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有人 (请勿独自一人深夜阅读)[分享] 超长篇全

第九章34

  半夜过后,从你的床下爬出一个人来是什么感觉?郭颖事后回忆说,那一刻差点吓得昏死过去。当时只觉脑袋里“嗡”的一声,视线也变得模糊,墙壁似乎也有点摇晃。那人像一头黑色的怪物从床下爬出,然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的额头上、手背上浸着血迹。

  “别怕,别怕,是我啊。”那人站在她面前急切地说。轮廓分明的脸上挂着绝望。

  郭颖这时已本能地蜷缩到床角,她定了定神,这不是吴晓舟吗?这个同班的男生半夜三更钻到她的床下来干什么?他额头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你,你干什么?”郭颖还没从惊恐中完全解脱出来,但话音里已经升起了怒气。

  “卓然死了!”吴晓舟哽咽着说。

  “怎么会呢?”郭颖几乎叫起来,“精神失常怎么会死人呢?前段时间我们去医院看她,虽然她仍是低头无言,但已没多少胡言乱语了。她母亲说,让她回家休养一段时间,下学期就可以回校上课了。”

  “她是昨天死的。”吴晓舟木然地站在屋中说,“我昨天去她家看她,她已经不在家了。她母亲说,突然大出血,送到医院抢救已经晚了。她的胃里有很多玻璃和铁钉,天知道她是怎么吞下去的,也不知道她吞这些东西有多长时间了。死时,人已瘦得像一根藤。”

  “啊,太惨了!”郭颖哀叫道。然后像突然清醒过来似的向吴晓舟问道,“那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说完这话,郭颖才突然意识到蜷缩在床角的自己仅穿着内衣。她一把抓起堆在床尾的一条连衣裙套在身上,然后移到床沿坐下,两眼恼怒地盯着吴晓舟。

  “啊啊,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要回寝室来。我看见你和谢晓婷去后山了,所以才到这里来。我不愿让你们知道这件事。刚才听见你回来的脚步声,我一下子慌了神,才从卓然的铺上跳下来,躲到床下去了。其实,我不应该躲起来的,因为我到这里来也没什么,只是想看看卓然的床铺或枕头下面,有没有日记本之类的东西,这些东西是不能散失的。”

  “你,找卓然的日记本干什么?”郭颖的恼怒并未消除。

  “是这样的,”吴晓舟可怜巴巴地说,“我和卓然相爱已经很久了,是从大一开始的。卓然怕同学们知道了会打趣她,我们便一直没有声张,约会也是很秘密的。因此,我今晚来这里找日记本也想避开你们。我在卓然的床铺上什么也没找到,想到她现在已魂归西天,突感万念俱灰,一时控制不住自己,便用拳头打墙,用头碰床头的栏杆。如果不是听到你回来的声音让我中断了情绪,我想我会死在卓然的床铺上。真的,那一刻真的想死。”

  “哦,”一种很复杂的感受堵在郭颖的胸口,有惊奇,有悲伤,还有一些感动。“你痛吗?”她一边问,一边找出纸巾来捂在吴晓舟的额头。“按住纸巾压一会儿,这样可以止血的。”她吩咐道。

  吴晓舟穿着黑色的背心,他抬手捂住额头时,手臂上已经有了凸起的肌肉。这位身体偏弱的校园诗人看来已强健了许多。郭颖猛然想起她每天早晨起来跑步时,总会看见吴晓舟已在朦胧的黎明中锻炼,吊单杠、做俯卧撑,这是由于爱情的力量吗?他是否想在卓然眼中显得强壮一些?

  郭颖还记起了吴晓舟写过的诗,句子已记不得了,但诗里面有“丝袜”、“毒蛇”等字眼,给郭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因为这两个形象都是后山的隐秘和传言,难道,吴晓舟或者是卓然,和后山的怪事发生过什么联系吗?事实上,卓然的精神异常就是从后山拾回那个发夹开始的。

  “卓然是什么原因精神失常的,你知道吗?”郭颖让吴晓舟换了一张捂在额头上的纸巾,然后问道。

  “我,不,不知道。”吴晓舟语无伦次地回答说,“也许有遗传的因素吧。但她的父母或者更上一代有没有人得过精神病,我也不知道。”

  看来,为回答这个问题,吴晓舟把进医学院两年来学到的知识都用上了。但这显然不能说明问题。郭颖认为,卓然的精神失常与后山及那个发夹有直接关系。

  “你一定听说过,后山下的防空洞里曾经死过一个女生,是文革中的红卫兵。多年后发现时,只剩一堆白骨了,另外还有一只发夹。会不会那就是卓然从后山拾到的那只发夹呢?”

  “怎么会呢?”吴晓舟肯定地回答说,“二十年了,那发夹不会还在后山上。并且,在防空洞发现发夹的事也仅仅是传言,谁真的见过呢?”

  “但是,”郭颖认真地说,“卓然确实是戴了那捡回的发夹后开始头痛的。后来她病重住进精神病院后,我和谢晓婷在这屋角看见那发夹就心烦,商量后,我们便把它扔回后山去了。第二天,我们又觉得还是该把那发夹保留下来,因为如果今后再出什么事,那发夹也许是一种线索或证据。这样,我和谢晓婷又去后山找那发夹,奇怪的是,它失踪了。我们清楚地记得是把它扔在一棵树下的草丛中的。那棵树我们记得很清楚,可是发夹没有了。”

  吴晓舟在椅子上坐下来,额头的渗血已止住了。他说:“这我说不清楚,也许……”?“还有一个身着白纱的女人,听说过吗?”郭颖突然想说出所有的疑问, “老校工看见过,谢晓婷也看见过,在夜半的后山,一闪就不见了。”

  “哦。”吴晓舟满脸茫然,沉默了一会儿,他说该回男生宿舍去了。

  郭颖看了看表,已是凌晨3点多了,便安慰了吴晓舟几句话,并提醒他下楼小心,因为走廊和楼梯上的路灯都熄掉了。

  吴晓舟走后,郭颖关上了门,回转身来,倍感空旷和寂静。她望了一眼卓然的铺位,两年来亲密无间的同学睡过的地方,此时却让她生起一丝恐惧。

  她匆匆上了床,望着床的顶部,卓然曾经就睡在上铺。夜里翻身时,床架便发出响声。她不敢再想了,用手捂着眼,想尽快睡去。

第九章35

  在同一个夜晚,除了早早睡去的人经历大致相近以外(其实梦也是千差万别的),醒着的人,在同一时间却遭遇着完全不同的事。命运之手让人对下一刻无法预测。

  比如这个夜里,夜半12点之前,郭颖和谢晓婷在后山上共同发现了凉亭里有人。然后,谢晓婷独自从迂回的道路向凉亭潜过去。从这一刻开始,她和郭颖的夜间经历便走上了完全不同的轨道。看来,人的生活大筐中接住的东西很多是偶然掉下来的。

  这夜的结果是,谢晓婷并没按约定到凉亭去。直到郭颖去了凉亭,然后又回到寝室,谢晓婷依然沓无音讯。

  凌晨3点过后,郭颖独自睡在寝室里,她想到了凉亭里红红的烟头,何教授一定还在那里凭吊二十年前的恋人。而这寝室里的上铺将一直空着了,曾经在上面辗转翻身并说着梦话的卓然已经从人世消逝。

  郭颖蒙头而睡,仿佛在躲避这些突然发生的事件。她不知道,谢晓婷在这一夜的经历,是另一种惊心动魄。第二天醒来,当她看到眼圈黑黑的谢晓婷坐在对面床铺上发愣时,她心里升起一种不可思议的预感。

  原来,这一夜谢晓婷一直留在后山。

  她和郭颖在后山的山头分手时是午夜12点一刻。当时,她捏着手电筒,从后山的背面下山,想贴着山脚绕到凉亭的那边去。这样,她就避免了从正面的山谷到凉亭必须穿过的那一大片树林。说实话,从那片树林穿过让人有点害怕,当时云层很低,山上黑漆漆的一点光线都没有,她摇晃着电筒下到后山背面时,才发现这里并没有路,贴着山脚,是丛丛灌木和一些稀疏的大树。

  谢晓婷当时有点后悔,选择这条路线看来并不省事。但既已走到半途,也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了。

  刚才在山顶望见另一个山坡上的凉亭时,她之所以能断定出现在凉亭里的人影是何教授,是因为她以前有好几次看见何教授坐在凉亭里。她心里一直很好奇,夜半时分,后山本是年轻人的天下,年逾半百的何教授坐在那里干什么呢?后山是恋爱者的天堂,难道有女学生与何教授约会?嘻嘻,师生恋,够刺激。但凉亭上始终没出现过两个人影。

  谢晓婷这次决定在夜半走近凉亭,是想向郭颖证实“男人都是简单的动物”这个观点。有一次,郭颖在床头看爱情小说入了迷,读到情深时眼泪也掉了下来,谢晓婷就笑她太天真。谢晓婷说,别信什么爱情,男人其实就想你的这个(她伸手在郭颖高耸的胸上碰了一下),他甜言蜜语,其实就是想干你。就这么简单,男人都是动物。

  刚才在山头和郭颖分手时,她要郭颖在山头看看,当她出现在凉亭以后,就是何教授这样受人尊敬的男人也会对夜半出现在他面前的女生产生非分之想。

  当然,这样做更多的还是由于谢晓婷自己的好奇。两年来,何教授在讲授心理学课程时,对人类心理所表现出的巨大激情,加之讲课时闪闪发光的眼神,有力的手势,让谢晓婷一直有点着迷,并进而想像,如果他爱上一个女人,会是怎样的呢?

  好奇让谢晓婷什么都想去尝试一下。大一的时候,她和一个即将毕业的男生在后山初尝禁果,几个月后,那男生一毕业便音讯全无了。后来,她参加了一次模特大赛,接着被不少企业聘为形象代表,频频参加酒会和礼仪活动,其间,她接触了不少彬彬有礼的有身份的男人,然而结果同样简单。她发现“爱情”是女人想像中的事物,而男人对女人的需要似乎在得到女人的身体之后便结束了。

  因此,当她后来在后山与班上的男生高瑜幽会时,她便坚持守住了最后的防线。她想在高瑜那里得到一些另外的东西,然而,除了高瑜的手不断向她进犯之外,整个夜晚仍是一片空白。谢晓婷完全失望了。

  男人都是这样的吗?何教授呢?

  谢晓婷心神不定地在暗黑中走着,手电光在灌木、落叶和一些粗大的树根上跳荡,她仿佛成了一个人迹罕至地带的夜行者。突然,脚上被什么东西一绊,她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便已摔倒在地,手电也脱手飞出,一团光在滚出老远后熄灭了。

  谢晓婷从地上爬起来,四周一片黑暗。她想去找回已摔坏的手电,可往前摸索了一段,除了草和石头,什么也没有。她放弃了寻找的努力,因为,即使找回已摔坏的手电也没有什么用处了。

  这时,有稀疏而大滴的雨点打在她的脸上和手臂上,在这闷热的午夜,大雨要来了。她定了定神,已习惯暗黑的眼睛逐渐分辨出了周围的景物。她踉跄着加快脚步,得在大雨下来之前赶到凉亭,不然会被淋成落汤鸡的。

  突然,她停了下来,心脏跳得像要从口里蹦出来一样。在她的正前方,黑糊糊的一片灌木中,分明有一个白色的人影,从体形看,是一个女人。白色的影子微微飘动,感觉那影子是穿着一条裙子。

  谢晓婷站在黑暗中,像被钉住了一样。那白色的影子时高时矮,好像在仰俯着搜寻什么东西。谢晓婷突然回忆起她上次和高瑜幽会时,在密林中曾经发现过一个白色的人影,后来走过去寻找却毫无踪影。

  她会是谁?谢晓婷无端地想到了二十年前死于后山防空洞里的女生。据说,她被囚进防空洞时是一个冬季的大雪之夜,整个医学院和后山一片雪白。想到这里,谢晓婷感到头皮发麻,喉咙里不自觉地发出了一声惊叫。

  这时,大雨已哗哗地落了下来。一道闪电过后,前面除了林木的黑色暗影什么也没有,也许,刚才那白色的人影是自己的幻觉吧。谢晓婷拔腿就往前跑,身上已经湿了,头发也在滴落着雨水。

  右边出现了一个拱形的门洞,这是防空洞的出入口之一。谢晓婷一闪身躲进了门洞里。夏夜的暴雨铺天盖地地下来了,她一边梳理着头发,一边望着门洞外的大雨想,只有在这里呆到雨停了。

第九章36

  医学院的后山有不少隐秘之处。防空洞在后山背面的那个出入口便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一是因为能够下到后山背面的人少之又少,二是因为这个已废弃的防空洞出入口前杂草丛生,人就是从旁边经过也不会注意到。

  谢晓婷在这个夜半时分钻进这个拱形的门洞,纯粹由于大雨的逼迫。加之天太黑,方向难辨,误走进这丛丛杂草和灌木,一抬头,拱形的门洞竟在眼前。

  她站在门洞里,听着外面的暴雨在茂盛的林木中轰响。衣服已湿透了,贴在背上有点凉。她梳理着头发上的雨水,又撩起裙子的下摆,拧出滴答的雨水来。

  此时,外面的空气凉下来,这洞里反而显得温暖一些。她的眼睛已习惯暗黑,看见洞口的铁栅门因年代久远已经倒塌,为了防止外面的雨水溅到身上,她便往洞里走了几步。脚上踩到了软绵绵的东西,她蹲下去用手一摸,是堆在地上的干草。她顺势坐了下来,用手敲着腿,感到有点累了。

  此时,郭颖还在山头上吗?她到哪里去躲雨呢?谢晓婷靠在干草堆上想,也许,她已经跑回宿舍去了。而凉亭里的何教授也一定被大雨困在那里了。

  大雨在洞外哗哗地响着,突然,她似乎听到了人的呼吸声。她心里一惊,在暗黑中屏息再听,又只有外面的雨声了,她正以为是错觉的时候,一声清晰的“嗯”的声音从近旁传来。

  这洞里有人!谢晓婷刹那间吓得一动不动,本来就被淋湿了的背上升起飕飕寒意。她猛地想起这防空洞里二十年前曾死过人的,自己怎么会只顾躲雨而钻进这里来呢?她想到了那个在这里化为白骨的女生,发夹,还有卓然的精神失常。她抱着头,仿佛要抵御这突如其来的恐惧。

  “嘻嘻――”一个女人压低嗓门的笑声又在洞内响起。谢晓婷吓得差点叫出声来。她用拳头堵着嘴唇,睁大眼睛向洞内看。

  天哪!就在她的近旁,有白色的人影晃动了一下。“嘻嘻――”女人的笑声又响了。“你讨厌!”夹杂着低笑,女人娇嗔地说道。

  这不是路波的声音吗?这个作为班长的同班女生,显然正在这里与谁幽会。谢晓婷松了一口气,同时升起一种强烈的好奇心。

  她现在是进退两难了。如果惊动了这对恋人,路波一定会以为她是故意来捣乱的。那么,她刚才进来时他们怎么没发觉呢?一定是陷入激情而忘乎所以了。

  谢晓婷只好紧靠在干草堆上一动不动。漆黑的洞中,这对男女的声音越来越放肆,谢晓婷感到一阵阵脸红心跳。听着自己认识的女友做爱的声音,一种莫名其妙的刺激开始撩拨她。“好个路波,很骚的嘛。”她在心里骂着。

  “这样好吗?”突然,一直只有哼哼的男声说出这句话来。这不是高瑜吗?这个同班的帅哥,这个畜牲,前不久还和自己在后山幽会呢,如今竟然又和旧相好勾搭上了!也许,他们根本就没分开过!?谢晓婷顿觉怒火中烧。她霍地站起来,对着洞内大吼道:“高瑜,你是个畜牲!”?夜半时分,尽管有哗哗的雨声堵在洞外,但谢晓婷的这一声怒喝也震得洞内回声撞壁。洞内沉寂了几秒钟,那对男女显然被惊呆了。

  “晓婷,你怎么来了?”高瑜已站在她的身边。暗黑中,她发现高瑜竟然光着身子,路波站在他后面一点,双手拎起一件衣服捂在胸前。

  谢晓婷快要气昏了,同时又震惊于这种尴尬的场面。她正要转身跑出洞去,高瑜竟一把抱住了她。她感到自己的脚一下子悬了空,显然,高大的高瑜已经把她横着抱了起来。

  谢晓婷后来回忆起这一切时,还能感觉到一种惊心动魄和不可思议。当时,她骂着,用手推着高瑜的下巴,但当高瑜沉重的身体将她压在草堆上,并剥开她的衣服时,她竟产生了一种喝了酒似的晕乎乎的感觉。她仰看着站在旁边的路波,心里升起一种报复的快感。

  奇怪的是,路波竟能坦然地面对着他们。暗黑中,谢晓婷看见她刚才捂在胸前的衣服已经滑落,两个白皙的大乳房依稀可见。

  这是谢晓婷生命经历中最荒诞的一个夜晚。在令人晕头转向的漩流中,血液在燃烧,一种近乎原始的东西将嫉妒、羞耻和秩序排挤在外。当路波的手触到她的脸颊时,她对路波的敌意像冰雪消融,一种姐妹或同盟的感觉油然而生,尽管心底里游动着一丝黑色的罪恶感。

  当她从溺水般的挣扎中游上岸,双手撑着身下的草堆坐起来时,她竟然也能认可路波来延续她刚才的疯狂。在这黑暗的穹窿里,她想人在绝对隐秘的地方,是可能做出一些永不能对外讲述的事情的。

  谢晓婷浑身发烫地坐在暗黑中,不经意地向洞口一瞥,仿佛看见一个白色的人影在外面闪动了一下。顿时,她仿佛被人泼了一盆凉水似的清醒过来。她身子一倾,和高瑜、路波紧靠在一起。她压低嗓门说:“外面好像有人。”

  三个人顿时都很紧张。谢晓婷用耳语似的声音,讲起她进洞躲雨前就在杂草丛中看见的白色人影。

  “这世上不会有鬼的。”路波低声说。好像在鼓励自己,但声音却在发颤。

  突然,洞内发出“当”的一声脆响,一个东西大概从洞壁上反弹过来,碰在谢晓婷的手臂上。谢晓婷在暗黑中伸手一摸,天哪,是一个发夹。谢晓婷当时就无端地断定,这一定就是那个害得卓然精神失常的发夹。卓然住院后,她和郭颖把这发夹扔回后山去了。

  太可怕了,这发夹是从哪里扔出来的呢?是守在洞口的那个白色的魂灵向他们发出的警告吗?三个人都想起了二十年前的亡灵,他们真不该到这洞里来。

  他们想走,但想到洞口的白色幽灵,三个人只好挤成一团不敢动弹,像守着堡垒的士兵,眼睛紧紧地盯着洞口。随着时间的推移,眼睛时而疲倦时而清晰,一直到天亮。

  地上的发夹也看清楚了,正是害了卓然又被谢晓婷扔回后山的那一个东西,谢晓婷倒吸了一口冷气。

第十章37

  自从那个拎着黑雨伞的不速之客拜访我之后,我对十四年前发生在医学院的故事便很难从容写作下去。到后来,我被迫将记有那些故事的稿纸锁在家里,像一个侦探一样住进了精神病院。我借口体验生活,其实是想解开那个缠上我的影子之秘。

  如果我不是莫名其妙地在夜半往无人的家里打了一个电话,我进入精神病院的第一个夜晚本来是很平静的。没想到,竟有人在我独居的家里接听电话,尽管他拿起话筒只“喂”了一声,而过后我数次拨过去也再无人接听,但那一声“喂”对我无异于一声惊雷。是谁进入了我的屋内?我联想到那个鬼魂似的人物,他能从什么地方飘进我的防盗铁门呢?糟糕的是,我打电话给张江让他代我去家里看看,这个高大的小伙子竟一夜未给我回话,仿佛答应了这事后便在夜幕中消失了。

  夜半已过,我躺在这吴医生给我提供的小屋里,心里乱糟糟的,毫无睡意。刚才,在大楼外散步遇见护士小翟,本来有机会让她带我去二楼女病区看看那间黑屋子的,但小翟不知何故竟未答应我的要求,我不知道夜半时分不方便去是不是一个真的理由。我总想了解为什么在那个雷雨之夜,当护士董枫的白罩衫在风中飘荡,而那间无人居住的黑屋子病房里,竟出现了烛光和一个正在梳头的女人。这是董枫的奇遇,也是那个死而复生的不速之客撞进我家来讲述的事实。他是在我的上一本恐怖小说《死者的眼睛》里知道董枫的,现在已可以证实,他生前读过这本书,在精神病院住院期间,他清醒的时候就读这本书。

  显然,吴医生同意我住到医院来,与他的这个病人死后又拎着黑雨伞来找我有关。对这个名叫严永桥的病人,吴医生有过三年接触,应该是太熟悉了。从理性上讲,他绝不相信这人是死而复生,或者是魂灵显形,不!绝不可能。但是,严永桥在他已死了一个月后的雷雨之夜来找我,又是清清楚楚的事实,这让我惊奇和恐惧。作为严永桥生前的医生,吴医生也同样充满震惊和困惑。所以,他同意我来医院呆一段时间,应该也有和我一起来解开这个谜局的意图。

  已是凌晨3点过了,我仍然睡不着,便翻身下床抽烟。我想天亮后还得找那个叫龙大兴的病人聊一聊,几年来他就住在严永桥的隔壁病房,从他嘴里也许能掏出一些秘密来。

  我掐灭烟头,再次关灯上床,小屋里的漆黑也许能带来睡意。我合上眼,在一片寂静中,外面走廊上又响起咚咚的脚步声。这楼里的地板下面仿佛很空,任何轻微的脚步都不能隐藏。“咚咚咚”,我知道这是值班的护士在走动。

  我是在天亮前睡着的,由于疲倦一下子睡得很沉,以至于电话铃声响了多遍之后,我睁开眼竟一时辨不清声音的方向。

  “喂!”我抓起话筒,头脑里还是迷迷糊糊的。

  “我是张江。”对方说,“昨晚我去了你家,并且一直呆在你家里。发生了很奇怪的事。我现在就来见你,电话上一下子说不清楚。”

  我心里一惊,睡意完全消失了。昨晚,张江去查看我家,怎么会进到我屋里去了呢?他发现那个在我家里接听电话的幽灵了吗?

