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不说对不起



礼堂里的那次看电影,给他和她的恋情画上了一个句号。一切来得那么突然,却又失去的那么迅速,就像一块乌云飘到头顶,下了几滴雨,又迅速地消失了。他后悔自己的懦弱,后悔没能勇敢一些,没能够一直牵着她的手。他一直暗恋着她,她也知道他在暗恋着她,上帝给了他一次难得的机会,让她在那个时候受到感动。他只需要再勇敢一点,她就会做他的女朋友了。他和她,只差了那么一点点。就是这一点点,却成了再也迈不过去的距离,成了跨不过去的分水岭。他懊悔。他自责。他难受得想撞墙。他的懦弱,把一切都毁了。他失去了自己原本可以得到的幸福。晚上在宿舍的卧谈会上,他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同宿舍的哥们儿。六个哥们儿都为他惋惜。一个哥们儿说,这就是命,这就是缘分。命运就是会在你不曾期望的时候姗姗来到,如果你抓不住,只能说你跟她的缘分还不够。第二个哥们儿说,早就劝告过你了,不要去追你得不到的人。第三个哥们儿说,这回你体会到了吧,爱情并不像从《读者》杂志上读到的那样,付出真心,就一定会得到回报。付出真心,更多的可能是得到心碎。

他心碎了。他的心碎不是学校礼堂里看电影引起的,而是锅炉房听到班长说的那番话引起的。他这么珍惜的一个人,他暗恋了三年的一个人,他这么爱着的一个人,她却不爱他。她却跟别人很快的好了。她却把自己最宝贵的给了那个人。她怎么可以这样。暖水瓶落到地上破碎的那一天,他夜里失眠了。他睡不着觉。他爬起来,深更半夜像是游魂一样沿着湖边小径盲目地绕着圈跑。他在湖边的岩石上坐了几个小时,发呆地看着黑魆魆的湖水,直到晨曦穿透了云层。青灰色的塔像是见惯了伤心一样,把巨大的阴影无声地铺在石子路上,在夜色里沉默着,丝毫不为他的悲哀所动。

那以后,原本就偏瘦的他,吃饭没有胃口,好像胃部凝固了一样,什么都不想吃,瘦了很多。他开始发奋地用功念书,想靠努力学习来忘记一切。学期结束的时候,他破天荒地在期末考试中全部功课都得了九十五分以上,是他大学四年里最好的成绩。他的同宿舍的男生们说,他是想靠用功来证明什么。只有他知道,他其实并不是想证明什么,他只是想忘却什么。最好的忘却办法,就是让自己忙得没有时间去想。


大四的第一个学期,她过得很开心。班长是个很优秀的男生,正是她喜欢的那类英俊高大的白马王子一类的男生。班长的父亲是某部的部长,老清华毕业生,为人精明圆滑,工作勤勤恳恳,在部级官员里算是年轻有为的,深得一位副总理的赏识,有望再上一层楼。班长继承了父亲的优点,精明强干,学习认真,做事一丝不苟,社交能力强,朋友圈子广,大二就入了党,大四成了全年级的团委书记。自从有了班长做男朋友之后,追她的人和对她纠缠的人都知趣地离开了,知道竞争不过班长,给她减少了不少烦恼。她家在外地,周末的时候无法回家。班长父亲每到周末就派司机来接她和班长回家,在家里过一个周末再回来,回来的时候总是带着许多家里带来的好吃的。

同样的学期,他的心情却很郁闷。他不想再见到她。他一点都不想再见到她。但是他总得去上课,上课的时候就会看见她。她依旧喜欢坐在前排的正中间的位置,面对着讲台和老师,依旧喜欢举手抢答问题。他无论坐在后面什么地方,目光总是无法绕过她的背影。更糟糕的是,现在班长总是跟她坐在一起。他们有时会趁老师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搞一点肢体接触小动作。虽然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们的小动作并不明显,但是他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他无法忍受。他真的无法忍受。他无法看见别人触碰她。有几次上课的半中间,他不得不拿起书包离开教室,免得再看见他们。

他越是不想见到她,却越是躲不开。越是不想看见她跟班长的亲密,却越是能见到。他看见过她在班长家的照片。班长有时到他们宿舍来串门,有一次拿了一摞在家里自拍的照片给他们宿舍的男生们看。照片上,她穿着一件鲜艳的黄色吊带背心,身子从后面贴在班长的背上,搂着班长的脖子,对着镜头幸福地微笑着,一脸阳光。在食堂里,班长有时会带着她坐到他吃饭的桌子上来,跟她像是小两口一样在一个饭盆里亲亲热热地吃饭。经过了几个月之后,她早就忘记了礼堂里看电影的那件事,也不再鄙视他和躲着他,只是把他看作了一个一般的同学,既不靠近,也不回避,也不觉得跟他在一个桌子上吃饭有什么。追她的男生多了,他只不过是其中不显眼的一个,过后她早就把一切都给忘了。她不知道,他看见她吃饭的时候跟班长的亲热劲儿很受不了。她并不是刻意秀恩爱,她只是习惯了一些亲昵的动作,班长有时不自觉地把手抚摸着她的背,或者把手放在她的腿上。她觉得这些都是恋人之间很自然的动作,并没想去刺激谁,更没想到他会往心里去。

他不怪她,他只是知道,自己心里放不下。如果真放下了,他就不会再有那种感觉了。他见到有的人失恋后疯狂地追逐新恋情,靠新恋情的刺激来抚平心里的创口。他做不到。学校里有很多不错的女孩子,只要他主动,其中一些女孩子会跟他好的。大学的最后一年,有些还没有找到男朋友的女生,开始向他示好,向他发出一些试探性的带电的信号。他没有反应。他不想跟别人好一场,最后只是把对方甩掉。因为他知道,他忘不掉她。他有些恐惧,他想她会一直在他的脑子里,直到他死去的那天才会离去。有她在,他永远不会从别的女孩那里得到幸福的感觉。她代表着他的初恋。她代表着他的一切对于爱情的理解和期待。她代表着他大学里的那一段朦胧的爱恋时光。那一段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春节过后,新学期开始不久的一个晚上,他骑车从校外的农贸市场经过,看见她提着一兜子刚买的水果,在雪地里冒着飞舞的雪花往校园的方向走,走得很吃力。他停下来,让她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把兜子放在车把上,带她回了校园。一路上他们聊了几句天,谁都没有再提起礼堂里的事。

她说注意到他上个学期很用功,考得很好。她说他看着比过去瘦了,问他是不是病了。他说没有。他说一切都很好。她问他有没有想毕业以后去哪里。他说家里会给他找一份工作。家里其实已经给他安排好了工作,他只是不想告诉同学们,也没想告诉她。家里给他找的工作是在西苑饭店里的五矿进出口公司总部从事钢材和矿产的进出口工作。外贸口出国机会多,油水大,很多人靠着做外贸的机会把订单转给自己的私人公司在中间倒一下手,或者吃回扣,挣钱既多又快,几乎没有风险。他很满意这份儿工作,内心里憧憬着坐飞机去世界各地出差,参加各种商务谈判,住在风格迥异的旅馆里,领略各地不同的风土人情。他想亲眼去看看纽约的自由女神像和世贸大厦,看看巴黎的凯旋门和香榭丽舍大道,看看伦敦的大笨钟,看看柏林的勃兰登堡门。他想坐在欧洲街头的古色古香的咖啡馆里,看鸽子在被雨水刷洗干净的石板路上走来走去,看漂亮的建筑在斜阳里留下暗影。他对毕业后的工作充满了幻想,觉得那是他的事业的起点,相信他一定会靠自己的努力,成为一个事业有成的男人。

他骑着车,很快就进了校门,骑到了女生宿舍楼下。他帮着她提着提兜爬上楼梯,进了她的宿舍门。宿舍里没有人,同宿舍的女生们都去上自习去了。她请他坐在椅子上,给他冲了一杯雀巢咖啡,随后坐在他对面的床上,两只手支着床,随意地跟他聊着天,就像是一个老朋友一样地聊天。他说咖啡味道很好,闻着就很香。她笑笑说,是从班长家里拿的。她说看见他在自习室外抽烟,有时一根接着一根的抽,劝他不要抽得这么厉害,说这样会对身体不好。他说他有时抽得多,有时少。她说要是实在戒不了,就抽些好烟,好烟对身体的伤害少。

他们东聊西扯了一些之后,谈到了毕业。他问她毕业以后有什么打算,她说她要回家去照顾母亲。她说父亲早就去世了,母亲退休了身体还有病,家里就她一个孩子,她说她要回到家乡的小城去工作,好跟母亲住在一起,照顾母亲。他没有问,如果她回了小城,班长今后跟她会怎样。她在他面前一句也没提班长。他也没提。说起毕业打算的时候,她的眉头皱了起来,他感觉到她有一种隐隐的忧虑。他知道,班长是个事业型的人,不会放弃自己的美好前景去小镇上跟她厮守的。班长其实没有选择。班长家里早已经给班长给安排好了工作,毕业后直接进入国务院某委,在那里给一个正部级官员做秘书,仕途不可限量。即使班长想跟她去小镇,班长家里也不会同意的。他想她也知道这一点。一边是身体不好需要照顾的母亲在家乡,一边是自己的男朋友在北京,她只能选择一头。她也其实没得选择。

他喝完咖啡,坐了一小会儿,就告辞走了。她送他到楼梯口,看着他下了楼。他在楼梯上跟她挥手,叫她回去。她点点头,笑了一下,回宿舍去了。他走出女生宿舍楼,骑上自行车,回头看时,看见楼上她的窗户打开了,看见她在窗口里看着他。他的眼里突然涌上一阵泪水。他觉得她请他喝咖啡,嘱咐他不要多抽烟,要他抽好烟,送他到楼梯口,最后又从窗户里看着他离去,一定是说明她心里还有他。而他也无法忘记他。他想起她说的毕业时要回家乡小城,那样班长一定不会跟她一起回去,异地恋过一段时间可能就只有分手。那时,也许他还能够有一个机会,重新跟她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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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为她和班长会经过一段异地恋后分手,却没有想到,她和班长的分手比他预期的要早。经过了异常寒冷的一个冬天,温暖的风刚一吹进校园里,树上刚长出新的嫩绿的小枝桠的时候,她就跟班长分手了。分手的原因是显而易见的。他们都到了最后决定毕业后去哪里的时候。班长不愿意去她家所在的小城市,她也不能把母亲接到北京来。她母亲一直很强烈地反对她跟班长的恋情。母亲说她攀高枝。母亲说她迟早会被班长甩了。她争辩说,她喜欢班长。母亲说,女人最重要的不是嫁给一个自己最喜欢的,而是要嫁给一个最喜欢自己的。当她从班长口里得知,班长已经决定留在北京的时候,她知道,她跟班长的缘分尽了。他们的缘分,会终止在毕业分手的时刻。她本来想把和班长的恋情延续到登上回家的火车的时候,让火车把他们自然分开,把这段恋情画上一个句号。但是一件意外的事情成了分手的导火索。

她无意中撞见班长和前女友在操场的一处僻静的地方谈话。她骑车经过操场的时候,看见他们躲在操场的看台下,在小声说着什么。她把车停在他们面前。班长和前女友见了她,都有些不自然。女人的直觉让她感觉里面有什么事情。她没有问班长,她不想知道,她不愿知道。她没有兴趣知道。她不相信班长会和前女友和好。也许在她走了之后他们会和好,但不是现在。

但是班长的前女友不久就找到她宿舍来,把班长的许多事都告诉了她。她不知道班长的前女友为何会到她宿舍来把这些事告诉她。也许是因为他们之间有了什么争执,也许是有什么事伤透了心,她不知道,也不想问。班长的前女友说,班长在校外还有一个女朋友。前女友说,班长并不是真爱她,班长谁都不爱,班长只是用征服一个又一个女人来证明自己的对女人的魅力。前女友说,你不知道吧,你头天刚把自己给了班长,班长第二天就告诉我说把你给征服了,你们全班的男生就都知道了他睡了你,所以后来没人再来追你了吧,哈。

她把班长的前女友轰出了宿舍门。她气晕了。她跑到男生宿舍找到了正在睡午觉的他。她把他叫到楼下,在一颗老槐树的树荫下,询问班长在男生们之间讲了些她的什么。他有些发懵,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他说没有听见班长讲什么。他说,班长没讲过她的什么不好。他问她怎么了,为什么这么反常。她什么也没说,也没解释,就气冲冲地走了。

随后她就跟班长分手了。多年以后,她告诉他说,她可以接受和容忍一个人的其他缺点,但是如果一个人不能全心全意的对她好,她就会觉得没有再跟他好下去的必要。她说,后来班长出差的时候,来到过她附近的城市,说想再见到她,想看看她怎样了,过得好不好。她说自己过得很好。她说也希望班长生活丰富并祝他在仕途上更上一层楼。但是她拒绝了和班长见面。对于一个不愿赌上一切跟她在一起的人,一个跟她好的同时还在跟别的女人保持着暧昧关系的人,她觉得没有必要再去见这样一个人。


他是在她和班长分手的第三天下午才知道的。连续三天,她都没有出现,没有去上课。她是一个标准的好学生,从来没有缺过课。如果缺席,那一定是病了,她只有在病了的时候才会缺课。她总坐在前排中间的那个位置,现在那个位置变得空空荡荡。即使她不在,也没人去占那个座位,好像那个地方就是专门属于她的。三天了,那个位置一直空着。他一开始没有觉出什么,他以为她病了,没有能来上课。第三天下午,他坐在教室里,突然觉出一股异样。他的目光在教室里扫过,寻找着班长。他看见班长心不在焉地坐在最后一排,低垂着头,眉头紧锁,神情沮丧。

他突然领悟到了发生了什么。虽然他不能确切地知道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怎样发生的,但是那些都不重要了。他合上书,背上书包,站起来,在同学和老师的异样的目光中,走出了教室。他从来没有这样在课中间离开教室过。他走到教室外,下楼,出了门口,看见外面刚下过雨。他在楼房的拐角处找到了自己的自行车,骑上车,沿着校园里被雨淋湿的小径向着湖边骑去。他知道她会在哪里。这么些年来,他一直留心地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对她的脾气和爱去的地方了如指掌。


他果然在湖边塔下的小亭子里找到了她。她坐在竹林边上靠湖的遮雨的小亭子里,在自己悄悄的抹泪。

小雨后的竹林,带着潮湿的雾气和凉气。清澈的雨水沿着叶尖滚落,一滴滴地垂撒在石子小径上。天空依然笼罩在没有完全散开的阴云之中,湖水怔怔地看着青灰色的塔。暮色过早地凝重起来,夹杂着冬天腐烂的落叶和湖边的沙土的味道。她独自侧坐在亭子里的木凳上,面向湖边,眼神空寂而荒漠,紧紧地咬着嘴唇,像是咬着一只铅笔头。他把自行车在亭子前支好,坐到她身边,默默地陪她坐着。看到她的红肿的眼睛,他觉得很心疼。她见了他坐在身边,突然忍不住放声哭了,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就像是那天在礼堂里看电影一样。他知道,他安慰不了她。她需要把一切委屈都哭出来。他想伸手去搂住她的肩膀安慰她,但是又怕她会感觉不好。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两手垂在腿上,坐在她的身边,任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让她的泪水打湿他的肩膀。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一团团暮色在湖水上如荷花般散开,远处低矮的湖岸变成一片模糊的青黛色。风从青灰色的塔边吹来,带着早春的凉意。湖岸对面的爬满青藤的暗绿色的小院子里,点点橘红色的灯开始亮起来。亭外的小径上有三三两两的学生拿着饭盆走过,消失在不远处竹林垂下的一片片暗影里。她靠着他的肩膀继续抹眼泪。他哄着她,把自己书包里的本撕了,用作业本的纸叠了许多小船,把小船从亭子上扔进湖水里,让她看着小船随波逐流的飘去。坐了不知道多久了之后,她哭够了,她停止了抽噎,她掏出手绢来把眼泪擦干。她抬头跟他说:

我饿了。


他让她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带她去了校门外最好的一个餐馆。他问她喜欢吃什么,她说什么都行,饿了什么都好吃。他点了一桌吃的,多得足够他们吃三顿的。她说太浪费了。他说三天了你一定没吃好饭,要多吃一些,多吃些也会感觉好一些。她果然吃了很多。三天了她一口也没吃过饭,今天把饭都补过来了。

她说想喝酒。他要了啤酒。她喝了很多。她喝醉了。她问他说,你联系好毕业的单位了吗?他说还没有,他说他明天就开始联系,要去她的家乡的小城,跟她一起去她的家乡。她说你就蒙我吧。他说没有蒙她,是真的。她问他说,为什么这样,你不喜欢在北京和自己的父母在一起吗?他说不想。他说从小在北京长大,一直想去外地学习或者工作,现在终于有了机会了。

她真的喝醉了。过了一会儿她又重复地问他说,你毕业去那里?他说跟她回她的家乡。她说你为什么要去外地,北京不好吗?他说他喜欢外地。他说外地的空气好。他说要跟她一起去小城。她说,那是你自己愿意去的啊,将来不要后悔哦。他说是他自己愿意去的,不后悔。

她醉得总是忘了刚才说的话。她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自己的话,一次又一次地问他毕业去哪里,他一次又一次地说去她的家乡。她说你要说话算数的哦。他说他会的。她说你以后不要后悔哦,毕业工作可是很大的一件事。他说他不会后悔。他说他一定不会后悔的。他说不论怎样他都不会后悔。

他们在餐馆坐到餐馆关门的时候才离开。她的酒终于醒了,吃饱了,感觉好多了,思维也正常了。他骑车驮着她,送她回到了女生宿舍楼下。在楼门口,管宿舍的大妈说太晚了,不让他进楼。他跟她在门口道别。他说,你要答应我,想开一些,不要做什么傻事。她点点头,叫他回去,自己不回头地走进了楼门,有些跌跌撞撞地上了楼梯,回宿舍睡觉去了。他站在宿舍楼外,看着她的窗口的灯熄了,之后又守了半夜,怕她出什么事情,直到天亮了才离开。


她跟班长分手的消息传出去后,那些平时嫉妒她的女生,那些追过她但被拒绝过的男生,都在幸灾乐祸地传播着小道消息。只有他在一直安慰她,跟她在一起。他吸取了以前的教训,变得勇敢多了,上课的时候坐在了她旁边的位置上。他知道班长在后面恼恨地盯着他,但是他不在乎。那些不喜欢她的人,更加不喜欢她了。他们说,他是她的一个备胎。他们说她刚跟班长分手,就跟备胎好上了。有关她的传言满天飞。有的传言说她脚踩几只船,有好几个备胎。有的传言说她要挟班长跟他回去不成,就跟班长吹了。有的传言说她就是一个祸害人的狐狸精。有人预计说,她只是耍弄他,将来也会把他甩了。他听了这些传言很气愤,他不知道这些传言是从哪里来的。明明她是班长的受害者,现在却成了她是狐狸精。

班里的人都相信那些小道消息,开始对她另眼看待,连他的宿舍里的哥们儿都劝他说不要跟她好。她和他成了被孤立的两个人,这反而使他们的感情更好了。她问他说,你在乎别人怎么看我们吗?他说他不在乎。他真的不在乎。即使整个世界都跟他们作对,他也不在乎。他只在乎她。

在那段时间里,他像她的男朋友一样地保护着她,天天跟她在一起上课,吃饭,自习,沿着湖边散步,去农贸市场买水果。每天晚上他都送她回宿舍。她也像他的女朋友一样对他好,跟他在一个饭盆里吃饭,买他爱吃的菜和水果,帮他挑衣服,拿自己的零花钱给他买最好的烟。那一段,是他的一生里,最喜欢回忆的甜蜜的时期。在外人眼里,他是她的男朋友,她是他的女朋友。但是只有他知道,她仍然处在上一段恋情破灭之后的恢复期,伤口需要弥合,还不想成为任何人的女朋友。他们虽然总是形影不离地在一起,但是也只是仅此而已,他们没有牵手,没有亲吻,更没有更亲密的举动。但是他不着急。他相信有一天她会恢复好,会真的成为他的女朋友。那一天迟早会到来的。


