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雪儿离开家走了的那一天,是一个灰暗阴郁的下雪天。中午我从停车场走过的时候,雪前后左右密集地下着,一大团一大团的像是澡盆里白色的泡沫,落在地上慢慢破裂成一道圆圆的水痕。城市中的一切都在大雪中静谧下来,往日喧哗的街道突然变得很安静,安静得能听到雪落到玻璃窗上的声音。天上的浓云低垂着,阴得像是中学老师永远扳着的脸,压在头顶,似乎伸手就能戳出一个窟窿。路边的树枝上压满了毛茸茸的雪,像是承受不了重负一样地弯曲下来,不时有湿厚的雪团从树枝上掉了下来,把树底下光滑平坦的雪砸出一些沙坑一样的雪痕。一遇到这种天气我就心情很抑郁,经常感到喘不过气来。
我下班后开车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高速上堵车,排成几溜的车的尾灯闪着红色的光,车底下的排气管向外排放着白色的雾气。大雪让这条丑陋的高速公路也变得美丽了起来,透过雪的帷幕,前面的车的尾灯变成一团团橙红色,点缀在密集的雪花中,像是圣诞夜树上穿起来的一串串五颜六色的彩灯。在高速公路的一个较高的路段向外面看去,我们这座带着岁月的皱褶的容颜的小城被大雪覆盖成一座雪城,高速两边一片片房顶和楼顶堆满积雪,在寒夜里闪着苍白的光,连那些多少年都不带变化的路边楼顶上的广告牌顶上也堆满了蓬松的雪。夏日这个时辰经常看见的血红的夕阳早已消失在了布满天空的厚厚的灰云后面,再也见不到踪影。
今天临下班的时候我给澳大利亚那边做了一个产品功能的演示,会议开始等人到齐的时候,我们聊了几句天,印度人抱怨他们那里太热,说现在外面还是二十八度。英国人抱怨天气太冷,我抱怨雪太大。澳大利亚人说他们那里现在是夏天。一些我打过交道和没打过交道的澳大利亚人问了一些五花八门的问题,为了这个演示我花了几乎一天的除了会议之外的所有时间准备。做完了演示之后,我摘下电话耳机,合上计算机,把手提电脑放进电脑包里,穿上挂在墙上的棕色的皮夹克,围上了浅灰色的带着方格的围脖,走过公司前台坐着的漂亮的女接待员时跟她点了点头。她夸了一句我的围脖,说颜色和样式很好看,跟我的衣服也很相配,然后问我是谁给我买的。我笑了笑,跟她说是雪儿给我买的,道了再见,走出了公司的茶色大玻璃门。电梯口等电梯的有几个人,都是公司的员工,有人在低声说着话。电梯顶上的红灯在闪烁,光亮得能照出人影的电梯不锈钢门打了开来,我跟着等电梯的人们一起走进了电梯。在电梯的镜子里,我看到浅灰色围脖的一头垂了下来。把围脖绕回到脖子上,我觉得一阵阵暖意,这个围脖是雪儿入冬的时候给我买的,她买的东西总是既好看又便宜,总是能买到让我很喜欢的东西。走出电梯门,推开大办公楼的白玻璃门,走进停车场,打开车门,我坐进驾驶座,拧动钥匙把车打着火。踩油门前我看了一眼天空的黑云和停车场边上的积雪,突然觉得身心都很疲惫。
高速公路上前面的车走走停停,几条车道上的车全部像是蜗牛一样慢慢爬行,好象是有人撞车把一条车道堵住了一样。我跟着前面的车慢慢地开着,一边听着CD里的歌。CD里陈楚生在弹着吉他唱着一首低沉的歌:
看不见雪的冬天不夜的城市
我听见有人欢呼有人在哭泣
他的低沉的嗓音和压抑的歌声让我更加郁闷。前面的车突然来了一个急刹车,我跟着也猛踩了一脚刹车,虽然车速不快,但是快速刹车的惯力让我身子前倾,重心向前,那时我突然心里有一种预感,好像我身体的一部分从身上脱落,穿过车前窗飘荡了出去,飞过夜色中的雪幕,消失在了城市远方。
【雪儿的纸条】
我把车停在车库前,看到往日开着灯的卧室黑漆漆的,心里觉得有些奇怪。从身上掏出钥匙,我打开锁,拧开白色的木门,走进家门的时候,一开门就感觉到了一股异样。屋里显得异常的安静和昏暗,没有厨房里透出的温暖的灯光,也没有往日的雪儿在地上走动的脚步声,更没有往日的熟悉的饭菜的香味儿。我按着墙上的电灯开关把门厅的灯打开,锁上门,脱掉脚上的鞋,把皮夹克和围脖挂进门口的壁橱里。穿过灯光照亮的门厅,走进昏暗的厨房,打开厨房的灯,我一眼看到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饭桌上放着一张橙色的折着的纸条。我用手指轻轻夹起纸条,在灯前打开,看到上面是雪儿的熟悉的字体:
风儿,
对不起,我走了。我怕你回来后我走不了,所以在你没回来之前离开了。你还记得我们前一段坐在沙发上一起观看的得奥斯卡奖的那个老片子《克莱默夫妇》吗?记得我们讨论电影的时候,你感叹地说的那句“家也许会破裂,而爱会长久”吗?我觉得我就像是那部电影里的乔安娜,在家里过着单调的没有追求的生活,守着你的爱。虽然你给了我很多的爱,但是我在一天天的逐渐迷失自我,找不到自己,觉得成了你身上的一个附件,依附着你,依赖着你,越来越无法自立。曾经以为你的爱可以是我的生活的全部,但是一天天的过去,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失望。白天你不在家的时候,我经常自己独自一人在家里苦闷,想找个人诉说,但是我没有很好的朋友可以诉说,我偷偷看过心理医生,他们提的一些建议我也去试过,但是依旧无法改变我自己。
原谅我没有跟你打招呼就离开了,我知道见到你就无法说出我要走那句话,也就永远无法离开你,无法解开自己身上的一把锁,就会依旧把自己锁在这个空旷的家里,无法找回失去的自我。你不用去找我,请给我一些自由和空间。我会离开一段时间,也许有一天我会回来,也许我会彻底从你的视野里失踪。不管怎样,我曾经爱过你,现在也依然爱你。
爱你的
雪儿。
暖气在屋里沉闷地响着,屋里的窗帘紧闭,显得空荡和寂静。我放下纸条,打开冰箱,从里面拿出牛奶来,倒了一杯。端着牛奶走到挨着厨房的放着沙发和电视的家庭室,我疲累地靠在沙发上,沙发的皮面给我带来一阵冰凉的感觉。一天的工作让我精疲力尽,每天我坐在沉闷的小隔断里,带上耳机,参加各种电话会议,听着带着各种口音的人讲南腔北调的英文。德国人的发音总是让人觉得生硬,让我想起山林里的豹子;英国人的讲话总是滴水不漏,面面俱到,像是狡猾的狐狸。印度人讲话是总是带着一丝惶恐和不自信,对于别人提的建议也一律表示赞同,像是诚惶诚恐的山羊。每一个项目在我们这里都能拖很长时间,没有人在乎时间,经常是开了十次会,还没有能够搞清要讨论的是什么问题。各种繁琐的程序让人厌烦,但是又不得不遵守,做任何一件事都需要八个人的批准。我的老板在英国的一个城市里,我跟他从来没有见过面,他说话总是慢条斯理的,冷静得像是一条鳄鱼,人倒是很好,每年给我的评语也不错,长工资的时候也从没有拉下过我。我在他的手底下做个小头,带着一个澳大利亚人,一个美国人和两个印度人干活,每天要跟各个部门平均开三个会,这些会占去了我白天上班时间的八分之三。剩下的八分之五里,中午吃午餐一个小时,看文件准备会议两个小时,发呆半个小时,下楼抽烟,上厕所,跟同事聊天半个小时,写程序一个小时。
我把手中的纸条就着沙发前面的台灯翻来覆去地读了几遍,每一次都在头脑中思索字条上的含义。我知道雪儿是一个柔弱的女子,写下这段话,做出这个决定,该需要多大的勇气。窗外的雪突然转成了冰雨,一阵阵冰渣敲打窗棂的声音从窗户传进来,屋子显得更加空寂和冰冷。我看着窗上哗哗地往下掉的冰渣,心里在思索着。我们什么地方做错了?经历了十世的爱之后,本来应该是幸福美满的婚姻,到底是什么出了错,使我们能走到这一步?我相信她没有外遇,我也没有跟任何女人好过,她没有欺骗过我,我也没有欺骗过她,她没有背叛过我,我也没有背叛过她,那么,到底是什么使得我们的爱不完美了呢?
我不知道她白天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知道此刻她在哪里。她在纸条上并没有告诉我她去哪里,只是告诉我不要去找她。我拿起电话,想给她的闺蜜打个电话,问问她是否知道雪儿去了哪里,但是想了想还是放下了。我知道雪儿可能不会愿意让别人知道她离开,也许她只是需要自己静静地休息一下,不想让人打搅。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电视柜旁边,仔细端详着柜上摆着的一幅照片。雪儿坐在校园湖边一条长长的白色石凳上,背后是一从绿色的灌木和平静的湖水,一座高高的灰色的塔的倒影在水的涟漪里微微抖动。太阳从侧面照过来,把她的侧脸和左胳膊照得很明亮。她的头上戴着一个黑黑的发卡,长长的黑发拢在脑后,俊俏的面容带着微笑。秀气的眉毛,黑黑的细长的眼睛,鼻子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小巧而笔挺。她的脖子细长,下面的肩胛骨在阳光下凸起,显得人很瘦。她穿着一件米黄色的短衫,一条蓝色的很短的牛仔短裤,一只手扶在石凳上,一只手垂在腿边,两只腿细长而又白得耀眼,脚上是短短的白袜子和白色的运动鞋。这是十年前我们在大学重逢不久的照片,那时我们正处在热恋的时期。
地下室里放着几箱雪儿和我爱喝的酒,每次晚餐的时候我打开酒瓶,给她倒满一杯不加冰块的酒。她不喜欢喝凉的,也不喜欢冰块对酒的稀释。我每次在自己的酒杯里放半杯冰块,把酒倒上。无论是喝葡萄酒还是啤酒还是朗姆酒还是龙舌兰酒,我都喜欢在里面加很多冰块。经历了一天工作的疲惫和回家看到雪儿的纸条引起的震惊和迷惘之后,我很想喝酒,想把自己灌醉,忘记烦恼。
【离开前的征兆】
晚上喝完酒晕了之后躺在床上,我突然想起雪儿可能曾经想告诉我她要离开。这几天来,我看到她心神有些不定,几次问她怎么了,她总是对我笑笑说没事儿,但是过一会儿又眉头紧皱,我想她的内心可能在纠结之中。早上起床后,跟她一起刷牙的时候,她在镜子里看着我的眼睛似乎有种异样的神情。我刷牙的时候喜欢把头低下去,免得把牙膏溅到镜子上或者洗手池边上,她喜欢站直了刷。她赤着脚,穿着黑色的内衣,头发有些蓬松,但是身材性感诱人。她站在另外一个洗手池前看着镜子,手握着牙刷在不断搅动,一边在镜子里看着我。我刷完牙,用毛巾把嘴上的残余的牙膏擦掉,站在她的身后搂住她的腰。在镜子里,她比我略矮一些,头顶在我的眉尖处。我想起看到的一篇文章说这样的男女身材比例是最佳的,因为接吻的时候女方不必踮起脚来,不禁笑了起来。
你在笑什么?雪儿把头向后靠在我的身上说。
没什么,我说。看到镜子里你很美。
她好像张嘴要跟我说什么,但是我松开了搂着她的腰的手,走到镜子前用一把拢子把长头发拢整齐,喷上定型液,免得头发垂下来挡住眼睛视线。我喜欢留长头发,有时头发长得会把眼睛遮住,盖住脖颈。随后我走出浴室,在挂满衣服的Locker里找了一件干净的衬衫换上,在地板上的一个放干净袜子的筐里找了一双洗好的黑袜子套在脚上,穿上平整地叠放在地上的一条膝盖处有些发白的蓝色牛仔裤,系好皮带。雪儿从浴室走出来,靠在浴室的门边看着我穿衣。
我今天会略晚一点儿回来,我说。下班的时候要给澳大利亚那边做个演示,我们这边的晚上是他们那边的白天,为了不让他们起得太早,所以演示的时间定在下午四点半到五点半,也许还会略微拉长一些时间,要看演示完后他们有多少问题问了。
没事儿,你好好忙你的工作吧,她看着我说。
我看着她有些迟疑的样子,像是有什么话要说但是没有说。我走过她身边的时候,搂住她,吻了一下她的嘴唇,她的刚涂好口红的嘴唇湿润润的。十年前在一个雨后的公园里我初次吻她的时候,她的嘴唇火烫,身子战栗着,像是有电流通过一样。从那之后我们有过许多次吻,她的嘴唇总是既湿润又温柔,带着一股甜甜的味道,每一次吻她的时候她都双眼紧闭,黑色的睫毛卷卷的盖住眼帘,像是陶醉在吻的甜蜜之中。我匆匆吻了她,离开家之后,一直在忙班上的事儿,没有再想过我出门时她的神情。现在回想起来,她早上的神情抑郁,带着一股决心,那时她肯定已经下定决心要离开了,只是在犹豫着怎么告诉我。
【雪儿的闺蜜】
雪儿一晚上都没有回来。我一宿无眠,一直在床上睁着眼等着她,随时准备一听见动静就跑下楼去给她开门。
第二天上午我给单位的头儿打了一个电话,跟头儿说身体不舒服,请了一天假在家等雪儿。我一直觉得雪儿的那个纸条只是一时的冲动,她清醒的时候就会回来,会跟我重归于好。我等了一上午什么也没有等到。这时我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开始担心雪儿出了什么事。这么大的风雪天,她去哪里住呢?我开始我们这座城市里的所有旅馆打电话,一家一家的旅馆问,希望打听到她住在哪家旅馆里,好去把她接回来。打了一圈电话下来,没有一家旅馆说雪儿在他们那里。我开始有些惶恐起来,我想象不出雪儿会住到哪里去,除了她的闺蜜吉吉之外雪儿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她是个不爱麻烦别人的人,更不会到别人家里去住。
下午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打了电话给吉吉。她的名字本不叫吉吉,但是我管她叫吉吉,因为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就认出了她就是前世在巴黎的圆亭咖啡馆里跟艺术家们厮混在一起的那个模特,后来被称作蒙巴那斯女皇的吉吉。有些人转世之后虽然容貌变了很多,但是你依然能够一眼就认出来。吉吉就是这样的人。
你知道雪儿去哪里了吗?我在电话里开门见山的问她说。她是不是住在你那里?
。。。。知道,但是她不住在我这里。一阵沉默后吉吉承认说。我想让她住在我这里,但是她不愿意。她不在这个城市了,你也不要费心去找她了。她不让我告诉你她去哪里了。如果她要是想回来自己就会回来的。
到底为什么?我继续问吉吉说。她为什么走呢?我一定是个傻瓜,一点儿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我觉得我们一直很恩爱的。
你不明白吗?吉吉反问说。怎么了?特郁闷吧?要不要我去开导开导你?
