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以后,冯小刚不再是一个打杂的美工了。他开始做编剧,又跟着郑晓龙飞了趟美国,联合导演了姜文唯一参演的那部电视剧,《北京人在纽约》。等到姜文拍《阳光灿烂的日子》时,又把冯小刚给叫去,冲他那模样,给他安排了一个特别可笑的老师角色。于是在电影里,夏雨饰演的马小军透过望眼镜看到冯小刚在厕所撒尿的猥琐体态时,一边笑一边使劲儿念叨:“卧槽,卧槽,卧槽,卧槽…”
<冯小刚拍《北京人在纽约》>
姜文、王朔、马未都、郑晓龙,跟这些出生在军队大院的子弟不一样。这些人打小骨子里长出来的,都是英雄主义,有一股自以为是的劲儿。他们穿着军大衣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茬架、拍婆子时,冯小刚还就着剩菜吃泡饭呢。冯小刚的心气,跟他们不一样,别说让别人看得起你,至少先让别人看得见你。所以,冯小刚不在乎放低姿态,迎合他人。演个越南军官和可笑的老师,那都不是事儿。
王朔的《顽主》里面,有人问作家宝康:“写作的秘诀是什么?”宝康笑嘻嘻地说:“舍得自己。”
又何尝不是做人的秘诀。
多年后,冯小刚权高位极。一天,马未都去他家吃饭,登门前,顺手买了一根拐杖。当时马爷忘了,中国有两样东西不能送,一个是钟,一个是拐杖。结果他递过拐杖时,冯小刚看了一眼说:“你怎么知道我快使上这东西了?”
马未都说,冯小刚一直都有这个本事,特别能自我解嘲。多年来,多少人跟他相处,都有过尴尬的局面,他就是有能耐化解了。既能让制造尴尬的保持愉快,还不会让自己心里受多大委屈。
那两年,王朔参与了《海马歌舞厅》《爱你没商量》等剧,在切身感受到大众文化传播力量之恐怖的同时,也渐渐意识到“权利边界”。
左思右想,与其跟别人搭伙攒本子,不如老子自己开公司。就这样,他跟冯小刚“狼狈为奸”开了一家好梦公司,他们管它叫“窑子”。
“窑子”开业当天,王朔特鸡贼,没让嘉宾们带贺礼。把公司一堆发票丢在纸箱里,叫冯小刚拿到门口:“让他们抓去,抓着哪张就替咱报销了!”
因王朔的名气,一个本子还没写出来,投资就上来了。王朔带着资金和冯小刚四处拉关系,吃吃喝喝了一圈儿,冯小刚的本子却死活写不出来。王朔说:“写不出来就先放着,我再想办法。”不久后,通过王朔一番运作,冯小刚拍摄了处女电影《永失我爱》。1993年的一天,王朔随手丢给他一篇小说,让他照着故事拍。冯小刚一读,立马就被代入了。因为小说写的都是小市民家里那点鸡毛蒜皮的琐事,特别接地气。就像小说的名字,《一地鸡毛》。
就这么着,他又认识了日后的茅奖得主刘震云。
就在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时候,时间来到1994年,冯小刚遇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幽暗时刻”。
<冯小刚跟王朔拍《我是你爸爸》>
曾有一段时间,冯小刚和王朔到处请人吃饭,见面就夸人。从影帝葛优到前文化部部长王蒙老爷子,一个都没放过。冯小刚属于夸人无底线,有一次为了一个片子过审,他拍马屁说:“您是谁啊,您是站天安门城楼上,看看北京城这边说这边灯太多有点晃眼,这边的灯就都要立刻给灭了。”
尽管夸到这个份儿上,那一年,好梦公司的三部电影,一部都没拍成。《月亮背面》《我是你爸爸》《过着狼狈不堪的生活》,无一过审。《月亮背面》是作家王刚的小说,我大学读这本小说时,纯洁的心灵就被阴暗的人性给吓了一跳,其中金钱对人心的扭曲读来触目惊心。《我是你爸爸》改编自王朔的小说,在国外拿了奖,回来就没音儿了。《过着》刚开拍了 10天,就被某局以“错误的价值观导向、丑恶的审美趣味”为名给扼杀。
那天,冯小刚找到韩三平:“您说怎么改,我们一定好好改。”韩三平摆摆手道:“改也没用,这片子你们拍不成,赶紧回去吧!”
