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也是福州人。她的《我的太太的客厅》据说也是影射梁居和林佳人,据说她们因此结下梁子,林佳人看了这篇文章后回赠冰心一坛醋,呵呵
[FONT=楷体_GB2312]我们太太的客厅[/FONT]
[FONT=宋体] 时间是一个最理想的北平的春天下午,温煦而光明。地点是我们太太的客厅。所谓太太的客厅,当然指着我们的先生也有他的客厅,不过客人们少在那里聚会,从略。[/FONT]
[FONT=宋体] 我们的太太自己以为,她的客人们也以为她是当时当地的一个[/FONT]“[FONT=宋体]沙龙[/FONT]”[FONT=宋体]的 主人。当时当地的艺术家,诗人,以及一切人等,每逢清闲的下午,想喝一杯浓茶,或咖啡,想抽几根好烟,想坐坐温软的沙发,想见见朋友,想有一个明眸皓齿能 说会道的人儿,陪着他们谈笑,便不须思索的拿起帽子和手杖,走路或坐车,把自己送到我们太太的客厅里来。在这里,各人都能够得到他们所想望的一切。[/FONT]
[FONT=宋体] 正对着客厅的门,是一个半圆式的廊庑,上半截满嵌着玻璃,挂着淡黄色的软纱帘子。窗外正开着深紫色的一树丁香,窗内挂着一只铜丝笼子,关着一只玲珑跳唱的 金丝雀。阳光从紫云中穿着淡黄纱浪进来,清脆的鸟声在中间流啭,屋子的一切,便好似蒙在鲛觚之中的那般波动,软艳!窗下放着一个小小书桌,桌前一张转椅, 桌上一大片厚玻璃,罩着一张我们太太自己画的花鸟。此外桌上就是一只大墨碗,白磁笔筒插着几管笔,旁边放着几卷白纸。[/FONT]
[FONT=宋体] 墙上疏疏落落的挂着几个镜框子,大多数的倒都是我们太太自己的画像和照片。无疑的,我们的太太是当时社交界的一朵名花,十六七岁时候尤其嫩艳!相片中就有 几张是青春时代的留痕。有一张正对着沙发,客人一坐下就会对着凝睇的,活人一般大小,几乎盖满半壁,是我们的太太,斜坐在层阶之上,回眸含笑,阶旁横伸出 一大枝桃花,鬓云,眼波,巾痕,衣褶,无一处不表现出处女的娇情。我们的太太说,这是由一张六寸的小影放大的,那时她还是个中学生。书架子上立着一个法国 雕刻家替我们的太太刻的半身小石像,斜着身子,微侧着头。对面一个椭圆形的镜框,正嵌着一个椭圆形的脸,横波入鬓,眉尖若蹙,使人一看到,就会想起[/FONT]“[FONT=宋体]长眉满镜愁[/FONT]”[FONT=宋体]的诗句。书架旁边还有我们的太太同她小女儿的一张画像,四只大小的玉臂互相抱着颈项,一样的笑靥,一样的眼神,也会使人想起一幅欧洲名画。此外还有戏装的,新娘装的种种照片,都是太太一个人的[/FONT]——[FONT=宋体]我们的太太是很少同先生一块儿照相,至少是我们没有看见。我们的先生自然不能同太太摆在一起,他在客人的眼中,至少是猥琐,是市俗。谁能看见我们的太太不叹一口惊慕的气,谁又能看见我们的先生,不抽一口厌烦的气?[/FONT]
[FONT=宋体] 北墙中间是壁炉,左右两边上段是短窗,窗下是一溜儿矮书架子,上面整齐的排着精装的小本外国诗文集。有一套黄皮金字的,远看以为定是莎翁全集;近看却是汤姆司·哈代。我们的太太嗤的一声笑了,说:[/FONT]“[FONT=宋体]莎士比亚,这个旧人,谁耐烦看那些个![/FONT]”[FONT=宋体]问的人脸红了。旁边几本是[/FONT][FONT=宋体]E.E.Cummings的诗,和Aldous Huxley的小说,问的人简直没有听见过这几个名字,也不敢再往下看。[/FONT][FONT=宋体] [/FONT]
[FONT=宋体] 南边是法国式长窗,上下紧绷着淡黄纱帘。[/FONT]——[FONT=宋体]纱 外隐约看见小院中一棵新吐绿芽的垂场柳,柳丝垂满院中。树下围着几块山石,石缝里长着些小花,正在含苞。窗前一张圆花青双丝葛蒙着的大沙发,后面立着一盏 黄绸带穗的大灯。旁边一个红木架子支的大铜盘,盘上摆着茶具。盘侧还有一个尖塔似的小架子,上下大小的盘子,盛着各色的细点。[/FONT]
[FONT=宋体] 地上是[/FONT]“[FONT=宋体]皇宫花园[/FONT]”[FONT=宋体]式的繁花细叶的毯子。中间放着一个很矮的大圆桌,桌上供着一大碗枝叶横斜的黄寿丹。四围搁着三四只小凳子,六七个软垫子,是预备给这些艺术家诗人坐卧的。[/FONT]
[FONT=宋体] 我们的太太从门外翩然的进来了,脚尖点地时是那般轻,右手还忙着扣领下的衣纽。她身上穿的是浅绿色素绉绸的长夹衣,沿着三道一分半宽的墨绿色缎边,翡翠扣 子,下面是肉色袜子,黄麂皮高跟鞋。头发从额中软软的分开,半掩着耳轮,轻轻的拢到颈后,挽着一个椎结。衣袖很短,臂光莹然。右臂上抹着一只翡翠镯子,左 手无名指上重叠的戴着一只钻戒,一只绿玉戒指。脸上是午睡乍醒的完满欣悦的神情,眼波欲滴,只是年光已在她眼圈边画上一道淡淡的黑圈,双颊褪红,庞儿不如 照片上那么丰满,腰肢也不如十年前[/FONT]“[FONT=宋体]二九年华[/FONT]”[FONT=宋体]时的那般软款了![/FONT]
[FONT=宋体] 我们的太太四下里看着,口里唤着Daisy,外面便走进一个十七八的丫头,浓眉大眼的,面色倒很白,双颊也很红润[/FONT]——[FONT=宋体]客 人们谈话里也短不了提到我们的Daisy。当客厅中大家闭目凝神的舒适的坐着,听着诗人们诵着长诗的时候,Daisy从外面轻轻的进来,黑皮高跟鞋,黑丝 袜子,身上是黑绸子衣裙,硬白的领和袖,前襟系着雪白的围裙,剪的崭齐的又黑又厚的头发,低眉垂目的,捧进一炉香,或是一只药碗,轻轻的放在桌上,或是倚 着椅背,俯在太太耳边,低低的说一两句话,太太抬头微微的一笑,这些情景也时常使这听诗的人,暂时,完全的把耳边的诗句放走。[/FONT]