他没有把要去她的小城的决定告诉家里。他知道家里会有一百个理由反对的。他瞒着家里,偷偷联系好了小城的工作单位,把一切该做的准备工作都做好,跟系里负责分配的老师也讲好了。他会和她在小城的一个单位上班,在不同的科室工作。只有到了不得不告诉家里的最后一刻,他才把去小城的消息告诉了家里。家里不想让他去外地,特别是外地的一个小城市。家里说不能理解,他为何会放弃掉家里早已给他找好的在北京的外贸总公司工作的机会,而去外地。他说,他喜欢一个同班同学,他要跟她在一起。家里说,北京也有很多很好的女孩,他有很好的工作,很好的教育背景,以后一定会找到很好的姑娘的。他说,他只喜欢她,他已经下定决心了要跟她一起走,工作单位和一切都已经落实,系里也知道了,户口本会直接迁到小城去。家里人虽然不高兴,但是看到木已成舟,无法拦阻,只好勉强同意他的决定,放他去了外地。

就这样,在毕业典礼后,他和她在七月底的一个晚上,登上了去南方的火车,去了她的家乡。那个经常烟雨蒙蒙的小城市。

没有同学送行,没有家里人的祝福,他们两个人坐在火车窗边,看着北京城的点点灯火逐渐远去,消失在视野里。火车在夜雨里穿行,驶过一片片黑魆魆的城镇和田野,雨水打在车窗上,玻璃如镜子一样映着他们的身影。雨水时而稀疏,时而倾盆而下,车身在铁轨上颤抖着,颠簸着。她说想吃点儿夜宵。他带着她去了最后面的餐车,坐在一个铺着白色桌布的简易桌子边,要了一瓶啤酒,两个热菜和一个凉菜。她带着即将回到自己故乡的兴奋,一边吃着,一边激动地给他讲着小城的故事。她说他一定会喜欢小城的。她说她敢担保他一定会喜欢的。他微笑着,说他毫无疑问。他说他会喜欢任何地方,只要跟她在一起。她有些感动,手在餐桌的雪白的桌布上伸过去,握住了他的手,说她很感谢他做的一切。这是自礼堂看电影之后,他们的手第一次接触在一起。她说请他原谅她跟班长在一起的时候,出现的让他不愉快的一些事。她说她现在明白了,只有他对她最好。她说她会记得的,一辈子都会记得。他说还记得我们一起看的那部电影么,爱就永远不必说对不起。

吃完夜宵之后他们回到了卧铺,他们买得是两张分开的上铺。他们在走廊昏暗的地灯的照射下,分别爬上了自己的卧铺。在火车的颠簸和催眠的雨打玻璃声里,她盖上被单,带着微笑很快就进入了梦乡。而他,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离开一个熟悉的城市总是会让人伤感,特别是自己出生和长大的城市。他看着远去的城镇的灯火,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一阵深重的歉意袭上心头。那时他还不知道,此去一别,他将再也见不到自己的母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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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不说对不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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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堂里的那次看电影,给他和她的恋情画上了一个句号。一切来得那么突然,却又失去的那么迅速,就像一块乌云飘到头顶,下了几滴雨,又迅速地消失了。他后悔自己的懦弱,后悔没能勇敢一些,没能够一直牵着她的手。他一直暗恋着她,她也知道他在暗恋着她,上帝给了他一次难得的机会,让她在那个时候受到感动。他只需要再勇敢一点,她就会做他的女朋友了。他和她,只差了那么一点点。就是这一点点,却成了再也迈不过去的距离,成了跨不过去的分水岭。他懊悔。他自责。他难受得想撞墙。他的懦弱,把一切都毁了。他失去了自己原本可以得到的幸福。晚上在宿舍的卧谈会上,他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同宿舍的哥们儿。六个哥们儿都为他惋惜。一个哥们儿说,这就是命,这就是缘分。命运就是会在你不曾期望的时候姗姗来到,如果你抓不住,只能说你跟她的缘分还不够。第二个哥们儿说,早就劝告过你了,不要去追你得不到的人。第三个哥们儿说,这回你体会到了吧,爱情并不像从《读者》杂志上读到的那样,付出真心,就一定会得到回报。付出真心,更多的可能是得到心碎。

他心碎了。他的心碎不是学校礼堂里看电影引起的,而是锅炉房听到班长说的那番话引起的。他这么珍惜的一个人,他暗恋了三年的一个人,他这么爱着的一个人,她却不爱他。她却跟别人很快的好了。她却把自己最宝贵的给了那个人。她怎么可以这样。暖水瓶落到地上破碎的那一天,他夜里失眠了。他睡不着觉。他爬起来,深更半夜像是游魂一样沿着湖边小径盲目地绕着圈跑。他在湖边的岩石上坐了几个小时,发呆地看着黑魆魆的湖水,直到晨曦穿透了云层。青灰色的塔像是见惯了伤心一样,把巨大的阴影无声地铺在石子路上,在夜色里沉默着,丝毫不为他的悲哀所动。

那以后,原本就偏瘦的他,吃饭没有胃口,好像胃部凝固了一样,什么都不想吃,瘦了很多。他开始发奋地用功念书,想靠努力学习来忘记一切。学期结束的时候,他破天荒地在期末考试中全部功课都得了九十五分以上,是他大学四年里最好的成绩。他的同宿舍的男生们说,他是想靠用功来证明什么。只有他知道,他其实并不是想证明什么,他只是想忘却什么。最好的忘却办法,就是让自己忙得没有时间去想。


大四的第一个学期,她过得很开心。班长是个很优秀的男生,正是她喜欢的那类英俊高大的白马王子一类的男生。班长的父亲是某部的部长,老清华毕业生,为人精明圆滑,工作勤勤恳恳,在部级官员里算是年轻有为的,深得一位副总理的赏识,有望再上一层楼。班长继承了父亲的优点,精明强干,学习认真,做事一丝不苟,社交能力强,朋友圈子广,大二就入了党,大四成了全年级的团委书记。自从有了班长做男朋友之后,追她的人和对她纠缠的人都知趣地离开了,知道竞争不过班长,给她减少了不少烦恼。她家在外地,周末的时候无法回家。班长父亲每到周末就派司机来接她和班长回家,在家里过一个周末再回来,回来的时候总是带着许多家里带来的好吃的。

同样的学期,他的心情却很郁闷。他不想再见到她。他一点都不想再见到她。但是他总得去上课,上课的时候就会看见她。她依旧喜欢坐在前排的正中间的位置,面对着讲台和老师,依旧喜欢举手抢答问题。他无论坐在后面什么地方,目光总是无法绕过她的背影。更糟糕的是,现在班长总是跟她坐在一起。他们有时会趁老师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搞一点肢体接触小动作。虽然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们的小动作并不明显,但是他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他无法忍受。他真的无法忍受。他无法看见别人触碰她。有几次上课的半中间,他不得不拿起书包离开教室,免得再看见他们。

他越是不想见到她,却越是躲不开。越是不想看见她跟班长的亲密,却越是能见到。他看见过她在班长家的照片。班长有时到他们宿舍来串门,有一次拿了一摞在家里自拍的照片给他们宿舍的男生们看。照片上,她穿着一件鲜艳的黄色吊带背心,身子从后面贴在班长的背上,搂着班长的脖子,对着镜头幸福地微笑着,一脸阳光。在食堂里,班长有时会带着她坐到他吃饭的桌子上来,跟她像是小两口一样在一个饭盆里亲亲热热地吃饭。经过了几个月之后,她早就忘记了礼堂里看电影的那件事,也不再鄙视他和躲着他,只是把他看作了一个一般的同学,既不靠近,也不回避,也不觉得跟他在一个桌子上吃饭有什么。追她的男生多了,他只不过是其中不显眼的一个,过后她早就把一切都给忘了。她不知道,他看见她吃饭的时候跟班长的亲热劲儿很受不了。她并不是刻意秀恩爱,她只是习惯了一些亲昵的动作,班长有时不自觉地把手抚摸着她的背,或者把手放在她的腿上。她觉得这些都是恋人之间很自然的动作,并没想去刺激谁,更没想到他会往心里去。

他不怪她,他只是知道,自己心里放不下。如果真放下了,他就不会再有那种感觉了。他见到有的人失恋后疯狂地追逐新恋情,靠新恋情的刺激来抚平心里的创口。他做不到。学校里有很多不错的女孩子,只要他主动,其中一些女孩子会跟他好的。大学的最后一年,有些还没有找到男朋友的女生,开始向他示好,向他发出一些试探性的带电的信号。他没有反应。他不想跟别人好一场,最后只是把对方甩掉。因为他知道,他忘不掉她。他有些恐惧,他想她会一直在他的脑子里,直到他死去的那天才会离去。有她在,他永远不会从别的女孩那里得到幸福的感觉。她代表着他的初恋。她代表着他的一切对于爱情的理解和期待。她代表着他大学里的那一段朦胧的爱恋时光。那一段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春节过后,新学期开始不久的一个晚上,他骑车从校外的农贸市场经过,看见她提着一兜子刚买的水果,在雪地里冒着飞舞的雪花往校园的方向走,走得很吃力。他停下来,让她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把兜子放在车把上,带她回了校园。一路上他们聊了几句天,谁都没有再提起礼堂里的事。

她说注意到他上个学期很用功,考得很好。她说他看着比过去瘦了,问他是不是病了。他说没有。他说一切都很好。她问他有没有想毕业以后去哪里。他说家里会给他找一份工作。家里其实已经给他安排好了工作,他只是不想告诉同学们,也没想告诉她。家里给他找的工作是在西苑饭店里的五矿进出口公司总部从事钢材和矿产的进出口工作。外贸口出国机会多,油水大,很多人靠着做外贸的机会把订单转给自己的私人公司在中间倒一下手,或者吃回扣,挣钱既多又快,几乎没有风险。他很满意这份儿工作,内心里憧憬着坐飞机去世界各地出差,参加各种商务谈判,住在风格迥异的旅馆里,领略各地不同的风土人情。他想亲眼去看看纽约的自由女神像和世贸大厦,看看巴黎的凯旋门和香榭丽舍大道,看看伦敦的大笨钟,看看柏林的勃兰登堡门。他想坐在欧洲街头的古色古香的咖啡馆里,看鸽子在被雨水刷洗干净的石板路上走来走去,看漂亮的建筑在斜阳里留下暗影。他对毕业后的工作充满了幻想,觉得那是他的事业的起点,相信他一定会靠自己的努力,成为一个事业有成的男人。

他骑着车,很快就进了校门,骑到了女生宿舍楼下。他帮着她提着提兜爬上楼梯,进了她的宿舍门。宿舍里没有人,同宿舍的女生们都去上自习去了。她请他坐在椅子上,给他冲了一杯雀巢咖啡,随后坐在他对面的床上,两只手支着床,随意地跟他聊着天,就像是一个老朋友一样地聊天。他说咖啡味道很好,闻着就很香。她笑笑说,是从班长家里拿的。她说看见他在自习室外抽烟,有时一根接着一根的抽,劝他不要抽得这么厉害,说这样会对身体不好。他说他有时抽得多,有时少。她说要是实在戒不了,就抽些好烟,好烟对身体的伤害少。

他们东聊西扯了一些之后,谈到了毕业。他问她毕业以后有什么打算,她说她要回家去照顾母亲。她说父亲早就去世了,母亲退休了身体还有病,家里就她一个孩子,她说她要回到家乡的小城去工作,好跟母亲住在一起,照顾母亲。他没有问,如果她回了小城,班长今后跟她会怎样。她在他面前一句也没提班长。他也没提。说起毕业打算的时候,她的眉头皱了起来,他感觉到她有一种隐隐的忧虑。他知道,班长是个事业型的人,不会放弃自己的美好前景去小镇上跟她厮守的。班长其实没有选择。班长家里早已经给班长给安排好了工作,毕业后直接进入国务院某委,在那里给一个正部级官员做秘书,仕途不可限量。即使班长想跟她去小镇,班长家里也不会同意的。他想她也知道这一点。一边是身体不好需要照顾的母亲在家乡,一边是自己的男朋友在北京,她只能选择一头。她也其实没得选择。

他喝完咖啡,坐了一小会儿,就告辞走了。她送他到楼梯口,看着他下了楼。他在楼梯上跟她挥手,叫她回去。她点点头,笑了一下,回宿舍去了。他走出女生宿舍楼,骑上自行车,回头看时,看见楼上她的窗户打开了,看见她在窗口里看着他。他的眼里突然涌上一阵泪水。他觉得她请他喝咖啡,嘱咐他不要多抽烟,要他抽好烟,送他到楼梯口,最后又从窗户里看着他离去,一定是说明她心里还有他。而他也无法忘记他。他想起她说的毕业时要回家乡小城,那样班长一定不会跟她一起回去,异地恋过一段时间可能就只有分手。那时,也许他还能够有一个机会,重新跟她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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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为她和班长会经过一段异地恋后分手,却没有想到,她和班长的分手比他预期的要早。经过了异常寒冷的一个冬天,温暖的风刚一吹进校园里,树上刚长出新的嫩绿的小枝桠的时候,她就跟班长分手了。分手的原因是显而易见的。他们都到了最后决定毕业后去哪里的时候。班长不愿意去她家所在的小城市,她也不能把母亲接到北京来。她母亲一直很强烈地反对她跟班长的恋情。母亲说她攀高枝。母亲说她迟早会被班长甩了。她争辩说,她喜欢班长。母亲说,女人最重要的不是嫁给一个自己最喜欢的,而是要嫁给一个最喜欢自己的。当她从班长口里得知,班长已经决定留在北京的时候,她知道,她跟班长的缘分尽了。他们的缘分,会终止在毕业分手的时刻。她本来想把和班长的恋情延续到登上回家的火车的时候,让火车把他们自然分开,把这段恋情画上一个句号。但是一件意外的事情成了分手的导火索。

她无意中撞见班长和前女友在操场的一处僻静的地方谈话。她骑车经过操场的时候,看见他们躲在操场的看台下,在小声说着什么。她把车停在他们面前。班长和前女友见了她,都有些不自然。女人的直觉让她感觉里面有什么事情。她没有问班长,她不想知道,她不愿知道。她没有兴趣知道。她不相信班长会和前女友和好。也许在她走了之后他们会和好,但不是现在。

但是班长的前女友不久就找到她宿舍来,把班长的许多事都告诉了她。她不知道班长的前女友为何会到她宿舍来把这些事告诉她。也许是因为他们之间有了什么争执,也许是有什么事伤透了心,她不知道,也不想问。班长的前女友说,班长在校外还有一个女朋友。前女友说,班长并不是真爱她,班长谁都不爱,班长只是用征服一个又一个女人来证明自己的对女人的魅力。前女友说,你不知道吧,你头天刚把自己给了班长,班长第二天就告诉我说把你给征服了,你们全班的男生就都知道了他睡了你,所以后来没人再来追你了吧,哈。

她把班长的前女友轰出了宿舍门。她气晕了。她跑到男生宿舍找到了正在睡午觉的他。她把他叫到楼下,在一颗老槐树的树荫下,询问班长在男生们之间讲了些她的什么。他有些发懵,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他说没有听见班长讲什么。他说,班长没讲过她的什么不好。他问她怎么了,为什么这么反常。她什么也没说,也没解释,就气冲冲地走了。

随后她就跟班长分手了。多年以后,她告诉他说,她可以接受和容忍一个人的其他缺点,但是如果一个人不能全心全意的对她好,她就会觉得没有再跟他好下去的必要。她说,后来班长出差的时候,来到过她附近的城市,说想再见到她,想看看她怎样了,过得好不好。她说自己过得很好。她说也希望班长生活丰富并祝他在仕途上更上一层楼。但是她拒绝了和班长见面。对于一个不愿赌上一切跟她在一起的人,一个跟她好的同时还在跟别的女人保持着暧昧关系的人,她觉得没有必要再去见这样一个人。


他是在她和班长分手的第三天下午才知道的。连续三天,她都没有出现,没有去上课。她是一个标准的好学生,从来没有缺过课。如果缺席,那一定是病了,她只有在病了的时候才会缺课。她总坐在前排中间的那个位置,现在那个位置变得空空荡荡。即使她不在,也没人去占那个座位,好像那个地方就是专门属于她的。三天了,那个位置一直空着。他一开始没有觉出什么,他以为她病了,没有能来上课。第三天下午,他坐在教室里,突然觉出一股异样。他的目光在教室里扫过,寻找着班长。他看见班长心不在焉地坐在最后一排,低垂着头,眉头紧锁,神情沮丧。

他突然领悟到了发生了什么。虽然他不能确切地知道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怎样发生的,但是那些都不重要了。他合上书,背上书包,站起来,在同学和老师的异样的目光中,走出了教室。他从来没有这样在课中间离开教室过。他走到教室外,下楼,出了门口,看见外面刚下过雨。他在楼房的拐角处找到了自己的自行车,骑上车,沿着校园里被雨淋湿的小径向着湖边骑去。他知道她会在哪里。这么些年来,他一直留心地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对她的脾气和爱去的地方了如指掌。


他果然在湖边塔下的小亭子里找到了她。她坐在竹林边上靠湖的遮雨的小亭子里,在自己悄悄的抹泪。

小雨后的竹林,带着潮湿的雾气和凉气。清澈的雨水沿着叶尖滚落,一滴滴地垂撒在石子小径上。天空依然笼罩在没有完全散开的阴云之中,湖水怔怔地看着青灰色的塔。暮色过早地凝重起来,夹杂着冬天腐烂的落叶和湖边的沙土的味道。她独自侧坐在亭子里的木凳上,面向湖边,眼神空寂而荒漠,紧紧地咬着嘴唇,像是咬着一只铅笔头。他把自行车在亭子前支好,坐到她身边,默默地陪她坐着。看到她的红肿的眼睛,他觉得很心疼。她见了他坐在身边,突然忍不住放声哭了,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就像是那天在礼堂里看电影一样。他知道,他安慰不了她。她需要把一切委屈都哭出来。他想伸手去搂住她的肩膀安慰她,但是又怕她会感觉不好。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两手垂在腿上,坐在她的身边,任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让她的泪水打湿他的肩膀。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一团团暮色在湖水上如荷花般散开,远处低矮的湖岸变成一片模糊的青黛色。风从青灰色的塔边吹来,带着早春的凉意。湖岸对面的爬满青藤的暗绿色的小院子里,点点橘红色的灯开始亮起来。亭外的小径上有三三两两的学生拿着饭盆走过,消失在不远处竹林垂下的一片片暗影里。她靠着他的肩膀继续抹眼泪。他哄着她,把自己书包里的本撕了,用作业本的纸叠了许多小船,把小船从亭子上扔进湖水里,让她看着小船随波逐流的飘去。坐了不知道多久了之后,她哭够了,她停止了抽噎,她掏出手绢来把眼泪擦干。她抬头跟他说:

我饿了。


他让她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带她去了校门外最好的一个餐馆。他问她喜欢吃什么,她说什么都行,饿了什么都好吃。他点了一桌吃的,多得足够他们吃三顿的。她说太浪费了。他说三天了你一定没吃好饭,要多吃一些,多吃些也会感觉好一些。她果然吃了很多。三天了她一口也没吃过饭,今天把饭都补过来了。

她说想喝酒。他要了啤酒。她喝了很多。她喝醉了。她问他说,你联系好毕业的单位了吗?他说还没有,他说他明天就开始联系,要去她的家乡的小城,跟她一起去她的家乡。她说你就蒙我吧。他说没有蒙她,是真的。她问他说,为什么这样,你不喜欢在北京和自己的父母在一起吗?他说不想。他说从小在北京长大,一直想去外地学习或者工作,现在终于有了机会了。