  “你现在就赶过来吧!”我紧张地说,“我等你。”

  晨光已经照到了窗上,明亮而强烈,充分显示着夏季旺盛的力量。我推开窗,凉爽的空气涌进来,夹杂着几声鸟语。从林阴道到草坪上,都有穿着条纹住院服的病人在散步,我知道这都是一些基本康复的病人,他们的思维已能传达到四肢,他们能看见天空是蓝的,草叶是绿的,而将智性陷入黑暗的人拉回到这正常的岸上,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工作呀。

  门外有人叫我,是董枫上班来了。我回头看见她的时候,略略怔了一下。有人说过,工作中的女性最美,尤其是航空、通讯、银行、医院,包括法院、公安这些部门中的女职员,在工作中都有一种特殊的美。这种美肯定与她们各自的职业制服有关,但似乎又不完全是这样。

  “听吴医生说,你住到这里来了,感觉怎样?”董枫笑吟吟地说。她一身洁白的护士衫使我在瞬间有点陌生感。

  我说还好,医院里昨夜很平静,倒是我半夜往无人的家里打电话时,有人拿起话筒来“喂”了一声,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怎么可能呢?”董枫一脸惊讶。

  我说我已让张江在昨夜替我回家察看了,他很快就来这里,到时就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张江?”董枫喃喃地问。我想她一定是记起了这个学物理的大学生。我给她讲过,这个二十岁的小伙子在望远镜里爱上了一个远处楼台上的女人,而这个女人正是董枫。当时,董枫听了我的讲述后只淡淡地说:“这个小弟弟,还真痴!”她说这话的语气,比她二十六岁的年龄大得多,仿佛是长辈在看少年的荒唐游戏似的。

  正说着,张江已赶到医院来了。先是走廊的地板上响起咚咚的脚步声,接着便是他的大个子挤进了这间小屋。我正要招呼他,他却站在那里怔住了。

  我知道,他认出了董枫。在这里遇见他在望远镜里迷上的女人可能太突然,张江竟一时愣在那里。清凉的晨风从窗外吹进来,将董枫的护士衫吹得贴在身上,凸现出她高挑丰满的身材。刚才谈到张江还故作成熟冷静的她,这一刻也突然手足无措了。

  “我认识你。”张江望着董枫略显唐突地说。

  “是吗?”董枫已镇定下来,装着并不知道以前发生的事,随意地说,“可我还不认识你。不过没关系,你既然是余老师的朋友,我们也就算是认识了。”

  说完,董枫说该去值班室了,便告辞出了门。我把张江的头从朝向董枫背影的方向扭过来,说:“你这个灵魂出窍的小子,先告诉我,昨夜我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第十章38

  昨夜,张江在我家发现的情况让我极为震惊。说实话,在严永桥的幽灵之谜未揭开前,我真是不敢回到我的住宅去了。

  据张江讲,他昨夜接到我的电话时,开始还认为我有点精神过敏,他认为在我无人的家里有人接听电话这事,绝对不可能发生。他推测是我拨错了电话号码造成的。但是,为了消除我的疑虑,他还是答应替我去看一看。半夜时分,街头畅通无阻,他坐出租车不到十分钟就到了我的楼下。

  他径直上了楼。楼道上没有灯,他在暗黑中用手摸了摸我的房门,关得紧紧的,没有被打开过的感觉。他用耳朵凑在房门上往里听,没有任何动静。正在这时,他的腿在门边碰到了一个什么东西,伸手一模,是一把雨伞!他摸出打火机一照,一把漆黑的雨伞斜靠在我的家门边。这似乎表明,真有人进到我屋里去了,只是把雨伞或遗忘或故意地留在了门外。

  发现这一情况后,张江敏捷地下了楼,顺着墙角转到了楼后。他抬头望我的后窗,看不见灯光或另外什么异常。他咬了咬牙,顺着雨水管攀上了三楼。拨开厨房的窗户后,他翻身跨进了我的屋内。

  他首先找到一把菜刀握在手上,然后轻手轻脚地进入了我的客厅兼书房。他紧靠在墙角不动,让眼睛习惯了暗黑后,确认了屋子里没什么异常。然后,他摸到了墙上的电灯开关,“啪”的一声开了灯。

  屋内没人,各种东西井然有序,没有被乱翻乱动过的迹象。他进了卧室,以最快的动作开了灯,室内仍然无人。他趴在地板上察看了床下,又打开我的衣柜门察看,确认室内无人进入过以后,他从屋内拧开了我的房门,想把门外的那把黑雨伞拿进来仔细看看。

  然而,奇怪的事发生了,刚才还靠在我门外的那把雨伞不见了!他望了望楼道和上下的楼梯,难道,在他从后窗爬进来这短短的时间内,有人将这把伞取走了?

  张江在门口的暗黑中呆站了一会儿,觉得空气有点凉,便退回屋内,关上门,坐在沙发上不知该怎么办。

  他决定在这屋内呆到天亮。那把黑雨伞的出现和消失,证明了有人在这周围活动,他决心与这个神秘人物较量较量。为了表明他已离开这房子,他还故意熄了灯,以便吸引那神秘人物再来打探。

  他坐在屋角,右手握着菜刀,眼睛不停地在暗黑中扫动,一会儿看门的方向,一会儿又瞄瞄窗口。

  遗憾的是,一直到窗上发白,也没出现什么情况。这中间有脚步声在外面的楼梯上响起过,但张江经过辨别,认为那是楼上晚归的邻居。

  “在墙角坐了一晚上,腿都麻木了。”张江拍了拍穿着牛仔裤的长腿说。

  我顾不得向他道谢。那把出现在我门外的黑雨伞让我惊骇。“那雨伞,是不是伞尖有一长截发亮的金属,很尖很锋利的样子?”我问。

  张江点点头说:“我听你讲过严永桥来拜访你时就带着雨伞,我感觉就是昨晚的那一把,斜靠在门外,给人冷冰冰的感觉。”

  这时,窗外传来一片喧闹声。我探头一看,一长队精神病人正在医生护士的带领下,从楼口走出来。早晨的阳光很明亮,从浓密的树叶中射下无数条金线。附近的草坪在阳光切割下变成了明暗分明的两个区域,一边是嫩绿,一边是暗绿,这有点像人的大脑中理性和混沌的对比。

  张江凑过来问,你看什么呢?我给他努努嘴,让他看看这精神病人的晨练。说是晨练,也不过就是散散步而已。神智恢复得好的可以打打羽毛球之类,这种活动,据吴医生讲,对人的精神恢复有很大的好处。当然,病情严重者是暂时不能参加户外活动的,因为这可能发生意想不到的危险。

  这是一队从男病区走出来活动的病人。因为我曾跟随吴医生去病区看过,所以对不少病人的模样都有印象。我看见27床那个叫龙大兴的胖子在队列中前后忙乎着,嘴里还不停地叫跟上跟上。他这种组织者或者头儿的自我感觉,我想可能来自文革时他当红卫兵头儿的潜意识。尽管那是三十多年前的经历了,但在一个精神分裂患者的意识中,一切完全可能近在眼前。我想起前不久我刚进医院时,在花坛边就遇见过正在散步的他,当时他嘴里还不停地说:“往前走吧,前面有红旗……”当然,他现在的状态已经正常了许多,看来快康复了,我得在他出院之前,向他多了解点严永桥的情况。三年来,他一直住在严永桥的隔壁病房,一定知道很多情况的。

  张江也凑在窗口,好奇地看着这队行进中的病人。他看了一会儿,转头问我说:“那个闯进你家的病人以前就在这里住院?这人死后还出现,我感觉像一个鬼故事。”

  我说:“下一次你要再发现雨伞什么的,一定要立即拿到手,这个线索也许很重要。”

  这时董枫进屋来了。她去值班室处理了一些事情后,又返回到这里。我看见她的白罩衫袖口被撕开了一条口子。

  “哦,”她看着我疑惑的眼睛说,“刚才查房时,一个女病人突然冲过来抓扯我。没什么,干我们这工作,遇到这些是常事。你们刚才在说什么线索?”

  我把张江昨夜在我家发现的情况告诉她。她听后十分紧张。也许,近来她已经强迫自己把这些莫名其妙的事忘了。尤其是她和我一起去严永桥的家里,证实了这人确已死亡以后,她认为这桩悬案已经了结。至于那个拎着黑雨伞来拜访我的人,她认为绝不可能是严永桥死而复生,也许,只是那人的模样和严永桥相像而已。当然,就算是这样也无法解释,尤其是,他怎么知道董枫当天夜里在黑屋子看见了可怖的景象?

  想不好,就忘掉这事吧。然而,黑雨伞昨夜又出现了。董枫恐惧地说:“从明天起我又要开始值夜班了,我怕。”

  我望了一眼张江,说:“这样吧,明天我们和你一起值夜班,好好侦查侦查那间黑屋子,看看里面究竟会出现什么。”

第十章39

  偶尔发生的恐怖事件,对于日常生活来说,有点像烈酒或烟草的性质,一不小心沾了一点之后,竟产生了一种又想躲避又有点期待的感觉。董枫忙着回病区照顾病人,走了,张江也离开了医院,我独自呆在这走廊尽头的房间里,想到大家约定的明晚侦查黑屋子的行动,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兴奋。

  窗外又有了喧闹声,是女病区的病人出来活动了。我从窗口探头望出去,穿着统一住院服的女病人正在林阴道上鱼贯而行。董枫和小翟护士走在队伍的首和尾,有点像幼儿园里的阿姨。?我决定去找龙大兴聊一聊。他一直住在严永桥的隔壁病房,会知道不少情况的。我从墙上取下吴医生特地给我准备的白大褂穿上。我得记住,在这里活动,我的身份是医生。

  走出住院楼,夏日的上午空气凉爽。香樟树的花末像盐一样飘洒在路边的石凳上,空气里有一种好闻的香味。

  龙大兴正在草坪上打羽毛球。由于身体已经发胖,条纹住院服被他的身体绷得紧紧的。尽管他的动作仍显笨拙,我走过去还是首先表扬他说:“不错不错,手和眼的协调提高了。”

  他转过身来,对我这个特别关照他的新医生流露出好感,并说:“真是的,我没什么病了,可吉医生还不让我出院。”

  吉医生穿着一件过于肥大的白罩衫,站在不远处的树下,这使他的身架看上去更瘦削一些。我对他点点头,算是招呼过了。吴医生没在这里出现,显然,作为主任医生,他有更重要的事在忙乎。

  我对着龙大兴略显肥大的鼻头说:“该不该出院,医生知道。你的病情不巩固,出去几天后又会犯毛病的。”

  “哼,你们都这么说。”龙大兴不服气地说道,然后又指着我身后说,“有人叫你。”

  我转过身,董枫正站在草坪边向我招手。她从女病人活动区过来找我,有什么事吧?

  我走过去。原来她是要告诉我,明晚到女病区去看黑屋子一事,不要给另外的医生讲,因为还要带张江参加,这从医院的制度来说是不允许的,只能悄悄地做。我点头答应,并让她放心,绝不会向外透露。

  我重新回到草坪,龙大兴说:“好几天没看见董枫护士了。”

  我奇怪地问:“你认识她?她不是只负责女病区的护士吗?”

  “嘿嘿,住院几年了,谁不认识啊?”龙大兴自鸣得意地说,“医生护士之间相互招呼,我们也就知道了。还有,你不知道,严永桥以前老说董枫是他的未婚妻,每次出来活动时,他都盯着董枫看。这个死鬼,医生说他是妄想狂。前段时间偷跑出去,被汽车撞死了,真是活该!”?我心里“格登”一下,想起那个拎着黑雨伞来找我的人,一来就宣称他是董枫的丈夫。看来,这人确是个精神病人无疑。尽管他是陪老婆来治产后抑郁症时,被吴医生发现他才是更严重的病人而被收治住院的。

  “严永桥刚住进医院时,病情怎么样?”

  “呵呵!可凶了!”龙大兴回忆说,“三十多岁的大个子,足足四个医生和护士才把他按倒在病床上。他又吼又叫,可凶了。”

  “他叫些什么呢?”我对此来了兴趣。

  “叫什么啊?”龙大兴说,“乱叫呗,叫‘杀人了!’还叫‘我没有病!没有病!’医生说,进这里来的人都说自己没有病,不然怎么叫精神分裂呢。”

  “他一直那样叫吗?”我问。

  “那能叫多久?不一会儿就没声了。”龙大兴用手指在太阳穴上点了点说,“只要一通电,狂叫一声后就规矩了。通电,你知道吗?哦,你是医生当然知道,你们管这个叫电休克治疗。人就像死了一次一样,醒来后,全身像海绵一样软,脑袋里什么也记不得了。”

  龙大兴的这点讲述我毫不惊奇,因为电休克治疗作为在必要时候所采取的一种治疗手段,至今仍是一种有效的方式。至于严永桥大吼大叫说他没病,这对精神病人来说更是司空见惯。但是严永桥在自己处于精神分裂状态时,怎么还能陪他的老婆来医院看病?这让我不解。并且,他的老婆汪英当时确实患了产后抑郁症,她随时都觉得自己的小孩会被人害死就是典型的抑郁症状,并以转化为被害妄想和强迫症的方式体现出来。而到了医院,在讲述病情中,吴医生才发现这名丈夫患有躁狂型精神分裂症。他攻击医生、砸坏诊疗室窗玻璃就是典型的躁狂症发作。但是,据汪英讲,诊疗室的窗玻璃又是吴医生自己砸碎的,这可信吗?我和董枫悄悄探讨过这个问题,结论是,汪英当时正处在抑郁症严重期,她后来对现场的回忆只能是当时的幻觉,因为当时她一定被骇住了,她希望那窗户不是自己的丈夫砸碎的。一切只能是这样。

  “严永桥病情稳定后,能回忆起他自己进医院时的情形吗?”我问。

  龙大兴说:“没听他说起过。只是他后来安静多了,常常坐在椅子上,埋着头,如果没医生叫他吃药什么的,他就会永远那样坐着一动不动。”

  “这叫做白日梦,懂吗?”吉医生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我和龙大兴旁边,他指着龙大兴的额头说,“白日梦,你也常做,记得么?表面上安安静静地呆着,其实听见很多东西,看见很多东西,可精彩了。”?

  由于我第一次遇见吉医生就是在他和吴医生争论一个学术问题时,因此,吉医生在我面前老爱表现一些医学见解,这点表现倒也没什么。可是,他突然打断我和龙大兴的谈话,还是让我有些别扭。

  我说:“是的,做白日梦是精神病患者的一个常见症状。但是,正常人不也做白日梦吗?”

  吉医生说道:“这就叫真理与谬误一步之遥,正常与病态一纸之隔啊!”说完,他“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这笑声让我觉得过分了一点。也许,因为是在精神病院里的缘故吧,任何东西偏离常态一点,都会让人产生一种警觉和紧张。


第十章40

  今晚要去女病区。

  张江早早地来了。他身着T恤衫、牛仔裤,单肩斜挎一个大背包,一双昂贵的运动鞋套在他的大脚上像两只船,给人的感觉是即将上赛场的运动员。

  按我的吩咐,他还买来了一支装有五节电池的电筒,拿在手里,像一支沉甸甸的炮筒。

  “那是什么?”我看见他同时将一个涨鼓鼓的塑料袋放在写字台上。

  “冰淇淋。”张江回答说,同时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你吃一个吧。”他说着就将手伸进袋里去掏。

  “算了吧,我知道这冰淇淋是给谁的。”我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心思,这东西无疑是买给董枫的,谁都知道,女孩子们爱吃这些。

  张江想狡辩,又老实巴交地找不出托词,只好涨红着脸说:“余老师,别,别瞎猜,天气这样热,大家解解暑。”

  今晚是有点闷热,云层很低,要下暴雨的样子。小屋里的一台老式吊扇呜呜地旋转着,将吸顶灯的光线打碎,搅动得满屋都是旋转的阴影。

  走廊上有了咚咚的脚步声,屋内的地板也有点震动。这种传感极强的老式地板,将周围的动静袒露无遗。

  董枫推门而入,一身白罩衫带进一种医院的气息。可能是刚护理了病人吧,淡蓝色的口罩还未取下,这使她的两只大眼睛显得特别引人注目。

  张江慌张地站起身,将室内惟一的一把椅子让给她,然后挤到床沿来和我坐在一起。

  “现在还不能上楼去,”董枫一边摘口罩一边说,“病人才刚刚护理完,得等到半夜,值班医生睡下后,我再带你们悄悄上去。不然,值班医生会挡住你们,因为夜里不准闲人进病区的。”

  我说:“要是吴医生值夜班就方便了。”

  “嗨,吴医生更严格。”董枫说,“不过,你是他的好朋友,可能又当别论。只是吴医生值夜班,还得等上一周呢。”

  说到这里,董枫的鼻子像狗一样在空中嗅了嗅,说:“这屋里有好吃的吧,拿出来尝尝。”

  张江给你买的。”

  张江急了:“我顺路带来的,大家都吃嘛。”

  董枫略一迟疑,然后装得满不在乎地问:“那有我的一份了?”张江不好意思地拼命点头。

  这是一种心形的冰淇淋,董枫拿在手上,冰水便不停地滴下,像一颗激动得流泪的心。

  她伸出舌头舔它的时候,我感到张江撑在床沿上的手在微微发抖。

  我心里升起一种感动,也许是触摸到了自己少年时代的什么东西。

  我很快止住了这种感受。毕竟,等一会儿就要进女病区了,那间黑屋子还会出现对镜梳头的女人吗?

  “那间屋子的钥匙你找到了吗?”我问。

  董枫已吃完冰淇淋,香甜地咂了咂嘴说:“在小翟那儿,不过,那屋里的灯是坏了的。”

  我举起那把炮筒似的长电筒一晃,说:“没关系,早准备好了。”

  “等到半夜过后,我让小翟来带你们。进去后,可一定要轻手轻脚啊。”董枫说,“不只是惊动了值班医生不好解释,要是惊醒了病人,惹得乱喊乱叫的,场面将不可收拾。”

  我和张江都点头称是。

  “听小翟讲,那黑屋子里最后一个自杀的病人,场面很可怕,是吗?”我突然问道。

  董枫有些惊悚地说:“你是说单玲吗?啊,真是意想不到。三年前的那天早晨,我和小翟去查病房,推门,门后像有什么挡着,用劲推开了一条缝,天啊!单玲就吊死在门框上,直挺挺地挂在门背后,舌头吊在下巴上,紫色的,吓死人了!”

  “你和小翟将她从绳索上取下来的?”我想借此多了解一点情况。

  “我们哪敢啊!”董枫做了个恐惧的手势,“是吴医生来取下她的。吴医生可真胆大,他站上凳子抱起她,用剪刀剪断了那根可怕的绳子。他将她抱到床上,又用手将她的舌头送回嘴里去。他说要让她好看地上路。我当时看见吴医生的眼泪都快出来了,我还没看见他对病人的死这么动情过。”

  董枫讲到这里,我听见张江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便拍了拍他的肩说:“怎么,害怕了吗?”

  “不,不,”他埋着头说,“我是觉得吴医生真是个好医生。”这时,窗外响起一阵由远而近的雷声,风也突然窜出,将一扇开着的窗“啪”的一声关闭过来。

  “要下大雨了!”我条件反射似的冒出这句话,心里升起一种不祥的感觉。

  也许这只是巧合。上次,董枫在值夜班时,也是在雷鸣电闪中发现了那间黑屋子的恐怖景象;而今夜,我们计划好要去黑屋子观察,半夜还未到,大雨也就赶来了。

  董枫站起身,说是要去各病房看看窗子都关好没有。出了门,她又折转身来说:“你们就等在这儿,我会让小翟来带你们上楼。”

  从门口望出去,走廊上灯光昏暗,董枫的背影边缘模糊,白罩衫有点飘动,露在罩衫外的小腿光滑结实。

  我走过去关上房门。哗哗的大雨已降临大地,窗外一片轰响,我想这是周围树木茂盛的缘故。

  我问张江:“几点钟了?”

  张江略显紧张地看了看表说:“零点一刻。”

  我知道小翟很快就会来叫我们了。我想像着女病区的格局,长长的走廊,各个病房都早已熄灯,也许偶尔还会有精神病人的叫声。有半夜出来乱窜的病人吗?有梦游者吗?如遇到窜出来的病人,我们会受到攻击吗?我突然感到还有太多的问题没和董枫商量好。

  而那间走廊尽头的黑屋子,我们进去会发现什么吗?我心神不定地望了张江一眼,然后拿起那支长电筒试了试,一柱强光打在墙上。

第十一章41

  女生宿舍三楼的走廊上已熄了灯,暗黑中有一种山洞穹窿般的感觉。

  郭颖从梦中醒来时,床头的小闹钟正指着凌晨1点42分。她听见了“哗哗”的水声,在暗黑的寂静中她分辨出水声是从走廊尽头的淋浴房传来的。

  是卓然在冲澡吗?这位娇小的室友老爱在半夜去浴室的。郭颖这样猜想时显然还未从睡意中完全清醒过来,但她随即全身一震:卓然不是在暑假前就死去了吗?

  郭颖紧张地从床上坐起来,头脑已完全清醒。“哗哗哗”,淋浴房里的水声在暗黑中清晰地传来,谁在冲澡呢?