[FONT=宋体] Daisy是我们太太赠嫁的丫鬟。我们的太太虽然很喜欢谈女权,痛骂人口的买卖,而对于[/FONT]“[FONT=宋体]菊花[/FONT]”[FONT=宋体]的赠嫁,并不曾表示拒绝。菊花是Daisy的原名,太太嫌它俗气,便改口叫Daisy,而Daisy自改了今名之后,也渐渐的会说几句英语,有新到北平的欧美艺术家,来拜访或用电话来约会我们的太太的时候,Daisy也会极其温恭的清脆的问:[/FONT]“[FONT=宋体]Mrs.is in bed,can I take any message?[/FONT]”[FONT=宋体]①[/FONT]——
[FONT=宋体]太太说:[/FONT]“[FONT=宋体]你看你还不换衣裳去!把彬彬的衣裳也换好,回头客人来了,把她带到这里来喝茶。[/FONT]”[FONT=宋体]Daisy答应了一声,向后走了。[/FONT]
——[FONT=宋体]彬 彬就是画上抱着我们太太的颈项的女儿。她生在意大利。我们的太太和先生的蜜月旅行,几乎延长到两年。我们的先生是银行家,有的是钱,为着要博娇妻的欢心, 我们的先生在旅途中到处逗留,并不敢提起回国的话,虽然他对于太太所欣赏的一切,毫不感觉兴味。我们的太太在种种集会游宴之中,和人们兴高采烈的谈论争执 着,先生只在旁木然的静听,往往倦到入睡。我们太太娇嗔的眼波,也每每把他从矇卑中惊醒,茫然四顾,引得人们有时失笑。我们的太太这时真悔极了,若不是因 为种种的舒服和方便,也许他就不再是我们的先生了!但是丈夫终久不比情人,种种的舒服和方便,对于我们的太太,也有极大的好处。这些小小的露丑,太太对着 她最忠诚的爱慕者虽然常常怨抑的细诉着,而在大庭广众之间,也只是以漠然的苦笑了之。[/FONT]
[FONT=宋体] 彬彬未生的时候,我们的太太怀着一百分恐惧的心,怕她长的像父亲。等到她生了下来,竟是个具体而微的母亲!我们的太太真是喜到不可形容,因着抚养的种种烦难。便赶紧带她回到中国来。[/FONT]
[FONT=宋体] 无怪她母亲逢人便夸说她带来了意大利山水的神秀,彬彬有着长长的眉,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子,小小的嘴。虽然也有着几分父亲的木讷,而五岁的年纪,彬彬已很会宛转作态了。可惜的是我们的太太是个独女,一生惯做舞台中心的人物,她虽然极爱彬彬,而彬彬始终只站在配角的地位。[/FONT]
[FONT=宋体] 三麻子扮关公,打着红脸,威风凛凛。跟前的那个小马童,便永远穿起绿褂子来配衬关公。关公的靴尖微微的一抬,那马童便会在关公前一连翻起十来个筋斗。我们的彬彬,便是那个小马童[/FONT]——
[FONT=宋体] 远远的门铃响了几声,接着外院橐橐的皮鞋声,Daisy在小院里扬声说:[/FONT]“[FONT=宋体]陶先生到。[/FONT]”[FONT=宋体]一面开着门,侧着身子,把客人往里让。[/FONT]
[FONT=宋体] 太太已又在壁角镜子里照了一照,回身便半卧在沙发上,臂肘倚着靠手,两腿平放在一边,微笑着抬头,这种姿势,又使人想起一幅欧洲的名画。[/FONT]
——[FONT=宋体]陶先生是个科学家。和大多数科学家一般,在众人中间不大会说话,尤其是在女人面前,总是很局促,很缄默。他和我们的太太是世交,我们的太太在[/FONT]“[FONT=宋体]二八芳龄[/FONT]”[FONT=宋体]的 时候,陶先生刚有十二三岁,因着新年堂前的一揖,陶先生脑中,就永远洗不去这个流动的影子。我们的太太自然不畏避男人,而陶先生却不会利用多如树叶的机 会。见了面只讷讷的涨红着脸,趁着我们的太太在人丛中谈笑,他便躲坐在屋角,静默的领略我们太太举止言笑的一切。我们的太太是始而嘲笑,终而鄙夷,对他从 来没有一句好话。近来她渐渐感到青春之消逝,而陶先生之忠诚如昨,在众人未到之先,我们的太太对于陶先生也另加青眼了[/FONT]——
[FONT=宋体]太太笑说:[/FONT]“[FONT=宋体]你找个地方坐下,试验作的如何了?还在提倡科学救国罢?[/FONT]”[FONT=宋体]陶先生仍旧垴坼的含糊的答应了一声,帽子放在膝上,很端正的坐在屋角的一张圈椅里。他的心微微的跳着,在恐惧欢喜这独对的一刹那。[/FONT]
[FONT=宋体] 看他依旧说不上话来,我们的太太又好笑又觉得索然,微吁了一口气,懒懒的站起。彬彬已从门外跳了进来,一头的黑发散垂着,浅绿色的衣服,上面穿着细白绒 衣,线绿边的白袜子,黑漆皮鞋。杉彬衣服的绿色,是正在我们太太的衣服和镯子颜色中间的一种色调,Daisy是懂得以太太的衣服为标准而打扮彬彬的。[/FONT]
[FONT=宋体] 看见彬彬进来,陶先生似乎舒畅了许多,赶紧站起过来拉住彬彬的手。太太又懒懒的坐下,掠一掠头发说:[/FONT]“[FONT=宋体]彬彬,你同陶叔叔玩罢。陶叔叔整天研究化学,你问他猪肝和菠菜里面是不是有什么维他命ABCD?平常妈妈劝你吃这些个,你总不听……[/FONT]”
[FONT=宋体] 外面Daisy又扬声说:[/FONT]“[FONT=宋体]袁小姐到。[/FONT]”[FONT=宋体]我们的太太笑盈盈的站了起来。[/FONT]