她真的喝醉了。过了一会儿她又重复地问他说,你毕业去那里?他说跟她回她的家乡。她说你为什么要去外地,北京不好吗?他说他喜欢外地。他说外地的空气好。他说要跟她一起去小城。她说,那是你自己愿意去的啊,将来不要后悔哦。他说是他自己愿意去的,不后悔。

她醉得总是忘了刚才说的话。她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自己的话,一次又一次地问他毕业去哪里,他一次又一次地说去她的家乡。她说你要说话算数的哦。他说他会的。她说你以后不要后悔哦,毕业工作可是很大的一件事。他说他不会后悔。他说他一定不会后悔的。他说不论怎样他都不会后悔。

他们在餐馆坐到餐馆关门的时候才离开。她的酒终于醒了,吃饱了,感觉好多了,思维也正常了。他骑车驮着她,送她回到了女生宿舍楼下。在楼门口,管宿舍的大妈说太晚了,不让他进楼。他跟她在门口道别。他说,你要答应我,想开一些,不要做什么傻事。她点点头,叫他回去,自己不回头地走进了楼门,有些跌跌撞撞地上了楼梯,回宿舍睡觉去了。他站在宿舍楼外,看着她的窗口的灯熄了,之后又守了半夜,怕她出什么事情,直到天亮了才离开。


她跟班长分手的消息传出去后,那些平时嫉妒她的女生,那些追过她但被拒绝过的男生,都在幸灾乐祸地传播着小道消息。只有他在一直安慰她,跟她在一起。他吸取了以前的教训,变得勇敢多了,上课的时候坐在了她旁边的位置上。他知道班长在后面恼恨地盯着他,但是他不在乎。那些不喜欢她的人,更加不喜欢她了。他们说,他是她的一个备胎。他们说她刚跟班长分手,就跟备胎好上了。有关她的传言满天飞。有的传言说她脚踩几只船,有好几个备胎。有的传言说她要挟班长跟他回去不成,就跟班长吹了。有的传言说她就是一个祸害人的狐狸精。有人预计说,她只是耍弄他,将来也会把他甩了。他听了这些传言很气愤,他不知道这些传言是从哪里来的。明明她是班长的受害者,现在却成了她是狐狸精。

班里的人都相信那些小道消息,开始对她另眼看待,连他的宿舍里的哥们儿都劝他说不要跟她好。她和他成了被孤立的两个人,这反而使他们的感情更好了。她问他说,你在乎别人怎么看我们吗?他说他不在乎。他真的不在乎。即使整个世界都跟他们作对,他也不在乎。他只在乎她。

在那段时间里,他像她的女朋友一样地保护着她,天天跟她在一起上课,吃饭,自习,沿着湖边散步,去农贸市场买水果。每天晚上他都送她回宿舍。她也像他的女朋友一样对他好,跟他在一个饭盆里吃饭,买他爱吃的菜和水果,帮他挑衣服,拿自己的零花钱给他买最好的烟。那一段,是他的一生里,最喜欢回忆的甜蜜的时期。在外人眼里,他是她的男朋友,她是他的女朋友。但是只有他知道,她仍然处在上一段恋情破灭之后的恢复期,伤口需要弥合,还不想成为任何人的女朋友。他们虽然总是形影不离地在一起,但是也只是仅此而已,他们没有牵手,没有亲吻,更没有更亲密的举动。但是他不着急。他相信有一天她会恢复好,会真的成为他的女朋友。那一天迟早会到来的。


他没有把要去她的小城的决定告诉家里。他知道家里会有一百个理由反对的。他瞒着家里,偷偷联系好了小城的工作单位,把一切该做的准备工作都做好,跟系里负责分配的老师也讲好了。他会和她在小城的一个单位上班,在不同的科室工作。只有到了不得不告诉家里的最后一刻,他才把去小城的消息告诉了家里。家里不想让他去外地,特别是外地的一个小城市。家里说不能理解,他为何会放弃掉家里早已给他找好的在北京的外贸总公司工作的机会,而去外地。他说,他喜欢一个同班同学,他要跟她在一起。家里说,北京也有很多很好的女孩,他有很好的工作,很好的教育背景,以后一定会找到很好的姑娘的。他说,他只喜欢她,他已经下定决心了要跟她一起走,工作单位和一切都已经落实,系里也知道了,户口本会直接迁到小城去。家里人虽然不高兴,但是看到木已成舟,无法拦阻,只好勉强同意他的决定,放他去了外地。

就这样,在毕业典礼后,他和她在七月底的一个晚上,登上了去南方的火车,去了她的家乡。那个经常烟雨蒙蒙的小城市。

没有同学送行,没有家里人的祝福,他们两个人坐在火车窗边,看着北京城的点点灯火逐渐远去,消失在视野里。火车在夜雨里穿行,驶过一片片黑魆魆的城镇和田野,雨水打在车窗上,玻璃如镜子一样映着他们的身影。雨水时而稀疏,时而倾盆而下,车身在铁轨上颤抖着,颠簸着。她说想吃点儿夜宵。他带着她去了最后面的餐车,坐在一个铺着白色桌布的简易桌子边,要了一瓶啤酒,两个热菜和一个凉菜。她带着即将回到自己故乡的兴奋,一边吃着,一边激动地给他讲着小城的故事。她说他一定会喜欢小城的。她说她敢担保他一定会喜欢的。他微笑着,说他毫无疑问。他说他会喜欢任何地方,只要跟她在一起。她有些感动,手在餐桌的雪白的桌布上伸过去,握住了他的手,说她很感谢他做的一切。这是自礼堂看电影之后,他们的手第一次接触在一起。她说请他原谅她跟班长在一起的时候,出现的让他不愉快的一些事。她说她现在明白了,只有他对她最好。她说她会记得的,一辈子都会记得。他说还记得我们一起看的那部电影么,爱就永远不必说对不起。

吃完夜宵之后他们回到了卧铺,他们买得是两张分开的上铺。他们在走廊昏暗的地灯的照射下,分别爬上了自己的卧铺。在火车的颠簸和催眠的雨打玻璃声里,她盖上被单,带着微笑很快就进入了梦乡。而他,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离开一个熟悉的城市总是会让人伤感,特别是自己出生和长大的城市。他看着远去的城镇的灯火,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一阵深重的歉意袭上心头。那时他还不知道,此去一别,他将再也见不到自己的母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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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不说对不起(二)
好看,真希望你写到这就完了,有情人终成眷属,THE END. happy ending....
 
最后编辑:
谢精灵。原来的小小饼屋大概是一万字,现在这一篇打算写个十万字左右吧。
我的预感, 拥抱不会就此驻笔! 这后面还会有波折. 这个痴心的男孩子还会再一次被伤害! 虽然觉得会遗憾. 但生活会不断地捉弄人!
 
内向的性格让爱情好寂寞,很多女孩无法理解,会误读这样的男生。更不要说年轻的时候,有几个人真正懂得爱。。。。。。
拥抱的描写愈来愈平实,人物似乎就是身边的人。更感觉是静水寓深流。 不曾读过<饼屋>, 重头欣赏。

[QUOTE="让我拥抱你, post: 8898235, member: 92627"

在他的一生里,他一直后悔一件事,一件十九岁的时候在大学校园里发生的事。他有一个快乐和平静的童年,一直到大学,他的生活都是平平静静的,可以说没有什么波折;就像是晴朗的日子里,午后的一湾平静的湖水,载着微微的涟漪,不紧不慢地流着。那时,他想他以后的生命也许会是这样平淡无奇:大学毕业,家里人给安排一份在北京的稳定的让人羡慕的工作,自己勤勤恳恳地上班,挣钱,有自己的房子,买一辆车,结婚,生一个孩子,老了后去附近的公园散步,然后在某一天平静地离开人世。那时他没有想到,后来他的生命会如平稳的湖水流入波涛汹涌的大海一样,经历各种挫折和悲欢离合,变化之大超出了他最荒诞的想象。
。。。。。。。。。

多年以后,他的眼睛瞎了。他什么都看不见了。他的眼前除了黑色,灰色与白色,还是黑色,灰色与白色。一个阳光充沛的下午,他像往常一样,坐在扬州城里一间小小饼屋的椅子上歇息,等着昨天预定蛋糕的顾客进门取蛋糕。他听见屋外有嘈杂的脚步声向着饼屋走来,听见有几个人掀开门帘进了屋子。在叽叽喳喳的女人们的讲话声中,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他一下就听了出来,那是她的声音。他一下就听出来了。那个声音。多少年了,那个声音依然没有变,嗓音语调都没有变,依然是那样柔美。他都不记得有多少年没有听到过了。他扭过头去,让空洞的目光停驻在墙壁上,不想让她看见自己已经失去了昔日光泽的眼睛。那天在饼屋,她离去了之后,他突然想起了普鲁斯特的一句话:惟一幸福的岁月是失去的岁月,惟一真实的乐园是失去的乐园。以前他不能明白普鲁斯特说得是什么,后来他终于明白了。后来他才真正领悟到普鲁斯特的那番话的意思。

虽然,一切都已经晚了。都已经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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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不说对不起(一)[/QUOTE]
 


他在火车上度过了难眠的一夜。多年以后他听到了陈楚生的那首歌,“当火车开入这座陌生的城市/那是从来就没有见过的霓虹/我打开离别时你送我的信件/忽然感到无比的思念/看不见雪的冬天不夜的城市/我听见有人欢呼有人在哭泣/早习惯穿梭充满诱惑的黑夜/但却无法忘记你的脸/有没有人曾告诉你我很爱你/有没有人曾在你日记里哭泣/有没有人曾告诉你我很在意/在意这座城市的距离”,他依然能够想起那次在夜雨中的旅行。像是特意让他感到离开家乡的悲伤一样,一晚上火车都在连绵不断的湿雨里穿行。窗外的云层很厚很低,一望无际的原野和山陵被笼罩在黑暗和雨水之中。车内弥漫着一股湿冷的潮气,还没有到南方,他就已经感觉出南方的潮湿来了。从小到大,他从没有离开过北京,这次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真正离开了北京。过去他也曾出去旅行,但那毕竟是旅行,那时他知道,无论他走了多远,还会回到自己的家里来。这一次,他知道是彻底的离开家了,离开了自己的父母和家人。他不知道她会怎么想。也许她会被感动,知道他很在意跟她在一起;也许她会觉得他没出息,放弃了那么好的一份儿工作,跟她到了小城来。但是不管怎么说,他以后能够跟她在一个城市,一个单位,能够经常见到她,这就值得了。

淅淅沥沥的夜雨不断地敲打着行驶中的车窗,只有在火车进入隧道之时,打在玻璃上的雨点才会短暂地停歇一下。车厢在隧道里变得伸手不见五指,车轮在铁轨上碾出的响声撞到隧道的黑魆魆的墙壁上,发出隆隆的回声,像是天际传来的闷雷。每次火车进入隧道,他都会被隆隆的响声惊醒过来,听着火车带着风声穿出隧道,重新在阴郁寒冷的瓢泼大雨里穿行。每次醒来,他都会抬头看一眼对面卧铺上的她。看见她在火车的颠簸里睡得香甜的样子,他才会忘记掉离开家乡的悲伤,心里才感觉宽慰一些。黎明的时候,天空依然像是没有睡醒一样的灰蒙蒙。他觉得身体有些疲累,腿窝在上铺上时间久了也感觉有些不舒服。他掀开盖在身上的被单,沿着扶手从铺上下来,到洗手间去刷了牙洗了脸。回来后他拿了一本书,坐在窗边看着书,等着她醒来。


我们到哪里了?她醒了后,看见他坐在窗前读书,就从卧铺上蹑手蹑脚的爬下来,悄声问他说。

不知道,他抬头说。你这么早起来干什么,还不回去多睡会儿?

醒了睡不着了,她用手背揉了一下眼睛说。昨晚吃完夜宵一下就睡过去了,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睡的,夜里休息得好吗?

很好,他晃动了一下有些酸疼的脖子说。很好。

明天早上就能到家了,她看了一眼开始发亮的天空说。我都等不急了,想早点儿见到我妈。哎,我妈一定会喜欢你的。

怎么呢?他好奇地问她说。你怎么这么确定?

因为我妈心目里的好男人,就是一个你这样的人,她抿嘴一笑说。我最了解我妈了。我妈老教育我说,男人别的都在其次,关键是要对我特别好,会宠着我,哄着我,也要脾气好,怎么惹都不着急,怎么惹都不生气,就是生气了,也一哄就好。我爸就是不会哄着我妈,老让我妈生气。所以我妈说,让我一定要找一个真正对我好的,真正爱我的。

那你可一定要听你妈的话啊,他笑笑说。


第二天凌晨,当火车沿着平行的闪亮的钢轨,冒着蒙蒙细雨驶入她的家乡的时候,他看着车窗外被雨水洗刷得干干净净的城市,对小城顿时产生了一种好感。她的家乡是一个美丽的小城,在长江的边上,靠近三峡的尾端。岸边有一排一排的青灰色石阶,一直通到清澈的江水里。他拉下窗户,把头伸出窗外,看着宽阔的江面,让毛毛细雨浸湿他的头发和脸颊。一切都是陌生而新鲜的,就连空气也是如此,与车厢里的浑浊的空气完全不同。他的眼前是一条不断流动不断变化的布景:天空的灰色变成青灰色,夹杂着黄色野花的绿色田野逐渐从视野里消失,一根根竖立的水泥电线杆子连成一线,一幢幢灰色建筑的玻璃像是动画一样地反射着火车驶过的影子。在一处火车拐弯的地方他看见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正站在灌木丛后撒尿,水柱把一颗蒲公英冲得东倒西歪。男孩的身后是一个巨大的灰色的钢厂一样的厂房,房顶上耸立着冒着滚滚浓雾的烟筒。

在几声长笛之后,火车缓缓地进站了。一辆对行的火车喷着白色的蒸汽拉着汽笛驶过,巨大的车轮与铮亮的铁轨摩擦着,发出铿锵的声音。虽然下着雨,月台上接站的人依然熙熙攘攘的,她从窗口探头看去,一眼就看见了她母亲拄着拐杖站在一座漆成蓝白色的天桥下面。她激动地从车厢里对着母亲挥手,把母亲站的地方指给他看。火车停稳之后,他提着他们的两只旅行箱走下车厢门口的狭窄的台阶,绕过几个正在吆喝着从一列货车上往下卸东西的搬运工,跟着她来到了她母亲面前。

妈!她激动地走到母亲面前,叫着母亲说。

你可回来了,她母亲含着眼泪抚摸着她的肩膀说。

您身体不好,叫您不要来接,您怎么还来了?她伸手搀扶住母亲的胳膊说。

我没事儿,早上出来转转,顺道儿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她母亲看着她说。

这位是谁啊?母亲指着站在她身后的他,问她说。

妈,我大学同学,也是到咱们这里工作,以后是一个单位的。

多亏了你一路上照顾她,她母亲感激地对他说。回家吧,你要是没地方住,先住我们家好了。

谢谢您,他点头致谢说。给您添麻烦了。等到单位报到了,分了宿舍我就搬出去。

他拉着行李箱跟在她们身后她走出了站台。在车站外他看见一辆出租车碾过一个水坑,把坑里的灰色泥水碾得四溅。他挥手叫住了这辆出租车。他拉开车门让她母亲和她坐了进去,随后把两个行李箱放入车的后备箱里,跟她一起去了她家。


她母亲从一开始就喜欢上了他,就像她路上猜想的那样。他脾气好,人也本分勤快,回到家里,就帮着做饭,洗碗,吸尘拖地板,打扫厕所卫生,倒垃圾,脏活累活重活都能干,也都抢着干。他怕她累着,总是叫她一边休息着,他来干。他在她家里从来不闲着,除了干活之外,就陪着她母亲看电视,说话聊天。他喜欢跟她母亲聊过去的事情,听她母亲讲她小时候的趣事。她母亲过去总是自己一个人在家,现在家里有了她和他,觉得家里一下热闹了起来。她虽然跟母亲说他只是大学同学,但是她母亲一下就看了出来,他喜欢她。她母亲看出来他对她很好,特别是听到他放弃了北京的好工作,跟着女儿来到这里,觉得他一定是很爱自己的女儿,觉得他会是一个很好的女婿,会很好的照顾女儿。

他星期一到了单位报到之后,单位给他分了一间宿舍,跟另外一个同事合住。他搬去宿舍的时候,她母亲叮嘱他经常回来玩。他在这个陌生的小城里没有别的朋友,只有她一个,除了她家也没地方可去。白天他在单位里跟她一起上班,虽然在不同的科室,但是天天吃饭的时候在食堂能够见面。单位的工作不忙,也不需要加班,下班后他买了新鲜的蔬菜和肉,到她家里帮着做饭,一起吃晚饭,吃完晚饭看完电视再回宿舍。单位里发了什鱼肉什么的,他也都直接拿到她家里,做好了给她和她母亲吃。她母亲总是在女儿面前夸他,念叨他好,话里话外地希望他们能在一起。

她知道她母亲的意思。每当她母亲夸他的时候,她就说他假积极,说他在学校里可不是这样,说他在学校里是个很懒的男生,宿舍都乱得一塌糊涂。他从不争辩,只是笑着听她说,一边点头赞同。

喂,是批评你哦,你怎么还点头,她会问他说。

因为你说得都是真的啊,他回复说。我们宿舍是又脏又乱,跟女生宿舍没法儿比。

真奇了怪了,怎么到我们家你就变得这么勤快了呢?她疑惑地问他说。哦,我知道了,你是想巴结我妈,让我妈帮着你,对不对?


果然像她说的,他喜欢上了这个挨着江边的安静的小城。小城民风淳朴,没有大城市的喧嚣也没有大城市里的人的狡猾和精明算计。他和她在小城里过着很开心的日子。她带着他在城里的繁华的小吃街吃当地的小吃,参观小城附近的风景区和名胜古迹,跟他一起坐在江边的石阶上看滚滚而去的长江水。

她爱好烹饪,除了炒菜之外,经常做一些小点心和蛋糕,拿到单位去给同事们吃,所有的人都夸她的手艺高,说她要是开一个小饼屋一定会生意很兴隆。她也自信能开一个小饼屋,跟他聊天的时候谈起过以后要是没工作就开一个开心的小饼屋,每天做小点心和蛋糕。她说那样的人生也会很快乐。

周末的时候他跟她一起在厨房做小点心。她教给他做点心和蛋糕,慢慢的他也能做出可口的点心和蛋糕来,虽然没有她做得好。他做翻糖蛋糕,经常做不好,造成泻脚,蛋糕边的底部有一大堆翻糖多出来,

翻糖选软一点,擀得薄一点就好了。她告诉他说。

可是他还是做不好,每次她看见他做的蛋糕边的底部的多出来的翻糖,都要跟她母亲讲,取笑他一顿,说他笨死,说没见过这么笨的,总做不好。

一切都很好,一切都很完美,除了一件事:每当他想把他们之间的距离拉近一些的时候,她都会闪躲,都会顾左右而言它,都会打断他的话,都会转移话题。他们的关系并没有因为在小城里的交往增多而往前进一步,却总是停留在原地不动。他有些疑惑不解。他看得出来,她已经从上一次的恋情里走了出来,不再回想跟班长的那段恋情了,也再也没有提过班长。但是,为什么她总是躲闪呢?难道她不喜欢他吗?