  已经放暑假了,同学们旅游的旅游,回家的回家,这座三层楼房的女生宿舍早已是空空荡荡,除了底楼和二楼还有零星的几个留校女生外,郭颖所在的三楼是全部走光了,每晚,只有她的寝室里有灯光。

  上一个暑假,她也是留在学院里度过的,不过那时有卓然和她一起,同班的男生吴晓舟也常到她们的寝室来玩,有时一起去后山散步,也许,卓然和吴晓舟就是在那时恋爱上的。没想到,一年过后,卓然竟与大家阴阳相隔。

  卓然的精神分裂实在蹊跷。郭颖不知道是该从医学方面去找原因,还是该从她拾回的发夹和后山的阴郁气氛中去发现缘由。并且,后山上的怪现象并没有因卓然的死而消失,发夹还在莫名其妙地出现,它甚至弹进了谢晓婷躲雨的防空洞里。

  “哗哗哗”,浴室里的水声毫无停止的意思,在这半夜时分,无人的三楼,此刻是绝不会有人进去冲澡的。虽然底楼和二楼还留着几个在校的女生,但每层楼都有浴室,她们绝不会摸黑上三楼来冲澡。

  水声证明浴室里有人。要在以前,这准是卓然无疑,尤其是她神志恍惚以后,半夜溜进浴室冲澡已是常事。但如今,卓然早已撒手西归,谁在浴室里呢?

  要是谢晓婷和路波今夜住在这里,郭颖一定敢走出去察看。路波是放暑假后住进她们寝室的。看得出来,路波和谢晓婷现在已经很要好,这让郭颖深感困惑:怎么可能呢?当谢晓婷对她讲出在防空洞里的奇遇时,郭颖听得目瞪口呆,同时脸红心跳。她无法理解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怎么可能一起做那种事。还有,路波的坦诚也让她吃惊。搬到这寝室来以后,她才发现路波关于两性之间的话从无遮拦,她甚至说:“男人都一个样,没多大兴趣了。现在只有群交和同性恋还没体验过。”

  当然,郭颖还能感到,路波与谢晓婷要好还有一个动机,这就是让谢晓婷将她带入外面的社交界。谢晓婷通过模特大赛在校外早已如鱼得水,企业界、广告界都对这个纯情女大学生格外青睐,这让路波眼红。看来,她与谢晓婷要好是动了心机的。这不,今晚她俩就一同去参加一个企业的酒会去了。

  整个三楼寂静无声,不知何处的窗户被夜风打出“砰”的一声,然后又是寂静。从走廊尽头传来的水声让郭颖毛骨悚然。她在暗黑的床上翻了一个身,上铺的床架好像也同时发出了一点动静。她知道,上铺是空着的,卓然早已消失,是自己将床架震动的,她在心里说服自己。

  必须得尽快入睡才行。郭颖将毛巾被一直拉到头上,外面的动静似乎模糊了一点。她开始努力想像一些与性有关的东西,她很早就发现这是一种在入睡前排除干扰的有效的方法。她闭上眼,首先想像谢晓婷、路波和高瑜在防空洞里的荒唐游戏。她搜索着谢晓婷对她坦承此事时的言语及一些细节,她很难理解放纵、占有以及潜意识中的虐待是否也是女性的需要。

  在暗黑的床上,在绝对无人知晓的保障中,郭颖慢慢地进入了一种兴奋状态,然后是困倦,不知不觉地便睡去了。

  迷迷糊糊之中,她感到一只手在她的腹部抚摸着,那手很热,很轻柔,有一种被医生检查身体的感觉,但她知道坐在她床边的人是高瑜,因为他身体所散发出来的热气像刚从篮球场上下来那样蒸腾,一种男人特有的汗味直逼她的鼻孔。他一定以为她睡着了,所以摸她的动作很轻。她不敢睁开眼来,因为她如果醒着,没有不拒绝他的理由。并且,不单是拒绝,这个与班上多个女生鬼混的小子还应该令人生厌,令人愤怒。他不过就是长得高大帅气一点,其实是混蛋!?她只有继续假装睡着,这样就省去了任何判断和解释。那只在她腹部抚摸的手让她全身软绵绵的,一种心醉神迷的舒服差点让她呻吟出来。

  突然,上铺发出有人翻身的动静。卓然已经死了,谁睡在上面呢?她感到心里一紧,突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她紧紧抱住高瑜的肩头说:“上铺有人!”?这时,整个床已摇晃起来,已有一条腿从上铺边缘吊了下来,那脚尖在空中东晃西晃,显然是在寻找一个落脚点。那脚上套着一只红色的高跟皮鞋――这正是卓然!

  卓然从上铺下来了,她头发蓬松,脸色惨白地站在郭颖的床前,郭颖第一次发现她那一双好看的丹凤眼加上弯弯的细眉毛,其实是充满妖气的。

  郭颖知道她已死了,但不敢开口问她,只能蜷缩在床角发抖。高瑜已不知在什么时候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感到孤立无援。

  卓然端起了洗脸盆,里面放着毛巾和香皂。郭颖知道她又要去洗澡了,心里盘算着等她一走,便立即逃出这寝室。

  卓然背对着她向门口走去,走了几步又突然回过头来,郭颖看见一张满脸是血的面孔!

  郭颖“哇”的一声大叫,梦醒了。

  寝室里一片漆黑,有一股午夜过后的凉风从一扇未关的窗口吹进来。郭颖额头上浸满汗水,心在咚咚地跳。

  她又听到了“哗哗”的水声。天哪,那走廊尽头的浴室里肯定有人。


第十一章42

  郭颖翻身起床,“啪”的一声开了灯,室内的几张床和用课桌拼成的写字台都呈现出来。她松了一口气,尽管这层楼里已空无一人,但呆在自己熟悉的寝室里,她还是找回了一点安全感。想到刚才的噩梦,她不禁望了望卓然睡过的上铺,上面早已空无一物,就像从没住过人一样。浴室里的水声还在依稀响着。她走到门后,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敢开门出去察看。

  要是谢晓婷和路波现在能回来就好了。她俩走时,只说去参加一个企业的酒会,没说要在外面过夜啊。郭颖站在门后侧耳倾听,外面的走廊和楼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现在已是凌晨两点多钟了,她俩会回来吗?郭颖走到窗前,校园里一片暗黑,后山像一堵墙似的横亘在不远处。风从看不见的地方吹来,她感到轻纱睡衣中的身体有点发凉。

  同室的卓然死了,后山上老发生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尤其是进入暑假,同学们大都离校以后,郭颖总觉得有一种恐惧的预兆。

  她没能出去旅游,或者回外省的家,纯粹是因为缺钱。关于她家庭经济的窘境,她从未对任何人讲起过。贫穷是一种被人看不起的东西,不会有人同情的。当然,她也动过利用暑假打工挣钱的念头,但想想上一个暑假的遭遇,她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事实证明,女人求职时容貌与身材起了很大的作用。郭颖知道自己容貌没什么问题,但身材胖了些,这其实就是一些聘人者拒绝她的理由。当然也有例外,但对方同意接收她时,那时不时地在她硕大的胸脯上扫过的眼光令她浑身不自在。回到学院后左思右想,还是没敢去上班。

  女人的身体正在成为一种商品,郭颖想否认也否认不了。谢晓婷就是女生中最先靠这种资本致富的。现在,路波也加入了这一行列。郭颖知道,她们是在为出国留学存钱。想一想,好像也无法指责。

  出国留学,对大学生的诱惑太大了,郭颖也不例外。她咬了咬牙,只有致力于学业,争取以拿奖学金的方式出去了。因此,这个暑假她心静如水地呆在学院里,有很多很多书要读呢。

  楼梯上有了脚步声。是谢晓婷和路波回来了?正处在惊恐中的郭颖喜出望外,她走过去开了门,走廊上一片漆黑。三楼的女生都走光了。路灯也没人开。

  “晓婷!”她对着楼梯口的方向叫了一声,无人应答,脚步声也没有了。

  郭颖站到走廓上,用手在墙上摸到了路灯开关,“啪”的一声,昏黄的光从廊顶投射下来。走廊上雾气沉沉,都是从走廊尽头漫过来的。浴室里“哗哗”的水响从水雾中传来,郭颖忍不住对着走廊尽头叫道:“谁在洗澡?”

  没人应答。从走廊上的水雾来判断,浴室的门一定没关上,并且热水正在长时间地从喷头喷出。是卓然吗?郭颖打了一个寒颤,随即否认了这种不可能的事。

  由于已经在走廊上站了一会儿,郭颖感到自己从小就有的胆量正在恢复。她穿过水雾,一步一步地向走廊尽头走去。她安慰自己道,没什么,可能是浴室的闸阀没关上,我去将它关上,也好睡个安心觉。

  走廊尽头的水雾更浓一些,浴室里的灯光射出来,雾气变成了一种橙色。郭颖又叫了一声,“有人吗?”然后才慢慢地接近了浴室门口。

  浴室的对面是厕所,厕所门开着,但没有灯,里面一片漆黑。郭颖贴在浴室门边,探头向里面张望时,心里无端地担心着身后的厕所门,她最怕从那里面走出一个人来。

  浴室里水雾弥漫,墙上的一个热水喷头正喷出伞状的水沫,但喷头下没人。由于室内雾气太大,别的地方有没有人一时看不清楚。

  郭颖正在凝神察看,突然感到有一只软软的手从后面搭到了她的肩上。她顿感心脏紧缩,头皮发麻,本能地转过身来:一个又高又大的黑影站在她的面前,那黑影没有五官,头部顶到了天花板,一只大手举在空中,像正要扑下来似的。郭颖一声惨叫,扑倒在浴室门口。在潮湿的地上她抬头再望时,那高大的黑影消失了。她撑着地砖想站起来,突然手指在地上碰到了一个弧形的东西,她抓起它,凑到眼前一看,天哪!这不是卓然用过的发夹吗?这个飘忽在后山和寝室的死人的发夹,冷冰冰的,让郭颖的手指发抖,她嚎叫着将它扔向暗黑处。

  楼梯上有了“咚咚”的脚步声,一个人影陡然出现,在水雾中向这里跑来。

  “谁?”郭颖绝望地叫道。

  “别怕,是我。”

  出现在眼前的是同班的男生高瑜。他扶起郭颖说:“怎么回事?我正经过楼下,看见你的寝室开着灯,接着又听见了一声惨叫,我就跑上来了。”

  郭颖头脑里一片空白,只在嘴里含糊地念着“鬼,鬼”,便由高瑜扶着回到了寝室。

  郭颖向高瑜述说了刚才的经过。高瑜吃惊地说:“不可能的事,我再去看看。”说完便走了出去。他高大的背影使郭颖感到了安全。

  郭颖浑身无力地躺在床上,想起刚才的梦,坐在床边的高瑜,满脸是血的卓然……这梦中的情景似乎正在重现。

  高瑜很快就回到寝室,哈哈大笑着说:“你被自己的影子吓着了,我站在浴室门口试了,一回头,从浴室里射出的灯光正好将自己的影子打在墙上。我各处都找过了,什么也没有。”

  郭颖“哦”了一声,困惑地说:“但是我确实感到有一只手从后面搭在我的肩上啊,那手很软很软的。”

  高瑜也不好解释了,想了想说:“也许是你的心理作用吧,本来就很怕,身体会产生异样感觉的。”

  “不!”郭颖几乎是吼叫着否定道,“还有发夹呢!我做梦看到卓然满脸是血地从上铺爬下来,刚才跌倒时,我在浴室门口就捡到了她生前用过的发夹。”

  高瑜吃惊地站起来,瞪大眼睛望着上铺。
 
第十一章43

  世界上有一些普通的物品,一旦和死去的人沾上边以后,便变得神秘可怕。眼下,卓然生前用过的发夹便显得十分可怕。这发夹是卓然从后山捡到的,而后山下的防空洞里,文革时死在那里的女生已变成了一堆白骨,据说白骨堆里就有一个发夹。卓然的精神失常直至死亡,是否是这发夹作祟?

  高瑜说:“我去将那发夹找来,我就不信它是什么鬼东西。”说完便向浴室走去。

  其实,郭颖看得出来,高瑜说这话时心里并不踏实。毕竟,他和谢晓婷,还有路波在防空洞里鬼混时,那发夹就跳出来过,吓得他们脸色煞白。

  郭颖突然想到,下次见到何教授时得问一问,那防空洞里曾发现白骨和发夹的传闻是否确有其事。上次在后山的凉亭里,何教授对她讲起文革往事时,她就几次想问这个问题,话到嘴边又咽下了,是因为那死去的女生就是何教授的恋人,她怕提到这个问题让何教授伤心。

  高瑜回到寝室。他说,没找到郭颖刚才扔掉的发夹。浴室附近的角落都找遍了,什么也没看见。

  这太奇怪了!郭颖又感到一种隐隐的恐惧。她无力地躺在床上,感到从后山到这女生宿舍处处都危机四伏。浴室的闸阀已被高瑜关上了,整个三楼没有一点儿声息。

  “我想,那闸阀一定是你冲完澡后没关上。”高瑜坐在床边说。

  郭颖坚决地摇头。她记得太清楚了,出浴室时她是关上了水闸的。她望着高瑜的侧影,对他突然出现在这里倒是觉得奇怪起来。

  “你不知道,我一直在后山捉鬼。”高瑜解释道,“刚才从后山下来,路过这楼下时,正好听见有惊叫

  声,便跑上楼来了。”

  望着郭颖将信将疑的目光,高瑜顺势抓起她的一只手,紧紧地捂在他的两只大手掌中。“没骗你,”他说,“每当半夜过后,后山上就有一个白衣女人时隐时现。我和谢晓婷就看见过一次,只是当时没在意,以为是散步的女生。后来,发现她行踪飘浮,才感到奇怪。还有,以前在草丛中发现的断手,实际上是用填满沙土的橡皮手套伪装的,也让人不可思议。我现在常常半夜去后山转悠,就是想解开这个谜。”

  高瑜的话为这半夜过后的寝室增添了恐怖气氛。郭颖想抽回被他捂着的手,但没有成功,便故意说道:“还有防空洞里也出现了发夹,是不是?”

  高瑜怔了一下,说:“她们都给你讲了?”

  郭颖沉默。

  “其实,这没什么。”高瑜解释说,“只要大家都愿意,这没有什么不好。人有权按自己的想法生活,是不是?”

  高瑜一边说,一边用压着她手背的手向上游动。郭颖的睡衣衣袖宽大,高瑜的手伸进去一直摸到了她的臂膀。

  郭颖突然想起,以前在教室里收到的纸条开始是约会,后来是露骨的挑逗,这一定是高瑜干的。只是当时他忙于和路波、谢晓婷约会,没顾上继续进攻罢了。

  郭颖本能地用手捉住他那只正在抚摸她臂膀的手。“把手拿开!我不愿这样。”她坚定地说。

  高瑜略微迟疑了一下,乖乖地将手从郭颖的睡衣衣袖中退了出来。

  “对女生,你都这样?”郭颖仿佛带着拷问的语气。

  高瑜张了一下嘴,没能回答出什么来。他的手指在穿着牛仔裤的腿上敲打着,以掩饰处境的尴尬。

  夜的寂静笼罩着寝室。郭颖闭眼休息,不再理他。她本想让他立即离开这里,但想到刚才发生的惊吓,又觉得他留在这里安全一些。刚才被他抚摸过的臂膀部分的皮肤开始发热,郭颖心里感到乱糟糟的。

  昏黄的灯光笼罩着寝室,像长夜中惟一一个醒着的角落。突然,走廊的尽头仿佛又传来水声。郭颖紧张地屏息听去,“哗哗哗”,浴室里的喷头又开始喷水了。千真万确,有人在冲澡,因为她同时还听到了一声低低的咳嗽声。

  高瑜也听到了。他压低声音问道:“这层楼还住着另外的女生吗?”

  郭颖摇头:“都走了,各个寝室都空着的。”

  高瑜说:“这太奇怪了,我去看看。”说完,便向门边走去,但随即退了回来。“洗澡的一定是女生,”他说,“我怎么能去呢?只有你出去看看,别怕,有事就叫我。”

  郭颖十分紧张,但此刻不愿在高瑜面前显得太怯弱了,便说:“我才不怕呢。”说完,便拉开门,一步跨到了走廊上。

  郭颖并没有立即向走廊尽头的浴室走去,她得定定神,望望那浴室方向的动静。廊灯从屋顶射下来,走廊的尽头又有了一些水的雾气。她睁大眼睛,努力辨认着有没有人影在雾气中出现。

  突然,她感到背后有一点异样的声音。她本能地转过身来,昏黄的灯光下,只见一个女人背对着她站在楼梯口。那女人穿着一条一直罩到脚的白罩衫,这种大袍子给人的感觉十分怪异。她浓密的长发垂在背上,不,是从脸上覆盖下来的。天哪!郭颖突然看清楚了,这女人是正面呆站在那里的,因为在她的黑发间隐约露出了鼻尖和红色的嘴唇!

  郭颖尖叫了一声,一头撞回了寝室。她扑倒在她的床铺上惨叫,高瑜扳着她的肩头连连询问,她的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高瑜只得赶快出门观望,他站在门口,朝走廓的两头望望,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他快步向浴室跑去,里面没人,但喷头确实又打开了。他再次关上闸阀,然后跑回郭颖的寝室。

  郭颖扑了上来,紧紧地抱住他说:“有鬼有鬼!”高瑜感到她的全身都在颤抖。

  他不知道她刚才在走廊上看见了什么,但她的恐惧让他也陡然紧张起来。他扶她在床沿坐下,感到她的手一下子变得冰凉。

  郭颖张了张嘴,似乎想讲刚才的事,但话未出口,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第十一章44

  在这个可怕的夜晚,郭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脆弱。她甚至在心里怨恨起谢晓婷和路波这两个室友来。如果她俩早点回来,也许这可怕的事情就不会发生。想想,整个三楼今晚就剩下她一人,这是正该出事的环境。

  眼前老出现那个黑发遮住面孔的女人。她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是死去的卓然想回她的寝室看看吗?小时候听过的故事中,好像有魂灵回家的说法。

  郭颖的身体再次打了个冷颤。她的头上就是卓然睡过的上铺,她先是梦见卓然满脸是血地从上铺爬下来,醒来后,从浴室到走廊,卓然果然在外面游荡,直到被她看见。

  不知是夜里几点了,郭颖紧紧地靠着坐在旁边的高瑜,仿佛可以借此抵挡暗处的凶兆。高瑜的手趁机在她身上游动,她竟完全没有感觉,直到某个敏感的部位受到触动,她才突然清醒过来。

  “你干什么?”她跳起身恼怒地问道。

  高瑜怔了一下说:“这,没什么,谢晓婷和路波她们都可以做的……”

  郭颖突然感到一种羞辱,她用手指着他说:“别以为你可以随便对待每个女生!你立即走,这里是女生寝室,你不能呆在这里。”

  高瑜也许很少受到这种对待,竟一时手足无措。沉默了一会儿,他无奈地站起身说:“好,我走。”

  高瑜走后,郭颖关上门,情绪还处于惊吓和气恼的交织中。她甚至怀疑高瑜这样的男生读医学院,是否是冲着众多的女生而来。班上的女生数量占到70%多,高瑜这样长得高大帅气的男生似乎成了宝贝。“一定得打击打击他,”郭颖想,“这样的男人只是一条公狗!”

  想到这个恶毒的比喻后,郭颖感到心里好受了些。突然,窗子发出轻微的响声,起风了,她意识到外面的夜仍然动荡不安。

  恐惧重新抓住了她。不能再在这里呆下去了。她看了看床头的小钟,差一刻凌晨3点,离天亮还早。谢晓婷和路波看来是不会回来了。这意味着,她得一个人熬到天亮。如果,那个穿着大袍子并且头发遮住面孔的女人再出现怎么办?她会在走廊上来回踱步,进浴室洗澡,甚至,来敲她的门也不是没有可能!?

  她必须离开三楼,离开这寝室。郭颖突然想到,同班的女生柳莎就住在二楼,这个暑假她也没离校,到她的寝室去躲躲是最合适的了。

  郭颖迅速换上出门的衣服,离开了这个可怕的地方。在走廊上,她望着楼梯口犹豫了一下,那个可怕的女人刚才就站在那里,而现在那个地方的空荡也让人心存疑虑。但是,她必须得下楼,她咬牙走过去,同时大声咳嗽。

  通往二楼的楼梯转弯处,用于楼梯采光的窗户大开着。郭颖知道,进入这幢女生宿舍的男生都是从这里爬进来的。这在女生中已是公开的秘密。这种情人约会的方式有点儿哥特式小说的味道,神秘而浪漫。但是,郭颖此刻看着这洞开的窗口,感到的却是恐惧。

  郭颖心惊胆战地下到二楼。她首先在墙上摸到廊灯的开关,开灯后,长长的走廊出现在她眼前。她走到了209室门口,轻轻敲门,同时低声叫道:“柳莎,柳莎。”

  楼内异常寂静,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也有点心悸。室内没有动静,难道柳莎也离校了吗?她再次敲门,叫唤。谢天谢地,柳莎应答了。

  柳莎开门时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背心,显然是被她从熟睡中吵醒了。郭颖先是抱歉,接着给她讲了刚才发生在三楼的恐怖事件。 “今晚只能在你这里挤挤了,”郭颖说,“太可怕了,不可思议。”

  “可是,我睡眠不好,一有人打搅就睡不着。”柳莎显得有点不情愿接纳她,这出乎郭颖的意料。

  郭颖望了一眼已离校的同学留下的另外几张空铺说:“我在这空床上睡一会儿,并不和你挤在一块儿。”

  柳莎不便拒绝,看着郭颖上了她对面的空铺,便问道:“路波怎么也搬到你们寝室来了?”?“只是暑假里来凑凑热闹。”郭颖半靠在床头说,“你不知道,自从卓然死后,人少了住在寝室里有点害怕的。”

  “今晚她俩到哪里去了?”柳莎不经意地问道。

  郭颖迟疑了一下,决定替谢晓婷和路波保守秘密,便编造说:“她俩到谢晓婷的一个亲戚家去了,说好了要住一夜的。”

  “你一个人住在那里害怕,怎么不让男朋友来陪陪?”柳莎的话并不像开玩笑。

  郭颖发誓说没有男友,并且反击道:“我哪像你呀,男生没话找话地也要围着你转。”柳莎是班上公认的乖妹妹,身材苗条,瓜子脸,说话时大眼睛忽闪忽闪地让人着迷。当然,从男生的角度看来,她美中不足的是胸部较平坦。据说有男生私下称她的胸部是飞机场。上帝真是不让人完美,柳莎要是没这点不足,就算得上是学院的第一美女了。

  “别说咱班上的男生了。”柳莎说,“狗屎!谁要找他们做男朋友呀,真倒了八辈子的霉。别说了,睡觉吧。”

  柳莎伸手关了灯,室内陷入黑暗。她对男生的评价让郭颖稍感吃惊,因为平时看见柳莎和男生在一起,还是有说有笑的,并不觉得她有什么反感。

  郭颖和衣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我还是害怕!”黑暗中她对着柳莎的方向说道。

  “唉,”柳莎叹了口气说,“你们三楼上很邪气的,一会儿是鬼影,一会儿又是死人的发夹,都被你们寝室里的人遇见了。听老教授们讲,二十多年前的文革中,是有个女生死在防空洞里,多年后才发现她的骨头和发夹,但是,那发夹怎么会现在还窜来窜去呢?真是吓人!”

