一切是真实的，才相信自己是真的在西安了。也许，很久很久以前，大军归来时，也有一个身影，就是这样深沉的，在长安城的入口处伫立了下来。他仰头望向巍峨的宫阙，他下马站在都城的土地，他的容颜比迎风的旌旗还平静，只有他的眼睛是如海的深情。他看见了什么？是他一生要爱惜的国家，还是他一生要爱惜的女人？他想到了什么？这是他安定万世的功业，还是他装点新妇的最矜贵的聘礼？
　　我轻轻闭上眼睛，微笑着走出去，走出去。风拂在脸上，象情人最温柔的手。终于也忍不住眼底的一缕热浪了。“为什么我的眼中饱含热泪，只因我对这片土地爱得太深沉”。默念着艾青的诗，睁开眼，便看见了西安壮阔的城墙。
　　出租车带着我穿过城墙。沿路，西安的容貌层层的展现。有古老的、有败破的、有现代的、有静谧的。最后，停在了一个树木参天、林荫蔽日的大门前――西北工业大学，国防科工委所辖的栋梁之校。走过两千年，西安的命运，还是以这样那样的方式，跟一国之军纠结在了一起。
　　一眼便看见了梅的师弟，他等了很久了吧？我下车，微笑，迎向他，迎向我未知的西安的路。当年，那个稚龄的青儿走向长安时，也是迎向他未知的路吧？

 

[Attitude]

（三）
　　2005年4月15日上午 上林苑
　　　　
　　梅是西工大毕业的，这些年，她心心念念的怀想着西安，远胜于怀想家乡。此时，梅的师弟，周到礼貌得令我想不到。他早已定下了宾馆，要我好好休息。听到我说要立即出发去秦岭野生动物园，他完全怔住了：什么？你刚下火车呀！你……要看野生动物？你胆子也太大了吧，连个家属也不带，就一个人来看野生动物？
　　我低头，浅笑。其实，野生动物，早就看过，但只有西安的野生动物，放养在了汉代上林苑里。上林苑，承载着卫青最风华最意气的岁月。那时候，君臣相依，没有芥蒂，没有猜忌，没有权术，只有两个志同道合的朋友。这段上林岁月，是他们老去之后，在复杂庙堂里回忆往事时最珍贵的一幕。
　　我不得不去。我要沿着他年轻的足迹，走向明日他终老的墓地。这样走，便好象是，扶着他的手，陪他走过了这一生。
　　但我没有想到的是，梅的师弟，虽然拘谨，但却坚定的要陪我同去。他拿来了外套和水，说：“那是在农村啊，还要转车，一两小时才到，那里又冷，我怎么可能让你一个女孩子单独去？”
　　这下子，轮到我怔住了。我从一开始就做好了完全独行的准备，我以为这是一条完全孤单的路，谁会理解我沿着卫青的足迹走遍西安的心？谁会？我知道除却天涯上同此一爱的人们，俗世中谁也不会。但是，他居然不问我原因，只按照一个不让女士独行的原则，就坚决的要陪我同去？
　　我拗不过他，我们只好一起出发。
　　到达秦岭野生动物园的时候，天是突然的放晴了。刹那间，阳光照耀在笔直的甬道和宽阔的广场上，半空中的御苑二字折射出耀眼的金光，我仰起头，绕着阳光，在光的背影里找寻绵绵的秦岭山脉。远山如黛啊！我久久的仰望，轻轻的吹起了口哨――在绵绵的山脉里，你是一座奇峰，你把寂寞藏进乌云的缝隙，你把梦想写在蓝天草原。
　　因为曾看过南国的几个野生动物园，我已经有了穿行的经验。打开DV，先进入车行区，隔着窗户，抢拍猛兽的镜头。东北虎、西北狼，当年，都是挽弓纵马流星箭的英雄在追逐啊！如今，却是圈养在人力之下的慵懒模样。当猛兽没了野性，英雄又岂会重现？看到这一幕，你就会跟我一样，明白自己对卫青的爱何以如此强烈――“只好在一个没有英雄的时代里，把你，当成理想”。
　　也许唯一能让我们开怀一笑的，是在野猪林。讲解员说：“野猪是种非常凶狠的动物，你们看，别的地方草地都是完好的，但是这里的草地都被野猪弄光了，寸草不生。”满车的人都哈哈大笑，我这个本来满腹心事的人，立即成了笑得最夸张的一个――原来野猪的本性就是如此啊，今天终于见识了。这一段全录了下来，想必到时大家看得最解恨、笑得最过瘾。
　　凭心而论，秦岭野生动物园的规模和品种，都比不上南国的几个。但是，有一点却是别的地方很少见的，在这儿，绝大多数的动物都没有圈起来，而是自然的放养着。走在路上，孔雀、鹤、锦鸡悠然的陪在你旁边，看着你，开开屏，叫一两声。天鹅湖和鸳鸯湖都没有栏杆，坐在湖岸的石头上，便能抚摩水中天鹅光洁的羽毛，野鸭和湖雁就绕在身边轻盈的飞着。有两只名贵的鹦鹉，与白鸽在小广场上散步。我惊讶于这样自然的放养。许久许久以前，卫青在狩猎和演兵的间隙里，就是这样漫步在山林间的吧？珍禽异兽，就是这样与他们和谐共处的吧？他是个温润的人，也许除了必须的保卫家国，他并不热衷于射杀动物。平素，他该是很珍惜这些生灵的。尤其是，他的马。对了，孔雀和天鹅的羽毛，连我都随地可以拾到。那么，他，会不会，在山林中，看到美丽的羽毛，心念一动，想起自己的主人呢？会不会，弯下腰，轻轻一拾，拾起一片不经意的柔情万千？会不会，那新妇车上昂贵的聘礼，早在这时候，便已经开始累积了？
　　我的思绪已经飘得很远很远，一直走到了鸟语林的附近，才回过神来。因为，透过树林望过去，这里，好象有个陵墓似的建筑。那是什么？我一步一步走过去，想到的只是霍去病射杀李敢的往事，心情有一点激动。虽然不会是他们，但，也许，会是某个汉代的无名之墓呢？
　　拂开最后的一层树梢，中间的墓碑显露眼前。我一看，愕然，继而失笑了：这居然是1986年立的对越战争中的烈士之墓。
　　真是万万没有料想到。
　　但我还是恭敬的鞠了一躬，拍了拍碑上的土。千百年以来，我们的生活，是用太多人的苦难换来的。可怜无定河边骨啊。在那场战争中，我的家人归来了，而这里的人，却长眠了。同样的，当年，对匈奴的战争打响时，卫青一将成名的后面，也有多少……，甚至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拿生命在赌这个国家的命运？长安贵妇的苦等，每一次，又何尝不包含着一个最可怕的可能呢？那一场中国历史上最显赫的抗击北方游牧民族的战争啊，两千年后可以被我们想象成最浪漫的爱情传奇，但是，它的真相，就算有浪漫，也是血色累就的浪漫。战士的鲜血，他和她的心血。要熬到血尽心竭，方才终成眷属。
　　我长长的叹息，抬起头，正看见墓的后方，是一个大的鸟廊。第一个牌子上，便写着：渭南红嘴雀。我一怔，立即走了过去，在形形色色飞舞的鸟中，寻找着这传说中的渭南相思鸟。原来，现在还真的有这种鸟，它没有灭迹啊，它还在延续渭水之南的相思啊。在天愿为比翼鸟，是你们吗？
　　看完鸟林，便看完了整个秦岭野生动物园。离开的时候，我一步三回头，一再一再的取下了秦岭山脉的远景。上林苑其实远不止这么点地方，但是现在开发的却只有这么多了，别处都是自然森林，我们无法进入。在这个皇家的园林里，卫青开始了他影响王朝命运的足迹，而这个足迹，今天，我终于亲自来丈量过了。虽然，我的脚印不能象一个学步的孩子跟着大人一样，全套在你的脚印里，虽然，我的脚印也不能象雪地里的一个温柔女儿那样，步步踩在你的脚印里，但是，这毕竟是因你而不朽的土地，是你燃烧自己温暖过的土地。卫青，我来过了，我感知到了，我觉得自己，真的已扶着你的手，在随你走向上林苑后的人生了。长安这么大，让我再陪你走走别的地方吧。

 

[Attitude]