快到年底的时候,她母亲得了一场急性传染病。上了年纪的人经不起病的打击,一下就住院了。她去陪着住院,他也每天下班去医院跟着陪着,夜里睡在医院的长椅子上。她母亲拉屎拉不出来,憋的脸发紫肚子发胀,晚上睡不着觉。她愁的没办法,买了香蕉和各种帮助泻腹的药给她母亲吃,都不管用。他看到她母亲痛苦的样子和她的愁眉苦脸,想出了一个办法,于是不怕病房里别人的耻笑,用手指去给她母亲抠屎,把硬硬的屎一点一点儿的抠出来。她受了感动,因为是她自己也不会去给母亲做的事情,他替她给做了。病房里的其他病人都觉得他是她的男朋友,对她的母亲不断夸奖说有个孝顺的女婿。她母亲一直就很钟意他做个女婿,于是在他不在的时候偷偷地劝说女儿跟他好。她摇摇头不同意。她跟母亲解释说,跟他只能是好朋友。

妈,别的我可以将就,但是婚姻不能将就。她对母亲说。我一定要找一个完美的人,一个我爱的人,而不是一个爱我的人。

我看他可是在一心一意的追你,她母亲摇头叹息说。这么好的一个人,多可惜啊。你还年轻,心高气傲,以后你会后悔的,会知道错过了什么。如果你真的没有意思,你也该跟他讲清楚,也省得耽误了人家。


小城的医生不知是缺乏经验还是不认真,对她母亲的病做了误诊,耽误了母亲的病的治疗。住了半年的医院之后,她母亲就去世了。他本来想春节回北京过年,看看家里的人,但是因为她母亲的病离不开,他也没有回北京。他跟她一起在医院里陪着她母亲走完了最后一程,她母亲辞世之前,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是拉着他的手,用手哆嗦地指着她,把她和他的手拉在了一起。他知道她母亲的意思。他跟她母亲说,放心吧,他一定会照顾好她的。

她母亲去世的那一段,她的心情很低落。她既失去了父亲,也失去了母亲,也没有兄弟姐妹,没有一个亲人。平时很欢快的她,那一阵子也变得有些沉默寡言了。他看到了她的变化,心里很心疼她。那一段时间,他总是很担心她,每天都去看她,陪着她。他不是一个很善言辞的人,也不是很善于安慰人。他只是给她做些好吃的,晚上跟她一起说话看电视,在她睡觉之前离开。她心情不好,有时会发脾气,他从不往心里去。

一个周末的晚上她说想喝酒。他去买了酒回来,炒了几个菜,在家里跟她一起喝。她喝了很多,在屋里喝醉了,跟他把心里的话都讲了出来。

谢谢你一直对我好,她醉眼朦胧地看着他说。我知道你爱我,我也很想爱上你,可是总不能爱上你。你不是我能爱上的那类人。我喜欢的男的必须要有事业,有志向,是个顶天立地的真正的英雄。你是个生活型的人,一个经济适用男,没有追求也没有理想,而且我觉得你性格有些懦弱,不够刚毅,真的不是我能爱上的那类人。我们虽然在一起,却无法长久。你走吧,回北京去吧,回你的家,好好工作,找一个能真心爱你的姑娘。不要在这里守着我了,真的不要继续守着我了。我们没有这个缘分。有很多姑娘会喜欢你这一款的,不要让我耽误了你。真的不要让我耽误了你。你挺好的,一定会找到自己的幸福的。守着我,你幸福不了。

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了,她最后对他下了逐客令。以后请你再也不要来找我了。你老在我身边,就离不开我,就断不了。但是我给不了你要的幸福。你不要再来了。一次也不要来了。原谅我这么狠心,我们就到此为止吧。

说这句话后,她自己走进卧室,躺在床上睡着了。他走进卧室,给她盖好被子,自己在外屋的沙发上坐了一晚上守候着她。第二天早上醒来,她不好意思的说她醉了,乱说了一些胡话,请他不要在意。他说他不在意。他不会在意的。他说他感谢她对他讲了真心话。他说他不会生她的气,一辈子都不会。他看她已经完全酒醒了,没事儿了,才告辞回宿舍睡觉去了。


他在宿舍里睡不着觉,想了好久,想了好多。他听了她的心里话,感觉很震惊。他跟着她来了小城,一心一意对她好,总是跟她在一起,照顾她。他以为她也会爱上他。他以为即使当初她不爱他,日久生情,她也会爱上他。他错了。他终于知道她心里是怎样想的,终于知道了她的想法。他觉得很难受,他可以在北京有一个好的事业的起点,但是他放弃了,为了她。现在听她这么说,他觉得很伤心,很难过。现在他明白了,爱是无法强求的。但是他不怪她。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的类型,他不能因为对她好,就指望她也同样对他好。如果他能改变的话,他愿意成为一个她心目里的最优秀的那个人。但是他知道自己无法改变。他无法改变自己。他做不到。他成不了她心目中的那个人。现在他明白了她当初为何跟班长好。班长是她心目里的能干大事的英雄。他不是。可惜他不是。也许他对她太好了,也许他太迁就她了,也许他在她面前,更像是一个受气的窝囊废。她是不会喜欢这种窝囊废的。他知道,无论他怎样喜欢她,现在他都必须要离开她远一点儿,她才会珍惜他的好。他知道,她需要一个自由的天空,如果他总在她身边守着,她可能会烦他,也可能会感觉受到了束缚,也许还会失去她找到自己幸福的机会。

从那之后,他减少了跟她的往来,在单位里也尽量跟她保持距离。只有在周末的时候,他还是有时买好了菜和肉,去她家里看看她,跟她一起做顿饭,或者跟她一起出去吃次饭。他们在一起做饭吃饭聊聊天,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但是他们都避免再提敏感的话题,也避免再一次喝醉。他也尽量克制自己,不说让她会感到不舒服或者尴尬的话。他没有放弃,但是也没有再主动想跟她拉近距离。

在她跟他谈开以后,她知道他心里的幻想一定被打破了。她有些觉得不该这么狠心的打破他的幻想,但是她没有办法,她真的爱不上他。从礼堂看电影那次,她就感觉出了他身上的致命的弱点。虽然她看到他后来在努力改变,甚至也改变了很多,但是一个人的性格从根本来讲是无法改变的。她曾经犹豫过,动摇过,想像她母亲劝告的那样,跟他好。但是她内心里知道,那样的话她只是迁就了他,她不会幸福的。如果她不感到幸福,他们的婚姻也可能会失败的,因为总是有男人来追她。如果她没有一个幸福的婚姻,她可能会出轨的,那样就把一切都毁了,那样可能会更伤害他。她不想那样。自从跟他谈开以后,她觉得心里少了很多压力,跟他相处倒是更自然了一些。她成功地把他变成了作小城里最好的朋友,最好的蓝颜知己。对她来说,这是最好的了。虽然,她知道这不是他想要的。多数追她的男人,在她拒绝了之后,就离开了。但是他没有。

单位的人一开始以为他是她的男朋友,后来慢慢地看出他们不太像男女朋友。有人来专门问过他。他说不是。在那之后,单位里和小城里有好几个自我感觉良好的男人追过她,都被她给拒绝了。她觉得小城里的人眼界太低,没见过世面,经常自己以为了不起,其实真的没什么。她有次跟女同事们聊天的时候说起过她的看法,自那之后,大家都传言她是一个眼界很高的孤傲的公主,以后再也没有男人愿意来追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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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追她的男人死了心离开了她的时候,他陪着她去酒吧喝酒,借酒浇愁。他在她垂着头的时候又看见了她的脖子后面的那颗黑痣,那颗他过去在课堂上坐在她后面一排时看见过的黑痣。他想起了孟婆汤的故事,就给她讲了悲情痣的故事。

真的吗?她惊异地说。怪不得我谁也不喜欢呢,原来我在等待千年之前的那个我爱的人哦。我等不及了,一定要穿越到千年以前,看看千年以前我爱的人是个什么样子的人,不然死不瞑目。

从此后她迷上了穿越。她到处去看穿越的书,听各种科学和灵异讲座,打听有关穿越的事,也结交了一批灵异爱好者。她参加了一个小型俱乐部,里面的人都是对灵异有研究或者有体验的。他们告诉她说,小城附近有一个航空航天基地,那里聚集了一批名校出身的工程师们,有一些人每天秘密地鼓捣着各种新奇的玩意儿,听说有一个科大少年班毕业的天才在那里研究时光机器。她打听到了这个消息之后,开始一有空就往航空基地跑,一有机会就去那里参见一些活动,结识那里的工程师们。功夫不费有心人,她在这个基地里终于结识了一个样子怪异的工程师,那个人号称自己制作了一个时间机器,能帮她穿越到千年以前。

她相信了。只要有人说能帮她穿越到过去,她都会相信的。


她很兴奋的跑到他的宿舍找到他,跟他说要去穿越了。他后悔给她讲了那个悲情痣的故事,但是已经晚了。他说那个人一定是个骗子,不可信。她说就是不可信也要去试一次。他说不服她,于是说要陪她去一起穿越,无论她穿越到哪里他都跟着,就像当初他毫不犹豫地就决定跟她来小城一样。

真的吗?你真的会这样?她高兴地问他说。要是那样就太好了,我还担心到了宋朝,找不到自己的前世所爱之人,不知道该怎么办呢。要是你在那里就太好了,至少我们还可以一起做伴儿。

他点点头,心情有点儿沉重。他知道跟着她穿越的结果会是怎样。她去寻找她的前世之爱,而他呢?他能得到什么呢?最好的结局是没有结局,最糟的结局是眼睁睁地看着她投入前世的那个人的怀抱。她没有父母和兄弟姐妹,说穿越,自己就可以穿越去了。他的父母和家人都在北京,生他养他的父母,难道他就这样不别而去,让他们永远地失去了他吗?他知道他母亲一定会以为他失踪了,一定会很伤心,也许会哭着想起自己的儿子来。他不敢继续往下想。他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做过让母亲伤心的事情,除了离开北京那一次,和这一次。

她很激动地跟他谈起了穿越。她说她查了,千年以前是宋朝,她要穿越到宋朝去。她说她在图书馆查了宋朝的资料,阅读了宋朝的历史,懂了很多宋朝的风土人情。她向他保证说他会喜欢宋朝的,就像他会喜欢上这个小城一样。她说宋朝以瘦为美,有很多瘦瘦的美女,也许他会爱上哪个宋朝的美女。他叹了一口气,说宋朝有什么好的,不过宋朝就宋朝吧,只要你喜欢。

要是我们一起去穿越,穿越丢了怎么办呢?她突然忧心忡忡起来。

那我就在扬州开一个小饼屋等着你,他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下说。古人说,“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可见扬州在古时一定是很美的。那时的人没有人会做蛋糕,你教给我的手艺,足够糊弄那时的人了。这个小饼屋一定会名气在外,到时你到扬州来,一定会很容易就打听到小饼屋在哪里。

好吧,如果我们穿越丢了,我就到扬州的小饼屋去找你,你可要在扬州等着我哦。她笑嘻嘻的说。

如果你找不到千年之前的那个你爱的人,那你就到扬州来做饼屋的老板娘吧。他看着她的眼睛说。每个生日的时候,我会亲手给你做一个最好吃的蛋糕。

一言为定,绝不反悔。她跟他击掌为盟。

如果找不到千年以前我爱的人,我也就死心塌地的认了,从了你了。到时我到扬州去找你,给你做小饼屋的老板娘。喂,你要是寂寞了也可以先娶个宋朝的美女做二老婆哦,她嬉笑着说。你看我心肠好吧。


穿越的日子到了。那一天也是一个灰蒙蒙的日子,就像他坐火车来小城的阴雨天气。小城地处长江边,雨水特别多,在他的印象里,除了阴雨天,就是雪雾天。她带着他冒着雨,打了一辆出租来到了基地,在一幢灰色的水泥建筑的地下室里找到了工程师。工程师把他们带到一个四面封闭没有窗口的白色的屋子里,屋子正中摆放着一个奇形怪状的庞大而复杂的机器。工程师让他们分坐在两把缠满了铜圈和电线的椅子上,椅子后面是一个圆形的黑洞洞的通道,里面一片黢黑,看不见通道的尽头。

陪我穿越千年,你后悔吗?穿越之前她突然拉着他的手问他。

不后悔。他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说。只要跟你在一起就不后悔,就像来到小城一样不后悔。我还等着你做饼屋的老板娘呢。我一生只后悔过一次,就是那次在学校的大礼堂看完电影后没有牵住你的手。你可要记住你的话来扬州找我,一言为定啊。

我会记住的。她松开了手说。我会记住的。你也要在扬州城的小饼屋等着我,不要我到了找不到你哦。


穿越的时间到了。随着一阵轰隆隆的噪音,工程师把时光机器开动了。两把椅子一前一后地向着背后的黑色通道退去。她的椅子在前,他的椅子在后。在椅子完全消失在通道里之前,他突然听见工程师惊叫了一声说,不好了时间算错了,然后就被抛进了时光隧道。他心里一沉,心想不知道会被抛到哪个朝代去。椅子在疯狂地旋转,像是一发子弹自枪膛里沿着螺旋轨道飞速射出。时光在他身边呼啸而过,带着尖锐的哨音。他听见风声在他身边响起,黑洞像是一个巨大的吸尘器,把他和椅子一起向着里面吸去。他坐的椅子随后开始下坠,向着无穷无尽的黑暗的深渊下坠,跌落进时光隧道的黑洞里面。

他觉得头晕目眩,像是坐在以光速行驶的的过山车上,觉得有一种要把肚子里的东西都呕吐出来的感觉。他不知道工程师是怎么计算时间的,也不知道错在哪里,更不知道他和她是否错得一样。他在时光隧道里祈祷,只求他和她能够穿越到同一个朝代,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能够再见到她。他想幸亏他们事先约好了在扬州城开一个小饼屋见面,不然大千世界茫茫人海里,哪里就凑巧能够再找到呢?

他只求能够错到一起。不论在哪一个朝代,不论是歌舞升平的盛世,还是战火纷飞的乱世,还是颠沛流离的年代,只要能够再见到她。

只要能够再见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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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不说对不起(三)
 
最喜欢看拥抱描写的景物,什么火车穿过雨夜啊,什么火车进站,小孩在蒲公英上撒尿之类,很舒缓愉快的感觉,就是悲伤的情绪也是舒缓的,是”治愈系音乐“的感觉,那种美感果然很治愈:)

不过时光机器有点太雷了,应该再炫一点儿,你那个版本的应该是三十年前的,太逊了:D。但是说到为了这个女孩,不惜陪她去穿越,绝对很打动人啊....

还有一个小问题就是,全文是舒缓唯美的节奏,可是遇到女友母亲死了,恋人说不爱自己之类的细节,还是一副事不关己,不疾不徐地口稳就有点儿脱离,好像男主没心没肺似的,看看是不是在那些相关的段落,用稍微快板一点的句子表达情绪上的波动。

这一篇看着挺愉快的,不是一味的悲伤,尤其是女生说”如果找不到千年以前我爱的人,我也就死心塌地的认了,从了你了。到时我到扬州去找你,给你做小饼屋的老板娘。喂,你要是寂寞了也可以先娶个宋朝的美女做二老婆哦,她嬉笑着说。你看我心肠好吧。“ 那种淘气顽皮跃于纸面,倒是让人感觉这个女生确实挺可爱的....

谢谢拥抱带来了一个愉快的早晨,今天这边又是个大阴天,好像秋天来了也不过如此,哎~~~
不过看到这篇感觉真的不错,加油。
 
最后编辑:
最喜欢看拥抱描写的景物,什么火车穿过雨夜啊,什么火车进站,小孩在蒲公英上撒尿之类,很舒缓愉快的感觉,就是悲伤的情绪也是舒缓的,是”治愈系音乐“的感觉,那种美感果然很治愈:)

不过时光机器有点太雷了,应该再炫一点儿,你那个版本的应该是三十年前的,太逊了:D。但是说到为了这个女孩,不惜陪她去穿越,绝对很打动人啊....

还有一个小问题就是,全文是舒缓唯美的节奏,可是遇到女友母亲死了,恋人说不爱自己之类的细节,还是一副事不关己,不疾不徐地口稳就有点儿脱离,好像男主没心没肺似的,看看是不是在那些相关的段落,用稍微快板一点的句子表达情绪上的波动。

这一篇看着挺愉快的,不是一味的悲伤,尤其是女生说”如果找不到千年以前我爱的人,我也就死心塌地的认了,从了你了。到时我到扬州去找你,给你做小饼屋的老板娘。喂,你要是寂寞了也可以先娶个宋朝的美女做二老婆哦,她嬉笑着说。你看我心肠好吧。“ 那种淘气顽皮跃于纸面,倒是让人感觉这个女生确实挺可爱的....

谢谢拥抱带来了一个愉快的早晨,今天这边又是个大阴天,好像秋天来了也不过如此,哎~~~
不过看到这篇感觉真的不错,加油。
谢老八,我也觉得那种时间机器显得有些老了,应该写得与众不同一些,我偷懒了。

情绪说得对,没有能把那种情绪准确地表达出来,还是写得有些匆忙。
 


他们在穿越的时候分开了。

一开始进入时光隧道的时候,他和她还是在一起,互相可以触碰到。就像是在游乐场坐过山车,她在前面,他在后面,虽然上下起伏不断颠簸,他们总是如影随踪,距离很近。随着时光的加速,他看见她和他之间的距离在迅速地拉开。他伸出手去想抓住她,但是他抓不到她。他看见她的神色有些恐惧,看见她把手也向着他的方向伸出来,但是他的指尖触不到她的指尖。他看见她张着嘴像是在呼喊着她,但是她的声音淹没在呼啸的时光之中。他不知道她在喊什么。他想她在叮嘱他,让他在扬州城等着她。他把手缩回来,两手在嘴边卷成一个话筒,对着她的方向大声喊:我在扬州等着你。他看见她的身影在时光隧道里颤抖,在颤抖中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了他的视野之外。在她消失的那一刻,他恐惧了。他怕他再也见不到她了。如果他们穿越到不同的时代,那么他就可能永远也见不到她了。


他没能穿越到宋朝。

他没能像原计划那样地穿越到宋朝。他穿越到了明末。而她却全无消息,不知道穿越到了哪里。也许她去了她想去的宋朝,也许她去了盛世的唐朝,也许她也跟他一样穿越到了明末。明末是一个内忧外患,风雨飘摇的年代。他读过明朝的历史,他知道,虽然明朝的最后一个皇帝崇祯殚精竭虑地想力挽狂澜,但是明朝大厦将倾,外有强大的清军叩关,内有遍地饥民组成的农民军掏心挖腑,腐朽到根子都烂了的明朝的气数已经尽了,已经谁都挽救不了了。

他只是担心她,在这种兵荒马乱饥民四起到处烽火连天的日子里,她一个从未来世界穿越回去的女人,会不会遇上坏人,会不会受人欺负,会不会经受各种磨难,怎么能够自己好好的生活下去。


穿越之前,他把自己攒的工资都换成了金子,又找家里要了一些钱也换成金子,一大部分都偷偷的放在了她的包里,一小部分自己带着作为盘缠。靠着这点儿金子,他跟随着因受战乱而迁移的人流,沿着长江两岸的崎岖的道路东下,向着扬州逃难。一路上,他经历了说不尽的颠沛流离,道不完的风餐露宿。白天他坐在拉满人的马车上,晚上住在许多人睡在一张大床上的简陋的马车店里。

逃难的路上总是不断地下着雨,就像他跟她去小城的火车上。路上坑洼不平,到处是水坑。马车的车轮在水坑里碾过,碾出粘稠的泥水来。他坐的马车上有一个带着小孩的妇人。妇人说也是去扬州,回父母家。妇人总是看着他。妇人说,总觉得他有些怪,觉得他跟别的人不一样,说话不一样,做事也不一样。妇人说,他经常冒出几句谁也听不懂的话来。他笑了笑,减少了说话。他尽力掩饰着自己,不想让人看出他是穿越来的。