  “你是说,那发夹真是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吗?”郭颖的声音在暗黑中发颤。她突然想到,那个女鬼是不是想来找回发夹呢?

  “这,谁也说不清楚。快睡吧。”柳莎困倦地说道。漆黑之中,远远近近没有一点儿 。



第十二章45

  时间和时间的流逝是两个概念。因为除了流逝,时间还有凝固的时候,还有重合的时候。有时,相隔数年的两个夜晚会惊人地相似,我在记述十四年前发生在医学院里的故事时,就常常为这一发现而震惊。当然,这缘于我被迫卷入了精神病院的离奇事件中。又是一个夜晚,暗黑和所有的夜晚是重合的,暗黑掩藏的东西永远让人心悸。我听见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老式的木地板在震动。零点三刻,去探看黑屋子的时候到了。

  小翟护士轻轻地推门进来,看了一眼正处于待命状态的我和张江,悄声说道:“走吧,董枫在楼上的女病区等你们呢。不过脚步得很轻很轻,进入病区后最好不要说话,因为值班医生刚睡下不久,不能惊动了他们。”

  其实,小翟的担心有点多余,因为此刻正下着暴雨,加上整座精神病院里林木茂盛,在暴雨的袭击下就像是一个大音箱,四周都轰轰地响着。我想,我们就算不小心弄出点什么声音,也会被这雨声淹没的。

  小翟带我和张江上了二楼。和底楼男病区的格局一样,右边是一道走廊,那里面分布着医生和护士的值班室。此刻,廊灯已经熄掉,看不见走廊的深度。左边,在一块凹进去的地方,有一道小铁门,那里面才是广阔的病区。董枫正站在小铁门前接我们。暗黑中看不清她的脸,从白色护士衫显出的高挑的影子看,知道是她。

  小翟留在门口察看动静,董枫带我们跨进了小铁门。她没忘立即将门关上,这是医护人员的规则,否则精神病人跑了出去,有时会闹出人命来的。严永桥就是偷跑出去后被车撞死的。?进门后是“丁”字形的走廊,各处都熄了灯,病人都睡了,我知道这种寂静全靠药物的作用。否则,这些狂躁的、抑郁的、歇斯底里的女病人,会和这楼外的暴雨一样不安静。

  董枫带我们进入了左边那条走廊。不知是由于楼道太黑还是由于她心存恐惧,她的脚步移动得极慢极慢。这可以理解,就在不久前,也是雷雨之夜,走廊尽头那间无人的黑屋子里,一个在烛光中梳头的女人让董枫吓掉了魂。今夜,我们会看见什么呢?

  张江越过董枫走到了前面,我想他是要给董枫提供一种保护感,这个在望远镜里爱上董枫的男孩终于找到了用武之地。

  突然,不知从哪间病房里传出说话声,是一种没有音调起伏的苍老的声音。我听到的一句是:“这东西有毒,你要害死我……”?我感到头皮发麻。董枫回转身拉了我一把,意思是别停下,这是病人在自言自语,常见的事。

  我们摸索着来到了走廊尽头,在这间已三年未住过人的病房门前站住。门旁边有一扇窗户,没挂窗帘,但此刻内外皆是暗黑,什么也看不见。董枫将一个冰凉的小东西塞进我的手里,是开门的钥匙。在这里,病房门都是没有锁的,因为要是病人在里面反锁门后出了事,很麻烦的。这间房由于长期空着,才配了一把老式的挂锁。我在暗黑中摸到这锁,试了好几下才把钥匙插进锁孔。我听见身后的董枫发出急促的呼吸声,这使我的手有点抖动。侧面看去,张江正迫不及待地将脸贴在玻璃窗上往里看,我担心他会看见什么而发出叫声来。

  锁开了,在这一瞬间我想到了推门时会不会有沉甸甸的感觉。三年前,住在这里的女病人单玲就吊死在门后,据说推门时只能推个半开,因为一具已僵冷的尸体堵在门后。

  听见开锁的声音,张江挤了过来,伸手便推开了门。今夜幸好有这个牛高马大的小伙子,我感到心里踏实了一些。

  走进屋内,一片漆黑,有一股潮湿的霉味。后墙的窗户有一些微弱的天光,哗哗作响的夜雨正封堵在窗外。

  我低声对张江说:“电筒。”一柱强光打了出来,在已经斑驳的墙上投下一道光圈,一只张牙舞爪的大蜘蛛迅速地跑出光圈,进入黑暗之中。我从张江手中抢过电筒,向屋角照过去。?屋角像仓库似的堆满杂物,装过药品的纸箱、废弃的输液架等等。我用电筒顺着墙依次照过去,在另一堵墙边放着一个铁架床,床上什么东西也没铺,光光的铁架床像一副担架。离床不远有一个黑色的老式沙发,不少地方的皮革已经爆裂,显然是作为一件废物被遗弃在这里的。

  突然,沙发上一团黑糊糊的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伸手抓起它,当手心感觉出这是一团人的头发时,我像抓到了蛇一样将它扔回了沙发上,同时发出了一声不能控制的叫声。张江和董枫都围了过来,在抖动的手电光中,那团毛茸茸的东西仿佛在挣扎颤动。

  “这是一副假发。”董枫长出了一口气后说道。

  “假发,哪来的?”我余悸未消地问。

  董枫也怔了一下,慢慢地回忆着说:“我想起来了,这是单玲用的假发。单玲,就是三年前死在这里的女病人。严重的抑郁症使她的头发掉了很多,她又爱照镜子,有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就哭。后来,吴医生给她买来了这套假发,很漂亮的披肩长发呢。”董枫顿了一下又纳闷地自语道,“不过,这假发怎么会还扔在这里呢?”

  张江弓下身,细瞧了那头发后又把它提起来,让它从手中垂下,那景象,仿佛是提着一颗人头。我忙叫张江放下它,理由是那一定很脏的。三年时间了,发间定是积满了灰尘。没想到这话提醒了张江,他用手摸了一下那头发惊奇地说:“怎么没有灰尘呢?”

  我用手摸了一下,手上果然是干干净净的。我又用手摸了一下那张废弃的黑沙发,同样也没有灰尘。我感到心在咚咚地跳。我将电筒向室内另外的地方照去,在铁架床上,屋角的杂物上,都积着厚厚的灰尘。这说明什么呢?有人常坐在这废沙发上,并且用手梳理着这套假发?我不敢往下想了。?我手中的手电光在抖动,我们得赶快离开这里才行。


第十二章46

  自从进入精神病院以后,我常常是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住在吴医生为我慷慨提供的这间小屋里,听着值班医生或护士“咚咚”的脚步声从走廊上传来,漆黑中我感到自己正身陷迷宫。

  关于严永桥的事仍然找不到可以破解的线索。现在清晰的方面仅仅是,这个撞进我家来的不速之客确是这里的病人,并且已经死去一个多月了。死而复生的设想显然不能成立,但他在死后又出现在我家里也是事实。看得出来,吴医生对此事也是极关注的,他将自己的小屋子让给我住,正是想让我在这里找到什么线索。

  另外,黑屋子里的新发现又增加了我住在这里的恐惧。晚上一闭眼,便看见那套长长的假发,一个面目不清的女人正坐在那张破烂的黑沙发上,她用手梳理着假发,然后戴在头上,并且点燃蜡烛,对着小镜子打扮起来。这是董枫在前些时候值夜班时撞见的景象,我相信这是事实,而绝非像吴医生推断的,是雷雨之夜董枫所产生的幻觉。因为,那长期锁着的黑屋子里确实有人出没,不然在积满灰尘的屋里,那张破沙发和放在沙发上的假发不会干干净净。

  只是,经常光顾黑屋子的人是谁?她是怎么进去的?这屋只有一把钥匙,由董枫保管着,平时,它都被董枫锁在值班室的抽屉里,没人能够拿到。

  我发现自己在一个危险的境地里越陷越深。本来,我在家里的写作是很正常的,我正在把郭颖告诉我的她在医学院读书时的恐怖经历写成小说,没想到,这个似人似鬼的严永桥出现了,董枫在黑屋子的遭遇也是他最先讲给我的。我现在对我的上一部恐怖小说《死者的眼睛》里的一些叙述有点后悔,至少我不该在那本书中披露董枫是精神病院护士这个真实身份。因为严永桥在这里住院期间,正是读了我的那本书才发现了董枫的。这个妄想狂甚至将董枫想像成了他的妻子。

  星期天,我仍然呆在医院里。在这个巨大的谜团没解开之前,我想到回家去住就有点畏惧。我怕那个已死去的严永桥再来敲门。并且,我相信这幽灵仍在我已离去的家里出没。因为,我有天晚上试探性地往家里打电话时,居然有人拿起话筒来“喂”了一声。我立即让张江去我家察看了一番,虽然家里无人,门锁完好,病但门口却出现过一把黑雨伞。

  下午,整座精神病院里安静得像公园,蝉子在林木深处嘶叫着,令人昏昏欲睡。这个夏季单调而神秘。住院楼前的阶梯上,时而有白衣护士轻盈地飘过。而更多的时候,这阶梯像山中的荒芜之地,只有树阴和阳光在上面印出斑驳的黑白图案。

  我无聊地在院中逛了一圈,回到小屋正准备睡一会儿午觉,吴医生来电话了,他说星期天都休息,没人陪我,叫我去他家里玩。

  我来了兴趣,因为自从结识吴医生以来,我还从没去过他家里呢。医院宿舍与医院仅一墙之隔。据说吴医生住着很宽敞的房子,这一是因为他的主任医生的级别,二是因为他迟早会结婚的,虽说现在还是单身一人,但毕竟已三十四岁了,成家是近在眼前的事。

  吴医生住在底楼,窗前围着一小片绿地,种满了花草。我想他是喜欢花草才选择底楼住房的。

  进了门,吴医生穿着一件宽大的睡衣迎接我,这使他的中等个子更显粗壮,露在衣袖外的手臂上,凸起的肌肉像铁一样硬。我无端地感到他此时有点像日本人,硬朗、有力,而请我坐的手势又透出严谨的礼节。

  “怎么样?”他搓着手问我,显露出他内心的不安。我知道他是希望我对严永桥事件有新的发现。其实,住进医院里好几个日夜了,除了严永桥隔壁病房那个叫龙大兴的病人给我提供过一些情况外,对严永桥来找我是否是死而复生,我仍然是毫无头绪。

  “这是个很凶险的家伙,死后也不老实。”吴医生眼神迷茫地说,“从科学的角度讲,我们都不会相信他死后还能出现。但是,你是个精神健康的人,他出现在你家里,我相信这不是你的幻觉,因此,只有抓住他,我们才能解开这个谜。”吴医生将眼神从空中收了回来,盯住我又问,“如果再次遇到,你一定能认出他来吧?”

  我说这不是问题。严永桥,这个撞进我家的不速之客,1.8米左右的大个头,宽额大脸,两道眉毛像粗黑的毛虫,我相信再见到他,即使在夜里我也能一眼辨认出来。

  吴医生要我继续留意,尤其是夜里,到医院各处走走,如果严永桥真的还存在,他也许会在医院里再次出现的。如果发现了,吴医生叫我立即通知他,或者立即叫在场的其他医生,他们有办法制服他的。

  我感到重任在身。当然,这件事对我自己也很重要,不然,我怎么能呆在家里安心写作呢。

  我点燃了一支烟。看见我的眼睛在寻找烟灰缸,吴医生便从厨房里拿来一个瓷碟代用。他抱歉地说,他已开始戒烟,没准备烟灰缸。看得出来,他是个生活严谨而且有意志力的人。

  我参观了他的书房,除了大量的医学书籍外,竟还有一大柜文学书籍,世界上重要作家的作品都有一些。他说,人在年轻的时候,都喜欢过文学的。当然,我和他当初一见如故,也正是因为他早年的这一爱好,使我们说话投机。

  书房里真正使我吃惊的东西,是紧靠书柜的一个收藏柜,精致的玻璃门后面,放着各种各样的刀具:短刀、匕首、马刀、藏刀、瑞士军刀等等。这些东西作为收藏品,看一眼也让人觉得身上发冷。

  吴医生笑呵呵地说:“还不错吧?”他对拥有这些东西很得意,我真不知道他的这一爱好又是怎么来的。

  一个精神病医生的书房里满藏刀具,这使我感到新鲜而刺激。当天夜里,我做梦听见了这些刀具的碰撞声……

第十二章47

  在生活中,如果你感到身边熟悉的人卷入了某些神秘而恐怖的事件,而彼此还得心照不宣地相处,那感觉真是让人提心吊胆。进入医院不久,我对吴医生便有了这种感觉。

  尽管一切是由我在家里遭遇严永桥这个鬼影似的人物引起的,并且吴医生对查出这个事件的真相和我一样心切,但是,他在家里收藏各种刀具的癖好,还是让我本能地嗅到了一股杀气。另外,医院黑屋子的钥匙平时放在值班室董枫的抽屉里,而要取得这钥匙,吴医生应该有充分的条件。

  当然,错误的猜测会伤害朋友的。因此,我和董枫都不敢轻易对吴医生谈起在黑屋子的发现:满是灰尘的屋子里,一张黑沙发和放在沙发上的假发干干净净。我们不便向他询问,谁常进入这屋子?因为,假发正是吴医生为那个患抑郁症的女孩买的。如今,人去楼空,只有对此有感情的人才会光顾这里。否则,谁会进入这间死了人又长期空着的黑屋子呢?

  一切只得靠冷静的观察。我叫董枫在把黑屋子的钥匙放进抽屉时,在上面小心地放一丝头发。这样,可以判断出有没有人拿这钥匙去用过。

  同时,为了查明这把惟一的钥匙是否已经被复制过了,我们还在黑屋子的门与门框靠近地面的地方,悄悄贴上了一条很小的纸条。这样,如果有人用复制的钥匙开门,纸条便会破裂,它会证实,有人进过屋了。黑屋子里的女式假发放在黑沙发上的位置我们也作了精确的记号,只要有人动过,就不可能回复和原来一模一样的位置。这些,都是张江的提议,别看他个子高大,心却是挺细的。

  三天过去了,没有任何动静,从董枫抽屉里的钥匙到黑屋子门框下端那粘着的小纸条,一切都纹丝不动。董枫讲,只有昨天夜里险些发现什么。当时,她在走廊上听见黑屋子里似乎有人的低语声,她便摸黑走到那门口,将耳朵贴在门上往里听,叽叽咕咕的,确实有人在说话,但一句也听不清楚。这时,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一个人影向她走来,她突然感到一种身陷绝境的恐惧,直到来人轻轻地叫了一声“董姐”,她才喘出一口气来。原来是同值夜班的小翟来找她了。她附在小翟的耳边,叫她听这叽叽咕咕的说话声。小翟贴着黑屋子的门听了一会儿,轻声对她说,可能是隔壁病房的声音吧。这一提醒才让董枫醒悟过来。在黑屋子的隔壁病房,住着一个患有受害妄想的老太婆,一到夜里,她就在暗黑中自言自语,说是她的儿媳要勒死她的儿子,并且还经常拿着一根细绳,要在她睡着后来害死她。此刻,正是这个老太婆在唠叨。董枫和小翟推开了隔壁病房的门,证实了这个判断。董枫后来对我说,那黑屋子已经搞得她神经过敏了。

  这几天,我显得有些无所事事。一团乱麻之中,束手无策的焦急让人心神不定。每天早晨,我照例跟随吴医生等一大串医生护士去病区查房,我们着清一色的白大褂从进入病区的小铁门鱼贯而入。在男病区,我每次都会走进严永桥生前住过的病房看上几眼,一直没有新病人入院,这间病房一直空着,但打扫得很干净。病床上铺着白被单,随时准备接纳新的病人。有一次,我正站在这病房中发愣,吴医生跟了进来,他拍了一下我的肩头说:“走吧,那死鬼不会出现在这里的。”他用了“死鬼”这个词,让我感到一丝寒意。

  进入女病区查房时,我会装作无意地走到走廊尽头,从那间黑屋子的窗户往里瞟上几眼,里面和我夜里去查看时见到的一样,尽管是大白天,那里面仍是光线阴暗。我看见那副假发在黑沙发上蓬松地堆着,我总要由此想像着那个早已死去的女病人。我怀疑吴医生是否曾经爱上过这个患抑郁症的女孩,因为,吴医生对她的种种关照似乎超出了医生的职责。

  夜里,入睡之前我总要到住院楼外走一走。这一是因为夏季闷热,到院里吹吹凉风感到清爽;二是因为吴医生说过,严永桥可能在夜里出现。想到这句话我感到不可思议,这等于表明,吴医生也不得不相信可能有鬼魂出现了。这鬼既然会登门拜访我,也就有可能溜回医院来看看。荒唐之极,但是他出现过。

  我坐在树下的石凳上抽烟。住院楼的各个窗口都熄了灯,病人已入睡了。远远地,董枫从楼口的石阶上走下来,我想她是到院中找我来了。我走到路灯照着的亮处,向她招招手。

  我们在石凳上坐下。董枫说:“我们的想法错了。吴医生不会进入黑屋子去的。我相信抽屉里的钥匙不会有人动了,黑屋子门缝上贴的纸条也不会被弄破。真的,我们的想法太简单了。”

  我想董枫一定新发现了什么重要的线索,然而没有,是她这几天的反复琢磨否定了吴医生进黑屋子的设想。首先,她承认吴医生对死在黑屋子里的那个叫单玲的病人确实很特别,他对她的特殊关照,比如说捐款啦,把自己家里的电视机搬到病房给单玲调剂情绪啦,以及给开始脱发的她买假发啦,等等,确实超出了一个医生的职责范围。但是,如果在一个患病的女孩身上,确实有什么东西触发了一个男医生强烈的爱怜之意,那这个医生给她以特殊的关照也在情理之中。问题是,这个女孩死后,吴医生还会常进这个屋子里去抚弄那假发吗?并且,董枫在雷雨之夜看见的是一个女人在黑屋子里梳头,那会是吴医生装扮的吗?这已经不能用怀念来解释。如果有人这样做,只能是神经病!吴医生作为精神健康的精神病医生,绝不可能干如此荒唐的事。

  董枫的分析让我信服,但是,有人进入过黑屋子,那是谁呢?

