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 母亲、父亲和女儿的传说(ZT)

              (9)


1978年是当代中国一个令人难忘的年头,因为她给中国人注入了本世纪最
后的希望。

  那年2月的五届人大……

  3月的全国科学大会……

  4月到5月的全国教育工作会议……

  4月到6月的全军政治工作会议……

  5月11日光明日报评论员文章“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12月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全会标志着党重新确立了正确的思想路线、
政治路线和组织路线。从此,党掌握了拨乱反正的主动权,开创了我国社会主义事
业的新局面。……”

  人们真的认为1978年是一个和所有令人心酸悔恨的过去告别的年代,真的
相信1978年是一个走向繁荣富强的起点,真的相信“我们的明天比蜜甜”将不
是一种如歌的希望而是在他们有生之年就能看得到摸得着的现实。

  “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荡起小船儿,春风多么美……
  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

  在那些年的春风中,传说中的主人公们和无数年轻的朋友们一起哼着这支充满
信心、带着希望的旋律。

              (10)

  星期天下午,江轮靠上了十六浦码头。

  建园在码头接。

  “妈妈,这是姑姑。”女儿抢着作介绍。

  “大嫂,你好,路上累了吧?”建园一路琢磨着怎样称呼,嫂子?以后建国娶
亲后怎么分?松花?奶奶说了,不可以没大没小的。大嫂,实在不好听,象八路和
老乡打招呼似的。不过也没有其它选择了。

  “不累,你和你哥哥长得不象”,松花笑着看着建园。

  “没我大哥神气是不是?”建园也笑着贫嘴。

  “以后就叫我松花好了。”松花脸一红,扯开了话题。

  “建国呢?”他把行李提上了建园骑来的三轮运货车。

  “小哥哥和爸爸他们正在忙你们的新房呢?我得坐电车先回家,为松花姐准备
进门酒。”说完建园匆匆赶往电车站。

  新房?他一愣,四代8口人两间房还能做出个什么道场。

  进门酒?松花心里一阵暖意带着紧张,丑媳妇得见公婆了。

  三轮车刚骑动,女儿把书包往车上一放,跳下车,“爸爸,我跟姑姑乘电车回
家,你带着妈妈慢慢走。”说完就去追还没走远的建园。

  他,松花,还有那辆三轮运货车,随着初春的寒风在上海的街头缓缓地流淌。



             (11)

  在那个年代,很多人都没经历过所谓的恋爱,用当时时髦的话,是先结婚后恋
爱。他们也是,而且是更上一层楼,先做父母,后做夫妻。

  可不是吗?

  对松花来说,她的切入角是一种懵懵懂懂柔柔牵牵的母爱,当她搂着女儿入睡
时,心头充满那种似痒如麻的暖流。在松庵,当她看着这父女俩在山道散步、在林
中拣柴、在灶头吹火、在灯下看书……,总会感叹──“就差一个娘了。”

  对他来说,一开始对松花并没有什么异样的念头,直到在长江堤岸上的那个夏
夜。他开始喜欢松花,她的利落、果断、质朴、豁达和乐观,她黑澈的眼珠、挺直
的鼻粱、好听的乡音……。他不曾有过女友,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的激情
。但他没有机会,军婚的神圣不可侵犯,使他冷静地尽可能地回避松花,直到这次
重上松庵。

  他们都没有机会在结婚前去体会那种卿卿我我的情切切意绵绵。

  在九江上船后,还是靠着吴书记的关系,补到一张四等舱位。女儿这些天既累
又兴奋,晚上9点过后船舱中大灯一熄,就带着鼾声入睡了。

  他犹豫了一下,拿起大衣站了起来。

  “哪里去?”松花小声问。

  “到五等舱找个地方猫两个小时。”

  “别走,”松花说着便在铺上铺下忙了起来。

  “你想修大寨田哪,”他也乐了。

  “那是,毛主席教导我们,只要有了人,一切人间奇迹都可以造出来。”

  根据松花的摆弄,女儿盖着军大衣睡在外侧,小腿斜搁在与铺位等高的箱子上
。他被安排靠着墙坐在女儿的脚边。

  “那么你呢?”

  “我?”松花脱了鞋,一猫腰上了铺,在内侧坐了下来,腿伸往女儿的头边,
“得用用你的肩。”说着靠上了他的肩头。

  “比五等舱好吧?”松花得意地问。

  “好,六等舱。”

  这是他第一次与松花较大面积的肢体接触,他有点说不成完整的句子。

  旅客们多进入了临睡态姿,船舱内慢慢地静了下来。寂静中,他感觉到他的右
肩与松花背的接触界面一搏一搏地在跳。她的心跳还是我的心跳?他自己问着自己
。他数着自己的脉搏想作出判断。但是越数越难判。右肩的姿势不很自然,有点强
直,有点累。他不敢动。

  “你信不信命?”只有他才能听清松花的低低嗓音。

  “共产党员同志──”他转过头去在松花耳边轻轻说,乘机活动了一下发麻的
肩膀。

  “回答问题。”

  “没好好想过。”

  “你没想过我想过。我想,要不是你和丫头上松庵教书,要不是大龙妈和人武
部逼得太不像话,要不是我真气病了,要不是大龙和宋书记家的丫头成了亲,要不
是安新去了上海……”松花想一句说一句,说着说着停了下来。

  “同志哥哎,别用骨头顶住我的背心好不好?”松花轻轻地笑了。

  “我属虎,这可是虎骨,要是其它什么品种,早坚持不住了。”

  “这没用的纸老虎,饶了你吧。”松花一扭肩头,顺势倒入他的怀中,挺了挺
腰,伸了伸腿,轻轻地吐了口长气,“这下舒服多了。”

  他倒有点手足无措了,右手悬在空中,不知去处。他低头看松花,在下铺昏暗
的阴影中,幽黑的眼珠在笑。

  松花伸出双手把他的右手搂在怀中,又吐了口气,说:“我信命,我命好。做
了乖丫头的妈妈,做了大老虎的女人……”说着说着也进入了梦乡。

              (12)

  进门酒反映了那年代普通工人家庭喜庆假节的普及水平。

  煎花生米皮蛋白切肉海蛰皮拼成的凉菜,百叶结红烧肉,糖醋带鱼,金针木耳
花生米烧烤夫,清炒猪肝,一砂锅鸡汤中翻着蛋饺扁尖香菇粉丝,一大盆黄芽菜肉
丝炒年糕。一壶烫好的绍兴加饭酒,一瓶七宝大曲,一瓶上海黄啤,一瓶汽水。

  等他和松花到家时,天已断黑,全家人已准备停当,既兴奋又紧张地等着新人
进门。

  不一会,全家围着八仙桌坐定。父亲和奶奶坐主席,他和松花坐客席,妈妈和
建国一边,女儿和建园一边。

  父亲轻轻地乾咳了一声,端起酒杯,站了起来。除了奶奶,大家开会似地跟着
站了起来。作为一家之长说些什么呢?大儿子这次去江西前,在厨房同他谈了这突
如其来的婚事。他是老派人,在内心深处总有点那个。

  一年前,儿子带着不明不白的孙女回家时,心里也有点那个。他对儿子的期望
并不很高,只希望他能顺顺利利按步就班的成家立业。儿子好像并不顺利。但一年
来,孙女征服了他,她已经成了他生活中不可分割的部份。那天下班泡澡堂时,老
夥伴老马点到他心中的那块疙瘩──儿子今后的婚事,能有人肯嫁给一个带有“拖
油瓶”的?孙女能接受一个后妈?

  儿子回答是肯定的。孙女的兴高采烈更使他放了心。

  老伴忧心仲仲地试探,要不要办酒?