晚上躺在马车店的通铺上,他几乎无法相信,他已经回到了将近四百年前的时代。他躺在一个角落里,眼睛透过窗户纸看着黑漆漆的天空和偶尔冒出云层的月亮。月亮出现的时候,马车店的大屋子被笼罩在模模糊糊的蓝光之中,屋顶上露着坚实的檩条,四壁是糊着泥巴的砖墙。他的左右两侧的鼾声四起,只有他无法入眠,依然在想着十九岁的那一年,在校园的大礼堂里,倘若他不是那么懦弱,他跟她也许早已经就幸福的在一起,今天就不会躺在这里了。他想起了现代社会的许多好处。过惯了现代生活的人,回到过去的时代,就像是过惯了优越生活的人,一下被抛入什么都没有的环境里。在那种没有电灯,没有电冰箱,没有空调,没有电视,没有互联网,没有手机的时代,在那种人们辛苦一生只为了能够吃饱饭的时代,他才体会出,现代的人其实有多么丰富的物质,现代的人其实是多么的幸福,但是现代的人又多么的身在福中不知福。他虽然从小娇生惯养,但是骨子里却是一个能吃苦的人。对他来说,身体的疲累,肚中的饥饿和恶劣的环境固然艰苦,但是他能够承受得住。而且当所有人都处在同一环境里时,那种痛苦就被减轻了很多。但是他不知道她能否吃得了这种苦。她把穿越的想法告诉他时,他们都没想到,会穿越到这么一个战乱的年代,也没有想过从前人们的生活会这么苦。好在他身上还有一点儿金子,他不用完全靠两只脚走到扬州,晚上至少也能在马车店里的爬满了虱子的大通铺上睡一觉。一路上他尽量节省着钱,因为他知道,在这种战乱的环境里,只有身上的这点金子才能帮助他和她生活下去。他只有一个想法,要早些到扬州城,在那里开一家小小饼屋,等着她。


像他们约好的一样,他经过长途跋涉,终于到达了扬州,在这个经常笼罩在烟雨中的古城开了一个小饼屋,做蛋糕和甜点。这是他跟她约好的重逢的地方,也是他唯一的能够等到她的希望。扬州城比他想象得还要美丽一些:江南的湿雨侵润着茵茵的绿草,暖暖的风拂着既妩媚又美丽的扬州女人的面孔,载满旅人的马车从店门前得得地踏过。薄暮余辉时,炊烟渺渺,近处的屋舍笼罩在昏暗之中,远处的天际是通明的红色。小小饼屋里炉火熊熊,弥漫着蛋糕的香气,门口站着排着队的顾客,等着买走可口的蛋糕。他的手艺不太好,但是因为没有人会做蛋糕,他的蛋糕的销量还是不错。他在小饼屋里每天做着蛋糕,每天等待着她的到来,盼望着有一天她会掀开门帘,走进小饼屋来,看见他,跟他说一声,终于找到你了,你果然等在这里。

五年很快就过去了,他经营着小小的饼屋,在扬州城里等着她。她却依然杳无音信。五年了,小饼屋来来往往了成千上万的顾客。五年了,他做了有成千上万个蛋糕。五年了,他见过无数张陌生的脸。五年了,那张熟悉的脸庞没有出现。一次也没有出现过。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五年了,如果她跟他穿越到一个时代,她总会到小饼屋来看一看吧。但是她没有。他跟她最后在穿越中分开的时候,他二十二岁,她二十三岁。五年之后,他已经二十七岁了,依然守候着小饼屋,在等着她。他相信这五年之中,她一定遇到了什么人。像她那样美丽聪明的女子,一定会有很多人喜欢。她一定已经嫁人了,恐怕也有了孩子了。想到此他就觉得很悲哀。但是他能怎么做呢?他回不去现代了。他只能在这里等待,等待一个也许最终回来,也许不会来的人。

漫长的等待。寂寞的等待,像是沙子溢满心胸的等待。慢慢的,他觉得自己的心变得沙漠一样的荒芜了。绿草被沙漠侵蚀,河流变得枯干,他觉得自己老了,老得像是一只沙漠里载着重物低着头走路的骆驼,随时会在暴晒的阳光下倒下,死去,变成风干的酱黑色的皮包的尸骨。他有时会想起北京,想起自己的家人来,想起自己的母亲,想起母亲的颤抖的手。母亲的手因为过于劳累,从年轻的时候手就哆嗦,端碗的时候,可以看见碗在微微地颤抖。从穿越到现在已经五年了,五年来,他无法知道自己在北京的家发生了什么。他总是纳闷儿,母亲现在怎么样了,母亲的手现在还端得起碗吗?想起母亲的时候,他总是满怀则内疚。他还不知道母亲已经在这五年之内离开了人世。如果他知道的话,他会更内疚一些。


他在扬州城苦心经营小饼屋,等着她的五年,外面的世界发生了很大变化。李自成的农民军攻入了北京,崇祯皇帝在北京景山的一棵歪脖树上自缢而亡了,明朝剩下的最精锐的抵御清军的关宁铁骑,在吴三桂带领下投降了清军,引狼入室。在吴三桂和一些降兵降将的引领下,满清八旗的凶猛骑兵横扫农民军和残余的明军,铁蹄踏遍了北方,又踏入了南方。

战火的愁云终于笼罩住了美丽的扬州城。明朝的督师史可法在扬州城楼誓师与扬州共存亡,要和清军决一死战。他知道,扬州城是守不住的。他知道,在这场激烈的守城战斗中,清军会死去一个贝勒和几个高级将领,他们的葡萄牙重炮最终会轰开城头的西北角。扬州城在激烈抵抗后终会失陷,清兵会纵火屠城,留在城内的八十万居民会被全部屠戮。“烟花三月下扬州”的扬州,会在这场浩劫中成为尸横遍野的鬼城。“二十四桥明月夜”的繁华之地,会成为一片被火烧过,被血水浸透过的充满了耻辱的废墟。他更知道,负责守城的史可法会在自刎未遂之后被清军俘获,宁死不屈,在城里被处死,尸骨都找不到,最后只能在城外梅花岭留下一处衣冠冢。大学时在一个梅花如雪的日子里,他曾经去探过梅花岭,看见过题有“数点梅花亡国泪,二分明月故臣心”史可法衣冠冢。

他看到城外的百姓纷纷逃进城来。那些百姓们被到达城外的清军恐吓,认为呆在城里更安全。虽然战况很紧张,清军的铁蹄已经踏到扬州城门口,在城外扎下大营,城里的人还像是往常一样来订蛋糕。他苦口婆心地劝告人们趁着清军还没有合围,赶紧逃出去。他们不相信他说的一切。他劝说每一个来小饼屋的客人,劝他们逃走,离开扬州,告诉他们说,清军一旦占领扬州,就会开始屠城。但是很少有人听他的。他们说,他们相信史可法大人能够守住扬州。他们说,清军过去攻占城池,对百姓基本还是安抚,没有大屠杀。他们说,你劝别人逃走,自己为什么不逃走。他告诉他们说,他不能走,因为他在等一个人。万一要是这时她来找他,见不到小饼屋,就会失去跟她重逢的机会。他们笑话他,说谁会在清军大兵压境的时候来扬州。他说,他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说过去已经失去了一次机会,这次不能再失去了。他说他下了决心要在扬州城里等下去。只有一个人相信了他的话,那就是在逃难的路上他在马车上遇见的那个带着孩子的妇人。妇人说,他像个能预知未来的巫师。妇人带着孩子和一家,听从他的劝告从扬州城离开了。

不久之后,史可法征召志愿者上城保卫扬州。他报名自愿参加了。他把小饼屋的门锁上,在窗户上贴了一张纸条,告诉来饼屋的人,他去城头参加扬州城的保卫战去了。如果有人想找他,可去西门,在西门的城头可以找到他。他是给她留的纸条。

他参加了扬州城的保卫战。他知道扬州城保不住,但是还是参加了史可法的队伍。他虽然没有仔细地读过明史,不知道明末清初的所有的事情,但是他知道那些大概的历史进程。他知道明朝的最后一个皇帝会逃往缅甸。他知道吴三桂最终会反叛清朝。他知道张献忠的义子李定国会成为后期抗清的主要将领。他知道清朝会统治中国大陆。他可以靠对未来的了解,投靠胜利者,来成就自己的功名和富贵。他甚至不需感到内疚,因为历史是无法改变的,他只是见证历史。但是他没有。


一轮淡淡的明月悬挂在半空里,美丽的扬州城的箭楼沐浴在浅蓝色的月光之中。他穿着一身有点儿过于大的银灰色盔甲,手里持着一根漆成银灰色的铁茅,疲累地靠在城墙上休息。银色头盔在幽暗中闪闪发光,像是星光一样闪烁着。他从箭跺之间的空隙,看见不远处清军一座座深灰色的营帐里的篝火闪着耀眼的红光。木质的营寨,烫金的大旗,黑色的骏马,满载着军用物资的大马车。一队骑兵簇拥着一个披着红衣的清军将领在营寨外飞速驶过,马蹄溅起的尘土在月光下形成一条棕色的长条薄雾。他看见一队清军正在从一辆四匹马拉的大车上往下卸葡萄牙重炮,几十个人一边拽一边推,把大炮推到军营里一排同样的重炮旁边,拍成一排,炮口指向扬州城。

月亮周围笼罩着一圈浅浅的光晕。他知道,今晚应该没事儿,因为清军的重炮还没有准备好,而且破城的那一天,应该是大雨倾盆的一天夜晚。他已经在这里守城守了十几天了。自从披上盔甲上了城头,他就没有再回过小饼屋。每天他都从城头上看着城外,担心着那个熟悉的身影会出现在战场。他感到宽慰的是,没有见到她的身影出现。他想她不会出现的。兵荒马乱的,逃难的人都绕着打仗的地方走,她是一个聪明的人,不会在这清军进攻的前夜回到扬州。

他晚上在城头眺望远方的时候,总是会想起她,想起跟她在小城的那些时光。那个江边的小城。那些江边的石阶。那些小城里的小吃。那些她跟他在一起的快乐的日子。那些已经久远了的日子。他都无法置信,五年了,他依然没有她的一丝音信。他不能出去找她,因为他们约好了在扬州城的小饼屋里见面。如果他出去找她,而她来到扬州找不到他了怎么办呢?茫茫世界,寻找一个人如大海捞针,而且外面到处打仗,到处是逃难的人们,到处是车喊马嘶,到处是打着各种旗帜的军队。队伍严整的清军,分崩离析的农民军,残余的互相不听指挥的明军,杀人越货的土匪,各种队伍如过江之鲫,在路上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一只军队截住,财物被抢去不说,人也经常被杀掉。他不能出去找她。他最好的办法就是在扬州城,在这个他们约定好的城市,等着她。

如果她穿越到这个时代,如果她还活着,总有一天她会来到小饼屋的,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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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下来,靠着城墙休息了一会儿。他看见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穿着一身盔甲,身后跟着一些随从,走上了城头,在视察城头的守卫。他认出了那个人是史可法。他对史可法一直充满了敬佩。他看见史可法站在墙头查看了一会儿对面的清军的大营,随后向着他们的方向走来,中间不断地停下来,鼓励守城的士兵们几句。等史可法走到他的身边时,他站起来,说他有重要情报需要单独禀告阁部大人。史可法愣了一下,说让他等一会儿。在巡视完这一段城墙的守卫后,史可法下楼去了。不久一个侍卫上来,叫他去城楼下的一个大殿里仔细谈,那里是史可法彻夜办公的地方。

他跟随着侍卫进了宽敞冷清昏暗的大殿,在一张铺满地图的书案边见到了正在聚精会神地研究清军兵力部署的史可法。史可法没有客套,直接问他有什么情报。他跟史可法坦言说,他是从未来穿越到这里的人。他知道会发生什么。他说,清军在城外没有进攻,是因为他们在等待着重炮的到来,现在重炮运来了,进攻也就会在不久之后开始了。他说,他记不住扬州城会在哪一天陷落,但是他记得清军会在一片倾盆大雨的夜间攻进城来。他说,清军会用大炮轰塌西北角,要史可法在西北角多布置兵力,特别是弓箭手。史可法皱着眉头,一言不发将信将疑地听着他的话,脸上毫无表情。他说,史大人会死在清军统帅多铎的刀下,会名流青史,成为文天祥第二。他看见史可法点点头,似乎这句话说进了史可法的心坎儿里。他说,大人会名留青史,但是扬州城的八十万无辜百姓,会尽被屠戮,包扩妇女和婴儿。史可法用眼光看了他一眼,表情十分不悦。他说,大人只有一万兵马,根本无法抗拒清军的十万兵马。他说,为了满城百姓的生命和大人自己的性命起见,大人最好能够趁着清军还没有能合围,带着部下撤退,退向云南,那里将来会出现另外一个抗清名将李定国。他说,如果大人能与李定国联手,坚守云南,等待时机,将来吴三桂还会叛清,那时一起起来推翻满清,明朝还有希望恢复。他看见史可法不相信地摇了摇头。他说,这就是他知道的一切。他最后说,是一个人的名节重要,还是八十万百姓的生命重要?是听从朝廷的命令坚守一城一地重要,还是保存力量图谋再起重要?大人熟读史书,深明大义,胸怀韬略,一身肩负国家重任,何去何从,请大人自己做决定吧。

史可法听完他的话后,沉默了一阵。史可法说,不相信他是从未来回来的人,更相信他是一个在这国破家亡的时刻想用自己的想法来报国的书生。史可法说,虽然敌众我寡,但是众志成城,扬州城是可以坚守住的。史可法说,历史上也有不少以少敌众的守城故事,在强敌面前守住孤城,挫败外敌的进攻。史可法说,扬州城池坚固,是最容易守护的城池。如果放弃扬州,又能有哪座城市是能守住得呢?如果放弃扬州城,朝廷就失去了掩护的屏障,清军就会挥师继续南下,那时,就几乎没有哪做城池能够挡住清军了。史可法说,虽然现在扬州城的兵力少,但是满城的青壮年都在上城帮助战斗,而且朝廷的援兵不日就会到来,解救扬州之围。他反问说,大人真的相信朝廷会有援军派来吗?大人真的相信毫无训练的城里的青壮年,会挡得住训练有素的勇猛的清军的进攻吗?大人真的相信扬州城的城墙坚固到清军的大炮都打不破吗?史可法的两双疲累的眼睛盯了他一会儿,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史可法说,虽然他的建议有道理,但是不能采纳。史可法说,坚信扬州城可以守得住。史可法说,在这国家危难的时期,绝不能做一个向后逃跑的懦夫。史可法说,自己已经写好了五封遗书,决心与城共存亡。

他很失望地回到了城头。他明白了,历史是改不了的。虽然他穿越到了过去,他也无法改变历史。扬州城终会陷落,清军会屠城,史可法也会死去,这些都是无法改变的历史。他站在扬州城的墙头上,觉得很悲哀。他知道,扬州城和城内的八十万百姓的命运,已经被决定了。他能做的,只是尽自己的力量,保卫一个即将陷落的孤城。他知道,史可法应该是知道扬州城守不住的。但是史可法不能做弃城逃跑的督师。史可法也只能尽自己的力,来抗争一下不可逆转的天命。


他见到史可法后的第三天,清军开始攻城了。他守在城头,用弓箭,长矛,石头,一次又一次地与其他士兵们一起,把爬上城头来的清军射下去,扎下去,砸下去。扬州的保卫战进行了七天七夜。七天七夜他没有下过城头,负伤了也坚持战斗。在最后的一天,清军的葡萄牙重炮轰塌了西北角的城墙,清军开始向着突破口蜂拥而来。他站在被轰塌的城墙边上,把一只只箭射向从缺口里涌入的清军。清军的尸体堆满了城墙的缺口。他看见墙下一个披着红衣的贝勒骑着马举着刀,在勇猛地呐喊着督促着清军往城里进攻。他瞄准了那个贝勒,一箭射中了贝勒的坐骑。贝勒从马上倒栽葱地摔倒在地,被一匹失去了主人的刹不住的军马践踏在身上。他过去读史书的时候,知道清军在进攻扬州的时,战死了一个贝勒。他没有想到是自己亲手把贝勒射下马的。

双方鏖战到夜晚,天开始下雨了。雨越下越大,由开始的细雨,变成了瓢泼大雨。他浑身被雨水,汗水和血水湿透。硕大的雨珠打在他的脸上,进攻的清军的身影都变得模糊起来。他突然清醒过来。他突然想起来。史书里记载扬州城陷落在一个大雨之夜。一定是今夜了。他看见守卫缺口的明军已经不支,清军却越战越勇,越涌越多。他看见一些明军开始退却了,一些士兵开始爬上房檐逃跑了。他看见一名骑在马上督战的明军将军,掉转马头向着南门的方向逃走了。他知道,一切都已经大势已去了。他没有跟着别的士兵逃跑。他腿上已经负了刀伤,胳膊上也中了一箭。他在脸上涂了一些血,躺在周围死去的士兵堆里,假装已经死了。


清兵果然开始了屠城。扬州城内燃烧起了大火。他躺在死人堆里,不断地看见眼前有清军押着男人和女人走过。他看见男人们被五六十人绑在一起,毫无抵抗地被清军杀死。他看见扬州城的美丽的女人们被用绳索拴在一起,像是一串串珍珠一样,被清军押走。最可怜的是那些失去了父母的婴儿们,他们被遗弃在路上,泣哭之声不绝于耳。清军整整屠杀了六天,六天之后清军统帅多铎下令封刀。他在死人堆里藏身了几天,靠着翻死人身上带的干粮充饥。

一天晚上他在寻找食物的时候,被路边的一个婴儿抱住了腿。他低下头,看见是一个像是两岁大的婴儿,两只纯净的大眼睛看着他,好像饿得都无法哭泣了一样。他把婴儿抱到一处无人的墙壁后面,把兜里的干粮掰碎,一口口地喂给了婴儿。他听见外面有马蹄声,像是一小队清军骑兵经过。他把婴儿抱在怀里,轻轻摇晃着,希望婴儿不要哭泣。婴儿像是被得得的铁蹄声吓住了,小胳膊紧紧地抓着他的胳膊,一动不动,也不敢哭泣。他带着婴儿在大火烧过的废墟里东躲西藏,等到屠城过去了之后,才回到了他的小饼屋。

他的小饼屋已经被清军放的一把火彻底烧毁了,只剩下了一片断桓残壁。


他坐在小饼屋前的地上,抱着婴儿放声大哭。五年的艰苦经营,他的所有的积蓄,都在一场火里灰飞烟灭了。他没有等来她。他等来的是屠城和大火。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小饼屋,没有了钱,没有了任何东西和财产。他只有这个拣来的婴儿跟他在一起。他下定决心,要把这个婴儿养大,还要重建小饼屋。

战争过去之后,以前逃走的百姓们又纷纷回来。他自己用土坯烧了一些砖,捡了一些木头,重新盖起了小饼屋。自己盖的小饼屋没有以前的好看,但是依然还是以前的样子。他把小饼屋用白灰涂成了白色,让小饼屋从很远的地方一眼就能看到。

他一边带着婴儿长大,一边经营着他的小饼屋。婴儿是个可爱而又懂事的女孩,他变成了她的爸爸,她成了他的女儿,就像亲生的一样。他没有告诉女儿,她是捡来的。女儿一直以为他是亲爹。女儿在四岁的时候,发了一次高烧,引起腿部肌肉萎缩,到后来越来越严重,走路一瘸一拐的。他带着女儿四处看了许多郎中,吃了很多药,总是看不好。女儿身体不好,又失去了亲生父母,他对女儿越来越疼爱。女儿从小在小饼屋长大,六七岁时就帮他在店里忙活。自从战乱之后,扬州城没有以前繁华了,小饼屋的生意也不太好。他勉力维持着小饼屋,挣来的钱,几乎都花在给女儿看病和送女儿上私塾上了。他觉得女儿无论怎样都需要有一个良好的教育。