嗯,我需要找人聊聊,我说。
晚上去酒吧喝酒吧,吉吉说。老地方,七点半?
好的。我说。七点半见。
【吉吉的故事】
吉吉说的老地方,就是在downtown挨近一个名叫O大的大学的一个酒吧,我最早见到吉吉的时候,就是在那里,她总是喜欢去那一个酒吧。多年以前,在我还是C大的学生的时候,我住在downtown附近,有时去那个酒吧闲坐。我就是在那里认识的吉吉,那时她在酒吧里就像是在圆亭咖啡馆一样,是那个酒吧的皇后,酒吧里所有的常客都认识她。
雪儿层跟我说,吉吉跟黑人,白人和黄种人都上过床,从来不把跟男人上床当一回事儿,把他们系里一半的男生和老师都睡过了,对此我深信不疑。因为,我第一天认识吉吉,她就跟我到我住的地方去睡过觉。那时我晚上的时候喜欢去酒吧里坐着读书。其实酒吧不是一个适合读书的地方,那里面的人都在喝酒聊天,声音嘈杂,灯光昏暗,也没有人读书,除了我。我喜欢在那里读书的原因,一个是因为读的是小说一类的书,不用很专心;二来酒吧里面经常有乐队来演奏,在后面找个有灯的安静的座位,喝喝啤酒,听听乐队演奏,就着昏暗的灯光读自己喜欢的书,是一种很惬意的生活,对于紧张了一个星期的脑子是一种放松。我有时从酒吧出来,在酒吧外面靠着酒吧的墙壁点上一支烟,看看街上走过的一个个短裙高跟长腿美女。静谧的夜幕和朦胧的灯光让街上经过的女孩显得更加神秘,一个个即使貌不出众的女孩在夜色里也显得比平时美丽。
记得第一次见到吉吉的时候,我坐在一个靠墙的桌子,要了一杯啤酒,打开一本小说,借着墙壁上灯光慢慢的看,旁边的桌子上有几个人在说话。吉吉坐在我旁边的桌子上,跟几个O大的男男女女在喝酒聊天。她看见我在看书,要么是觉得惊奇,要么就是看我神情落寂的自己看书,觉得我一个人太孤单,就主动凑过来问我说,你看的什么书?我说是一本惊险小说。她说,大家到这里来都是聊天,你怎么看书呢?我说我喜欢在比较热闹的地方看书,不然太安静了会睡着。她笑了,伸出手来自我介绍了一番,问了我的名字,告诉我说她是从荷兰来的。我说听说你们那里郁金香很多啊。吉吉笑了,说别人一提起荷兰就讲阿姆斯特丹。我说,听说你们那里吸大麻是合法的。她说,是啊,吸大麻就跟妓女似的,是阿姆斯特丹的两大特色。我说有没有造成社会问题呢?吉吉说荷兰是犯罪率很低的国家,大麻和妓女都是合法的,大家没有了好奇,反而不会引起社会问题。我点点头说,有道理。
吉吉问我说,除了阿姆斯特丹和郁金香,对荷兰你还知道什么?我说还知道梵高是荷兰人,荷兰的足球队踢的很不错。荷兰的足球流氓也很有名。吉吉笑了,说没有英国的足球流氓有名。她把椅子挪了过来,凑到我的桌子上聊天。你看过《生命不能承受之轻》这本书吗?她问我说。看过,我说,还看过同名电影,你怎么也看过这本书呢?吉吉说她喜欢米兰昆德拉。
吉吉问我住在哪里,我说住在离这不远的一条街道上。那时我住在一个房东老太太的家里,跟一个哲学博士住在一起。房东老太太把我和哲学博士都当作了一家人,我们就像她的两个儿子一样,做饭,聊天,看电视,帮老太太做些家务 --- 剪草,铲雪,吸尘,倒垃圾。我在C大读书的那几年,哲学博士总是没有稳定的工作,也一直没有找到女朋友。一开始是哲学博士带着我周末去酒吧一起喝酒,他有时短期工作几个月,然后领失业救济,失业救济领完了就领社会福利,总是有办法生活下去。他说他在写一本哲学书,说这本书会成为他的成名作,总有一天他会成为著名的哲学家,在一个好大学里谋到一个教书的职位。我很怀疑他是否能做到这样,但是他自己很信心满怀的样子,有一阵子天天埋头在屋子里写书,连酒吧也不常去了。过了几个月,他从屋里出来,脸色苍白,沮丧的说,他写不出来他想写的书了。他说,哲学上的创新太难了,各种流派几乎已经囊括了所有哲学的最重大的问题。如果没有创新,只靠拾人牙慧,写出著作来也没什么意思。他说他写出一本书来后,自己都觉得前后矛盾,逻辑不清,无法从头读到尾。
我那次喝酒喝多了,忘了吉吉怎么跟我回到住处的了,只是记得第二天早起我醒来时,在晨光微曦中看见她跟我挤在一个小床上,面无表情地沉睡着,乳罩和内裤扔在床头。她早上醒了后说还有别的事就匆匆的走了。后来我在学校和酒吧里遇见过很多次吉吉,她经常在那个酒吧泡吧,我周末的时候也去那个酒吧喝酒看书,她跟我成了挺好的朋友。
雪儿来了之后想去O大读书,有些入学问题搞不清楚,我想起了吉吉,给吉吉打过电话咨询,她很热心地给雪儿解答问题。后来雪儿去O大读书,跟仍在O大读书后来在学校做行政工作的吉吉在一个系,经常在一起聊天,成了很要好的朋友。
【在酒吧里见到吉吉】
晚上我冒雪开车到了吉吉常去的那个酒吧,找了个停车场把车停下。从停车场出来,外面还在下着大雪,冬夜的寒风夹着雪的潮湿迎面吹来,雪花如鹅毛一般大,一团一团的从天上坠落下来。街上人不多,连平素在街角经常遇见的乞丐也没了踪影。走了没多远,我的头上和身上就落满了雪,雪花在头发上融化开了,头发湿淋淋的,像是在雨中被淋湿了一样。
酒吧坐落在离停车场不远的地方。我进去的时候,大概因为下大雪,酒吧里人不多。我穿过稀稀疏疏坐在前面的几桌人,到了后面的吧台。要了一杯Alexander Keith啤酒后,在靠窗的地方找了个高脚桌坐下,不久就看见吉吉冒着大雪走了进来。她在门口摘下了围巾,跟酒吧门口坐着的熟人说了几句话,就来到我的桌子旁边,脱下外套,坐在我的对面。一个穿着红色短裙黑色丝袜的漂亮的女招待走过来跟吉吉很亲热的打招呼,问吉吉要什么酒,吉吉说要一杯B52再来一杯玛格丽特鸡尾酒。一会儿女招待就把调酒师调好的酒端来,放在吉吉面前。我们坐在高脚凳上,坐在那里一边喝酒一边聊天。金黄色的啤酒闻起来带着饼干和橘子的香味,透明的啤酒杯顶上是一层厚厚的白色的泡沫,我喝了一大口啤酒,一股甜和苦的混合味融化在嘴里。
你最近怎么样?我问吉吉说。
挺好的,上班,下班,吃饭,做爱,睡觉。吉吉说。她看着面前的浅碟香槟杯,杯子边上是一圈白色的精细盐,里面的冰液混合物在灯光下闪烁着蓝光。
你知道为什么这种鸡尾酒叫玛格丽特吗?吉吉问我。
不知道,只知道里面是龙舌兰酒,橙酒和柠檬兑成的就,挺有后劲儿的一种酒。我说。
据说是有一个调酒师为了纪念他的死去的恋人做的这杯酒,吉吉用细细的吸管吸着蓝色的鸡尾酒说。他靠这杯酒得了鸡尾酒大赛的冠军。他的恋人叫玛格丽特,生前口味偏咸,所以酒杯上抹了一圈盐。龙舌兰酒火辣,就像爱情一样热烈。橙酒有甜味,像是爱人在一起的甜蜜和温柔。柠檬有些酸,又像恋人分开后的哀愁。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打断了吉吉的讲解,问吉吉。雪儿去了哪里?是自己一个人还是跟别人?
自己一个人,吉吉说。旅行去了,所以叫你不要去找她,你找不到她,她不在一个地方停留。她需要时间和空间,需要自己呆一段儿。
我送了一口气。一听吉吉说雪儿旅行去了我就放心了。谢天谢地,我真怕雪儿离开家后出了什么事情。
是因为她厌倦了在家里的单调的生活了吗?我问吉吉。
不完全是,吉吉说。她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可能太想要一个完美的爱情和做一个完美的人了。我知道你们感情很好,可是,两个人生活在一起,要保持有距离感和新鲜感的爱情真的不容易。我觉得她好累,她跟我说过她很爱很爱你,总是想让她对你的爱和你对他的爱保持在像是当初一样的激情。可是当这一切觉得无法做到的时候,她放弃了折磨自己,选择了给她自己自由,和给你自由。其实她想离开,自己待一段时间,有这种想法已经有一些日子了,只是从来没有跟你说过。
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沮丧地问吉吉说。难道我不是她最亲近的人吗?
她可能想做一个完美的女人,吉吉说。至少在你面前表现得完美。在家里的单调的生活里她觉得很苦恼,抑郁折磨着她,她太疲累了,也厌倦了扮演一个完美的角色。所以离开你,自己休息一段,把一些事情想清楚,大概是她最好的抉择了。
那我怎么办呢?我说。
好好上你的班,耐心你等待,她心情好一些的时候就会回来了。吉吉看着我说。
酒吧的门被打开,几个学生模样的人走进来,围着我们前面的桌子坐下来。女招待走过来,问他们要什么酒。她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看了一眼我几乎见底儿的酒杯,问我说:
您再来一杯吗?
再来一杯Alexander Keith。你再来点儿什么吗?我问吉吉。
不用了,谢谢。吉吉说。这一杯还没喝完呢。再说还要开车,也不敢多喝。你也少喝点儿吧。
我知道,我说。
过了一小会儿,女招待端着一个上面放满了酒水的托盘走了过来,把一杯盛得满满的澄黄的上面堆积着一层白色泡沫的Alexander Keith啤酒放到我面前的小圆桌上。
她不在家你是不是觉得很不习惯?吉吉问我说。觉得一个人很寂寞?
嗯,有一些,我点点头承认说。
要不要我去陪你住几天?吉吉说。我跟男朋友前一段吹了,现在没人管着我。
不用,我说。我自己能解决。你怎么一天到晚老换男朋友?
