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一
从监狱回靳凡办公室的路上,她坐在汽车后座上,眼睛看着前车窗闪过的街上的汽车和行人,心潮翻涌。四年之后重新见到明宵,看到明宵消瘦的样子,她觉得很心疼。在探视室里见到明宵的那一刻,她看见了明宵眼里的泪水,她的眼泪也几乎要掉下来了。隔着玻璃墙,她把手贴在明宵的手掌上,那种久已忘怀的感情一下又冒了出来。这些年来,虽然她一直否认自己还喜欢明宵,但是那种压抑在心底的感情,却在那一瞬涌上心头。她记得隔着玻璃墙看着明宵,眼睛几乎无法从他的身上离开。从明宵的黑黑的瞳孔里,她看到一种温柔,一种悲伤,一种留恋,一种心碎。她看得出来,即使身在监狱,即使时光阻隔,明宵依然还在爱着她。
她把头靠在车窗上,眼神有些发呆地看着路边闪过的一颗颗老榆树。上下班的时刻,马路上熙熙攘攘,行人和车辆如潮。当着司机的面,她和坐在身边的靳凡都没有说什么。轿车在马路上缓慢地行驶着,车里弥漫着一股沉郁的空气。司机把车上的收音机打开,里面飘出了一个女人的歌声:“孤独站在这舞台,听到掌声响起来,我的心中有无限感慨。多少青春不在,多少情怀已更改,我还拥有你的爱。好像初次的舞台,听到第一声喝彩,我的眼泪忍不住掉下来。经过多少失败,经过多少等待,告诉自己要忍耐。。。”
听着收音机里飘出来的风飞飞的这首歌,她的眼泪几乎又迸了出来。她觉得自己就像是歌中的那个人,身在聚光灯下却依然感到形单影只。当年的青春已不在,当年的情怀早已更改,而当年的那个人,却还在一往情深的爱着自己。她突然发现自己这些年来,从来没有真正地爱上过一个人,从来没有真正地为一个人伤心落泪过,除了明宵。如果要是没有那道玻璃墙阻隔,她想她在探视室里一定会不顾周围人的目光情不自禁地扑到明宵的怀里,就像那次在纽约百老汇剧场前重逢,和在天安门广场的坦克边上重逢一样。
车在一处修路的地方颠簸了一下,她的头磕了一下车窗上的框角,蓄积在眼眶里的泪珠一下顺着脸颊落了下来。靳凡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把身上带着的一块手绢递给了她。她用手绢拭去泪水,手摸了摸头,觉得有点儿麻木,一点儿也觉不出疼来。她把手绢还给靳凡,抽了一下鼻子,不好意思的咧嘴笑了一下。
你看你,这么大了,还哭,跟个小孩似的,靳凡把手绢放回兜里说。早知这样就不让你去了。
她低下头,想着离开监狱前最后发生的一幕,心里担心着明宵。她知道明宵一定是心里极其难受,才会失态,才会狂怒地要出去和去抓狱警的脖子。她从来没见过明宵这样发狂过。她不知道狱警把明宵带走会发生什么。她听说过牢房发生的许多黑暗的故事。他们会不会回去狠狠揍明宵一顿?他们会不会把明宵铐在一个铁椅子上不让他睡觉?他们会怎样惩罚他?想到此她有些后悔,也许不该把明宵母亲的病情告诉明宵。毕竟,关在监狱里的明宵什么也做不了,也只是徒增烦恼。现在她开始有些明白明宵父母的心情了。想到这四年来明宵在监狱里吃得那些苦,她的心里更难受了。
汽车分开人潮汹涌的街道,按着喇叭拐进了中芭院门,停在主楼前面的灰色水泥台阶前。她跟着靳凡下了车,依然觉得有些神情恍惚,上台阶时差点儿被台阶拌了一个跟头。推开中芭主楼的大门,沿着宽敞阴凉的走廊走向团长办公室,楼道里有几个人经过,跟靳凡打着招呼。有一个从办公室走出来的女人认出了她,在楼道边上停住脚热情地说:
唉呦,这不是靳曦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没听清对方说什么,只是看着对方面孔上张合的嘴唇,机械地点着头。
昨晚刚回来,靳凡替她回答说。从西安来。
病了吗?看着脸色怎么这么苍白?女人仔细地端详着她的面孔问。
旅途疲累,身体可能有些不舒服,靳凡说。
呦,那赶紧好好休息吧,有空来看我们啊,女人跟她挥手再见说。
走进靳凡的大办公室,她一屁股坐在面对门口的长沙发上,觉得身体十分疲乏。靳凡走到靠墙的一个桌子边,给她倒了一杯白开水,端到她面前。她推开了靳凡的手,指着电话说:
我给泽宁打电话。
不着急,靳凡把水杯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说。先歇歇,缓缓劲儿再说。我看你情绪有些不稳定,先安静一下再打。
不行,我现在就要打,她说。
靳凡走到门边,把办公室门关上,然后把办公桌上的电话扯着线拉到了沙发前的茶几上,放在她面前。她伸手去拿电话机,靳凡按住她的手说:
跟泽宁好好说,千万别发脾气,还有,先别告诉泽宁你见了明宵的事儿。
我知道。她点点头说。我会跟他好好商量,不会发火。
靳凡松开了手,弯腰坐在她旁边的单人沙发上,有些不放心地看着她。她看了靳凡一眼,深呼吸了一下,伸手拿起了电话机,手有些哆嗦地拨通了徐泽宁办公室的电话。
我找泽宁,她对接起了电话的秘书说。
徐省长在会议室开会,秘书听出了她的声音说。
你告诉泽宁,我有重要的事儿找他,她尽量用平缓的口气说。让他会一完赶紧给我回个电话。我在中芭团长办公室,他知道电话号码。
好的,我这就去,秘书毕恭毕敬地说。
她放下电话,有些焦躁地对靳凡说了句开会呢。靳凡点点头,下巴向着水杯的方向努了一下。她机械地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又把水杯放下。
要不然明天再给泽宁打吧,靳凡说。我看你情绪不好,心神不定,不如好好休息一下,睡个好觉,明天再跟泽宁说,反正也不在这一两天。
不,她摇摇头说。今天不讲,我睡不着。
我去趟厕所,靳凡说。这就回来。你先坐着,有电话也别接,等我回来再接。
靳凡起身走出办公室的门。她皱着眉,两只手扶着头,手指插到头发里,低头沉思着。必须要把明宵从监狱里弄出来,但是如果泽宁不答应,怎么办呢?她知道徐泽宁的脾气很大,如果徐泽宁不愿意做的事,她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结婚后她跟徐泽宁有过几次口角,徐泽宁说得她很厉害,口气既陌生又粗暴,让她觉得徐泽宁一点儿也不爱她了。虽然多数情况下,事后证明徐泽宁讲得是对的,但是她依然觉得很委屈,很窝心,有时被气哭了。每当他们这样吵架的时候,她都对徐泽宁有一种怨恨,觉得徐泽宁当初的甜言蜜语都是哄她的,觉得自己上当受骗了。徐泽宁脾气大,有几次很倔,把她说哭了也不哄不理她。她自己觉得委屈又难受,但是还是忍了,过后自己主动跟徐泽宁和好,因为她觉得自己离不开徐泽宁。当徐泽宁把她说哭了,又不理不哄她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好像赤裸着被扔进了一处黑暗而寒冷的冰窖里,浑身发冷,无依无靠,一点儿安全感也没有。这种时候她都会怨恨徐泽宁,也恨自己被人一哄就跟人走了,那么年轻就放弃了芭蕾,放弃了事业,结婚太早了。有时她觉得徐泽宁一点儿也不需要她,觉得自己变成了徐泽宁的一个累赘,觉得自己太笨太傻。
但是每当徐泽宁事后一哄她,跟她一亲热,她又回心转意了,有时破泣为笑,觉得徐泽宁还是爱她,需要她的。为了让徐泽宁开心,她自己尽了很大很大努力来满足徐泽宁,无论生活上还是事业上。无论徐泽宁要她做什么,怎样做,她都是即使委屈自己也按照徐泽宁的想法去做。徐泽宁在外人面前总是很尊重她,很绅士,说自己是妻管炎。每当其他女人用羡慕的口吻夸他们是模范夫妻的时候,她心里都觉得有些不舒服。她不敢把跟徐泽宁吵架的事儿告诉自己的养父,也不愿意告诉靳凡。每当这时候,她都希望自己能有个兄弟姐妹,可以聊聊,吐吐槽。她有时跟齐静谈一些,但是也不敢谈太多细节,因为她发现齐静嘴不严,有时会把她的事儿给八卦出去。
靳凡回到屋子里来的时候,看见她依然坐在沙发上手捧着头,看着眼前的玻璃杯发呆。
泽宁来电话了吗?靳凡问她说。
啊,还没有。她吓了一跳,把手从头上放下来说。
那我们继续等,泽宁这会儿该下班了。靳凡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手表,重新坐回单人沙发说。
她把手放在膝盖上,一只手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的另一只胳膊,问靳凡说:
监狱那些人会不会回去虐待明宵啊?
不会,靳凡摇头说。所长我们托人打点了,一直对明宵很照顾,底下人也不敢怎样明宵。再说,这所监狱是北京市的模范监狱,狱警素质不错,对犯人没那么凶。
靳凡这样一说,她感觉好了一些,心放宽了一下。至少明宵在监狱里不会受很多虐待。她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又看了一眼面前的电话,问靳凡说:
您说,泽宁会放明宵吗?
我觉得会吧,靳凡说。泽宁不是很坏的人,再说这件事也是他不对,他想教训明宵一下,但是反应过度。他理亏,所以他一直瞒着你,不让你知道。现在明宵已经在监狱里待了四年了,这个惩罚够严重的了,而且你知道了,找他,他没理由不放明宵。
可是如果他不放呢?她依旧有些担心地问。他脾气很大,也拧,我都很怕他,平时家里有什么冲突,都是我让着他。
小曦,我了解你,你是不会撒娇的人,靳凡说。你只能耐心地跟他讲理。明宵飞回来,是自找苦吃,但是泽宁不能就把人给弄监狱里去,这件事儿,放到哪里也说不过去。不过,我还要提醒你一下,等会儿泽宁跟你通电话时,你一定要有理,有利,有节,别说气话,也别说过头的话,别因为这件事伤了你们夫妻感情。明宵再怎么说也是外人,别为了一个外人伤了你们夫妻的感情。
可是我已经觉得伤了感情了,她说。我真没想到泽宁会这样,都不敢相信他了。如果将来我有什么事情,他会不会也对我这样啊?
瞧你说的,靳凡笑笑说。你最了解泽宁了,泽宁是那种人吗?
谁知道呢?她说。我只觉得好害怕。
电话铃猛地嘀铃铃响了,她淬不及防,被电话铃声吓得身体哆嗦了一下。刚才一直盼着响的电话,此刻突然响起来,她却有些不敢去接了。靳凡扬起眉毛来,下巴努了一下,示意她接电话。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有些害怕地拿起了话筒。
小曦,你找我有事儿?徐泽宁的声音在话筒那端响了起来。是你爸那边有什么问题吗?要是有问题,我马上给医院打电话。
不是,她摇头说。我爸那边还可以,医生说恢复得不错,过两天就可以出院了。
那就好,徐泽宁说。我还以为你爸那边怎么了呢,吓我一跳。那一定是靳团长找你跳芭蕾吧?你在他办公室,是不是他想让你回中芭跳舞啊?