要是能够穿越回去就好了,他有时看着女儿走路时一瘸一拐的样子想。那样女儿的病也许能够通过现代医术矫正过来。


他在重新翻盖的小饼屋里又等了十年。战争早已经结束了,明朝最后一个皇帝永乐帝也被吴三桂从缅甸抓住扼杀了,她还是没有消息。自从穿越以来,他已经按照约定,在扬州城的小饼屋里等了十五年。当年刚大学毕业不久的二十二岁的他,现在已经变成了三十七岁。女儿也慢慢地长大了,虽然只有十二岁,但是已经能在店里帮他很多忙了。他很感激命运,能够让他在等待她的时候,有了这么一个可爱又懂事的女儿。女儿长大了以后奇怪地问他,为什么自己只有爹爹,没有妈妈。女儿问他,妈妈在哪里。他说妈妈丢了,在找他们,总有一天妈妈会找到他们的。女儿责问他说,你怎么这么笨,把妈妈给丢了。他说,他也不知道怎么就丢了,他以后一定会紧紧拉着妈妈的手,不让她再丢掉。

他的眼睛总是凝望着饼屋窗外的小径,在等着她有一天会来到小饼屋。他的眼睛慢慢的浑浊起来,终于有一天他的眼睛等瞎了,什么都看不见了。他招呼不了客人了,但是好在他这么些年在小饼屋里,闭着眼睛也知道什么东西在哪儿。他在炉子边烤蛋糕和点心,不需要看,只凭鼻子就可以闻出来蛋糕和点心是不是烤好了。女儿在柜台前替他招呼客人,他在柜台后面做点心和蛋糕。

他的小饼屋慢慢的有了一些名气,远近周围的人都知道有这么一个瞎子和瘸女儿开的小饼屋。不光是因为他做出来的蛋糕和点心独此一份,而且他们父女的遭遇也让人同情,客人们大多变成了经常光顾小饼屋的回头客,也不断带一些新的顾客来。他的小饼屋的名气越来越大,传到了清朝的扬州知府的耳朵里。知府的太太经常派人到他的小饼屋里来订点心和蛋糕。

小饼屋经常有来自四面八方的客人买蛋糕和点心,他们等着他做的时候,就给他讲一些逸闻趣事和外面的新闻和八卦听。有人告诉他一个八卦,传说十五年以前,清朝摄政王多尔衮在行军的路上俘获了一位才貌双全的奇女子,该女子不仅容颜漂亮,而且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掐会算,往往能对战争的结局作出准确的预测。多尔衮是个很自负的人,他有时听她的,有时不听她的。听她的时候,多尔衮战无不胜,攻无不取。不听她的时候,往往是受到几番挫折才能达到目的。多尔衮对这个女子喜欢之极,把她立为王妃,百般宠爱,带在身边。他们说王妃给多尔衮生了一个小王子和两个小公主。小王子和小公主都像是母亲一样漂亮和聪明,跟着母亲学习了很多汉文,看上去更像是汉人,而不像是满人。

又过了一段时间,知府太太派来取蛋糕的仆人告诉他,美丽的王妃要带着小王子和小公主,跟随多尔衮来扬州视察了。知府也派人传话说,王妃爱吃甜食,要他准备好做一些最拿手的点心,到时要供奉到王府里去,让王妃和小王子小公主们品尝。他一边做着蛋糕,一边想起了人们的传言,那个美丽聪明,能对战争的结局作出准确预测的奇女子。他想,只有一种人才能做到这一点,就是像他这样的穿越回来的人。而且多尔衮遇见这位女子是在十五年之前,正是他和她进行穿越的时候。难道这个王妃就是他一直等待的她吗?如果是真的,那么就是说她跟他穿越到了同一个时代。如果这是真的,也就可以解释,她为何一直没能来扬州。她一定是作为王妃,不能随便离开多尔衮身边。如果要是真的,那么这次跟随多尔衮到扬州来视察,王妃一定是回来找小饼屋的。

想到此,他的眼睛湿润了起来。自从眼瞎之后,他的眼睛已经不会流泪了。但是他的眼泪这次流了下来。因为,他一直等待的她还没有忘记他,就要到扬州城来了。他知道,她到了扬州,一定就会打听小饼屋,就会到小饼屋来看他。但是他已经眼睛瞎了。他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的样子。多年的劳累和颠簸流离,带着女儿长大,带着女儿看郎中治腿,所有的焦虑,操心和艰难,在他的脸上刻下了一道道痕迹。他已经过早地衰老了。虽然只是三十七岁,他已经衰老得像是四十七岁一样。他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的样子。他想她看见了自己,一定会失望的。当初的他和她就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现在这条鸿沟更宽更长了。他以为会有个机会,让她做他的小饼屋的老板娘。他错了。她现在是王妃了,更不可能跟他在一起了。

女儿走过来,问他为什么做着做着蛋糕流眼泪了。他说他老了,人老了就容易动感情。女儿问他是不是想起妈妈了。他点点头,说妈妈可能快找到他们了。他问女儿,要是妈妈不知道你怎么办。女儿说,没关系,爹爹,只要你还是我爹就行了。他说,爹爹没有尽到责任,让你的腿变成了这个样子,爹多么希望有个郎中能把你的腿治好,让你像个正常的女孩子一样能够蹦蹦跳跳。他说,爹知道有个地方可能能把你的腿治好,但是咱们去不了。女儿说,腿不要紧的,要是真有那么神通广大的郎中,希望能把爹的眼睛治好,让爹的眼睛能够重新看见家里。

女儿说,妈妈快找到我们了,爹爹,那咱们应该高兴啊。他说高兴。他说十五年了没有见过妈妈。他说十五年了没有听见过她的声音。他说妈妈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他说妈妈的声音是世界上最动听的。他说高兴。他说怎么能不高兴呢。他说只是爹爹眼睛瞎了。他说只是爹爹眼睛瞎了,就是妈妈站在眼前也看不见妈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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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不说对不起(四)
 


他们在穿越的时候分开了。

一开始进入时光隧道的时候,他和她还是在一起,互相可以触碰到。就像是在游乐场坐过山车,她在前面,他在后面,虽然上下起伏不断颠簸,他们总是如影随踪,距离很近。随着时光的加速,他看见她和他之间的距离在迅速地拉开。他伸出手去想抓住她,但是他抓不到她。他看见她的神色有些恐惧,看见她把手也向着他的方向伸出来,但是他的指尖触不到她的指尖。他看见她张着嘴像是在呼喊着她,但是她的声音淹没在呼啸的时光之中。他不知道她在喊什么。他想她在叮嘱他,让他在扬州城等着她。他把手缩回来,两手在嘴边卷成一个话筒,对着她的方向大声喊:我在扬州等着你。他看见她的身影在时光隧道里颤抖,在颤抖中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了他的视野之外。在她消失的那一刻,他恐惧了。他怕他再也见不到她了。如果他们穿越到不同的时代,那么他就可能永远也见不到她了。


他没能穿越到宋朝。

他没能像原计划那样地穿越到宋朝。他穿越到了明末。而她却全无消息,不知道穿越到了哪里。也许她去了她想去的宋朝,也许她去了盛世的唐朝,也许她也跟他一样穿越到了明末。明末是一个内忧外患,风雨飘摇的年代。他读过明朝的历史,他知道,虽然明朝的最后一个皇帝崇祯殚精竭虑地想力挽狂澜,但是明朝大厦将倾,外有强大的清军叩关,内有遍地饥民组成的农民军掏心挖腑,腐朽到根子都烂了的明朝的气数已经尽了,已经谁都挽救不了了。

他只是担心她,在这种兵荒马乱饥民四起到处烽火连天的日子里,她一个从未来世界穿越回去的女人,会不会遇上坏人,会不会受人欺负,会不会经受各种磨难,怎么能够自己好好的生活下去。


穿越之前,他把自己攒的工资都换成了金子,又找家里要了一些钱也换成金子,一大部分都偷偷的放在了她的包里,一小部分自己带着作为盘缠。靠着这点儿金子,他跟随着因受战乱而迁移的人流,沿着长江两岸的崎岖的道路东下,向着扬州逃难。一路上,他经历了说不尽的颠沛流离,道不完的风餐露宿。白天他坐在拉满人的马车上,晚上住在许多人睡在一张大床上的简陋的马车店里。

逃难的路上总是不断地下着雨,就像他跟她去小城的火车上。路上坑洼不平,到处是水坑。马车的车轮在水坑里碾过,碾出粘稠的泥水来。他坐的马车上有一个带着小孩的妇人。妇人说也是去扬州,回父母家。妇人总是看着他。妇人说,总觉得他有些怪,觉得他跟别的人不一样,说话不一样,做事也不一样。妇人说,他经常冒出几句谁也听不懂的话来。他笑了笑,减少了说话。他尽力掩饰着自己,不想让人看出他是穿越来的。

晚上躺在马车店的通铺上,他几乎无法相信,他已经回到了将近四百年前的时代。他躺在一个角落里,眼睛透过窗户纸看着黑漆漆的天空和偶尔冒出云层的月亮。月亮出现的时候,马车店的大屋子被笼罩在模模糊糊的蓝光之中,屋顶上露着坚实的檩条,四壁是糊着泥巴的砖墙。他的左右两侧的鼾声四起,只有他无法入眠,依然在想着十九岁的那一年,在校园的大礼堂里,倘若他不是那么懦弱,他跟她也许早已经就幸福的在一起,今天就不会躺在这里了。他想起了现代社会的许多好处。过惯了现代生活的人,回到过去的时代,就像是过惯了优越生活的人,一下被抛入什么都没有的环境里。在那种没有电灯,没有电冰箱,没有空调,没有电视,没有互联网,没有手机的时代,在那种人们辛苦一生只为了能够吃饱饭的时代,他才体会出,现代的人其实有多么丰富的物质,现代的人其实是多么的幸福,但是现代的人又多么的身在福中不知福。他虽然从小娇生惯养,但是骨子里却是一个能吃苦的人。对他来说,身体的疲累,肚中的饥饿和恶劣的环境固然艰苦,但是他能够承受得住。而且当所有人都处在同一环境里时,那种痛苦就被减轻了很多。但是他不知道她能否吃得了这种苦。她把穿越的想法告诉他时,他们都没想到,会穿越到这么一个战乱的年代,也没有想过从前人们的生活会这么苦。好在他身上还有一点儿金子,他不用完全靠两只脚走到扬州,晚上至少也能在马车店里的爬满了虱子的大通铺上睡一觉。一路上他尽量节省着钱,因为他知道,在这种战乱的环境里,只有身上的这点金子才能帮助他和她生活下去。他只有一个想法,要早些到扬州城,在那里开一家小小饼屋,等着她。


像他们约好的一样,他经过长途跋涉,终于到达了扬州,在这个经常笼罩在烟雨中的古城开了一个小饼屋,做蛋糕和甜点。这是他跟她约好的重逢的地方,也是他唯一的能够等到她的希望。扬州城比他想象得还要美丽一些:江南的湿雨侵润着茵茵的绿草,暖暖的风拂着既妩媚又美丽的扬州女人的面孔,载满旅人的马车从店门前得得地踏过。薄暮余辉时,炊烟渺渺,近处的屋舍笼罩在昏暗之中,远处的天际是通明的红色。小小饼屋里炉火熊熊,弥漫着蛋糕的香气,门口站着排着队的顾客,等着买走可口的蛋糕。他的手艺不太好,但是因为没有人会做蛋糕,他的蛋糕的销量还是不错。他在小饼屋里每天做着蛋糕,每天等待着她的到来,盼望着有一天她会掀开门帘,走进小饼屋来,看见他,跟他说一声,终于找到你了,你果然等在这里。

五年很快就过去了,他经营着小小的饼屋,在扬州城里等着她。她却依然杳无音信。五年了,小饼屋来来往往了成千上万的顾客。五年了,他做了有成千上万个蛋糕。五年了,他见过无数张陌生的脸。五年了,那张熟悉的脸庞没有出现。一次也没有出现过。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五年了,如果她跟他穿越到一个时代,她总会到小饼屋来看一看吧。但是她没有。他跟她最后在穿越中分开的时候,他二十二岁,她二十三岁。五年之后,他已经二十七岁了,依然守候着小饼屋,在等着她。他相信这五年之中,她一定遇到了什么人。像她那样美丽聪明的女子,一定会有很多人喜欢。她一定已经嫁人了,恐怕也有了孩子了。想到此他就觉得很悲哀。但是他能怎么做呢?他回不去现代了。他只能在这里等待,等待一个也许最终回来,也许不会来的人。

漫长的等待。寂寞的等待,像是沙子溢满心胸的等待。慢慢的,他觉得自己的心变得沙漠一样的荒芜了。绿草被沙漠侵蚀,河流变得枯干,他觉得自己老了,老得像是一只沙漠里载着重物低着头走路的骆驼,随时会在暴晒的阳光下倒下,死去,变成风干的酱黑色的皮包的尸骨。他有时会想起北京,想起自己的家人来,想起自己的母亲,想起母亲的颤抖的手。母亲的手因为过于劳累,从年轻的时候手就哆嗦,端碗的时候,可以看见碗在微微地颤抖。从穿越到现在已经五年了,五年来,他无法知道自己在北京的家发生了什么。他总是纳闷儿,母亲现在怎么样了,母亲的手现在还端得起碗吗?想起母亲的时候,他总是满怀则内疚。他还不知道母亲已经在这五年之内离开了人世。如果他知道的话,他会更内疚一些。


他在扬州城苦心经营小饼屋,等着她的五年,外面的世界发生了很大变化。李自成的农民军攻入了北京,崇祯皇帝在北京景山的一棵歪脖树上自缢而亡了,明朝剩下的最精锐的抵御清军的关宁铁骑,在吴三桂带领下投降了清军,引狼入室。在吴三桂和一些降兵降将的引领下,满清八旗的凶猛骑兵横扫农民军和残余的明军,铁蹄踏遍了北方,又踏入了南方。

战火的愁云终于笼罩住了美丽的扬州城。明朝的督师史可法在扬州城楼誓师与扬州共存亡,要和清军决一死战。他知道,扬州城是守不住的。他知道,在这场激烈的守城战斗中,清军会死去一个贝勒和几个高级将领,他们的葡萄牙重炮最终会轰开城头的西北角。扬州城在激烈抵抗后终会失陷,清兵会纵火屠城,留在城内的八十万居民会被全部屠戮。“烟花三月下扬州”的扬州,会在这场浩劫中成为尸横遍野的鬼城。“二十四桥明月夜”的繁华之地,会成为一片被火烧过,被血水浸透过的充满了耻辱的废墟。他更知道,负责守城的史可法会在自刎未遂之后被清军俘获,宁死不屈,在城里被处死,尸骨都找不到,最后只能在城外梅花岭留下一处衣冠冢。大学时在一个梅花如雪的日子里,他曾经去探过梅花岭,看见过题有“数点梅花亡国泪,二分明月故臣心”史可法衣冠冢。

他看到城外的百姓纷纷逃进城来。那些百姓们被到达城外的清军恐吓,认为呆在城里更安全。虽然战况很紧张,清军的铁蹄已经踏到扬州城门口,在城外扎下大营,城里的人还像是往常一样来订蛋糕。他苦口婆心地劝告人们趁着清军还没有合围,赶紧逃出去。他们不相信他说的一切。他劝说每一个来小饼屋的客人,劝他们逃走,离开扬州,告诉他们说,清军一旦占领扬州,就会开始屠城。但是很少有人听他的。他们说,他们相信史可法大人能够守住扬州。他们说,清军过去攻占城池,对百姓基本还是安抚,没有大屠杀。他们说,你劝别人逃走,自己为什么不逃走。他告诉他们说,他不能走,因为他在等一个人。万一要是这时她来找他,见不到小饼屋,就会失去跟她重逢的机会。他们笑话他,说谁会在清军大兵压境的时候来扬州。他说,他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说过去已经失去了一次机会,这次不能再失去了。他说他下了决心要在扬州城里等下去。只有一个人相信了他的话,那就是在逃难的路上他在马车上遇见的那个带着孩子的妇人。妇人说,他像个能预知未来的巫师。妇人带着孩子和一家,听从他的劝告从扬州城离开了。

不久之后,史可法征召志愿者上城保卫扬州。他报名自愿参加了。他把小饼屋的门锁上,在窗户上贴了一张纸条,告诉来饼屋的人,他去城头参加扬州城的保卫战去了。如果有人想找他,可去西门,在西门的城头可以找到他。他是给她留的纸条。

他参加了扬州城的保卫战。他知道扬州城保不住,但是还是参加了史可法的队伍。他虽然没有仔细地读过明史,不知道明末清初的所有的事情,但是他知道那些大概的历史进程。他知道明朝的最后一个皇帝会逃往缅甸。他知道吴三桂最终会反叛清朝。他知道张献忠的义子李定国会成为后期抗清的主要将领。他知道清朝会统治中国大陆。他可以靠对未来的了解,投靠胜利者,来成就自己的功名和富贵。他甚至不需感到内疚,因为历史是无法改变的,他只是见证历史。但是他没有。


一轮淡淡的明月悬挂在半空里,美丽的扬州城的箭楼沐浴在浅蓝色的月光之中。他穿着一身有点儿过于大的银灰色盔甲,手里持着一根漆成银灰色的铁茅,疲累地靠在城墙上休息。银色头盔在幽暗中闪闪发光,像是星光一样闪烁着。他从箭跺之间的空隙,看见不远处清军一座座深灰色的营帐里的篝火闪着耀眼的红光。木质的营寨,烫金的大旗,黑色的骏马,满载着军用物资的大马车。一队骑兵簇拥着一个披着红衣的清军将领在营寨外飞速驶过,马蹄溅起的尘土在月光下形成一条棕色的长条薄雾。他看见一队清军正在从一辆四匹马拉的大车上往下卸葡萄牙重炮,几十个人一边拽一边推,把大炮推到军营里一排同样的重炮旁边,拍成一排,炮口指向扬州城。

月亮周围笼罩着一圈浅浅的光晕。他知道,今晚应该没事儿,因为清军的重炮还没有准备好,而且破城的那一天,应该是大雨倾盆的一天夜晚。他已经在这里守城守了十几天了。自从披上盔甲上了城头,他就没有再回过小饼屋。每天他都从城头上看着城外,担心着那个熟悉的身影会出现在战场。他感到宽慰的是,没有见到她的身影出现。他想她不会出现的。兵荒马乱的,逃难的人都绕着打仗的地方走,她是一个聪明的人,不会在这清军进攻的前夜回到扬州。

他晚上在城头眺望远方的时候,总是会想起她,想起跟她在小城的那些时光。那个江边的小城。那些江边的石阶。那些小城里的小吃。那些她跟他在一起的快乐的日子。那些已经久远了的日子。他都无法置信,五年了,他依然没有她的一丝音信。他不能出去找她,因为他们约好了在扬州城的小饼屋里见面。如果他出去找她,而她来到扬州找不到他了怎么办呢?茫茫世界,寻找一个人如大海捞针,而且外面到处打仗,到处是逃难的人们,到处是车喊马嘶,到处是打着各种旗帜的军队。队伍严整的清军,分崩离析的农民军,残余的互相不听指挥的明军,杀人越货的土匪,各种队伍如过江之鲫,在路上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一只军队截住,财物被抢去不说,人也经常被杀掉。他不能出去找她。他最好的办法就是在扬州城,在这个他们约定好的城市,等着她。

如果她穿越到这个时代,如果她还活着,总有一天她会来到小饼屋的,他想。

浏览附件440858


他坐下来,靠着城墙休息了一会儿。他看见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穿着一身盔甲,身后跟着一些随从,走上了城头,在视察城头的守卫。他认出了那个人是史可法。他对史可法一直充满了敬佩。他看见史可法站在墙头查看了一会儿对面的清军的大营,随后向着他们的方向走来,中间不断地停下来,鼓励守城的士兵们几句。等史可法走到他的身边时,他站起来,说他有重要情报需要单独禀告阁部大人。史可法愣了一下,说让他等一会儿。在巡视完这一段城墙的守卫后,史可法下楼去了。不久一个侍卫上来,叫他去城楼下的一个大殿里仔细谈,那里是史可法彻夜办公的地方。