——[FONT=宋体]袁小姐是个画家,又是个诗人,是我们太太的唯一女友,也是这[/FONT]“[FONT=宋体]沙龙[/FONT]”[FONT=宋体]中 的唯一女客人。当时当地的画家女诗人当然不止袁小姐一个,而被我们的太太所赏识而极口称扬的却只有她一人!我们的太太自己虽是个女性,却并不喜欢女人。她 觉得中国的女人特别的守旧,特别的琐碎,特别的小方。而不守旧,不琐碎,不小方的如袁小姐以外的女画家,诗人,却都多数不在我们太太的眼里,全数不在我们 太太的嘴里,虽然有极少数是在我们太太的心里。[/FONT]
[FONT=宋体] 我们的太太说,只有女人看女人能够看到透骨,所以许多女人的弱点,在我们太太口里,都能描画得淋漓尽致,而袁小姐却从来没受过我们太太的批评。我们的太太在客人前极口替她揄扬,辩护,说她自然,豪爽,她自有她真正的美![/FONT]
[FONT=宋体] 有人推测着说我们的太太喜欢袁女士有几种原因:第一种是因为我们的太太说一个女人没有女朋友,究竟不是健全的心理现象。而且在游园赴宴之间,只在男人丛里 谈笑风生,远远看见别的女人们在交头耳语,年轻时虽以之自傲,而近年来却觉得不很舒服。第二是因为物以相衬而益彰,我们的太太和袁小姐是互相衬托的,两个 人站在一起,袁小姐的臃肿,显得我们的太太越苗条;我们太太的莹白,显得袁小姐越黧黑。这在[/FONT]“[FONT=宋体]沙龙[/FONT]”[FONT=宋体]客人的眼中,自然很丰富的含着艺术的意味。第三因为友谊本是相互的感情,袁小姐对于我们的太太是一见倾心,说我们的太太浑身都是曲线,是她眼中的第一美人。我们的太太说袁小姐有林下风,无脂粉气,于是两人愈说愈投机,而友谊也永恒的继续着[/FONT]——
[FONT=宋体] 袁小姐挺着胸,黑旋风似的扑进门来,气吁吁的坐下,把灰了的乔其纱颈巾往沙发上一摔,一面从袖子里掏出黄了的白手绢来,拭着额汗。她穿着灰色哔叽的长夹 衣,长才过膝,橙黄色的的丝袜子,豆腐皮似的的旋卷在两截胖腿上。下面是平底圆头的黄皮鞋。头发剪得短短的一直往后拢,扁鼻子上架着一副厚如酒盅的近视眼 镜。浑身上下,最带着艺术家的象征的,是她那对永远如在梦中的迷茫的眼光。[/FONT]
[FONT=宋体] 我们的太太笑盈盈的侧坐在袁小姐的旁边,问:[/FONT]“[FONT=宋体]别气急败坏的,你告诉我,是受了哪个批评家的气?[/FONT]”[FONT=宋体]袁小姐喘口气,咽了一口唾沫,说:[/FONT]“[FONT=宋体]什 么批评家,是一群混蛋!刚才我忽然如有所使,吃完饭,脸也没洗,一口气跑到天坛去画画。刚安好画具,起了几笔,四围便哄上一大群丘八。起初还是远远的看, 后来越挤越近,指手画脚的,蒜臭,汗臭,熏得人要死。我越画越不耐烦,最后我匆匆的收拾了,提起画箱就走,这一群大爷还笑嘻嘻的远远的把我送出园门。你看 气人不?把我一腔的灵感,生生的撵走了![/FONT]”
[FONT=宋体] 我们的太太笑了:[/FONT]“[FONT=宋体]这是一班普罗的欣赏家呀,你应当欢迎他们才是!快好好的歇一歇。你那幅玉泉山塔的画带来了没有?一会儿好让我们赏鉴赏鉴。[/FONT]”
[FONT=宋体] 陶先生和彬彬痴痴的望着她俩。[/FONT]
[FONT=宋体] 太太招呼陶先生说:[/FONT]“[FONT=宋体]你过来谈谈,你正需要这么一个和你正相反的朋友,一个艺术家,一个女人,一个豪爽的谈话者……[/FONT]”[FONT=宋体]陶先生嗫嚅着往前走了一步,院子里已走进一群人。我们的太太和袁小姐都回过头来,陶先生拉着彬彬的手赶紧的便溜到门外去。[/FONT]
[FONT=宋体] 这一群人都挤了进来,越众上前的是一个[/FONT]“[FONT=宋体]白袷临风,天然瘦削[/FONT]”[FONT=宋体]的诗人。他的头发光溜溜的两边平分着,白净的脸,高高的鼻子,薄薄的嘴唇,态度潇洒,顾盼含情,是天生的一个[/FONT]“[FONT=宋体]女人的男子[/FONT]”[FONT=宋体]。[/FONT]
[FONT=宋体] 诗人微俯着身,捧着我们太太指尖,轻轻的亲了一下,说:[/FONT]“[FONT=宋体]太太,无论哪时看见你,都如同一片光明的云彩……[/FONT]”[FONT=宋体]我们的太太微微的一笑,抽出手来,又和后面一位文学教授把握。[/FONT]
[FONT=宋体] 教授约有四十上下年纪,两道短须,春风满面,连连的说:[/FONT]“[FONT=宋体]好久不见了,太太,你好![/FONT]”
[FONT=宋体] 哲学家背着手,俯身细看书架上的书,抽出叔本华《妇女论》的译本来,正在翻着,诗人悄悄过去,把他肩膀猛然一拍,他才笑着合上卷,回过身来。他是一个瘦瘦高高的人,深目高额,两肩下垂,脸色微黄,不认得他的人,总以为是个烟鬼。[/FONT]
[FONT=宋体] 我们的太太正和一位政治学者招呼,回头看见,便嗔着诗人说:[/FONT]“[FONT=宋体]你真是!搅他作什么?我这里是个自由的天地,各人应该挑着自己心爱的事去作。[/FONT]”[FONT=宋体]哲学家抱歉似的,鞠躬笑着说:[/FONT]“[FONT=宋体]书呆子真没有办法!到哪里都是先翻人家的书。[/FONT]”[FONT=宋体]诗人在一旁嗤嗤的笑着。[/FONT]
[FONT=宋体] 太太回身问着政治学者:[/FONT]“[FONT=宋体]你们这些人还说什么创造舆论?近来的市政越来越不像样了。自来水把我们喝病了还不算,那天我同袁小姐到玉泉山去画画,这一道的汽车,险些没有把我们颠死!亏那站上的巡警还有脸拦住我们的车,问我们要车捐!我问他:[/FONT]‘[FONT=宋体]你们把这些捐钱用到哪里去了,你看这刀山般的汽车道![/FONT]’[FONT=宋体]真是,尽让我们来说话是不行的呀,你们这些[/FONT]‘[FONT=宋体]政治家[/FONT]’[FONT=宋体]![/FONT]”[FONT=宋体]太太一口气说完,回身自己点着一支烟,坐了下去,又问袁小姐:[/FONT]“[FONT=宋体]是不是?你说?[/FONT]”