（四）
　　2005年4月15日黄昏 公交车上
　　　　
　　离开上林苑正是午后。梅的师弟陪着我走出来，在“御苑”门前的广场上，找了个卖凉皮的小摊坐下来休息。老板问我们吃什么，他径直答道：“不吃，只是坐会”，便拉着我大喇喇的坐下。我讶异：他怎么这样说话？谁料一看老板，也只是点点头，便照旧走到一边去了。这一刻，我有点恍然了，这便是西北民风的率直吧？我早已惯于精致而客气的南方，在那儿，这样的一句话，只怕早被彬彬有礼的请开了。于是，心里忽的一暖，就有了一个大写的西北，而不再只是一个爱屋及乌的西北了。
　　梅的师弟把地图摊开来，在小摊的一顶阳伞下，细细的找寻着汉长安城遗址和灞桥遗址。万幸的是，他家在西安的朋友在电话里肯定的答复道：“灞桥有车到，双桥之间的那趟车，遗址在，杨柳也在。”真的吗？！我惊喜交加的问道，终于展颜，长长松了一口气。正好，采采的短信，问我身在何处了。我马上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那一条送君出征的古道，我们可以走到了。
　　当我发完短信，一抬头，只见梅的师弟在怔怔的看着我：“师姐，你刚才笑得多灿烂啊，这么想去吗？那是什么地方？”
　　啊？我愕然：我笑了吗？我伸手覆上自己的脸颊，难为情的低下了头，心里，轻轻的咬着牙叹息：这么多年的冷静自持，今天怎会如此忘形？卫青呵，卫青，这茫茫人海，悠悠天地，竟是你，能让我忘形于人前。竟然，只有你。就凭这一刹那绝无仅有的忘形，我也知道了，我会用这一生，来铭记我献给你的这几天。
　　不暇多想，收起尴尬，也收起地图。在回城的车上，我告诉梅的师弟：“灞桥是汉代将士出征时，皇帝率大臣和亲眷送别的地方。象卫青和霍去病出发时，从宫里送出来，最远也就只能送到灞桥了。那里柳树成荫，人们折柳相送，盼他们平安归来。”年轻而阳光的男孩听了，眼中闪烁着向往的神采：“是吗？那倒挺值得一看呀！”我看着他，微笑，真希望每个中华的儿郎，都还能闪烁出这缕不灭的英雄目光。国虽大，未统一，强汉之路，只怕尚有千难险阻。召唤卫青的，需要卫青的，何尝是我一颗柔弱的女儿心呢，分明是这处在历史关头上的国家和时代呀――但得将军能百战，不愿君王筑长城。
　　回到西工大的时候，已将近黄昏。匆匆的吃过饭，稍稍的休息会，梅的师弟陪着我再度出发，带我去看西安最热闹的市容。
　　可我没有想到，这次行程，会是在一个意外的场景里开始的。如同野猪林一样，接下来的插曲，也成了西安日子里罕有的一点热闹色彩。
　　我们坐上了的是一辆29路空调车。今天是周末，太多的人从高新区和学校这边，去往市中心，车上挤成一团。我被人流裹挟着，从前门口，晃到了后门口。好不容易才靠住了一根柱子，我站定，缓口气，终于能腾出眼神来，看看车窗外的风景。
　　然而这一看不打紧，视线还没来得及落到车窗外呢，便立即凝固了，完全不能再转移。我的天，我看着这个就坐在我眼前位子上的男子，下意识的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我没看错吧？尽管他低着头在打电话，但是我这样俯看下去，高耸的眉骨，修长的人中，刚毅的下巴，分明是陆卫青的影子呀。他一直没抬头，我便一直呆呆的看他，怔怔的听着他抑扬顿挫的秦腔，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卫青也该是这样的口音吧？在遥远的岁月里，长安贵为国都，他以童稚之龄入都，执鞭于最显赫的公主府邸，几年以后，当他走向上林苑和建章营时，那山西故地的口音恐怕已模糊，只有这长安的秦腔，在铿锵有力的诉说着他的国家大计，也在跌宕起伏的诉说着他的情爱相思。我努力的听着，想从这个偶遇的英挺男子的声音里，去找寻遗失在两千年前的柔情，他是用这样的口音在呼唤平阳的么？公主，贤妻……她一回头，他一笑，展开臂弯，那个大汉天下所依靠的臂弯，此时只迎向它最高贵的女儿，深深依偎，深深缠绵。
　　汽车在人民医院一个剧烈的急拐弯，我一个趔趄，险些没撞到他。他突然的抬起头，挂断电话，径直对我说：“小姐，你坐吧”。啊？什么？我看着这个男子十分尴尬的神情，立即明白他的意思了。天啊，没这么搞笑的误会吧，我死盯着你，可不是要你的位子呀。但是，他站起来了，我被动的跟他换了个方向，坐下。坐下后，我却还是不怕死的看向他，唯一不同的是，从俯看变成了仰看。这回可看得更清楚了，一个三十左右的人，的确有八九分形似，虽缺少那款经典的鼻梁，但是他的眼神也是熠熠夺人，整个人都有种轩昂的气质。我有点呆了，根本不再顾及什么礼仪风度，也不管他有多尴尬，就这么看着。直到他在朱雀门下了车，我还回过了头，从车窗，追随他渐远的背影。心想：原来三秦大地，依然有这样卓然不凡的男子啊。看着他，倒牵动了我另一层想念：不知卫青的血脉，至今流淌在何处，是否也有乃祖的一缕风采呢，就象刚才这个男子一样夺目？想到这，不由的想到了卫青寂寞萧条的身后事，心口立即一痛。

 

[Attitude]

(五)
　　2005年4月15日夜 回民街
　　　　
　　朱雀门、南门、钟楼，我们进入了西安市的中心地带。一如千年之前，吊桥、护城河、城墙，是巍巍都城庄严的象征，虽然这是唐明之建筑，但是荒芜在西安北郊的那个汉都中心，当年也是一样的结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只有穿过城门，这土地才是王业根基；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但只有走向了城楼，才能感受到与王同在。
　　但是，我不是王臣，我高傲的心只能向一人称臣，他降服了我，我来感受他，这是一生的承诺，一生只为他的臣。
　　汽车在繁华的钟楼圆形广场上，流利的滑出了一个大弯，停下，我们下车，从地下通道，拾梯而上，走向鼓楼。在鼓楼的旁边，便是自唐以来，名动天下的回民街。
　　一穿过鼓楼的城门，我立即呆了，眼前是一片极尽繁华的小街啊！什么叫接踵摩肩，什么叫人声鼎沸，什么叫开元盛世，我算是真的领教了，明白了，懂了！你可以想象得到，一大片保存完好的低矮民间建筑，一条又一条修筑得简单陈旧的小路，望不到边际的小摊，连成了海的摊上的盏盏小灯，满眼的白帽子纱头巾，满耳是秦腔和回民生硬的汉语在此起彼伏的叫卖，到处是腾腾的热气，看不完的各色糕点啊小吃啊，根本叫不出它们的名字来，几毛钱一个，拿在手里可以吃一路看一路，直到你饱得走不动，那么坐下来，有酒，有凉皮，有粉，有面，有饭菜，坐着也忍不住不吃。这是多少古装电视里营造的外景，现在是完全真实的在这里面了，而且比所有电视里都更繁华更热闹更动人。我在一些买首饰香包的小摊前停下，也没有人来拉生意，任我在那东翻翻西找找，挑出一个很便宜的小手机链来，也照样爽朗的笑着做这笔生意。层层小摊的后面，是各色店面，梅的师弟眼尖，拉起我就往里面走：“看，师姐，这都是做唐装的，这旗袍很好看啊，你也做一件好不好，你穿起来肯定很好的。”我一笑，这孩子，哪有一个大男孩来比画着姐姐穿什么的。但是我还是进去了。旗袍早就收集了很多件，我只是想问问，这有没有可以做汉服的。宽袍大袖，曲襟右裣，那是大汉的风情万种，衣袂飘飘啊，若能飘荡在卫青足迹经历过的地方，那该是此生多么华丽的回忆！
　　但是，一家又一家，没有。
　　我走出这些店面时，倒也并不太失落，因为我早就知道，若是能找到一件汉服，那就真是上天赐予我的恩惠了。我不能贪求，我只可随缘。尽管，身披汉服，席地而坐，抚琴而歌，唱我将军，是我心中最深最美的心愿；尽管，为这个心愿，我愿在佛前祈求五百年。但，我也不强求。能顺利来到大将军生前死后的地方，我已经知足了，我已经感恩了。
　　来回民街最重要的目的，倒不是为了吃和看，而是为着他爱吃。呵呵，我不由低头而笑，他呀，那爱吃的样子。我带来了北京的果脯，新疆的葡萄干，现在，这儿，我希望能找到烤羊腿。穿行良久，我终于看见了几个卖烤全羊的摊子，那金黄色还流着油的烤全羊呀，好香！我在那儿磨蹭了老半天，看看走走，走走看看，折了不知多少个来回，就是想不到任何办法可以保证它今晚不坏、明天能带。要是我这个弱女子一开口说要买这个，只怕会把烤肉的师傅和梅的师弟吓得半死吧？虽然有个师弟，我们也弄不回去啊。只好磨蹭着问师傅，能卖我四只羊腿吗？师傅立即傻了：“啥子？”旁边的回民笑着告诉我，这可是不能砍下来卖的。我狼狈的笑笑，只好做罢。一边附和着他们的笑，一边想，这个大将军，是怎么吃这个烤全羊的呢？估计是御厨放到宴会上，刘彻一声令下，太监端起，让大臣一一割取的吧？恩，羊腿当然是归我们将军了。其实，整只羊都归他，只怕他也吃得绰绰有余吧。当然这个爽快的吃法，想来只有回到家里，在平阳面前吃去。想想那个场面，坐在他跟前，看着这个叱咤风云的男人吃得狼吞虎咽，象个孩子似的，嘴角都抹上了油，衣襟上都落了点饭，还端起酒杯来开怀的要你陪他喝一杯，半是期盼半是依恋的样子，你……，你若是公主，你会不会心疼这个大男人？就象……，心疼襄儿一样的？可是又有点不一样的，心疼里，还有些柔情在激荡，可是，除了帮他擦擦嘴角整整衣襟，又想不到该做什么了。他会温存的唤一声贤妻，烛光下，低眉一笑，跪在他身边，轻轻的举起整个一方食几，请君尽兴――举案齐眉呀，举案齐眉，其实女人想要的，无非就是一个温暖的家，一个温柔的丈夫，一个听话的孩子。这一刻，纤纤素手，一举案，便知道，自己已经全有了。想起早年，妾为翁主君为奴的时候，在尚衣轩外的坐塌上，为君一夹菜的情形，仲卿啊，其实那一天就开始等今天了，其实那一回的眼波就在流转着今天的情了。这么多年了，终于能天天看到这个吃饭的样子了。你若是公主，你会不会觉得，此生足矣，足矣？
　　我知道这一刻，遐想中我的神情，一定掉在了灯影朦胧的梦幻笑容里。呵呵，我若是公主，我就为君洗手做羹汤，烤一只最好吃的全羊，让他吃了还想，念念不忘。但是，再转念一想，哎呀不好，这个不知道是真傻还是装傻的夫君，可别一高兴在宫廷赐宴的时候对皇上说了，到时候，弟弟和外甥两张不饶人的嘴，可有的说了，还会缠着要吃了。
　　我想得太远了，也想得太美了。有个诗人说，梦里走过千山万水，醒来却依然在床上。我这是心里想过千回百转，人却依然在路上。呵呵，回民街，象要走个没完一样，绕了一条又一条，还绕过了两座清真寺，才总算逛完了。走出来，一看，竟已绕到了西大街，而天色已经全黑了。我有些恋恋的看着这条隐在鼓楼后面的街，涌上了无穷尽的歉疚：卫青，我竟然无法给你带去一只烤羊腿了，你荒山寂寞了这么久，我都不能陪你好好吃顿饭，卫青，原来人真的是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事呀。你叫我怎么不辛酸？我可以走两千里，到最后，却不能带一美餐。告诉我，怎么不辛酸？

 

[Attitude]