美工给冯小刚打电话,问剧组布景拆不拆。冯小刚神情恍惚地说了一声“拆”,当晚就喝醉了。第二天起来,脑袋上莫名其妙露出了一块白头皮。据说人焦虑到极点时,头发就会一撮撮往下掉,俗称鬼剃头。
冯小刚索性把头发全给剃了。
世纪末,人文精神大讨论,王朔日子不好过,知识圈嫌他痞,官方部门嫌他狂。三部电影被封禁,冯小刚再出去拉投资,人家都躲得他远远儿的,互相还传话:“千万别给丫投资,丫就是一毒药。”
王朔对他说:“他们是冲我来的,你有机会活,别跟我一起死。”说罢,转身去了美国。弄了个《编辑部的故事续集》后,冯小刚坠入无边黑暗。
那是冯小刚一生中最颓败的日子,眼看40岁将近,一事无成,没人愿意给他投资电影。有段时间,他想去拍地下电影,跟着张元那帮野孩子一起撒野,给某些部门添点儿不痛快。
可内心告诉他,那不是自己想要的。
换做别人,很可能就此蔫儿掉。冯小刚不是,他内心那些疯狂的渴望一点也没折损。新影联院线的高军说过:“冯小刚就是一棵被大石头压住出不来的小苗,拼了命要冒尖,从旁边钻也要钻出来。”
1997年,机会来了。
当时,中国电影受电视剧冲击,不景气到了极点。国营电影制片厂接连亏损,上影、西影靠借债度日。韩三平为了救市,就想找导演拍点受老百姓喜欢的东西。寻找目标,自然不在那些艺术片导演之列。想来想去,不是有个冯小刚吗?就想他能拍一部反映下岗工人生活的电影。冯小刚说:“下岗工人没人爱看,也没人愿意花钱去看,不如咱拍个喜剧?”
这就有了由王朔小说《你不是一个俗人》改编的《比火还热的心》。为了这部电影,冯小刚算是豁出去了:不收钱,零片酬,只拿票房收入分账。
六个字:不成功,便成仁。
幸运的是,它成了。改了几遍剧本后,冯小刚给故事定了一个更有趣的名字,也是1997年年末最为人熟知的一个名字:《甲方乙方》。
拍片时,冯小刚找到叶京,每天“叶老师长叶老师短”,求叶京无偿给他调来一个营的坦克。
要知道,就拧一下钥匙点一下火,每辆坦克就五六千块钱一个磨合小时。作为一个贫寒子弟,那种极度渴望被人认可的心境,是大院出身、隔着百米拿坦克炮说打你左眼不打你右眼、明明考上大学一不高兴就不读了跑去开馆子、身为王朔发小有大把优质资源的叶京怎么也理解不了的。所以叶京才不屑地说:“冯小刚为了成事,什么都肯做。”
背水一战的活儿,冯小刚心里也没底。片子拿给各大院线试映时,双机放映,音画居然不同步。冯小刚瞬间就崩了,差点一口老血喷在地上,当即嚎啕大哭。
几家院线经理很给面儿,跟着他换了家影院。落幕时,一票人站起来默默地给冯小刚鼓了掌。
年末,《甲方乙方》上映,投资370万,总票房3600万,在当年可谓神迹。冯小刚马不停蹄地跑宣传,到成都时,他累得头晕目眩,脱口说出:“南京的观众朋友们,给你们拜年了!”
紧接着,《不见不散》上映,斩获4300万票房。“冯氏贺岁喜剧”就这么名震神州,成为当时唯一能跟好莱坞大片分庭抗礼的本土电影。其实,无论《甲方乙方》还是《不见不散》,里面的人物,说话的方式,还是没脱离王朔的影响。也难怪冯小刚在自传《我把青春献给你》里写道:“王老师的话,都成了我日后拍片的纲领性文件。”
也是从那时起,冯小刚跟王朔形同陌路。具体原因,谁也闹不清楚。有人说,早年冯小刚在很大程度上沾了王朔的光,凭王朔巴结了不少优质资源。不遗余力地把冯小刚给塑造成一个抱大腿上位、见风使舵的机会主义者,其实没那么夸张。后来,马未都作客窦文涛的《圆桌派》,讲道:“这俩人之间是彼此影响的。要我说,这叫相互利用,而且这个利用,它不是个贬义词,是个中性词。就跟我请你去主持,你请我上个节目,这是一个意思。”
<《甲方乙方》冯小刚&何冰>
拍完《不见不散》后,冯小刚又想起了那部被毙掉的《狼狈不堪的日子》,准备改名拍作《一声叹息》。于是找到韩三平,说:“我想试着拍拍这个。”韩说:“你想拍也行,再来一部贺岁的。你得再来一部,才能拍你想拍的。”
冯小刚无可奈何地拍了《没完没了》。拍到一半时,葛优都急了,问:“投了多少钱啊?要不我给你拉一赞助,咱别往下拍了成吗?”