因为没有一个男人能老让我保持新鲜的激情,吉吉说。另外没有一个男人肯娶我,他们接受不了我。
【七年之痒】
跟吉吉喝完酒,看着吉吉开上车离去后,我在停车场抽了两根烟,让烟和冷空气醒了醒酒,觉得不晕了才开车回家。到了家里,我用咖啡壶冲茶,在等待茶冲好的时候在屋子里走动着。屋子里显得大而空寂,世界好像从喧嚣中一下安静了下来。我总是不能相信雪儿离开我,总是觉得她要么是在电视前坐着看电视,要么是在计算机房坐着上网,要么是在卧室里躺着看书,要么是在浴室泡澡,要么是在地下室往干衣机里塞衣服,要么是出门去拿信。我怀疑自己刚才是个错觉,于是我上下楼梯在每个房间里都走了一圈查看,想看看她是否呆在某个房间。也许那个纸条是她开的一个玩笑,她藏在屋子里的哪个隐秘的地方在偷偷乐。我打开每一个房间的门,把灯拉开,查看房间,查看浴室。我无法相信这是一个事实,总觉得是她开的一个玩笑,一个恶作剧。过去她也曾出去门过,房间里只有我自己,那时的屋子也是如现在一样的寂静,但是她很快就会回来,于是屋子里又充满了她的走路的脚步声和哼着的歌声。她喜欢很多很多歌,能唱很多首歌,她的嗓音好得就像是一个真正的歌手。
在寂静中拉开窗帘,我看到院子里的雪在夜幕下闪着白光,一颗树叶落尽的枯干的苹果树孤零零立在寒风里,树干底下被雪覆盖。一只灰色的野兔子从木栅栏外面钻进院子里来,小心翼翼地在雪上走动着,在雪上留下了一串串脚印。去年冬天的时候,野兔子没有吃的可吃,它把苹果树的树皮啃掉了一圈,到了春天的时候,邻居的树都发芽了,只有我们院内的苹果树没有发芽。听说树的水分是靠树皮传送,被兔子啃掉了一圈树皮的树就中断了水分的传送,雪儿和我悲哀地看着这颗树,以为它注定要死掉了,没想到在快到夏天的时候,苹果树底下钻出了新芽,让我们欣喜万分。刚入冬的时候,雪儿让我用白色的朔料把果树的底部包了起来,以免兔子再把树皮啃掉。院子里靠墙角的地方有一把双人摇椅,那是春秋天时雪儿和我喜欢坐的地方,现在它上面堆满了厚厚的积雪,像是要被压垮一样。寒风吹过院子,随后是一阵轰鸣声,我知道那一定是一架飞机从房顶上云层中飞过,我们的房子在飞机场的沿线上,房顶上经常有飞机经过,有月亮的时候还可以看见飞机的灰色的底部和机翼上闪闪的红灯。
我回到厨房,坐了一壶水,在电炉旁等着水开,心里有些懊恼。早上在卧室换衣服的时候,我觉出靠着浴室的门的她有些异样,但是却没有停下来问一下。如果我问一下原委,也许她会告诉我她心里想的是什么,把心里的话跟我说了,她也许会改变自己的想法。世界上的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当你想起来懊恼的时候,事情已经变得无法挽救了。我披上衣服,走出门,在门口点上一根烟,试图想清楚最近发生了什么,是什么使她做出了这个决定。这些年来,我们的生活没有什么变化,每日的生活几乎都是一样,我很早起来,上厕所,洗澡,刷牙,换衣服,下楼吃早点,上班,在班上呆八个小时,路上来回一个半小时,回家,吃晚饭,收拾家,看电视,读书,做爱,睡觉。她在家里做饭,买东西,上网,看连续剧,收拾家。周末的时候我们开车一起出去吃饭,逛商店,买一周的菜和肉,看电影,打保龄球,到树林和附近的公园里去散步。夏天的时候利用休假去别的城市旅游,每三年回国一次去看望家里人。我们像是一开始认识一样的相亲相爱,过着平静似水的没有波澜的生活。
水壶在电炉上吱吱的响,水开了。我关了火,在一个棕色的大mug里放进去了一些普洱茶,用开水沏上。手握着mug的边缘,觉得热气顺着手传到身体里来。雪儿现在旅行到了哪里呢?有一瞬间我在想她会不会跟别的男的在一起旅行,随后我又否定了这个想法。她是个不能隐藏自己的感情的人,如果她跟别人好了,我会感觉出来的。她多半是在独自旅行的路上,也许她现在正在开向某个城市的灰狗大巴上,正靠着窗口沉思。也许她正在飞向某地的飞机上,倚着舷窗看着窗外的云彩。也许她现在有些后悔,正在懊恼自己迈出这一步。也许她正在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要勇敢一些,割舍掉过去,才能开始新的未来。
电话铃响了起来,我以为是雪儿打来的,赶紧伸手把电话抓了过来。电话里是个印度人,讲着印度腔的英文,问我是不是需要一家公司提供的铲雪服务。我很客气的说对不起,不需要。他又讲了一些这家公司铲雪的服务内容。我谢了他,跟他坚决地说不需要,他知趣地挂断了电话。挂上印度人的电话之后,屋里里又恢复了寂静,沉默在屋子里飘荡。平时的这个时刻,我和雪儿应该是边看电视边聊天,我给她讲在公司里发生的事情,她给我讲白天做了什么。现在只有我自己坐在电视机前,在绞尽脑汁地思索着为什么。
我们结婚七年了。七年来,第一次我跟她不在一起,第一次不知道她何时回来,第一次不知道她在哪里。七年来,我们从来没有为了任何琐事争吵过,她总是以商量的口吻问我的意见,我总是问她喜欢怎样。即使是周末出去吃饭,她总是问我喜欢去哪里,我总是说你喜欢哪里我们就去哪里,她会说几个地方问我的意见,我会说都好,她会说那这次去这里好吗?我会说很好,我很喜欢那里。她喜欢整洁,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杯子也叠得整整齐齐,屋里摆放的一些画和小饰品都是她买来的,她的品味很艺术,买来的东西我都很喜欢。我们生活在一个安静而和谐的家里,七年来的每一天,我们都在一起,从来没有离开过,每一个晚上都缠绵地睡在一个床上,她躺在我的臂弯里,背对着我,拉着我放在她的胸上的手入眠。七年来我们从来没有一天分开过。
我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夜幕,对面邻居家的屋檐上装饰了红红绿绿的彩灯,窗口露出青色的光来。我原来一直以为邻居家的灯光是橙色的,现在仔细看时,却发现原来是青白色的。门前的矮矮的路灯是黄色的,在灯罩里射出一缕缕直直的光线来。院子里的几颗雪松只能看出大致的轮廓,一辆车开进院子来,从雪松旁边经过,车的红色的刹车尾灯把雪松上的雪映成一片朦胧的红色。天气好的时候雪儿跟我在院子里的雪松旁边挽着手走过,跟在外面忙活的邻居们打着招呼,所有的人都觉得我们是很般配很相爱的一对儿,即使我们互相观看的目光也含着爱意。每一个晚上我抬头寻找她的时候,都会看见她在我周围,看见她的身影,多数时间是我们坐在一起,伸手就可以触摸到。
我漫无目的地看着窗外,手里的茶开始变凉了也没有觉出来。这些茶叶都是她买的,是她喜欢的茶。她跟我一样不喜欢用茶杯喝茶,而是喜欢用喝咖啡的大mug喝茶,沙发前桌子上的红色的铁盒子里盛的是她爱就着茶吃的小饼干,里面多半盒的饼干都已经被吃光了。喝了一口飘着香味的茶,从铁盒子里挑了一块白巧克力饼干,我的脑子里开始回想起这一世的出生和跟她相逢的经过来。
【出生】
冬天的一个大雪飘飘的凌晨,我降生在北京的一所医院里。我睁开眼睛,看见我的母亲躺在手术台上,周围是一些穿白大褂的人。寒风在窗外呼啸而过,窗玻璃上冻的都是呈六角形的冰花。从窗户看出去,外面是一片银白的世界,远处的屋顶和医院的院墙都蒙在白色的雪里。浓密的雪花从天上飘下来,一片一片轻盈地从窗前飘过,有的粘在窗玻璃上,有的直接落到了地上。
我从出生就开始用目光四处寻找着雪儿。虽然身体还弱小得无法走动,但是我的眼睛已经在打量四周的人,打量着医院里的医生和病人,打量着来访的病人家属,打量着医院院子里的过往的人。我总是哭闹着,直到我母亲抱我到病房的窗前才止住哭闹。我们住的病房在三楼,从窗户可以看见医院铺着雪的院子和院墙外街道上行走的人。我在母亲的怀抱里不再哭闹,安静地伸着头,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窗外,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和进出医院的人群里寻找着雪儿。街上一片大雪,行人匆匆走过,他们的头上和肩膀上落满了雪花,有的人撑着伞,有的人用手护着脑袋,有的人在拍打着身上的雪。他们的脚踩在泥泞的雪里,在雪地上留下了杂乱的脚印。
这是一个拥有上千万人口的大城市,城市里人来人往,就如这雪上留下的脚印一样纷乱无章。我在自己心里说:雪儿,我会在这座城市里找到你的,即使你藏在最遥远最不起眼的地方。
【第一次与雪儿相遇】
我从小就喜欢看书,特别是看到那些跟我过去经历过的那些人和事儿有关的书的时候就觉得特别有兴趣。我的母亲很惊异我很小就能看书,每次都去图书馆给我借好多书来。她特别惊异的是我对古文的理解程度,其实她不知道,前面那些世纪里,我受的教育都是古文的,那些古文对我来说比现代文更亲切一些。
六岁的时候的一天,我磨着母亲带我去王府井新华书店买书。新华书店坐落在繁华的王府井大街上,这个城市的每个人都来过这趟大街。在新华书店的二楼上,我看见一个小女孩,她怯生生的站在一个书柜前摆弄着手里的布娃娃,在等着看书的母亲。
我第一眼看见她的眼睛,就认出来她就是我从一出生就开始寻找的雪儿。这些世纪以来,她的容颜每次都有一些变化,身材也有些变化,有时高,有时矮,有时胖,有时瘦,但是她的眼睛没有变,眼里的温柔的神情没有变。她的眼睛就像是一眼可以看到底部的一泓湖水,纯洁而清澈。
她穿着一个小花裙子,脚上是一双绿色的凉鞋,头发上带着一个蝴蝶发卡,显得既清秀又美丽。我悄悄摆脱母亲的手,趁着母亲专注的浏览架子上的书的时候走过去,站到她面前,叫了她一声:雪儿。她没有反应,依旧低头专心致志的给布娃娃梳小辫。我站得离她更近了一些,说,雪儿,我来跟你玩好吗?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睛眨了一下,从她的眨眼的神情里我更加确信她就是雪儿。
我不叫雪儿,她说。但是你可以跟我玩。你会给娃娃梳小辫吗?
我不会,但是我可以看着你陪着你,我说。
那好,你看着我梳吧。她笑笑说。
我站在她旁边看着她梳小辫,她的手很巧,一会儿就把布娃娃的小辫都梳好了。
娃娃好看吗?她问我说。
好看,我点点头说。你手很巧,梳得很好看。
你叫什么?她抚摸着布娃娃的头问我说。
我叫风儿,刮风的风。你知道冬天下雪的时候,风把雪吹起来吗?我就是那个风。你记得雪儿这个名字吗?
不记得,我也不叫雪儿,她重复了一遍说。我妈说不让我把名字告诉陌生人,所以我不能告诉你我叫什么,不过你可以叫我雪儿,叫我什么都行,我不在乎的,真的。
我能抱你一下吗,就像你抱布娃娃一样?
你抱吧,不过别挤着娃娃。
我轻轻地张开胳膊抱住她,觉得眼角有些湿润。
你怎么哭了?她抱着布娃娃,抚摸着我的脸颊说。男孩子不哭不哭,哭没出息。
周围的人都用怪异的目光看着我们,旁边的一个阿姨对另外一个人说,现在的孩子可真够早熟的,这么小就知道抱抱。我母亲听见这句话,扭过头来看见了我跟她抱在一起,脸色涨红起来。母亲急匆匆的走过来,拉着我的手把我跟她分开,低下头去抚摸了她的头发一下,跟她说了声对不起,然后拉着我走了。我跟着母亲往书店外面走,回过头来,跟她恋恋不舍地挥手再见。
她笑着冲我摆了摆手,继续低头摆弄她的布娃娃去了。
【少年早知愁滋味】
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我都没有什么朋友。我经常一个人孤单地坐在马路边上,看着眼前走过的行人和车辆,期待着有一天会再见到雪儿的那双清澈的眼睛。在过去的那些世纪里,有时我出生在穷人家里,有时我出生在富人家里,有时我是一个流浪的孩子,有时我是一个匈奴的王子,几乎毫无例外,我都是处在孤寂之中。我的生命里好像注定了要孤独一样,总是自己呆着。我喜欢看书,不怎么喜欢运动,唯一的体育爱好是游泳。我们家住的地方离龙潭湖不远,湖很荒凉,没有围墙,地上到处是坑洼不平的土路。少年的时候我爱骑着车在颠簸的土路上顺着湖边一圈圈地转,有时在一个木头秋千前停下来悠秋千,把秋千悠得很高,几乎身子和地面都快平行了才停下来。有时骑车热了,我就停下车,脱下衣服,跳进湖里面去游泳。湖里面有很多水草,湖水也不干净,经常在水里面看见小蝌蚪游来游去。小蝌蚪们有着细小的黑黑的身体,大大的脑袋,在水里晃来晃去,为此我游泳时不敢在水里张大嘴,总有一种恐惧,怕黑黑的小蝌蚪游进嘴里。有一次我还看见一摊被泡得发软的大便在湖面上飘过,那滩大便的形状就像是腐烂了的尸体一样浮肿,显得异常的粗,让我恶心了好久,从那之后在湖里游泳时我总是把脖子像鸭子一样抬得很高,不想让湖水进入嘴里,但即使这样,那滩大便给我留下了很严重的心理阴影,让我总觉得湖里是个肮脏龌龊的地方,特别是浑浊不清的湖水总让我浮想联翩,以后我几乎很少去湖里游泳了。
从新华书店见到雪儿后,我知道雪儿跟我就在一个城市里,此后我一直到处寻找她,经常在街头站着看来往的人群,希望从涌动的人潮中再一次看到她的眼睛,但是一直没有能够再见到她。我摊开这个巨大的城市的地图,北京有十个区,六千一百零四条街巷和胡同。我把地图按照区画成一个个小格子,把街道标上号。初中的时候,下学后我骑着单车走遍了每一个街巷去寻找她,在每一条街道的巷口停留守候。看着人们走进走出巷口,我背着戴望舒的《雨巷》那首诗,等待着她像丁香一样从我的眼前飘过。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飘过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我一定曾经在一个春雨蒙蒙的傍晚骑过她的门口,守候在雨水淋湿的巷口,只是她在那个时刻没有打着一把油纸伞,从巷口经过。
曾经有一次我在一条陌生的街头站着的时候,看到面前驶过的一个公共汽车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像是她,但是还没有看清楚真的是否是她,汽车就从我面前驶过去,那个熟悉的身影就随着汽车消失在街上的人流车流里了。
【再次相遇】
初三的时候,在一次市里举行的奥数比赛上,我遇见了她。那一年我们中学得了第二名,她们中学得了第三名。发奖的时候,我们都站在主席台上,我们校队站在第一名的左侧,她们校队站在第一名的右侧,我正好看见她。从此,我知道了她在哪所学校。她的学校是一所很好的市重点,我想她一定会留校继续读高中部的,于是在中考的时候我报了她们那所中学。果不其然,在高中开学报到的第一天,我在新的学校见到了她,我们还分在了一个班。
只是,不幸的是,跟她在一个班里的时候才知道,她在初三的时候跟同校的一个高三的男生好了,那个男生个子又高又瘦,学习好,刚考进了北大。
我以为经过十几年的寻找和等待,终于可以跟她在一起了。而在开学报到的第一天,我就看见了那个男生骑着自行车带着她来报道,两个人亲亲密密地在校园里走。我又一次来晚了。
【高中的日子】
高一在不知不觉中就过去了。高二的时候,我们在班里成了好朋友,成了铁哥们儿。她把我当成一个铁哥们儿来看待,我一方面觉得很高兴,一方面觉得很悲哀。高兴的是我跟她毕竟比许多人都更接近,悲哀的是总要听她说起她的男朋友怎样怎样,每当这时我就心里很难受。有一次在校门口附近的公园里我看见了她跟那个男生藏在一颗树后接吻,我的心都碎了,心里郁闷极了。后来她满脸幸福地跟我说,她跟他接吻了,说他很会接吻,说他是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我的脸在陪着她笑,心里难受得像是被扎了一刀一样,泪都快流出来了。她看出了我的抑郁的神情,问我怎么了。我说中午吃饭吃得不好,肚子有些疼。我借故离开了她,因为我实在无法听她讲述她跟他的事情。可是她为什么总是跟我提起他。好像他是她的一切。每次我们说话的时候没谈几句话,她必定把话题引到他身上。我跟她说最近看了一本好书,她马上说他喜欢什么书。我有时想说,劳驾,能不能不提他。你喜欢他,难道别人也喜欢他吗?有时她也自己觉得不好意思,说不提他了,但是过一会儿她还是会提到他。我知道,她是真的爱上他了。
我知道她爱的是他,他一定是很爱很爱她,就像我很爱很爱她一样。她跟我说爱他爱得要死了。我问她要是他哪天离开了你呢?她说就不会再爱别人了。我说要是有一个人喜欢你,你会不会改变呢。她说不会了,说不相信有谁能比她的男朋友更喜欢她。我明白了,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是眼里只有那一个人。可惜我不是她眼里的那个人,但我还是愿意等待她。她喜欢上了他,那是她的权利,我不能怪她,我只能怪自己来得太晚了。
高中的最后一年的秋天的一个星期一的中午,我走进校园边上的小公园,看到只有她自己坐在里面的一个长凳上。长凳周围的地上落着一地的枯黄的落叶,她好像已经在凳子上坐了很久了。我走到她跟前,随便问了她一句说,周末过得好吗,她的眼泪就下来了。
他跟我吹了。她哭着说,细长的眼睛眯着,闪着泪花。
我觉得很惊异,有些手足无措地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她。
为什么啊?我问她。他怎么了?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儿?