（六）
　　2005年4月15日夜 钟楼浮雕
　　　　
　　西安全市的中心在钟楼，以钟楼为一点，发散出了东、西、南、北四条大街。现在的钟楼，有一个圆形的地下通道，从地下的金花广场，向左登上去便是鼓楼，而绕着鼓楼走一圈，看见城门便进了回民街。把整个回民街走完了，不从原路返回，便只好从西大街返回。沿路，百盛、钟楼饭店、开元商城，西安的现代商业街区融入了古老城楼的注视中，已经浑然一体。钟楼上，游客们敲响铜钟，悠扬万里的传开去，而楼下，便是开元商城一台盛大的T台秀在上演。
　　要上钟楼，也只能从地下通道，才能找到入口。梅的师弟在入口处认真的问了我一句：“师姐，那边东大街，是最热闹的商店啊，什么高档的时装和化妆品都有，你不去逛逛吗？你真的要上钟楼啊？这么晚了，上面看不清楚什么的。”我笑着看着他，他是个很善解人意的男孩子，但是，我却还不能告诉他，我的心意是卫青。高档的时装，精美的化妆品，其实，哪里没有呢？要看这些，我何须走两千里，我举手也可得到。但是，这些不能带来快乐，带来理想与激情，带来对生命的感悟，带来人生的自省和自察。西安独一无二，西安魂牵梦萦，是因为它有一个卫青。我来，是来追寻他的足迹，是走他走过的路，是要用他的足迹他的路，来点亮我生命的航向。歌手说，让历史告诉未来。而我只说，让卫青告诉我，何者，才是生命之至重至不可舍弃。
　　我微笑着登上了钟楼。
　　楼上，几乎都是外国游客，在敲钟，在钟声里寻找东方神秘的气息。我没有流连于这钟声，要听钟，还是在姑苏时听得最荡气回肠，夜半钟声，不在客船，心事都已被敲得凌乱。在这，皇都气派，威严架势，钟声成了唐以后的岁月里才有的装点。而汉，它把有限的生命力集中投入了中国历史上最显赫的抗击北方游牧民族的战斗中，它赢得了强汉的注解，却没有过多的富余去装饰城市的容貌了。汉的美学，是以那样的古朴、简单、素雅，留在了历史的长河里。华丽的钟声，卫青听不到，汉听不到。他听到的每一次钟声，都只是悲音，都只是在宣告一个皇族生命的辞别。也许他最大的幸运是，他不必撕心裂肺的听到宣告他的妻子、汉的公主辞别的钟声，他把这最后未亡人的痛苦，留给了平阳。他已经太累了，用尽一生保全了他的国家、他的战马、他的女人之后，他已然油尽灯枯，再没有力量去承受独活于人世的剧痛。于是，爱他，就让他先去吧，让他先去休息吧，这个独活于人世的千钧重担，平阳来为夫君挑。只因，大汉的公主，有妾当如蒲草、为君韧如丝的坚毅决绝。
　　同样的，钟楼的生，也晚于卫青的生。但是，我要来这里，只是因为，在西安偌大的城市里，唯有钟楼的浮雕上，有一丝不经意的对汉的缅怀和纪念――灞桥杨柳、李陵兵困、文姬归汉。这个城市有秦的奇迹唐的雍容明的修复，它很少有力气去想到汉的往昔。所以这一丁点雕刻，是这样的弥足珍贵。而且，灞桥杨柳、李陵兵困和文姬归汉，都是围绕着一个主题――匈奴。或者可以说，整个汉代的命运都只有一个主题词――匈奴。而这个主题之所以成为辉煌和苍凉集于一体的主题，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卫青。卫青的出现，是全部汉匈之战的转折点。诸葛亮甚至对此做了更高的评价，认为在中国兵家的战略史上：以攻代守，自卫青始。卫青，他接过了灞桥柳，他挽救了败战兵，他守护了汉家女。当没有他之后，天下之大，谁可以为大将军？没有谁，于是，兵困而投降，和亲再归汉。《胡笳十八拍》，拍拍都是悲音，字字血，字字泪，声声吟唱，声声慢。将军一去兮，宫阙凭谁佑？
　　我抚摩着这些浮雕，渐渐的涌上了泪意。在那个镜头里，刘彻凄然的说：让朕深感忧虑的是，一旦有那么一天卫青你不行了，大将军可用何人哪？在那首歌里，卫青的诉说是：重复你的目光，再也难串起我的记忆。而今天，就算我千百次的重复你的足迹你的目光，可是卫青，我再也无法串起强汉的辉煌和万世的功业啊！你是一座奇峰，你已绝尘而去，你任我的指尖感受浮雕的冰凉，却不再给予我一丁点你体温的温暖。卫青，我现在摸着这写浮雕，已经开始感受到你的凝固了，而明天，摸着你的墓碑，我会是怎样的遍体生寒？

 

[Attitude]

（七）
　　2005年4月15日深夜 H的短信
　　　　
　　我们从钟楼出来，到底还是逛了逛热闹的东大街，然后再回到南大街，安步当车，一直走到南门。这儿，箭楼、护城河、吊桥都一如当年，保存完好。尽管对交通带来了极大的阻碍，但是西安仍然下决心保留了它们。在对自己历史的尊重上，西安是很值得北京学习的。你在天安门和故宫所觉得欠缺的，到这，会觉得终于找到了。于是你会感受到，一个古城，在用自己的古老护佑着现代。虽然护佑得很辛苦，但是总算做到了。因此，我在护城河上伫立了片刻，默默的，向历代西安的子民和它的主政者，表达无声的敬意。
　　一边在南门等车，一边和梅的师弟聊天。忽然想起来，那年克林顿访问中国，第一站便是西安，当时西安依照古礼，举行了一个盛大的入城仪式，并在城楼上授予他一把城门钥匙。这个别出心裁的仪式，当时为西方所盛赞。是在这入的城吗？可惜，梅的师弟却不清楚，也难怪，1998年的时候，他还没来西安。这个外交的典故，比之从前尼克松到杭州的情形，真是天渊之别，也给这两个古城带来了完全不同的发展思路。那时候，尼克松离开杭州时，丢下了一句令杭州政要心痛的话：“美丽的西湖，破败的杭州”。于是，杭州举城之力，大规模改善市容，发展基础建设。其结果是，当你有机会泛舟西湖、沉醉丝竹之声时，可千万别回头看岸上，只要一回头，那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立刻让你意兴阑珊。所以今天，当杭州申请世界文化遗产时，很遗憾，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答道：“杭州并不与苏州相似，她已经不具备以整座古城来申请文化遗产的条件了，只有西湖可以一试。”
　　梁思成没能保全的北京，尼克松改变命运的杭州，都是中国旅游业心痛的一笔记载。幸好，西安已经尽力避免了覆辙。再一次的，我尊敬这个城市，我相信，一个在两千年的岁月里，始终不为经济发展的一时之利所驱动，以绝大的勇气和胸襟守住了历史的城市，必然会有重振的一天。只要气魄还在，就不会永远落后。只要眼光还在，就能够再度发展。梦回盛世长安，也许，并不只是一个梦。
　　当然，这样做，代价是有的。有限的公交线路，无法分流的拥挤乘客，我在回去的车上，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回到住处时，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梅的师弟铺开地图，拿出手机，趴在那仔细的想着明天的行程。我顺手打开了电视机，手里却拿着手机，急切的联系春草，不知道这么晚了，她是不是睡了，不知道白天没联系上，她会不会很担心。幸好幸好，她室友说，她一直在等我的消息，明天的准备工作都做好了，只是现在还没回来。我这才略略的放了心，笑着挂断了电话。
　　正想跟梅的师弟说，明天不用陪我了，但是耳边忽然传来了熟悉的音乐：在滔滔的长河中，你是一朵浪花……，我浑身一愕，不会吧？陕西在重播么？没听大家提到呀！我立即看向电视――是黑白的镜头在反复的叠加，是一个悠长的声音在回荡：“刘彻，你成年了，你要，顶起这大汉的天下”。这是……，我的心有一瞬间的紧张和凝滞。然而，这一瞬很快便过去了，镜头回到了一个我们更熟悉的现场，艺术人生。是焦晃。我顿时吐出了一口气，这才意识到，刚才刹那间的屏息静气，牵动着心口隐隐做痛。我甚至分辨不出，此刻，我是失望，还是庆幸。到底，我是希望看见一个容颜，还是害怕看见一个容颜？患得患失呀。我垂下眼睑，无声的叹息。
　　此时才听清楚了梅的师弟的声音，啊，他是一直在对我说话吗？我回头，看着他，他说：“姐，明天我还是陪你去，我不放心你。”什么？我一惊，马上站起来，坚决的说：“不，你自己休息，复习你的考研功课去，我自己能去，何况，还有人同行不是，你操什么心呀。”他也坚定了起来，一定要陪。我急了，这怎么说得清楚呢？明天，是我用了太长的时间，走了太长的距离，才终于抵达的彼岸，已然是近情情更怯了，已然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了，怎么可以再多一个人呢？！他不会懂的，他不会明白的，他是一个局外的人，他是一个尘世的人，他去了，是用尘俗的力量在牢牢约束我放纵的情感；他去了，就叫我忘不了我是谁；他去了，我怎么可能卸下我精致的面具，又怎么可能拾起我无遮无挡的心情？他去了，我如何让乱红飞过荒冢去？让泪飞化做相思雨？让一槲浊酒尽余欢？不，他不可以去，这是跨越了2110年的祭奠，这是跨越了2200里的扫墓，长歌当哭，跪拜英雄，那是我不容任何人破坏的时刻。那个长眠的人，生未尽兴，死未公评，总不能连这点菲薄的凭吊都不能好好的享用吧！我站在电视旁边，前所未有的坚决：“不，你不用去了。”
　　理由呢？他反复的追问我一个理由。现在好象所有的客气之辞都说服不了这个年轻的男孩子了。是啊，我差点忘了，年轻真好，可以这样执著的要答案。我差点忘了，我更年轻的时候，岁岁年年，把广州的繁华视若无物，在手术之后烈日之下，坚定的跟家人说要去找寻黄埔军校。而现在，我却已经不再能说出我的爱了。我怕什么？怕嘲笑吗？我如今就爱得这样怯懦而迂腐吗？好，一个理由，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极轻极慢，一字一顿的对他说：“我明天，是要扫墓的。”
　　“什么？”梅的师弟终于征住了，猛抬头看着我，冲口而出第一句话是：“可是清明已经过了”。
　　一屋寂静。我没有看他，我只是静静的回头看向了电视，黑白的片头又出现了，音乐在响，我可以再熟悉不过的跟上所有的旋律：咪嗦啦哆?咪?西?咪嗦?哆啦，那就是你最后的倾诉……。这也是我最后的倾诉了。对卫青，对一个生前死后寂寞多年的人，最后的倾诉。他是驿外断桥边的身影，寂寞开无主,一任群芳妒。当一切已经零落成泥时，我只想伏在他的大地上，就如同伏在他的胸膛上，轻轻呼吸，看是否有香如故。让我和志同道合的春草去吧，这就足够了。
　　梅的师弟没有再多说什么，叮嘱了我几句，便离开了。临走，他记了房间的电话号码，说明早再联系。我微笑，这孩子，什么意思，还怕我关机不告而去茂陵吗？
　　总算松泄了些，我拿起手机，跟春草商量着明天回合的地点和时间，把行李一一清点整齐。然后，一直看完了焦晃的艺术人生，才睡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听见了手机响。我迷糊的坐起来，就着月色，摸到了手机，打开一看：“注定无眠的一夜…陆居然上了开心辞典…一直以来我感觉自己对卫青的爱如此深，对陆只能浅浅的花痴。可又不得不一次次承认，陆，也是个让我动心的男人”。啊？我有些蒙了，这是……，一下子清醒过来，H，她看见了陆？但是，现在是一点半呀，她在哪看见的？我刚才不也是一直开着电视的么？我觉得有点不真实的感觉，是我在做梦，还是她在做梦？抬头看看，月上中天了，夜阑静，对一个人的思念也有人共鸣。我渐渐又有点迷糊了，躺下，在被窝里按动一个个键。
　　其实，直到后来，直到今天，我也没有搞清楚，那晚，我是不是给H回了短信，她是不是又给了我一条答复，大意好象是说太晚了，算了，你好好睡，明天小心之类的话。我努力又努力的回忆，都觉得当时有种是幻是真的感觉，尤其是那半轮月亮的清辉，仿佛一睁开眼，就看见了一个红衣的颀长身影，立在庭中，望月，望月，久久的望月。我象是，隔着窗，拿着手机，目光全落在他的背影里。而手机上，是1500里之外那个叫会稽的地方，一个女孩在诉说着关于他的思情。而思情，又不能告诉他，他的红衣融在月中，是他的喜庆之夜。我就这么无助的隔窗望着，一扇窗的距离，已是最远的距离，一辈子也走不到，比月亮的距离都要远。我在失去意识之前，最后一个念头，便是，还好，这是我跟你的距离，不是公主的，你别看月亮了，快进去吧……
　　我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呵呵，H，你知道吗，我手里都握着手机了。我马上翻开短信，仔细的看，幸好，再迷糊也没有删掉第一条你发来的。于是，我这才敢相信，昨晚并不是一个迷离而凄然的梦。原来，你是真的发来了一声相思里的叹息。但是，我看看窗外，天亮了，没有他的影子，到底，我还是梦见的他。庄生晓梦迷蝴蝶，是耶？非耶？可是H，这个夜晚，你又睡好了吗，还是真的如你所说，已注定无眠？莫非我们，都是因为要走近他了，才这样的紧张？