[FONT=宋体] 政治学者很年轻,身材魁伟,圆圆的脸,露着笑容,他也鞠躬着说:[/FONT]“[FONT=宋体]无论如何,我先替市政府向我们的太太赔个不是!这汽车道是太坏了。等着我做了市长,那时您再看。别忘了我们现在还是[/FONT]‘[FONT=宋体]在野党[/FONT]’[FONT=宋体]呀![/FONT]”
[FONT=宋体] 大家都笑了!我们的太太也不禁嗤的笑了,回头叫[/FONT]“[FONT=宋体]Daisy看茶![/FONT]”
[FONT=宋体] Daisy轻盈的蹑着脚尖进来,递过杯盘,便递着糕点。门外有两个白长衫,黑缎子坎肩的仆人,屏声静气的在伺候传递着汤水。[/FONT]
[FONT=宋体] 我们的太太捧着茶杯,走到文学教授面前。文学教授正和袁小姐讲着前天北海的画展,看见太太过来,赶紧握着茶巾站起。我们的太太笑说:[/FONT]“[FONT=宋体]快别起来,我只问你一句话,我举荐的那个诗学教授怎么样?[/FONT]”[FONT=宋体]一面便侧坐在袁小姐的椅沿。[/FONT]
[FONT=宋体] 文学教授站着笑说:[/FONT]“[FONT=宋体]您举荐的人哪会有错!他虽然年轻,谈锋却健,很会说笑话,学生们在他班上永远不困。不过他身体似乎不大好,我仿佛常在布告板上,看见他的告假条子。[/FONT]”[FONT=宋体]袁小姐忽然笑说:[/FONT]“[FONT=宋体]你们说的是小施呀?他哪里有病!我差不多每天下午看见他在公园里,同一个红衣蓬发的女子,来回的走着。[/FONT]
[FONT=宋体] 我们的太太稍微的怔了一怔,便敛容说:[/FONT]“[FONT=宋体]其实我也不十分认得他,是去年冬天他拿了一封介绍信,同他自己的一本诗,上门求见,我看他写的还不坏,便让他在这里念了几次,以后他也很凄切的告诉我,说他是如何的潦倒。我想也许你们文学系里,容得下这么一个人,没想到……[/FONT]”[FONT=宋体]我们的太太微微的摇一摇头,咽住不说了,站了起来,慢慢的走到窗前,指头抚着杯沿,心不在焉的向着窗外唤道:[/FONT]“[FONT=宋体]彬彬,你进来。[/FONT]”
[FONT=宋体] 彬彬两手牵着衣角,笑嘻嘻的走进,挪到我们太太跟前,仰着头说:[/FONT]“[FONT=宋体]妈妈,陶叔叔叫我告诉你,说他还有事,先走了。明天早上他还来带我上公园去。[/FONT]”[FONT=宋体]我们的太太从沉思中微笑说:[/FONT]“[FONT=宋体]他倒有工夫[/FONT]——[FONT=宋体]彬彬,你看这些个客人,你也不招呼一声![/FONT]”[FONT=宋体]彬彬笑着向大家说了一声:[/FONT]“[FONT=宋体]您好![/FONT]”
[FONT=宋体] 诗人坐在书桌前面,连着椅子转了过来,右手两指夹着烟卷,左手招着我们的太太,说:[/FONT]“[FONT=宋体]美,这玻璃底下的画,又是新的罢?你的笔意越来越秀逸了。[/FONT]”[FONT=宋体]我们的太太拉着彬彬的手,走到桌前,说:[/FONT]“[FONT=宋体]金老先生倒是隔天一来,他催的紧,我也只好敷衍敷衍。春天一到,我的臂腕又有些作酸,真有些不耐烦了。[/FONT]”[FONT=宋体]哲学家还在看着《妇女论》,听了便合上书,微笑说:[/FONT]“[FONT=宋体]太太,我看你也太要强了,身体本来不很好,又要什么都会,什么都做,依我说,一个女人,看看书,陪陪孩子……[/FONT]”[FONT=宋体]我们的太太笑了起来,说:[/FONT]“[FONT=宋体]你看的是叔本华的《妇女论》呀,又骂开女人了,女人便怎样?看看书,陪陪孩子,就算一生的事业吗?你趁早搁下叔本华,看一看萧伯纳罢。萧老头子借着女杰周安的口里,向你们这一班男人大声疾呼的说:[/FONT]‘[FONT=宋体]这些女人的事情,一般的女人都能作,但没有一个女人能做我的事情……[/FONT]’”[FONT=宋体]回头又问着文学教授说:[/FONT]“[FONT=宋体]对不对?是不是他说过这几句话?[/FONT]”[FONT=宋体]文学教授赶紧说:[/FONT]“[FONT=宋体]是。[/FONT]”[FONT=宋体]哲学家忽然大笑了,他似乎觉得很滑稽。[/FONT]
[FONT=宋体] 彬彬挣脱了我们太太的手,拉了袁小姐,又走到院子里去。政治学者和文学教授也走了出去,在树下低低的谈着话。[/FONT]
[FONT=宋体] 小院的门开了,走进一个人来,发光的金黄的卷发,短短的堆在耳边,颈际,深棕色的小呢帽子,一瓣西瓜皮似的歪歪的扣在发上。身上脚上是一色的浅棕色的衣裳 鞋袜。左臂弯里挂着一件深棕色的春大衣,右手带着浅棕色的皮手套,拿着一只深棕色的大皮夹子。一身的春意,一脸的笑容,深蓝色眼里发出媚艳的光,左颊上有 一个很深的笑涡。[/FONT]