  董枫往院中暗黑的林木深处扫了一眼,轻声说道:“不用开门就能进入那屋子,只有影子才能做到,这只能是单玲自己了。她一定是留恋这间病房,所以常常飘回来坐坐……”我感到背上发冷。如果不是我自己遭遇了鬼魂似的人物,我会不假思索就否定董枫的这种想法,但是现在,我真的难以判断了,尽管理性仍在我心里呼叫着:不可能是这样。


第十二章48

  我感到自己无缘无故地陷入了一个不可理喻的境地,这就是,死去的人物正一个接一个地跳出来,先是拿着黑雨伞的严永桥,接着是死在黑屋子里的女病人单玲,她竟然在黑屋子里重现梳头的一幕。如果这一切找不出谜底,我担心自己的神经能承受多久。

  人最重要的是生命,而比生命更重要的,是大脑中枢的正常运转。如果这个神经中枢出了问题,人的躯壳会一下子变得荒诞和毫无意义。

  我难以入眠。我怎么会住在吴医生上夜班时休息的这间小屋里呢?生活中会发生什么事件真是不可预测。我翻身下床,在屋内像困兽似的走了两圈,然后在一个小书柜前停下。我想像着吴医生住在这里的情景:夜里最后一次查房之后,他会从这柜里随便取出一本书,然后半躺在床头上看起来,直到睡意袭来,他才会把书扔在地板上,躺平身体后睡去。

  我从书柜顶层抽出一本书来,书名叫《脑解剖学》,我翻了一下,那些集成电路般的脑解剖图案让我头晕。我放回架上,又取下另外一本,硬精装的封面,书名叫《精神障碍的心理疗法》,我无聊地翻了翻,突然,一张夹在书中的照片让我吃惊。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大约十八九岁,黑发像瀑布一样越过左肩垂在胸前。她瓜子脸型,一双丹凤眼充盈着天然的妩媚。她的身后有一些树,但看不出具体的地点特征。

  她是谁?吴医生的女友?不,我很快便猜出来了,这就是单玲,那个三年前死在黑屋子里的女病人,因为我听小翟护士讲过,那女孩有一双很迷人的丹凤眼。看来,吴医生真的是喜欢上这个女孩了。

  我迅速想起了女病区走廊尽头的那间病房,现在早已是长期锁着的黑屋子了。三年前,这女孩就吊死在门后,全身僵硬,舌头也掉出来了。

  我不敢再看这照片一眼。慌乱地合上这本书后,我便跑出这小屋,沿途踩得地板咚咚直响。我到了楼上的女病区,将正在值夜班的董枫叫了出来。我要她来看看这张照片。

  回到小屋,正是夜里12点40分。董枫仔细地端详着照片,然后肯定地对我说:“这不是单玲。只是眼睛很像,都是丹凤眼,但单玲的脸型是圆的,不是瓜子脸型。”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仿佛三魂七魄又回到了身体里。说实话,单玲死得太恐怖了,看到她生前的照片会让人做噩梦的。我还要在这小屋里住一些日子,如果书柜里就藏着她的照片,我发誓我只有回到自己家里去,尽管在事情没弄清楚前,回家有再次遭遇拿黑雨伞的不速之客的危险。

  那么,这照片上的女孩是谁呢?“一定是吴医生的女朋友吧。”我说,“他也该考虑婚姻大事了。”“怎么从没听说过呢?”董枫疑惑地说,“并且,吴医生宣称,他是要过独身生活的。”?我笑董枫的天真,说:“这种话不要信,很多人都说过这种话,可没过几天,那人就结婚了。对此你丝毫不用吃惊。”“不,吴医生是真这么考虑的。”董枫说,“你不知道,小翟护士以前就喜欢过他。开始我还不理解,因为小翟二十一岁,吴医生三十四岁,年龄差距大了些。可后来发现小翟看吴医生的眼神,又痴情又幸福的样子,我承认爱情是不受年龄限制的。很长一段时间,小翟每天主动替他去食堂打饭,下班后,换上鲜艳的裙衫呆在值班室跟他无话找话说。但是,吴医生像没有感觉似的,气得小翟背后偷偷掉泪。

  “终于有一天,小翟对我说,她约了吴医生出去喝咖啡,叫我也一同去。我说,‘我就不去了,何必让我在场当灯泡呢?’小翟便急了,她说,董姐你一定要去,我说今天是我的生日,董姐也要来,这样他才同意来的。’“这天晚上,小翟打扮得女人味十足,走在街上也让不少男士频频回头。说实话,我也是第一次看见小翟这么漂亮,这么可爱和温柔。我们一起喝咖啡,品精美的糕点,还要了一些葡萄酒。我们举杯共祝小翟生日快乐。吴医生始终很礼貌,但小翟肯定没找到感觉。

  “我决定助小翟一臂之力。便故意对吴医生说,应该考虑谈女朋友了。吴医生却冷静地说,不会考虑这个问题。我说,你准备一直独身吗?他即刻点头承认。

  “这晚回来后,小翟哭了很久,后来又笑了,让我感到有点害怕。后来小翟说,一切都是命定。过了很久,她才慢慢断了这心思。

  “所以我敢断言,这照片上的女孩,绝不可能是吴医生的女友。”董枫又拿起那张照片看了一下说,“她是谁呢?吴医生将她的照片夹在书里,显然又是挺思念她的。”

  我说:“单玲住院期间,吴医生对她的关照,显然超出了医生的职责,这证明吴医生对女孩还是能产生感情的。不是说吴医生将上吊的她从绳索上解下来时眼里泪水盈盈吗?所以我认为,这只能是单玲的照片,因为照片和人有时会有差异的。”

  董枫仍然坚定地否定了我的判断。“绝对不是她。单玲住院那样久,我太熟悉了。”董枫比划着说,“脸型完全不同。”

  将那张神秘的照片连同那本书重新放回书柜后,为了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我便半开玩笑地对董枫说:“不过,你也该考虑一下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董枫略微有点不好意思,说:“还没合适的人呢。”

  我说:“张江不是挺喜欢你吗?想想看,从望远镜里迷上对面阳台上的一个陌生女人,从此神魂颠倒,够痴情的了。”

  董枫低下头说:“他才二十岁,小我六岁,做弟弟还差不多,倒是挺乖的。”然后又突然来了精神,望着我说:“他正在给我完成一个任务呢,这就是一定要查清楚他遇见的那个老太婆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想起了那件奇怪的事:张江捡起董枫从晾衣架上掉下的裙子送上楼去时,推开门,屋内的暗夜中却坐着一个老太婆!

  我感到我的周围满藏凶兆。
 
第十三章

人类建造房子原本是出于安全的需要。除了遮风挡雨之外, 防止外来的袭击应该也是它的功能之一。但是,这房子一旦出了什么与死人有关的事,它一下子会变得极不安全,它的房顶啦、门啦、窗啦,总之每一个部分都变得让人生疑,甚至屋角的气味和从门缝中吹进来的风都让人直打冷颤。

  住在精神病院的那段日子里,我遥想我的住宅就是这种感觉。尤其是我知道那个撞进我家的不速之客是一个已死于车祸的精神病人后,如果事情没弄清楚,我几乎是不敢再回家门了。?当然,我最惦念的是放在写字台上的那一叠稿纸,那里面记录了郭颖给我讲述的十四年前发生在医学院里的故事。现在,我不得不中断了。

  写作中断让人产生疑问,而疑问让人清醒。我突然感到,即使没有那个拿着黑雨伞的家伙来打扰我的写作,我仍然没法结束那个十四年前的故事,因为,我确实不知道事情的结局。

  关于医学院后山出现的怪事,女生宿舍的惊恐,发夹,卓然的精神分裂直至死亡,以及郭颖在走廊上遭遇的影子等等,谜底至今仍深藏不露,不然,郭颖也不会在出国前用一个晚上的时间,向我讲述她在大学时的恐怖经历了。

  写作的职业习惯让我抓住了这个故事,然而,当这个鬼魂似的人物让我中断写作以后,我下意识地感到我的写作与现实似乎有什么联系,或者说,十四年前发生在医学院的恐怖事件是否像藤蔓一样正在爬进我身旁的这座精神病院之中。

  这种莫名其妙的揣想纠缠着我。夜里,在住院楼外的林阴中散步时,花木的清香中也仿佛夹杂着某种药味,我觉得继续走下去就会被气味熏倒。回到楼内,关上房门,走廊上的木地板又将深夜的脚步声夸张得很厉害,“咚咚咚”,仿佛医生或护士随时都在紧张地跑来跑去。

  夜半时分,我让室内的台灯一直开着,这让我睡在床上踏实一些。门后挂着一件白大褂,这是我白天在病区明察暗访时的伪装。当然,只有吴医生、董枫和小翟知道我的身份,其余的医生护士只是把我看成一个无所用心的实习医生。

  在这里呆了一周了,我相信那个已死去的严永桥不会再在这里出现,相反,他拎着黑雨伞再度敲响我的家门倒有可能。我无端地又拨通了家里的电话,没人接。自从我到这里的当天晚上随手给家里打电话,有人拿起话筒“喂”了一声后,我就不能控制地一到夜里便拨几次电话回家,当然再也没出现过有人接听的情况。我清楚地记得自己是门窗紧锁后离开独居的住宅的,如果有人听电话那只能是鬼。

  天亮之前,我突然产生了一个重要的想法,那就是把十四年前发生在医学院的怪事搞清楚,或许对解决眼前的恐怖事件有什么帮助。

  第二天上午,阳光明亮,我在医院门口的磁卡电话亭拨通了郭颖的电话,在听到她声音的那一瞬,我有种魔幻的感觉:我在与地球的另一面通话,美国休斯顿大学,她深夜的寝室,她说她正准备睡觉。我突然有点嫉恨起她的舒适来,将一个没有结局的恐怖故事丢给我之后,她倒无牵无挂地远走高飞了。我追问谜底,关于卓然的死,关于发夹,关于她自己的恐怖经历。她说她确实不知道,她要我别再提这件事,不然她睡下后会做噩梦的。她提醒我,可以到医学院找找何教授,如果这些事后来有什么结果,他可能知道。

  我想到了郭颖讲过的十四年前的情景,深夜的后山上,何教授孤坐在凉亭里,他在怀念他二十年前的恋人――那个开始叫卢萍后来在文革中又改名叫卢红的女生,那个温暖的生命后来变为了防空洞里的白骨,她的发夹和白骨遗留在一起,其传说在若干年后的后山上飘荡。还有,卓然精神分裂后,他去看望过她,作为心理学教授,对其中奥秘他或许会有些洞察。当天下午,我便乘车去医学院。在精神病院大门外我举手招呼出租车时,那车犹豫了一下才停下来。开车的是一个胖胖的小伙子,他的目光对我有点审视的意味,我想一定是我背后这座精神病医院的大门让他对我有点狐疑。医学院在这个城市的东边,足足有四十多分钟的车程。我在车上慢慢盘算着,十四年前的何教授到今天应该快七十岁了,一定已退休在家。

  上车时我说了句“到医学院”,此后我便一言不发地想心事。开车的小伙子没话找话地说:“现在社会竞争很激烈,精神病院的病人不少吧?”

  “其实,精神病与社会竞争没多大关系。”我侧脸对他说,“主要还是基因的问题。”这个观点我是从吴医生那里听来的。他举例说,遇到同样一个挫折或打击,有的人坦然处之,有的人精神分裂,这是因为每人的基因排列不同。吴医生认为,如果哪一天,科学能够准确地纠正排列有误的基因组合,那么精神病就都能治好了。他认为科学能走到那一步,当然过程还会很漫长。

  开车的小伙子似懂非懂地点头,看我的眼光也变得敬畏起来,他一定认为我是一个有学问的医生了,我心里想笑。

  在医学院大门下了车,我便向门卫打听教师宿舍,他对我说,穿过整个学院,从后门出去便是。

  学院里已经放了暑假,蝉在繁盛的林间嘶叫出空荡的安静。有一片林木升在半空,我知道那便是后山了。我不自觉地向它走近,我没有看见山下防空洞的进出口,也许这历史的遗迹已被树叶草丛完全封闭了。我拾级而上,看见了有暗红色柱子的凉亭,一个戴眼镜的女生坐在那里看书。时间如水,我想起了十四年前发生在这里的离奇事件。我穿过树林,走上了一片斜坡,草丛在脚下磕磕绊绊的,有一瞬间,我甚至担心脚下会踢出一个发夹来。

  后山背面是一道破败的围墙,围墙那边便是建工学院。我第一次发现,两所学院是在这里接壤的。站在山顶,我望见建工学院的操场上有人踢球。

  何教授显然对郭颖委托我来看望他很高兴。他说他现在很清闲,六十八岁了,已退休在家,看看书,早晨还练太极拳。他问到郭颖在休斯顿的情况,我胡乱地搪塞了几句。从屋内的情况来看,何教授似乎仍是单身一人居住。我忘了问郭颖关于何教授的家庭情况了,此刻也不便冒昧多问。

  墙上的一幅油画引起了我的注意,画上是深远的夜空,有孤寂的星星,金黄色的,又大又亮。夜空下是白雪覆盖的山岭。整个画面给人一种非现实的感觉,像是一个童话。突然,我发现画面上两重起伏的山岭很像女性的乳房,优美的曲线仿佛还跳荡着某种大胆和羞怯,覆盖的白雪像是润泽的肌肤,在星光下呈现出一派圣洁。

  “是一个画家朋友送我的。”何教授说。

  我脱口而出:“这是由你构思,他替你完成的画?”

  何教授略感惊诧,答非所问地说:“都一样,都一样,挂在家里嘛,总要是自己喜欢的画才行。”

  我作此判断,是因为在郭颖给我讲述的往事中,曾透露出何教授在“文革”时期的一段情感经历。三十多年前,他和他的一个女学生深深相爱,尽管突然爆发的文革使他们的交往有所中断,但已成为红卫兵头儿的这个女生,军衣下掩藏的仍是一颗女孩子的芳心。据说,她是在一场罕见的大雪之后被对立派组织逮捕的,并且被秘密关进了后山下面的防空洞,直至多年后成为一具白骨。

  看到我非常欣赏这幅画,何教授像遇见知己似的,静坐在一旁抽起烟来,以便让我的感受在画中多停留一会儿。

  我发现,这幅画是一个祭坛、一个秘密、一场刻骨铭心的生离死别。事情一定会是这样:那个叫卢萍的女生在大雪之夜与何教授在后山相会,在激情中她解开了自己的军棉大衣,第一次将雪白的胸脯袒露在星光下。他们都冻得发抖,但肌肤灼热,不远处还响着对立派组织攻占校园的枪声。他们都没想到,这个雪夜竟成了他们的永别。

  我不便再问什么,默默地点燃一支烟,屋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有点沉重。坐在藤椅上的何教授已经双鬓斑白,这是另一种时间之雪落在他的发上。

  “人老起来是很快的。”何教授叹息道,“你看郭颖这样的黄毛丫头,转眼已快是心理学博士了。”

  我顺势说道:“可是,她对大二时发生的很多事,至今仍很困惑,读博士也解决不了这些悬疑。比如她同班同学卓然的精神分裂,她就根本找不到原因。”

  “哦。”何教授仰起脸想了一会儿,仿佛要把十四年前的事情拉到眼前来。“那一年是出了不少怪事,”他说,“但我认为是一种集体癔症。卓然说戴了来历不明的发夹后头痛,同寝室的女生便接受了这种暗示,于是郭颖的头也痛起来。尤其是卓然死后,她生前睡过的床铺,她说过的梦话等等,都会对同伴的精神产生牵引作用。”何教授语调平静,仿佛在讲一个心理学的例证。

  “可是,那发夹确实很奇怪的,一会儿出现在后山,一会儿又出现在女生浴室的门外,到最后竟彻底消失了。”我追问道,表示我对这一系列事件非常了解。

  “我知道,你是指那件传闻。”何教授在烟灰缸里掐灭了烟头后说,“那一年我在省外的一所大学参加了一个课题研究,回来后听说学院在清扫防空洞时,发现了几具白骨,是十年前死于此地的红卫兵的遗骨。”何教授的声音颤抖了一下,“但当时没听说还有一个什么发夹,很多年以后,学院里有了这种传闻,这是没有根据的。”

  “但那发夹确实出现了,卓然戴过,郭颖也看见过……”

  何教授打断了我的话:“这就是集体癔症,在一种特别的氛围下,一个普通的发夹也可能让人发疯。后山上不是也连着出了不少怪事吗,我看都与此有关。有一次,我就在半夜的后山上看见了一个黑影,那黑影在树上蠕动,这要是被郭颖她们看见,又会成为恐怖事件了,我却不信什么邪,站在树下叫道,谁在上面,再不下来我叫警察了!结果那黑影溜下树来了,原来是大二的学生吴晓舟,郭颖的同班同学。他跳下来时还有一把刀子也掉在了地上。我厉声喝问他攀在树上干什么,还带着刀子。他一脸惊惶,结结巴巴地说是看了武侠小说,来这里体会体会。真是神经有毛病。后来听说他是已死去的女生卓然的恋人,我就理解他了。一定是相爱很深,神经受刺激后的一种反常行为。这没有什么,人不可能时时刻刻都精神健康,只要没发展为经常的病态,偶然的异常还不能叫做病人。”

  到底是心理学教授,对人的精神分析温和得多。而在精神病医生的眼中,至少有半数以上的人笼罩在精神疾患的阴影中。

  “可是,卓然的精神分裂还是挺蹊跷的。”我说。

  “是啊,不可理喻。”何教授叹了一口气,“如果仅仅是发夹的传闻,不至于产生那样严重的后果。据说她那段时间一晚上要冲几次澡,这显然又是强迫症的表现。她死前我去看过她,怪可怜的。我不了解她的家族史,有没有遗传方面的原因也不知道。唉,卓然要是活着,现在也该三十多岁了,也许已做了母亲……”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何教授突然难受得说不下去了,我想他也许是联想到了更早死去的卢萍。有人说过,少女之死是一根人类之纱的断掉。这根绝望的断纱从此无法接上,无法延续,从生物学上来说亦是对生命繁衍的毁灭。

自从去医学院见了何教授以后,
我心里既踏实又恐惧。踏实的是,十四年前的故事,至今未有谜底,那么,我中断写作也可以心安理得了;恐惧的是,既然发生在郭颖和卓然她们身上的恐怖经历可以永无解释,那么,我遭遇的不速之客和董枫遭遇的黑屋子人影,也许同样会无法破解。世界上不是一直就存有各种各样的谜团么?一个拿黑雨伞的幽灵来找过我,这个谜团不能破解对世界来说太微不足道了。前几天,吉医生就讲过,他也遇到过无法解释的事。说是他几年前参加山区的巡回医疗,有天晚上住在一个偏僻小镇的旅馆里,当地无电,守旅馆的老太婆给了他一截蜡烛。当晚热得无法入睡,他就凑着烛光看书一直到蜡烛燃完。当时已经是后半夜了,当他摸黑出去找老太婆再要一支蜡烛时,才发现老太婆不在了,并且整个小木楼就住了他一人。第二天,镇卫生站接待他的人说,那是一座早已废弃的旅馆,更不会有什么老太婆在那里值守的。吉医生说,这个无法解释的经历让他做了一年多的噩梦。

  今天,噩梦会降临到我的头上么?我在床上翻了一个身,压得床架吱吱地响。吴医生的这间小屋本是为他上夜班休息用的,所以除了那个小书柜有点住宅气息外,其余的用具包括这张小床都来自于病房用品,这让我夜夜心里别扭。

  天气闷热得很,我却不敢开窗睡觉,因为我怕听见精神病人的叫声或哭声。尤其是在朦朦胧胧之际,突然被那些声

  音惊醒时,心里要狂跳好一阵子。

  看了看表,还不到夜里12点。我干脆起床到吴医生的办公室去聊聊天吧。他已开始上夜班了,也许正寂寞。我呢,既然放弃了在家的写作,那就在这里多深入一些吧,即使不能解开面临的疑团,也可积累一些写作素材。

  走出小屋,尽管我轻手轻脚,走廊上的地板还是一踩就响。底楼值班室的门大开着,我瞥见吉医生正用手托着他瘦削的下巴假寐。我没惊动他,径直走到楼梯口上了二楼。护士值班室的门虚掩着,我听见董枫和小翟叽叽咕咕的说话声。吴医生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室内宽敞,两面临窗,这是主任医生的优势。

  我说:“还是你这里凉爽,下面闷死了。”

  吴医生正在翻看一本砖头厚的医学书籍,他把衣袖挽得很高,两只结实的小臂压在办公桌上,其有力的姿态很像一个外科医生。

  他说:“你要觉得这里凉爽,白天就到这里来看书吧,总之我上夜班,白天这里都空着的。”

  我走到窗边,有一枝很粗的树桠在窗口摇曳,风中带着湿气,我说要下雨了。这段时间老下夜雨,一下雨我便想那个叫严永桥的家伙会不会出现。这个提着黑雨伞的幽灵叫我既期待又害怕。吴医生拍了拍我的肩头说不用害怕,他也正等着那个家伙再次出现呢。他说:“小时候怕走夜路,有人教我一个方法,就是把自己想成一个贼,这样,再黑暗的地方走起来都不怕了。那么,你怕鬼的时候,就把自己想成是一个鬼,你也就什么都不怕了。这叫以毒攻毒,哈哈,世界就这样。”

  吴医生教我的这个方法还真是有效。半夜时分,我离开他的办公室,穿过走廊,走下楼梯,尽管暗黑中空无一人,我却感到无所畏惧。

  我进了小屋,将台灯调到最微弱的亮度,然后上床睡觉。大雨已下了好一阵子了,但由于我没开窗,室内还是显得闷热。朦朦胧胧中我听见雨点将窗户打得“啪啪”地响。翻了一个身,又听,那窗户上的声音好像有点异样,怎么个异样说不清楚,就是觉得有点不对头。

  我翻身下床,走到窗边,撩开窗帘向外张望。外面黑漆漆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只有窗玻璃像镜子一样映出我淡淡的面影。我将鼻子贴在玻璃上,与我的面影重叠在一起。突然那面影的五官抽搐了一下,我这才注意到两条毛虫似的粗眉毛。天哪!这哪是我的面影呢,显然是另一张脸正贴在窗玻璃上向里张望!我惊叫一声向后跳开,那玻璃上的面影也一闪便消失了。

  我由于退得太急,被椅子一绊跌倒在地上。那一瞬间,我记起了那个拎着黑雨伞的家伙,记起了他那山区家里挂在堂屋中的遗像,记起了离他家不远的山坡上那一丘葬着他骨灰的土坟。是他!严永桥,这个逃出精神病院后被撞死在高速公路上的幽灵。那一夜大雨滂沱,他的躯体被车轮碾压得血肉模糊……?