 

[Attitude]

（八）
　　2005年4月16日清晨 张骞雕像
　　　　
　　一早就醒来了。
　　我是个很喜欢赖床的人。就象大家现在所见，我是个很喜欢熬夜的人。所以，我通常起不来。
　　但是这一天不一样，这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虽然只有这一天，但是仿佛为着这一天，酝酿了很漫长的岁月。
　　所以，我奇迹般的，醒来很早。
　　天色也出奇的好。昨天下了火车准备去上林苑的时候，还突然的阴了下来，让我们一度以为有雨。今天很晴朗的天空。我忽然想起了出发前的那个夜晚，在北京的歌厅里，大家笑着说饯行，于是，唱着那首歌：为了你的承诺，我在最绝望的时候，都忍着不哭泣。就是在那一句歌声里，我默默的答应了这个温润如玉的男子：为了你，我不哭泣，因为，我知道，你一直都期待着，长安的天空，没有阴霾，阳光下，所有的家园都有个含笑的女主人。关山万里，不就是为了这温暖的阳光和笑容吗？即使是眼泪，那也只能是迎接你百战归来时，装点你旌旗战袍的厚礼。
　　所以我此刻真的愿意相信，晴朗，不哭，是我和卫青的一个约定。
　　我背上行李，酒，花，烛，香，纸，水果，全都在这儿。然后出发。
　　不过这个出发，实在弄得一波三折。梅的师弟，还是坚持要去，“你就给我一个机会吧”。我震撼，感动，惊讶，不安，不知道还可以对他说什么了。于是，不得不和春草商量，一咬牙，决定了，去就去吧，有他在，我们两个女孩子，会安心些的。至于祭奠的时候，他若不能理解我们，那就留在热闹的霍去病墓和博物馆那边，我们俩好好的陪卫青说说话。
　　今天还正赶上西安市的自考，车里挤成一团乱麻，几乎无立椎之地。快到的时候，梅的师弟突然拍拍我，示意我往外看。是什么呢？我探头一看――呵，是张骞出使西域的群雕啊，正立在玉祥门外，立在宽阔的路中央。旁边，是一个街心花园，老老少少的，在晨曦中嬉戏。不，是在张骞的身后嬉戏，在他风霜万里的守护中嬉戏。一个王朝的安定，亿万子民的平淡生活，是多少人付出一切在守护的啊！当卫青的热血抛向沙场时，张骞的青春正奉献给西域之路，甚至朝中，桑弘羊的点滴打算，都是一种守护。燃烧自己温暖大地的，不是一个君王，不是一个英雄，而是整个时代的群像。象那样群星璀璨的时代，我们已难逢其盛，我们只能贮足，仰望，无言铭记。
　　汽车很快的弛过了群雕，弛过了这个丝绸之路的起点。而恰恰是在几步之遥的地方，便是去往茂陵的起点城西客运站了。这是一个巧合，还是一次对历史的设计？在通往祭奠武功的道路上，先遥看这个王朝罕见的和平外交意图？而张骞，他的墓，没有安放在茂陵，作为太子伴读，他却未能再陪伴自己的挚友君王于地下，但是，他的目光，永恒的在丝绸之路的起点上，望向茂陵，不改不移，无怨无悔。这目光，和当年送行时刘彻的目光，生死都交织在一起了。谁在谁的身后，谁在谁的目光里，谁在谁的守护里？
　　我不知道，卫青在朝中，与张骞的政见私交如何。真的，卫青象一个迷，没有人记载下他与群臣的亲疏远近关系。他是领内阁者，他是内外朝的中枢，他是王权之下相权之上的第一人，他已经位极人臣，这样的人物，很难没有自己的一党，很难不卷入派系的分野。但是，除了争论不休的李广之事外，他却没有留下任何这方面的记载。甚至连这个事件，都属于军务，而不牵涉政务。这近乎一个政治的神话呀。君子不党，是先贤教训，可是千百年来，只有他，做到了，如此完美的做到了。连司马迁的笔，也写不出他与各大臣的关系如何。这当中，要多少心血耗尽啊。不光是背对名利的决心，也需要高超的谋略和娴熟的政治技术。一个人要做到这一点，是很累很累的，是要劳心至死的。他为什么要如此苛求自己呢？他何苦这样的追求完美呢？过早的耗尽生命，值得吗？
　　也许，从这一点上说，霍去病，或者张骞，都比他来的轻松。所以，他的眉，展不开，抹不平，让深爱他的公主，也只能是，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就这样，随君愁，随君老，随君耗尽生命秋吧。
　　在踏进城西客运站时，我再次回头看了一眼张骞的雕像，我只希望，这个温文尔雅的张骞，在朝中，是善待大将军的一个，是对大将军惺惺相惜的一个，是英雄重英雄的一个。不需要他太多过密的私交，只需要他在朝堂上远远的一个目光，一种理解。张骞，告诉我，你做到过的，对吗？

 

[Attitude]

（九）
　　补记：西安旅游的卫青专题线路
　　　　
　　今天提前发一个补记的内容，因为绿竹她们快要出发了，而且我猜想，一些潜水的说不定也在准备着五一去西安。
　　　　
　　首先要说明一点，我这次是自助旅游，而且目的非常专一，就是沿着卫青的足迹走一回盛世长安。所以，景点有限，并且冷门，不具备广泛的参考意义。然后我要声明的是，我的旅游专业背景，决定了我对游程的安排可能与一般的旅游方式不同，比如，不会谈到什么购置纪念品的地方，更不会告诉大家哪里最合适拍照留念。
　　　　
　　言归正传。
　　第一天，夕发朝至的火车，晨6：50到达。
　　西安火车站一出来就看见了城墙，请在出站口向右走百米，是公共汽车；若出站后稍微向左前方，直接过城门，那是出租车起落点。西安打的还是很便宜的。
　　我到达西工大之后，没有停留，直接放下行李，去了秦岭野生动物园。从西工大西门坐322路，到终点站温国堡，同一地点换乘320路，到终点站秦岭野生动物园。票价80，无学生票。此外，南门发车的321路也是去往该方向的，其终点也在320路的线路上。
　　返回大概是午后，回西工大休息。傍晚，从西工大南门，也就是正门出发，坐29路到钟楼，然后地下圆形广场穿到鼓楼，鼓楼的侧门便是回民街和清真大寺，全部走完后出来是西大街，这个时候，以钟楼来辨认方向就不会出错。要上钟楼，也得从地下通道找到入口。那个地下通道修得很漂亮，还有个洗手间，除了是大圆形让人一下子有点迷失感之外，都很不错。钟楼上，我看了几个与汉代有关的浮雕。然后，下钟楼，可以去东大街看看商业区，比如开元商城。但是，我是选择从南大街走到南门，这儿有城楼、护城河和吊桥，再沿着护城河向西，走到了朱雀门。在这，上车回了西工大。值得一提的是，南门，钟楼，是两个很重要的公交车集中地。还有，回民街最好安排在傍晚去，早上一般是人烟罕至的。
　　　　
　　第二天，要早起。从西工大西门（这一站是叫电子市场），坐106路，到城西客运站。注意最后三站的报站：丝绸群雕、面粉厂、城西客运站。这是一条直线，很好记的，等从茂陵回来的时候，可以走两站，很近，便看到了张骞出西域的雕像。在城西客运站，坐去兴平的车，记住，不要坐那种走高速路的快车，要坐中途停停靠靠的慢车，跟司机说，在茂陵博物馆下车，票价是5块。途中，会经过渭水。在茂陵那个路口一下车，就会有蹦蹦车的，2块钱一个人，沿着长而整齐的大路向前。注意，可以让车老板在经过汉武帝的墓时稍微停一下，指给你们看。然后方位感就出来了。实际上，这是第一座墓，后面小点的是李夫人墓。在这个位置已经能看到，李夫人的墓再往后，是卫青墓，由卫青墓稍后的地方，有亭子的，就是霍去病墓。这个顺序，是依次的。你们到达茂陵博物馆，学生票，14块，进去，是霍去病墓，登上墓顶，右看，近处是金日嫡的墓，远处，排列着一个墓群，记住视线里最右手的一个，就是待会去的时候，路边遇到的第一个，那便是平阳公主的墓。请注意，最揪心的一刻，可能就是在这个亭子上看到的――左看，可看到汉武帝，李夫人，卫青的墓；你可以很高兴的确定了，在所有的大臣陪葬墓中，千真万确，是卫青离刘彻最近。但是，你此时一低头，你会在一个大司马最繁华的亭子上，触目惊心的看到这堵红墙外，另一个大司马残败的墓碑！！就是一道红墙之隔而已！！
　　我现在回忆到这一幕的时候，对不起，我的眼泪又涌上来了。太强烈也太惨痛的对比了。我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个景象。
　　然后你们就自己知道路了。
　　博物馆有导游的，去平阳墓的路径可以问他们的。
　　离开卫青墓后，还是回到博物馆门口，租个蹦蹦车，沿围墙这条路，去看公主。（其实也可以走过去的。）然后原车返回，让车老板在刘彻墓停下，等你们，再送去路口去。
　　回到城西客运站时，就近，往北转，看到冶金机械厂，问那里载客的摩托、三轮和的士，看有没有人知道汉长安城遗址，就是未央宫前殿，或者汉城墙，几个名字都问一下，因为当地人不熟悉这个点。如果实在没人知道，就找234路，跟司机说清楚，这趟车是经过未央前殿遗址的路口的。至于更远的太液池和建章营，我们当时问谁都不知道走，但愿卫青英灵保佑，你们有人能走到，然后再告诉我这么走。
　　　　
　　第三天，去灞桥。先到城西客运站，换乘301路，或者可以到朝阳门，换乘233路。在灞桥车站这个站下车，你会看到两个路口，往左边一个走，不要跟着汽车的线路往右边走了。经过一个34中学和一个什么小学，就到河边了。河中央，有当年的桥基，用一圈黄带子围着的。现在这儿要修新桥，正在施工，所以尘土很大，去的时候要小心点。当然，也可以301坐到终点站，下车，跟沿路的老乡打听，我们当时就是这么走的，正碰上赶集，很热闹，这样是绕了远路，但是可以感受村落的气息和杨柳的风情。由于灞桥现在是个大地名，是整个区了，所以问路的时候一定要问清楚那个古桥是怎么走。另外，半坡遗址也在附近。
　　回去的时候，坐233路或者301路，到朝阳门，这也是个大站。转车去大雁塔，就近便走到了陕博。此处离新落成的大唐芙蓉园也很近了。这个景点是西安耗费了极大精力，对“曲江流饮”的恢复，在历史上，这是跟“灞桥杨柳”齐名的两处长安绝景。看到簇新的大唐芙蓉园，再想想刚才的灞桥，甚至再想想这一路汉代遗迹的荒凉，对比中真是很大感触。
　　　　
　　以上是与卫青相关的几个景点的路线。
　　此外，去临潼，在火车站有游字打头的专线公交车，一天之内，兵马俑、华清池、郦山，尽量可以看完。同样，去乾陵和法门寺也有游字专线。这两条线都可以自己包个出租车过去，比如到从西安到郦山一个来回是70左右。
　　　　
　　第四天，我的行程是比较特别的，我去了西安市旅游局、喜来登酒店，以及高新区管委会。然后还重新走了一次从回民街到朱雀门的路。这个特殊的安排以及其中的收获，下文跟大家分享。
　　　　
　　我连接几个有用的网站给大家，因为西安市的地图不象北京广州的，居然没有详细的交通表。
　　http://www.xtour.cn/bus/search1.asp
　　http://www.8264.com/10257.html
　　http://www.xian-tourism.com
　　　　
　　希望对大家有用。有什么遗漏的，再补。有什么要问的，再问。