[FONT=宋体] 大家跟前一亮似的,都立刻欢呼了起来:[/FONT]“[FONT=宋体]露西,你好呀,什么时候到的?[/FONT]”[FONT=宋体]露西直奔了文学教授去,拉了他的手,笑说:[/FONT]“[FONT=宋体]我是今午十一点五分的快车到的,行李一搁在饭店里,便到处的找你,最后才找到你家里。你太太说你吃过午饭就走的,没有说到哪儿去,我猜着你一定在这儿,你看把我累的![/FONT]”[FONT=宋体]一面又和政治学者拉手,笑了一笑。回头又对彬彬呼唤着,操着不很纯熟而很俏皮的中国话说:[/FONT]“[FONT=宋体]哈罗,彬彬,你又长高了,你妈妈呢?[/FONT]”[FONT=宋体]说着看了袁小姐一眼,不认识,又回头去同政治学者说话。[/FONT]
[FONT=宋体] 这时哲学家也走了出来。诗人正从衣袋里掏出一卷纸来,伸铺在桌上,同我们的太太一同俯了下去。轻轻的念着,笑着,听见门响,抬起头来,立刻站了起来,满面是笑,刚要叫唤,回头看见我们的太太,也望着窗外,微蹙着眉尖,便敛了笑容,轻轻的拍着我们太太的肩:[/FONT]“[FONT=宋体]美,你先往下看,我先出去同她应酬应酬去。[/FONT]”[FONT=宋体]说着便走出去[/FONT]——[FONT=宋体]登时院子里便满了人声。[/FONT]
[FONT=宋体] 袁小姐走了进来,看见我们的太太两手支颐,坐在书桌前看着诗,便伏在太太耳边,问:[/FONT]“[FONT=宋体]这个外国女人是谁?[/FONT]”[FONT=宋体]我们的太太一面卷起诗稿,一面站了起来,伸了伸腰,懒懒的说:[/FONT]“[FONT=宋体]这 是柯露西,一个美国所谓之艺术家,一个风流寡妇。前年和她丈夫来到中国,舍不得走,便自己耽搁下来了。去年冬天她丈夫在美国死了,她才回去,不想这么几 天,她又回来了。我真怕她,麻雀似的,整天嘁嘁喳喳的说个不完!我常说,她丈夫是大糖商,想垄断一切的糖业,她呢,也到处想垄断一切的听众![/FONT]”[FONT=宋体]袁小姐默然,坐了下去,端起一杯茶来喝着。[/FONT]
[FONT=宋体] 在袁小姐以前,露西是我们太太唯一的女友。前年露西到北平的第二天,文学教授便带她来拜访我们的太太,谈得很投机。事后我们的太太对人说露西聪明有礼;露 西对人说一个外国人到北平,若不见见我们的太太,是个缺憾。于是在种种的集会之中,她们总是形影相随,过了有好几个月,以后却渐渐的冷淡了下去。有人说也 许是因为有一次我们太太客厅中的人物,在某剧场公演《威尼斯商人》,我们的太太饰小姐,露西饰丫鬟。剧后我们的太太看到报上有人批评,说露西发音,表情, 身段,无一不佳,在剧中简直是[/FONT]“[FONT=宋体]喧婢夺主[/FONT]”[FONT=宋体]。我们的太太当时并不曾表示什么,而在此后请客的知单上,便常常略去了露西的名字。[/FONT]
[FONT=宋体] Daisy轻轻的进来,站在太太椅旁,低低的说:“小姐,柯太太来了一会了,在院子里说话呢。[/FONT]”[FONT=宋体]太太抬头皱眉说:[/FONT]“[FONT=宋体]知道了,她自己还不会进来![/FONT]——[FONT=宋体]你打电话到老姨太那边,问今天晚上第一舞台的包厢定好了没有?我也许一会儿就过去。[/FONT]”[FONT=宋体]Daisy答应着,轻轻的又退了出去。[/FONT]
[FONT=宋体] 诗人拉着露西进来,后面跟着那一群人。露西咯咯的笑着,左手推着诗人的臂膀说:[/FONT]“[FONT=宋体]你放手,我还没见主人呢。[/FONT]”[FONT=宋体]我们的太太微笑着站了起来,一面也伸出手来,一面说:[/FONT]“[FONT=宋体]我知道你不是来找我,所以我也没有出去接你。[/FONT]”[FONT=宋体]露西早已又回过头去,看着袁小姐,笑说:[/FONT]“[FONT=宋体]这位是谁,请哪一位给介绍介绍。[/FONT]”[FONT=宋体]诗人赶紧过来笑说:[/FONT]“[FONT=宋体]等我来,这位是袁小姐,一个艺术家,一个诗人……[/FONT]”[FONT=宋体]露西连忙伸手和袁小姐把握,说:[/FONT]“[FONT=宋体]久仰,久仰,今天是您读诗罢,我幸得躬逢其盛。[/FONT]”[FONT=宋体]袁小姐踧踖着,搓着手说:[/FONT]“[FONT=宋体]不,不,我今天是来听诗,[/FONT]”[FONT=宋体]一面指着诗人:[/FONT]“[FONT=宋体]他倒是有一篇长诗要念。[/FONT]”[FONT=宋体]露西已自挑了一张矮椅坐下,背倚着矮桌子,两腿直伸着放在软垫上,一面笑说:[/FONT]“[FONT=宋体]来,来,念出来让我们听听,让我也洗一洗行旅的尘秽。[/FONT]”[FONT=宋体]一面自己点上一支烟抽着,很娇慵的慢慢的便闭上眼睛。[/FONT]
[FONT=宋体] 大家都纷纷的找个座儿坐下,屋里立刻静了下来。我们的太太仍半卧在大沙发上。诗人拉过一个垫子,便倚坐在沙发旁边地下,头发正擦着我们太太的鞋尖。从我们太太的手里,接过那一卷诗稿来,伸开了,抬头向着我们的太太笑了一笑,又向大家点头,笑着说:[/FONT]“[FONT=宋体]我便献丑了,这一首长诗题目是《给[/FONT]——[FONT=宋体]》[/FONT]”[FONT=宋体]于是他念:[/FONT]
[FONT=楷体_GB2312]给——[/FONT]
[FONT=楷体_GB2312]我昨夜梦登最高的峰上,[/FONT]
[FONT=楷体_GB2312]地下没有一盏灯,天上没有一颗星。[/FONT]
[FONT=楷体_GB2312]我只觉得身边有个你[/FONT]——
[FONT=楷体_GB2312] 冰凉的是你的手,跳动的是……[/FONT]
[FONT=宋体] 露西忽然睁开眼睛,笑得几乎连椅子翻了过去,两手乱摇着说:[/FONT]