  办。

  建园问,要不要剪贴窗花?

  贴。

  建国乐了,要不要放两挂鞭炮?

  放。

  作为一家之主,他得坚定,得显示信心。不管人家对早到的孙女迟到的媳妇会
有些什么样的议论,这是我家的媳妇,瘌痢头儿子自己的好,媳妇也一样。他看了
媳妇一眼,更坚定了他的信心──儿子这一家会是他的骄傲。

  “松花到家了,是一家人了,我代表全家欢迎你!”想了一个星期,结果就是
这么一句话,不过他感到很满意,因为每个字都是从心中自己蹦出来的,实实在在
,不带一丝水份。他仰脖领先干了烫热的加饭酒。

  “爸爸,爸爸,你怎么也不祝福祝福人家?”建园笑着逗着父亲。

  “那你来代表。”

  建园邀着建国一起敬酒,“大哥,松花姐,祝你们甜甜蜜蜜,万事如意。”

  松花心里暖暖的。

  在船上,在运货三轮车上,在踏入婆家门之前,她有点不踏实,有点紧张,有
点内疚,有点沉闷。她做过人家的“准”媳妇也喝过大龙办的订婚酒,那种杯盏交
错、罚酒猜拳、烟气燎绕的恍惚景象隐隐地沉积在心头。

  进门寒暄过后,建园拉着她进了里屋,帮着她洗脸换装梳头。她眼里刚露出想
说点什么的表情,建园在镜子中笑了:“松花姐,我们啊,得互相帮助,等我将来
出嫁,就全指靠你了。”

  这个普普通通的工人家庭漾溢着一种朴实而又亲切、热情但不暄哗的气氛,象
潺潺温泉流入松花心头,溶化在那里的丝丝沉积。她公公的短短祝福,三句话中三
个“家”字,像她手中的那杯温热的酒,刚一进嘴,就有了醉的感觉。这是家的感
觉,一种永远不会感觉到累的感觉。

  建园送的那件红色细羊毛衫映红了松花的脸胧,她不想多说,也不需要多说,
“谢谢,谢谢大家”,她饮干了杯中的酒。

  “我可不可以祝酒?”女儿端着她的汽水问。

  “那当然啦。”

  “我祝妈妈身体健康,我祝爸爸──,我祝爸爸──”,女儿突然想到词了,
“我祝爸爸学习进步!”

  所有的人都笑了起来。

  这是一个少有的婚宴,一个少有的家庭,它的进化不是从婚宴,从父母亲,走
向女儿,而是反其道而行之。这样的家庭会幸福吗?这样的婚姻会美满吗?

  在78年初春的那个星期天的晚上,主人公的街坊邻居看着这家人窗户玻璃上
与灯光相映生辉的窗花,听着在沉寂夜空中徊响的两挂短短的鞭炮,心里大概会犯
嘀咕。

               (13)

  用经典数学作简单表达:婚姻(M)= 夫妻(A)+房子(B)。

  对绝大多数城市居民来说,这是70年代中国的现实。

  二十年前光荣妈妈们的产物此时也到了当妈妈的时候了。但是B并不随着A的
增长而增长。在大城市当过工人民兵纠察队的大多有这样的经验,半夜在公园或绿
化地带查获的流氓活动时,那些兜里端着结婚证的男女“流氓”占了相当的比率。


  公式中A和B严重失调的现实,在造就“流氓”的同时,也造就了一大批室内
妆璜布置和改造的大师。如果你到上海的那些小弄堂中去作抽样调查,你的感叹一
点也不会欠于参观微雕艺术展览。

  松花有这样的思想准备。但到了真正要在婆家上床睡觉的时候,她有点手足无
措了。

  吃饭的外间,在晚上就成了她、她女儿、她丈夫、她小叔和她公公5个人的卧
室。

  她以为她的新房是小阁楼,她(他)们三人将在那里暂且做窝。但她从里间洗
漱后带着女儿出来,看见在大床上铺好的大红新被并挂上了与季节毫不相干的蚊帐
,她楞住了。

  不少从弄堂出来的姑娘们从小就熟悉这种环境,只要晚上一熄灯,这就是最大
的隐私,有的可能觉得连蚊帐都是多余的。但松花没见过这种世面。

  就睡在那里?还脱不脱毛衣绒裤?她一时没了主意。

  她看见建国进屋,忙问:“你哥哥呢?”

  “在厕所。”

  在那栋平房里,六家人共用各能容纳两人的男女厕所。

  “松花,我先睡了,你们也早点休息,路上蛮累的。建国,扶我一把。”老爷
子说着就要上阁楼。

  “不行,不行,爸爸,我们睡阁楼。”松花拦在梯子前。

  “松花,咱们自己人不说外话,其它的都可以凑合,结婚,这床是一定要睡的
。否则的话,我心里也不好过。”

  松花急红了脸,轻轻地说了老实话:“爸爸,我不习惯睡那里。”

  女儿也急得不知道是帮妈妈说话呢还是帮爷爷?

  这时,他进了屋。

  “爸爸,爸爸,妈妈和爷爷都要睡阁楼。”女儿讨救兵似地嚷着。

  他笑了,问:“爷爷爬梯子不方便,你说他应该睡哪里?”

  “大床。”

  “我们三人睡阁楼好不好?”

  “好。”女儿转过身来,轻轻地搂住爷爷,抱歉讨饶似地说,“爷爷,您就让
我们睡在那里吧。”

  还有人能说什么话?

  这阁楼其实就是一张悬在空中的床,但对松花来说,至少这是一个可以封闭的
空间。

  她跟着女儿爬进去,帮她脱了衣服。

  女儿兴奋的很,“妈妈,我睡在你和爸爸中间好吗?”

  “行。”松花这才想起了什么事,笑了笑。

  “妈妈,你笑什么?”在暗暗的阁楼中,女儿敏锐的目光捕捉住她不太明白的
笑意。

  松花脸有点红,“嘘──,爷爷睡了”,说着爬到了阁楼的最深处。

  女儿突然想起了什么,也用着气声对松花说:“妈妈,我忘了,在电车上,姑
姑要我晚上睡在另一头,你说呢?”

  “别说话了,快睡。”松花有点心虚。

  “妈妈,你比姑姑好。”女儿斜过身子,搂住了松花。

  等他把第二天上课的书本用具整理好,熄灯爬上阁楼,女儿已经在打鼾了。他
躺下,还来不及松开全身的肌肉,阁楼的楼板“吱──”地蝉鸣似地开始作声。他
急煞车似地收紧了所有能控制的肌群。蝉鸣悠然而止。

  这是什么声音?怎么这么刺耳?以前睡觉怎么没有注意到这种声音?他慢慢地
放松他自已,想起了离家不远保温瓶厂包装上的警告:小心轻放。他不敢笑,轻轻
地吐了一口气。

  黑暗中,松花的手越过女儿,手指象蛇行似的轻轻地爬上他的肩头。他移动左
手,手指刚刚与松花的手指会师,楼板忽然象拉警报似地又响了起来。这次两个人
的呼吸都停住了。

  这是他和松花的洞房花烛夜。

  很多年之后,他和松花回忆这新婚之夜时,感慨地说:“那个晚上,真象是邱
少云在敌阵潜伏,比真的洞房花烛夜还累。”

              (14)

  蜜月对于松花,在某种程度上,如同新兵连对新兵的考验,考验他们能否适应
军营生活。

  松花在青山场是有名的不怕苦不怕累的五好职工。然而在上海的新生活是难以
用苦或累这样的尺度来衡量的。

  这自来水比药水都难喝,这么多人喝这么多年怎么都不生病?