也不完全是,她说。他是要我回来跳《天鹅湖》,因为原定演主角的小张被车刮了一下,腿上打了石膏,无法继续排练。我说要跟你商量商量再说。
这还有什么好商量的,跳吧,徐泽宁痛快地说。这些年在西安,虽然你没有说,但是我知道你放不下芭蕾。《天鹅湖》是最经典的芭蕾舞剧,演出《天鹅湖》也是每一个优秀芭蕾舞演员的梦想,我知道你一定非常非常想去演。何况,中芭有难处,你也该去帮忙,毕竟靳团长是你生身父亲啊。我也希望你能圆这个梦。跳吧,我支持你。
徐泽宁这么一说,她突然觉得很感动。她一直担心徐泽宁不会同意让她再去跳芭蕾,现在徐泽宁不但不阻拦她,还支持她,鼓励她,让她觉得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徐泽宁怎么一下变得这么好了呢?她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靳凡。一直坐在单人沙发上听着的靳凡满意地对她笑了笑,点点头,伸出了大拇指。
可是排练加演出,要好几个月呢,她说。排练一个月,演出还要有两个月,演完了就该新年了。这么长时间不在西安,你一个人在那里,行吗?
当然可以了,徐泽宁说。你不用担心我,我这么大个人,会照顾好自己的。当初让你离开舞台到西安来,我也挺后悔的,把你的事业都给耽误了。其实,还是应该多为你考虑考虑,支持你事业的。芭蕾舞演员能演出的黄金年龄就这么些年,我们一辈子长得很。我后来想开了,趁着你年轻,再跳几年芭蕾吧。等你跳不动了,那时我们再天天在一起相守好了。
真的吗?她很意外也很感动地说。泽宁,你真的能让我在北京跳芭蕾,一直跳下去?
其实还是挺舍不得让你离开我的,徐泽宁说。不过我不能太自私了,为了我自己的事业,让你放弃你的事业,这样也不太公平。我现在得在西安,不能走,不能让人看笑话或者以为我被挤兑走了。等过了这一段,我就想办法调回北京去,那样我们双方的事业就都可以兼顾了。从去西藏到现在,我已经在外地工作了将近十年了。一转眼,爸爸妈妈也都老了。我回北京,也可以多陪陪他们二老。我妈也挺想让我调回北京去的。你就当先回北京吧,过一段我也就会回北京去的,那时我们就又可以团聚了。
刚才她还有些怨恨徐泽宁,现在徐泽宁这么一讲,她的怨气全消失了。徐泽宁不但同意让她跳《天鹅湖》,而且还同意让她继续在北京跳芭蕾,简直太出乎她的意料了。她看着电话,觉得自己跟做梦一样,不敢相信。
如果这样就太好了,她说。相比起西安,我还是更喜欢北京一些.
不过你少年宫那边需要提个辞职报告,让那边也好及早安排人代替你教课,徐泽宁说。
那自然,她说。可以让齐静先帮着多带一段课,或者让齐静帮着推荐个人,她们歌舞团有很多舞蹈演员可以当老师。
这样好,徐泽宁说。做事情要有始有终,不可以太任性。离十一《天鹅湖》首演只有一个月了,这么短的时间,你觉得你能胜任吗?
时间是比较紧迫,她说。虽然《天鹅湖》里面的舞我基本都会跳,但是也需要好好排练,一定会很紧张。
那你就好好在北京跳你的芭蕾,徐泽宁说。不用担心我,我这边会很好的。还有别的事情吗?没有的话,我先挂了,晚上还有一个应酬要去参加。
泽宁,等等,她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靳凡说。还有一件事要跟你商量一下,对我非常重要。
小刘,你让司机在门口等一下,我待会儿下去,徐泽宁在电话对秘书喊了一声说。小曦,什么事儿啊,对你这么重要?
你能把明宵给放了吗?她略停了一下,问徐泽宁说。
电话那边沉寂了。过了一小会儿,徐泽宁的声音才重新响起来,带着一种很不快的语调。
你说什么?谁告诉你的?
别瞒我了,泽宁,她的语气带着一些不满说。明宵被关在监狱,已经服刑四年了,是我爸告诉我的。泽宁,我知道这件事儿跟你有关。过去的事儿,发生了就发生了,我也不想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儿,也不想问。我知道他是因为我入的狱,你要是能把他放了,我就当没有发生过这件事儿,以后也不会再提起。
别人都可以,但是明宵,我做不到。徐泽宁沉默了一下说。
为什么?她有些着急,声音也提高了一些说。你本来就不该这样做,还一直瞒着我,不让我知道。
因为我爱你,徐泽宁的声音也提高了说。明宵他一个小流氓几次三番地缠着你,我忍了他好久了,最后实在忍无可忍,才这样。我对他算是客气的,这样的人,不教训他一下,他还会继续纠缠你的。
听见徐泽宁管明宵叫小流氓,她心里很不舒服。但是她不想跟徐泽宁纠缠这些。她看了靳凡一眼,看见靳凡做了一个手势,把右手往下压。她知道靳凡是在提醒她不要着急,要压住火。
泽宁!我是你的女人啊,她说。我既然嫁给了你,就会一直跟你走下去,我不会跟明宵有什么的,你难道不相信我吗?
我相信你,但是我信不过那个小流氓,徐泽宁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恼怒。你看着好了,他不会放弃你的。
信不过明宵,难道你信不过自己吗?你各方面都比明宵强多了,她尽量让自己心平气和地说。泽宁,谁也不会把我从你身边诱惑走的。明宵跟我,那都是过去了啊。我跟他,早就没有交往了。不论他怎样,我也不会再对他动心的。把他放了吧,我知道你打个电话就行,我求你了。
不行,徐泽宁口气不容置疑地说。他罪有应得,要服满刑才能出去。
泽宁!你,你怎么能这样?她的脸因为生气而涨红了说,声音也不知不觉高了起来。什么叫罪有应得?王丹才判了四年,明宵他怎么了,能被判十四年?他不就是因为喜欢我,让你不高兴了吗?你想想,我们都结婚五年了,在西安也一起住了四年了,我爱的人是你,嫁的人是你,不是明宵。我们还想要生个孩子,我早把明宵都忘记了。放了他,让他回美国去拍他的电影去,何苦要让他在监狱里继续待十年呢?他已经待了四年了,难道还不够吗?再说,他母亲得了肝癌,就要去世了,他是家里的独子,你不知道他听到这个消息后在监狱里多伤心,看着他发狂的样子我都觉得特别难受 ---
坐在她旁边单人沙发上的靳凡猛地欠身过来,伸出手捂住她的嘴。她看着靳凡变形的脸,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但是话已经说出了口,不能收回去了。
你在监狱里见到明宵了?沉默了一秒后,电话那边传来徐泽宁惊愕的声音。
嗯。。。她有些怯弱地对着话筒回答说,声音一下低了下来。
什么时候?你什么时候见的明宵?徐泽宁追问她说,声音显得极其恼怒。
刚才,她有些不安和惊恐地说。
我前脚离开北京,你后脚就去见那个小流氓了?
听见徐泽宁说出这句话,她觉得自己受了很大的侮辱,也一下急了起来。她觉得浑身血液在往上涌,脸涨红了起来,手哆嗦着,对着话筒提高声音说:
泽宁 --- 你怎么这么说话?你把我说成什么人了?你什么意思?你说话好听点儿行吗?
不是吗?徐泽宁嘲讽地反问她说。
她又羞又急,一时语塞,张着嘴,对着话筒却说不出话来。
我们以前曾经有过什么约定,你还记得吗?徐泽宁听她不说话,口气严肃地问她说。
她看了一眼靳凡。靳凡又在把手往下压,示意她别跟徐泽宁吵。
记得。她停了一下,努力压低声音说。以后不能见明宵。泽宁,原谅我,是我不对,我不该去看明宵,我当时听说明宵在监狱之后,特别冲动。但是,明宵是因为我在监狱里待了这么多年,要是他不能在母亲去世前见他母亲一面的话,我一辈子都会很内疚,一辈子都会怪你害了他,那样的话,我们以后怎么能幸福呢?泽宁,结婚以后,我没有求过你什么,我这次认认真真求你一回,看在我的份儿上,把明宵放了吧,他已经在监狱里待了四年了 ---
记得我们当初的约定就好,徐泽宁冷冰冰地打断她的话说。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以后别在我面前提明宵这两个字,我烦。对不起,我得走了。
电话里传来咔嚓一声挂上电话的声音,随后传来断线的嘟嘟声。她目瞪口呆地看着手里的电话,嘴张着,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几秒钟,她放下手里的话筒,抬起头来看着靳凡,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靳凡摇了摇头,手无奈地做了个手势,从兜里掏出手绢来,递给她。她用手绢擦着眼睛,突然忍不住咧嘴大哭了起来。
怎么办啊?她哭着问靳凡说。这回泽宁不会放明宵了。我太笨了,怎么一下把见了明宵的事儿给说出来了呢?