  我感到嘴唇发麻,血液往脑门直冲。我大叫着拉开房门冲到走廊上:“有人!我的窗外有人!”我当时忍了一下口,没敢说那人是严永桥,因为那样说别人会认为我犯了神经。

  楼梯上一阵乱响,吴医生、董枫等医护人员也跑下楼来,我这才知道我刚才的呼叫有多大的声音。吉医生返身进值班室抓起一支手电筒,我们一群人便拥出了住院楼。

  大雨打得我的眼睛都有点睁不开,全身很快湿透,我看见董枫的头发贴在了脸上。吴医生走在最前面,吉医生的手电筒已握在了他的手里,一道强光中有雨点横飞。

  我们穿过花园,贴着墙根来到了我的窗外。电筒光在窗台外的地上一一搜索,一片水淋淋的青草,没有脚迹,也许是大雨的冲刷,也许那幽灵本来就留不下脚迹,谁知道?吴医生一直没问我一句话,看来只有他知道我遇见谁了。他说,我们到各处看看,手电光便引着我们向树丛中走去。这时,吉医生一个人已返身向住院楼跑去,并回头对我们说,他到病区看看,职业的警惕使他担心是否有病人跑了出来,但我心里知道,他的猜测错了。这时,一道闪电从树梢上划过,我看见董枫的脸色被惊吓得苍白。

  回到住院楼时,我们全都成了落汤鸡。我心里感到抱歉,如果我不去窗口贴着玻璃张望就不会有这番折腾了。但我转念一想,如果我没发现那张脸,如果我继续蒙头睡去,那会是怎样的结果呢?很有可能,当我被惊醒时,那张脸已出现在我的床边……回到屋内,我大开着灯,没敢睡觉。

一夜的惊吓使我天亮时才沉沉睡去,
醒来时已是下午两点。夏日的阳光从窗帘缝中射进来,世界明晃晃的,似乎毫无秘密可言。而就在昨夜,严永桥的脸就贴在这窗玻璃上,这不可思议的事实使我快相信显灵之说了。

  人的躯体是一种物质存在形式,除大部分是水以外,还有磷、铁、锌等各种各样的物质。这种组合被拆散化解之后会有另外的形态么?水被置于零度以下时变为固体的冰,若给它几百度的高温,它又变成气体升上高空的虚无。但是,它仍有还原为水的时候,当雨水在地上流淌,就是它的重新显形。

  这番胡思乱想是从董枫的嘴里说出来的。我在医院的花园里看见她时,她正在一根铁丝上晒床单。她穿着一件被身体绷得紧紧的黑色T恤,下配牛仔短裤,是长腿女郎自信的一种打扮。平时看惯了她穿着护士衫的样子,此时我走出住院楼看见她的背影时,差点没认出她来。一床方格图案的床单在光影中微微荡漾,她踮起脚尖,举手去抚平床单上的一点皱折,这一瞬间所传达出的生活细节的温馨和她惊鸿一掠的优美曲线融合在一起,使我明白了张江为什么会在以前的阳台一瞥中便跌入情网。

  奇怪的是,董枫为什么会在医院里洗床单呢?她说她已搬到医院的单身宿舍里来了。在外租住了两年的房子已经退掉,她说那是一间鬼屋,吓死人了。

  我心里一惊,预感到发生了可怕的事情。我记起了那个拎黑雨伞的幽灵撞到我家时,曾说过董枫的楼上搬来一个新邻居,是个脖颈僵硬的女人,上楼下楼时老爱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都是对即将发生的恐怖事件的预言。难道这一切是真的吗?我记起了上次在董枫家里,深夜的寂静中突然有什么地方 “叭嗒”响了一声,找遍房间,包括卫生间,却又没发现什么异样。看来,那房子真是有什么问题。

  董枫拍了拍晾着的床单,然后有气无力地在草地上坐下。她说:“事情比你想的还要可怕。如果只是严永桥的瞎说倒没什么,尽管我以前不相信找你的人真是严永桥,因为我相信人死后不可能再现。当然,我现在对这个确信有点动摇了。”

  “但是,严永桥生前就是个精神病人,典型的妄想狂,所以他敢把自己想成是我的丈夫,其实他最多是在住院时看过我一眼而已。他的瞎说也没有根据,因为我的楼上并没有搬来过新邻居,也没有上下楼时一边走一边说胡话的女人,这些都是他的妄想,我并不害怕。还有你上次在我屋里听见的响动,第二天我就证实了,是架上的香皂盒跌落到浴缸后面了。所以这之前我仍安心地住在那里,我没想到真的有可怕的事发生。”董枫停了下来,显然那可怕的事让她现在还心存恐惧。她低下头,看着爬上她小腿的一只蚂蚁,那蚂蚁跑跑停停,因误入歧途而不知所措。她用手指将那蚂蚁掸回到草地上,然后继续说道―― “最先发现可怕征兆的应该是张江。你可能还记得,他说他第一次冒昧来找我时,推开门看见的是一个老太婆。当时是深夜,屋里又没开灯,张江只依稀看见老太婆的轮廓,听见她苍老的说话声。这件事你知道的,我们当时都把这件怪事解释为张江走错了门,尽管张江肯定说他没找错地方。

  “这事让我狐疑了几天后,也就慢慢淡忘了。你知道,我上夜班时都是白天在家睡觉,最近,我睡得迷迷糊糊时好几次听见有絮絮叨叨的说话声,是老太婆的声音,苍老而干涩。我一惊便醒了,再听,屋里安安静静的。我想是错觉吧,于是又睡去。有一次睡得特别沉时,突然,老太婆的尖叫声把我惊醒了,醒来时,那尖叫的余音还在。我的心‘咚咚’直跳,额头上出了冷汗。我坐起来,靠在床头,室内无任何异样。有风从开着的窗口吹进来,将写字台上的几张纸吹到了地上。我将客厅和卫生间都察看了一遍,没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

  “我重新想起张江的奇遇,难道,我这已经租住了两年的房子里,真有一个看不见的老太婆出没?我叫来了张江,这个学物理的大学生在我屋里反复查看,没有任何可疑的发现。他教给我一个方法,在睡觉时打开录音机,看能不能录下老太婆的声音,这样,听着录音带来研究,或许能发现破解的线索。我照此试了两次,结果是什么声音也没出现。

  “正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张江终于将此事的真相查出来了。他告诉我说,他去找了房东,房东说,三年前,他七十二岁的母亲是死在这间房子里的。听说了我的遭遇后,房东表示,他亲自到这屋里来烧点香和冥钱,他母亲也许就不会再回来打扰了。

  “这事的结果吓出我一身冷汗。当天我就搬到医院的单身宿舍来了。我在屋里给房东留了一张纸条,说明租房合约从今天起中断。这房东太不像话,租房时未向我讲明这房的实际情况。张江让我去向他索赔,但我觉得太麻烦,我只想离这房远远的,从此忘掉它的存在。”

  董枫的讲述让我似信非信。不管怎样,这一切是真实地发生了,我也找不出合理的解释。看着她略显苍白的面容,我安慰她说:“你是学医的,还相信什么老太婆显灵?只是知道了那屋子的过去,住在里面确实心神不定。不管怎样,搬到医院宿舍来就好了。”

  “不好,”董枫抬起头,注视着住院楼的窗户说,“我总觉得还会出什么事,我的预感准极了。你说,我是不是触犯了什么人,才老是看见死去的人?”

  “还看见谁了?”我问。

  “单玲!死在黑屋子里的单玲。”董枫说到这事声音就带着恐惧,“她坐在屋里,这样,这样梳头……”董枫用手比划出梳头的姿势。

  “不可能是早已死去的单玲,”我脱口而出,“我一定会把发生在黑屋子的事搞清楚,包括昨天夜里出现在我的窗玻璃上的那张脸。”此刻,我虽然将话说得很坚决,但身上却感到一股寒意。世界上的任何事情,总应该有来由,有原因,而我和董枫,却莫名其妙地陷入似乎是幽灵的包围中,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住院楼的窗口,我发现有精神病人在向我们这里张望。

第十四章

这个夏天仿佛夜夜有雨。下午,
我看见董枫晾床单时还是万里无云的晴空,可刚一到黄昏,乌云就升起来了,到我临睡觉时,闷热中又嗅到雨腥味了。难道,今夜又将发生什么事情?过往的各种怪事,已使我对雨夜产生了本能的警觉和恐惧。

  世界上有很多偶然的事物,它不论怎么奇怪,一闪而过也就罢了。但是,任何偶然的东西,如果反复出现,这就不得不让人纳闷。比如,你走在街头,看见一个臂上戴着黑纱的人走在你的前面,你不会觉得异样。接下来你一转弯,又遇见一个戴黑纱的人迎面走来,你仍然觉得没什么。你走进商场,在过道的拥挤中发现一只这样的手臂正紧靠着你,这时你可能有点不舒服了。于是你拐进商场的卫生间,里面惟一一个蹲着的人手臂上也有那东西,到这时你会大惊失色。这就是我惧怕雨夜的道理,任何偶然的东西反复出现足以让人神经崩溃。?这一夜,听着雨打窗户的声音,我没敢再去贴着窗玻璃张望。闭上眼,却看见一把黑雨伞的金属伞尖上滴着水;我翻了一个身,想强迫自己睡着,却又仿佛看见董枫苍白的脸,在雷雨夜的闪电中,在黑屋子里梳头的女人正抬眼看着她……我翻身起床,刚想去书架上抽一本书来翻翻,但手到半空又缩了回来,因为我想起了某本书里夹着的那一张照片,一个瓜子脸、丹凤眼的女孩。吴医生收藏的这张照片使我联想到死在黑屋子里的女病人单玲,可董枫说长得不像,那么,这女孩是什么人呢?第二天醒来,又是耀眼的阳光。我穿上白大褂,先照例到病区转了一圈。人不能预测自己的经历,我将双手插在白大褂的衣袋里走在病区的时候,就为自己的处境感到有点奇怪。走到严永桥曾经住过的病房时,我推门望了一眼尚未住进新病人的空房,病床上的白被单铺得平平整整的,像一片雪原,床前有一把黑色的木椅,这种对比使室内像一幅木刻画。

  我上了二楼,本想到女病区看看的,但突然对一个人去黑屋子感到有点畏惧,便一返身,向医生和护士的值班室方向走去。吴医生的主任办公室在走廊尽头,又宽敞又凉爽,他说过,他上夜班时,白天那里是空着的,我可以去那里坐坐。

  推门而入,我在办公桌前的皮椅上坐下。墙上有很多病人家属送给吴医生的锦旗,这是医术高超的医生所具有的荣誉。桌上叠着几份病历,一定是吴医生昨夜上夜班时研究的病例。我没有翻看这些病历,因为我对精神疾患的新奇感已经没有了。各种各样的精神分裂、抑郁症、妄想狂等等,想到这些名词我就感到压抑。

  当我将眼光从这些病历的封面上抬起来时,看见一个女人已经进了这间办公室。她进来时一定脚步很轻,以致我完全没有察觉。

  “我找吴医生。”她一边说,一边大方地在办公桌对面的木椅上坐下。是一个二十五岁左右的年轻女子,给人的感觉是时髦而性感。

  “我叫傅小娅,大家都叫我小娅。”她眼光闪闪地对我说。看得出来,这是一个乐于与人交往并且一见面就可以掏心掏肺的人。“怎么,吴医生出去了?”

  我告诉她吴医生上夜班,白天是在家里休息的。她问我贵姓,我说免贵姓余。她说,既然来了,我就给你讲讲吧,看得出来,你也是个有经验的医生了。

  我没法阻止她,因为我不便说明自己的真实身份。此刻,我穿着白大褂坐在主任医生的办公室里,四十多岁的年龄再加上还算沉稳的神态,是可以取得病人信任的。

  “他的病情更重了!唉,简直没办法。”她脱口而出,接着抱歉似的“哦”了一声,接着说,“我是说我的丈夫,吴医生知道的。他开始时是疑神疑鬼,每天睡觉前要将所有的门窗检查七八遍。门反锁上没有,他会‘吧嗒吧嗒’地在门后检查多次;窗户的插销插上没有,他要一个窗户一个窗户地看。只看还不行,还要用手摸摸、推推,好像这样才能证明窗户锁定了。临睡前又问我,门窗都关好了吗?我说你不是都检查过了。他说不行,还得再去看看。于是又起床,到各处重复检查一遍。”

  我插话说:“这是强迫症,很多人都有的,程度不同而已。”说这话时,我为我少得可怜的医学常识刚好派上用场而高兴。当然,作此判断还来自于我的一个实际经验,因为我的一个朋友就有这种倾向,具体表现是每次出门后走出不远,总会突然想到,门锁好了吗?这疑问一旦发生,自己便完全不能肯定,非要走回去看了心里才踏实。“这没有什么,”我说,“轻微的强迫症还算不上已患了精神病。当然,如果觉得有必要,到医院来作作心理治疗就可以了。” “不,余医生,你不知道,”小娅说,“如果仅仅是反复检查门窗倒没什么,他现在是发展到连人都认不清了。我家有一个小保姆,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农村姑娘,有一天,他看见小保姆在擦地板,便说,‘鬼,鬼,那是一个鬼!’小保姆听到后惊慌失措地跑进房间里大哭一场,可我的丈夫听见后说是屋里有人在唱歌。现在家里完全乱套了!”在小娅讲述这些的时候,她的低胸装的边缘露出的乳沟老是吸引着我的目光,因为她的细项链上坠着一个小十字架,就在这乳沟里摇晃。我在猜测,这坠在胸前的小小十字架与她正在讲述的事情有没有联系。

  “当然,”我说,“你的丈夫已经是精神分裂了,出现了可怕的幻觉,有恐惧症的倾向。也许,他先期的强迫症里已经潜伏着恐惧的因素,这导致了他的分裂。”靠着我这段时间在精神病院里的耳濡目染,我勉强地向这位年轻的太太陈述着我的看法。坦白地说,我之所以没有拒绝这位本来是找吴医生的病人家属,实在是因为我的好奇心驱动。

  接下来,我想了解一下她丈夫的病症出现多长时间了,最开始有没有什么诱发的因素等等。然而,她的讲述中却突然出现了“卓然”这个名字!是十四年前的卓然吗?我无比震惊。

“我丈夫叫夏宇,
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板。”小娅调整了一下坐姿后说。在她移动身体的时候,项链上坠着的小小十字架便在她乳沟里晃荡。“他比我大十岁,今年三十五岁了。”她说,“我们结婚已经两年了。这之前我在宾馆做迎宾员,夏宇常到宾馆来会客人,我们都叫他夏总。两年前我们结了婚,他便让我辞去了宾馆的工作。他说女人回家做主妇是新的潮流。我们住在月光花园的别墅区,房子很大,他的工作又忙,确实需要有人在家照料。

  “当时,婚礼后我们去了欧洲作蜜月旅行,家里就交给叫英英的小保姆照料。旅行结束回家后,英英拿出一个小包裹对我们说,几天前在家门口发现的。早晨一开门就看见了,不知道是谁送来的礼品(英英想当然地把它看成是礼品了)。

  “我接过这包裹,不太沉。纸包的封皮上歪歪扭扭地写着‘月光花园夏宇收',落款是‘卓然'。卓然是谁?我们的朋友中没有这个人。夏宇看着这个包裹,脸色有点发白。我问谁是卓然,他摇头说从不认识。我撕开了这个纸包,天哪!是一大叠冥钱!我一撒手,这包毛边纸钱便沉重地掉在地上,有几张被风一吹还在地上卷动,我的背上顿时出了冷汗。”

  此刻,听见这个叫小娅的女人讲出这个离奇事件时,我的震惊是无法形容的。卓然?是郭颖给我讲过的那个十四年前的女生吗?我仿佛看见医学院女生宿舍的走廊上,一双从浴室里走出的光脚正在梦游;在漆黑的寝室中,她说着吓人的梦话直到精神分裂后死去。

  我忍不住问道:“你丈夫以前是学医的吧?读过医学院吗?”

  对这个提问,小娅感到莫名其妙,她摇头说:“不,不,他是学建筑的,对医一窍不通。”

  “那么,这个卓然是什么人呢?”我故意追问道。

  “我们都不知道。”小娅说,“夏宇惊吓得手指也有点发抖,我从没看见他这样虚弱过。我要他认真想想,这个叫卓然的人既然敢将冥钱送到我们家门口来,总会是一个和我们有关系的人吧,并且这人对我们一定充满敌意,是想用这种方式诅咒我们。

  “夏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瘫坐在沙发上,在我的不断追问下,才说也许是商业上的竞争对手干的。他叫来小保姆英英,怒气冲冲地问这包裹究竟是怎么出现在门口的。我从来没见他发这样大的火。小保姆能说什么呢?早晨打开门,那包裹就放在门口,这怎么能责怪小保姆呢?”

  小娅说到这里停了下来,问我:“这里能抽烟吗?”我说行,并抽出一支烟来递给她,她礼貌地拒绝了,说她习惯抽自己的烟,看着她将一支细长的女士烟夹在好看的手指间,我猜想这也许是长期呆在家的主妇所需要的消遣方式之一。

  “不过,我感到卓然有点像一个女人的名字。”小娅吐出一口烟后说,“会不会是夏宇婚前交过的女友来报复我们呢?毕竟,我和夏宇当时刚刚结婚,去欧洲度蜜月又惹得不少人羡慕。可夏宇发誓说除我外他绝没与别的女人有什么牵扯。我将信将疑,但毕竟气闷得很,我冲上楼上的卧室,关上门大哭了一场。他竟然也不来安慰我,一直在楼下的客厅发呆。小保姆上楼来给我倒水喝时说,他呆在沙发上的样子很可怕,我叫英英别理他,谁知道他在外面惹上了什么女人,这包冥钱不是好兆头。

  “那天半夜,我突然醒来时,发现仍是我一个人睡在卧室里。窗帘在飘动,风有点凉,我起身去关窗子。关窗时我随意往外望了一眼,突然发现楼下的花园里有一丛火光,火光边还蹲着一个黑影。我心里一惊,辨认出蹲在火边的人正是夏宇!从他的动作上,我看出来他正在烧那堆冥钱。

  “我又惊又气,穿着睡衣便‘咚咚咚’地跑出房子,对着正在烧钱纸的夏宇大吼道,你在给哪个臭女人烧纸?夏宇回过头来,呆若木鸡的脸上却挤出一种呆笑,嘴里喃喃地说,‘死人,死人,烧点纸给她就好了。’

  “我大叫一声跑回房子里来。太吓人了,我从没见过夏宇那副表情,冥钱的火光将他的脸映得半明半暗,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魂飞魄散!我猛敲保姆的房门,将英英叫醒。我说,‘你快到花园里去把主人扶回来,他一定中邪了。’

  “英英跑出门到花园去了后,我坐在客厅里,看着客厅侧面的走廊和通向卧室的楼梯,突然觉得这房子又大又空,有一种阴气沉沉的感觉。命运真是多变,就在这天以前,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幸福,女友们也羡慕我,说我找了个好丈夫,又有钱,又爱我。可是,转眼之间,这包冥钱将什么都破坏了。想到夏宇在花园里烧钱纸的表情,我想,他要是疯了我该怎么办?我忍不住伏在沙发上痛哭起来,直到英英带着夏宇回到屋里,我也不敢抬起头来看他。

  “夏宇用手来拍我的肩膀,叫我别哭了。他的手竟然也让我一惊,我条件反射似坐起来,觉得他的手冰凉冰凉的。夏宇说,不用怕,那包莫名其妙的冥钱,烧掉了就好了。我们也不用去想卓然是什么人,或者是谁想恐吓我们,说到底,这世界就算有鬼,我们给它烧了纸也算是回报了。

  “听着夏宇这番吐词清楚的话,我望着他说,‘你好了?’他说他不会疯的,说完便拉着我一同上楼去休息。刚睡下,他便起身说,他去各处看看门窗关好没有。从这天起,他就犯下了这毛病,而且越来越严重。”

  小娅在烟灰缸里掐灭了烟头,叹了一口气又说:“两年了,吴医生也尽了力,可他吃了药就是不见好转,这可怎么办呢?他又拒绝住院治疗,反反复复对我说,‘别送我去精神病院,去了那里,我就真完了。’他从来就固执,我拿他没有办法……”小娅的嗓音哽塞起来,眼圈也有点发红,项链上的十字架仍在胸前晃荡。由于极度震惊,我也一时无法回答她的咨询,因为我的头脑里此刻全被卓然的形象挤满了。没想到郭颖给我讲述的十四年前的故事,在这里发现了离奇的线索,这会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吗??

卓然,
十四年前死于精神分裂的医学院女生,到今天居然有人以她的名义给一个不相干的人送去冥钱,这事实让我无比困惑。

  小娅的丈夫夏宇早年毕业于建工学院,这使我联想到一个可怕的人――严永桥,这个桥梁工程师不是也毕业于建工学院么?想到这点我感到背上有了寒意,这个拎着黑雨伞的幽灵难道读了我那部未完的小说手稿吗?不然,他怎么会知道卓然这个名字? “我想,是不是能请一些专家给我丈夫会诊?”小娅的问话将我从思考中带回现实。“哦,这要看吴医生的意见。”我说,“吴医生是非常有经验的医生了。一般说来,如果不是难以确诊,是没有必要会诊的。这样吧,明天将你丈夫带到医院来看看,也许住院治疗效果好一点。”

  “不,不可能!”小娅连连摇头说,“夏宇他坚决不到医院的。”“从没来过医院?”我问,“那一开始就是你到医院来请的医生去出诊?”“不,我开始也没到医院,遇见吴医生纯是偶然。”小娅又抽出了一支烟来吸上,然后说,“两年前,正是那包冥钱把夏宇搞得精神混乱后不久,一天下午,我从超市出来时,一个中年男人向我问路,他要找名仕公寓,很急的样子,说是一个很有身份的人请他上门去看病。我说你是医生?他点点头,说他是精神病院的医生。我突然想到,何不请他给夏宇看看病。因为凭我的感觉,这个医生一定有点名气。可他当时并不接受我的要求,让我带病人到医院去找他。他就是吴医生。第二天我到医院找到他时,果然不出我所料,他还是这个病区的负责人呢。

  “当时,他问我为什么没带病人来。我说他不愿意来,我来替他讲讲病情,看能不能开点什么药。他说不行,看不到病人无法诊治。他是个负责的医生。我只好再次请求他到家里去出诊,经不住我再三央求,他同意了。?“吴医生到我家给夏宇看病时,了解到那包冥钱是夏宇生病的起因,他说这很荒唐,他反复问夏宇认不认识这个叫卓然的人,他要夏宇认真回想,活着的人死去的人都搜索一遍,有没有叫卓然的,他说只有解除疑虑,病才会慢慢好转。

  “不过,我们确实都不认识卓然这个人,为何在送来的冥钱上写上这个名字让人莫名其妙。吴医生开了些药,叫我到医院药房去取,说是服后看看效果再说。

  “夏宇服药后安静多了,开始有想吐的感觉,吴医生又开了些止吐的药。整整一周,夏宇几乎都在睡眠中,醒来时,看见小保姆英英在打扫卫生,便问我,‘她是谁?’我说‘是英英’,他咧了咧嘴,表示不认识这人。

  “我急了,再次将吴医生请来。这次夏宇已经不能正确回答吴医生的询问,只好由我在旁边述说他近来的病情。吴医生说,他的病情已经很严重,非得住院治疗不可。我说不行,夏宇时而也有清醒的时候,每当这时,他就对我说,不能去住院,去了后别人都会叫你疯子。其实,我也是这么想。吴医生说这是偏见,是不懂科学。这个道理我也懂,但想到要送夏宇去住院,想到让他挤在疯疯癫癫的一大群人中间,感情上还是接受不了。 “吴医生只好同意继续在家给他治疗,又开了些药。我讲到夏宇最开始看见那包冥钱

  时很暴躁,但当晚他去屋外烧了那些纸后走进屋来时却显得清醒和冷静。吴医生说,这也许是一种暗示,民间所说的烧点纸就送走了鬼。如果这种暗示对他有作用的话,不妨继续试试,常买点冥钱来烧烧,看看对他的精神有没有缓解的作用。吴医生说,当然,医学是不主张这样做的,还是要以服药为主。

  “我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每隔两三天,便拉着夏宇到屋外去烧冥钱。夏宇总是表情呆滞地望着火光。风将纸灰吹到空中时,他的眼光便跟着纸灰跑。有时,烧着烧着,我心里不禁毛骨悚然。有一次,这种境遇让我怒火中烧,便盯着夏宇问道,‘你老实说,卓然是谁?是不你在外面养着的女人来缠你?’这样骂了他后我又知道无理,因为我找很多人了解过了,在夏宇的各种社会关系中,确实没有叫卓然的女人。”

  小娅在烟灰缸里掐灭了烟头,叹了一口气又补充说:“我讲得太多了,不过,夏宇染上这样的怪病,我心里确实闷得慌。”

  我差点脱口而出说,我认识这个卓然!但我还是克制住了这个冲动,因为在这个不幸的病人家属面前,我若讲出卓然是一个十四年前的死者,那后果不堪设想,人的神经毕竟不能承受太离谱的混乱。?