周末的时候。她忍住眼泪说,把你的肩膀借给我靠一靠吧。
我跟她并排坐在长凳上,搂着她的肩,让她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在我的记忆中,她的身后是一颗叫不上名字的老树,枣树叶子一样的细小的落叶在风中缓缓地飘落着,像是慢镜头下缓缓下坠的雪花。公园里非常安静,没有人,也许其实并不安静和有很多游人,只是在我的记忆里非常安静和空旷无人。我觉得平素她跟我总是有一段距离,无法敞开心扉,但是那一天距离消失了,秋日的阳光下她的泪花像是彗星一样晶莹闪亮。我习惯了自己独自一人思考和说话,此刻跟她在一起却不知如何安慰她。她在低低的抽泣,我抚摸着她的头发,只是一遍遍地跟她说,没事儿的,两个人吵架是经常的,他会回来再找你的。
他跟别人好了。她说。他跟我承认了,他喜欢上了他们班上的一个女生。他说他不爱我了。
她的泪水再次涌出,把我的肩膀都打湿了。我依旧不知道说些什么能让她止住悲伤。也许,在这个时候,任何言语的安慰都是苍白和无力的,她只需要大哭一场,把心里的委屈和怨气都哭出来。一片黄叶落到了她的脖颈上,我替她轻轻吹去,她缩起了脖子,说好痒。她的黑黑的头发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一片一片的光泽,从侧面看她的鼻子很直很美丽,牙齿洁白,被阳光照着的皮肤像是橘子色。每天晚上在入睡之前,她的面容总是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但是我从来没有这么近的仔细端详过她。她的泪水中的眼神漂移不定,像是心绪烦乱。老树的枝杈在她的背后支棱着,伸向天空,半遮住公园外面的灰色的水泥高楼。我们并肩坐在长凳上,眼前是公园里的一个小花坛,里面的玫瑰花都已经凋谢了,只有带刺的叶茎依然在花坛里竖立着。我点了一支烟,吸了一口,递给她。她诧异的看了我一眼,默默地接过烟,吸了一口。烟雾呛得她咳嗽了一声,但是她没有放弃,继续把烟吸完,然后让我再给她一只烟。烟让她的心绪平静了一些下来,她不再哭泣了,泪水也止住了。我陪着她在公园里坐着,给她讲我小时候的一些丑事,她好奇地听着,忘掉了悲伤,直到快要上课的时候我们才回去。
想开些,进入校门的时候我跟她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千万别太往心里去。一个不珍惜你的人,就不值得去爱他,
她点点头,什么也没有说,跟我一前一后的走入教学楼。
那一段她心情很不好,总是很沮丧。她的学习成绩也开始往下滑,上课好像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有一次老师看见她在轻轻地摇头,以为她有什么没听懂,就问她有什么问题没有。她懵然无知地抬起头,一脸愕然地看着老师,不知老师在讲什么。我知道,那一定是她想起他来了。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样子,我也很难受。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只要能让她高兴起来,能抚慰她的受伤的心灵。过去她跟我说过她喜欢芭蕾舞剧《胡桃夹子》,天桥剧场演《胡桃夹子》的时候,我周末去天桥剧场排了一上午队买到了她喜欢看的《胡桃夹子》的芭蕾舞票,递给了她,她说让我找别人一起看去,说没心情看。我知道她的心被粉碎了,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愈合伤口。
【护城河边月光下的字】
过了几个星期,在她的心情平缓了一些之后,一个周末的时候我约了她出去到北海划船,划完船后我们到了北海后门的一个小餐馆吃饭,不能喝酒的她要了几瓶啤酒。我说你还不能忘记他吗?她没有回答,只是不断的喝酒。她喝醉了就开始吐,我扶着她走出饭馆,走到护城河边,让她在路边吐,哄着她,就像是哄一个孩子。月光照着她的惨白的面颊,吐完后她大哭了一场,然后跟我说:
我错了,我爱错人了。
爱没有对错,我说。爱上一个人不是你的错。
你喜欢谁吗?她止住泪问我说。你要是喜欢谁,不管是咱班的还是外班的,我帮你去说。
我伸出手指,对着月亮在空气中写下了她的名字。月光像是水银一样的照下来,护城河的角楼在月下显得很苍白。黑魆魆的河水上闪着一片一片银白的涟漪,树影在河里飘动,水面上一片片落叶在水里蜗牛一样地爬行,暗淡的路灯光从树杈之间虚弱无力地照过来,照在河边的石子路上和枯萎的灌木丛里。护城河对面的灰色的建筑物的窗户如骷髅的眼睛疲惫地凝视着夜空,简陋得像火柴盒一样形状的高楼在地上留下了巨大的阴影。灯影和月影互相交错地投射着陌生的光线,像是褪色的老照片,把河边的石头墙照得斑驳陆离,墙上面有人刻着歪歪扭扭的“到此一游”,“我爱XX”一类的字。清凉的夜风拂过我的头发和皮肤,空气里飘荡着一股爱恋的情绪,我认真的用手指在清凉的空气中滑动,一笔一画地在空中写下了她的名字,然后写下了三个字:我爱你。她睁大双眼,愣了愣神,没看懂,浸泡在月光中的脸像是被水银漂白了一样。她眯着眼皱着眉头问,这是谁啊,怎么姓名这么多笔划?
我们在一起好不好,我只好直接问她说。
不好,她低下头说。我现在太伤心了,谁都不信了,谁都不想爱了。
【该死的来得太早的汽车】
我坐在教室里,看着坐在侧前方的她的身影,看着她有时呆望着窗外,迷失在过去的阴影里,觉得很为她心痛。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是能看到光影之中她的侧脸的轮廓,看到她的小巧的鼻子和鼓起来的胸脯。看到她的胸脯我会自己有反应,有时想伸出手去捏和摸一下,但是很快又为自己的这种流氓想法而内疚。我每天看着她,以至于连她经常穿的有几件衣服都一清二楚,知道她什么天气爱穿什么,如果她要是几天没有换衣服,我都会发觉。她喜欢穿一个白色的针织衫,领口开得很大,能够看到她的瘦瘦的鼓起的肩胛骨。她站起来的时候,我能看见她的很细的腰和鼓起的臀部,她的臀部很圆,裹在紧绷绷的牛仔裤里。有时看着她我忘记了老师在讲什么,忘记了时间的存在。我们的教室是一个长方形的很大的水泥地屋子,里面坐着四十多个学生,墙壁上刷着白灰,上面挂着中国地图和世界地图。课桌是陈旧的,桌面上留着以前的高年级学生留下的痕迹。黑板上永远留着灰蒙蒙的板擦抹过的粉笔末,每次大扫除的时候都要用湿搌布擦一遍才能彻底干净。讲堂前面的老师经常能发现我在走神,有时会把我叫起来提问,那时我只好尴尬的请老师把问题再重复一遍,或者干脆说不知道,经常会引起同学们的哄笑。冬天来了,窗户上冻上了冰霜,玻璃下部是一层透明的冰,就像是毛玻璃一样模糊不清。我们的校园里只有槐树,从教室窗户往外望去,外面是一片静止的世界,除了一颗裸露着光秃秃的树枝的老槐树,就是布满愁云的压抑的天空,操场上体育老师的喊话偶尔会传到教室里来。学校有个广播站,上午十点钟的时候,广播站会广播一些校内新闻和放一首歌。广播站的一个男同学是我的邻居,我跟他比较熟,就求他在课间时放了一首《梦醒时分》给她:
你说你爱了不该爱的人/你的心中满是伤痕/你说你犯了不该犯的错/心中满是悔恨/你说你尝尽了生活的苦/找不到可以相信的人/你说你感到万分沮丧/甚至开始怀疑人生/
早知道伤心总是难免的/你又何苦一往情深/因为爱情总是难舍难分/何必在意那一点点温存/要知道伤心总是难免的/在每一个梦醒时分/有些事情你现在不必问/有些人你永远不必等
我不知道她书否知道这首歌是点给她听的,也没有看见她在教室里听,在我的记忆中,她的悲伤状态持续了很长时间。她本来是一个爱说爱笑的人,经过那一次打击之后,却变得沉默寡言了。学校的门口有一棵老槐树,槐树一定有上百年的历史了,枝干很粗,夏天是个庇荫的好地方,冬天树干也可以挡一挡风。过去周末的时候,她的男朋友推着自行车经常在这颗树下等着她。她走出校门口时经常习惯性地看一眼校门口的大槐树下面,暗自神伤。校门前的人行道上不断有人匆匆走过,门口不远的汽车站下站着不少学生等车,她喜欢孤零零地站在老槐树下,好像在等着她的那个不会再来的男朋友,眼睛漠然地看着远处的车水马龙,似乎这世界跟她无关一样。从校门里出来,看到她站在槐树底下,我经常推车走过去对她说:
我带你一段吧,顺路。
不用了,她总是说,我等汽车,一会儿汽车就来了。
我会在槐树下陪她等一会儿车,有时我会在陪她等车的时候抽一根烟,她总是要我不要抽,说在校门口影响不好,让老师看见了会批评。我听从她的话把烟掐灭,把剩下的半根烟小心翼翼地塞回到烟盒里,看着天上的浮云和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跟她聊一会儿天,说说学校里的事。她的皮肤很白晢,但是眼睛显得呆滞和疲乏,也不怎么爱说话,我觉得好像跟她陌生了许多。我是一个不太会哄别人的人,所以多数情况下我就跟她在槐树下站着,有时怕她站累了就让她坐在我的自行车的后座上。因为她的悲哀,我觉得自己也很悲哀。我知道她在把自己封闭起来,保护自己。她一定知道我对她很迷恋,只是她无法放弃过去的回忆。而我也无法放弃前世的那些记忆,但是我不想告诉她那些前世的事儿,不想让她觉得因为前世她必须得爱上我,不想让她因为前世而觉得疚欠,不想让前世影响她的现世。如果她爱上了另外一个人,就像她爱上她以前的男朋友一样,我宁愿把前世埋藏在心底,好让她有一个更为幸福的现世。我等待着有一天她会自己爱上我,那时我再告诉她前世的那些事。
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好呢?有一次等车的时候我问她说。
因为我不想再受伤了。她低声说。
就不能给我一次机会吗?我问她说。我带你走吧,咱们去吃饭看电影去。
好吧,那看天意吧,她犹豫了一下说。如果我等的车五分钟之后还没来,我就跟你走。
那辆平时总等也等不来的该死的公共汽车居然三分钟之后就进站了。她上车时冲我苦笑了一下,拨开被风抚在脸上的丝丝黑发,好像是在说,看吧,这就是天意。
【书包的故事】
临近高考的时候,我在校门口跟校园附近的街道上的一群小混混打了一架。他们经常在上学或放学的路上拦截路过的学生,抢他们的东西。有一天中午她出去买东西,在校外的一条街道上被小混混们缠上了。小混混们抢走了她随身背的书包,要她第二天到校外的小公园去领回书包。我在操场上看见她很沮丧的走进校园里来,在跟一个老师讲着什么。我凑过去,听见她正在跟老师讲书包被抢的事情。老师劝她不要去公园拿书包,说那帮小混混经常以这种手段要挟女学生做他们的女朋友或者非礼女学生。我瞒着她,约了几个朋友,在她告诉老师的时间去了那个小公园,兜里揣着砖头,准备跟小混混们打一架,把书包抢回来。那天小混混们人少,被我们给围住了,不得不把她的书包还给我们。我把书包拿回班里递给她的时候,她问我怎么拿回来的,我说你不用问了,只是自己看看里面少什么东西了没少。她看了看,说什么也没少。
自此之后,校外的那几个小混混们就盯上了我,扬言要给我放血。他们在上下学的时候把住学校的大门,在门口等着我,我的朋友告诉我,他们在校门附近和车站附近兜里揣着三棱刮刀等着我,说要给我身上扎几个眼,放放血。
我不得不每天靠翻墙来进出学校,也不敢在学校门口的汽车站陪她聊天了。
有一天我正从学校的院墙翻墙出来,让她在校园内给撞见了。她问我为什么翻墙,我把打架的事儿告诉了她。她说怪不得在这几天在车站看不见我。她拉着我去找了学校保卫处,保卫处的到校园门口把那几个小混混抓了进来,把小混混的家长们叫来,给了小混混们一次严厉的教训。自此以后,小混混们不敢在校园门口憋着我了,但是他们有一天在校外的一条胡同里堵住了我,揍了我一顿解气。他们没有敢像他们扬言的那样给我放血,他们怕学校保卫处再找他们的家长,只是用拳头和脚暴打暴踢了我一顿,把我的鼻子和嘴打出了血来,就扬长而去了。我把鼻子和嘴上的血洗干净了后进了学校,在校医务室要了一些膏药贴上。她看见了我的伤,问我怎么了,我说是下公共汽车的时候被人挤了一个跟头。她心痛地埋怨了我几句,再也没有起疑心。
【你不必老在这里等着我】
高三很快就过去了。高中三年,每一天我都写日记,在日记里写下自己的心情,无论高兴还是悲伤。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光阴慢慢地在时间隧道中穿行,季节在变换,生命在不断往前走,每一页日记上都有一段永恒的内容,一个永恒的名字,那就是雪儿。在她快乐的时候我快乐,在她悲伤的时候我悲伤。晚上做梦的时候我会梦见她,情绪低落的时候我会想到她,高兴的时候想把快乐跟她分享。
高中三年,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吻她一下,这是我高中的全部的愿望,但是从小我就是一个胆怯,孤独,自怜的人,一个懦弱的人,在女生面前尴尬笨拙。我不敢问她说,我可不可以吻你一下,不敢把自己内心的想法说出来。夏天她穿着裙子坐在椅子上的时候,有的时候坐歪了,露出很长一截浑圆的大腿,还有一次露出了内裤的边缘。我经常忍不住去看她的修长的美腿,心里引起一阵一阵的欲望。我曾经为自己半夜里醒来想把手伸进她的裙子底下的想法而自惭,却又忍不住地想她的面容和身体的曲线,想她的美妙的胸部和臀部,在半夜里辗转难眠。有一天语文老师在讲海伦凯勒的《给我三天光明》那一篇文章,问我们如果我们是海伦凯勒,会用这三天去做什么。我想如果我是海伦凯勒那样的一个盲人,只有三天的光明时间,那我要用这三天的时间去好好看她,一秒钟眼神都不离开她,把她身上的一切都永远刻在脑海里。
高考之前的日子,每个人都很繁忙,总有做不完的习题片子,背不完的单词和政治题。她全力以赴地准备高考,暂时忘记了过去的悲伤。在高考前报志愿的时候,我偷看了她填的志愿,然后偷偷跟她报了一样的志愿,从第一志愿开始,连顺序都是一样的,梦想着跟她在一所大学,一个系,最好能一个班。高考前的挥汗如雨的日子,我经常熬夜,白天神情恍惚,上课时难以集中精神。我看她也是很累,经常在课间疲倦地趴在课桌上打盹儿。她全身心的投入了学习,很少打扮,人显得憔悴不堪,衣服也不像过去那样换得勤了。我依旧在她等车的时候跟她在校门口的老槐树下站一会儿,说两句话,看着她上了车之后我再骑自行车离开。但是我们越来越没有时间互相交谈了,她利用上车之前的时间在背单词,我在旁边沉默着,感觉一座太平洋横在我们之间。虽然尽在咫尺,我却无法跨过她跟我之间的距离。在老槐树的树荫下,她穿着绿色凉鞋,发丝垂到眼前,手里拿着一本书,眼睛盯着书里的单词,一言不语。我站在她的面前,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揣在裤兜里,看着她背后的夕阳躲进校园的红砖楼房后面。天空镀上了一层玫瑰的色彩,空气中漂浮着汽油味,汗味和树叶的气味,她从书上抬起头跟我说,你不必老在这里等着我。我无言以对,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是怕我耽误时间还是不喜欢我。公共汽车进站的时候她匆匆离开老槐树,挤上公共汽车,从窗户里向我挥手,我骑上车慢慢离去,心里充满惆怅。