靳凡抬起了一只手指,举到眼前,像是要说什么,随后又放下了手指。
没关系,我们再想办法好了,靳凡安慰她说。别哭了,这也不怪你,你不说,泽宁以后也会知道的,还是告诉了他好。我认识北京市一副市长,多年的老交情了,前天还一起吃饭来的。这半步桥监狱归北京市管辖,我先找找那个副市长,让他给所长打个电话,先让明宵去见见他母亲,然后再给他减刑。只要泽宁不阻挠就行。
她止住了哭,用手绢擦了擦眼睛,把手绢还给了靳凡。
泽宁不帮忙也就算了,如果再阻挠,那就太说不过去了,她咬了一下嘴唇说。如果那样,就是人品太有问题了,跟这样的人没法儿生活在一起,我只能跟他离婚。我过去总觉得离不开他,现在想想,谁离了谁不能过啊?我以后好好跳我的芭蕾就行了。
别说气话,靳凡把手绢收起来说。小曦,以后无论生气也好,吵架也好,你可千万千万不能跟泽宁说离婚这两个字。这两个字可不是轻易能说的,记住了。
嗯,知道了,她点头说。
喝口水,消消气,靳凡把茶几上的水杯推给她说。
她摇摇头。她觉得胸口噎得慌,不想喝。泽宁一开始打电话时那么好,那么体贴她,支持她,然后一转眼,刚一提到明宵就突然变了脸,让她难以接受这样的转变。明明是泽宁做得不对,是自己有理,怎么说着说着就变成自己没理了呢?她想起跟徐泽宁吵架时也往往是这样,明明自己有理的事儿,说着说着就变成自己理亏了,最后只好认输让步,还得哄着徐泽宁。
这件事你先别再跟泽宁谈了,省得两个人怄气,靳凡站起来在屋里走了两步说。我去找找副市长,要是能解决,就不走泽宁这边了。你呢,今晚好好休息一下,调整一下心情,赶紧准备跳芭蕾吧。我一会儿去找后勤处,让他们给你准备一间宿舍,免得路上来回跑浪费时间 --- 你原来的那间宿舍有别人住了。
我回家去把衣服和洗漱用具拿来,明天来团里报道,开始排练,她也站起来说。只是我的舞鞋都留在西安了,没有带来。
这你不用担心,咱芭蕾舞团最不缺的就是舞鞋,靳凡挥了一下手说。明早你先到我办公室来,我带你去试舞鞋,保证给你找到一双合适的,然后我带你去排练厅见秦老师 --- 秦老师见到你准会高兴死了。一下午光忙叨了,饿了吧?我带你去食堂吃点儿东西,然后让司机送你回家。
不吃了,早就气饱了,她噘着嘴说。
这天晚上,她躺在跟徐泽宁结婚时住的新房里,黑着灯,看着月光留在墙上的影子,久久不能入眠。就像过去每次跟徐泽宁争吵之后一样,她或者徐泽宁,总有一个人会先打破僵局,主动跟对方说话和解。她等着徐泽宁来电话,一直等到午夜十二点。徐泽宁没有给她来电话。她想给徐泽宁打电话,但是克制住了自己。过去如果徐泽宁不理她,她会主动跟徐泽宁和解。但是这一次,她不想了。当徐泽宁质问她说,“我前脚离开北京,你后脚就去见那个小流氓了?”,她觉得自己的心被深深地刺伤了。她总算知道自己在徐泽宁心里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她不想跟徐泽宁去辩解和澄清,她没有什么好辩解和澄清的。她听到明宵入狱的消息很震惊,又在医院听到宵母亲将不久于人世,于是去了监狱告诉明宵。仅此而已,她没有想做别的,也没有做别的。
这是一个普通的夜晚,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没有风,没有雨,没有雪,也没有飘落的落叶,只有一轮明月高高地悬挂在澄蓝的天空上,把灰白色的月光漠然地照进室内。但是她觉得这一夜已经变成了自己生命的一个分水岭。即使能跟徐泽宁和解,她觉得自己的婚姻跟以前也有本质的不同了。裂痕已经种下,伤疤已经结成一个疙瘩,无论再怎样努力也无法消除伤痛的痕迹了。她曾经期盼和相信的圆满理想的婚姻已经解体,轰然倒塌,不复存在了。
她睁着因为晚上几次哭泣而变得红肿的眼睛,听着窗外蟋蟀连续不停的叫声和时而传来的汽车在柏油马路上驶过的车轮声,看着月光在墙上蜗牛爬行一般地缓慢地移动,暗自下了决心:她不会再去央求徐泽宁把明宵放出来。她不会去求徐泽宁。她以后再也不会去求徐泽宁为她做什么事情。如果徐泽宁阻挠明宵出狱,她会住到中央芭蕾舞团的宿舍里去,跟徐泽宁分居或者离婚。她会把全部精力专注于自己的芭蕾舞事业上,同时等着明宵。只要明宵在监狱一天,她就会在离监狱不远的中央芭蕾舞团宿舍等着,一直到明宵出狱的那一天。无论那一天多么遥远,无论要等多少天,无论别人在她面前或者背后说什么,她都不会理睬。她都会等到那一天。明宵出狱的那一天。想到此她又一次眼睛湿润了。她被自己感动了。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柔弱,容易被人欺负,总是忍让的女子。现在她知道,原来在柔软的外表层包裹之下,她还有一颗坚强的内核。这颗内核只有在貌似柔软的心被刺伤之后,才能被发现和显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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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一条波希米亚红裙(一百零一)
九十八
病房的门发出咯吱一声微响,向着里面打开了。她提着两兜子沉甸甸的水果,走进门口,一眼看见父亲正躺在病床上睡觉。这是一件单间高干病房,地面打扫得很干净,四壁刷得雪白,窗户很大,上面挂着厚重的浅色窗帘。挨着窗口的地方放着一个栗色的床头柜,柜上有一个小抽屉,柜面放着一个闹钟,一个手表,一个茶杯子,两个药盒和一盏台灯。床头柜旁边是一个宽大的病床,床四面有刷着白漆的护栏,靠外面的护栏上挂着一个夹板,夹板上是几页纸,上面有一个表格,写着几行字。
她悄悄走到床头柜边,用手背把柜面上的茶杯往台灯边上推了推,腾出一块空地来,把手里提着的两兜水果放在柜上。她在床边的一把黑色的折叠椅上坐了下来,用手指撩了一下垂下来的头发,手扶着床边的护栏,看着躺在病床上的父亲。父亲的头歪向一侧,闭着眼祥和地睡着,身上盖着一张白色的被单,两只胳膊露在被单外,胸脯轻微地起伏着,鼻孔里发出微弱的鼾声。她低下头仔细地凝视着父亲,看见父亲面颊有些消瘦和苍白,像是很虚弱的样子。
父亲老了。曾经是那么强壮有力的木匠父亲,过去伸出胳膊来可以让她摽着打秋千,现在却显得虚弱不堪。几年前父亲还是一头浓密的黑发,如今已隐隐出现了白发,额头上也增添了几道横向的皱纹。看着父亲,她想起了很多往事。小时候母亲去世后,只有父亲一个人带着她。父亲既当爹,又当妈,在家里给她包饺子,包馄饨,做片汤和打卤面,做她爱吃的好吃的。父亲给她洗衣服,还学会了缝纫,给她做好看的小裙子。她记得自己上幼儿园的时候,父亲离开了中央芭蕾舞团,转到街道办事处上班。每天快下班时,父亲总是早早骑车到幼儿园接她,让她在小朋友羡慕的目光中,第一个回家。曾经在芭蕾舞团做过木工的父亲手很巧,在自行车大梁上装了一个小椅子。每天骑车带着她时,她不用坐在车后座,而是坐在父亲前面的大梁上,夹在父亲的两条有力的胳膊之间,像个小交通警一样,神气地伸手指挥着父亲左拐右拐。
她想起父亲小时总带她去公园玩,带她去玉渊潭公园,陶然亭公园,景山,北海,文化宫,中山公园,颐和园,香山。父亲带她去儿童乐园玩滑梯,荡秋千。父亲带她去动物园看狮虎山。父亲带她去北海划船。父亲带她去北京体育馆游泳。父亲给她讲故事,讲了很多很多故事:西游记,岳飞,水浒,卖火柴的小女孩,白雪公主,睡美人,冰雪女王,各种各样的故事。父亲给她去王府井书店买小人书,只要她喜欢的,无论多贵父亲也会给她买。母亲去世后,整整八年,父亲一个人带着她,带她玩,陪她做作业,给她做饭洗衣买东西,一手把她带大,直到她上初中后才再结婚。
想到此,她的眼睛不禁湿润了。她伸出手去,越过护栏握住了父亲露在被单外面的手。握着父亲的无力的手,看着父亲沧桑的面容,她觉得很心酸。她知道继母好吃懒做,不喜欢做饭和干家务,脾气还很大,常找碴儿跟父亲吵架。父亲既要上班挣钱,又要回家做饭刷碗,还要经常忍受继母的呵斥,督促弟弟好好学习,不知道这样的生活是怎么过来的。想起这些年来跟了徐泽宁去了西安,未能在父亲身边陪伴和照顾父亲,也没能帮家里什么忙,心里不禁觉得很内疚。
屋里静悄悄的,弥漫着一股医院里特有的消毒水的味道。阳光隔着窗帘照进屋里来,照在窗台下上,也照在她的背上,感觉热烘烘的。虽然有窗帘的遮挡,但是透进室内来的阳光依然有些刺眼和火热。她看见父亲的额头上冒出一些汗珠,便一手握着父亲的手,一手从身上掏出手绢来,给父亲把轻轻汗珠擦掉。父亲的眼皮动了一下,随后眼睛睁开了。
小曦,父亲惊异地说。你怎么来了?
爸,我看您来了,她把手绢放回兜里说。听说您动手术了,我不太放心,正赶上泽宁到北京来办事,我就跟着来了。
没事儿,前几天腹部动了一个小手术,大夫说伤口愈合不错,过几天就能出院了,父亲用手指了指肚子说。你们都忙,自己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不用特意来看我。泽宁还好吧?
他昨晚办完事,今天上午飞回西安了,她说。我去机场送完他,就让司机直接开到医院来了。他事情多,不能在北京多待,想来看您,我没让他来。我多住几天,在这里陪您到出院。
他忙,你要多体谅,父亲说。西安过得怎么样,挺好的吧?
挺好的,挺好的,她说。
这样就好,父亲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说。小曦,你们过得好,我就最高兴了。今天天气不错,你扶我起来,我想到院子里晒晒太阳去。
父亲说着,头抬了起来,手撑着床,要从床上坐起来。她站起身,欠身过去,一只手托在父亲的颈下,另一只手扶住父亲的胳膊,问父亲说:
您动了手术,要好好休息才是,大夫说您可以出去了吗?
能出去能出去,父亲说。就是一个小手术,不碍事儿的。
好,她说。您先躺下,我去问问大夫,要是行的话,我找护士要个轮椅来推您出去。
她两只手推着轮椅的把手,推着父亲下了电梯,沿着楼门口的坡道向着院子里走去,一边走一边跟父亲聊着家常。外面的阳光晒得很厉害,空气依然闷热而潮湿。她沿着楼房的阴凉和路边的老槐树推着轮椅走着,小心地看着路面,遇到石子和坑洼的地方绕着走。
她推着轮椅,在院子里绕着圈儿缓缓地走着,听着父亲聊着医院和家里的事儿。风从院外吹来,带来街道上的喧哗,拂在脸上热呼呼的。这家医院她以前来过几次,已经很熟悉了。自从认识徐泽宁后,父亲看病住院都是在这里。推着父亲走到医院门口,看着门外卖鲜花和水果的小摊,她想起了几年之前的那个夜晚,齐静在病房里生孩子,志宏在院门口被子弹打中,拉到急诊室里动手术。她跑上跑下的,既为志宏担心,又为齐静担心。那天夜晚她还在天安门广场找到了明宵,明宵跟她一起走回医院里来,后来院长说必须得把伤员转移回家,明宵和她一起跟着救护车把志宏送到她家里,在半路上遇到了小鲁。这一切都好像发生在不久以前,但又好像很遥远了。
从院门口回来,她把父亲推到住院区的一处安静的地方,把轮椅停放在一颗老槐树的树荫下。树荫下有一个石凳,她让轮椅挨着石凳,自己坐在石凳上,手扶着轮椅。阳光从老槐树的树荫照下来,零零碎碎地撒在父亲的身上。她跟父亲聊起了小时候,说还记得从幼儿园出来后,父亲领着她的手,带着她去街角小店买吃的和小玩具时的愉快心情。
那时你那么小,才这么高,父亲用手比划着说。还特别懂事特别乖,有一块糖就很开心。
现在我也是这样啊,她笑笑说。谁对我好一点,我都特开心。人都说女孩要富养,可我就是穷养大的。
那时想富养,家里也没有那些条件,父亲说。泽宁这些年来到底对你怎么样?
很好啊,她点头说。他一直对我很好。
那就好,父亲看着她说。你跟泽宁结婚那时,我最担心你了。人都说,知子莫如父,我最了解你了。你人好,心眼好,但是性格软弱,不会争也不会抢,不会吵架也不会打架,有什么事情自己吃亏了也不会告诉别人,有泪往肚子里咽。泽宁家境好,官大,脾气大,我就怕你在他们家会受气受欺负。后来有几次我做梦,梦见你来看我,说着说着话就哭了。早上醒了,我就想,你是不是在人家受委屈了。
没有,爸,我真的过得挺好的,您不用担心我,她说。
小曦,这些年来我一直都觉得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特别是再婚以后,对你的关心不够,父亲说。当初还阻拦你去学芭蕾,让你受了不少委屈啊,你怪我吗?
父亲的话,让她想起自己从小不知道妈妈为什么去世,也不知道自己其实不是父亲的亲生女儿,而是父亲的养女。直到遇到了明宵,明宵把家里和邻居们都瞒着她的事儿告诉了她,她才知道,母亲当初是莫斯科芭蕾舞大剧院的女演员,爱上了去莫斯科学习的靳凡,跟着靳凡从莫斯科来到北京,怀上了她。她出生时恰好赶上文革开始,靳凡被打成苏修特务,关进监狱,传说因为想叛逃苏联被枪毙了。母亲也被打成苏修特务,由跳芭蕾改成扫澡堂子,房子也被收走,怀着身孕被批斗,几乎被逼上绝境。那时在芭蕾舞团做木匠的父亲救了母亲,让走投无路的母亲住到自己的房子里,照顾母亲生下了她,有了一个温暖的家,还把家里的客厅改造成了练功房,让母亲能够继续练习芭蕾。想想自己经历的一切,她觉得眼前这个木匠养父才是真正的无私的毫无保留地爱着母亲,为了母亲受了许多苦,还把母亲肚子里带来的别人的女儿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养大了,让她有了一个快乐的童年。
爸,您别说了,她眼睛有些湿润地说。您对我最好了。没有您,我妈和我都不会活在这个世界上。我后来想起我妈,就觉得我妈特别幸运,嫁给了您这么一个好人。因为只有您才是最爱我妈的。
你妈那么一个大芭蕾舞明星下嫁给我,跟着我过了不少苦日子,父亲感慨地说。可惜她去世太早了,要是活到今天,看见你后来跳舞跳得这么好,一定会非常开心非常高兴。记得你跟泽宁结婚的时候,才二十二岁,那么年轻。其实我当时挺希望你嫁给明宵的。明宵这孩子打小聪明好学,懂礼貌,人又好,可惜 ---
爸,我正想问您呢,她打断父亲的话说。明宵在美国怎么样了,有什么消息吗?