 

[Attitude]

（十）
　　2005年4月16日清晨 春草印象
　　　　
　　在城西客运站，要过安检的那一刻，依然恋恋的回头，看了张骞最后一眼，多想扑到那个千山万水的脚下，用我的心告诉他：张骞，庙堂高处，请你，善待我们将军吧！
　　回过头，我走进了熙熙攘攘的车站。酒，一直放在风衣的口袋里，虽然说带酒，似乎也不是什么违禁之物，但还是多了个心眼，从北京站开始，就避开安检，怕万一查得严格。实在不希望这一路上，有任何一丁点的意外。
　　跟春草约定的，是在站内等。因为我这边要等梅的师弟同行，所以倒耽误了时间。她应该先到了，在路上时，电话里，她便说，她是白衣。我答，我是黑衣。言毕，我在电话里，有一刹那的冲怔：白衣袭袭，黑衣穆穆，我们……这是……。其实我不知道――我后来也一直没问春草，她是有心选了这样的颜色吗？我只是明白我自己，从决定了要扫墓的那天起，便准备了这一袭素黑的衣裳。千里凭吊，万古凭吊，谁也不要跟我说什么心到就够了，我就是这样的执着，我对那些劝我简装出发的人，断然的拒绝。既然有心，怎么可能忘得了所有的细节？他活着，我什么都没做过，他死去，我仅有的，只是能为他做这些，难道这些菲薄的，我都不能做好吗？况且，以君之恂恂儒雅，也绝不会是一个疏于细节荒于礼仪的人。
　　所以我张大眼睛，在匆匆客流中，寻找一个白衣的身影。想必，她是个纤细如风的女子，离恨恰如春草，怎样的情怀啊。“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一看见她这个名字，便想起了年少时坠在诗词风月中的日子。只可惜，那样的日子，也是更行更远还生了。到今朝，想为卫青写一篇悼亡的赋，或是一首祭奠的乐府，都是不能了。汉赋之华丽澎湃，乐府之简朴琅琅，才是他熟捻的笔触吧。可是，我竟然夜复一夜，月下徘徊，未能成文。贾宝玉尚且能以“芙蓉女儿诔”写尽对丫头的怀念之情，而我呢？卫青，到底是我不够爱你，所以情不足以溢于手，还是我太爱你，所以手已不能表达我情于万一？为何我所能做，今日已如此肤浅，除却黑衣穆穆，竟是再无其他？
　　好在，亲卫队里，所有爱着卫青的人，都有一颗水晶心，都能写出深情婉约的文字，让我带来。记得蔷薇曾和我不约而同的，想到一句话：你之所以爱一个人，是因为你从他身上看到了你自己。“心如水晶颜如玉，不与众影争长短”，这是卫青的魂。那么，爱上了两千年风霜里那颗水晶心的现代之人，又是怎样一群晶莹剔透的女儿？所以此刻，人潮来来去去，我却是一眼便肯定了那个立在树下的身影。那是春草。长发，白衣，修长，迎风。人和人之间，有一种灵犀，你不要问我为什么可以肯定她，也许只因为，我感受到了她的水晶心。从北京到西安，穿越两个皇都的会师，就这样的成真了。当我们微笑着迎面而走，走到一起时，我忽然想起了1500里外的上海，以及更远的武汉，我相信，发生在那里的会师，同样也是有我们这般灵犀的。当许多颗晶莹的心灵，在卫青的折射下相遇时，其实，已经不需要更多的言语了。就算有一天，当所有人期待的亲卫队大会师实现时，我也相信，那就是一个灵犀照亮我们相间的时刻。这已经是我们的本能，我们共同的心灵。
　　春草，让你久等了，我们出发吧。
　　是的，出发，终于到了这一刻。多少魂牵梦萦，多少殷殷期盼，都在我们的心坎里流淌，我们出发，带着四面八方所有的注视，出发。而此刻，我知道，你们正站在天南地北的各个地方，遥望西安方向的长空，看着我们出发。卫青，你也看到了吗？

 

[Attitude]