高考录取通知书下来后,因为分数的差距,我进了第一志愿的学校,她进了第二志愿。我们去了不同的大学,虽然都在北京。
【喝水的瓷杯子】
高考之后,学生们都回家了。这三年在学校里,她没有请我去过她家,我也不知道她家的地址。夏天的夜晚,我跟父母坐在长着绿色葡萄藤的院子里乘凉,心里想着她。银色的月光从葡萄架的绿叶的缝隙里穿透下来,父亲烟斗里喷出的蓝色的烟在月光中冉冉上升,我坐在凉椅上,听着院子里蟋蟀的叫声,心事重重。我陷在空洞的思念之中,神情恍惚,经常发呆和冥想,觉得做什么事情都很无聊。她的面孔经常变换莫测地出现在我的眼前,让我无法忘怀。
几个同学约上我一起去音乐厅旁新开的一家西餐店去吃饭。在幽暗阴凉的客人稀少的餐厅里,我们聊起了同学的近况。有个同学说最近去过她家一次,我问有没有地址,那个同学从兜里翻了半天翻出了一个小纸条,在昏暗的灯光下给我把地址抄在了白色的餐巾纸上。
晚上我给她写了一封长信,塞到邮筒里。等了一个星期没有回信,我给她写了第二封信,投入邮筒。依然没有回音。一直到我开学去了大学报到,也没有收到她的回信。我想,她大概是不喜欢我,所以不回我的信,在躲着我吧。
我一直是个内向和在女生面前自卑的人,她的沉默让我不敢去找她。那个假期很长,长到每一天都像是一个星期一样。假期中我一点儿心情都没有,我心里在恨她,怎么可以这么残酷,连信都不回。平时我很喜欢假期,但是那个假期我很恨假期,想赶紧结束假期到学校去报到。假期结束,去大学报到的时候,我觉得很伤心,觉得世界一片黑暗,没有一丝光明,像是海伦凯勒一样,我陷入了永恒的黑暗之中。
只是,虽然恨她,但是还是有时忍不住的去想她。晚上的时候,我坐在床前,盯着床前桌子上的一个瓷杯子看着,那是一个细花的薄薄的带着油画图案的瓷杯,圆形的口,呈弧线型上大底小,颜色是蓝绿色的,口上的白瓷边上有一个拇指大小的图案,图案上的一圈一圈旋转的阴云像是手的指纹,橙色的弯弯的细月和周边的浅黄色的光晕像是手指上的皮肤,不仔细看的话就像是一个手指印。杯子上印着一棵橘黑色的枯萎的树干,远处是矮矮的蓝色房屋和一个尖顶教堂,再远处是蓝色的山,山上是绿色和蓝色混合起来的阴郁的天空。天空的云彩像是旋转一样,月亮是桔黄色的,发着浅黄色光,星星是一团一团的像是光晕一样的大大的圆环,就像是梵高的画。杯子的一侧是一个精致的耳朵一样形状的把,外面是蓝绿色,里面是白色。我看着杯子,心里涌起无限的悲伤。这个杯子是她高中时喝水的杯子,平时放在课桌里,我快毕业的时候从她的课桌里偷来做纪念的。
雪儿,你知不知道我是这样的爱你和想你。
【桃花一样的玉儿】
在大学的一次校内演出会上,我看见了前世的玉儿。
玉儿在台上表演拉小提琴,她那天拉的是经典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全场都被她的幽怨的琴声打动,在她的手指松开琴弦的时候爆发出一阵热烈而持久的掌声。那天我坐在观众席上靠前的几排,她刚一走上舞台,面向观众时,我就一眼认出了她。舞台的聚光灯打在她的身上,我看到她的容貌几乎没有变,跟前世我在塞外的匈奴见到她的时候一模一样。
后来我在校园里又见过她一次。在一次学生会组织的义演活动中,她在学三食堂门口跟几个同学一起负责卖票。我把门票钱递给他,从她手里接过票来的时候,看到她还是像前世一样的美丽,说话声音很轻很细,性格似乎也还是那样温柔。她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了一个马尾,眼上涂了青黛色的眼妆,睫毛出奇的长,像是贴了假睫毛。她对我礼貌性地笑了笑,接着去收后面排队的人的钱去了。我走向礼堂里面,忍不住回头再看了她一眼,她站在买票的桌子前,身材高挑,穿着黑色的演出服一样的长裙,棕色的丝袜,小腿细长。
只是她再也认不出我来了。散场的时候我看见她在食堂门口跟几个留着长头发的流行歌手站在一起,挽着其中一个男歌手的胳膊,样子很亲密。
自从唐朝贞观年间在桃花林与玉儿一别,算起来已经是一千四百年了,中间我一直没有见过她。也许在烽火连天的宋金交战的年月里我曾与她在逃难路上错肩而过,也许在明末清初的桨声灯影的秦淮河里我曾与她对流而行。我不知道她后来是否还等过我,也许她已经早就喝了孟婆汤,干干净净地转世了,把以前的爱恨情仇和一切记忆都抹掉了。
【舞会上的重逢】
我再见到雪儿的时候是在大三时的一个舞会上。有一个周末她跟她们学校的几个学生一起来到我们学校的舞厅来跳舞。她打扮得很漂亮,描了眉,画了眼线,身上还喷了香水,穿着一件很合身的掐腰白色连衣裙,脚上是白色的高跟鞋。在舞会的拥挤的人群和喧闹声里,我一眼看见了那双熟悉的一泓清水一样的眼睛,认出了正在舞池中央跟一个男生跳舞的她。那一刻,我呆呆地立在那里,看着她,惊讶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三年没见,她依旧是黑黑的细长的眼睛,雪白的脖颈,饱满性感的嘴唇,翘翘的小鼻子,消瘦的面庞,不高不矮的个子。如果有什么变化,那就是比以前更漂亮了。我看着她,觉得自己好像在梦里一样地不真实:
这不是雪儿吗?
这不是我朝思暮想的雪儿吗?
难道我是在梦里吗?
我看到雪儿的第一眼,心里突然涌上了一股委屈,这种委屈像湖水的漩涡一样在我的心里翻腾起来,那一刹那,心里的酸甜苦辣一起涌出。多少世的寻觅,只为了在一起相守相伴,但是命运总是让我跟雪儿擦肩而过。这次,我又见到雪儿了,我的眼泪几乎要从眼眶里流出来了。
雪儿,我在心里叫了她一声。我的眼前一阵模糊,想伸出手去抱住她,把她揽在怀里。但那只是一刹那,之后我的头脑清醒起来。对她来说,前世的那些事,在她在奈何桥边喝了孟婆汤之后,所有的爱恨情仇就都一笔勾销了,不再存储在记忆里了。我想起在忘川河里看见每一世她悲悲切切地从黄泉路上走来的时候,她都是哭着,在孟婆的劝告之下,颤抖着端起碗,喝下了她的一生的眼泪熬成的稠稠的孟婆汤。每次我都为她心疼,生怕她不喝孟婆汤,生怕她像我一样在阴森的忘川河里与水蛇和鬼魂为伴,渡过无数个恐怖冰冷的不眠之夜。每一次看见她喝下孟婆汤,忘掉了一切爱恨情仇,毫无表情地从奈何桥上走过,去转世投胎的时候,我都是心中悲喜交错。喜的是她不必在忘川河里受苦,悲的是我要在忘川河里继续忍受多少年的煎熬才能去转世找她,而她不会再认识我。
她跳舞跳热了,跟男舞伴分开,从舞厅里出来透风的时候,我跟在她后面走出舞厅,在舞厅外面的一颗树下叫住她。
是你?她惊讶地浑身上下打量着我。太巧了。
是我,我嘴角带着微笑说。命运让我们又遇到一起了。还记得高中时那次上公共汽车吗?你跟我打赌说,要是公共汽车五分钟之内不来,你就跟着我走,跟我去吃饭看电影。我真恨那辆公共汽车来得那么早,不然我们现在早在一起了。
记得,她诡秘地一笑说。其实,我也不是非上那辆公共汽车不可,如果你当时耍赖一下,硬说三分钟是五分钟,我就会跟你走了哦。
你经常来我们学校吗?我问她。
这是第一次,她说。
那我带你在学校转转吧,我点上一支烟,吸了一口说。给你做导游。
今晚不行,她说。改天吧。我今天跟几个朋友一起来的,不好甩下他们自己走。
我看着她,她看着我,从高中毕业三年了,我们第一次见,彼此都在打量对方的变化。
你还吸烟?她问我说。
嗯,我说,不过吸的不多。
为什么你后来不来找我?她忽然眼睛瞪大了看着我问。我知道你对我一直很好,从高中毕业后你就没有再来找过我,我好伤心,本以为你会来的。你知道,我请你的一个好朋友来我家,就是希望他能转告你我家的地址。
可你为什么不回我的信呢?我说。我曾经给你写过信,写过两封信,可是一直没有收到过你的回信,我以为你在躲避着我呢。
有这回事儿?你给我写过信?她惊异的问我说,可是我没有收到啊。你寄到哪里了?
我掏出钱包,里面有一小块撕下来的餐巾纸,上面是一个门牌地址。我把餐巾纸递给她看,她哑笑了一下,说门牌号码有一位数写错了。
我给你个新地址吧,她说。我宿舍的地址。改天你找我来吧。
【暗夜里的思念】
晚上回到宿舍之后,我躺在男生宿舍的单人床上,一直不能入眠。那时我十九岁,带着一副眼镜,长得很瘦,像是一个典型的书呆子,跟着七个男生住在一个凌乱的宿舍里。月亮从窗户里照进来,照着我的脸,我看到月亮上面的山谷的轮廓和月亮周围的一圈黄晕。几片白云遮断天空,月亮周围的云彩被染上浅黄色,云层薄弱的地方被照得像是透明的轻纱。窗外不断有学生嬉笑着从窗下经过,他们的笑声和咚咚的脚步声从敞开的窗户里传进来,让我更加难以入睡。
在学校和宿舍里,我很少说话,除了宿舍里的几个室友,几乎没有什么朋友。班里的同学和老师都觉得我换上了孤独症和忧郁症,其实他们不知道,我只是在等待雪儿。只有雪儿能够让我快乐起来。
墙上的钟表的指针指向了凌晨两点,我看着窗外的月光,头枕在双手上,心里依然在想着雪儿。自从再一次见到她之后,我的头脑几乎就没有一分一秒离开过她。她的眼睛依然是过去那样,像是一泓清泉,但是她的眉毛比过去长了黑了,鼻子仍然像过去一样小巧挺拔,两片嘴唇依然暗红和性感,肌肤依然雪白,手依然小巧,腿依然细长。她的头发比过去长了,一个发卡在脑后把头发扎住,前面的头发一丝一丝的整齐的垂下来。她的身材不胖不瘦,不高不矮,乳房微鼓,显得很美丽动人。
就像每一世一样,我认得出来雪儿,她认不出来我。每一世我们都从头开始,每一世我找到她的时候都已经迟了,不是她已经嫁了人,就是她已经有了心上人。每一世我都痛苦地看着她跟别人相爱,自己受着灵魂和身体的折磨。上帝,为什么不能有一世让我第一个遇到她呢?为什么不能有一世让她记得我呢?为什么不能有一世让我跟她从一开始就幸福地相爱呢?这是第十一世了,过去的十世每一世留给我的都是痛苦的记忆,每一世我都失去了她。我来到这个世上,只是为了再一次找到她,只是为了跟她在一起。世界上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和怀念,除了她。我需要她,我爱她,我不能让这一世再一次溜过。我太痛苦了,我不能等到下一世,这一世我就要她跟我在一起,我不能再一次失去她。我太孤寂了,我不能一个人继续这么痛苦地无望地生活下去,我要去找她,让她跟我在一起,让她在我身边,让我能够触摸到她,让我能够拥抱她,亲吻她,让她每天躺在我的怀里。
我无法控制自己去想雪儿。我头脑发晕,额头像是发烧一样的火热。我觉得在她面前我的心灵太脆弱了,脆弱得不堪一击。十个世纪的等待,今天的重逢,让我无法把持自己。我的心里交织着快乐和痛苦,为终于找到了雪儿而高兴,为不能跟她在一起而伤心。我像是一个不可救药的傻瓜,一心只想见到她。我不知道见了她该怎么办,该怎么向她表达我内心的折磨和爱的痛苦。我想跟她直接说,但是我不知道她会怎么想,不知道结果会是怎么样,我内心里陷入深深的恐怖,害怕再一次失去她。我心里在纠结着,到底跟她说还是不说,这个问题纠结在我的脑海里,让我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心里充满了茫然和不安。我绞尽脑汁的思考着我该怎么办,但是无法决定我该怎么办。
那个该死的门牌号码,我不知道超给我门牌号码的同学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一个错误的门牌号码让我浪费了三年的时间。倘若高中毕业那年暑假她收到了我的信,现在的结局也许全不一样了。
想到此我觉得该去找她。明天一早就去找她。
【第一次吻是一个温柔的试探】
第二天早上,我骑上车到雪儿的学校去找她,匆忙之中竟忘了带上她写给我的宿舍地址。到了她们学校,打听到了女生宿舍楼,我来到女生宿舍楼前,门口把门的大妈无论我怎么说都不放我进女生宿舍楼,因为我说不出雪儿的宿舍号。把门的大妈看着我耻笑着数落我说,你啊,喜欢一个女孩至少把宿舍号给问清楚了,连宿舍号都不知道,光知道一个名字就想让我给你放进去?没门儿!谁知道你是不是流氓坏人呢。我说我就是忘记带地址了。大妈说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人家女孩儿不想理你,你死皮赖脸来找人家的是经常的。我说您不让我进去,我就在这里等着她,死等。大妈说呦喝你决心还挺大,不过小伙子你别在这里挡道儿,要等去楼门口等去。
于是我站在楼门口的一颗大树下,守在楼门口等雪儿。天阴沉沉的,不久下起了小雨,树上的雨滴了下来,把我的头发给淋湿了。我在细雨里颤抖着,浑身冷得打哆嗦,我想我快被雨水淋病了,但是我不想离开这里。我不知道雪儿是否回来了,是否在她的宿舍里。也许她一大早出去了,去图书馆或者教室里复习功课去了,也许她周末回家了。每当楼门口有女生进出的时候,我都仔细地看,生怕把她漏过去。每次我听见楼里有人出来,我都紧张地盯着门口,希望是她出来,但是每次我都很失望地发现不是她。
天上的霏霏细雨总是沥沥啦啦地下个不停,树上不时有豆大的雨点从树枝间坠下,沉甸甸地滴在我的头上和脸上,雨水顺着额上的头发流下来,凉凉的。我的身上也淋了不少雨水,衬衣上透出一块一块的被雨水淋湿的印子。我从没想到雨水会这么冰冷,小风吹过我的身体时,吹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我越站越冷,想坐下歇一会儿但是地上都是湿的草和肮脏的泥泞路面,根本没法儿坐。我在冷雨里抬眼看着楼上,不知道哪间宿舍是她的。有个胖乎乎的女生探出头来从楼上的窗户往下看,看见了我,头又缩回去了。过了一会儿,还是那个窗户又有脑袋探出来看,我看了一眼,认出看我的那个女生不是雪儿。
快到中午的时候,还是那个窗户里探出一个脑袋向下看我,我听到楼上的窗户里在嘀嘀咕咕的,一会儿又有好几个脑袋一齐探出来看我。其中最早往下看的那个胖乎乎的女生冲我喊道:
傻瓜罗密欧,你等哪个朱丽叶呢?看你站在雨里好几个小时了。
我把雪儿的名字告诉了楼上。
又是一阵嘀咕声,然后那个女生冲我喊道:
不认识。哪个宿舍的?我去帮你叫去。
不知道宿舍号,我冲楼上喊着说。
罗密欧你等着,我给你去问问去。胖乎乎的女生笑嘻嘻地说。
楼上的窗户关上了。过了几分钟,我看见二楼的一个窗户开了,从里面探出四五个脑袋来,好奇地向下看着我,那个帮我去叫雪儿的女生伸出手来,指点着在树下被雨水淋得哆里哆嗦的我。几个脑袋都互相看着摇头,没有人说认识我。那个胖乎乎的女生在窗户里耸耸肩,做了个爱莫能助的手势给我,然后冲我大声喊:
傻瓜罗密欧,你肯定是被你的朱丽叶给涮了,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窗户里的几个女生看着我可怜地摇摇头,她们的脑袋缩了回去,顺手把窗户给关上了。细雨淋在她们的窗玻璃上,一道道的雨痕把玻璃笼罩在朦胧之中,看不清里面的人。我的心彻底凉了,看样子雪儿是没在宿舍里。
我正在懊恼,心里琢磨着是接着在冷雨里等下去还是离开的时候,二楼的那扇窗户又突然打开了,几只手推着一个头上戴着蝴蝶发卡的女生向下看我,那个女生看了我一眼就捂住嘴惊叫了一声:天啊。
我认出了她。她是我等待的雪儿。
雪儿拿着一把红伞提着一个饭盆从宿舍楼里风风火火地跑出来,她身上穿着一个绿色的连衣裙,脚上穿着一双绿色的凉鞋,脸上睡眼惺忪,头发蓬松着,像是刚睡醒觉的样子。
你怎么来了?她冒着小雨站在我面前,心痛地看着我说。你等了很久了吗?看你头发和身上都湿了。你傻啊,也不先说一声就跑到这里来,要是我不在呢?