他不在美国,在北京,父亲说。你不知道啊?我以为你知道了呢,怕你伤心也没敢跟你聊。他一直被关在监狱里啊。
您说什么?她抓住父亲的手问道。明宵没在美国,在监狱里?
听到父亲这样说,她的头突然轰的一声,像是要爆炸了一样,晕了起来。出了什么事儿?明宵怎么会在监狱里呢?
我一开始也是不知道,这次住院,看见了他爸妈,聊起来才知道,父亲说。原来我们都是住一幢楼的邻居,虽然不熟,总是认得。她妈得了肝癌,也住在高干病房里,就在我楼上,可能熬不了多久了,怕儿子知道了担心,没敢告诉明宵。可怜啊,人都快死了,也不敢告诉儿子。他爸也可怜,一边是在监狱里的儿子,一边是得了癌症的老伴儿,每天不是在病房伺候老伴儿,就是去监狱探望儿子 ---
明宵在监狱多久了?她着急地问。
听说有四年了,父亲说。
四年了,难道是那次在天桥剧场告别舞台演出后,明宵就被抓了吗?她的手抓着轮椅,觉得自己四肢无力,眼冒金星,几乎要瘫倒在石凳上。这怎么可能呢?那次明宵从美国飞来看她,在后台化妆间等着她,还给她买了一束很大的花。她记得回到化妆间,看见明宵从屏风后面转出来时很吃惊,又很担心,因为徐泽宁和他父亲就在剧场,她怕徐泽宁随时会闯进来看见明宵。明宵在化妆间责问她为何放弃芭蕾。她正没好气,又怕被徐泽宁撞见,就发狠说了几句话,把明宵气得摔门走了。
她呆呆地坐着,眼睛看着父亲,那天发生的事情一刹那都涌上心头来。她仿佛回到了天坛剧场的后台化妆间,看见明宵从屏风后转出来,把手里抱着的一大束鲜花摔在梳妆台上,脸上带着一种恼怒的神情质问她:
--- 你为什么要放弃芭蕾?!
--- 我愿意,我不想跳了。
--- 你知道你放弃的是什么吗?你是为了芭蕾而生的,你说过你爱芭蕾要胜过你的爱情,你的生命,你为什么要放弃它?
--- 我变了,不可以吗?你是谁,你凭什么来质问我,管我的事儿?你怎么知道我要告别芭蕾的?
--- 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我还能不知道?我没有想到,我完全没有想到,你会这样。你怎么能放弃芭蕾呢?你这么好的天赋,这么努力,你完全可以创造出前所未有的辉煌,载入芭蕾史册,成为乌兰诺娃那样的传奇。你怎么能半途而废,现在就放弃芭蕾呢?你才二十二岁,二十二岁是芭蕾演员最辉煌的年龄你知道不知道?你是属于全世界的你知道不知道?你不属于你自己,你不能放弃芭蕾。我从旧金山飞来,就是想当面告诉你,你犯了一个生命里最大的错误。你以为放弃芭蕾就会幸福吗?你以为放弃芭蕾你就会快乐吗?你不会的。我了解你,没有了芭蕾,你不会幸福的,你也不会快乐的 ---
--- 明宵,你知不知道徐泽宁就在剧场里,随时就会进来?你赶紧走吧,趁着他还没有看见你,不然他会叫人把你抓起来的。真的,你赶紧走吧,他知道你过去的事儿,也说过你要是回来,会把你抓起来的---
--- 你怕了吗?你是怕跟我见了面,徐泽宁不高兴是吧?你连电话都不敢接,信也不敢回,徐泽宁凭什么剥夺你做人的自由?你以为徐泽宁会一直爱你吗?我告诉你,你别相信徐泽宁,他那样的人迟早会把你甩了,到时你就什么都没有了 ---
--- 明宵,我是为了你好,你别不识好人心。是的,徐泽宁不让我跟你见面,不让我跟你有任何联系,我答应他了。你的信,他都要走了,我一封都没有打开看 ---
--- 你!你怎么能把我的信交给他?!你为什么这么软弱?为什么任他欺负你?难道这就是你的幸福吗?
--- 你给我出去!别指手画脚的指责我,我的幸福和快乐跟你无关。
--- 小曦,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最爱你,那就是我。离开徐泽宁,跟我去国外,我们在一起,你继续跳你的芭蕾,你会更幸福和快乐的。
--- 你赶紧走吧,徐泽宁就要来了。他要是看见了你在这里,一定会 ---
--- 小曦,听我一句劝,即使你不能跟我在一起,也不要放弃芭蕾。世界上什么都靠不住,爱情也是,但是你的芭蕾是可以靠得住的。
--- 我的事不用你操心,你管好自己就行了。你走吧,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和谈话,以后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我们就到这里了。
--- 你不爱我了吗?我以为你心里一直没有忘记我的。
--- 不爱,一点也不爱。我爱得是徐泽宁,不是你。我早就不爱你了,我们的缘分早己到头了,我也早就把你忘了。所以你的电话我不接,你的信我一封都没拆开,全部交给徐泽宁了。你以后不要给我打电话,也不要写信了。你的信我都会交给徐泽宁。你走吧,别跟我再罗嗦了,我们就到此为止,请你马上离开这里。
她记得那之后自己转过身去,再也不看明宵。明宵站在原地不动,过了一会儿之后,大踏步走出门去,把门在身后摔上。她记得听见明宵走出门去的脚步和摔门的声音,转过头来,眼眶里溢满了泪水。她记得自己坐到梳妆台前,忍不住把头埋在胳膊里,哭了起来。她记得听见门外传来了徐泽宁的脚步声后,她匆忙抓了一张纸巾,擦了一下脸上的眼泪。她记得徐泽宁诧异地问她怎么哭了。她记得徐泽宁给她把泪珠抹去后,注意到了梳妆台上的花。她记得徐泽宁翻着花,把花上的感谢卡撕下来,看了一眼上面的字。她记得自己突然有些害怕,因为她不知道明宵在卡片上写了什么。她记得她伸手找徐泽宁要卡片,徐泽宁把卡片塞进兜里,对她说,没什么,没留名字,是个匿名送花人,字写得蛮有特色的。
难道。。。???
难道是泽宁干的?
她在凳子上呆坐着,面容苍白而可怕,像是浑身的血一下子都流到了脚下一样。她的身子不断地在打颤,像是发了高烧的病人一样。对她来说,这个消息太震惊了。不仅明宵没在美国,而且明宵在监狱里,而且这事儿可能还是徐泽宁干的。这怎么可能?她问着自己。一向光明磊落是非分明的泽宁怎么会是这种人?但是这又怎么不可能呢?只有泽宁看见了明宵留下的花和卡片,只有泽宁有这个本事能一个电话让机场扣住明宵。除了泽宁,还会有谁想把明宵送进监狱呢?还有谁能把明宵当时就扣住呢?
她张开嘴,想说什么,但是又说不出来。世界的一切似乎在她的面前轰然倒塌。她一向信赖徐泽宁,在她的眼里,徐泽宁一直是一尊高大的能遮风挡雨的铜像,正直,有理想,敢做敢为,不同流合污。现在,这尊铜像却像是底座被撤空了一样,在她的面前倒塌下来,摔成千万片碎片。
她面如死人一样地坐着,看见父亲在摇晃着她,好像在对她说着什么。但是她的耳朵轰鸣着,什么也听不见。过了好久她才清醒过来。她抓住父亲的手,问父亲说:
这样大的事,为什么没人告诉我?
小曦,你刚才的样子吓死我了,父亲松了一口气说。我也是才知道。要不是住院遇到了明宵父母,我还不知道发生了这些事儿呢。我听明宵他爸说,明宵不想让你知道,所以他家也没找过你,但是找过靳凡。靳凡帮他们上诉过,没成,法院维持原判。具体怎么回事儿我也不清楚,明宵他爸也不爱讲。明宵他妈就住在六楼病房,你想去看看吗?
去。她用尽全身力气,只吐出了这么一个字。
她晕晕乎乎的推着父亲的轮椅,腿机械地迈着步子,心里还没有从震惊中完全恢复过来。她不能理解,徐泽宁怎么能这样做,怎么能因为她就把明宵弄进监狱。她听说过监狱的生活,不知道从小没有受过委屈的明宵怎么能在里面熬过这些年。她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推着父亲的轮椅回到住院楼,坐电梯来到六楼。
六楼也是高干病房的单间,楼道很宽敞和干净,病房也很安静。两个值班护士正在楼道口的值班室聊天,看见他们后,跟她父亲打了个招呼,依旧聊天去了。父亲指引着她来到了楼道尽头的一间病房外。
就是这里,父亲指了指关着的病房门说。
她把轮椅靠在墙边,抬头透过病房门上的小四方窗户,向着里面看去。她看见明宵母亲闭着眼躺在病床上,胳膊上挂着点滴,鼻子里插着氧气管,面容憔悴,露在被单外面的胳膊和腿瘦得像是皮包着骨头,只有肚子高高鼓起,像是怀孕了一样。明宵父亲背靠窗户坐在病床前,正在用手揉捏着明宵母亲的小腿,给小腿做按摩。
她几乎快认不出明宵父母来了。明宵母亲以前是个很健康很慈祥的女人,走路很快,干事麻利,跟街坊邻居见面总是笑呵呵的主动打招呼。明宵父亲以前是一个身体强壮精明能干的中年人,注重仪表,每天穿着干净整齐的衣服和一双黑皮鞋,头发拢得整整齐齐的,手里提着一个黑色公文包上下楼,见人也总是很和蔼地说几句话。现在明宵父亲像是老了二十岁一样,衣服虽然依旧穿得很整齐,头发也拢得整齐,但是黑发已经全都白了。
她在门口犹豫着,想推门进去,又不敢进去。正在犹豫之间,明宵父亲一抬头,正看见她在窗口。明宵父亲怔了一下,按摩的手停了下来。他把明宵母亲的小腿放平,给明宵母亲盖上被单,站起身向着门口走来。
她不由得从窗口倒退了一步。她不知道见了明宵父亲说什么。她从没想到明宵会在监狱里,也没想到明宵一家会发生这样的变故,而且这变故还很可能跟自己有关。她想躲开时,已经晚了。明宵父亲已经把病房门推开,走了出来。
明宵父亲把病房门反手带上,跟轮椅上坐着的她父亲点头打了个招呼,转过头来看着她。她低着头不敢看明宵父亲,但是感觉明宵父亲的眼睛在一直看着她,觉得浑身像是扎满了刺一样地难受。坐在轮椅上的父亲咳嗽了一声,对明宵父亲说:
小曦从西安来看我。她以前不知道明宵的事情,我刚告诉她,带她来看看。
对不起,伯父,她低着头小声说。伯母的身体怎么样?