  这米简直就象是霉了的一般,洗多少遍都没用,一点米的清香都没有。

  上海人烧菜怎么放糖?甜蜜密的,唉,怎么下饭?

  那个叫“马桶”的东西,坐在上面多久都没用。

  ……。

  新陈代谢一不平衡,不到一星期,松花象病了似的。

  奶奶不明事由,心里痛着松花,白天就她两个在家时,她把松花叫到身前,用
宁波官话慢慢地说:“松花,你来了就是我的亲孙女,给你说句心里话,男人结婚
后都来火,我看你尽着老虎是吃不消的,这几天我早晚见不到他人,你叫他明天上
学前来见我,我要给他说说。日子长着呢。

  松花笑了笑,“奶奶,你放心,我们会注意的。这两天,我大慨有点水土不服
。”

  奶奶的话触动了松花的另一块心病。

  还是在大龙参军离家前的晚上,大龙搂住松花想成那事,松花想总是人家的人
了,也就尽了他了。但不知是太紧张了,还是其它什么原因,大龙没能如愿以偿,
他红着脸,带着一肚子的遗憾和疑惑去了部队。

  后来人武部来调查她所谓的生活作风问题,要求作妇科检查时,松花还真有点
紧张,她自己早就豁了出去,只是怕连累了别人。

  当大龙正式与松花退亲后,她真想知道这父女俩在上海的情况,但她不敢奢想
,直到那天小蒋接到上海的长途电话上了松庵。在巨大欣喜之余,她觉得欠着一笔
心债,她希望尽快地名符其实地成为新娘和妻子,这不只是一种生理上的定义,更
重要的是一笔心债的清理。

  松花的个性是坚强的,对生活的态度是乐观的。

  来上海后所遇到的这些问题或困难与她所得到的相比应该是小小的。但是一个
人的个性和对生活的态度却常常被这些不足以道的东西所困惑,松花也难以成为例
外。

  在生活中没人能够例外,他也在人之常情之中。

  奶奶说的也对,他真的有点上火,睡在心爱的人边上做柳下惠,并不是一件容
易的事。他能做的只能是化“火”为力量。因此,他让松花每天下午来医学院接女
儿并把他的晚饭带来。等他晚自修回家,往往是11点之后了,头一挨枕头就入睡
,一点邪念都没有。

  但奶奶和他谈话后,他才发现松花真有点憔瘁了。

  怎么回事?水土不服?结核病灶活动?想松庵了?

  他解决问题的思路很快:一,去医院去检查;二,好好地和松花聊聊。

  那天下午,女儿去少年宫后直接回家。他请了半天假。等他陪松花抽过血、验
过痰、照过胸片,又到中医看门诊,配齐了药,走出附属医院时,天已快断黑了。


  “坐一会吧,松花,咱俩还没有机会好好聊聊。”当他们走过马路公园时,他
抽出两份报纸垫在石凳上。

  “斗私批修啊。”松花笑着拢了拢棉袄和围巾,坐了下来。

  “是啊,你来上海后,我真没能好好关心你,看你这脸色。”

  “你还能做什么?”松花眼有点红。

  “当然能做很多,主要是主观上没能重视。”

  “是吗?那你说说,你能做些什么?”松花开心了起来。

  “首先是关心啊。”

  “那我看看你能怎样关心?”

  “那行,你现在得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

  “嗯。”

  “家里的饭菜不对你的胃口?”

  松花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这是我的不对,我怎么就忘了辣椒这事了。”他懊恼地在空中舞了一下拳头


  “我,我还不习惯你们的马桶,到时候想上公厕,但常常别人在用。”

  “便秘了?”

  松花点点头。

  “多少天了?”

  “好多天了。”

  “嗨──,这是我的不对,我的不对,我的不对,”他一句重于一句,“我早
就应该想到。”说完,他在自己腿上重重地槌了一拳。

  “唉唉唉,别打折了虎骨。”松花也叫了起来。

  “我是医生是不是?”

  “那是。”

  “你应该听医生的话是不是?”

  “你不是医生也听你的。”松花顺从地靠着他。

  “这就好,从明天开始,每天得喝2瓶开水。我到医务室帮你拿点导泄药,再
不行叫建园帮你灌肠。”

  “我能泡茶叶喝吗?你们上海这水能算是水?”

  “不行,你得克服克服,茶叶会加重便秘。”他想了一下又说,“今天回家就
得开始饮水疗法。”

  “你这可是害人害己,半夜上厕所,一进一出,我可得爬你和丫头四次啊。”


  说完两人都笑了。

  “医生,我能问个问题吗?”松花突然想起了什么。

  “你不问我问谁呢?说吧,什么问题。”

  “你刚才说你主观上没能关心我,能不能交代交代,什么是这个主观?”

  他这一下被问倒了。

  松花一笑,给了他下墙的梯子,“我看你是主观客观一套一套地说溜了。”

  “那倒不是,我老实交代,你可不能笑话我。”他想了一下说。

  松花没说话,满脸疑惑并认真地看着他。

  “这么说吧,”他叹了口气,下了决心,“每天晚上和你睡在一起,不忙个精
疲力竭,很难,很难,很难──,”他很难了半天还是找不到道貌岸然的词,只好
老实地说,“很难不动坏脑筋。”

  松花用力捏了捏他的手,“你这只没用的大老虎啊──。”

  还没等松花找到词说完话,只听他们身后一阵雷吼:“干什么好事!”黑暗中
几只手电筒照住了他俩。

  他俩站了起来,松花靠着他紧紧地搂住他的臂膀。

  等他适应了黑暗中手电的反差,他知道这是工人民兵在例行巡逻,他一眼瞄准
了那个上了年纪的头头,笑着坦然地说,“师傅,我是医学院的学生,这是我的学
生证。她是我爱人,才来三星期,实在不能适应上海的自来水和伙食。你看看,能
不能帮我出出主意,做做思想工作?”说着把学生证递了过去。

  这带队的楞了一下,但很快作出了判断,学生证看都没看就还给了他,热心的
说:“上海这水是味难闻,但很卫生,放心喝,不会生病的。这米──。”说着自
己也开始抱怨起上海工人阶级贡献大,却老是吃陈米,“不过,你们可以到郊区去
用粮票换点新米,会习惯的,会习惯的,我就是从乡下来的,现在习惯的很。”他
和松花打着招呼告别。

  看着这帮巡夜的走远,他问松花:“再坐会吗?”

  “不坐了,等再碰到一夥抓流氓的,看你还有什么别的理由?走。”

  他骑车带着松花,到了成都饭店门口,一锁车,领着松花要进门。

  “回家吃吧,再说丫头也不在。”松花不想进去。

  “我们俩还从来没机会好好地……,嗯,谈过恋爱,现在得补课,你说是不是
?”