（十一）
　　2005年5月16日上午 卫青之墓：悲君寂寞
　　　　
　　去往兴平的汽车，载着我们飞驰。买票的时候，我们三个人异口同声的说：“茂陵博物馆”。但是，我的声音有一丝颤抖。不是风颤，不是声颤，是爱者心颤。
　　汽车经过渭水时，我打开了DV。渭水，是长安城的水源和命脉，在汉唐时期，关中富庶之地，都城甲于天下，都是源自它的灌溉。长安枕在它的臂弯里，象深夜里丈夫熟睡的港湾。长安，长安，长久的平安。
　　若不是强悍的游牧民族，渭水的意义就到此为止了。但是，铁骑雄风，觊觎长安，温柔恬静的渭水，终于保不了平安，却引来了对平安的践踏之心。多少征人，从此出发。于是，相思渭南，由此而来，成为后世文学与美学的一个恒久意象，成为我们此行的全部理由。当年，当战袍第一次披上骑奴的身躯，当战马第一次长啸在长安的驿道，当杨柳第一次折断在翁主的手心，他或许不会想到，他此去，牵动了这个女人终生的相思；但他更是永远都不会想到，他竟然，牵动了后世无数的相思！
　　今天，渭水，已经干涸了。皲裂的河床，触目惊心。
　　惟有相思还那么长。
　　我忽然意识到，这个渭水，已经给我们的行程抹上了一个荒凉而惨淡的基调。一切，还刚刚开始。
　　过渭水，经咸阳，到兴平，中途，一个叫福加桥的地方，司机叫我们下车。到了吗？抬头一看，是笔直的大道向前延伸，望不到尽头。令我惊讶的是，沿路全是柳树，陌上新色，也望不到尽头。
　　于是，一种安静而高远的美丽。正是墓地的气氛。
　　在路口，蹦蹦车老板让我们坐稳，便向前驶去。柳树在车外一行一行的倒退，我忽然看见了一双含泪的眼，就在这条路上，在马车半卷的帘子下，也正痴痴的望着行行退去的柳。那是谁？是谁？是2110年前的四月吗？她浑身素缟，正走在这条路上，亲自送他最后一程啊！她还清楚的记得，上一次走这条路，还是跟他一道，扶着他，紧握着他，在军阵之中，送外甥的最后一程。这才过去多少年呢，怎就是一个人的路了？怎就是他在那棺木里了？卫青，她泣血呼唤，你看看这满路的柳啊，你再不需要我折给你了；马车这样的颠簸啊，颠得我好痛啊，可是再没有你心疼的为我扬鞭了。没有御驾，没有百官，没有军阵，你的身后，凄然孤单的，只有我了。而我，卫青，离我自己下一次踏上这条路也不远了，那时候，不管是谁在送我，只要有你在等我，我在棺木里都是含笑的。
　　是的，我们立即想到了，这条路，就是我们脚下的这条路，卫青走过，平阳走过。最后，刘彻终于也走过了，走到了他自己的茂陵。路边，我们经过的第一个山包，便是他的帝王归宿。但是车没有停下，向前，停在了霍去病墓前。我跳下车，抬头，仰望霍去病美丽的墓园，一步一步，却是落在卫青的足迹。昨天，我沿着上林苑的足迹，感受他的青春他的英气，而今天，只觉得，是搀扶着白发的他，走进了他的悲痛他的陨落。我走得很轻很慢，每一步，都怕惊动他的容颜。
　　茂陵博物馆的入口处，摆放了很多书，拿起一看，都是关于他们的陈述，角度各异，文辞庄重，甚至有一套从书，是由陈忠实主编的。这才想起，陕西依然是一个才人辈出的省份，并没有辱没汉赋唐诗的辉煌。我和春草翻遍了每一本有卫青的书，发现每一本书里对卫青的记载都是页数最多的，于是，也觉得很欣慰。――这固然是一种怪异的心态，可是，我们就是觉得欣慰。甚至，我们站在门口那电视机跟前，要等一个卫青的镜头。然而没有，现在放的是刘彻托孤的那一集。我知道，如果能看到卫青的镜头，我们一定会很高兴的看下去。――没有办法，在这里，只有这一点点的欣慰，只有这一点点了，只好拼了命的去把握住。
　　进门之后，鱼池，乃至是大名鼎鼎的马踏匈奴石刻，我们都没有留恋。左右两侧的厢房，才是我们一个都不敢错过的地方。一进又一进的走进去，终于，我们看到了竹节熏炉和鎏金马！这是平阳陪嫁于将军的事物啊！我伸出手，紧紧贴在玻璃上，隔着中间的空气，也忽然觉得，迎上了一个温暖的手心，是你吗？将军，是你新婚之夜的手，握在新娘陪嫁的礼物上？是你在点一炉新妇最爱的熏香吗？从前，你是一个马厩里的骑奴，夜夜望着主人的影子映在窗上，她弯腰，半垂长袖，于是满庭飘散开幽幽的清香。你在清香中睡去，每个梦里都有你为她持炉燃香的涟漪。而今，你终于用将军的手，点燃了，如许温暖，如许芳香，可以从新婚之夜点到生命的尽头，你笑了吗？我再也顾不了许多了，举起相机拍了又拍。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一个道貌岸然的人，唠叨着要收走我的DV，我愤然的抬头，声色惧厉的高声顶撞：“凭你？你是什么人？”――在我一生中，我还从不曾这样的失礼过动怒过。但是，现在任何人，要打扰我的行程，我都绝不容忍。
　　出来后，在深深庭院里摘下一个松塔，我们便去看霍去病的墓。登上墓顶，视线立即一阔。向东望去，近处是传奇的匈奴王子之墓，远处墓冢相连，工作人员指着最右边的一个说，那便是平阳公主的墓。折回西面，远看，是刘彻之墓，他身旁小小的那一个，是李夫人的。而再过来，便是我们眼前的一座墓了。我和春草屏息说：“这是卫青的墓吗？”工作人员回过头，答道：“是的，大司马大将军卫青的墓。”我浑身为之一震，他是用那么尊重的口气加上了大司马大将军的名衔啊，我真想好好的感激他！
　　于是，我拿起DV，早年帮人扛摄影机的经历终于帮了我的忙。从这个角度一看，非常清晰，千真万确的，是卫青的墓离刘彻最近，一生的君臣，半世的知己，他的臂弯是大汉江山的倚靠，更是皇姐的倚靠。他离他最近，是啊，活着好些误会的事，不由己的事，到了地下，都可以促膝谈心的说清楚了。我推着全镜头。冷不防，春草一声惊呼：“看呐，陈陈，那是不是……就是他的墓碑啊！”什么？我万分惊讶的顺她的手势，低头看过去，天呐！我目定口呆，我的DV滑落了下来，我的腿都软了。――这是整个扫墓过程中最可怕的一墓，站在一个大司马无比繁华的墓顶上，一低头，看到另一个大司马无语向黄昏的寂寞残碑……天地都荡然无存，我听不到任何声音，只觉得自己在风里飘了起来，绝望的飘了起来。就隔着一道围墙罢了，几十米的距离，两个世界呀！我不该低头看的，这一低头，便是全世界的忧伤。――亲卫队的水晶心啊，你们何苦早早的说出了这句话？竟是一语成谶，一语成谶……
　　我至今都不明白，当时是什么样的力量，让我没有哭泣。在这最震撼的一刻，硬是没有哭泣。
　　我只是下山，不，下霍去病的墓。工作人员还在介绍什么去病招财的后山庙，我愤怒了，我真的愤怒了，够了，你们已经够繁华了，生前是天生富贵，死后是哀荣倍至，你们还想怎么样啊？舅舅忍让了一生，淡泊了一生，为了这个家，任自己成为灰烬，也要托起你们的光辉，现在都是这个样子了，你们还想怎么样？啊？要他轰然倒塌，要他荡然无存，要让你们独立于千秋万世，才算够么？我根本不理睬这些工作人员和游客的呼唤，断然决绝的下了墓。去病，我敬重你也是一个大丈夫，我相信你也爱你舅舅如父亲，我什么都不说了，我走，在你这锦上添花的人太多了，让我去雪中送炭凑冷炕好了，你这儿的富贵，我还真是承受不起。我的命，就是那荒冢残碑的野花枯草罢了，陪你舅舅一生。
　　几乎是冲出了博物馆。春草脸色很白，说她胃疼。我扶了她一把，心想，都说胃是有胃脑的。但是脚步没有停。我们沿着红色的围墙根，拐进了一条农家崎岖的小路。围墙外面就是一片菜地和果园，很窄的路，我让春草和梅的师弟走到了前面，我自己冷静了一下，举起DV，先是缓缓的走，终于忍不住的跑了起来，千里行程，最后几步，我腿一软，差点摔了一跤。卫青――我站起来――卫青，我来了，我终于来看你了。
　　终于走到这条窄路的尽头，向左一看，卫青――他无遮无挡的出现在我们面前。先前在墓顶上看到的还是空无一人，现在却不知从哪里冒出的一群十来岁的野孩子，四五个围在那里，一起动手推墓碑，说，看看，看看，能不能推倒啊？我和春草倒吸一口凉气！这若是我的孩子，我一巴掌就打下去！太没有教养了！
　　但是，我们什么也不能做。真的，个人是很无力的，我此刻明白了。我们只能等他们走，再轻轻走近将军的墓，轻轻的放下行李。青……，如果我是一个人在这的话，我只会心力耗尽的跌坐在墓碑前，再也不想站起，只想把自己蜷缩在他的碑上，抱着残败的砖和碎了的石，放声痛哭。“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的肩头痛哭一场”。可是，我看看春草，看看梅的师弟，想起了我对卫青的承诺――在最绝望的时候，都忍着不哭泣。好，我不哭。既然传说中平阳公主能锦衣盛装的送葬于灵前，那陈陈，就一定能坚强如她倔强如她含笑祭拜于君前！
　　我们点香，燃烛，风很大，一直点不燃。好不容易，香飘烛摇了，我们跪下，肺腑之言，却无语凝噎，哑然不知从何说起。良久，终于找到了失去的语言，说了很多，又象什么都没说。然后恭恭敬敬的三叩首。插上了香，我们蹲下，一页一页，烧大家用心血凝成的长长帖子。风又来了，很大很狂乱，带火的纸、灰烬的纸，全都飞了起来，我们有点乱，怕失火。于是又陪他说说话，告诉他，我们好多人想念将军，会稽、江夏、长沙、豫章、南海、燕地、胶东、西域、长安，还有美国欧洲，刻骨铭心，日日夜夜，只盼将军还好。风还是吹，吹得火要熄灭，这是怎么了？我不敢说出口，我在心里问，将军，你不要我们的心吗？你难道不要吗？这才终于烧完了。此时，发现连打火机都烧坏了。我终于忍不住，涌上了泪，但是死命的没让它流下来。打开盒子，北京带来的花，还很新鲜，奇异的新鲜。十几种花捧在手里，一瓣一瓣的向空中抛去……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荒冢去……只有花，能带给你一丁点明媚了吧？
　　然后，打电话，给采采、H、桐花，把手机紧贴在墓碑前，给她们一分钟。将军，你能感受到的，你能的。请允许我们带走你的一掊土吧，今生如再不能来，也能睹物如见君啊。我小心的挖掘着，双手抚摩他长眠的土地，只想伏下去，伏下去，象伏在他的胸膛上……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来了，就必然要走了。我恋恋的，赖了又赖。最后，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好和春草一字一字的抚摩他的名字、他的封号、他的爵位，一字一字，要融进血液里，带走。我的手指在发抖，如同摸在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梁上，轻轻的颤抖，一直蔓延到全身。卫青，我要走了，去看你的妻子了，你一定要保重啊。
　　走的时候，我还是走在后面。在我们湖南，有个习俗，扫墓是不能回头的，这样不好，会让他跟着你走。但是，我特意的回了头，望着哪个残破的碑、荆棘从生的墓――如果习俗是真的，我宁愿被你跟一生一世，生生世世。卫青，请原谅，我一定要对你说出这句话：今生爱君，很爱很爱，万里山河，有缘再见。

 

[Attitude]