快不行了,明宵父亲深吸了一口气说。肚子里都是水,刚打了吗啡止疼,已经住了两个多月了,恐怕熬不了很久了。
那,赶紧通知明宵吧,她依旧低着头说。再晚就来不及了。
他妈心疼孩子,一再拦着我,不到最后关头不想让明宵知道,明宵父亲说。他妈说,儿子来了看一眼,也只能是难受和惦记,什么也做不了。这个病,大夫给用了最好的外国进口的药,也只能多维持一段生命,多活一天算一天吧。等到最后时刻,我再去告诉明宵,希望监狱到时能人道一些,放明宵出来跟他妈见最后一面。
听着明宵父亲的话,她觉得心里发堵,像是有什么东西噎在喉头。她的眼睛红着,鼻子抽泣着,眼泪一颗一颗的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明宵父亲看见她这样,没有再说什么。他对坐在轮椅上的她父亲点了一下头,像是在说谢谢,随后转身把手放在房门的把手上,准备回病房了。
伯父,一定要通知明宵,让他来见伯母。她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对着明宵父亲的后背说。明宵要是见不到母亲最后一面,以后一定会遗憾终生的。
明宵父亲背着身,手扶着门把手,微微点了一下头,就推门进屋去了。她看见明宵父亲有些步履蹒跚地走回病床,在病床边坐下,掀开一截被单,低头继续给明宵母亲的小腿做按摩。他的手捏着小腿上的枯萎的肌肉,从脚腕到膝盖,又从膝盖到脚腕,然后扶着小腿,让小腿曲起又伸直,帮助小腿做运动。躺在病床上的明宵母亲依然闭着眼,像是陷入沉睡之中。阳光从楼外射进来,透过临街的窗户,打在明宵父亲的背上。因为逆光,她看不清明宵父亲的面容,只看得见明宵父亲胳膊和手的移动,但是她感觉得出明宵父亲心里的悲痛。
把父亲推回病房之后,她告诉父亲说,要去中央芭蕾舞团找一下靳凡。既然靳凡帮明宵上诉过,一定知道明宵入狱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去吧,父亲说。你不用惦记我这里,我身体恢复得挺好的。你去跟靳凡合计合计,看看怎么能把明宵救出来为好。明宵这孩子咱们那一片儿都知道,挺好挺有前途一孩子,不知道怎么被弄到监狱里去了,还判刑这么重,一定是被人害了。明宵他爸不想说,我也没敢问。他妈这病,我们老家管这叫大肚子病,前年你一个远房姑姑得的就是这病,没救。到了这个时候,谁也没办法,只能像他爸说的,尽量延长生命,多活一天是一天。不说你跟明宵过去的感情了,就是一个邻居,也该帮着想想办法,让明宵出来见见他母亲。
父亲这么一说,她的眼泪几乎又流了出来。虽然没有证据,也不知道详情,但是她相信明宵入狱一定是跟自己有关,跟徐泽宁有关。
爸,她含着泪水看着父亲说。我这就去找靳凡了解情况,一定把明宵救出来。如果这事儿是泽宁干的,或者跟泽宁有关,如果泽宁不放人,我就跟泽宁离婚。能干出这样的事儿的人太差劲儿。
唉,父亲长叹一声说。说句不该说的话,虽然早已晚了,官二代富二代都不能嫁。挺好的人,在那个环境里,都会变坏,变得贪婪,变得心狠手辣。我们普通人家,不要攀高枝,不要大富大贵。那些都是外表的,让人看的。你别看泽宁现在这么风光,官场里勾心斗角严重着呢,你死我活的,保不齐哪一天就会成为阶下囚,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文革不就是这样吗?你斗我,我斗你的,今天你打倒我,明天我打倒你。谁敢保证说文革那样的运动不会再来?要我说,跟着徐泽宁在一起,还不如找个一般人过日子,免得担心受怕的。他那样的高官,靠不住。将来你老了,他变了,不要你了,你怎么办呢?
您说的,我都明白,也都是为我着想,她说。可是我觉得泽宁不是您想像的那种人,他跟别的高干子弟不一样。
孩子,你还年轻,父亲说。等你经历的事儿多了,就明白了。世界会变,人也都会变的。咱们普通人,有个简单的生活,安安稳稳地过一生就挺好的。自己健康平安,家人健康平安就是最大的福了。我不跟你唠叨了,有些事你必需得自己经历,才能明白。你赶紧去找靳凡吧。把你给我带来的水果给他带一兜子去,我吃不了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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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一条波希米亚红裙(九十八)
觉得拥抱是一个很有气概的人, 他的笔下, 该担当的都是男人。 女人是弱者,也是被保护和被尊敬的人。 无论小夕多么柔弱没主见, 但是在作者笔下都是善良,可爱,而且可以原谅的。 而男人是一定要挺身而出的。 徐泽宁这样, 明宵这样, 靳凡这样, 养父也是这样。 我在拥抱的几部小说中忽然领悟到拥抱那种济世的胸怀。拥抱的包容是我很少遇见的。 原来对小夕的无主见的迁怒也淡化了。 也许拥抱站在男人的角度看事态。 。。。。。这一节写的合情合理,非常自然的将明宵的遭遇通过木匠父亲告诉了晓曦,换一个贪生怕死的人,自己住着徐泽宁安排的好医院,害怕被迁怒说什么也不敢告诉晓曦实情。木匠父亲应该是非常同情明宵的,他能在晓曦母女最困难的时候接受她们,就说明他是个不畏权贵,不市侩的人,而且是整个《红裙》故事中唯一一个视功名利禄为粪土的人,虽然弱小备受欺压,却闪耀着善良正直的人性光辉,
明宵的父母也非常了不起,竟然没有当面责骂晓曦,虽然儿子太冲动有不对的地方,但人生有几个4年?大好前途毁于一旦,家庭破碎,父母一定是痛心到极点,不过他们就算害怕徐家的权势,表现的似乎太消极了一点....这大概是一个不够合理的地方。
最后要说说晓曦,我喜欢晓曦,美丽柔弱善良随遇而安,但是她没有主心骨,绝对是个助纣为虐的人。现实生活中,最有可能的情形是,大家畏惧徐泽宁的权势,都敢怒不敢言,但是对于晓曦,大家会暗暗骂她水性杨花,胆小怕事:她为了保全自己的安宁牺牲爱护自己的人,为了荣华富贵嫁给官二代,在爱情上被动虚荣,发生矛盾又不能坚持自己的立场捍卫自己的权利,最后为了自己的幸福又断送了明宵的前途....晓曦啊,晓曦,美丽但是却没有性格,善良却没有是非观念,她或许是舞台上最优秀的芭蕾演员,但在人生的舞台上,她一直是个蹩脚的舞者。
拥抱把故事写到这里非常有深度,其实这不单单是个爱情故事,而是一个女人的成长故事。晓曦一直都是顺流而下,自己不做决定,把责任都丢给别人的。现在事情的真相就摆在面前,.她应该自责反省,争取自己的权利,也承担自己的错误。
“你告诉我实话,是不是泽宁把明宵弄进监狱里的?”九十九
出租车拐上中央芭蕾舞团所在的街道太平街的时候,她依然沉浸在一种无法言喻的自责和内疚之中,依然没能从震惊之中恢复过来。虽然在病房里明宵父亲当着她的面没有说什么,但是她知道明宵父亲一定会觉得明宵是因为她才偷偷回国,因为她才入狱的。她的眼前晃动着明宵母亲躺在病床上的身影和明宵父亲的悲痛的面容,心里翻滚着难受的波浪。她后悔没有早点儿打听明宵的消息,没能早些知道明宵身陷囹圄。
这四年来她几乎已经忘记了明宵。她放弃了芭蕾,跟着徐泽宁去了西安,过上了一个省长夫人的让人羡慕的生活,一种体面的生活,而明宵却在狱中渡过了四年。她相信明宵被捕入狱一定是徐泽宁干的。自己一向尊重和信赖的丈夫竟然在背后做出了把情敌投入监狱这种卑鄙的事儿,而早已忘却的昔日恋人却宁肯在监狱里熬过难熬的时光也不让自己知道,她觉得自己的世界一下颠倒了。虽然她对明宵入狱并不知情,但是她知道徐泽宁把明宵弄进监狱的唯一原因是明宵一直在爱着她,这种想法让她觉得是自己害了明宵。结婚五年以来,她以为已经完全了解了徐泽宁,但是这件事让她觉得,徐泽宁身上有些东西她还没有看到。这种想法让她有些不寒而栗。
出租车在中央芭蕾舞团大门口停下。她付了出租车费,走下车来,看见门口两侧的槐树下增添了两排栽种着乔木的花圃,花圃里有一些紫色的花在阳光下晒得有些无精打采的。大门还是原来的样子,有两个人站在门口说着什么,一边说一边用眼睛扫了她一眼。门旁边停着一辆卖冰激凌和冷饮的带冰柜的小车,小车上带着一个硕大的遮阳伞,车后面的小商贩在吆喝着冰镇的汽水透心凉。看着冰柜侧壁贴的冒着冷气的冰激凌和汽水广告,她觉得有些口渴,想停下脚步买只雪糕,但是想想还是先去找靳凡,于是直接走进了大门。
您找谁?值班室的窗口里探出一个脑袋问她说。外来的吧?先登记一下。
我找靳团长,她说。
您是 --- 靳曦吧?值班室的小伙子认出她来,惊喜地问她说。
是张大爷的儿子吧?她也认出了小伙子说。
是我啊,是我,小伙子不好意思地说。您还记得我啊,可好久都没回来了。听说您为了爱人放弃芭蕾去了西安,团里的很多人都觉得很可惜可也都很羡慕您。
小曦!一个从门口经过的女芭蕾舞演员停下脚步来叫她说。哎呀,你回来了啊,我们都想死你了。西安一切都好吧?
很好,谢谢,她点头说。你们也都也挺好吧?
这一段正在排练《天鹅湖》,女演员说。靳团长把你叫回来的吧?你要是能来参加演出就好了,肯定能把表演提高一个档次。快去吧,我刚从他办公室出来,他就在办公室呢。
好,谢谢,那我先走了。她对女演员说。回头见。
还需要登记吗?她转过头来问传达室的小伙子说。
不用不用,小伙子摆手说。靳团长还在老办公室,主楼一楼。
走进熟悉的中芭大院,踏上主楼前的灰色水泥台阶,她心里有一种像是回到了娘家一样的感觉。从十六岁进入中央芭蕾舞团,到二十三岁离开,她在这里住了七年,渡过了人生最美好的青春时光。她怀恋这里,怀恋她的那间简单而杂乱的宿舍,怀恋食堂里卖的小米粥,怀恋带着她排练的秦老师,怀恋当初跟她一起排练舞蹈的姐妹们。这里的一切都太熟悉了,她闭着眼也能走到靳凡的办公室。
她迈上台阶,推开中芭办公大楼厚重的楼门,穿过宽敞的大厅,在一楼楼道向左拐,来到了团长办公室,站在门前敲了一下门。
请进,靳凡的熟悉的声音在门里响起来。
她推开木门,走进办公室,看见靳凡一脸惊异地从办公桌后面站起来。
小曦,我昨晚还往西安给你打电话呢,一直没找到你,你怎么到北京来了?
昨晚到的,跟着泽宁来京办事,她站在靳凡办公桌前说。刚去医院看了一下我爸,从医院直接过来了。
快坐下歇歇,累了吧?靳凡给她倒了一杯凉白开端到她面前说。
她接过水杯来,坐在沙发上,一口气把水都喝了。靳凡又给她倒了一杯水,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问她说:
你爸怎么住院了?住在哪里?要紧不要紧?
还好,她说。胃出血,做了个小手术,输了血,幸好发现得早,现在没事儿了,大夫说再恢复几天就能出院了。泽宁给院长打了电话,给他安排了一个好病房。
那就好,靳凡说。明天我去看看他去。知道我为什么着急找你吗?