雪儿一边埋怨着我,一边打开伞给我遮住雨。她看我说不出话的样子,觉得我有些可怜,就放缓了语气说:在雨里淋了这么半天,你一定又冷又饿吧?先跟我去食堂吃饭吧。
雪儿带我到了学校的食堂里,买了两个菜和两份米饭。她只有一个饭盆,于是我们就用了一个饭盆吃饭。她吃了几口,说不饿,就把饭盆推给我,我觉得身子发冷,肚子很饿,就把饭盆里的菜和饭都给吃了,一点儿都没剩下。
你饭量很大啊,像是七把叉。她看着我笑着说。
什么七把叉?我边清扫着饭盆里最后的几粒米饭边问她。
奥里热内斯•莱萨的一部短篇小说,里面的一个特别能吃的主人公叫七把叉,她说。一个饥肠辘辘的苦孩子,从小就吃不饱,他的母亲有个又大又丰满的乳房,可是他还是吃不够,每天饿了的时候都拼命的啼哭,只有他母亲把奶头塞进他的嘴里才能止住他的哭声。她母亲总是怕他把奶头也给吃进去。他因为特别能吃,长大后人们管他叫七把叉。后来他去参加吃饭比赛,得了冠军,但是撑死了。
我们吃完饭离开了食堂,她带着我走到学校附近的一个小公园里。因为刚下过雨的缘故,公园的地上都是湿的,里面几乎没有人。我们走到一个僻静的地方,找了一个长椅,想坐下来的时候,看到长椅上都是晶莹的水珠。我用袖子把长椅上的雨珠擦干一块地方,跟雪儿一起坐了下来。
我伸手拉住雪儿的手,她没有躲闪。她的清秀的面孔涨红着,坐在那里不知所措的看着我,嘴角紧抿着,优美的身体侧面向我。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害羞,好奇和期待。坐在雪儿身边,我的心情异常激动。我凝视着她,跟她的目光相遇了,她毫不躲闪她的目光,也在凝视着我,像是在挑战我。空气中好像流动着燃烧的火焰,火光在她的眼里闪烁着,一股火一样的热流从她的眼里流出来,直冲我的心坎,燃烧着我的血管里流动的血和我的身体,我听得见我的加速的心跳和她的咚咚的心跳。我的心灵里燃起了烈火。我的手心在出汗,感觉手掌黏糊糊的,跟她的手心粘在了一起。多少日子的朝思暮想,化成了一种渴望,渴望抱住她,吻她,把她紧紧贴在我的身上。天空中有一个声音告诉我说,吻她,吻她,不要害怕,大胆的去爱她吧。
我知道我不能躲闪。如果我躲闪了,我将会永远失去她。
这是我的机会,我心里想。我不能再失去她。我等待的太久了。我要告诉她我对她的十个世的爱。
我鼓起了全身的勇气,伸出手去抱住她,她没有躲闪,把头温柔的靠在我的肩膀上,一只手搂住我的脖子。她的身上的气息让我着迷,我能感觉出她的呼吸。我抱了她五分钟,她一动不动地靠着我的肩膀,另一只手穿到我的背后搂着我。我低下头去吻了她的火烫的嘴唇。她的身子战栗着,像是有电流通过一样。她的嘴唇湿湿的甜甜的,让我晕眩,好像身子漂浮在遥远的宇宙里。我再一次抱紧她,用手紧紧箍住她的后背,让她的乳房紧贴在我的胸前。她轻声地呻吟了一下,身子倾靠在我的身上。她抬起头,黑黑的眼眸看着我,眼里是一片似水的柔情。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公园里没人走动,四周一片静寂,连树梢都摒住了呼吸。我们贪恋地热吻着,嘴唇像是粘在一起了一样分不开。
【恋爱中的人】
从雪儿学校附近的小公园回来,我躺在宿舍里,心情快乐着忧郁着,难以入睡。宿舍里弥漫着一股死气沉沉的空气,我的室友们都已经相继进入了梦乡。屋里很安静,像是一个寂静的黑黑的雪夜,我像是发着烧在雪上摸着黑行走,深一脚浅一脚,轻飘飘晕乎乎的。思绪像是漫天的大雪随风飘散,被风吹着,漫无边际的在空气里飞卷,一会儿飘到前世,一会儿飘到现世,总是在雪儿身边打转。看着窗外的黑沉沉的夜,我回忆着跟雪儿在一起的分分秒秒,回忆着她的甜甜的吻和迷人的微笑。多少个日子里,在夜里伴随着我入梦的是她的前世的面孔,今天我终于见到了这张朝思暮想的面孔。
才离开雪儿几个小时,我已经开始想她了。想着在雨水打湿的椅子上我抱着她,她扬起头,双眼紧闭,长发垂在脑后,手搂着我的后背和脖子。想着我跟她的第一个吻。有人说第一次吻是一个温柔的试探,第一次吻她的时候我心里忐忑不安,虽然经历了那么多世的爱恋,但我还是一个胆怯的人,不知道她会不会拒绝我和会不会引起她的反感。我不知道她是否喜欢我,毕竟她才见到我,而且她不记得前世的那些事。第一个吻让我相信她是喜欢我的,然后我们在公园的长凳上吻了又吻,每一个吻都胜似千言万语,每一次轻轻的嘴唇接触都是一句我爱你,每一次回吻都是在说我也爱你,心灵的交流好像不再需要言语,只需要一个吻就够了。她的嘴唇既湿润又温柔,舌尖在嘴唇上轻轻划过,既缠绵悱恻又带着激情,让我无法忘怀。
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天地间一切都不存在了,只有对她的爱在空气里四处流淌。我都没有注意公园里是否有人从我们身边经过,或者是否有人在看着我们。树木,草丛,太阳,天空,小鸟,微风,一切的一起都不存在了,只有我和她的爱围绕着我们。记得我们宿舍里的一个哥们儿说不要轻易的说我爱你这几个字,他说这话的时候显得很有经验的样子。我想这一定是因为他没有真正的爱上一个人,或者已经忘记了爱的滋味了。在爱里面的人,就是忍不住要说我爱你。想起在公园里我傻笑着看着雪儿,她也笑着看着我,四目顾盼,爱似乎不需要很多的言语,只要一个吻和三个字就够了。她的甜蜜的爱和温柔的身体让我晕眩,让我想了又想,让我快乐,让我欣喜,让我痴狂。爱是心里滋生出的常春藤,在内心的最深处扎根,被快乐和悲伤的心泪浇灌着长大,爬满了我的整个心房,缠绕着我,让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她。
对面的宿舍楼的灯光大部分都熄灭了,绝大多数窗口都是黑魆魆的,只有少数几个窗口还在亮着日光灯的残白的光。一阵秋风吹过,窗玻璃被秋风拂得沙沙的响,像是在地上卷起了粒粒轻沙,窗外的摇撼的树枝在窗上留下了黑色的痕迹,我的脑海里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了某人写的“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这句诗。暗夜里,对面宿舍亮着灯的一个窗口有个男生拉开窗帘往外看了一眼,然后走到阳台上抽烟。白色的日光管灯光从他的宿舍里泻了出来,把周围的墙壁上的青砖照亮了一小部分。天上有阴郁的黑云,看不见月亮和星星。我呆呆地躺在床上,手里抱着被子,像是抱着雪儿一样,心里在想着下一次何时能够去见她。
半夜里我从梦里醒来,一阵孤寂和苦恼涌上心头,我从没有觉得那么孤单过,那么渴望她在我身边,那么渴望能够再一次见到她,触摸到她,跟她倾诉心里的一切思念和爱恋。感谢上帝,这一世让我找到了她,我不能让她离开我。我的孤寂的生命被她点燃,像是山野里的一丛篝火燃烧起来,无法熄灭。半夜里窗外下起了雨,冷冷的秋雨哗哗地冲洗着窗户,在窗户上留下一道道湿痕。看着屋内黑黑的天花板,我心里突然觉得一阵难过,眼里涌出了一阵泪水,泪水冲刷着我的心底,就像是窗外的雨水一样不停。
白天在学校上课的时候,我坐在教室里,心不在焉,老师讲的什么我几乎一句也没听进去。我头脑里在想着雪儿,渴望着再一次见到她,盼着赶紧下课好去找她。偏偏那个教课的老师又那么认真,下课铃打了他还在接着讲。我收拾好书包,准备着他一说下课就赶紧溜出去。我的手在笔记本上机械地动着,细细的钢笔在白色的笔记本上留下了一团蛛网,我的心里像是有一个蜘蛛在爬,爬得我心神不定,坐立不安。整个一堂课我都不知道老师讲得是什么,耳朵里只听得见下课的铃声。
终于盼到老师下课了。我背着书包,快步走出教室,走过一个个背着书包离去的同学。有人跟我打招呼,我机械地点点头,打个招呼匆匆而过,走到教学楼外的停放自行车的地方,打开车锁,骑上自行车向着学校外面骑去。秋日的阳光暖洋洋的照在马路上,路边的一排排槐树的细小的叶子被风吹落。我眠了一下嘴唇。阳光晒得我有些口渴。我想喝一瓶冰镇的可乐,让凉凉的黑色的发苦的甜味浸润干渴的胃部。半个小时后我骑到了雪儿的学校的女生宿舍楼区,她的宿舍楼把门的那个大妈这次认识我了,见了我点了点头,什么也没问,就挥手让我进楼去了。我爬上灰色的楼梯,气喘吁吁地来到了雪儿的宿舍门口敲门。门很快打开了,雪儿探出头来,眼里露着欣喜,笑嘻嘻地说:
我就知道你会来的,她们都上自习去了,我一直没敢出去,就在宿舍里等着你来的。
现在我们可以一起出去了,我心跳嗵嗵地说。你想去哪里?
图书馆吧,她想了一下说。陪我一起看书去吧,明天我有一门考试。
正好我也带着我要复习的书来的,我喘了一口气说。那就一起看书吧。
我们从女生宿舍楼出来,雪儿在出楼门的时候笑眯眯地跟管门的大妈打了个招呼。大妈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像是在给我们祝福。我们出了楼门,沿着校园的小径走去,小径上零落着昨夜的雨打下来的枯黄的树叶。走到一个没人的角落的时候,我拉了雪儿一下,她回过身来,我拥抱住她,跟她说:
昨晚上一直想你来的。想了你好久,半夜都没睡着觉。
我也是,她温柔的看着我说。一直也在想你。
微风吹拂着她的长发,她的眼睛凝视着我,眼里充满着温柔和爱意。我把她拉得更紧,紧紧地拥抱着她。我拉着她走到一个墙角,把她轻轻地推到墙上,低下头去吻她,她的嘴唇在等待着我。我浑身战栗地吻着她,一股暖流像电流一样传遍全身,所有那些前世都像是在梦里,只有吻着她的时候我才觉得是真实的。
【跟雪儿在一起的幸福甜蜜时光】
从那之后雪儿就成了我的女朋友。我跟雪儿成了形影不离的恋人。我们两所学校离得不太远,不是她来我们宿舍找我,就是我去她的宿舍找她。我们宿舍里的人都认识了她,因为我在我们宿舍里排行最小,他们都管她叫雪妹,也都很喜欢她。学校里的图书馆,自习教室,书店,食堂,湖边,小径,草地上,到处留下了我们的脚印。我们用一个瓶子喝水,在一个饭盆里一起吃饭,吃饭的时候我爱吃肥肉她爱吃瘦肉,每次吃饭的时候我把瘦肉留给她,她把肥肉留给我。我们一起去自习室看书,一起去学校的礼堂去看电影,一起去游泳池游泳,一起去公园划船,一起去校外的小摊上吃馄饨。每次我心情不好的时候,见到雪儿我的心情就会好起来。
雪儿是一个很粘人的女孩,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我。只要跟雪儿在一起,我总是快乐的。她整天缠着我,牵着我的手在校园里围着校园中间的湖满处走,拽着我的胳膊跟我撒娇,耍赖,在她的宿舍里穿上漂亮的衣服在我面前臭美,然后妩媚一笑。虽然每天我都跟雪儿在一起,但是回到宿舍后还是忍不住的去想她,见不到她的时候还是会觉得悲哀,就像是想跟她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一起一样。不论跟她见了多少次,每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的心都是很激动。每一次拥抱,每一次把她搂在怀里,每一次亲着她的雪白的脖子,每一次感受着她的温柔的身体,每一次搂着她的腰,每一次都像第一次一样的不舍得松手。每一次都想这样永远的搂着她,亲她,吻她。在自习室自习的时候,我们通常坐在最后一排,面前是长长的桌子。如果周围没有人的话,看一会儿书我就我忍不住去亲她一下。有时我会一手翻着书,一手拉着她的手。雪儿的手的肌肤很嫩很白,很好看,天凉的时候她喜欢把手插在我的兜里,自习累了的时候就把脑袋靠我肩膀上休息一会儿。
天气渐渐的凉了起来,雪儿说冬天要来了,要给我织一条围巾。我说算了吧,你一没工夫二不会织。她说你就等着吧。下第一场冬雪的那一天,我去她的宿舍找她看雪景,她从被单底下拿出一条蓝色的大围巾说,看看好不好,暖和不暖和。蓝毛巾摸上去很厚,暖融融的,她说这样冬天下雪的时候你骑车来找我的时候脖子就不会灌进风雪去了。我问她说,学校功课这么忙,你哪里找到的时间织围巾?她说在宿舍聊天的时候就织,聊天干活两不误。我说看不出你的手还挺巧的,她说就算是拿你做个试验吧,反正好不好的你也都得用,也得说好。
晚上我送她回宿舍的时候,她看看楼道里没人,就耍赖说脚痛走不动了,让我抱着她上楼。于是我抄起她的背和腿,抱着她上了楼梯。我说平时看着你挺瘦的,怎么抱起来这么沉,跟千斤坠儿似的。她搂着我的脖子,一边美着一边抱怨说,可惜宿舍就在二楼,要是宿舍在六楼就好了,要不你抱我上六楼再下来吧。她这么一说,差点儿让我崩溃了。我抱着她经过二楼的水房回她的宿舍的时候,不巧让她同宿舍的一个女生从水房出来给撞见了。我不好意思的松手把她放了下来,她撅着嘴说,这次没抱到门口,不算,下次要重新来。从雪儿宿舍离开的时候我吻了她一下。每天我跟雪儿告别的时候都亲一下,都跟雪儿说我爱你,她总也听不烦。
跟雪儿好了一段时间后,我觉得该把雪儿的前世告诉给她了。一次我们在外面的公园里坐着的时候,我问雪儿说:
天天跟你说我爱你,你怎么不烦吗?