  “那是,你请客。”松花高兴地跟着他第一次进了上海的一家著名饭店。

  在那里,他们并没有点的很多,一只重辣的回锅肉,一只重辣的麻婆豆腐。松
花从来没吃过这样对胃口的正宗川菜,她鼻梁上沁着细细的汗珠,嘴里辣辣的烫烫
的,心里热热的麻麻的……。
 
(15)

七七级进校后,最后两届工农兵学员成了风箱里两面受气的耗子。

  原先只有来自部份教职员工的白眼,这样的白眼一般来说还是挺有分寸的,象
外语教研室郑教授这样的胡汉三只是个别的。然而,那些经过高考择优录取的七七
级对待末代工农兵学员,有点象进城的解放军对待国民党的留用人员。并且他们也
都是一批见证过破旧立新、四大民主、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上过山下过乡经过风雨
见过世面的年轻人,他们并不很在乎涵养或修养。与工农兵学员对起阵来,他们有
经验有力量,当然更有理由或者脾气。

  二十年风水轮流转。

  于是,在这两批背景不同的学生之间的态势有如影片《兵临城下》中的中央军
和滇军,一天紧张于一天,一天一天地接近于临爆点。

  大规模的冲突发生在食堂。

  根据事后的处理,75年入学的金华是“滇军”这一边肇事的祸首。

  金华是部队来的全才,不光歌唱的好,笛子独奏“牧民新歌”还真有点乱真的
味道。每年节庆联欢会,他的男高音总是压轴戏之一,当他高举紧握的双手,有节
奏地唱出中阿友谊之歌的华采篇章:

  “……。

  我们之间的革命战斗友谊是经历过急风暴雨的考验。”

  全场掌声雷动。

  金华的功课也并不像“中央军”所鄙视的那样差,肇事的当时,他在排队买饭
的队伍中正默读着“薄冰语法”中的句型,他准备报考文革后的第一届研究生。当
然他在部队中练出来的摸爬滚打和团队精神,使他责无旁贷地走向了冲突的第一线


  华鑫是“中央军”方面的肇事者。严格地说,他是漏网“工农兵学员”,19
73年他在安徽已通过社队推荐,考试的成绩更是县里的第三名,上大学基本上是
铁定的了。公社里的知青一朵花--广播站的广播员李静投入华鑫的怀中就差水到
渠成、瓜熟蒂落前的最后一步--入学通知书的抵达。

  天有不测之风云。

  对贾宝玉来说,天上掉下了个林妹妹。

  对华鑫来说,天上掉下了个张铁生。

  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事态逆转到十八层地狱的最底层,连华鑫自己也弄不明
白他的哪代老祖宗造了什么大孽。73年秋天的一个晚上,他坐在津浦线旁的小丘
上,看着南来北往呼啸而过的列车发呆。两包烟过后,他站了起来,弹去了最后一
个烟头。他放弃了卧轨的念头,但从此与所有的工农兵学员结了仇。

  1978年的3月,华鑫和金华在医学院的食堂迎头撞上了。

  十二年后,在美国的一个学术会议上,这两个冤家又碰头了。一开始两人都觉
得对方脸特熟,而且不是一般的熟。

  “我琢磨着你是那种欠了我钱没还的主。”华鑫开着玩笑,飞快扫描大脑中的
信息储存区域。

  “怪了,我记得住所有的情敌,但你肯定不在其中。整过容没有?”金华嘴也
够损。

  他们后来成了很好的朋友,当然这是后话。

  那天的导火线是钱絮芳,她是金华的同级同学,学生文工团的女高音。她一看
食堂售饭菜的窗口前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心里就有一点犯愁,因为她准备利用午饭
的时间去邮局寄一个包袱。

  人群中她看见了金华。

  “金华--,二两饭,随便什么菜,待会我到你宿舍来拿。”钱絮芳隔着人群
喊话。

  “我没碗--。”金华做了个拿碗过来的意思。

  钱絮芳犹豫了一下,试着穿过本来就乱哄哄的队伍。

  这下引起了众怒。

  “啊唷,挺明目张胆的吗?”

  “人家是工农兵,是来上、管、改的。”

  “上管改?上不好学,管不好自己,改不掉造反派的脾气。”

  ……。

  那些个冷讽热嘲一句接着一句,队伍中的“滇军”们理不直,帮不上腔。钱絮
芳在人群中进退两难,红着脸,泪水在眼眶里直转。

  金华也不搭腔,晃着宽宽的肩头,挤到钱絮芳面前,一把夺下她手中的碗,想
挤回队伍中去。

  “到底是老同学。”一个嘻笑的声音。

  “老同事。”另一个接着补充。

  “亲爱者。”人群中哗地笑成了一片。

  “笑什么?!她是我老婆!”金华转过身来,恶狠狠地扫着人群。

  “有证件吗?”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金华的肩头,这是华鑫。

  人们笑得更利害了。

  “有--。”话音没落,金华的拳头迅雷不及掩耳地击中了华鑫的下腭。像起
动了核物理的链式反应,一变二,二变四,四变八,转眼间,无数的拳头在人头上
飞舞。那天中午,很多人都没能吃的上饭,不少男生都找不到自己的碗。有没有饭
碗,这成了学校后来追究凶手的证据之一。

  学校最后处理是不利于“滇军”的。

  因为破坏吃饭次序的是钱絮芳,先动手打人是金华。
 
(16)

俗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犹。

  松花脱俗的地方很多,无近犹远虑也是其中之一。松花从小思想简单,从来不
去为明天或下个星期下个月的事烦恼。那年头山里长大的姑娘们大概都这样,她们
都很现实,等烦恼来到眼前才烦恼,从来不预支烦恼。她们都是实实在在说动手就
动手的动手派,她们处理烦恼从来等不到明天。

  在她们看来,有了远虑有能怎样?

  松花在松庵把女儿当成是自己的丫头时,在她带女儿去九江看她当时的同事现
在的男人,从来没远虑过什么生活作风问题或破坏军婚的罪行。

  当她决定结婚来上海时,她从来没远虑过阁楼问题、马桶问题、婆媳问题,等
等等等,那些足以折磨城市姑娘一个月睡不好觉的种种问题。

  有人说,女人可以分成二类。

  一类如复杂而繁琐的数学公式,无论你把事物代进去,或者把自己代进去,你
出不来。等到你出来后,你会发现那已经不是你自己了。

  松花是另一类,因式分解合并同类项的那一类,能使问题变的简单,生活变的
容易。她如山间溶解力极大的清泉,能洗去自己和他人在红尘中沾来尘埃。

  她没读过胡适的书,也不知道胡适的名言──少批评,多建议。但她比胡适还
胡适,她的哲学是──少废话,有什么可能的方法就动手试试。

  开始她每天中午乘电车带着四个人的热菜热饭到医学院,一家人再带个安新一
起共进午餐。一次女儿说骑自行车更方便,从没骑过自行车的松花学了两星期,就
通过了她丈夫极其认真的考核。

  第一次松花烧她的辣菜──尖椒炒豆豉,把厨房里另外五家的伙头军都呛了出
去,尴尬中她手脚麻利地端起冒烟的锅子,抢险似的冲到弄堂里。建园笑的腰都直
不起来,当天下午她就骑车到淮海路上的“川湘”,给松花买了一罐桂林辣酱,一
罐郫县辣酱。

  后来松花开始研究起她婆婆和建园的掌勺方法。没多久,松花杂交了“辣”菜
和“甜”菜,她的手改革并征服了全家的嘴,唯一的负面影响是全家的粮票有发生
危机的可能。

  松花是山民的女儿,她不象不少市民的女儿,婚后对在婆家中的名份、在街坊
邻居中的名声讲究到了政客的水平。

  马克.吐温说过:走你的路,别再乎别人怎样说。

  马克.吐温潇洒不过松花,因为他说这话时,已经将别人怎样说考虑在内了。
松花待人处事,完全根据她本人的原则。她当然会考虑、会在乎当事人,比如她的
女儿丈夫。但她从来没去想过那些不相干的人会怎么说。想都不去想,还会在乎吗


  松花进门,给弄堂里的那些大嫂大妈带来福音,带来了改善精神生活的极大乐
趣,她们需要能被闲话、被贬低、被怜悯的主人公。不忠的,不孝的,不漂亮的,
不能干活的,不能生儿育女的……,越神秘越好,越悲惨越好。

  在厨房,在天井,在给水站,在居委会读报会,什么样的闲话都有。

  “看见没有,老虎的乡下女人来了。”

  “是啊,挺漂亮的。”

  “乡下女人想进城,不靠漂亮靠什么?”