为了《天鹅湖》演出的事儿?门口就有人跟我说了。
太对了,靳凡点头说。原定演白天鹅的小张出事儿了,现在急需一个人来替换她。我想来想去,也就是你最合适了。昨晚和今早给你打电话,都找不到你,快急死我了,原来你已经到北京了,真是来得是时候。
小张怎么了?她喝了一口水,问靳凡说。
靳凡告诉她说,自从担任《天鹅湖》主角以来,小张一直压力很大,在训练中过度劳累,睡眠不足。昨天早上来团里排练时,骑自行车来,路上走神,被一辆汽车刮了一下,摔了一个跟头,腿部受伤。送去医院后,医生给小张腿部打了石膏,叮嘱小张要停止训练一段时间。还有一个多月《天鹅湖》就该上演了,负责训练的秦老师非常担心和焦虑,怕小张无法恢复,影响演出。
小张过去住在她对面的宿舍,她了解小张,知道小张是非常刻苦勤奋的一个芭蕾舞演员。《天鹅湖》里的白天鹅舞蹈难度很大,也难怪小张压力过大,换做她,她自己也会压力很大。她知道,这些年来中芭经费不多,演员收入低,一些好的演员纷纷出国,剩下的演员里能够胜任《天鹅湖》女主角的几乎很难再找到了。
现在离《天鹅湖》上演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上哪里能临时找一个人来代替小张?我想也只有你了,靳凡说。《天鹅湖》是中芭今年排练的最重要的一部舞剧,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小曦,回来演《天鹅湖》吧,我知道你能演的。
听着靳凡的话,她觉得既高兴,又担心。虽然中断了演出四年,但是她却从来没有中断过训练,而且《天鹅湖》又是她最喜欢,从小看着母亲在家中客厅里跳《天鹅湖》长大,对《天鹅湖》的各段舞蹈都熟记在心的一部舞剧。何况,她一直遗憾没能演出《天鹅湖》这一名剧,现在机会又一次来到她面前,她怎么能不动心呢?并且,《天鹅湖》演出能否成功,事关中芭名誉,她又怎么能在中芭出现问题时袖手旁观,怎么能辜负秦老师和靳凡多年以来对她的栽培和期望呢?
她告诉靳凡说,她很愿意回中芭去演出《天鹅湖》,但是要先征求一下徐泽宁的意见,看看能否得到徐泽宁的支持。靳凡问她徐泽宁现在处境怎样,她把中组部的调查以及这次徐泽宁回来找他爸的情况都告诉了靳凡。靳凡说,既然徐泽宁父亲会出面,估计中组部会买他父亲的帐,徐泽宁应该可以安然渡过难关。
如果泽宁有意见,我去跟泽宁讲,让他同意你回来,靳凡说。等演完《天鹅湖》,你可以再回西安,也就是几个月的时间,他会理解和支持的。问题是你想不想演?只要你想,泽宁那边你不用担心,如果需要的话,我会带着秦老师飞西安一趟,给泽宁做工作,说服泽宁。
我想,她说。但是有一件事我要先搞清楚,先解决掉。
什么事儿这么重要?靳凡问她说。
明宵到底是怎么入狱的?这事儿跟泽宁有没有关系?她的眼睛盯着靳凡说。听说你帮明宵上诉过,你告诉我实话,是不是泽宁把明宵弄进监狱里的?
你听说了?明宵这小子够倒霉的,靳凡叹了一口气说。他在机场出境时被抓,被判了十四年,上诉也被打回。不过这也得怪他自己,他不好好的在美国拍电影,非跑回来干什么?
他是来劝我不要放弃芭蕾的,她说。
你都跟泽宁结婚了,他还在里面裹什么乱?靳凡说。他根本就不该回来。
他怎么做是他的事儿,我们管不了,她说。我就想知道,这件事儿跟泽宁有没有关系?
你说呢?靳凡反问她说。
我觉得肯定是泽宁打电话给国安部,让国安部在机场截住了明宵,她说。因为在我最后一场告别演出时,明宵来过天桥剧场化妆间。泽宁看见了他留下的花和卡片,知道他来找过我了。
是泽宁干的,靳凡说。你想啊,明宵又不是学生领袖,他无非就是送了小鲁去机场一趟,在国外参加游行和募捐,以及把一部分捐款带会国内,交给了天安门广场上的学生。王丹才判了四年,他被判了十四年,要不是有人黑他,他怎么能被判得这么重呢?我和他爸都各自托了人,有公安局的,有法院的,还花了很多钱请了最好的律师。我把申诉资料递给了法院院长,请了院长和跟明宵案件有关的法官吃饭,想把明宵的案件重新审理。法院倒是重新审了,律师递交的申诉材料也足以证明对明宵判刑过重,法官和院长也松了口了,但是最后的结果依然是维持原判。我后来问院长是怎么回事儿,院长说,这个案子上面有人压着,没法儿翻案也没法儿减刑。上面有人压着,说明明宵得罪过有势力的人。可明宵这孩子得罪过什么有权有势的人呢?我跟他爸分析过,也就是泽宁了。明宵一开始什么都没讲。上诉失败后,有一次我去探监,问过明宵,是不是泽宁干的。明宵说,那天他在后台见到你之后,离开时,在楼梯上遇到过徐泽宁,估计泽宁一下就认出他来了。他还说,刚被抓时,在国安部的审讯室里见过泽宁,是一个处长陪着泽宁来的。泽宁让处长出去,要单独跟他谈谈。处长出去后,泽宁揍了他一顿,然后当着他的面把他的护照撕了。
果然是泽宁。听靳凡说完后,她心里一颤,手里拿着的水杯掉落在地上,啪地一下摔得粉碎。虽然已经料到是泽宁干的,但是听到靳凡直接说出来,特别是听说泽宁在审讯室还打了明宵,她还是又一次震惊了。她不明白,一向温尔文雅度量很大的泽宁怎么会出手打人?泽宁怎么会干出这样的事儿来?她知道泽宁的力气很大,她能想象明宵被揍得鼻青脸肿的样子。明宵并没有做什么,他只是飞回来劝她不要放弃芭蕾。明宵完全是为了她着想才这样做的。比较起来,泽宁让她在事业的顶端放弃了芭蕾,让她去了西安,还曾经有一次不顾她的意愿想让她怀孕。结婚这些年来,她不知道泽宁是真的爱她还是只是把她当作一件可以炫耀的私有财产来对待,她不知道泽宁是把她当作一个平等的伴侣还是当做笼子里的一只美丽的金丝鸟。她想起跟明宵在一起的时候,明宵总是让着她,尊重她的意愿。而跟泽宁在一起,却什么事情几乎都要听泽宁的,无论大事小事,无论家里的还是家外的,只要泽宁不愿意的事,她什么也干不成。
她想起跟明宵在一起时,能够感觉到他们真正爱对方,渴望对方。她想起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待不够,而且总是带着一种期待,那种快乐和幸福是发自内心的。跟泽宁结婚五年来,她越来越觉得泽宁对政治和权力显示出来的热情远远超过对她的热情。泽宁对她的热情逐渐减退,甚至有时会不耐烦她,会对她发脾气,会使劲儿说她,让她难堪和下不来台。最近事业上有些不顺,泽宁才对她好了一些。
结婚五年以来,她越来对婚姻越失望,越来越怀恋当初跳芭蕾时代日子。她有时在梦里梦见自己依然在舞台上旋转,醒来后总觉得有一种惆怅。明宵在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曾经说她失去了芭蕾就不会快乐。当时她完全不以为然。现在看起来,明宵说得是对的。没有了芭蕾的她总是有一种深深的失落感,有时还会后悔结婚太早。她记得有几次从梦中醒来,她走到柜橱边,拉开柜橱,从里面拿出自己的波希米亚红裙,发呆地看着和抚摸着,想起过去跳过的一个个舞剧。她越失落,就越怀恋过去的时光。
她跟泽宁结婚时就曾经有些顾虑,不知道泽宁娶她是因为真的爱她,还是只是想要一个温柔贤惠能够带得出去上得了台面的徐泽宁夫人。到了西安之后,她发现泽宁工作很忙,应酬很多,经常晚上十一点钟才到家,让她一个人在家里等着。婚姻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充满甜蜜,而是乏味和平淡,有时觉得自己很寂寞。有时她自己在家里待得无聊,会怀疑自己当初是不是嫁错了人。
她发呆地想着这些,全然没有注意到靳凡已经把掉在地上的杯子的碎片都收拾走了,用墩布把地上的水迹也都擦干了。
你没事儿吧?靳凡把墩布放到办公室一角后,问她说。
还有件事儿我想问问,她说。您去监狱看明宵的时候,明宵有没有问起过我?
他每一次都问,靳凡走到她面前说。虽然我不太喜欢这小子,也不喜欢你跟泽宁结婚了他还惦记你,但是明宵,我得这么说,他对你真的很痴心。他说在牢房的墙上有一张你的剧照,每天看着你的照片,他觉得就要好好活下去。
带我去见见明宵吧,她说。去监狱。
见明宵?靳凡皱起眉头来问她说。你真的想去见明宵?你不是跟泽宁有个约定,以后不会再见明宵了吗?你不怕泽宁跟你急吗?
我得去告诉他,他妈妈住院了,恐怕活不久了,她说。他得去看看他妈妈,不然要是他妈过世了,他要后悔死了。
我替你去吧,靳凡想了一下说。你别去了,免得泽宁知道了不好。你还是想想怎么跟泽宁说说,让泽宁把他放出来吧。
我会跟泽宁讲的,她说。但是我也要去看看明宵。
你想好后果了吗?