“[FONT=宋体]不必念了,底下等我来念[/FONT]——‘[FONT=宋体]跳动的是你的心[/FONT]’[FONT=宋体],[/FONT]‘[FONT=宋体]星,心,轻,亲,[/FONT]’[FONT=宋体]你又在凑韵……[/FONT]”[FONT=宋体]这一串银铃似的笑声,把这屋里静寂的空气完全搅散了。大家都笑了,政治学者大笑着,站了起来,指着露西,说:[/FONT]“[FONT=宋体]秩序!秩序!你这淘气鬼。[/FONT]”
[FONT=宋体] 袁小姐一个人没有笑,只看着我们的太太。太太坐起来,正要说话,诗人已笑嘻嘻的卷起诗稿,从沙发边爬到露西椅旁,拿纸卷打着露西的头,说:[/FONT]“[FONT=宋体]你是怎么回事,尽拆我的台![/FONT]”[FONT=宋体]露西仍笑着用夹着纸烟的手,扶着帽子:[/FONT]“[FONT=宋体]小心,你,我的新帽子!……[/FONT]”
[FONT=宋体] Daisy站在门边说:“小姐,电话打通了,老姨太请您说话。”太太皱着眉头说:[/FONT]“[FONT=宋体]叫彬彬去接,我没有工夫。[/FONT]”[FONT=宋体]一面站起来,走到哲学家面前。哲学家坐着不动,只微笑着抬头,指着露西的背影,声音很轻,说:[/FONT]“[FONT=宋体]女人,这不是一个完全的女人么?[/FONT]”[FONT=宋体]我们的太太忽然很柔媚的笑了一笑,便坐在哲学家的旁边。[/FONT]
[FONT=宋体] 彬彬跳了进来,笑嘻嘻的走到太太面前,说:[/FONT]“[FONT=宋体]妈妈,老姨太说包厢定好了,那边还有人等你吃晚饭。今儿晚上又是杨小楼扮猴子。妈妈,我也去,可以么?[/FONT]”[FONT=宋体]说着便爬登我们太太的膝上,抱住臂儿,笑着央求。我们的太太也笑着,一面推开彬彬:[/FONT]“[FONT=宋体]你松手,哪用得着这样儿!你好好的,妈妈就带你去。[/FONT]”[FONT=宋体]彬彬松手下来要走,又站住笑说:[/FONT]“[FONT=宋体]我忘记了,老姨太还说叫我告诉妈妈,说长春有电报来,说外公在那里很……[/FONT]”[FONT=宋体]我们的太太忽然脸上一红,站起推着彬彬说:[/FONT]“[FONT=宋体]你该预备预备去了,你还是在家里用过晚饭再走,酒席上的东西你都是吃不得的。[/FONT]”[FONT=宋体]彬彬答应一声,又欢天喜地的跳了出去。露西向着政治学者点头挤眼一笑。[/FONT]
[FONT=宋体] Daisy在门外说:[/FONT]“[FONT=宋体]小姐,周大夫到。[/FONT]”[FONT=宋体]一面带进一个客人来,随手把沙发旁边的大灯捻亮了。在暮色与灯光之中,进来的一位,三十岁上下,穿着西装,矮矮胖胖的个子,脸上满堆着使人信任的笑容。一进门便搓着手,笑着连连点头鞠躬说:[/FONT]“[FONT=宋体]袁小姐好,柯太太好,大家都好。我来的真巧,又见着这许多人。[/FONT]”[FONT=宋体]我们的太太笑盈盈的上前,伸手和大夫把握,说:[/FONT]“[FONT=宋体]也可说是不巧,你又碰着这许多人,又该骂我不休息尽见客了。[/FONT]”[FONT=宋体]周大夫弯着腰从Daisy手里接过一根烟来,自己点着,连忙笑着说:[/FONT]“[FONT=宋体]哪里!哪里!我的职务总仿佛是妨碍人家交谊似的,其实我也是不得已。若说太太你呢,前天刚刚伤风,论理也该……[/FONT]”[FONT=宋体]诗人笑着走过来,拍着大夫的肩膀,说:[/FONT]“[FONT=宋体]又是这一套老话,坐下,我问你,这两天生意该好罢,时令伤寒的人多极了,我到处找朋友,差不多个个都在伤风。[/FONT]”[FONT=宋体]周大夫说:[/FONT]“[FONT=宋体]本来么,乍暖还寒时候,最易伤风。[/FONT]”[FONT=宋体]大家都大笑起来。我们的太太笑说:[/FONT]“[FONT=宋体]你还是安分守己当大夫罢,[/FONT]‘[FONT=宋体]乍暖还寒时候[/FONT]’[FONT=宋体],一加上[/FONT]‘[FONT=宋体]最易伤风[/FONT]’[FONT=宋体],成个什么话![/FONT]”[FONT=宋体]大夫对着太太深深的鞠了一躬,说:[/FONT]“[FONT=宋体]这是这沙龙里的空气,庸俗的我,也沾上点诗气了。[/FONT]”[FONT=宋体]露西正和袁小姐谈话,回头便笑着说:[/FONT]“[FONT=宋体]我们的太太病了,你治,你若得了[/FONT]‘[FONT=宋体]湿气[/FONT]’[FONT=宋体],谁给你治![/FONT]”[FONT=宋体]大家又笑了起来,这次袁小姐也看着露西笑了。[/FONT]
[FONT=宋体] 小院门外有人声,一个仆人走到屋门口,Daisy连忙迎了出去,低低的说了几句话。仆人出去,Daisy又转身进来,先看着周大夫微微的笑了一笑,才对我们的太太说:[/FONT]“[FONT=宋体]吹笛子的杨先生来了,问小姐今晚上还练习不练习昆曲。我回了他了,说不唱了,客厅里客还未散,周大夫也在这里……[/FONT]”[FONT=宋体]文学教授笑对周大夫说:[/FONT]“[FONT=宋体]你看你多煞风景,否则我们又有耳福了。[/FONT]”[FONT=宋体]周大夫连忙站起,笑说:[/FONT]“[FONT=宋体]我该走了,又是我的不是,我本来也没有说什么,我只说过与其学唱还不如学弹,到底不伤气。她的身子你们也知道……[/FONT]”[FONT=宋体]文学教授敛了笑容,回身对我们的太太说:[/FONT]“[FONT=宋体]为您自己打算呢,自然我们应该劝您把这些事都撇开,不过我们都是[/FONT]‘[FONT=宋体]人[/FONT]’[FONT=宋体],有时太自私了,只顾到自己的眼福,耳福……[/FONT]”[FONT=宋体]我们的太太微微的笑着,向着文学教授弯了弯腰,正要说话,露西在一边忽然笑起来,接了下去,说:[/FONT]“[FONT=宋体]别忘了还有口福![/FONT]”[FONT=宋体]大家也大笑起来,又似乎觉得不好,赶紧收住,我们的太太敛了笑容,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FONT]