当然不会烦啦,雪儿说。我要你每分钟都说,每小时都说,每天都说,直到你声音嘶哑了,说不出话了,才可以休息一会儿。
有一件事儿我早就想告诉你,我说。你很小的时候我就见过你。有一次在一个新华书店里,你抱着一个布娃娃,在给布娃娃梳头,我跟你一起玩过。
她皱着眉头沉思了一下,扬起头来说:记得小时有这么一回事儿,那是我几岁的时候,我妈带我去新华书店里,遇到了一个男孩过来跟我玩。可是我不记得那个男孩的样子了。原来是你吗?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呢?
我不但记得你的小时候,还记得你的前世,而且知道你的前世叫雪儿,我说。
那你的前世叫什么呢?她用手托着下巴好奇地问。
那时你管我叫风儿。
风儿?这个名字好像很熟悉,可是我想不起来谁叫这个名字。
这就对了,我说。前世总会在你的记忆里留下若干痕迹,有时是在你的梦里,有时是在你的潜意识里,就像有的人你见了他就会觉得熟悉,觉得以前在哪里见过一样。
瞎扯吧,编故事骗我?她歪头看了我一下,笑着说。咱们都好了这么长时间了还来这一套?
信不信在你,反正我信。我说。我知道你不信,但是没有关系,有一天你会相信的。我们一起在前世经历了很多,等有时间我给你慢慢讲。
你啊,可真逗。她笑了笑说。什么前世啊,都是忽悠人,每个人都只有一生一世,没有前世。把握好这一世,好好相爱,就行了。不过告诉我前世我们是怎么相爱的,我想听听,就是编的我也爱听。
于是我把她揽在怀里,慢慢地给她讲起了那些前世的故事。她静静地听着,身体温暖地靠着我,依赖着我。她的一只手放在我的胸口,似乎在感受着我的心跳,另一只手抓着我的胳膊。我抚摸着她的背和肩膀,她的洁白的肌肤腻滑而又弹性,充满着青春的活力。
周末的时候,我把雪儿带回家里见我的父母,父母也对她很喜欢。我跟着她去看她的父母,她的父母也很喜欢我。像一对幸福的情侣一样,我们甜甜蜜蜜的携手渡过了美好的大学时光。
毕业后我出国留学,她在国内的一个杂志社做栏目编辑,负责几个生活栏目。一开始我们每天通信,后来有了Email之后每天通Email。一年后我给她办好了签证各类手续,她来到国外,跟我在一起。我们一起读书,一起打工勤工俭学。毕业后,我找到了工作,她继续读书。我们结了婚,攒钱买了房子,每天我去上班,她或者去上学或者在家里做家庭主妇。
在一个爱情被外部的浊流污染的时代,我们像两个孩子一样,坚信着固守着两个人之间的甜蜜的爱情。我们没有红过脸,没有吵过架,她不开心的时候顶多就是不说话,每到这时我就去想尽办法去哄她。买了房子之后,每天我们挽着手一起去散步,走到离住处不远的小公园,在公园的长椅上歇息,或是开车去到树林小径的路口,在树林里走上十公里。我上班挣钱,她在家做饭,每天我回到家里来的时候,等待我的都是她的亲吻和可口的饭菜。每周二电影票便宜的时候我们去看电影,在电影院里依偎在一起。周末的时候我们去餐馆吃饭,点她和我喜欢的菜,我把盘子里剩下的最后一粒米粒吃光。在家里的时候我们经常租DVD来看,有的时候我们各自拿着一本书坐在一起看,看一会儿书,我就会说,过来,让我亲一下,她就温柔的抬起嘴唇,跟我亲吻一阵。每天晚上我们在一起睡觉,做爱之后总是互相搂抱着入眠。每天早上我们一起起床,一起去刷牙,在刷牙的时候在镜子里互相看着,她刷牙的动作优雅,身子略微前倾,镜子中她的娇媚的面容和胸部总是让我着迷。
我们在的这个小城有一条很长的运河。冬天的时候,运河结冰了,我们到运河上去滑冰,滑累了就坐到河边吃糖油饼,然后把冰鞋挂在身上去看公园里的冰雕。有时我们一起去看画展,或者到艺术中心去听音乐会或看话剧。她有一段在艺术中心做义工,经常可以拿到免费的票。周末的时候,我们有时跟吉吉和她的朋友们一起去酒吧喝酒和去舞厅跳舞。
冬天的时候我们有时一起坐在星巴克里面看外面的飞雪。温暖的咖啡屋,手里握一杯冒着热气堆着白色cream的又甜又苦味道像黑色巧克力的摩卡,跟雪儿一起坐在临街的落地大窗户前,静静的看着外面的鹅毛大雪被风吹着斜着从窗前飞过,落在行人稀少的人形道上或者马路上,或者对面的停车场的车顶上车玻璃上。不远处的电影院的霓虹灯在雪中显得朦胧而模糊,雪中有汽车慢慢的碾着雪从窗前开过。雪儿喜欢在冬天也穿裙子,在裙子外面套上长到小腿肚的黑色的皮靴,靴上露出一截黑色的丝袜,腿显得欣长而性感。喝从星巴克出来,我们走到停车场去上车,她穿着黑色的裙子,黑色的大衣,带着些栗色的头发在雪中飞扬,俏丽的脸在雪中显得更加红润。
一年又一年,我们在国外这个平静的小城里过着平静如水的生活,每天早上我去上班的时候,她都会给我一个或几个吻,等我晚上回来的时候,她会带着一身炒菜的味道扑到我身上,跟我搂在一起,然后一起回到厨房。我站在厨房里跟她一起切菜炒菜,一起把菜和饭盛到盘子和碗里,端到桌子上。她切姜和蒜的时候能切得很细,比我切得细得多。她切姜蒜的时候,我站在她身后搂着她的腰,看着她的手灵巧地在切菜板上挪动。她喜欢花,我们厨房的餐桌的中央总是有一束鲜花。我们坐在黑色的餐桌的一头吃饭,我把椅子拉进,跟她靠得很近,伸手就可以抚摸到她。吃饭的时候我们谈论一些新闻,以及我的单位里的一些事儿,我跟她聊起单位的人和事儿,她津津有味的听着。有的时候我会忍不住放下手里的筷子,搂住她亲她一下,然后再接着吃饭。她总是微微地笑着,听我说话,有的时候用手抚弄着我的头发。
【在CD店里得到雪儿消息】
雪儿离开家有三个星期了。这三个星期我一直没有她的消息,每次我打电话询问吉吉,吉吉总是安慰我说。她没事儿,给她一些时间,她会回来的。
自从雪儿离开后,我觉得像是失掉了魂魄一样,觉得生活失去了意义和兴趣,每天上班工作的时候也不能集中精神,在开会的时候也经常分心和开小差。我想我这样的状态不适合工作,而且再有两个星期就圣诞节了,于是我跟单位请了假,提前开始了休假。
我无法习惯雪儿不在的日子。在半夜里醒来,我经常习惯性地伸手去摸她,床上她那一半空空的,只摸到了被子。没有她在屋子里走动,屋子显得空荡荡的。我失去了食欲,一点儿也不想做饭,夜里饿的时候在厨房的角落里找到一箱方便面煮着吃。多数时间我只是在屋里呆坐着,眼睛透过百叶窗看着外面的黑夜和飘飘的雪花。雪花有的时候垂直的坠落下来,有的时候倾斜着飘落,有的时候是一团雪花坠落下来,像是浴室盆里的泡沫一样落在院子里。我发现烟抽得越来越多。雪儿曾经劝告过我不要过多抽烟,我也减少了吸烟的次数和数量,但是她不在的时候,我抽烟的频率和数量剧增。每天睡觉前我喝一瓶啤酒,在昏眩的感觉中爬上床,半夜里醒来的时候觉得脑子很痛。我坐在黑暗里,思绪无法离开雪儿。我不能想象没有雪儿的日子,我想她离开一定是我的责任,虽然不清楚到底为什么,但是我想一定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没有雪儿在,屋子还是那个屋子,屋里的摆设依旧,但是已经不再是个家了。
开始休假的那天晚上,我到一家CD店去买CD。手里拿着几盘CD,站在柜台前,我一边排队,一边看着窗外的雪。街道上到处是积雪,马路上的雪被铲雪车铲倒路边上来,把路边的雪堆得像是一面面塌倒的墙壁。玻璃窗外的风景被雪墙挡住了大半,穿行在雪墙和玻璃窗之间的不多的行人,像是穿行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壕之中。天上的云层厚厚的,夜空是灰蒙蒙的,雪像是下不完了一样不断的从夜空里飘落下来,CD店的房子好像承受不住雪的重压似的,在风中咯吱咯吱的响。
这是一间不大的CD店,店的窗户上闪着紫色的霓虹灯,里面的墙壁被刷成树皮的褐色,屋内被装饰成一个小木屋的样子,显得古老和温馨。靠窗的地方有几个舒服的褐色皮沙发,一个褐色木纹小桌上面放着几本Rolling Stone和流行音乐杂志,沙发后面的墙上镶嵌着几个CD机,上面挂着几副耳机,供顾客坐着选听音乐。店里放着柔和的音乐,墙上挂着歌手的宣传画,房顶的灰色的隔音板把飘荡到屋顶的噪音像是黑洞一样吸了进去,让屋子既充满了音乐的柔和的声音,又没有其他噪音。店内的装潢显得品味不凡,十分考究,这也是我喜欢来这家CD店挑盘的原因之一。
我到这家店里来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因为雪儿和我过去经常光顾这家店,在这家店里选购CD。雪儿非常喜欢歌,她对歌曲所拥有的知识远远比我多。她既听中文歌,也听英文歌,买到一盘她喜欢的CD经常让她欣喜不已。她对歌曲非常挑剔,每次总要试听好几遍才去买,经常拉着我去试听。我对歌曲没有那么敏感,我喜欢披头士的歌,喜欢一些英国歌手像Bee Gees,也喜欢Jennifer Lopez,Shania Twain, Ricky Martin, Backstreet Boys。她喜欢的范围比我宽得多。不过凡是她喜欢的歌,我听了之后几乎也都喜欢。
透过窗户凝视着外面的被黑夜笼罩的路面,看着被车轮碾过的灰黑色的雪泥,我陷入沉思之中,不知怎么想起了《奇瓦戈医生》那部片子,想起了那部片子里的一望无垠的有着一颗颗白桦林的俄罗斯大雪原。雪原上远去的马车,冬日下山的太阳,心爱的女人。这一切在我心里交融起来,让我抑郁。忧伤在我的血液里生长,像癌症一样无法根除。从雪儿离开之后我一直在想她。思念让我痛苦。记忆里我记得十世,除了黄泉一世,每一世我们都从头开始,像是萍水相逢一样。那些人世的相逢相遇和相别,黄泉路上的赤裸的灵魂相知,相爱和相守的日子,那些冥河岸边的孤独相伴的岁月,想起来依然让我心痛。
一个人在这里想什么呢?我听见有人在我的身后说。回头一看,原来是吉吉。吉吉住在这个CD店附近,也是经常光顾这家店。她手里拿着两盘CD,笑眯眯地站着,影子在抛光的地板上一直延伸到我的脚底。
在想雪儿,我说。最近你有她的消息吗?
有。吉吉叹了一口气,点点头说。本来不想告诉你,但是看你这么抑郁的样子,觉得还是告诉你吧。她现在巴黎。
她在巴黎?她在巴黎做什么呢?我着急的问吉吉。
她说你跟她讲过一些什么前世的故事,她要去找找前世的自己,就飞到巴黎去了。吉吉说。你是给她讲过前世什么故事吗?
嗯,讲过,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我说,
什么时候讲给我听听?吉吉黑黑的眼瞳看着我说。我也喜欢听前世的故事。
等我回来吧,我说。现在要回去收拾东西,明早就去买票直飞巴黎。她在巴黎住在哪家旅馆?