他跟随着侍卫进了宽敞冷清昏暗的大殿,在一张铺满地图的书案边见到了正在聚精会神地研究清军兵力部署的史可法。史可法没有客套,直接问他有什么情报。他跟史可法坦言说,他是从未来穿越到这里的人。他知道会发生什么。他说,清军在城外没有进攻,是因为他们在等待着重炮的到来,现在重炮运来了,进攻也就会在不久之后开始了。他说,他记不住扬州城会在哪一天陷落,但是他记得清军会在一片倾盆大雨的夜间攻进城来。他说,清军会用大炮轰塌西北角,要史可法在西北角多布置兵力,特别是弓箭手。史可法皱着眉头,一言不发将信将疑地听着他的话,脸上毫无表情。他说,史大人会死在清军统帅多铎的刀下,会名流青史,成为文天祥第二。他看见史可法点点头,似乎这句话说进了史可法的心坎儿里。他说,大人会名留青史,但是扬州城的八十万无辜百姓,会尽被屠戮,包扩妇女和婴儿。史可法用眼光看了他一眼,表情十分不悦。他说,大人只有一万兵马,根本无法抗拒清军的十万兵马。他说,为了满城百姓的生命和大人自己的性命起见,大人最好能够趁着清军还没有能合围,带着部下撤退,退向云南,那里将来会出现另外一个抗清名将李定国。他说,如果大人能与李定国联手,坚守云南,等待时机,将来吴三桂还会叛清,那时一起起来推翻满清,明朝还有希望恢复。他看见史可法不相信地摇了摇头。他说,这就是他知道的一切。他最后说,是一个人的名节重要,还是八十万百姓的生命重要?是听从朝廷的命令坚守一城一地重要,还是保存力量图谋再起重要?大人熟读史书,深明大义,胸怀韬略,一身肩负国家重任,何去何从,请大人自己做决定吧。

史可法听完他的话后,沉默了一阵。史可法说,不相信他是从未来回来的人,更相信他是一个在这国破家亡的时刻想用自己的想法来报国的书生。史可法说,虽然敌众我寡,但是众志成城,扬州城是可以坚守住的。史可法说,历史上也有不少以少敌众的守城故事,在强敌面前守住孤城,挫败外敌的进攻。史可法说,扬州城池坚固,是最容易守护的城池。如果放弃扬州,又能有哪座城市是能守住得呢?如果放弃扬州城,朝廷就失去了掩护的屏障,清军就会挥师继续南下,那时,就几乎没有哪做城池能够挡住清军了。史可法说,虽然现在扬州城的兵力少,但是满城的青壮年都在上城帮助战斗,而且朝廷的援兵不日就会到来,解救扬州之围。他反问说,大人真的相信朝廷会有援军派来吗?大人真的相信毫无训练的城里的青壮年,会挡得住训练有素的勇猛的清军的进攻吗?大人真的相信扬州城的城墙坚固到清军的大炮都打不破吗?史可法的两双疲累的眼睛盯了他一会儿,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史可法说,虽然他的建议有道理,但是不能采纳。史可法说,坚信扬州城可以守得住。史可法说,在这国家危难的时期,绝不能做一个向后逃跑的懦夫。史可法说,自己已经写好了五封遗书,决心与城共存亡。

他很失望地回到了城头。他明白了,历史是改不了的。虽然他穿越到了过去,他也无法改变历史。扬州城终会陷落,清军会屠城,史可法也会死去,这些都是无法改变的历史。他站在扬州城的墙头上,觉得很悲哀。他知道,扬州城和城内的八十万百姓的命运,已经被决定了。他能做的,只是尽自己的力量,保卫一个即将陷落的孤城。他知道,史可法应该是知道扬州城守不住的。但是史可法不能做弃城逃跑的督师。史可法也只能尽自己的力,来抗争一下不可逆转的天命。


他见到史可法后的第三天,清军开始攻城了。他守在城头,用弓箭,长矛,石头,一次又一次地与其他士兵们一起,把爬上城头来的清军射下去,扎下去,砸下去。扬州的保卫战进行了七天七夜。七天七夜他没有下过城头,负伤了也坚持战斗。在最后的一天,清军的葡萄牙重炮轰塌了西北角的城墙,清军开始向着突破口蜂拥而来。他站在被轰塌的城墙边上,把一只只箭射向从缺口里涌入的清军。清军的尸体堆满了城墙的缺口。他看见墙下一个披着红衣的贝勒骑着马举着刀,在勇猛地呐喊着督促着清军往城里进攻。他瞄准了那个贝勒,一箭射中了贝勒的坐骑。贝勒从马上倒栽葱地摔倒在地,被一匹失去了主人的刹不住的军马践踏在身上。他过去读史书的时候,知道清军在进攻扬州的时,战死了一个贝勒。他没有想到是自己亲手把贝勒射下马的。

双方鏖战到夜晚,天开始下雨了。雨越下越大,由开始的细雨,变成了瓢泼大雨。他浑身被雨水,汗水和血水湿透。硕大的雨珠打在他的脸上,进攻的清军的身影都变得模糊起来。他突然清醒过来。他突然想起来。史书里记载扬州城陷落在一个大雨之夜。一定是今夜了。他看见守卫缺口的明军已经不支,清军却越战越勇,越涌越多。他看见一些明军开始退却了,一些士兵开始爬上房檐逃跑了。他看见一名骑在马上督战的明军将军,掉转马头向着南门的方向逃走了。他知道,一切都已经大势已去了。他没有跟着别的士兵逃跑。他腿上已经负了刀伤,胳膊上也中了一箭。他在脸上涂了一些血,躺在周围死去的士兵堆里,假装已经死了。


清兵果然开始了屠城。扬州城内燃烧起了大火。他躺在死人堆里,不断地看见眼前有清军押着男人和女人走过。他看见男人们被五六十人绑在一起,毫无抵抗地被清军杀死。他看见扬州城的美丽的女人们被用绳索拴在一起,像是一串串珍珠一样,被清军押走。最可怜的是那些失去了父母的婴儿们,他们被遗弃在路上,泣哭之声不绝于耳。清军整整屠杀了六天,六天之后清军统帅多铎下令封刀。他在死人堆里藏身了几天,靠着翻死人身上带的干粮充饥。

一天晚上他在寻找食物的时候,被路边的一个婴儿抱住了腿。他低下头,看见是一个像是两岁大的婴儿,两只纯净的大眼睛看着他,好像饿得都无法哭泣了一样。他把婴儿抱到一处无人的墙壁后面,把兜里的干粮掰碎,一口口地喂给了婴儿。他听见外面有马蹄声,像是一小队清军骑兵经过。他把婴儿抱在怀里,轻轻摇晃着,希望婴儿不要哭泣。婴儿像是被得得的铁蹄声吓住了,小胳膊紧紧地抓着他的胳膊,一动不动,也不敢哭泣。他带着婴儿在大火烧过的废墟里东躲西藏,等到屠城过去了之后,才回到了他的小饼屋。

他的小饼屋已经被清军放的一把火彻底烧毁了,只剩下了一片断桓残壁。


他坐在小饼屋前的地上,抱着婴儿放声大哭。五年的艰苦经营,他的所有的积蓄,都在一场火里灰飞烟灭了。他没有等来她。他等来的是屠城和大火。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小饼屋,没有了钱,没有了任何东西和财产。他只有这个拣来的婴儿跟他在一起。他下定决心,要把这个婴儿养大,还要重建小饼屋。

战争过去之后,以前逃走的百姓们又纷纷回来。他自己用土坯烧了一些砖,捡了一些木头,重新盖起了小饼屋。自己盖的小饼屋没有以前的好看,但是依然还是以前的样子。他把小饼屋用白灰涂成了白色,让小饼屋从很远的地方一眼就能看到。

他一边带着婴儿长大,一边经营着他的小饼屋。婴儿是个可爱而又懂事的女孩,他变成了她的爸爸,她成了他的女儿,就像亲生的一样。他没有告诉女儿,她是捡来的。女儿一直以为他是亲爹。女儿在四岁的时候,发了一次高烧,引起腿部肌肉萎缩,到后来越来越严重,走路一瘸一拐的。他带着女儿四处看了许多郎中,吃了很多药,总是看不好。女儿身体不好,又失去了亲生父母,他对女儿越来越疼爱。女儿从小在小饼屋长大,六七岁时就帮他在店里忙活。自从战乱之后,扬州城没有以前繁华了,小饼屋的生意也不太好。他勉力维持着小饼屋,挣来的钱,几乎都花在给女儿看病和送女儿上私塾上了。他觉得女儿无论怎样都需要有一个良好的教育。

要是能够穿越回去就好了,他有时看着女儿走路时一瘸一拐的样子想。那样女儿的病也许能够通过现代医术矫正过来。


他在重新翻盖的小饼屋里又等了十年。战争早已经结束了,明朝最后一个皇帝永乐帝也被吴三桂从缅甸抓住扼杀了,她还是没有消息。自从穿越以来,他已经按照约定,在扬州城的小饼屋里等了十五年。当年刚大学毕业不久的二十二岁的他,现在已经变成了三十七岁。女儿也慢慢地长大了,虽然只有十二岁,但是已经能在店里帮他很多忙了。他很感激命运,能够让他在等待她的时候,有了这么一个可爱又懂事的女儿。女儿长大了以后奇怪地问他,为什么自己只有爹爹,没有妈妈。女儿问他,妈妈在哪里。他说妈妈丢了,在找他们,总有一天妈妈会找到他们的。女儿责问他说,你怎么这么笨,把妈妈给丢了。他说,他也不知道怎么就丢了,他以后一定会紧紧拉着妈妈的手,不让她再丢掉。

他的眼睛总是凝望着饼屋窗外的小径,在等着她有一天会来到小饼屋。他的眼睛慢慢的浑浊起来,终于有一天他的眼睛等瞎了,什么都看不见了。他招呼不了客人了,但是好在他这么些年在小饼屋里,闭着眼睛也知道什么东西在哪儿。他在炉子边烤蛋糕和点心,不需要看,只凭鼻子就可以闻出来蛋糕和点心是不是烤好了。女儿在柜台前替他招呼客人,他在柜台后面做点心和蛋糕。

他的小饼屋慢慢的有了一些名气,远近周围的人都知道有这么一个瞎子和瘸女儿开的小饼屋。不光是因为他做出来的蛋糕和点心独此一份,而且他们父女的遭遇也让人同情,客人们大多变成了经常光顾小饼屋的回头客,也不断带一些新的顾客来。他的小饼屋的名气越来越大,传到了清朝的扬州知府的耳朵里。知府的太太经常派人到他的小饼屋里来订点心和蛋糕。

小饼屋经常有来自四面八方的客人买蛋糕和点心,他们等着他做的时候,就给他讲一些逸闻趣事和外面的新闻和八卦听。有人告诉他一个八卦,传说十五年以前,清朝摄政王多尔衮在行军的路上俘获了一位才貌双全的奇女子,该女子不仅容颜漂亮,而且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掐会算,往往能对战争的结局作出准确的预测。多尔衮是个很自负的人,他有时听她的,有时不听她的。听她的时候,多尔衮战无不胜,攻无不取。不听她的时候,往往是受到几番挫折才能达到目的。多尔衮对这个女子喜欢之极,把她立为王妃,百般宠爱,带在身边。他们说王妃给多尔衮生了一个小王子和两个小公主。小王子和小公主都像是母亲一样漂亮和聪明,跟着母亲学习了很多汉文,看上去更像是汉人,而不像是满人。

又过了一段时间,知府太太派来取蛋糕的仆人告诉他,美丽的王妃要带着小王子和小公主,跟随多尔衮来扬州视察了。知府也派人传话说,王妃爱吃甜食,要他准备好做一些最拿手的点心,到时要供奉到王府里去,让王妃和小王子小公主们品尝。他一边做着蛋糕,一边想起了人们的传言,那个美丽聪明,能对战争的结局作出准确预测的奇女子。他想,只有一种人才能做到这一点,就是像他这样的穿越回来的人。而且多尔衮遇见这位女子是在十五年之前,正是他和她进行穿越的时候。难道这个王妃就是他一直等待的她吗?如果是真的,那么就是说她跟他穿越到了同一个时代。如果这是真的,也就可以解释,她为何一直没能来扬州。她一定是作为王妃,不能随便离开多尔衮身边。如果要是真的,那么这次跟随多尔衮到扬州来视察,王妃一定是回来找小饼屋的。

想到此,他的眼睛湿润了起来。自从眼瞎之后,他的眼睛已经不会流泪了。但是他的眼泪这次流了下来。因为,他一直等待的她还没有忘记他,就要到扬州城来了。他知道,她到了扬州,一定就会打听小饼屋,就会到小饼屋来看他。但是他已经眼睛瞎了。他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的样子。多年的劳累和颠簸流离,带着女儿长大,带着女儿看郎中治腿,所有的焦虑,操心和艰难,在他的脸上刻下了一道道痕迹。他已经过早地衰老了。虽然只是三十七岁,他已经衰老得像是四十七岁一样。他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的样子。他想她看见了自己,一定会失望的。当初的他和她就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现在这条鸿沟更宽更长了。他以为会有个机会,让她做他的小饼屋的老板娘。他错了。她现在是王妃了,更不可能跟他在一起了。

女儿走过来,问他为什么做着做着蛋糕流眼泪了。他说他老了,人老了就容易动感情。女儿问他是不是想起妈妈了。他点点头,说妈妈可能快找到他们了。他问女儿,要是妈妈不知道你怎么办。女儿说,没关系,爹爹,只要你还是我爹就行了。他说,爹爹没有尽到责任,让你的腿变成了这个样子,爹多么希望有个郎中能把你的腿治好,让你像个正常的女孩子一样能够蹦蹦跳跳。他说,爹知道有个地方可能能把你的腿治好,但是咱们去不了。女儿说,腿不要紧的,要是真有那么神通广大的郎中,希望能把爹的眼睛治好,让爹的眼睛能够重新看见家里。

女儿说,妈妈快找到我们了,爹爹,那咱们应该高兴啊。他说高兴。他说十五年了没有见过妈妈。他说十五年了没有听见过她的声音。他说妈妈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他说妈妈的声音是世界上最动听的。他说高兴。他说怎么能不高兴呢。他说只是爹爹眼睛瞎了。他说只是爹爹眼睛瞎了,就是妈妈站在眼前也看不见妈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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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不说对不起(四)
拥抱很强大,太能编故事了。
 


王妃和多尔衮来扬州城的那天下午,是个秋天难得的好天气。天空澄蓝澄蓝的,秋风把白云像是棉絮一样撕扯开,把天空挂上了一道道厚薄不均的帷幕。小饼屋外的几株水杉树和泡桐的落叶,像五色花瓣一样撒在地上。白色的小饼屋的顶上挂着一面白色的旗子,上面只写了两个斗大的“饼屋”红色镶金大字,从远处就能一眼看到。褐色的水杉树和泡桐竖在小饼屋前,发黄发白的叶子和绿色的叶子交杂在一起,阳光从叶子的缝隙里透了过来,在地上留下斑斑点点的光影。墙角下开满了蓝色红色和黄色的小野花,在依然绿色的草中,显得异常鲜艳。远远看去,白色的小饼屋掩映在水杉树和泡桐树下,门前铺着青灰色的石头,四面是五彩斑斓的花和草,像是一幅油画一样。

小饼屋外面不远处是一条五米多宽的笔直的黄土官道,多尔衮和王妃进城就要走这条官道。知府早就通知下来,要挨着官道的各家各户把门前打扫干净,也让人把官道扫干净,洒了清水在上面。他和女儿早上把小饼屋从离到外都仔细地打扫了一遍。他们把门前的石砌小径扫干净,把平时堆在墙边的一些杂物挪到后院,最后把落叶收集起来,放在饼屋后面的几个大柳条筐里。

这天下午小饼屋外的官道旁很早就站满了人,人们翘首以待,都等着看王妃和多尔衮经过。女儿不断地在门口进进出出,兴奋地告诉他外面的情况。他没有去外面,因为他的眼睛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对他来说,屋里和屋外都是一样,眼前都是一片灰蒙蒙。饼屋里有一些供客人坐的木质椅子和几个茶几,他坐在靠窗的一把叶子上,让阳光温暖地撒在身上。女儿给他泡了一杯绿茶,放在他手边的茶几上,就又跑出去看热闹去了。他抿了几口清新的绿茶,用空洞的眼睛盯着灰色的窗户,耳朵聚精会神地听着外面的一响一动,心里带着一股期待和激动。在等待的时候,他想起她来,他想起了那次在礼堂看电影。他依然在后悔着。他的一生,一直在后悔着。上帝给了他那么好的一次机会,他竟然没能抓住。

可惜眼睛看不见了,他坐在椅子上想。可惜眼睛看不见了。不然他一定会在外面,站在最显眼的地方,让她看到他。但是现在,他不想让她看见他。他不想让她看见他已经瞎了。他不想让她看见他的空洞的眼神。十五年,从二十二岁到三十七岁,男人生命中最蓬勃有力的最美好的十五年,都已经在等待中过去了。他觉得老了,无论身体还是心灵,他都觉得老了。他闭上眼睛,眼前出现的还是大学里的那个样子,她在舞台上跳天鹅湖,他坐在台下。他仿佛看见幽蓝的月光下,一只天鹅俯身在河边喝水。天鹅抬起头来,在潮湿的森林里,顺着被夜雾笼罩的湖水游荡。音乐像瀑布一样流泄在天鹅身上。


他听着外面的人群起了一阵喧哗,听见有人说来了来了。他想她一定远远地就能看见小饼屋上面飘着的旗子。他想她不会忘记那个在扬州城小饼屋见面的约定,到了扬州,一定会打听小饼屋的。她应该能看清上面旗子上写的饼屋二字。他听见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驶来,在门前驶过。随后他听见嘈杂的人声,马蹄声,车轮声混在一起。他听见屋外有人在说,看见了吗,那就是王妃。他想她现在已经来到了小饼屋前的官道上,也许正在看着小饼屋。也许她的目光正在看着小饼屋的窗户。也许她的目光会透过纸糊的窗户,进到屋里来,落在他的身上。他想起那次毕业后跟她一起坐火车去她的家乡,他们坐在一张铺着白桌布的餐桌边,听着混合着夜雨敲打窗玻璃的车轮声,隔窗看着城镇的点点灯火在黑夜中逐渐远去。他记得她给他讲了很多小城的故事。他记得她说他一定会喜欢小城的。他记得她的手从餐桌的雪白的桌布上伸过去,握住了他的手,说她很感谢他做的一切。他记得她说她明白了,只有他对她最好。他记得她说她会记得的,一辈子都会记得。她记性很好。她不会忘记小饼屋的约定的。

外面的喧嚣持续响了足有半个多时辰,才慢慢安静下来。他想她现在已经从小饼屋前过去了。女儿掀开门帘走了进来,很兴奋地告诉他说,看见王妃了。女儿说王爷披着红色披风,骑着高头骏马,前有威风凛凛的骑兵开道,后面跟着膀大腰圆的侍从,一副很英武的样子。女儿说王妃坐在后面一个很大的轿子里面,在到了小饼屋跟前的时候,王妃掀开了轿帘,看着小饼屋。女儿说王妃看上去很年轻很漂亮。女儿说王妃的身边坐着的小王子和小公主都很可爱,他们也一起把头伸出轿帘外,看着咱们的饼屋。女儿说王妃一定是很喜欢咱们的饼屋,因为王妃一直在扭头看着饼屋,在过了饼屋门口后,王妃还回过头来看着饼屋,直到看不见了才把轿帘放下。