（十二）
　　2005年4月16日中午 平阳墓：怜卿无名
　　　　
　　最后一次，回头，站在荒凉的土地上，静静的凝望他的名字，想望一辈子。就在这一刻，愿意去相信南方的习俗，告诉自己这样我便能带走他，把他带到妻子的身边去。
　　所以，我站了很久，我等他，等他整衣，等他汲鞋，等他束冠。一如许多年前的许多个春天里，马车停在门前，仰头，看他的名字欠在大将军府的匾额上，等他，他在整衣，他在汲鞋，他在束冠，他郑重的容颜，他无懈的身影，他去看他敢爱不能娶的主人。他带着上林苑的羽毛，带着灞桥一次次的杨柳，带着大漠的一捧细沙半朵干花，带着永远都说不出口的心事。那些年的春天里，从不敢想能娶她。更不敢想，她后来，竟随葬于地下。看到他弃长公主的哀荣于不顾，只要以将军之妻的身份追随他于地下时，他哭了吗？就算，就算是――曾经被朝政困扰婚姻，到此刻，铁石心也成绕指柔了吧？
　　卫青，我知道，你其实不需要我们这样汪洋大海一样的爱，你其实对着我们这天涯海角的追随是束手无措的，你其实只想跟你妻子再说说话。朝廷的礼仪是那么的冰冷，把她，跟你，分开了1300米。隔着最后的距离，两千年里，你牵不到她的手，相思都干绝了渭河的水。可是，你要知道，我们爱你的方式，就是要让你与你的妻，天长地久，世世相守。所以，我现在等你，跟我一起走，去找你的妻子。等你，站在我们的身后，托着我们的手，把鲜花抛洒，把酒对饮。
　　你好了吗？我微笑着看着“徐青”二字，卫青，卫青……，你不用那么仔细的修饰自己，你还是和当年一样的俊朗逼人啊。说什么尘满面鬓如霜，你永远都是她心中的上将军啊。来，一起走吧。
　　我转过身。沿着围墙根，往前走去。春草和梅的师弟已经走在前面了。我听见梅的师弟问道：“刚才你们看见了一只啄木鸟吗？”我和春草都愣住了，刚才那个时候，我们的心神只有对将军的倾诉，哪里会注意到任何事情？连那群坐在果园边的中学生，都不知道是几时来的，几时走的。有鸟么？我抬头看着他，惊讶的看见这个阳光般的年轻男孩脸上，竟有种凝重和哀伤：“师姐，你们在打电话和取泥土的时候，有一只很大的啄木鸟，停在你们的花瓣上，停了很久。”什么？我浑身一颤，贮足、转身、回头。蓦然回头！阳光温暖处，一架飞机正极低极低的掠过墓碑的上空。我仰头，长空如水，天空中没有翅膀的痕迹，但你已经飞过――我之一生，不敬鬼神，不进庙，不进教堂，但是这一瞬间，却一定要自己相信，是他的灵犀穿过了乌云的缝隙，已到过我们身边。
　　叹口气，我说，走吧，先去看公主墓再说。话未说完，脚下终于一个趔趄，摔倒。一跟粗大的酸枣刺扎进了左脚，血渗了出来。春草和梅的师弟连声问我怎样。我一咬牙，笑着跳了几步：“没事没事，一点都不疼”。我不能让他们知道我疼，他们会顾及我的身体，不允许我再跋山涉水的走下去。可是，平阳墓，汉长安，灞桥，我是一定要去的。这根刺虽然扎得很深，但是，春草，师弟，你们不知道，也不比这个风雨飘摇的墓，在我的心里扎得深啊。
　　这回站起来时，发现一只美丽的蝴蝶一直飞在我身边，都飞到了霍去病墓园外。很多年没有看见这么美丽的蝴蝶了，粉黄的翅膀上，棕色的小圆点，忽然想起了法国电影里一老一小寻找的蝴蝶，顿时怜惜之心涌上来，想把它拥在手心。一张，一扑，似乎没有挨到边，却愕然的看着它软软的落下去了。这……梅的师弟是学生物的，笑笑说，没事，它呆会就能飞起来了。然后，又失笑道，姐，今天你幸好不是上祝英台的坟啊。我心念一动，顿时后悔自己的莽撞，要是……它能跟在我身后，飞到平阳的墓地，那该多好啊。它……我回头，终究还是没有拾起它。也许人力所带去的蝴蝶，便不会是冥冥中那个精灵了。罢了，卫青，夫妻重逢，她也不需要你带上什么礼物的。蝴蝶再美，怎比得过你的展颜一笑？
　　我们又坐上了蹦蹦车，在一段乡间的土路上颠簸而行。不多时便到了，我们下车一看，顿时呆住，半晌都是面面相觑，说不出一句话来。这儿墓群延绵，大约有四五个，当中，还挖了一个巨大的坑，干吗？盗墓吗？当地人说是砖场，可是，这样的沿着墓缘挖下去，分明是有所图啊。我忽然意识到，只怕，平阳公主之墓，远比卫青的，更惨淡，更萧索。
　　辨认了方向之后，我们向路边的第一个墓走去。车老板摇摇头，不解我们怎么要来这么偏的地方，连路都没有一条，又还有什么可看的。是，没有路，当年，公主与骑奴之间，哪里有一条路。后来，平阳侯妻子和将军府三子之父的中间，又哪里有一条路。可就是因为没有路，走出来的风景，才会摇曳生姿、明媚动人。一直激荡了两千年，都看不够。
　　我们在麦田里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之间，还跳下了一个山坡，酸枣遍地都是，梅的师弟掏出小刀砍了几处根枝，才让我们走了过去。我一直在想，这一路上，若是有哪个农户出来，看见我们这样穿过田地，还不教训我们才怪呢。
　　坐北朝南的墓地，封土如山，千顷良田环绕着她。王朝的公主，终于长眠在自己的土地上。可是，我知道，她只愿长眠在一人的身边足矣。我站定，回望向来时的路，天啊，隔着霍去病墓的围墙假山亭子，她哪里能看见她的夫君。说道是合葬，谁料连遥望都不能。她向他伸出手，可是这一次，却终究只能落在风里，他再也握不到了。生死疆场都能回来执手相看，到头来却让1300米的距离成为永恒。汉廷礼仪，皇家规制，对他们，从来都是残忍的。无情莫过君王，可叹你一代公主，偏要为他，担尽这终生累。生同衾，是拼了千辛万苦得来的；死同穴，竟也是拼了最后心血才能够。为了他的名爵，为了他是你的一家之主，你不要他屈于驸马之名，葬于公主之侧，你宁愿这样良田千顷的望着他，望着他。甚至，生，没在自家的历史上留下名字；死，也没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墓碑。你以无名的姿态，守住卫青夫人的名号。望夫崖的身影，也不比你的坚强。这一生，谁才是谁的主人，谁又是谁的主宰？
　　主子！
　　我闭上了眼。我转过头。我不忍听。公主，你听见了，我把他带来了。要直到今天这一刻，我才会明白，他是怎样泣血的在呼唤着你。他的爱呀，他愿将你做此生的主宰，命都可以交给你，何况爱呢？我懂了，我全懂了。公主，你是天下知遇卫青第一人，你早就懂了的，对吗？
　　我扬手，花瓣飞向半空。一对烛，形如心，各个分了一只。鲜花美酒，和香火，都带给了你一半。此刻，我分明感觉到一只温暖的手臂在托着我，抛花，洒酒，你看见了吗？我和春草，肃穆而立，还是那句话，只愿你们，天长地久，世世相守。你听见了吗，这是他的誓言。大爱无声呵，他的誓言刻在了历史的长河里，让我们带给你。千百年后，他还记得你。因为他的目光，早已融进了你的背影，他如流星闪过你的生命，只叮嘱你莫要伤悲。得夫如此，卿复何求呢？

 

[Attitude]

(十三)
　　2005年4月16日中午 刘彻墓：叹其萧条
　　　　
　　静悄悄的在麦田里站了片刻。我的心情比在卫青墓前时更加迷茫、更加空洞，飘荡荡不知所终。我喃喃的问春草：“你说，如果她们来了，看见平阳墓这个样子，会不会更难过？”春草沉默良久，最后，只是一叹。
　　我们默默的转过了身。天高云淡，风清水涓，四野良田，公主，我们走了，就让卫青，好好的跟你说说话吧，他来了，他长跪于你身前，主子！少小之年见到你，身上心上满是伤，你惊愕的手抚在伤口上，全身便为你一震，泪落，长跪，主子！而立之年见到你，烛影摇红头盖红，半生都象在梦里，你深情的目光抚在疲惫心灵上，生命都为你一震，含泪，长跪，主子！而今天见到你，你悲欢殷切的脸庞，终于抚在了两千年的寂寞里，魂魄也为你一震，忍泪，长跪，主子！青来迟了，来得太迟了。青驽钝之人，自小相见，便知道已迟了一步，你是翁主是人妻，结果迟了一步，便步步都是迟，以为天幸没叫青错过一生了，以为临了也为你安排好身后事了，谁知道青一撒手人寰，竟叫你担了这两千一百一十年的风霜孤苦！青来迟了，我妻，你责罚我吧。
　　我不忍卒听。这是他在天之灵椎心泣血的倾诉，他终于来看她了，她终于等到他的怀抱了。风声呜咽，麦浪低头，不忍再听，不忍再看。谁说他们的爱情是浪漫的附会和遥远的传奇？到了这里，你就会知道，他们有的，只是一场苦，一场梦，一场大半辈子的辛酸与白头。
　　再不能这样站下去。卫青，我们走了，你就在这多陪她一会吧。
　　沿着原路，辛苦的返回。荆棘从生的路，麦田里泥泞的路，荒野里沙尘的路，我走在最后面，一张一张的拍下所有的路。下一次，当卫青再来看妻子时，便不会迷路了吧？
　　回到公主墓地的背面，走上了茂陵的司马道，在路边，有一眼井水，我们洗手，抹去脸上的风尘，便上了蹦蹦车。还去看刘彻的墓吗？车老板问我们。
　　当然去。既然是来了，当然要去。
　　那你们可别呆太久，我难等。车老板在我们下车前说了一句。我微微一笑，久？久不久，是要看情看心的。没有此情此心，帝王又如何？人心，决不是他能臣服的。来看看他，只是因为感激他知遇卫青，给了卫青一个大气磅礴的舞台，也成全了卫青一个不伦的恋情。
　　此时已经是午后了，人好象比清晨来时多了许多。有一个班的人，在照集体照，背景就是14丈高的墓山，和黯淡灰黄的墓碑。我没有走近前去，我的脚已经痛得很厉害了。推了一个近镜头，从镜头里看过去，春草在他的墓碑前细细的看着，终于还是悲痛的踢了两脚。刹那间我心一热，隔了老远老远的距离，不理会所有的旁人，大声对她喊到：“好！”
　　但是，这一声喊过之后，所有的怨恨也就散尽了飘开了。另一种无尽的悲凉涌了上来。这毕竟是一个千古帝王啊！他的墓，也落得如此萧条。山虽高，有松树，但泰半都是荒着，都蔓生了酸枣。墓碑虽高，完整而未残败，但全无保护可言，灰黄的颜色，光秃的碑顶，几个简单的字，落满了灰尘和黄土。你简直不能去想，所谓秦皇汉武，一个是举世的瞩目和蜂拥，一个是臣子之侧的陪衬和荒凉。什么叫死去原知万事空？荡尽天下民生去修葺墓冢的君王，得意的辉煌着；罪己于天下晚来怜惜众苍生的君王，却失去了身后基本的尊严。这算是什么？长安多少帝王冢，哪一个比此更凄凉？不，是更荒唐，居然帝为辅臣为主。这样一个功业千秋的帝王，这样一个心高气傲的男人，他怎么受得了后世如此的羞辱？
　　我终于仰天长叹。卫青一生背对名利，他不会介意自己的残碑和荒山，但是他不可能容忍自己妻子与陛下这样惨淡的身后事。再怎样温润如他，见到了自己东西两畔、平生至重至爱的两人墓地时，他也会愤怒的，也会热血伴着热泪淌的。与其说我是在悲叹刘彻，不如说我只是不要卫青伤心啊。
　　卫青，你不要再来这了，你不要看到这些。也许我错了，不应该打扰你两千年的沉睡，其实就让你看着去病的繁华热闹，才是最好的。起码，你的心根本不会比看到妻子、陛下时更痛。卫青，你就安睡于你千古的寂寞里吧。只有这样，才是最好了。

 

[Attitude]