你不觉得应该让她自己去追寻过去的踪迹,自己去体会过去吗?吉吉冷静地说。
下一个请过来,CD店柜台后的收款员在叫我。我走到柜台前,把CD递给收款员。收款员面带微笑接过CD,在收款机上扫描着CD。吉吉跟了过来,站在我身后,掏出笔在一张小纸条上写着什么。
$42.53,收款员一边把CD放入一个小口袋,一边对我说。
她自己很难找到前世的踪迹。我一边从钱包里掏出钱来给收款员,一边扭过头来继续跟吉吉说。她没有去过巴黎,根本无从找起。我会带着她去找原来出生的地方和后来住过的地方。
那你去吧,吉吉把纸条递给我说。这是她在巴黎的旅馆的地址,祝你好运。
谢谢,我从收款员手里接过CD说。等我回来再给你讲前世的故事,我还有一个跟你有关的故事要讲给你听呢。
我等着,吉吉冲我眨了下眼说。最好是个浪漫故事。
【重返巴黎左岸故地】
出了巴黎的戴高乐机场,看到漫天飘舞的大雪和周围的街道,我有一种很陌生的感觉。在机场门口叫了一辆出租车,一个司机打开后备箱,让我把不大的行李箱塞了进去。我回到车里,坐在后排座上,告诉了司机吉吉给我的那个旅馆的名字,问司机需要不需要详细地址。司机说知道那里,不用地址了。他启动出租车,车沿着机场路冒着雪向外开去。大雪迎面打在挡风玻璃上,雨刷在玻璃上来回摇动,雪被雨刷扫到两边,化成了雪水,顺着玻璃流了下来。司机沉默着,收音机里的一个电台在报道说凯旋门附近一条路上因为雪大出了车祸,警告开车的人要多小心。我看着窗外落在地上融化在黑泥里的雪片,思绪早已飞到了雪儿身边。
到了旅馆门前,我付了出租车费和小费给司机,司机帮我把行李箱从后备箱里拿出来。拉着行李走进旅馆,我走到旅馆前台,告诉那里站着的一个服务生说我要找住在这里的一个人。服务生查了一下记录说,她已经在昨天离开旅馆了。我问服务生知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服务生摇摇头说不知道,说即使知道了也不能告诉我。她看着我焦虑的神情安慰了我几句,然后问我要不要住在这里。
我要了一件房间,进了房间后放下行李,走到窗户前拉开窗帘,埃菲尔铁塔的顶端在远方穿过树枝和楼房的顶部显露了出来。上次看到埃菲尔铁塔的时候还是前世我跟雪儿沿着塞纳河散步,铁搭跟那时比似乎没有变什么样子。我还记得铁塔刚建立起来的时候,有很多人抗议这座三百米高的铁塔。在圆亭咖啡馆时,毕加索告诉我说,莫泊桑不喜欢这座铁塔,但是他经常在铁塔的二楼吃饭,因为铁塔二楼的餐厅是全巴黎唯一看不到铁塔的地方。毕加索还有一次找出了一份旧报纸,上面登着三百名巴黎文化界和一些知名人士写的抗议信,称这座铁塔是一个奇怪可笑的建筑:“它如同一个巨大的黑色的工厂烟囱,耸立在巴黎的上空。这个庞然大物将会掩盖巴黎圣母院、残疾人宫、凯旋门等著名的建筑物。这根由钢铁铆接起来的丑陋的柱子将会给这座有着数百年气息的古城投下令人厌恶的影子。” 铁塔建造的时候,巴黎大学的一位数学教授曾经满怀信心地预言说,塔盖到748英尺之后就会轰然倒塌,还有专家在报纸上撰文信誓旦旦地说铁塔上面的灯光会因为把塞纳河通宵照亮,而导致塞纳河中的鱼大片死亡。一些媒体也推波助澜地声称铁塔会改变巴黎的气候,让巴黎变得更加寒冷,更有耸人听闻的报纸说铁塔会把巴黎压得下沉,巴黎警察局也在预言铁塔会给自杀的人提供一个自杀的场所。上面这些预言中没有一个后来被证明是真实的,除了最后一项。吉吉和我曾经在塔底下观看莱昂•科洛架着飞机穿越塔墩,他的这一壮举让巴黎全城轰动,引起了许多人围观。但是不幸的是,在飞机穿越塔墩的最后一刻莱昂似乎被阳光晃了一下眼,飞机向左转,撞在了塔边的一根无线电天线上着火坠地。塔底下的人惊叫着纷纷四处逃避,吉吉拉着我逃到了路边的一个大树下,莱昂当场丧命,尸体最后被巴黎消防队员从飞机残骸中抢救出来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一团枝杈一样的黑炭。
到了巴黎的第二天,我坐出租车来到了巴黎左岸蒙巴那斯的圆亭咖啡馆。故地重游,看到熟悉的街道和飘着浓厚的咖啡和面包香味的咖啡馆,让我无限感伤。我坐在咖啡馆摆在街角的小桌子旁,想起面色苍白的莫迪利阿尼曾经在这里大声的朗诵但丁《神曲》,想起个子高大面容英俊的海明威在这里抽着烟斗,想起做模特时穷得买不起内裤的吉吉穿着一件旧大衣在这里倒立时引起的哄笑,想起穷困潦倒的我在这里夹着两幅卖不出去的画赊账喝咖啡,想起圆亭咖啡馆的老板里皮恩老爹发现藤田在家里请客时用的刀叉都是在咖啡馆里偷来的,想起基斯林带着刚认识的巴黎保安司令的女儿在这里招摇,想起那些穷得到处蹭饭的艺术家们一起凑钱让莫迪利阿尼去买大麻,结果他把买来的大麻在路上自己都给吸了差点儿引起公愤。我想起前世里的一个晚上,查拉从咖啡馆的前门出来,把一把椅子放在街角的空地上,站在上面热情洋溢地宣读达达主义宣言;想起阿拉贡在这里念诗;想起苏波牵着一个充气的长长的牛大肠在这里行走,引起围观的人的一阵阵哄笑;想起雪儿跟我站在路边观看者闹剧,随后我们沿着巴黎的安静的街道在月光下散步。她穿着那双她经常爱穿的黑色的浅跟小皮鞋,耳朵上带着两个在月光下发射着幽蓝的光的耳坠,挎着我的胳膊走过灯火通明的咖啡馆和酒吧,走过飘着香味儿的面包店,走过正在关门的时装店,最后走到卢森堡公园的门口,在长凳上休息,然后我吻了她,她给我唱了那首《Ramona( 拉马娜)》:
那个时间,我见到你的时候
我疯狂的,不停
想你,像一个疯狂的人
拉马娜我做一个很美的梦
拉马娜我们一起走
我在圆亭咖啡馆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的时候,一个满脸皱纹的老人坐到我邻边的桌子边。他见我一个人坐在那里,显得很孤独的样子,就跟我聊起天来。他问我怎么到这里来,我说是来旅游。他说他以前在这里做过导游,知道这里的很多事情。他是一个很会讲故事的人,给我讲了许多咖啡馆的逸闻趣事,有些虽然是我当时经历过的,但是从他的嘴里讲出来还是很别致有趣。他告诉我说,平均每年有四个人从埃菲尔铁塔上跳下来死去,最早的是一个叫蒙西埃•雷菲尔德的裁缝,披着一个的蝙蝠翅膀的披风从铁塔顶上跳下,在地上撞开了一个30厘米深的大洞。他给我讲起了“蒙巴那斯的女皇”吉吉,讲了很多我不知道的吉吉的趣事,还说有一个漂亮的女孩,在这个咖啡馆里结识了一个穷困潦倒的画家,后来嫁给了他,怀了身孕。那个画家后来得了结核病死了,女孩穿着葬礼上穿的黑色的衣裙,挺着大肚子爬到埃菲尔铁塔的最高层,从上面纵身跃了下来。她带着肚子里的孩子从塔上跳下来的时候,底下的人都不知是怎么回事儿,只看见半空中黑色的衣裙随风飘展开,像是一只缓缓坠落的黑蝴蝶。
他在以平静的口吻讲述着这些遥远的往事的时候,没有注意到我已经泪流满面。他最终注意到了我眼里的泪水,吃惊地停住了口,嘴里说着对不起,心里大概在暗喜他的讲故事技巧能够如此打动人。他不知道,当他一开始讲那个画家得结核病死了的时候,我就猜到了他讲得是雪儿和我的前世的故事,只是我没有想到后来的结局会这样惨。
【小小画室里的回忆】
到巴黎的第三天,我去了卢浮宫,看到了我前世画的血淋淋的牛头挂在一处墙上。我在卢浮宫里待了一天,看到前世跟我在圆亭咖啡馆里的一些画家的画。当初那些挂在圆亭咖啡馆里的走廊和楼梯下的厕所里的画,那些在地下室发霉的画,如今堂而皇之地挂在卢浮宫的大墙上,受无数的懂艺术和不懂艺术的游人的瞻仰和顶礼膜拜。
第四天早上,我来到了我前世住的那间画室兼卧室,那里已经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展览馆,里面保持着我和雪儿原来住在那里的样子:窄小的床,几件简陋的家具,小小的餐桌,墙上挂着几张印刷的我前世的画。屋子里没有人,看上去也没有人经常光临的样子,好像室内也没人打扫,窗户上挂满灰尘,空气里飘着一股霉烂和潮湿味儿。
熟悉的屋子一下勾起了我前世的回忆,很多本已忘掉的事件又重新在记忆里出现。多少年以前,我跟雪儿挤在那张只够一个人睡的小床上,每天早晨我在她的身边醒来,看着她的仍在梦中的素颜的脸。我环视四周,墙壁除了那几张印刷的画之外,依旧是苍白的墙壁,一如当初。我看着小床,眼前出现了我跟雪儿在床上的缠绵,我吸吮着她的乳房,抚摸着她的私部,她的低沉的呻吟在空气中流淌着,在墙壁之间回荡。有时她晚上睡不着觉,就睁着黑黑的眼瞳在黑夜里看着我,抚摸着我的头发。我伸手抚摸着她的脸庞,把她的脸扳过来亲吻。她的嘴唇带着渴望,舌尖如一条小蛇,在我的唇上游走。她的头发垂下来,发丝垂到我的脸上,带着熟悉的味道。我一遍一遍亲吻着她,抚摸着她的乳房和脊背,她的体温比我的凉,触摸到她的肌肤总是给我带来一股微凉的感觉。她的嘴唇总是给我带来新的感受,我喜欢看她说话时嘴唇的上下蠕动,鲜润的嘴唇总是让我想入非非。她在夜里睁着眼睛,有时给我讲起她做的梦,她总是能做很多奇怪的梦,有些我能识别出是她的前世经历过的一些事情的折射,有时她说到一半的时候,我用嘴唇堵住她的嘴唇,不让她再说下去。她跟我互相抚摸着,探索者,让我进入她的身体。早上的时候,她经常侧身躺在床上,看着我的脸,好像要在脸上读出些什么。我把脸深埋进她的乳房之间,呼吸着她身上的味道。她温柔地用手穿过我的头发,慵懒地靠在墙上,等我喘不过气来的时候,捧起我的脸来,在我的嘴唇上印上深深的一吻。
屋子门口进来了一个解说员模样的胖女人,她打断了我的思路,递给我一份印刷精美的介绍,然后说有什么问题可以找她。我问她是不是每天这里都是这样,没有什么人来。她点头说是,说这个地方偏僻,交通也不太方便,屋子既小也没有什么可看的,很少有游人到这里。
不过,胖女人说,昨天下午有一个亚洲女人来这里,在这里站了好长时间才离开。
她长得什么样子?我问胖女人说。
个子比你略矮一些,身材不错,胖女人说。眼睛细长,很好看,看着很清秀。
她有没有讲她住在哪里?或者去了哪里?我问胖女人说。
没有。胖女人说。她看着我失望的样子,又补充了一句说:不过,她说她今天下午还会来。
【雪儿和风儿,永世相爱】
我悄悄跟在她身后走进画室的时候,雪儿没有发现我。她从画室前的马路上一出现,坐在画室对面的一家咖啡馆里等着她的我就从窗户里看到了她。我看见她背着一个小手包,迈着轻盈的步伐,拉开画室的门,走了进去。我从咖啡馆走出来,跨过没有车的马路,走进了画室。
她站在画室内挂着游人止步的隔离绳前,背对着我,专注的看着里面的摆设,像是在凝神思考。她的有些栗色的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露出雪白的脖颈。尽管外面有雪,她依然穿着一个黑色的裙边在膝盖之上的裙子,脚上是黑色的长筒靴,腿上是她爱穿的黑色丝袜,一件短大衣搭在左臂弯肘处,米色的长袖衫上面是一件白色的针织披肩。画室内有些昏暗,她的身影投射在擦得光亮的木质地板上,
我从背后用手蒙住她的眼睛,她一动不动,肩膀在抽慉着,手伸向了手包。我扳过她的身体来,让她的脸对着我。她的充满泪水的眼睛望入我的眼底的时候,我又回到了当年在这个画室里初次见到她的时候。我知道,这个画室一定唤起了她脑海里残存的前世的一些记忆,让她把梦中出现的记忆的碎片拼接了起来,组成了一幅清晰的画面,画面上她和我依偎在这间小画室里。
她把手从手包里掏出来,手上是一个被岁月磨得陈旧的玉镯子。镯上的小刀划过的刻痕依然清晰可辨。“雪儿和风儿,永世相爱”这几个字,在昏暗的光线中闪闪发光。
我离开你后,去寻找你给我讲过前世的踪迹去了。她流着眼泪说。我到了两千年前项羽被围的垓下,看到了虞姬的墓地。后来我去了新疆的戈壁滩,到了你说的那个戈壁滩上的荒城,在城楼下的大殿里找到了当初你埋藏在那里的这个玉镯子。我还去了扬州,去了南京秦淮河,去了杭州,去了意大利,最后来到了法国。在这间画室里我想起了梦里的一些情景,现在我知道你给我讲的前世的一切都是真的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离开了你,我想是因为觉得婚后的琐碎生活正在埋葬爱情,但是现在我知道了,真正的爱是埋葬不了的。
我用嘴堵住了她的嘴,不让她再说下去。我们吻在了一起,泪水咸咸地流到了嘴边。我们拥抱着,长吻着,像是初恋初吻一样的热吻着,吻得透不过气来。等我们最后终于松开嘴唇喘气的时候,我用双手紧紧地箍住她,对她说:
不说傻话了,只要我们还在一起,这就够了。
画室的胖管理员从门口走了进来,看见我们相拥在一起,冲我眨了一下眼,悄悄地带上门退出去了。冬日的太阳从画室的小小窗口懒懒地照了进来,把我和雪儿的身影投在地上,影子重叠在一起像是一个人一样。我像是在时光隧道里穿行,周围涌出一些陌生的面孔,他们穿过我的身体,逐渐远去。阳光快速地从屋子里扫过,屋子由亮到暗又由暗到亮反复循环着。我好像回到了前世,举着画笔在画室中央往一块画布上涂着牛头上的绝望的眼睛,雪儿在我的身后忙碌着,把一锅土豆汤端到小桌上,嘴里哼着歌。吃饭吧,她叫我说。我放下画笔,洗了手,坐到桌子边,跟她一起用勺子喝起了盘子里的浓浓的土豆汤。汤有些咸了,她尝了一口说。咸点儿好,咸点儿有味,我说。土豆汤的味道已经变得不重要,那只是维持生命运转的养分,重要的是我看着她的时候她也在看着我,我们四目相顾,眼里流淌着穿越时光的爱恋的目光。她的几丝头发垂下来,垂到了盘子边,我伸手去把她的黑色的发丝绕回到耳朵后,触摸到了她的有些发红的脸颊。她把脸颊贴到我的手上,烫烫的,一股温馨的感觉从我的指尖顺着手掌和胳膊流向心脏,沿着血管流遍全身。
【全文完】
感谢各位的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