  “听说她告啦,告到老虎学校里去了,说他喜新厌旧。不然的话,他家怎么能
忍这口气呢?没办法,否则就要被学校开除。”

  “那女儿是她的吗?”

  “好像不是,听说是和一个女流氓生的。老虎的爷爷不就是被气死了。”

  “老虎自己也挺流氓,一边和招娣谈着,一边和流氓鬼混,还要讨人家乡下小
姑娘的便宜。”

  “如果我是松花,就不理老虎,大不了找个乡下男人,一个人总要讲究点名声
。”


  “名声?对这种阿乡来说值几个钱一斤?”

  “话不能这么说。我看松花对拖油瓶女儿还蛮好的,在家里干起活来还蛮卖力
的。”

  “走着瞧吧。这种人我见多了。过不了几天,她就会到我们这里来控诉老虎他
们一家啦。”

  大嫂大妈们大笑起来,非常高兴,非常的有信心。

  然而松花使她们失望了。

  她健康,除了刚到的那两星期。

  她很能干,里里外外三下五除二,一个人把一家四代8口人的家务事都摆平了


  她的日子好像并不悲惨,有人没人都带着一丝笑意,这不象是装出来的,没人
装给谁看?

  特让人伤心的是,松花好像还特自信,除了有时问问去菜场粮油五金店的路,
从来不来徵求这批大嫂大妈的意见。

  当人家后娘二婚头的乡下人,还想清高?不能就这样让松花辜负了大家的期望
,破坏大家的心情。于是就有不甘寂寞,自认口才不错的相机主动出击。

  一个日头高照的晴天,松花端着一木盆的衣服到公用水龙头来漂洗。两个水龙
头,四五个人坐在各自的木盆边搓洗。

  “松花,这个水龙头我马上就要用。”一个领头的首先发难。

  “行,等你要用时我让你。”

  没人能接话。

  松花打破寂寞,一边洗,一边吹起了口哨。她从小就在松庵对着各色的鸟儿吹
,吹得比男孩都好。但在这里,她吹的“我爱这蓝色的海洋”的旋律,对这批家庭
妇女简直是一种挑衅。

  “松花,在上海只有流氓才吹口哨。”

  “我们那里没有流氓。”松花将短发向肩后一甩。在九江打结婚证的那天,松
花就按山里的规矩把留了十几年的辫子剪了,但她还是改不了甩辫子的习惯。松花
挺直了腰,想了一下,挺认真地接着说,“不对啊,上星期电视里转播上海广播艺
术团的演出,不是有口哨表演吗?”

  还是没人能接话。只好换题目。

  “松花,你女儿长的不象是你的女儿。”

  “你这话象是我妈说的,她老说我不是她女儿,因为我像我爹。”松花笑了。


  “松花,我这个人爱打抱不平,你一个人在这里不但要伺候你婆婆,还要伺候
你婆婆的婆婆。”这听起来有点象挑拨离间了。

  松花没吱声。

  打抱不平的高兴地进入了状态,“别难过,松花……。”

  还没等她能接着往下说,她的话被松花笑着打断了,“你想到哪里去了?刚才
我在想我们松庵有一种叫五爪龙的草药,说是专补老人的,等老虎回家,我得问问
他,能不能给奶奶吃?”

  说完,松花绞干了最后一件衣服,准备走了。

  “松花,听说你在江西是共产党员劳动模范,怎么到上海来干家务活呢?你真
准备像我们这样做一辈子家庭妇女?”

  “哪里的共产党员都得干家务啊,在我们那里场长还干呢。”

  松花端着木盆走了,留下的活象一群斗败的公鸡。她们是有点惨,怎么乡下人
比上海人还自信?

  她们不知道,她们的确扰乱了松花的信心,至少是部份的或暂时的。

  松花没能回答最后一个问题的下半部,因为她真没想过这个问题:“做一辈子
家庭妇女?”

  松花没有近犹,她有了远虑。

                (17)

  78年的五一劳动节是个少有的,给人带来平和吉祥心情的日子。据老人们说
,感觉有点象50年代的那些日子。不再暴风骤雨、慷慨激昂、群情振奋了。中国
的历史长河流入了一段相对平缓的时期。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医学院礼堂后,文工团正在排练庆祝五一联欢晚会的节目。

  怎样准备和排练节目,谁来主持晚会,这是“中央军”和“滇军”继食堂“武
装冲突”后的政治斗争。

  从历史上来看,工农兵学员已经主持操办了5年十几次的晚会。

  在组织上来看,尽管学生会补进了一些春天进校的“中央军”,在各部门干部
中,“滇军”在人数上还是占多数。四月初学生会文艺部开筹备会,“中央军”各
班的文体委员和文艺干事队伍整齐一个不缺。“滇军”中的班干部们早就人心涣散
,特别是78届都进入了毕业分配的准备阶段,76届留校当团委书记代学生会主
席的成秀华有先见之明,特别请了几个“滇军”中的文艺骨干列席。开会时一看,
果不出所料,78届“滇军”的文体委员一个没来,79届来了三两个,但却生生
的象个小媳妇。

  成秀华是老高中生,插队时官做到县委委员兼县团委副书记,临场作出判断控
制形势的经验丰富的很。她知道靠她的嫡系──“滇”军是不行了,但新老学生凑
一台戏,应该没有问题,演好了,还能给学校领导及广大学生和教职员工一个“团
结起来向前看”的正面形像。这是她当前的职责,或者说应作的贡献,想到这里,
成秀华有了精神。

  “大家坐拢点,我们开个短会。”成秀华热情地打着招呼,“我叫成秀华,7
6届的,现在在学生会为大家张罗,大家是不是先自我介绍一下,金华,从你开始
。”

  各人自报山门完毕,成秀华单刀直入,直接进入主题,“今天是4月2日,离
劳动节还有四个星期,各班回去准备一下,把节目报上来,有合适的报幕人也推荐
几个。下星期我们碰头把节目单定下来。节前的星期六晚上,各班参加演出的同学
辛苦一些,作最后彩排,夜点心想吃什么,我去食堂联系。今天我们定两个召集人
,金华你算一个,新生能不能出一个?”

  成秀华准备散会了。散会后再给两个召集人明确一下分工,一切就上了轨道,
这叫什么?领导艺术。想到这里,她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容。她的同学给她的评语是
:如果她是男的,仕途无量。为什么非得是男的才能成功?在这当口也没办法了,
江青坏了所有女干部们的仕途……。

  成秀华的瞬时意识流被一个沉静但有力度的声音打断了,这也是一个女的。

  “请问今年准备节目的主题思想是什么?”