[FONT=宋体] 周大夫从腰袋里拉出表来一看,说:[/FONT]“[FONT=宋体]我真该走了,我本来是出诊,路过你们门口,看见有许多车子,顺便走进来看看……[/FONT]”[FONT=宋体]我们的太太笑了,说:[/FONT]“[FONT=宋体]是不是?我说你是来检查。[/FONT]”[FONT=宋体]一面说着,周大夫已拿起帽子。露西也站了起来说:[/FONT]“[FONT=宋体]天不早了,我们也该走了。[/FONT]”[FONT=宋体]说着看着文学教授和政治学者,于是大家都纷纷的离座。露西笑对袁小姐说:[/FONT]“[FONT=宋体]你刚才不是答应我,你也参加我们的晚饭么?[/FONT]”[FONT=宋体]袁小姐踌躇着,看着我们的太太。我们的太太扶着椅背,手指按着嘴唇,打了一个呵欠,懒懒的说:[/FONT]“[FONT=宋体]我也要出去的,不留你了。[/FONT]”[FONT=宋体]诗人连忙从后面替袁小姐披上纱巾。[/FONT]
[FONT=宋体] 露西对我们的太太笑了一笑,说:[/FONT]“[FONT=宋体]对不起,我把你的客人都带走了,我知道你一会儿要去听戏,中间也要休息休息的。[/FONT]”[FONT=宋体]我们的太太从眼梢瞥了露西一下,没有言语,便回过头去。[/FONT]
[FONT=宋体] 哲学家从书架上又取下几本书,同《妇女论》磊在一起,挟在臂里,笑着向我们的太太说:[/FONT]“[FONT=宋体]这几本书可否借我一读,迟日我再送来。[/FONT]”[FONT=宋体]我们的太太笑着看了哲学家一眼说:[/FONT]“[FONT=宋体]你先把上次借去的书送回来再说!也没见我的书都是好的,你一般的也有这些书。[/FONT]”[FONT=宋体]哲学家笑说:[/FONT]“[FONT=宋体]你的版本好多了,我是穷人,买不起善本,只好沾你的光。[/FONT]”
[FONT=宋体] 大家寻衣觅帽,都已走到廊上。Daisy开着门,两个仆人垂手站在阶边,大家纷纷的向我们的太太道谢告别。太太似乎乏了,只微笑着点头,走到小院门口,便站住了。诗人站在太太背后,说:[/FONT]“[FONT=宋体]你们先走一步,我随后就来。[/FONT]”[FONT=宋体]露西回头说:[/FONT]“[FONT=宋体]别忘了今晚六国饭店还有西班牙跳舞![/FONT]”[FONT=宋体]我们的太太看着诗人说:[/FONT]“[FONT=宋体]你也走好了,还等什么?[/FONT]”[FONT=宋体]诗人笑着,没有答应,只把客人往外送。[/FONT]
[FONT=宋体] 诗人进来时,客厅里又已收拾过了,壁炉里燃上松枝。屋里没有灯,我们的太太抱膝坐在炉火微光之前,懒懒的,听见诗人进来,头也不抬。诗人也没有言语,轻轻的拉过一个垫子,便坐在太太旁边,轻轻的说:[/FONT]“[FONT=宋体]这微光,这你,这一切,又是一首诗![/FONT]”[FONT=宋体]太太不答。[/FONT]
[FONT=宋体] 屋里静得只听见松枝爆裂的声音,[/FONT]——[FONT=宋体]Daisy轻轻的走到门口,看了一看,又轻轻的退了回去。[/FONT]
[FONT=宋体] 诗人轻轻的站了起来,走到窗前,叩着笼儿,说:[/FONT]“[FONT=宋体]太静了,连最活泼的金丝雀也不叫了。[/FONT]”[FONT=宋体]我们的太太这时才看了诗人一眼,歪着头说:[/FONT]“[FONT=宋体]金丝雀现在不高兴![/FONT]”
[FONT=宋体] 诗人笑了,走到太太椅旁坐下,抚着太太的肩,说:[/FONT]“[FONT=宋体]美,让我今晚跟你听戏去![/FONT]”[FONT=宋体]我们的太太推着诗人的手,站了起来,说:[/FONT]“[FONT=宋体]这可不能,那边还有人等我吃饭,而且[/FONT]——[FONT=宋体]而且六国饭店也有人等你吃饭,[/FONT]——[FONT=宋体]还有西班牙跳舞,多么曼妙的西班牙跳舞![/FONT]”[FONT=宋体]诗人也站了起来,挨到太太跟前说:[/FONT]“[FONT=宋体]美,你晓得,她是约着大家,我怎好说一个人不去,当时只是含糊答应而已,我不去他们也未必会想到我。还是你带我去听戏罢,你娘那边我又不是第一次去,那些等你的人,不过是你那班表姊妹们,我也不是第一次会见。[/FONT]——[FONT=宋体]美,你知道我只愿意永远在你的左右……[/FONT]”
[FONT=宋体] 我们的太太不言语,只用纤指托着桌上瓶中的黄寿丹,轻轻的举到脸上闻着,眉梢渐有笑意。[/FONT]
[FONT=宋体] 诗人用手轻轻托住我们太太的臂肘,说:[/FONT]“[FONT=宋体]你还换衣服不?你进去罢,我在这里等你。[/FONT]”[FONT=宋体]说着已轻轻的把我们的太太推到客厅门外,从甬道墙上摘下一件黑色的斗篷来,替她披在肩上。我们的太太把斗篷往身上一裹,头也不回的走到后面去了。[/FONT]