  这时,有护士的头在门边伸了一下又缩回去。我意识到这个病人家属在这里已呆得太久了,便说:“吴医生最近上夜班,你还是晚上再来找他吧,夏宇的病情他最熟悉,还是由他继续治疗最好。你今天讲的情况,我给他转达转达,当然,如果有必要多请几位专家来会诊,他也会安排的。”

  小娅无可奈何地站起来,理了理头发说:“请你转告吴医生,请他最近两天再来我家看看,晚上我就不来找他了。我现在夜里都不出门,我得守着夏宇,怕他出什么危险。”

  我送她走出办公室。在走廊上遇见小翟护士迎面走来,我看见她认真地盯了小娅一眼,那眼光有点儿敌意。

  在楼梯口送走小娅后,我便将小翟从护士办公室叫了出来。

  “你认识她?”我问。

  小翟左右看看,走廊上空无一人。她说:“这人又来找吴医生?嘿,这妖精快要把吴医生迷住了。”

  我说:“你可别乱讲,这是病人的家属,来讲她丈夫的病情的。”我知道小翟喜欢过吴医生而未被接受,见到这女人常来找吴医生难免吃醋。

  “才不是呢。”小翟摇摇头说,“来讲病情穿得那样性感干什么?女人的心思,你们男人不知道。”

  会是这样吗?我的头脑里更加迷糊了。

  小娅的出现使我朦胧地感觉到,一种幽暗的力量正在牵引着我,它要将我引向更幽暗的深处,而我已经身不由己。本来,我只是要将听来的故事写成小说而已,十四年前的医学院,女生宿舍、后山、死于精神分裂的卓然……而一个拎着黑雨伞的幽灵打断了我的写作,让我深入到这精神病院来探寻究竟。到今天,居然又发现卓然的名字出现在冥钱上,并且由一个精神病人的妻子来告诉我这个信息。不可思议,在看似偶然之中,我感到幽暗之中脉络隐约。

  中午睡了个午觉,然后在精神病人的几声怪叫中醒来。我没关窗户,病区的很多声音这里都能听到。我翻了个身,头脑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卓然曾经住过这医院吗?是的,卓然精神分裂后曾被送往医院住过一段时间,何教授还去看望过她。我立即给何教授打去电话。这个语音干涩的老人对我的询问大惑不解。本来,十四年前发生在医学院的事已随风远去,而今冒出一个不相干的人来对此反复询问,老教授似乎有点不耐烦了。他回忆出卓然当初住的正是这家精神病院后,忍不住问道:“你老是打听这些旧事,究竟有什么意思?”我一下子语塞,慌忙答道:“没什么,随便问问罢了。”

  卓然曾经住过这医院的事实让我震惊,并且,我在电话中要何教授回忆一下她当初住的是多少号病房时,何教授说,记不清房号了,只记得是走廊尽头的那一间。这又让我打了一个冷颤,黑屋子,十四年前,它就开始吞噬鲜活的生命了吗?尽管卓然是出院后在家里去世的,但这种结果是否与沾染了黑屋子的气息有关呢?而后来,陆续住进那病房的女病人便开始自杀,最近的一例便是三年前的单玲,她僵硬地吊在门背后……?而更要命的是,这些死者消失了,而她们的影子还在飘荡。吴医生给我住的这间小屋里,一本书中就夹着一张很可能是单玲的照片,尽管董枫认为照片上的女孩脸型与单玲不一样,但都是丹凤眼。这难道是巧合?已死了十四年的卓然就更奇怪了,小娅家里收到的冥钱上写着卓然的名字,这至少表明早已逝去的卓然与这世界还有着某种藕断丝连。

  天渐渐黑了下来,上夜班的医生护士已经将走廊上的地板踩得咚咚响,吴医生却一直没来。按习惯,他每天上夜班时都要先到我这小屋来坐一会儿。尤其是这窗玻璃上在夜半出现过一次陌生人的面孔后,吴医生每次到这小屋还要到窗户边看看,以便发现有无异常的现象。

  我想,今晚他也许因为忙,直接到办公室去了。我上了二楼,在廊灯的映照下踩着自己的影子走到吴医生的办公室门口。门仍是虚掩着的,我探头一看,里面没有开灯,仿佛弥漫着黑暗的雾气。我走进去,按了一下墙上的电灯开关,刺眼的光线下,室内与我上午呆在这里时没有变化,包括小娅掐灭过烟头的烟缸位置都未被移动,我看见几个烟头上还粘着口红的印迹。这说明,吴医生一直就没来过。

  “你在这里找什么?”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

  我回转身,董枫正站在我的身后。她也许正从病房护理了病人出来,穿着护士衫,戴着大口罩。我是从口罩上沿那双好看的眼睛认出她来的。

  “我来找吴医生,”我说,“他不是上夜班吗?”?董枫摘下口罩说:“吴医生病了,可能好几天都上不了班。怎么,又

  发生什么事了吗?”

  董枫略带惊恐的警觉合情合理,因为这段时间以来,我和我周围的这几个人都被莫名其妙的怪事纠缠着,以至于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心里发紧。但董枫今夜的脸色好了许多,这是她退掉了租房、搬到医院宿舍来住的结果。毕竟,离开那里后心里踏实了。

  我将今天上午小娅来这里的事讲给董枫听。她说,知道这个病人家属常来找吴医生,但不知道其中有这样多离奇事。看来,以前对吴医生有点误解了。因为她和小翟护士出于女人的敏感,以前总认为吴医生和小娅的关系有点特别。这一是因为每次吴医生和小娅谈话时,总是要将办公室的门关上。小翟曾经故意去敲门问些医院的事,吴医生显得有点儿不耐烦,像是受了干扰似的。另外,那个找他的女人穿得也很性感,线条毕露的,这样出现在医院里显得很刺眼。当然,董枫说现在明白了,小娅真是病人的家属,吴医生也许只是在履行职责罢了。

  不过,董枫对小娅家里发生的事感到还是有点骇怕。联想到黑屋子的阴影,她要我晚上如睡不着觉常到这里来坐坐,以便给她壮胆。她说张江已放暑假了,答应常来这里陪她,但今晚有事没来,而听了我的讲述,她感到今晚特别害怕。

  我一边打趣她的胆小,一边还是答应了她。不过,我说我得先去吴医生的家里看看,他生病了嘛,应该去看望一下。并且,还得转告小娅来找他的事。

  “你快点过来啊。”在我们穿过走廊,来到楼梯口时,董枫又再次叮嘱我。听她那口气,就像今晚真要发生什么恐怖事件似的。

  我走出住院楼,穿过了大片林荫,从一道侧门进入了宿舍区。吴医生的窗口没有灯光。我按了三次门铃,里面没有回应。这时是晚上9点5分,他不会这样早就睡觉的。况且,这长久的门铃声除了死人都应该听得见。

  我觉得纳闷。回住院楼的路上,暗黑的林中小径竟让我处处生疑。人有时没法控制自己的感觉。一个穿白裙子的年轻女人对面走来,她双手抱在胸前,那姿势既像是悠闲又像是防备。我和她擦肩而过,没看清她的脸,因为她的长发遮住了半边脸颊。我沿着林中小径拐了一个弯,继续向住院楼的方向走。不一会儿,那女人又从我的对面走来了,我是从迎面飘来的白裙子辨别出还是这个女人的。

  我站了下来,不知道是我走错了路还是她走错了路,总之,我们中有一人是在这里转圈。我在暗黑中咳了一声,用这可怜的声音来给自己壮胆

第十五章

我走进了一幢豪华的别墅,
我知道这是小娅的家。?客厅里空无一人。我正在犹豫这样冒昧到来合不合适时,突然发现半开的侧门里,一张下巴上长满胡茬的脸正在盯着我。这就是小娅的丈夫、正患着恐惧症的夏宇。 “嘿,嘿嘿――”他对着我讨好似的笑了几声。我后退一步,想躲开他。突然听到“吧嗒”一声电源开关的声音,灯熄了,屋里一团漆黑。我伸手在四处摸索,想找到沙发或门框什么的,以便辨别我该往哪个方向走。然而,四周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突然,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上。

  “嘿,嘿嘿――”他在黑暗中已经站在我身边,我想跑开,但那只手像鹰爪一样扣紧了我肩上的骨头。窗外突然有了亮光,是外面树根下的一团火映出的。我借着这亮光侧脸一看,小娅的丈夫已是满脸皱纹,像一个老头子。他不是才三十五岁么?我心想,精神分裂已经将他变老了。他举起一只僵硬的手臂来指着窗外,我知道他是在命令我看外边。树根下,那团火光一会儿红一会儿绿,还有纸屑纸灰在飞,这不是在烧冥钱吗?谁在烧?火堆边没有烧纸的人,但看得见一张一张的冥钱正在往火苗上放。

  我顿时想起了卓然。窗外是医学院的后山吗?我一下子失去了方位感,我必须得挣脱他跑掉才行。

  我用手去掰那只抓住我肩膀的手,天哪,那手全是骨头,像铁一样冰凉坚硬!

  我叫出了声。同时发现,那手随着我的叫声松开了。我像从夹板上挣脱的老鼠一样向前射去,碰翻了椅子和花瓶之类的东西,这些东西在黑暗中倒下时发出地震一样的声音。最后,我的脚碰到了楼梯,我来不及多想便往楼上爬,我知道楼上是他们的卧室。小娅不是约我来给夏宇看病的吗?对了,她一定在楼上等我。

  黑暗中感到楼梯很长,我的腿可能受了伤,每抬一步都很艰难。我在楼梯上坐了下来,有点儿像一个在山路上歇息的樵夫。周围一点儿光线都没有,我举起手在眼前晃了晃,根本看不见自己的手。

  突然,上面响起了“咚咚”的脚步声,一个白影从楼上下来了。我赶快叫道:“小娅,小娅。”

  可那白影并不理我。她在我面前站下,一动不动。我看不清她的脸,感到有头发遮在她的脸上。我突然感到,这人正是十四年前的卓然。死了十四年,她怎么会在这里出现呢?

  “卓然。”我叫道。我想只要她一回答,便能证明我的判断了。

  她仍然不吭声,仍然一动不动。我从楼梯上站起来,将眼睛对着她的脸凑过去,我想看清她究竟是谁。

  天哪!这是一张年轻漂亮而又僵硬的脸,舌头已掉了出来,紧贴着她自己的下巴!这不是吊死在医院里黑屋子里的女病人单玲吗?

  我乱叫着醒来,好可怕的梦!额头上全是冷汗,我来不及擦,首先伸手拧亮了床头的台灯。

  小闹钟的指针指着凌晨3点6分,听得见整座医院一片寂静。

  我半靠在床头,想起了睡前发生的一些事。我曾去吴医生家,想转告他小娅来找他的事,然而,生病在家的吴医生却没有应答,当时我曾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吴医生已死在家里了吗?当然我迅速否定了这一想法,更合理的解释是,他睡着了,或者外出了。

  然后我回住院楼,在暗黑的林阴道上曾两次遇到一个穿白裙的女人,她的头发半遮着脸,我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人。

  我满腹狐疑地回到住院楼。董枫说过,今晚感觉要发生可怕的事,叫我去陪她上夜班。然而,护士办公室没人,一个我叫不出名字的护士从走廊深处走来,我向她询问,她摇头说,已经有半小时没看见董枫了,谁知道她去了哪里。于是,我回到这小屋睡觉。

  想到这些以后,我对刚才的噩梦找到了解释,都是这些印象拼凑而成的,没什么,我自我安慰道。

  我关了灯,继续睡觉。突然想到该起来去将那张夹在书中的照片找出来看看,如果那些照片上的女孩与我刚才梦中看见的女人是同一个人……我不敢往下想了,当然更不敢起床去找那张吴医生留在这里的照片。

  迷迷糊糊之中,老觉得窗帘在动。屋里很黑,那窗帘每动一下,便有一线外面的微光透进来,证明窗外确有动静。

  我紧张得要命,想到上次看见的那张贴在窗玻璃上向屋里窥视的脸,脸上两条毛虫似的浓眉,与那个拎着黑雨伞撞进我家来的人一模一样,这是死去的严永桥。他今夜又来了吗?

  我不敢到窗边去看,只是一直盯着那动荡的窗帘。我的手在屋里各处悄悄摸索,我希望能找到一把尖刀之类的东西,以便自卫。

  窗帘越动越厉害,有几次,它被外面的什么东西顶到半空又落下,仿佛外面那人就要从窗口爬进来了。

  我已经蹲在墙角,手摸到一堆杂物,怎么有湿漉漉的感觉呢?手也粘糊糊的。我将手举到眼前一看,惊呆了,手上全是血!

  我的心在狂跳,抬头再看时,窗帘已被掀得老高,一个人的上半身已经从窗口爬了进来。我大叫着向门边跑去,可是腿却抬不起来。像被什么东西绊住了,我用尽力气乱蹬,想甩掉那绊住脚的东西。

  “当”一声,将我从又一个梦中惊醒。我像游魂似的坐起来,抖抖地开了灯,看见床尾的衣帽架已被我蹬倒在地,我的外套和一件医院的白大褂伏在地上,像是两个纠缠挣扎后倒地身亡的人。

  我长出了一口气,坐在床头发愣。今晚是怎么了,老是被噩梦纠缠,我再次想起了董枫的预感,她认为今晚会出什么可怕的事,而我临睡前找她,她又消失了。难道,今夜的住院楼,真的已经有什么恐怖事件发生了吗?


接连两个噩梦让我不敢再合眼睡觉。我下了床,
扶起那个刚才被我在梦中蹬倒的衣帽架,将已掉在地上的外套和白大褂重新挂在上面。

  我半靠在床头,努力回想第一个梦中出现的那个僵死的女人,我想记起她的面部有什么特征,以便与我知道的人作一些联系。因为我知道,梦中出现的人物不可能完全与现实无关。但是,我却记不起那张脸了,也许在梦中她就是模糊的,这就是梦给人设置的障碍,它通过变形或模糊来阻止人对它的破译。至于第二个梦中,那个从窗口爬进半个身子来的人,更是连面部都没有显露,我看见的只是黑色的头顶和一耸一耸正在往前钻的肩膀。

  这个梦预示着什么我不知道。此时是凌晨4点15分,离天亮不远了,却是夜里最黑暗的时候。

  外面的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是谁?根据我的经验,值夜班的医生、护士这个时候早已无所事事了,一般都在值班时假寐。“咚咚咚”,木地板上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一直到了我的门口。

  我正在紧张,低低的叫门声使我释然――是董枫。不过,她在这样的时候来找我,又使我升起一种恐惧的预感。

  董枫的到来为我证实了一种可怕的现象,这就是同一个梦竟会同时出现在两个人的睡梦中。她说,她刚才伏在值班室的桌上假寐时,迷迷糊糊中看见一个女人走了进来,那女人返身关上门后,便靠在门后不动了。她觉得奇怪,便恐惧地问道,你找谁?那女人垂着头,不吭声,头发遮住了半个面孔。她便起身走过去,用手托起那个女人的下巴,想看清楚她的面容。被她托起来的脸是一个已自缢身亡的女人的脸,舌头掉了出来,上面是几颗很大的门牙……董枫惊叫着从梦中醒来,感到身上一阵阵发冷,越想越怕,便到这里来找我了。

  我说我今夜也做了相同的梦,梦的地点虽然是小娅家,但看见的也是一个自缢身亡的女人。并且,接下来还梦见一个人的上半身正从我的窗户钻进来。

  董枫惊叫一声,嘴唇哆嗦着,半晌才说出话来。“是她回来了,”她说,“那个吊死在黑屋子里的女人……”我强作镇静,安慰道:“不过是梦罢了。”

  “不,”她说,“我做梦之前,是先看见了她。你不知道,今晚21床的那个老太婆死了,是心脏病发作,从天黑不久就开始抢救,一直到半夜过后,终于还是死了。你说你到值班室没找着我,当时我正在病房里参加抢救。老太婆死后,回到值班室,我才发现盛医疗器械的一个托盘遗忘在病房里了,我便返身去取。虽说老太婆的遗体还在病房里,要天亮后才送太平间,但我并不怕死人。你知道,搞我们这一行,看见死人是很平常的事。我从病房里取了托盘出来,在走廊上却听见一声异样的响动,我辨别出那响动是从走廊尽头传过来的。黑屋子!我想到了那间闲置在尽头的病房,想起了那个雷雨之夜看见的正在里面梳头的女人,我的心一阵狂跳。这时,又传来了第二次声音,仿佛有人在那屋子里搬动什么。我踮起脚尖,轻手轻脚地向走廊尽头走过去。门还是锁着的,我移到窗边,偷偷地向里望去,天哪,屋里有一个黑影正背对着我,弓身在地上好像正找什么东西。我缩回头,不敢再看,小跑着回到值班室,坐下后还感到身体在发抖,上下牙齿也碰得咯咯地响。我没敢对另外的医生护士讲这件事,因为我怕是我的错觉。你不知道,在精神病院里,对任何怪事,大家都习惯用错觉啦、幻觉啦、妄想啦等等精神现象来解释,我不想别人以为我有这些毛病。后来困了,伏在桌上便做了那个梦,我认为是死去的单玲又回到那屋子来了……”“那女人穿着白裙子吗?”我问。董枫的讲述使我想起了天黑不久我在林阴道上遇见的女人,也是看不清她的脸,在几分钟内竟两次与我迎面相遇。

  董枫说屋里太黑,看不清她穿的什么颜色的衣裳。我说让我现在就去看看,作这个大胆的决定,是因为我太想证实梦与现实的奇怪联系了。董枫显得有点担心的样子,说是张江在这里就好了。这个牛高马大的小伙子在这种时候确实能给人以信心。但事情往往在节骨眼上阴差阳错,张江已陪了董枫好几个晚上,什么事也没发生,而今晚是说好了在家休息的。

  “怎么,现在想念张江了吗?”我一语双关地问道。董枫不好意思地说:“别乱猜了,我已经给张江讲好了,做我的弟弟蛮好的,他也同意。”

  我还想用有没有可能发生“姐弟恋”的话题来打趣她,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我得立即去黑屋子看看。

  天亮前的住院楼安静得像一片无人区。我们轻手轻脚地上了二楼,董枫给我开了进入病区的小铁门,然后站在门边说:“我在这里等你。”显然,她是不愿再一次经受恐惧了。

  我强作镇定地说:“好吧。”便定了定神,向暗黑的走廊走去。董枫在背后说:“那边。”我回过身,才发觉应该走左边那条走廊。

  这座老式楼房的木地板简直守不住任何秘密,我的脚步声在暗黑中“咚咚”地响,尽管我已经走得很轻了。拐了一个弯后,便是通向黑屋子的那一段走廊了。我放慢了脚步,因为确实太黑。为了不惊动各个病房的病人,董枫说过最好不要把沿途的廊灯打开,精神病人是很敏感的,夜里的动静有时会让他们大吼大叫。

  然而,侧面的一间病房却透出了灯光,病房门是虚掩着的,灯光从门缝中射出来,在走廊上映出一条光带。这间亮着灯的病房离走廊尽头的黑屋子还有一段距离,因此我把它当做正常的病房,没有在意。经过这道门缝时,我只是想,别惊动了里面的病人。同时,我理了理身上的白大褂,挺直了身子,我想如果里面有病人冲出来,我就以医生的威严叫她进屋去睡觉。这样想着,心里便镇静了,我甚至从容地从门缝往里望了一眼,这一望却让我差点魂飞魄散。

天亮之前的这段经历让我在以后很长时间里都心有余悸。在女病区暗黑的走廊上,
接连发生的事情好像是要阻挡我接近那间黑屋子。

  首先是那间亮着灯光又虚掩着门的病房,我无意地探头往里一望,雪亮的灯光中空无一人,病床上却直挺挺地躺着一具尸体。虽说有白被单从头到脚地盖着这个死者,使我看不见死者的面容,但从白被单下凸起的人形却更让人害怕。

  我像触电似地缩回头,感到汗毛直立,双腿僵硬地站在走廊上,想迅速逃避却迈不开步子,直到猛然想起董枫说过这病区死了一个病人还未送太平间,才让这突然的惊恐慢慢平息下来。这没什么可怕,我对自己说,只是由于毫无思想准备受了点刺激罢了。

  我继续往前走,暗黑的走廊上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却老出现那床白被单盖着的尸体。我伸手摸着墙壁,停了下来,让自己再次镇静镇静。我将眼睛闭上再睁开,以便清除刚才的视觉印象。这方法有效果,我慢慢辨别出了走廊的轮廓,我用手摸着墙壁向走廊尽头移去,我摸着墙壁的手还会等距离地触到一扇扇病房门。突然,我顺墙移动的手碰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等我反应过来时,我已经与一个站在病房门口的人碰到了一起。“你要毒死我!”那人冲着我的脸冒出一句话来,是一种嘶哑的老妇人的声音。

  我本能地往后连退几步,看清了这病房门口确实站着一个人影。“你要毒死我!”这句话解除了我的恐惧,因为我以前听过这句话,是住在黑屋子隔壁病房的老妇人爱念叨的,她是一个典型的疑虑症患者。我镇静下来,本想吆喝她进屋去睡觉,又怕我的声音惊动了其他病人,干脆不理她罢了。

  我走过她身边,来到了黑屋子的门口。我这时才真正有点紧张了,因为这长期闲置的屋子里如果真有人影出现,如董枫看见的那样,才是真的恐怖,无法解释的东西是恐怖的起源。

  我首先将脸凑在门上,看清了锁得牢牢的门锁。我蹲下身去,用手摸了摸贴在门与门框之间的小纸条,是完整的,没有破损。这是张江出的主意,纸条完整说明这门确实没有开过。

  接下来,我将脸向窗口移去,屋子里很黑,隔着玻璃什么也看不见。侧耳细听,里面也没有任何动静。正当我要怀疑董枫看见的人影是否真实时,我已习惯了暗黑的眼睛突然辨别出屋里似乎确有一个人影。

  我的心狂跳起来。定睛细看,真是一个人影,坐在屋里那张废弃的黑沙发上,头埋得很低,头发好像很长,是一个女人!她长久地一动不动,像是一具僵尸。

  我无法形容当时的恐惧。我想无论是谁,如果真正在这种情境下目睹这一不可思议的现象,都不会做到镇定自如的。当时,我是怎样穿过黑暗的走廊跑回病区门口的,我已记不清了,只是听见董枫不停地问:“你看见了?看见了?”