  主题思想?成秀华楞住了。

  她知道当前政治的主题,但她不清楚这是否就是表演节目的主题思想,她不懂
艺术,但她懂不能“不懂装懂”和“不懂不能胡说”的为官之道。

  “说的很对,你说说主题思想应该是什么?”成秀华很聪明,她以退为攻顺势
将球踢了回去。

  “我想团委学生会在召集我们开会前就应该有主题思想。我想成老师和金华过
去都有过筹备和排演节目的经验,应该知道什么是主题思想。比方说,去年有打倒
四人帮的主题思想,前年有反击右倾翻案风的主题思想。”还是那么沉静,但话中
的力度咄咄逼人,直逼与四人帮与反击右倾翻案风脱不掉干系的工农兵学员。

  “庆祝节日,表演节目,那么教条干嘛?”金华一脸的不以为然,他现在看到
这些天之骄子般的新大学生就烦。他是倒霉透了,如果不是他当师长的叔叔打了招
呼,他就成不了这晦透了顶的工农兵学员。他有100%的信心考取大学,现在是
错上了贼船,进也不易退也难……。这些是他当前活思想,这活思想一动,他就想
骂人。打人是不敢了,再打就要被开除了。此刻他想骂人。

  “准备文艺演出是严肃认真的事……。”

  “准备节目就准备节目,没人有工夫听你说教。”不等人家说完,金华极不耐
烦地顶了上去。

  “说教?这是毛主席说的。”声音还是那么沉静,但其力度镇住了在场的所有
人,毛泽东去世不到两年,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还是报刊刊头常见的口号。“
毛主席说:我们的文学艺术首先是为工农兵的,为工农兵而创作,为工农兵所利用
的。我想你们工农兵学员读毛主席的书应该比我更用功。”

  “你他妈的给我少来这一套!”火山终于爆发了。

  “成老师,我觉得这样的同学不配参加文艺演出。”声音象一湖静水,连一道
涟漪都在没有。

  筹备会不欢而散。

  散会前,成秀华叫住那个使她进退失矩、使金华恼羞成怒的女生,“请问你是
哪个班级的。”

  “我叫向歌,77级医疗系3班的,我想我介绍过了。”

  挑战不象挑战、威胁不象威胁,成秀华后来明白这是一种被人所轻视的感觉。
不行,作为学生中的最高领导不能就这样失去对学生的控制和自己的威信。她找了
分管学生工作的党委副书记洪进同,委婉地谈了新生老生在筹备五一劳动节文艺演
出的难产,希望他能参加下次的筹备会,做做新生的工作,最后她指出了可能的后
果──所有的工农业学员有可能不参加这次文艺演出。

  洪进同是工农干部,本来对文艺演出就不感兴趣,文革时又吃过红卫兵的苦,
对工农兵学员从没有好感,再加上成秀华最后的这句话有点威胁的味道,他站了起
来,习惯地渡了几步,说:“小成啊,不要把事情复杂化了。75、76级能参加
演出最好,不能参加也没关系,我看团委学生会的重点是让他们离校前尽可能地弥
补他们在学业上的先天不足。节目不够也没关系,放电影嘛。你说是不是?”

  成秀华有什么好说的。她把向歌找来,把筹办演出的责任全撂给她了。出乎成
秀华所预料,向歌只说了一个字“行”。

  成秀华望着向歌远去的身影,想起了刁德一的唱词:“这个女人不寻常。”

               (18)

  向歌是个不寻常的女人。

  她是66届高中毕业生,从托儿所幼儿园起就迷上了音乐。她不是那种经典的
天才钢琴家、小提琴家或歌唱家。她会唱歌,哪个声部都能唱。她能拉手风琴,给
人伴奏。她能作曲,当“我爱北京天安门”在电台播出时,她呆住了,因为这旋律
简直就是抄袭她的“新社员之歌”,她还真的打听过作曲的是不是在附近公社插队
的。

  向歌最大的爱好是大合唱,当她第一次听“祖国颂”时,那份激动使她留了泪
。从小学到中学,从串联到插队,她总不错过时机的把身边的同学或朋友们正式或
非正式地组织起来合唱,从30年代的歌唱到70年代。她在公社中学代课时,县
里的文艺会演或歌咏比赛的第一名总少不了她所编导的节目。同学戏话,给向歌一
群老母鸡,她都能弄出个大合唱来。

  当工农兵学员出现在地平线时,向歌也做过梦,梦想进音乐学院指挥或作曲系
。但梦想只是梦想,因为到了公社中学教书已经算是“上调”了,轮不到被推荐。
另外她插队的那个县从来没有音乐院校的招生名额。

  考进了医学院后,向歌是一如既往将文艺活动视为己任。酝酿班干部时,她老
实不客气地毛逐自荐,说她可以当文体委员或文艺干事。这次“五一”排演的重任
落在向歌肩头,其他同学都有点担心。向歌笑了,考试第一她不敢保证,弄台节目
,十几二十年的经验了。她当过老师,会张罗鼓动;她有艺术细胞,吃饭上课甚至
在澡房,都能一眼看出那些有艺术细胞的新生;她是新生中年资最高的66届老高
中,一副大姐大的派头,能镇住场面。当然,如果打扮打扮,用雪花膏平抚一下艰
苦年月在脸上留下的细细皱纹,30岁的向歌还算得上是动人的。

  只花了两个星期,节目单排定,课余周末和夜间各班在热火朝天地排练。向歌
到到各班巡视指导之余,总一句话:“让大家看看我们的精神面貌和抱负。”

  演出的压台戏将是大合唱“祖国颂”,向歌为此灌注了极大热情和精力。她从
各班征集了80名合唱演员,为此她不得不一遍遍地试这些“业余品”不失真的最
高音阶。但不管向歌和伴奏许老师的怎么努力,“业余品”离“正品”还差半个音
阶,她的合唱队的水平就这样了。但她有成功的绝对把握,因为男女领唱都还可以
,都在少年宫青年宫唱过。当然关键的关键还是她自己,从来只有不合格的将帅而
没有不合格的兵,有她这样的指挥,不会有不成功的大合唱。

  “就是这80个都是母鸡,我都能让他们唱出一片掌声来。”向歌自信地安慰
她在钢厂工作的未婚夫。

  最后排演的那天晚上,成秀华问为什么不再练一遍大合唱。向歌说不必了,她
怕“母鸡”们卖力过头,嚎坏了声带。

                (19)

  4月30日是个黄道吉日,这是个星期天,第二天又连着劳动节。人们不仅感
到政治上少有的心情舒畅,那个星期天晚上的气温、气压、湿度、风力及所有气象
指数都明白无误地表明──春天到了。

  庆祝晚会编排的生动活泼井井有条。

  大礼堂中各班分区就坐,在前排就坐的不光是学校和附属医院的党政领导,经
过了十年的文革,教授们也第一次以正面角色在那里亮相。

  领导致词后,教授和学生代表发言,然后是文艺演出。

  节目一个接着一个,掌声一阵高于一阵。

  倒不是向歌他们的演出水平如何如何的高,这是因为他们跟着全国人民一起时
来运转。你想想,他们能演能唱多少被禁了十年的、人们所喜见乐闻的好节目?

  穿着演出服装的学生一批批的上台下台。扬声器偶尔一两个通知,使人联想到
后台的紧张热闹。

  这一切与将近20个班的两届工农兵学员关系不大,发言的与他们无关,报幕
的与他们无关,演出的好像与他们也无关。他们只有一个锣鼓词的节目,既短,水
平也压不过新生的节目,即使想拼命鼓掌,也有点心有余而气不足。

  然而,运气或机遇是任何人也琢磨不透的。

  在后台,向歌象是指挥三军的总司令,忙而不乱。她有经验,弄这样一台节目
不会不出一点毛病的,她很自信,因为她有的是办法,至少能把毛病治标不治本地
解决在帷幕升起之前。

  节目过半,她防“病”治“病”的重点定位在大合唱“祖国颂”。

  钢琴伴奏是外语教研组的许老师,除非生急病,向歌没有任何理由可担心的。
她还真的看了许老师几眼,40多岁的人,五六个节目伴奏下来,脸色越来越滋润
,没一点异常现象。

  是不是人人拿着歌谱上台?这有过争论。大多合唱队员说不拿,这会影响台风
。向歌没拿定主义,她同意台风的见解,也相信大家的努力。但她知道这些所谓的
合唱队员,一半以上从来没参加过大合唱。演出快近尾声,竟然还没出大的毛病,
向歌有点迷信,如果要有毛病的话,可能也只有可能出在“祖国颂”了。她得防病
于未然,不能让这些“乌合之众”分心,台风吗,这次就算了。她作出最后全体带
歌谱上台的决定,要大家放松些,准备上场。