[FONT=宋体] 诗人退进客厅里,伸了一伸腰,点上一支烟,捻亮了灯,坐在沙发上,随后拿起一本诗来。正在翻看,听见门外汽车响,又听见脚步声走入内院来,诗人连忙放下书站起。[/FONT]
[FONT=宋体] 我们的先生在太太客厅门口出现了。大异于我们的想象,他不是一个圆头大腹的商人,却是一个温蔼清癯的绅士,大衣敞开着,拿着帽子在手里,看见诗人,便点头说:[/FONT]“[FONT=宋体]你在这里。美呢?她好了罢?我今早走的时候,她还没有起床。[/FONT]”[FONT=宋体]说着放下帽子,脱下大衣挂在墙上,走了进来坐下。[/FONT]
[FONT=宋体] 诗人也坐下,说:[/FONT]“[FONT=宋体]美好了,下午还有茶客,她一会儿还听戏去。[/FONT]”
[FONT=宋体] 这时我们的太太已拉着彬彬的手过来。身上已换了黑色洒花丝绒的长衣,肩臂之间,隐约的露着玉肌,脚底下是肉色丝袜子,青缎高跟鞋。重施脂粉,也点上口红,显得容光焕发。彬彬是大红绸子衣服,乳色的领袖,白丝袜,黑漆皮鞋。进门看见我们的先生,便跳了过去,抱住笑道:[/FONT]“[FONT=宋体]爸爸,妈妈带我听戏去。[/FONT]”[FONT=宋体]我们的先生没有说什么,只把彬彬抱在膝上,摩抚着。[/FONT]
[FONT=宋体] 我们的太太仍旧站着,手扶着椅背,有意无意的问我们的先生:[/FONT]“[FONT=宋体]娘叫我去听杨小楼,也在那边吃晚饭,你和我们一块儿去罢?[/FONT]”[FONT=宋体]我们的先生看着诗人,踌躇的说:[/FONT]“[FONT=宋体]我想我不去了,你们去罢。我今天有点倦,银行里开会整开了一下午;刚才孙经理还请我和他到六国饭店去看西班牙跳舞,我辞了他,我想着你不大舒服,我自己去也没有……[/FONT]”
[FONT=宋体] 我们的太太听着,忽然看了诗人一眼,一回身便侧坐在先生的身旁,扶着先生的臂腕,幽幽的说:[/FONT]“[FONT=宋体]我本来也不一定要去,因为娘那边已约下了人,只好去应酬一下,你既然牺牲了西班牙跳舞来陪我,我也愿意牺牲杨小楼来陪你。我也倦,我们只在家里守着炉火坐坐也好![/FONT]”
[FONT=宋体] 我们的先生愕然了,从来未曾受过这样的温存!他受宠若惊的正要说话,我们的太太赶紧说:[/FONT]“[FONT=宋体]你不用劝我,我一定不去了!我倦得很,只要你陪着我![/FONT]”[FONT=宋体]说着歪了下去,俯在先生的肩上,眼里竟然有了泪光。[/FONT]
[FONT=宋体] 诗人默然站起来,把烟头扔在炉里。我们的先生也默然,只轻轻的拍着太太的肩背。彬彬本来只坐在父亲膝上,睁着大眼,很悬心的听着他们说话,至此便溜了下来,走到我们太太跟前,说:[/FONT]“[FONT=宋体]妈妈,你不去了,我呢?[/FONT]”[FONT=宋体]我们的先生抬头看着诗人说:[/FONT]“[FONT=宋体]美倦了不去,由她罢,你带彬彬去,怎么样?[/FONT]”[FONT=宋体]诗人还不及回答,我们的太太已连忙坐了起来,说:[/FONT]“[FONT=宋体]别烦他了!人家还有饭局呢![/FONT]”[FONT=宋体]先生说:[/FONT]“[FONT=宋体]既如此,彬彬也不用去了,小孩子太睡晚了,到底不好。[/FONT]”
[FONT=宋体] Daisy站在门口,臂上带着太太和彬彬的大衣。听到这里便微笑着进来,俯了下去,在彬彬耳边,轻轻的说了几句话。彬彬忍着泪,低头向父亲和母亲说了声[/FONT]“[FONT=宋体]明天见[/FONT]”[FONT=宋体],便牵着Daisy的手出去。[/FONT]
[FONT=宋体] 我们的太太隔窗唤着Daisy,说:[/FONT]“[FONT=宋体]你再打电话告诉老姨太太,说我又觉得不大舒服,不能来了。也吩咐厨房里把我们的饭开到这里来罢,这里有火,暖和些。[/FONT]”[FONT=宋体]Daisy一面答应着便走了。[/FONT]
[FONT=宋体] 诗人拍了拍身上的烟灰,对我们的太太说:[/FONT]“[FONT=宋体]那么我走了,明天见罢。我还要回去写几封信,我也太懒,晚上屋子里又冷,总不想拿笔,总挨朋友们的骂。[/FONT]”[FONT=宋体]我们的先生站了起来,说:[/FONT]“[FONT=宋体]你不是有饭局么,怎么又到冷屋子里去写信?若如此,就在我们这里用了晚饭再走。[/FONT]”[FONT=宋体]诗人凝神看着炉火,回头笑说:[/FONT]“[FONT=宋体]不用晚饭了,我也吃不下。我已住惯了冷屋子,正是[/FONT]‘[FONT=宋体]惭惯了单寒羁旅[/FONT]’[FONT=宋体]![/FONT]”[FONT=宋体]他一面笑着吟哦着,往外就走。我们的太太忽然站起,要叫住诗人,诗人有我们的先生送着,已走出小院门口了。[/FONT]
[FONT=宋体] 门外是暮色逼人,诗人叫来了拱腰缩颈站在墙隅的车夫,一步跨上车去,伸直了腿,深深的向天嘘了一口气,说:[/FONT]“[FONT=宋体]走,六国饭店![/FONT]”
[FONT=宋体] 竟于一九三三年十月十七日夜。[/FONT]
林梁其实也算幸福美满。当年在北平,梁家是著名的文人沙龙,等闲人尚不得其门而入。钱钟书的《猫》向被认为是影射梁居,读来妙趣横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