他仔细地听着女儿的描述,不断地点头。他知道,那个王妃一定是她。多尔衮出身高贵,聪明睿智,胸怀韬略,英勇善战,礼贤下士,是一个真正的英雄人物。她遇到了她喜欢的那类人了。他一方面为她高兴,一方面自己觉得有些悲哀。他记得她母亲临终的时候已经说不出话,记得她母亲把她的手放在了他的手里。他记得他跟她母亲说,一定会照顾好她。他记得他让她母亲放心,说一定会照顾好她。十五年了,他都没能够见到她。十五年,他终于等到她来了。但是他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他没想到穿越的结果会是这样。十五年,从二十二到三十七,他经历了战乱和各种艰辛。他已经老了。他已经瞎了。而她还是依旧年轻漂亮。十五年来,他一直守着小饼屋,没有离开小饼屋,他怕她来了找不到他。他现在还依然守着这个小饼屋。而她,已经成了万人仰慕的王妃了。这就是命运。他跟着她去了小城。他跟着她一起穿越。也许命中注定,他们不能在一起。也许无论他怎样努力,他们都不能在一起,他悲哀地想。

有人掀开门帘走进屋子里来。是知府派来的人。来人说,要他烤好一些小点心,晚饭的时候送进王府去。他起身离开椅子,走到柜台后去烤小点心。那天下午的其余时间里,他烤着小点心。他很尽心地烤着。他烤了很多很多。小饼屋里的炉火一闪一闪的,照着他的额头上的汗水。他知道,当她尝到这些小点心的时候,她会尝出来的。这些点心,都是过去在小城里,她教给他怎么做的。她会吃出来,这是他烤的。这是他给她烤的。

快到晚饭的时候,知府派人来把他刚做好的点心取走,直接送到多尔衮和王妃下榻的王府去了。


当天夜里,知府乐呵呵的骑马亲自来通知他说,王妃吃了他做的小点心,非常喜欢。知府说,王妃好久没吃到这么可口的点心了。知府说,他还向王妃推荐了小饼屋的蛋糕。知府说,明天是王妃的生日,王妃要他做一个生日蛋糕给她,还要到饼屋来亲自看他怎么做蛋糕。

王妃的生日,他心里默念了一下。对了,是快到她的生日了。这些年来的颠沛流离,他都忘记了自己的生日了。但是她的生日,他一直还记得。如果我们穿越丢了,我就到扬州的小饼屋去找你,你可要在扬州等着我哦,他听见她的声音在说。如果你找不到千年之前的那个你爱的人,那你就到扬州来做饼屋的老板娘吧,每个生日的时候,我会亲手给你做一个最好吃的蛋糕,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如果找不到千年以前我爱的人,我也就死心塌地的认了,从了你了。到时我到扬州去找你,给你做小饼屋的老板娘,他听见她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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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的她。那时的他。那时的话语。那时的半是玩笑半当真的话。那时的诺言,听起来依然像是在耳边。他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几乎忘记了知府在跟他讲话。女儿拽了他一下,他才醒过味来。

。。。。这些年来,你的小饼屋也不容易,知府感慨地说。扬州没有过去繁华了,你这里的客人也不多。王妃要是喜欢了,你的小饼屋的名气就大了,到时满城文武和百姓还不都上你这里来订蛋糕来?你就等着赚钱吧,到时你感谢我都来不及。

谢大人,他点头说。大人放心,我一定会尽力做出王妃喜欢的蛋糕来。


王妃来饼屋的那天,是一个普通的时阴时晴的天。扬州城总是这样,看着晴朗的天,一会儿就下起雨来。看着阴郁的天,一会儿也许天就晴了。阳光有时灿烂地照进小饼屋,有时隐藏在阴云后面。鸟儿在小饼屋外的水杉树上跳跃着,从一颗树枝上跳跃到另外一颗树枝。一天凉似一天的秋风,从地上捡起落叶,肆意地耍弄着手中的叶子。发黄的叶子像是一张张的纸片,在空中飘荡旋转起来。水杉树和泡桐的树枝也在风中沙沙地响着,像是有一只手在拨弄着竖琴的琴弦。门口的石砌的小径缝隙里,野草在秋风里趴伏着,无名的野花在墙角寂寞地开放着。

他一早就和女儿把小饼屋打扫得干干净净,桌子擦的亮亮堂堂,上面一尘不染,一切东西都收拾得井井有条,饼屋像是新开张的一样。他穿上了最好的一身衣服,在屋里摸索着忙碌着。女儿欣喜地问他说,爹,今天咱们怎么把屋子打扫得这么干净,您怎么也穿得这么干净啊?他说,今天王妃要来了。女儿好奇地说,过去知府来,也没见您换过衣服。他摸了一下身上的衣服说,那不一样,这是王妃。女儿夸他说,爹,您换上新衣服,刮了胡子,像是年轻了十岁一样。他有些感叹地说,爹再怎样,爹也老了。爹的年轻时光已经过去了。

从早起他就处在一种莫名的兴奋里。等待了十五年,今天她就要来了。他觉得非常渴望见到她,但是又很担心见到她。小饼屋上午来了几个老主顾,取走了预定的蛋糕。中午来了一些客人,要了一些点心。他一直忙碌着,忙得出了很多汗。客人们见了他穿着新衣服刮了胡子,都说掌柜的今天好精神。中午饭过后,客人们都走了,小饼屋里安静了下来。每天这时都是店里最安静的时候。女儿趴在柜台上拿着一本书认字,他把一把椅子拉近柜台,一边坐在椅子上休息,一边帮着女儿认字。他看不见书上的字,女儿见到不认识的字,就用手指写在他的手背上。他就会告诉女儿,那个字念什么。

他背对着店门,教着女儿认字。秋日的阳光从门帘的缝隙里挤进来,像是虫子一样从他的后背上爬过。女儿低头在他的手背上写一个生字的时候,他听见屋外有嘈杂的脚步声,像是几个轿子到了。他听见有人向着饼屋走来,听见门口的门帘响。女儿像是没听见一样地继续在他的手背上写。他听见知府夹着笑的献媚的声音。他听见几个女人说话的叽喳声。他听见一个女人一边迈进屋来,一边问着知府什么。他愣住了。他抬起头,身体一动不动地僵硬着。他一下就听了出来,那是她的声音。他一下就听出来了那个熟悉的声音。那个十五年再也没有听到的声音。她的声音一点儿都没有变,依然吐字清晰,带着柔美顽皮的语调。虽然他知道她会来,有一些精神准备,虽然他从早起就一直盼着她来,但是当她到了的时候,他还是手足无措,像是措手不及一样。他背对着门口缓缓地站了起来。他没有回过头去。他让空洞的目光停驻在对面的灰色的墙壁上,不想让她看见自己已经失去了昔日光泽的眼睛。

他听见王妃走到他背后,脚步停住了。他把脸慢慢地扭过来,对着王妃。他的空洞的眼神越过王妃,像是看着远方的地平线。他的眼前依旧是一片灰色,只是窗口进来的明亮的白光现在被一个灰色的物体挡住,像是小饼屋也昏暗下来了一样。他看不见王妃,他只能听见王妃的声音。这个熟悉的声音他已经多少年没听到了。这是一个让他伤心让他快乐的声音。他想伸出手抚摸一下她的脸庞,看看她有什么变化没有。但是他不能。

王妃站在他面前,眼睛直直地看着他,像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样地看着他。她几乎认不出他来了。十五年了,她自己没有多少变化,她以为他也没有什么变化。她以为他还是像过去的那个样子。但是他变了。他变化了很多。她快认不出他来了。他的额头上刻着几条与年龄不相衬的皱纹。他的眼窝深陷。他的两条粗眉之间有一条深深的沟。他的脖子以上的皮肤被炉火烤得变成深铜色。他的胳膊上有着被火烫出来的疤痕和刀痕。他的眼神空洞。他的眼睛直直地越过她,好像没看见她一样。

她只觉得一阵心酸涌上心头。这个跟着她去了家乡的小城,这个跟着自己穿越的人,这个从大学时就显得比自己小,实际也比自己小一岁的人,要经历了多少艰辛,才会变得脸上和身上布满沧桑的痕迹?


他眼睛怎么了?他听见王妃声音有些颤抖地问知府说。他眼睛怎么了?他是不是看不见我了?

就是一个瞎子,知府恭敬地对王妃说。瞎了好几年了,谁也不知道怎么瞎的。

没有去看郎中吗?

听说看了,没法儿治,知府说。

你还楞着什么啊?知府推了他一下说。快快快,赶紧做蛋糕去,王妃要亲眼看看你怎么做的。


他走到柜台后面,开始做蛋糕。他早已经把所有原料都准备好了。他要给王妃做一个翻糖蛋糕。一个他过去跟她学的翻糖蛋糕。他知道,这是她最喜欢吃的蛋糕。知府给王妃搬来了一把椅子,自己垂手立在王妃边上,既像是一个听话的仆人,又像是一个忠心的侍从。女儿给王妃端上了一壶清香的绿茶。女儿给知府也端了一杯茶。知府摆摆手,让女儿放下,知府不敢在王妃面前喝茶。王妃坐在椅子上,端起茶杯,没有喝,只是仔细地端详着他。女儿站在柜台边充满羡慕地看着王妃。王妃扭头注意到了女儿。王妃把女儿叫过来,问女儿说:你今年多大了?十二了,女儿学着知府的样子垂手回答说。你妈妈呢?王妃问。妈妈丢了,我从来没见过妈妈,只有爹爹跟我在一起,女儿说。怎么回事儿?他听见王妃扭头问知府。知府躬身悄悄地在王妃耳边说了几句什么,王妃像是被什么噎住了一样,半天才哦了一声,再也没有说话,手里端着的茶杯里的水洒了几滴出来。

他也没有说话,只是低头做着蛋糕。他不想说话。他不能说话。他怕一说话就会掉出眼泪来。他这么多年都没流过眼泪了。扬州屠城,死了那么多人,他都没有掉眼泪。他一直以为经过扬州屠城之后,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但是现在他的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一不小心就会落下来。他不能让王妃看见他的泪水。他也不能让知府看见他的泪水。他更不能让女儿看见。他不知道为何会这样。她来了,十五年了她终于来了,终于在小饼屋见面了。她是来看他的。他应该高兴。他应该高兴才对,他为什么想哭呢。他假装用胳膊擦汗,在袖子擦过额头的时候,把眼眶里蓄积的泪水也一并擦了去。

也许是因为紧张还有眼睛看不见的缘故,他翻糖的时候,又造成了泻脚,蛋糕边的底部有一大堆翻糖多出来。他从一开始跟她学做蛋糕就有这个毛病,过去她说过他许多次,他总是改正不了。在小饼屋的这些年,他终于改正了这个毛病,做蛋糕时,许久许久没有造成泻脚了。但是今天,他的老毛病又犯了。

盖的翻糖选软一点,擀得薄一点就好了,王妃轻声地纠正他说。

她过去就经常这样纠正他,她常笑话他,说他笨死,怎么也改不了。她跟她母亲说,这个人笨死了,怎么教也学不会。她这次也是不自觉地就矫正了他,那些话就像是很自然地脱口而出一样,就像是过去她总是笑话他蛋糕做不好一样。只是这次没说他笨死。她这次没有笑话他,也没说他笨死。


蛋糕做完了,冒着诱人的香气。女儿把蛋糕放在一个纸盒子里,用彩色的绳子细心地系好,放在王妃旁边的桌上。他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让女儿拿出一些中午新烤的点心,请王妃品尝。王妃说昨天晚上已经吃过了,很好吃。王妃让他坐,说有些话想问问他。知府悄悄踢了他一脚,示意他不要坐。他没有搭理知府。他扶着椅子坐下,坐在王妃对面。王妃手里捏着一块他烤的点心,点心举到嘴边,又放了下来。王妃看着他瞎了的双眼,一口点心也没吃下。

你眼睛。。。还能够看得见我吗?王妃问他说。

看不见了,他摇头说。一点都看不清了,只能看见一个灰影。

眼睛。。。怎么就这样了呢?他听见王妃问他说。他能听出来,王妃的话里带着一种心酸和心疼。

不知道,他摇头说。一开始就是看不清东西,后来什么都变得摸迷糊糊的,再以后就这样了。

郎中也看不好吗?

都不管用,他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说。都不管用。

什么时候你来扬州的?王妃问他说。

十五年前,他回答说。

十五年前?

十五年前。

来了就开了这个小饼屋吗?

来了就开了这个小饼屋,他说。十年前被战乱烧毁了一次,自己又重新翻盖了一遍,盖得不太好看。

挺好的,王妃说。挺好的,很漂亮,很远就看见了。


你相信前世吗?王妃停了一会儿问他说。

相信,他说。

我也信,王妃说。一直相信前世有一个人在等着我,为此也曾寻找过。

最后找到了吗?

茫茫人世找一个人,恰如大海捞针,王妃感叹了一声说。不过很幸运地遇到了王爷,一个从来没有想到会遇见的人。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还好,他把头扭向女儿的方向说,有女儿陪着我,她是个非常懂事的孩子。

王妃也把头扭了过去,看了一眼正在收拾柜台的女儿。

腿怎么了?

发烧烧的,他说。后遗症。看了好多郎中,吃了好多药,也不管用。

真可怜,王妃看着女儿说。多聪明伶俐可爱的孩子。真可怜,也没个妈。扬州城的姑娘都很美丽,怎么没给孩子娶个扬州姑娘做妈,帮着照料孩子,也给自己做个帮手?

没有,他说。没想。一直就没想。以为有一个人会来做老板娘,所以一直就没想。

她可能不会来了。王妃沉默了一会儿说。她不会来了。你别等她了。娶个好姑娘,守着小饼屋过个好日子,别再苦着自己,也别委屈了孩子,啊?


王妃停顿在那里,没有再说下去。他也沉默不语地坐着。知府叮嘱身边人,让他们把轿子准备好。过了一会儿,王妃嘱咐身边的侍女把蛋糕带走,给他留下了一些银子做赏钱,然后起身告辞,离开了小饼屋。他们没有说再见,他们也没有道别。王妃自己走出屋门,身后跟着知府和侍女。他走出门口去送王妃,和女儿一起站在门口的泡桐树下。王妃和知府各自上了轿子。轿子手们一声喝,把轿子平稳地抬起。王妃掀开轿帘,最后扫视了一眼他,扫视了一眼他的女儿,扫视了一眼白色的小饼屋和屋顶上飘扬的写着“饼屋”两个大字的旗子,放下了轿帘。轿夫们抬着王妃走了,越走越远,从宽阔的官道上消失了。

他依旧站在泡桐树下发呆发愣。虽然王妃从上轿到离开只是很短的时间,他却觉得很长很长。他想起了过去有一次送她回女生宿舍,她上楼之后,从宿舍里的窗户里看着他离去。他想起了在小城,他许多次送她回家,每次送她到门口。那时的每次道别,都是下一次见面的开始。但是,他不知道,这次没有道别的道别,是不是就是永远的道别。就是永远的不再相见。他知道王妃这次是跟随多尔衮来南方视察,在扬州城停留一下就会继续往南走。也许王妃第二天就要离开。十五年了,王妃才有这么一次机会来扬州,他不知道下一次会是什么时候,如果还有下一次的话。他想起她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她说,她可能不会来了。她说她不会来了。她说你别等她了。她说娶个好姑娘,过个好日子,别再苦着自己委屈了孩子。他知道,她是为了他好,才这样明确地跟他说。他知道,她不会来做老板娘了。她身为王妃和三个小王子小公主的母亲,也不可能来做老板娘了。他知道,他们的缘分,就在王妃坐轿离去的那时,画上了句号。一个长长的句号。

他从来没有绝望过,即使她跟班长好的时候,他也没有绝望过。即使在小城,她说她不爱他,把他轰走的时候,他也没绝望过。他一直觉得,只要他坚持下去,只要他等下去,他会打动她,她会回到他身边,再也不离开。但是今天,他绝望了。他彻底的绝望了。不是因为她说的那句你别等了,而是因为他和她之间的鸿沟,已经变成了天与地之间的距离。她是美丽的王妃,她是有着一个小王子两个小公主的被多尔衮宠爱的王妃。他是瞎子。他是一个普通的百姓。他和她之间的鸿沟,不禁没有随着穿越缩短,而且随着穿越加大,变成了一条他无论多么努力,无论他怎样做,也绝对跨越不过去的鸿沟。


女儿拉着他的手,把他牵回了小饼屋。他觉得像是浑身虚脱了一样,一点力气也没有。他跟女儿说,今晚爹累了,要早些关门休息,不开那么晚了。女儿说,好,爹病了,咱们就关门吧。他们把小饼屋的门外放上一个关门的牌子,把窗户关上,放下窗帘。女儿问他说,可不可以出去找隔壁的孩子一起玩去。他说可以。他说当然可以。他说给隔壁的孩子带些点心去好了,不然那些点心放到第二天就不新鲜了。

女儿拿着点心高高兴兴地去隔壁找朋友玩去了。他走到小饼屋后面的院子里,黯然神伤地坐了一会儿。天不动声色地黑了下来,月亮悄悄地从云层后面钻出来,冷清地照在院子里。不知从何时起,院子里起风了,几颗不高的小树的树枝打着架,影子在地上乱晃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烤出来的蛋糕的气味,官道上有马蹄得得地驶过,远处有一只猫在喵呜。他看不见月亮,也看不见地上乱晃的树影,他看到的只是一片黑暗。自从眼睛瞎了之后,他看到的都是黑色和灰色。只是今天,他坐在院子里,眼前一片漆黑,像是一个最黑暗的夜晚。他听见小饼屋外有脚步声,听见有人来到小饼屋前。他听见有人嘟囔了一句关门了,脚步声就远去了。他坐在院子里,被弥漫四周的黑暗笼罩着,想着早上的时候的心情。那种期待,那种欣喜,那种莫名的兴奋,现在都已经烟消云散了。其实,他早就应该想到,她来了又怎样呢?他已经不是过去的他了,她也不是过去的她了。她的生命已经不属于她自己了。不管怎样,她毕竟来了。她来了,她走了,既是见他,也是跟他告别。

后院里放着几坛子酒,那还是年初的时候买的,一直都没有喝。他觉得很郁闷,就打开了一坛子酒,独自一个人喝了一坛酒。酒从口腔里喝进去,进入他的胃,从眼眶里流了出来,就像十五年没有流过的眼泪,一下都涌了出来。他的五脏六肺都像是要被烈酒燃烧起来,这是穿越十五年来他第一次喝得大醉,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大醉。他醉得人事不省,头重脚轻地跌坐在院子里的一个石凳旁边,趴在石凳上睡着了。

女儿从邻居家玩回来,看见他在院子里,就把他搀扶起来回去睡觉。女儿的腿脚不利索,扶着他踉踉跄跄地跨过门槛时,被他一带,跟他一起摔了一个跟头。爹,王妃今天来咱们店里买蛋糕,你高兴吗?女儿从地上爬起来,把他也拽起来的时候问他说。高兴,怎么能不高兴呢,他含混不清地说,头脑依然在发晕发涨。爹,王妃真漂亮,女儿边扶着他往里间屋走边说。爹,王妃还跟我说话来得呢,王妃问我,妈妈在哪里。妈妈不是快找到我们了吗?妈妈怎么还没来啊?女儿扶着他坐到床上时问她说。妈妈不会来了,他摇头说。妈妈不会来了,爹以为妈妈会来,但是妈妈托人告诉爹了,说不会回来了,妈妈说她回不来了。

女儿到外间给他端了一杯凉了的清茶来,让他靠在床头上喝。爹,没关系的,女儿把茶举到他嘴边说。没关系的,这么些年,没有妈妈,不也是过来了吗?等您老了,您别担心,有我在,就有人照顾您。我已经大了,什么都会干了。爹,你看,我们现在不是过得比过去好多了吗?我们比过去过得好多了,是吧,爹?

如果你的腿要是能治好就更好了,他喝了一口茶,脑子觉得清醒了一些说。如果你的腿要是能治好就更好了。爹没能把你的腿治好,一辈子都会难受。如果你的腿要是能治好了,将来肯定能嫁个好人家,爹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那时爹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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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不说对不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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