  向歌还没来得及歇口气,报丧的就来了,领衔男高音的吴明学居然在这关键的
用兵之时失声了。

  “喝口水润润,没事。”向歌没事人似地安慰着吴明学,她知道这是紧张造成
的,她得缓和舒解紧张情绪,但这个吴明学是久见世面的啊,她有点困惑。

  向歌对吴明学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吴明学从少年宫、到红卫兵小分队、当
了工人后又去了工人文化宫,算的上是临场经验丰富。问题是他从来没领唱过这样
的大合唱,简单点说他一直是资深业余合唱队员。这就是他的女朋友吴丽迟迟没有
痛快点头的原因之一,她经常“嫖”(上海街头语言,意指用语言刻薄他人)吴明
学:“侬啥辰光有本事领唱大合唱,我明朝就嫁给侬。”

  当然现在吴丽是不会再“嫖”吴明学了,77年考上的大学生,其社会地位一
个个都象是驸马爷似的,何况吴明学考上的是医学院。但吴明学记住了被“嫖”的
深刻印象,他特地请了吴丽来看五一节的演出,他拍着胸膛对吴丽说,“到时你看
看,吴明学是不是吴雁泽?”

  跟着吴丽一起来观赏上海“吴雁泽”演出的还有工人文化宫摄影组的哥们,他
带来了那时还不多见的带长焦距镜头的135相机。与吴明学熟悉的同学和朋友都
知道,第二天的五一劳动节将是吴明学和吴丽的洞房花烛夜。

  发现吴明学失声的是他的领唱搭档童重庆,她在后台与吴明学最后敲定他们二
重领唱的台风时,发现吴明学说话时发的都是清辅音,她急了,“唉唉唉,你不要
吓人好伐”。

  吴明学自己也吓出了一身汗,他跑进后台男厕所,对着镜子试音,无论怎么努
力,试出来的都是气声。

  “站直了,放开嗓门,哆─眯─嗦─哆─唆─眯─哆─。”向歌领着起音。

  吴明学就是唱不出声来,他双手抱着头痛苦地蹲在地上。

  “广播通知,叫吴丽来后台。”向歌果断地下着命令。

  开始吴丽听到广播叫人还吓了一跳:激动得脑溢血了?到后台才知道是这么回
事。

  向歌把吴丽拉到一旁,说:“他是神经性失音,太紧张了,你得去突然给他一
耳光,准好。”

  “这能行?”吴丽有点犹豫。

  “准行,范进中举了。”向歌恨不得自己上去刷吴明学两个大嘴巴。

  吴丽从来没打过人,众目睽睽之下,更是下不了狠手,她说了一句,“侬哪侬
搞头格”,然后象拍蚊子似地轻轻在吴明学脸上拍了一下。

  大家明白了向歌的意图,急得一齐嚷嚷,“打重点!”

  吴明学摇了摇头,“不行了,实在对不起,对不起大家”,眼泪看着就要下来
了。

  向歌眼前好像一黑,什么都想到了,这一万中的万一,百密中的一疏,怎么就
输在她特自信不会出毛病的王牌上。她没有时间来自我谴责,当务之急是怎么救台


  有的说,让童重庆一个人领唱女声、男声、男女声算了。

  有的说,乾脆向歌自己上去顶。

  她摇摇头,她对祖国颂的成功抱着希望,一种希望看到成就的希望。

  她看了看她的队员们,冷静地问:“哪个男生能出来试试”。她说这话自己也
没信心,合唱和领唱不是一点点的不同,但除此还有什么办法呢?

  然而,那些男同学比她还没信心,你看着我,我看着他,没有一个吱声的。

  离大合唱只有卫校和附属医院的两个节目了,后台一片静悄悄,向歌黔驴技穷
了。

  “后台挺安静的嘛。”柳书记来到了后台。这天晚上他陪老战友吃饭,来晚了
,不想再进场,于是拉着正在门口和人说话的成秀华上了后台,准备与同学们打个
招呼,然后回家与战友接着聊。

  成秀华听了向歌的情况介绍,心里有点高兴,好啊,不是挺会逞能的吗?

  “小成啊,你看看有什么补救的办法,前线军情急喽。”柳书记看着成秀华。


  成秀华的路子也来得快,“是不是把金华找来顶一下?向歌你看行不行?”

  向歌听过金华晚上在澡堂鬼哭狼嚎,他唱岳飞的满江红“怒发冲冠凭栏处……
”,音质和感情都还挺不错的。她点头说可以试试。

  成秀华顺手不忘给向歌一个小小的难堪,说“柳书记你得在这里压阵,金华和
向歌在一起就崩,连我也压不住。我怕他闹情绪。”

  “金华这小子他敢!”柳元均很自信,金华的入学就是他开的后门,因为金华
的叔父是他共过生死的战友。上次金华打架后,被他叫到家里指着鼻子训了一顿。


   两次广播,但金华并没有在后台出场。不是金华拿谱,蓄意要看向歌的好看
,他错过了在学校最后一显歌喉的机会。此时他正在和钱絮芳在黄埔江边漫步。那
次他在食堂的一声吼“她是我老婆”,说的只是气话,但这话提醒了钱絮芳:这可
是个当丈夫的人选啊。这天下午,钱絮芳在教室里找到埋头复习准备迎考的金华,
邀他出去吃晚饭并去外滩看夜景。

  开始金华还不知深浅:“不去不去没有空。”

  钱絮芳说:“你非去不可啊。”

  金华认真地看着精神亮丽的钱絮芳,问:“我欠了你银子?”

  “那倒不是,我是你老婆啊。”钱絮芳笑了。

  金华听了也笑了。于是工农兵学员的男女歌唱家在天堂漫步,他们的对头向歌
却在地狱的门槛前苦苦挣扎。

  这时书记柳元均想起了一个人。

  这天晚上广播找吴丽时,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广播找金华时,在场的绝大
多数都感觉到大合唱可能出问题了,而且可以肯定是男高音领唱的不行了。特别是
在食堂武斗中吃了批评的几个“滇军”,公开叫唤,“妈的,金华要是上台去,就
是狗娘养的王八蛋!”

  第三次广播叫人,没多少人对这个名字有印象。

  “爸爸,广播是不是在叫你?”女儿拉了拉他的手,转过脸来看着他。

  他也吃不大准,叫他干嘛?会不会有同名同姓的?

  他和松花决定来看演出是几个星期前的事了。他们特爱这样的气氛,以前在松
庵,只要场部有文艺演出,他、女儿、松花和林业队所有能走的动的都嘻嘻哈哈地
下山看表演,看完后又顶着一天星斗嘻嘻哈哈地回松庵。这天,在食堂师傅的帮忙
下,他们一家坐在礼堂(兼食堂)最后边的售饭台上,轻轻地有说有笑地看着表演


  他看了一下松花。松花对广播叫人绝对认真严肃,在青湖场,广播叫人相当于
圣旨金令状,多远也得尽快赶去。

  “你去问问吧,万一找的就是你呢。”松花建议。

  他推开后台的门,还没等他说话,柳书记一把拉住他,“来来来,这就是我要
找的救援部队,我听过他唱的高调。”

  向歌没时间废话,在前台能够垫的节目快弹尽粮绝了,“会不会祖国颂?”这
是她第一要知道的。

  他点了点头。

  “拉哆来眯哆──西拉索拉西拉索拉”向歌起了个音阶,他跟着唱上去了。

  向歌把他和伴奏的许老师拉进更衣室,关上门,“放开嗓子跟着我,唱,江南
丰收有稻米──”。

  他笑了笑问,“能喝口水吗?”