冯小刚摆摆手:“不是钱的事儿。”
在观众看来,彼时的冯小刚,已是商业片头把交椅。实际上,自此之后,每拍一部电影,他都有一万个不得已,无数次妥协与忍耐。如果想拍一部让自己爽的,那就得先拍一部让别人爽的。
无论这个别人,是资本,还是什么。
在《圆桌派》上,孟广美回忆到,第一次见冯小刚,他在台上气场格外强,再一次见面,他又能把自己放得特别低跟投资人说话。孟广美感叹:“人家的成功,不是没有道理的。”
不过,成为“贺岁大王”后,冯小刚一直被主流批评,说他媚俗,迎合观众趣味。这显然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就跟编剧史航写的:“任何人都能理解,在经历《一地鸡毛》《过着狼狈不堪的生活》《我是你爸爸》这一切之后,冯小刚就想赢得民意,民意是惟一能让他继续当导演的因素。”
之后的《一声叹息》,在埃及拿了个开罗电影节奖,国内主流也没拿他当回事。据说有记者问王朔怎么看这个奖,王朔随口一句:“埃及的奖在我看来就等于中国的一个乡镇企业奖。”
冯小刚听罢,两行泪就下来了。
冯小刚是内心特柔软的一个人,好动感情,好哭。为了调侃他,在《与青春有关的日子》里,叶京还专门找了个跟他巨像的演员,饰演“冯裤子”。冯裤子动不动就哭,在集体里一直没什么存在感,几乎是每个人都能欺负的对象。叶京把“冯裤子”塑造得特别被人瞧不上,既猥琐又无赖,甚至有点不择手段,似乎是在暗讽冯小刚早年的形象。对此,冯小刚什么话也没说。多年后,叶京电影要上映,他还跑去帮他站台。也难怪有人说,别只看冯小刚演过杜月笙,现实生活里,他就是杜月笙,特别会做人。
<《甲方乙方》冯小刚&叶京>
靠着会做人,冯小刚在贺岁导演的位置上独霸近20年。今天让这个满意,明天让那个满意。但自始至终,他也没忘记自己心里想讲的那个故事,《一九四二》。为了这部电影,他做过太多妥协,接过唐山市的“命题作文”,给华谊拍了赚钱的《夜宴》,拍《非诚勿扰》时,因为广告植入太多掀翻了桌子,到头来还是一个个全都拍进了电影。那些年里,唯一让他觉得走了心的,恐怕只剩《集结号》。
那是一个拐点。冯小刚由此发现:原来我不拍喜剧也有人看,票房也挺高的嘛。
时间还得拨回到1994年,参加北京青联会议时,冯小刚对刘震云说:“我拜读了您的《温故一九四二》,想把它拍成一部电影。”
刘震云淡淡地说了句:“现在时机还不成熟,我们对事物的认识,还停留在表面。”
转眼间,2000年的春节,刘震云给冯小刚拜年说:“《温故一九四二》,我就交给你了。”冯小刚激动得赶紧约刘震云出门喝酒,微醺之下问道:“为什么愿意送这个礼物给我?”
刘说:“我想进球,而你就在中场。”
想和做,是两码事。《温故一九四二》不过一篇调查体小说,没人物没情节,要拍谈何容易?2002年,刘震云写出14万字的剧本。剧组成立三次,遭遇审查、市场回报等种种问题,三次都没拍成,一拖就是10年。再次成立剧组时,公司开专家座谈会,都说拍不成,剧本改编难度太大。
没故事和人物,那叫电影吗?
可这一次,冯小刚不打算妥协了。《集结号》和《唐山大地震》给足了他信心,这两部都能赚钱,《一九四二》凭什么不能?当时已跟冯小刚言和的王朔也说:“你放心大胆地拍吧,要是赔了钱,我给你写个喜剧,挣了再把这个窟窿给堵上。”
为了获得更多故事,冯小刚和刘震云拉着剧组重走逃荒之路。拍摄时,群演2000人,要40个大巴运。张国立和徐帆每天饿得眼冒金星。
送审过程一波三折。为了过审,冯小刚又去请神,因此欠下人情,必须给春晚当一次导演。过审的那天夜里,冯小刚醉醺醺地对着王中磊和王中军说:“下辈子给你们当牛做马。”
不为别的,就为了拍出来。
上映之前,冯小刚发微博说:“我为此赌上之前十二部影片积累的人气,我相信我对观众的判断。我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即使输得精光也无憾。”
诺奖作家石黑一雄说过:“每个人,一生中总有那么一个时刻,需要坚守自己的决定,一个说‘这就是我,这就是我的选择’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