想好了,她说。
那好,你知道后果,也不后悔就行,靳凡看了一眼表说。今天是探视日,明宵在半步桥监狱,离这里开车几分钟的距离,现在去时间还来得及。我这就让司机开车带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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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一条波希米亚红裙(九十九)
一百零一
从监狱回靳凡办公室的路上,她坐在汽车后座上,眼睛看着前车窗闪过的街上的汽车和行人,心潮翻涌。四年之后重新见到明宵,看到明宵消瘦的样子,她觉得很心疼。在探视室里见到明宵的那一刻,她看见了明宵眼里的泪水,她的眼泪也几乎要掉下来了。隔着玻璃墙,她把手贴在明宵的手掌上,那种久已忘怀的感情一下又冒了出来。这些年来,虽然她一直否认自己还喜欢明宵,但是那种压抑在心底的感情,却在那一瞬涌上心头。她记得隔着玻璃墙看着明宵,眼睛几乎无法从他的身上离开。从明宵的黑黑的瞳孔里,她看到一种温柔,一种悲伤,一种留恋,一种心碎。她看得出来,即使身在监狱,即使时光阻隔,明宵依然还在爱着她。
她把头靠在车窗上,眼神有些发呆地看着路边闪过的一颗颗老榆树。上下班的时刻,马路上熙熙攘攘,行人和车辆如潮。当着司机的面,她和坐在身边的靳凡都没有说什么。轿车在马路上缓慢地行驶着,车里弥漫着一股沉郁的空气。司机把车上的收音机打开,里面飘出了一个女人的歌声:“孤独站在这舞台,听到掌声响起来,我的心中有无限感慨。多少青春不在,多少情怀已更改,我还拥有你的爱。好像初次的舞台,听到第一声喝彩,我的眼泪忍不住掉下来。经过多少失败,经过多少等待,告诉自己要忍耐。。。”
听着收音机里飘出来的风飞飞的这首歌,她的眼泪几乎又迸了出来。她觉得自己就像是歌中的那个人,身在聚光灯下却依然感到形单影只。当年的青春已不在,当年的情怀早已更改,而当年的那个人,却还在一往情深的爱着自己。她突然发现自己这些年来,从来没有真正地爱上过一个人,从来没有真正地为一个人伤心落泪过,除了明宵。如果要是没有那道玻璃墙阻隔,她想她在探视室里一定会不顾周围人的目光情不自禁地扑到明宵的怀里,就像那次在纽约百老汇剧场前重逢,和在天安门广场的坦克边上重逢一样。
车在一处修路的地方颠簸了一下,她的头磕了一下车窗上的框角,蓄积在眼眶里的泪珠一下顺着脸颊落了下来。靳凡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把身上带着的一块手绢递给了她。她用手绢拭去泪水,手摸了摸头,觉得有点儿麻木,一点儿也觉不出疼来。她把手绢还给靳凡,抽了一下鼻子,不好意思的咧嘴笑了一下。
你看你,这么大了,还哭,跟个小孩似的,靳凡把手绢放回兜里说。早知这样就不让你去了。
她低下头,想着离开监狱前最后发生的一幕,心里担心着明宵。她知道明宵一定是心里极其难受,才会失态,才会狂怒地要出去和去抓狱警的脖子。她从来没见过明宵这样发狂过。她不知道狱警把明宵带走会发生什么。她听说过牢房发生的许多黑暗的故事。他们会不会回去狠狠揍明宵一顿?他们会不会把明宵铐在一个铁椅子上不让他睡觉?他们会怎样惩罚他?想到此她有些后悔,也许不该把明宵母亲的病情告诉明宵。毕竟,关在监狱里的明宵什么也做不了,也只是徒增烦恼。现在她开始有些明白明宵父母的心情了。想到这四年来明宵在监狱里吃得那些苦,她的心里更难受了。
汽车分开人潮汹涌的街道,按着喇叭拐进了中芭院门,停在主楼前面的灰色水泥台阶前。她跟着靳凡下了车,依然觉得有些神情恍惚,上台阶时差点儿被台阶拌了一个跟头。推开中芭主楼的大门,沿着宽敞阴凉的走廊走向团长办公室,楼道里有几个人经过,跟靳凡打着招呼。有一个从办公室走出来的女人认出了她,在楼道边上停住脚热情地说:
唉呦,这不是靳曦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没听清对方说什么,只是看着对方面孔上张合的嘴唇,机械地点着头。
昨晚刚回来,靳凡替她回答说。从西安来。
病了吗?看着脸色怎么这么苍白?女人仔细地端详着她的面孔问。
旅途疲累,身体可能有些不舒服,靳凡说。
呦,那赶紧好好休息吧,有空来看我们啊,女人跟她挥手再见说。
走进靳凡的大办公室,她一屁股坐在面对门口的长沙发上,觉得身体十分疲乏。靳凡走到靠墙的一个桌子边,给她倒了一杯白开水,端到她面前。她推开了靳凡的手,指着电话说:
我给泽宁打电话。
不着急,靳凡把水杯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说。先歇歇,缓缓劲儿再说。我看你情绪有些不稳定,先安静一下再打。
不行,我现在就要打,她说。
靳凡走到门边,把办公室门关上,然后把办公桌上的电话扯着线拉到了沙发前的茶几上,放在她面前。她伸手去拿电话机,靳凡按住她的手说:
跟泽宁好好说,千万别发脾气,还有,先别告诉泽宁你见了明宵的事儿。
我知道。她点点头说。我会跟他好好商量,不会发火。
靳凡松开了手,弯腰坐在她旁边的单人沙发上,有些不放心地看着她。她看了靳凡一眼,深呼吸了一下,伸手拿起了电话机,手有些哆嗦地拨通了徐泽宁办公室的电话。
我找泽宁,她对接起了电话的秘书说。
徐省长在会议室开会,秘书听出了她的声音说。
你告诉泽宁,我有重要的事儿找他,她尽量用平缓的口气说。让他会一完赶紧给我回个电话。我在中芭团长办公室,他知道电话号码。
好的,我这就去,秘书毕恭毕敬地说。
她放下电话,有些焦躁地对靳凡说了句开会呢。靳凡点点头,下巴向着水杯的方向努了一下。她机械地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又把水杯放下。
要不然明天再给泽宁打吧,靳凡说。我看你情绪不好,心神不定,不如好好休息一下,睡个好觉,明天再跟泽宁说,反正也不在这一两天。
不,她摇摇头说。今天不讲,我睡不着。
我去趟厕所,靳凡说。这就回来。你先坐着,有电话也别接,等我回来再接。
靳凡起身走出办公室的门。她皱着眉,两只手扶着头,手指插到头发里,低头沉思着。必须要把明宵从监狱里弄出来,但是如果泽宁不答应,怎么办呢?她知道徐泽宁的脾气很大,如果徐泽宁不愿意做的事,她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结婚后她跟徐泽宁有过几次口角,徐泽宁说得她很厉害,口气既陌生又粗暴,让她觉得徐泽宁一点儿也不爱她了。虽然多数情况下,事后证明徐泽宁讲得是对的,但是她依然觉得很委屈,很窝心,有时被气哭了。每当他们这样吵架的时候,她都对徐泽宁有一种怨恨,觉得徐泽宁当初的甜言蜜语都是哄她的,觉得自己上当受骗了。徐泽宁脾气大,有几次很倔,把她说哭了也不哄不理她。她自己觉得委屈又难受,但是还是忍了,过后自己主动跟徐泽宁和好,因为她觉得自己离不开徐泽宁。当徐泽宁把她说哭了,又不理不哄她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好像赤裸着被扔进了一处黑暗而寒冷的冰窖里,浑身发冷,无依无靠,一点儿安全感也没有。这种时候她都会怨恨徐泽宁,也恨自己被人一哄就跟人走了,那么年轻就放弃了芭蕾,放弃了事业,结婚太早了。有时她觉得徐泽宁一点儿也不需要她,觉得自己变成了徐泽宁的一个累赘,觉得自己太笨太傻。
但是每当徐泽宁事后一哄她,跟她一亲热,她又回心转意了,有时破泣为笑,觉得徐泽宁还是爱她,需要她的。为了让徐泽宁开心,她自己尽了很大很大努力来满足徐泽宁,无论生活上还是事业上。无论徐泽宁要她做什么,怎样做,她都是即使委屈自己也按照徐泽宁的想法去做。徐泽宁在外人面前总是很尊重她,很绅士,说自己是妻管炎。每当其他女人用羡慕的口吻夸他们是模范夫妻的时候,她心里都觉得有些不舒服。她不敢把跟徐泽宁吵架的事儿告诉自己的养父,也不愿意告诉靳凡。每当这时候,她都希望自己能有个兄弟姐妹,可以聊聊,吐吐槽。她有时跟齐静谈一些,但是也不敢谈太多细节,因为她发现齐静嘴不严,有时会把她的事儿给八卦出去。
靳凡回到屋子里来的时候,看见她依然坐在沙发上手捧着头,看着眼前的玻璃杯发呆。
泽宁来电话了吗?靳凡问她说。
啊,还没有。她吓了一跳,把手从头上放下来说。
那我们继续等,泽宁这会儿该下班了。靳凡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手表,重新坐回单人沙发说。
她把手放在膝盖上,一只手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的另一只胳膊,问靳凡说:
监狱那些人会不会回去虐待明宵啊?
不会,靳凡摇头说。所长我们托人打点了,一直对明宵很照顾,底下人也不敢怎样明宵。再说,这所监狱是北京市的模范监狱,狱警素质不错,对犯人没那么凶。
靳凡这样一说,她感觉好了一些,心放宽了一下。至少明宵在监狱里不会受很多虐待。她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又看了一眼面前的电话,问靳凡说:
您说,泽宁会放明宵吗?
我觉得会吧,靳凡说。泽宁不是很坏的人,再说这件事也是他不对,他想教训明宵一下,但是反应过度。他理亏,所以他一直瞒着你,不让你知道。现在明宵已经在监狱里待了四年了,这个惩罚够严重的了,而且你知道了,找他,他没理由不放明宵。
可是如果他不放呢?她依旧有些担心地问。他脾气很大,也拧,我都很怕他,平时家里有什么冲突,都是我让着他。
小曦,我了解你,你是不会撒娇的人,靳凡说。你只能耐心地跟他讲理。明宵飞回来,是自找苦吃,但是泽宁不能就把人给弄监狱里去,这件事儿,放到哪里也说不过去。不过,我还要提醒你一下,等会儿泽宁跟你通电话时,你一定要有理,有利,有节,别说气话,也别说过头的话,别因为这件事伤了你们夫妻感情。明宵再怎么说也是外人,别为了一个外人伤了你们夫妻的感情。
可是我已经觉得伤了感情了,她说。我真没想到泽宁会这样,都不敢相信他了。如果将来我有什么事情,他会不会也对我这样啊?
瞧你说的,靳凡笑笑说。你最了解泽宁了,泽宁是那种人吗?
谁知道呢?她说。我只觉得好害怕。
电话铃猛地嘀铃铃响了,她淬不及防,被电话铃声吓得身体哆嗦了一下。刚才一直盼着响的电话,此刻突然响起来,她却有些不敢去接了。靳凡扬起眉毛来,下巴努了一下,示意她接电话。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有些害怕地拿起了话筒。
小曦,你找我有事儿?徐泽宁的声音在话筒那端响了起来。是你爸那边有什么问题吗?要是有问题,我马上给医院打电话。
不是,她摇头说。我爸那边还可以,医生说恢复得不错,过两天就可以出院了。
那就好,徐泽宁说。我还以为你爸那边怎么了呢,吓我一跳。那一定是靳团长找你跳芭蕾吧?你在他办公室,是不是他想让你回中芭跳舞啊?
也不完全是,她说。他是要我回来跳《天鹅湖》,因为原定演主角的小张被车刮了一下,腿上打了石膏,无法继续排练。我说要跟你商量商量再说。
这还有什么好商量的,跳吧,徐泽宁痛快地说。这些年在西安,虽然你没有说,但是我知道你放不下芭蕾。《天鹅湖》是最经典的芭蕾舞剧,演出《天鹅湖》也是每一个优秀芭蕾舞演员的梦想,我知道你一定非常非常想去演。何况,中芭有难处,你也该去帮忙,毕竟靳团长是你生身父亲啊。我也希望你能圆这个梦。跳吧,我支持你。
徐泽宁这么一说,她突然觉得很感动。她一直担心徐泽宁不会同意让她再去跳芭蕾,现在徐泽宁不但不阻拦她,还支持她,鼓励她,让她觉得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徐泽宁怎么一下变得这么好了呢?她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靳凡。一直坐在单人沙发上听着的靳凡满意地对她笑了笑,点点头,伸出了大拇指。
可是排练加演出,要好几个月呢,她说。排练一个月,演出还要有两个月,演完了就该新年了。这么长时间不在西安,你一个人在那里,行吗?
当然可以了,徐泽宁说。你不用担心我,我这么大个人,会照顾好自己的。当初让你离开舞台到西安来,我也挺后悔的,把你的事业都给耽误了。其实,还是应该多为你考虑考虑,支持你事业的。芭蕾舞演员能演出的黄金年龄就这么些年,我们一辈子长得很。我后来想开了,趁着你年轻,再跳几年芭蕾吧。等你跳不动了,那时我们再天天在一起相守好了。
真的吗?她很意外也很感动地说。泽宁,你真的能让我在北京跳芭蕾,一直跳下去?
其实还是挺舍不得让你离开我的,徐泽宁说。不过我不能太自私了,为了我自己的事业,让你放弃你的事业,这样也不太公平。我现在得在西安,不能走,不能让人看笑话或者以为我被挤兑走了。等过了这一段,我就想办法调回北京去,那样我们双方的事业就都可以兼顾了。从去西藏到现在,我已经在外地工作了将近十年了。一转眼,爸爸妈妈也都老了。我回北京,也可以多陪陪他们二老。我妈也挺想让我调回北京去的。你就当先回北京吧,过一段我也就会回北京去的,那时我们就又可以团聚了。
刚才她还有些怨恨徐泽宁,现在徐泽宁这么一讲,她的怨气全消失了。徐泽宁不但同意让她跳《天鹅湖》,而且还同意让她继续在北京跳芭蕾,简直太出乎她的意料了。她看着电话,觉得自己跟做梦一样,不敢相信。
如果这样就太好了,她说。相比起西安,我还是更喜欢北京一些.
不过你少年宫那边需要提个辞职报告,让那边也好及早安排人代替你教课,徐泽宁说。
那自然,她说。可以让齐静先帮着多带一段课,或者让齐静帮着推荐个人,她们歌舞团有很多舞蹈演员可以当老师。
这样好,徐泽宁说。做事情要有始有终,不可以太任性。离十一《天鹅湖》首演只有一个月了,这么短的时间,你觉得你能胜任吗?