  “能,能,”如果这家伙能唱得过去,得请他喝酒,向歌把水递过去心里暗暗
地下咒。

  他唱了一段,向歌和许老师互相交换了一下满意的眼色。

  “许老师,等他领唱的时候,把麦克风靠近钢琴,你带他一把。”向歌又把转
向他,“行,就你了。去换换装。”

  “合唱还能凑合,领唱,肯定不行。”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他不太在乎他自
己,他怕砸了人家辛辛苦苦的排练成果。

  “柳书记,您来一下。”向歌她没有时间也没能力来做这个临时B角的思想工
作。

  “怯场了?”柳元均话不多。

  “不是,”他倒真的不是,他和吴明学不一样,吴明学把这领唱看得太重,在
这样的情况下,别说上台前会失声,就是上台后谁也难说会发生什么意外。然而对
于他,以前从来没想过上台演唱,今天被叫上台,与周日被人叫去理个发修个桌子
一样,他没有心理负担。“无私才能无畏”,“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
这样的语录常在他这样的工人子弟的言行中潜移默化。

  他给柳书记解释他的理由。

  “你上去唱砸了也没有关系。说简单点,你是阻击部队,阻击部队有时会全军
覆没的,但这保证了兄弟部队的胜利。今天这个兄弟部队就是所有的合唱队员,明
白吗?”柳元均的军事语言深入简出,在边上的向歌后来说,她真想鼓掌喝彩。

  他没什么可说的,他被柳书记说动了,军令如山军情急啊。

  向歌拿着从吴明学身上扒下来的蓝色毛迪裤和白衬衫催着要他换,前台所有的
合唱队员都已各就各位,等着惟幕升起。

  柳元均看了他一眼,一条军裤,上面一条已穿旧了的绒球衣,球衣上“福州部
队生产建设兵团”和八一军徽依然可见。柳元均用手朝向歌一摆,说,“就这样,
别换了。”

  向歌将手中衣服往凳子上一扔,走向了指挥位置。

  幕,许许地拉开了。

  80个人分声部高低站了三排,在聚光灯下,衬衣一色的白,裙、裤一色的蓝
。观众席里有人悄声地说,“就差红领巾了。”

  随着向歌的一个手势,合唱象在久蓄的洪水,在泄洪闸开启的一霎那,形成一
道气势磅薄的瀑布,飞流而下……

  男声部:太阳跳出了东海──
  混声部:跳出了东海,跳出了东海,跳出了东海。
  女声部:大地一片朝霞──
  混声部:一片朝霞,一片朝霞,一片朝霞。

  全场一片掌声,人们被这久违了的动人旋律和诗篇打动了,被向歌的合唱队给
打动了。

  “鸟在高飞,
  花在盛开,
  江山壮丽,
  人民豪迈。
  我们伟大的祖国进入了改革开放的新时代!”

  朗诵时,男女领唱上场。观众有点骚动,那个穿八一球衣的是谁?“中央军”
们以为是金华。“滇军”们马上认出了他,悄声传开了,“是79(4)班的,我
们的人。”

  “妈妈,看!是爸爸!”女儿一把搂住了松花的腰。

  “江南丰收有稻米,
   江北满仓是小麦,
  高梁红棉花白,
  密芒芒牛羊遍地天山外。”

  还没等童重庆的女高音落地,全场的掌声一片。

  此时,向歌的心开始吊了起来,她知道这是一场50对50的赌博,她知道她
还从来没和这B角排练过,她担心他会不会跟着她的指挥棒同步?节奏一乱,那就
是灾难。

  随着许老师的伴奏,向歌步下指挥位置,向他走去一步,看着他的嘴,到了起
唱的那一瞬间,她右手向他有力的一挥,两个人的嘴几乎同时张开,当然场上只听
得到他的领唱:

  “铁流汹涌红似火,
  高炉耸立一排排,

  他看不清什么,舞台的聚光灯把他和台下观众彻底割开了,那里是一片黑暗。
他的歌声带着微微一丝颤抖,飞向了那片黑暗。他没看什么,他只看着手里的歌谱
,向歌的手势随着旋律在他视野的边缘飞舞。

  他爱这只歌,此刻,有力的伴奏琴声、飞舞的指挥棒、耀眼的灯光……象是形
成了一只看不见的巨手,轻轻地人工呼吸似地有节奏地拥抱着他,使他的这份爱象
一股带着热度的温泉从他的胸中不由自主地缓缓涌出。

  “克拉玛依荒原上,
  你看那石油滚滚流成海。”

  向歌的心随着音阶的升高而升高,她忘了提醒他,应该在唱出最高音“海”之
前的一瞬,调整一下呼吸,这样对业余歌手来说,就能有足够的能量以最高的音阶
,把“海”送出。她没有注意到他是否在冲刺前调整过呼吸,但“那石油滚滚流成
海”平稳无差错地流出了扬声器,流向了观众。

  当“海”从胸膛流过声带时,他的目光离开了歌谱,离开了向歌挥舞的手,投
入了聚光灯后面的那片黑暗,那里传来滚滚的雷鸣。

  雷鸣般的掌声。

  这只不过是一场极普通、水平极一般的业余合唱。但在这特定的时间空间,在
场的所有人都有了在维也纳歌剧院观看帕瓦落迪领唱、卡拉扬指挥的“欢乐颂”的
感觉。

  向歌当时高兴的真想当胸给他一拳。

  柳元均靠在后台的出口,眯着眼,有了当年看着他的团队冲上孟良崮时的感觉


  那700多个工农兵学员的感觉有点象捷克人68年看他们的国家队击败苏联
队的那场冰球赛。

  “真了不起,”女儿站在饭桌上拍红了手。等掌声落下后,她搂住松花的腰,
轻轻地凑着松花的耳朵自豪地说,“妈妈,爸爸唱得好极了。”

  松花摸着女儿的头没有说话,她不想说什么了,心里暖暖的象是有股温泉随着
脉搏的跳动在那里流趟。跟着这样的男人别说是做一辈子家务活,就是开除党籍也
豁出去了,在掌声中,松花在想。

             (20)

  那天夜里,他没能很快入睡,他从未想到歌唱竟然会有吗啡因的效应──心旷
神怡而思绪不已。阁楼里有点热,他扯开了半边被子。黑暗中,他感觉到松花在动
,她小心地翻过女儿,又翻过了他,猫一样地轻轻地下了梯子,去了厕所。

  那天夜里,松花很快入睡,半夜梦醒时甜甜的,但她想不起来梦见了什么。她
摸黑在厨房里倒了一碗凉开水,一气喝干了,心里凉丝丝的一阵快意。在她重新爬
回她的被窝时,她犹疑了一下,她想轻轻地吻他一下。在她的嘴唇就要触及他的脸
膛的一刹那,“当──”的一声,挂钟敲响了。松花吓的一个哆嗦,瘫在了他胸膛
上,那里热乎乎的散发着烫人的能量。他睁开眼,双臂搂住了松花,她裸露的双臂
凉凉的滑溜溜的,他胸前软软的一片,他们俩不由而同地深吸了一口气……。

  78年5月1日夜里1时正,他们俩忘记了身边的女儿,忘记了阁楼下睡着的
父兄,也忘记了会发出噪音的阁楼,因为在那一刻,他们登上了云天。
 
网上翻了一下,有人续了个尾巴。 转过来,看看是不是伪作者?


哈哈,续集来了!
 
昨天晚上因好奇心点了进来,看完一点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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