（十四）
　　2005年4月16日下午 未央宫
　　　　
　　回西安的路上，我的精神很疲惫，是心里的累终于占领的我身。
　　杨柳、渭水，我怔怔的看它们过去。过去了，那两千年的时光过去了，那名将美人的时光过去了。我来过了，但我也过去了，寂寞的，仍然在那个荒野里寂寞着。恨不能陪你到天尽头。然而，天长地久的尽头又在哪里呢？永远又有多远呢？卫青，你告诉我啊，卫青……
　　我忽然有一种坚定。我要去找汉长安城遗址。虽然现在一点把握也没有，但是我要去。
　　我们几乎是按图索骥，根据西安市地图上的方位，从城西客运站出来，向正北面转弯。然后，四处问路人。如果实在不行的话，我们只能是坐234路公交车，先到北郊再去打听。似乎西安人都不知道这个地方。他们很惊讶的思索着，怎么也想不到。我心里异常酸楚。这是怎么回事呢？秦的遗留那么轰动，唐的遗址到处可见，明的城墙成为象征，连民国的事物都有纪念，惟独汉，你们为什么这样的湮灭了汉的记忆呢？我们还是汉族汉人啊。就这样的在对待我们的名号吗？
　　我急得不行。从到卫青墓地开始便阴了的天空，此时倒突然的放晴了。猛的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说：“坐我的车去吧，我娘家是那边的，你们要找的遗址我知道，给点钱就行了。”
　　什么？！我几乎跳了起来，这是我今日听到的天籁之音。老天啊，是我们的诚心感动了未央宫里的英灵吗？我们立即上车，无限珍惜这天上掉下的好运气。
　　出了一条街，果然便是郊外了。在满眼村庄的色彩中，路口一个剥落了颜色的石碑提示着我们到达了汉的遗址。再进去一段笔直的路，下车，顿时，我们呆了。
　　这……，这是未央宫前殿？
　　我一步一步不自信的走过去。空旷的一个大土堆出现在视线的尽头，脚下，是杂草丛生、树木蔽日的边缘地带，过了这一段，便是整片整片裸露的黄土地。风轻轻的一吹，满眼都是迷离的沙。我捂住了眼。我要捂住眼才能想象出两千年前的未央春天。在那个时候，良人百战归，一拜将，再封帅，皇恩浩荡竟是重如山，他是骑马配剑呀，在万众仰视中，从这走过，走过，一直走向王朝政治的最中心！他上朝，他铠甲披身，他指向地图豪气吞疆土；他朝战袍换朝服，他席地而坐，他对谈天下事，他协调内外朝之中枢，他谨慎细微忧苍生。到今天，今天――我仰头环看整个天空，仿佛在天旋地转中看见了他的身影――从这个浩大的中庭，走向石砌的台阶，走进了肃穆的前殿，他的目光是那么冷静、刚毅、充满了智慧，又写满了对天下子民的怜恤。我忽然觉得一切在我身边都空无了，我已经站在那个雄图霸业的岁月里，我在风里拾起了长长的衣裾，我一步一步，我就跟在他的身后，我正踩着他的脚印，在走向属于他的命运！从没有哪一刻――从上林苑，到坟墓――没有任何一个时刻，比该刹那，更让我真切的感受到他的存在。他没有牵我的手，我没有扶他的手，这个庙堂高处，庄严的，我跟随在我的上将军高大的身影后，仰望着他，步步向前。我景仰的目光穿越了所有的时空，一生为臣，是他的臣。天地间有种莫大的力量在彻底的征服我，让我只想庄严的跪下，笔直的跪下，向他举起进金樽、献上宝剑，告诉他：你是我至高无上的上将军，你是我真正的主人。
　　我走上了大殿的台基。伫立，回头，终于，在这个不过只剩下荒坡和黄沙的未央宫里，在苍天厚土之间，我荡尽了所有的悲伤，我激荡着毕生的豪情，我拥抱着全世界的骄傲。卫青！这一声呼唤，再不是小儿女的柔情万千，这一声呼唤，已经是汉家女儿斩钉截铁的志气。卫青，你活在了天地当中！
　　没有泪，再没有一滴泪。我没有白来，纵然宫阙万间都做了土，但是我站在了离卫青最近的地方。虽然我看到的，只是秃地光坡，只是黄土地上的一匹老马，一个老人，一只幼羊，两只风筝，三五孩童，七八村民，但是我却全完明白了。明白了卫青征战半生的心情，明白了平阳拼了名誉地位爱他的原因。“拼将一生休，尽君一日欢”。试问今日之时代，还有谁是这样的铁血男儿？统一之业未竟，国土孤悬海外；富民之策未完，百姓生于忧患。可是，试问谁还记得这本应是男子汉承担的责任？谁能够忘了名利来承担这个责任？豪言壮语都不用说，谁，可以平平静静坦荡荡的说，我把爱惜自己的国家爱惜自己的女人，作为了我毕生的事业？谁能？人之一生，何其短暂，谁，明白了真正值得追求的是什么？
　　慷而慨之，渭南春风。《汉武大帝》激昂壮烈的主题曲在我心中奏响了――在滔滔的长河中，你是一朵浪花，在绵绵的山脉里，你是一座奇峰，你把寂寞藏进乌云的缝隙，你把梦想写在蓝天草原，你燃烧自己温暖大地，任自己成为灰烬，让一缕缕火焰翩翩起舞，那就是你最后的倾诉，倾诉。在我来之前，天涯上，一位唤做“老虎”的朋友，提议我带着古筝而来，可以在将军墓前，以“桑格”的歌，唱尽我的相思意。是，他说对了，我后悔了，我应该从家里，带古筝而来，但是，绝对不是在墓前弹奏《长相守》，而应该在这里，在这个又小又荒芜的未央殿上，奏起这《最后的倾诉》。千百年之后，知音在，弦动君魂听！
　　仔细的看，仍然可以在这找到石基，甚至是宫墙。整个大殿的前庭――台阶――殿堂的形状也保存完好。总有一些东西，是再漫长的时间也不会湮灭的。在我们要离开的时候，我看见一个父亲和一个小女儿携手从殿侧走了上来，也许就是附近的村民，但是童稚是声音在问父亲：“爸爸，汉朝很强大吗？这里，是他们的什么地方呀？”父亲微笑着，带着回忆般的景仰之情，轻轻的对她说了起来。斜阳把他们握手而行的身影照在坡上，我的心一热，用DV抓下了这个瞬间。卫青，你看到了吗，千百年后，依然有人没有忘记你，和你穷尽一生要做的事。
　　天地为证，未央为凭，卫青，你可以安息了。

 

[Attitude]

（十五）
　　2005年4月16日下午 汉城墙
　　　　
　　离开未央宫时，我们特意看了一眼马和风筝。他跨上战马，他如风筝，汉宫里，女人仰起头，等待着，一夜又一夜。牵着风筝线的那双手，是天下女人的羡慕。
　　还是要离开的。
　　从汉未央宫前殿遗址，到汉城墙遗址，并不远，只是路很难走。女司机带着我们在乡间的路上艰难的绕行。然后，终于停到了一个狭窄的村落口。走下来，还是满眼的田地和荒地在视线里交错。
　　我们看见了低矮的城墙。
　　也许今天看过的荒凉，已经太多。走过的悲伤，已经太多。到了这里，竟然心里已平静了很多。或者，是因为这儿，景色风光，也比别处来得淡雅，来得温暖。毕竟，草色新新，梧桐林立，紫色的碎花，开满了沿路。
　　宫阙万间做了土，城墙却成了乡野景。从距离来看，这里该是汉之皇宫大苑的城墙。当年，血气方刚的期门儿郎，离开了上林苑，便首先是在这，熟悉军营生活的。他统领平生第一支军队，也应该是在这。将军一词，第一次冠于卫姓之后，或许还是这。他的热血流淌在他平静如磐石的面容下，他要报效知遇之恩于点滴。于是，他在宫禁的城墙上恪尽职守。星夜巡视，宴席擒凶，直到，节制两宫卫尉，驾空庄、许内阁，一举代程不识之兵权。
　　现在的城墙遗迹，十分低矮，行同藩篱。墙外，有小小的农庄，也有三个整齐而立的普通墓碑。一切都不复当年的威严，只留下寒酸，只给我们辛酸。这么矮的城墙，能挡得了匈奴？春草质疑了。是啊，再怎样的风霜雪雨，再怎样的地理侵蚀，作为禁宫的城墙，不应该只留下这么低矮的痕迹。如果参照现存于西安市中心的明城墙的规制，加以两千年时光的推算，所残也应该比此要高才对。这个推论应该是成立的，因为秦汉建制之后，为历代所沿袭。宋明理学兴起，可能加强皇室的威仪象征，宫墙可能加高，但尺度显然不大。那么，唯一可能的解释便是：当时西汉的国力，的确有所不足，防御难以奏效，可行的只有决战千里之外，一旦国有良将，那么把战线拉到距国土越远的地方，损失反而越少。
　　后来的历史证明了刘彻这个思路的正确。天赐他一个不世出的良将：卫青。
　　只不过，当卫青第一次守护在这个城墙上时，没有人可以料到这一点。
　　春草在捻草而感叹：“他在这走过的啊”。何止，何止呢。李广傲慢的把他一瞥，群臣冷笑的把他一看，就在此地，留下衣襟裙带的言语，风满长安。这还是面子上的。骨子里，最见不得人的地方，罗列的可不止是姐姐这个女人，更是另一个女人的名字。那些年，他站在这，只怕心情从来没有平静过。他在政局上，磨砺得很久，很深，很辛苦。
　　等到终于用兵一日的时候，他一如那个女人所愿，斩将擎旗的归来了。从此，圣旨在此城墙外而领，骑马配剑而入皇城，持大将军玺而谢恩……他再度登临这个城墙的时候，已经用他的倾天下之功，为新妇准备了史无前例的昂贵聘礼，洗荡了从前所有的流长蜚短。一个英雄与美人的故事，在古老而朴素的汉代，便已经上演到了颠峰，此后亘绝千古，无人可及。
　　我们在很短的城墙上来来回回的走了好几遍，感受着他脚下的温度。我们知道这个故事并不完美，他有他的三子，她也有她的亡夫。可是，正因为不完美，才牵动了千年后的寻觅。史记语焉不详，司马公春秋笔法。我们只有靠自己的脚，来丈量岁月的记忆，以及瑰丽的爱情。
　　我举起了DV。在卫青墓地的时候，便已经耗尽了带子，现在只能做DC用，拍照，一张又一张。斜阳照在城墙上，倒没有想起“衰草黄昏”的话来，只是觉得此处很安详，很宁静，空旷而柔和的美丽着，于是想就此靠着梧桐树坐下来，阳光会象他轻柔的抚摸，笼着我们。梧桐树下，说什么离情正苦，道什么空阶天明，只觉得，大地是他温暖的胸膛，树干是他坚实的臂弯，靠着他，睡去，一生便可以浓缩了，最后，让微笑化成两行幸福的泪。
　　我拍下了梧桐的特写。我愿意相信，很久以前，七月七的时节，婚后的他和她，在这数过银河，回想往事。只给宫门里的人们，留下拂晓时一双一闪而过的俪影。偶尔这样的悠然南山，在他们，也是难得的吧？
　　下来的时候，等在路边的女司机问我们：“怎样，有没有惜秦皇汉武。的感叹啊？”我静静的回望了一眼城墙，答非所问的应了她一句：“万里长城万里空，百世英雄百世梦。”我不知道她听出来没有，我要说的是，到了这，惜的，不是汉武，而是卫青。有一个英雄，便可以在如此低矮的城墙上铸万古辉煌。而没有这样的英雄，任你万里高墙，有什么用――明的城墙立在那，但是皇帝被瓦刺所俘的耻辱不也立了那？
　　不过，这时才发现，这个三十出头的女司机，真不象是寻常人。她清丽纤瘦，气质娴静，而且谈吐不凡，对历史和文学的了解超出我们的想象。她说她是为了儿子以后读书，辛苦的筹学费。我一问，离她儿子上大学，还有八年。我不由肃然起敬。今天这辆小小的车上，坐着的两拨人，倒真是应了一句话――世间无数痴儿女，可怜天下父母心。萍水相逢，都是源于心头的至爱，可是，我们却真不知如何感激她才好。卫青，是她带着我们回到了你的宫殿和城墙的，我可不可以，请你庇佑她的爱子之心呢？
　　下车和她道别的时候，我默默的在心里念了一句：好人一生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