时间是比较紧迫,她说。虽然《天鹅湖》里面的舞我基本都会跳,但是也需要好好排练,一定会很紧张。
那你就好好在北京跳你的芭蕾,徐泽宁说。不用担心我,我这边会很好的。还有别的事情吗?没有的话,我先挂了,晚上还有一个应酬要去参加。
泽宁,等等,她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靳凡说。还有一件事要跟你商量一下,对我非常重要。
小刘,你让司机在门口等一下,我待会儿下去,徐泽宁在电话对秘书喊了一声说。小曦,什么事儿啊,对你这么重要?
你能把明宵给放了吗?她略停了一下,问徐泽宁说。
电话那边沉寂了。过了一小会儿,徐泽宁的声音才重新响起来,带着一种很不快的语调。
你说什么?谁告诉你的?
别瞒我了,泽宁,她的语气带着一些不满说。明宵被关在监狱,已经服刑四年了,是我爸告诉我的。泽宁,我知道这件事儿跟你有关。过去的事儿,发生了就发生了,我也不想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儿,也不想问。我知道他是因为我入的狱,你要是能把他放了,我就当没有发生过这件事儿,以后也不会再提起。
别人都可以,但是明宵,我做不到。徐泽宁沉默了一下说。
为什么?她有些着急,声音也提高了一些说。你本来就不该这样做,还一直瞒着我,不让我知道。
因为我爱你,徐泽宁的声音也提高了说。明宵他一个小流氓几次三番地缠着你,我忍了他好久了,最后实在忍无可忍,才这样。我对他算是客气的,这样的人,不教训他一下,他还会继续纠缠你的。
听见徐泽宁管明宵叫小流氓,她心里很不舒服。但是她不想跟徐泽宁纠缠这些。她看了靳凡一眼,看见靳凡做了一个手势,把右手往下压。她知道靳凡是在提醒她不要着急,要压住火。
泽宁!我是你的女人啊,她说。我既然嫁给了你,就会一直跟你走下去,我不会跟明宵有什么的,你难道不相信我吗?
我相信你,但是我信不过那个小流氓,徐泽宁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恼怒。你看着好了,他不会放弃你的。
信不过明宵,难道你信不过自己吗?你各方面都比明宵强多了,她尽量让自己心平气和地说。泽宁,谁也不会把我从你身边诱惑走的。明宵跟我,那都是过去了啊。我跟他,早就没有交往了。不论他怎样,我也不会再对他动心的。把他放了吧,我知道你打个电话就行,我求你了。
不行,徐泽宁口气不容置疑地说。他罪有应得,要服满刑才能出去。
泽宁!你,你怎么能这样?她的脸因为生气而涨红了说,声音也不知不觉高了起来。什么叫罪有应得?王丹才判了四年,明宵他怎么了,能被判十四年?他不就是因为喜欢我,让你不高兴了吗?你想想,我们都结婚五年了,在西安也一起住了四年了,我爱的人是你,嫁的人是你,不是明宵。我们还想要生个孩子,我早把明宵都忘记了。放了他,让他回美国去拍他的电影去,何苦要让他在监狱里继续待十年呢?他已经待了四年了,难道还不够吗?再说,他母亲得了肝癌,就要去世了,他是家里的独子,你不知道他听到这个消息后在监狱里多伤心,看着他发狂的样子我都觉得特别难受 ---
坐在她旁边单人沙发上的靳凡猛地欠身过来,伸出手捂住她的嘴。她看着靳凡变形的脸,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但是话已经说出了口,不能收回去了。
你在监狱里见到明宵了?沉默了一秒后,电话那边传来徐泽宁惊愕的声音。
嗯。。。她有些怯弱地对着话筒回答说,声音一下低了下来。
什么时候?你什么时候见的明宵?徐泽宁追问她说,声音显得极其恼怒。
刚才,她有些不安和惊恐地说。
我前脚离开北京,你后脚就去见那个小流氓了?
听见徐泽宁说出这句话,她觉得自己受了很大的侮辱,也一下急了起来。她觉得浑身血液在往上涌,脸涨红了起来,手哆嗦着,对着话筒提高声音说:
泽宁 --- 你怎么这么说话?你把我说成什么人了?你什么意思?你说话好听点儿行吗?
不是吗?徐泽宁嘲讽地反问她说。
她又羞又急,一时语塞,张着嘴,对着话筒却说不出话来。
我们以前曾经有过什么约定,你还记得吗?徐泽宁听她不说话,口气严肃地问她说。
她看了一眼靳凡。靳凡又在把手往下压,示意她别跟徐泽宁吵。
记得。她停了一下,努力压低声音说。以后不能见明宵。泽宁,原谅我,是我不对,我不该去看明宵,我当时听说明宵在监狱之后,特别冲动。但是,明宵是因为我在监狱里待了这么多年,要是他不能在母亲去世前见他母亲一面的话,我一辈子都会很内疚,一辈子都会怪你害了他,那样的话,我们以后怎么能幸福呢?泽宁,结婚以后,我没有求过你什么,我这次认认真真求你一回,看在我的份儿上,把明宵放了吧,他已经在监狱里待了四年了 ---
记得我们当初的约定就好,徐泽宁冷冰冰地打断她的话说。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以后别在我面前提明宵这两个字,我烦。对不起,我得走了。
电话里传来咔嚓一声挂上电话的声音,随后传来断线的嘟嘟声。她目瞪口呆地看着手里的电话,嘴张着,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几秒钟,她放下手里的话筒,抬起头来看着靳凡,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靳凡摇了摇头,手无奈地做了个手势,从兜里掏出手绢来,递给她。她用手绢擦着眼睛,突然忍不住咧嘴大哭了起来。
怎么办啊?她哭着问靳凡说。这回泽宁不会放明宵了。我太笨了,怎么一下把见了明宵的事儿给说出来了呢?
靳凡抬起了一只手指,举到眼前,像是要说什么,随后又放下了手指。
没关系,我们再想办法好了,靳凡安慰她说。别哭了,这也不怪你,你不说,泽宁以后也会知道的,还是告诉了他好。我认识北京市一副市长,多年的老交情了,前天还一起吃饭来的。这半步桥监狱归北京市管辖,我先找找那个副市长,让他给所长打个电话,先让明宵去见见他母亲,然后再给他减刑。只要泽宁不阻挠就行。
她止住了哭,用手绢擦了擦眼睛,把手绢还给了靳凡。
泽宁不帮忙也就算了,如果再阻挠,那就太说不过去了,她咬了一下嘴唇说。如果那样,就是人品太有问题了,跟这样的人没法儿生活在一起,我只能跟他离婚。我过去总觉得离不开他,现在想想,谁离了谁不能过啊?我以后好好跳我的芭蕾就行了。
别说气话,靳凡把手绢收起来说。小曦,以后无论生气也好,吵架也好,你可千万千万不能跟泽宁说离婚这两个字。这两个字可不是轻易能说的,记住了。
嗯,知道了,她点头说。
喝口水,消消气,靳凡把茶几上的水杯推给她说。
她摇摇头。她觉得胸口噎得慌,不想喝。泽宁一开始打电话时那么好,那么体贴她,支持她,然后一转眼,刚一提到明宵就突然变了脸,让她难以接受这样的转变。明明是泽宁做得不对,是自己有理,怎么说着说着就变成自己没理了呢?她想起跟徐泽宁吵架时也往往是这样,明明自己有理的事儿,说着说着就变成自己理亏了,最后只好认输让步,还得哄着徐泽宁。
这件事你先别再跟泽宁谈了,省得两个人怄气,靳凡站起来在屋里走了两步说。我去找找副市长,要是能解决,就不走泽宁这边了。你呢,今晚好好休息一下,调整一下心情,赶紧准备跳芭蕾吧。我一会儿去找后勤处,让他们给你准备一间宿舍,免得路上来回跑浪费时间 --- 你原来的那间宿舍有别人住了。
我回家去把衣服和洗漱用具拿来,明天来团里报道,开始排练,她也站起来说。只是我的舞鞋都留在西安了,没有带来。
这你不用担心,咱芭蕾舞团最不缺的就是舞鞋,靳凡挥了一下手说。明早你先到我办公室来,我带你去试舞鞋,保证给你找到一双合适的,然后我带你去排练厅见秦老师 --- 秦老师见到你准会高兴死了。一下午光忙叨了,饿了吧?我带你去食堂吃点儿东西,然后让司机送你回家。
不吃了,早就气饱了,她噘着嘴说。
这天晚上,她躺在跟徐泽宁结婚时住的新房里,黑着灯,看着月光留在墙上的影子,久久不能入眠。就像过去每次跟徐泽宁争吵之后一样,她或者徐泽宁,总有一个人会先打破僵局,主动跟对方说话和解。她等着徐泽宁来电话,一直等到午夜十二点。徐泽宁没有给她来电话。她想给徐泽宁打电话,但是克制住了自己。过去如果徐泽宁不理她,她会主动跟徐泽宁和解。但是这一次,她不想了。当徐泽宁质问她说,“我前脚离开北京,你后脚就去见那个小流氓了?”,她觉得自己的心被深深地刺伤了。她总算知道自己在徐泽宁心里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她不想跟徐泽宁去辩解和澄清,她没有什么好辩解和澄清的。她听到明宵入狱的消息很震惊,又在医院听到宵母亲将不久于人世,于是去了监狱告诉明宵。仅此而已,她没有想做别的,也没有做别的。
这是一个普通的夜晚,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没有风,没有雨,没有雪,也没有飘落的落叶,只有一轮明月高高地悬挂在澄蓝的天空上,把灰白色的月光漠然地照进室内。但是她觉得这一夜已经变成了自己生命的一个分水岭。即使能跟徐泽宁和解,她觉得自己的婚姻跟以前也有本质的不同了。裂痕已经种下,伤疤已经结成一个疙瘩,无论再怎样努力也无法消除伤痛的痕迹了。她曾经期盼和相信的圆满理想的婚姻已经解体,轰然倒塌,不复存在了。
她睁着因为晚上几次哭泣而变得红肿的眼睛,听着窗外蟋蟀连续不停的叫声和时而传来的汽车在柏油马路上驶过的车轮声,看着月光在墙上蜗牛爬行一般地缓慢地移动,暗自下了决心:她不会再去央求徐泽宁把明宵放出来。她不会去求徐泽宁。她以后再也不会去求徐泽宁为她做什么事情。如果徐泽宁阻挠明宵出狱,她会住到中央芭蕾舞团的宿舍里去,跟徐泽宁分居或者离婚。她会把全部精力专注于自己的芭蕾舞事业上,同时等着明宵。只要明宵在监狱一天,她就会在离监狱不远的中央芭蕾舞团宿舍等着,一直到明宵出狱的那一天。无论那一天多么遥远,无论要等多少天,无论别人在她面前或者背后说什么,她都不会理睬。她都会等到那一天。明宵出狱的那一天。想到此她又一次眼睛湿润了。她被自己感动了。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柔弱,容易被人欺负,总是忍让的女子。现在她知道,原来在柔软的外表层包裹之下,她还有一颗坚强的内核。这颗内核只有在貌似柔软的心被刺伤之后,才能被发现和显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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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一条波希米亚红裙(一百零一)
谢谢一尘提醒,更正得很对,靳曦对自己爸爸讲“你告诉我实话,是不是泽宁把明宵弄进监狱里的?” ,这样的语气和口气是很不合适。“你告诉我实话,是不是泽宁把明宵弄进监狱里的?”
拥抱,原谅我直言啊。 这几句话有点生硬了。 虽然小夕叫不出爸爸,但是靳凡一直是全身心的爱着小夕。 小夕也理解这一切。 这样会不会好些: 您能告诉我实情吗? 或者,请您告诉我实情吧。 记得北京人对长辈都是称呼您的。 通篇写得非常好,就是这么一个微瑕。
拥抱的小说写到这里,气场很大。 正如三维说的有深度, 有水平。 拥抱一定争取把它写到最好。千万别自己给自己泄气。 本来好好的, 读者这么多,都是因为喜欢, 只是他们不会像我和灵夕直言而已。 所以我也不忌讳都说了。 读你的小说一直有一种纯净的美在里面。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