  如果说,董枫上次在雷雨之夜看见黑屋子里有梳头的女人是幻觉,那么这次出现在黑屋子里的人影却是我亲眼目睹了,两个人都看见的东西还会是幻觉吗?这绝对不可能。

  最令我后悔的事是当时没能再次去黑屋子证实这一切。我也提出了要进屋去看看,并且让董枫去值班室取来了手电筒和开门的钥匙。然而,董枫将这两样东西交给我时双手却不停地哆嗦,并且,喃喃地说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来:“你别吊死在里面啊!”这句毫无道理的话让我彻底丧失了去黑屋子的勇气。我恐惧地全身一震,抓住董枫的手说道:“你说什么呀?难道,你有这样的预感吗?”

  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是人不能左右自己。董枫的这句话给我暗示出另一种可能,这就是我走进黑屋子以后,会突然丧失自我,而完全按照另一种指令做事,如果那指令叫我将绳索套在脖子上,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照此办理。难道,董枫预感到了这种恐怖吗?

  董枫的手冰凉透骨,我摇着她的手不停地追问,她却像做梦似的反问我:“我说了什么吗?我没说什么呀。”

  我完全昏了头,不管怎样,我去黑屋子的勇气已彻底丧失,这使得黑屋子的恐怖继续存在,并且在后来发生了更加恐怖而又血腥的事件。我后来一直想,如果我当时再次去了那里,打开门,遭遇了那个幻影,是否可以阻止后来发生的恐怖事件呢?

  我承认我当时胆怯了。我说:“那就天亮以后再进屋去看吧。”董枫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说先回去休息吧,天快要亮了。我走到楼梯口,董枫又从值班室追了出来,塞给我两粒白色的药片,说是吃了好睡觉。

  回到小屋,台灯依然亮着,我夜里出门时都这样,以免推开门时屋里一片漆黑。

  上床之前,我突然想到了那张夹在书中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瓜子脸型,长着一双好看的丹凤眼的女孩,二十来岁吧,我曾猜想她是吴医生的恋人。因为这间小屋本是吴医生上夜班时休息的地方,他提供这屋子给我住是出于对我的信任,我也就不便向他询问这照片的来由,因为随便翻看别人的东西总是不好的。?

  我为什么会将这晚的奇怪经历与这张照片联系起来呢?当时确实也没多少道理,我只是觉得要再一次看看这照片,这举动让我陷入了更深的迷雾。因为我打开那本书时,夹在里面的照片没有了。我不甘心地反复寻找,确实没有了。难道是吴医生来取走了这照片吗?不可能,吴医生根本就没来上班,并且家里也无人。

  睡下后我突然产生了一个荒诞的想法,这就是天黑后不久我在林阴道上遇见的那个穿白裙的女人,直到梦中看见的自缢身亡的女人,还有黑屋子里的垂着长发的女人,是否就是这照片上的女人走了出去呢?如果天亮以后,那照片又回到书中,那就太恐怖了!

  这想法有点儿像《聊斋》故事,荒诞透顶,我说服自己绝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窗帘上已经有了白光,天就要亮了,我拿起水杯吞下了董枫给我的那两粒药片,我得睡去才能逃避这一切。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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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qianlong.com/  2003-09-04 13:57:33
60?

  醒来时已是下午,
夏日的暑热透过窗玻璃逼进来,室内像一个蒸笼。我推开窗,有凉风和着林中的蝉声一起扑来,头脑顿时清醒了许多,想起昨晚的惊吓,有点儿恍若隔世的感觉。

  我去找董枫。在这种阳光明亮的时候去黑屋子察看应该是最好的时机。董枫还没到值班室来。

  下楼时遇见吉医生。他瘦削的下巴上胡子刮得很干净,这使他显得精神。“27床的病情又加重了,”他说,“本来已经恢复得比较好了,可前几天消防部门来病区检查防火设置,他们的穿着与警察很相似,27床的病人看见后就往病房角落里钻,还不断地说‘我没杀人,没杀人'。要不是他是个精神病人,还真让人怀疑他是个潜逃的杀人犯呢。”

  “27床,是那个叫龙大兴的病人?”我记起了那个满口“文革”语言的胖子,我第一次在住院楼外遇见他时,听见他自言自语的话便是“往前走,前面有红旗”。

  “正是他,”吉医生说,“你去看看吧。”

  我和吉医生一起进了男病区,走廊上仍然满是游动的人,使这里有点儿像一个集市。这是精神病院与普通医院的住院部完全不同的地方,这里没有人会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

  进了病房,床上没人,龙大兴正蹲在墙角,用惊恐的眼光盯着我们。“该对他用电休克治疗了,”吉医生说,“让他的意识中断后形成空白,这样才能解除他的惊恐。可吴医生却认为应该用催眠疗法,让他回忆出惊恐的根源,比如文革中是否杀过人等等,回忆出根源后病情才会好转。但是,有些病人的恐惧完全是莫须有的,或者是遗传基因,回忆解决不了问题,你认为是不是这样?”

  这吉医生老是在学术上与吴医生较劲。我明白他想取得我的支持。怎么说呢?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随即走出来,推开隔壁病房的门望了一眼。这是严永桥曾经住过的病房,自从他夜里偷跑出医院在高速路上被车撞死以后,这病房一直空着。

  “还没有新病人来。”吉医生在我身后说,“很多家属不愿意送病人到这里来,这是一种很不科学的偏见。”

  我知道他又要滔滔不绝地发表见解了,连忙点头说:“是的,是的。”接着便称我还有其他事要出去一会儿。因为我心里惦记着找到董枫赶快去黑屋子察看的事。

  走出病区,我站在住院楼门外的台阶上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通向住院楼的林中小径上,一个穿白裙的女人正向这里走来,我心里“格登”一跳,这不正是我昨夜在林中遇见的女人吗?

  她走近了,约二十七八岁的年龄,脸型较阔大,所以她用披肩发遮住了一部分面孔,这是一种女孩常见的装扮方式。

  “你找谁?”我以医生的口吻询问道。

  “我是守护病人的家属呗。”她对我的询问有点儿不以为然,“27床的,龙大兴是我父亲,是你们叫我来守护他的,说是亲人的谈话,对他有好处。”“哦哦,是这样是这样。”我略带歉意地点头。同时,心里在嘲笑自己昨夜在林中遇见她时的惊恐。看着她进了住院楼,我想,但愿黑屋子里发生的事也这么简单。

  我在台阶上等到了董枫。她远远走来时,我看见林阴道边几个修剪花木的工人一直对她行着注目礼,我知道这是由于她高挑匀称的身段所散发的魅力。

  “对不起,多睡了一会儿。”她说,“我去值班室取钥匙。”看来,黑屋子的人影也让她没睡安稳。她面容有些苍白,一连串的怪事确实让人很难承受。

  我们走进了女病区。这里的走廊上比男病区安静得多,因为抑郁型的女病人更多一些,她们不怎么行动,病情发作时一般也就呆在病房里哭或者笑,有的在盆里反复洗一条手绢,有的整天数自己袖口上针眼的数目。

  我们来到了走廊的尽头。这间被称为 “黑屋子”的长期闲置的病房,门上的挂锁依旧完好,贴在门缝上的一个不起眼的小纸条也没有损坏。我移到窗边往里张望,董枫也紧张地凑了过来,室内除了一些杂物外,似乎没有任何变化。

  开门进去后,室内潮气依旧,我首先走到那张废弃的黑沙发边,弯腰细看,这沙发上确实没有灰尘。在这到处都有一层薄薄的灰尘的室内,只有被人使用过的东西才会这样干净。昨夜,我看见的人影就坐在这沙发上,看来这事千真万确。

  “你看,这假发也被人动过了。”董枫指着放在沙发上的那团长长的假发对我说。因为上次我们进这屋里时,曾将这假发的发梢与沙发扶手对齐放好,这样,如果有人动过,就不可能放回原样。

  我很后悔,昨夜应该进屋里来,不管那影子是人是鬼,终会有个结果。而现在,一切都是悬案。

  “不过,单玲死后,这假发怎么会一直留在这里呢?”我问。董枫说:“单玲吊死在这里时,头上就没戴这假发。后来吴医生来从绳索上解下了她,尸体就运走了,也许假发就这样一直扔在这里。”

  “吴医生后来进过这屋里吗?”我这样问,是因为推想吴医生看见这假发后,也许会将它扔掉的,因为他是为这位脱发的女病人买来的这东西,人死之后,看见它会让人心里不快的。

  “谁知道呢?”董枫盯着那团假发说,“总之我没看见吴医生进来过。”我想起了昨夜看见的人影,垂着头,长发一直散落下来,难道,进这屋里来的人迷恋这假发吗?“我明白了,”董枫说,“我第一次看见坐在这屋里梳头的女人,也许就是梳理的这个假发……”“我们走吧。”我拍了一下董枫的肩头说。这一拍让她惊叫了一声。我说:“别太紧张,我已经有主意了。”
 
第十六章

黑屋子里确实有人出没的事实,
使我推测出两种可能。一是单玲的魂灵返回;二是有其他对这套假发感兴趣的人在此逗留。对第一种可能,我们的科学找不到任何证据;而对第二种可能,我感到自己能找到线索。

  大胆的假设是,这事与吴医生有关。昨夜黑屋子里出现人影时,吴医生也恰恰不在家,并且去向不明,这是时间上的吻合;另外,这套假发是吴医生为单玲买的,这种举动明显超出了医生的职责,其中包含的感情因素显而易见。这样,单玲死后,吴医生到这里来哀悼死者也在情理之中,这是逻辑上的解释。

  当然,这种假设未证实之前,我不敢向董枫透露半句。因为搞不好,他们会认为我是患了妄想狂的病人。我得谨慎行事才行。

  我在住院楼外的林阴中漫步沉思,黄昏正沿着树梢徐徐到来。我掐灭了烟头,转身向医院宿舍走去,我想吴医生现在一定在家了。

  果然如我所料,吴医生裹着一条大浴巾来给我开了门。他指着客厅的沙发说:“坐一会儿,我换上衣服就来。”说完便进了里间。

  怎么在这个时候洗澡?我想,也许是昨夜黑屋子里的灰尘弄脏了他吧。我的眼睛迅速在客厅里搜索,想发现什么异常的东西。突然,我看见了靠在墙角的一把黑雨伞,我对它印象太深刻了,这不是严永桥死后出现在我家里时,随身带着的那把雨伞吗?

  “你脸色不好。怎么,找我有事吗?”吴医生已出现在客厅里。他穿着一条宽大的短裤,上着条纹短袖衬衣,壮实的小臂上的血管像蚯蚓一样凸起。

  “听说你生病了,我来看看。”我说,“昨晚就来过一次,你又没在家。”我故意将话说得这样明白,是想看看他的反应。

  “哦,哦,是这样的,”吴医生坐下来,慎重地拍了拍我的膝盖说,“这事你知道就行了,别对外讲,我并没生病,而是请了假,到严永桥的家里去了。”

  “你去了陆城县那个山沟里?”我顿感意外,问道。

  “是啊,昨天就去了,今天刚赶回来。”吴医生紧锁着眉头说,“尽管你和董枫都去过了,我还是不放心。我要去看看,严永桥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说实话,从医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怪事。我经手的病人死去的也不少,从未发生过什么死后又出现的事,这种天方夜谭让人无法理解。自从你说严永桥登门找你之后,我就一直在观察这件事的真实性。我想,严永桥如果真的还存在,他就可能还会在医院里出现。果然,你前几天在窗玻璃上看见的那张脸就是他。既然这样,他就还可能在家里出现。于是我去了他家,他的老婆汪英说没出现过什么异常,除了她自己几次梦见他之外,家里是很平静的。我看见他的遗像已经从墙上收到柜子里去了,屋外的坟上已经长出零星的青草。我在那里住了一夜,除了半夜发生过一阵莫名其妙的狗吠之外,什么也没发生。我想,严永桥即使是鬼也可能在这里出现啊,然而没有,我大睁着眼睛在他的家里过了一夜,却是平安无事。”

  原来,吴医生和我一样,牵挂着严永桥死后再现之谜。因为他相信我见到的那一幕是真实的,绝非幻觉――而在这之前,他老爱用幻觉解释一些奇怪的现象,连董枫看见黑屋子里出现了一个正在梳头的女人,他都认为是董枫在夜班疲劳后产生的幻觉。

  现在看来,黑屋子里有人出没的事也是真实的了,昨天夜里我目睹了那个黑影,并且屋里的黑沙发有人坐过,放在沙发上的假发也被动过,这都是事实。我还怀疑吴医生与这事有关,现在看来,他昨夜根本不在这个城市。

  “不只是严永桥的出现无法解释,”我对吴医生说,“黑屋子里也确实有人出没。”我把昨夜黑屋子里的动静告诉了他,并且明确地表示,不知这事与死去的女病人单玲有没有关系。我之所以决定开诚布公,是因为相信吴医生和我和董枫一样,正受着这些怪异事件的围困,我们需要同心协力来对付这些莫名其妙的纠缠。说实话,我早该与吴医生一起来破解这谜团了,因为他同意我住到医院来,就是想让我协助他发现点什么,我怎么会怀疑到他的行踪呢,想来真是有点荒唐。

  “那屋里真的有人?”吴医生的声音非常震惊,“莫非这医院里真的闹鬼!”我第一次看见他这样惊慌。“与单玲用过的假发留在那屋里有没有什么关系呢?难道,是死去的单玲留恋她住过的病房?”我提醒他道。

  “不可能,不可能。”吴医生连连说,“你相信魂灵再现?不可能的事。”

  我点燃了一支香烟。吴医生伸手说:“给我一支。”

  我略感意外地问:“你不是戒烟了吗?”

  “太烦了,抽一支不碍事。”吴医生接过烟去,点燃,猛吸了几口,我们坐着的客厅里顿时烟雾腾腾。

  “单玲是个好姑娘,她不会回到这里来吓人的。”吴医生喃喃地说,看来,他作为医生的理智也有点迷乱了。

  “你曾经爱上过她吧?”我半开玩笑地试探道。

  “怎么会呢?”吴医生盯着我认真地说,“我只是很同情她罢了,那样年轻便精神分裂,怪可怜的。”我建议将黑屋子里的假发扔了,看看能否平静。吴医生开始表示同意,后来又说,让它继续留在那里吧,如果真有人在那里出没,我们也好继续观察,一定要搞个水落石出。他说,今夜开始他就继续上夜班,他会在半夜过后常去那里看看的。

  走出吴医生的家,已是傍晚时分了,我突然想起还没把小娅来找他的事转告他,便返身回去。吴医生站在半开的门口听了我的转告后说:“她是来叫我出诊。这女人也有点神经兮兮的了,她说的话,你别全当真。”

作为精神病医生,
对人的行为包括语言,都爱从精神现象的角度加以审视,这也许是一种职业习惯。但是,对正常人也这样审视是否合适呢?吴医生说对小娅的讲述不要“全当真”,使我很难理解其中的含义。小娅讲什么了呢?无非是她丈夫夏宇的病情,这之中有些事确实很玄乎,但肯定是真实发生过的,因为小娅没必要编造她丈夫生病的经过。并且,她说她丈夫精神受刺激的第一件事是收到了一包冥钱,上面写着一个叫“卓然”的名字。这事也许连医生听来也很荒唐,但我知道这事绝非编造,因为只有我知道“卓然”确有其人,尽管这个医学院的女生早在十四年前就已死去,但现在出现这个名字绝非巧合。

  我清楚地知道,我遇上了一段真实的恐怖经历,我必须面对它,直到一一解开这些谜团。

  首先,我和吴医生、董枫一起,一连用了三个晚上去察看女病区最尽头的那间病房。我们想与这间长期闲置的黑屋子里的幽灵正面相遇,有了吴医生的参与,我们感到力量更强大了一些。其中有一天晚上还有张江的加盟。这个在望远镜里爱上董枫的大学生充满浪漫情怀,我们一起挤在值班室里半是恐怖半是兴奋地聊天时,他对董枫时不时的深情一瞥,会使人回望见自己的初恋镜头。

  一连三个夜晚,黑屋子里悄无声息,什么也没有出现。第四个晚上我决定休息一夜了。睡下后不久,便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我梦见自己在住院楼入口处的石阶上坐着,好像在等一个什么人。月光很好,树阴在通向住院楼的路上印出满地黑白交错的暗影,看上去像一个棋盘。突然,一个人在这个棋盘上走来,我看不清他的脸。他走过我身边时,有什么东西在我肩膀上碰了一下,我回头再看,那人已进入病区了,在他的背影消失的最后一瞬,我看到他的左手拎了一把黑雨伞,刚才碰着我的就是那东西。这人是谁?严永桥!我紧张得要命,胸口一阵狂跳,便醒来了。

  醒来后我想,这会不会是一种预兆呢?本来,我不会对这种想法当真的,但是当我下了床从窗帘缝中望见外面果然

  是满地月光时,我吃惊了。

  我看了看表,夜里1点9分。我决定到病区去看一看,那个拎着黑雨伞的严永桥,是否真的回到他病房了呢?刚才在梦中,是看见他走进病区了的。

  我轻手轻脚地进了男病区。走廊很长,很黑,深处的一间病房透出灯光,我的心“咚咚”直跳,从那灯光的位置看,正是严永桥曾经住过的那间病房。我知道那病房一直是空着的,怎么会有灯光呢?难道,刚才的梦真是预兆?

  不管怎样,我必须面对这个现实,以便解开撞进我家的这个不速之客的真相。我鼓足勇气往前走去,到达这间病房时,我的额头上已沁出了冷汗。我站在门口,从门上方那映着灯光的玻璃往里望去……一个胖胖的男人坐在病床上,抬头望着天花板,一只手举在空中,好像在招呼上面的什么东西。这不是龙大兴吗?我紧张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严永桥住过的病房在他的隔壁,而此刻,那里悄无声息,没有任何异样的动静出现。

  既然来了,我决定还是到隔壁看一看,以免回去后还为梦中的情景担心。这道病房的门仍是关得严严的,但没锁,将门把手一旋转便开了。

  屋里暗黑,但由于今夜月光很好,透过窗帘,能依稀看见病床的轮廓,但病床上不是我以前见过的那样铺得平平展展的,好像,好像躺着一个人似的。

  这决不可能!我的手抖抖地在门边的墙上摸到了电灯开关,“啪”的一声,雪亮的灯光中,我看见一个人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

  我惊叫一声,用手扶住门框,没让自己跌倒。我感觉那人会一跃而起向我扑来,然而,不,他直挺挺地躺着,我突然反应过来,这是一具尸体!因为,只有尸体才那样挺直,两只脚尖在被单下往上凸起,但面部没盖上,仰面朝天,双目紧闭,这突然开启的强烈灯光对他已没有任何意义了。

  我强压着恐惧,心想,这间病房不是一直空着的吗?怎么会出现一具尸体呢?我一步一步向床边走去,我得看清他的面容。因为,如果是严永桥,我会认得的。

  一张瘦削的脸,苍白,额头上有一道结了疤的伤口。这不是严永桥。当然,早已在高速路上被车撞死的严永桥也不可能再躺到这里来的,他已经被火化,骨灰葬在乡下的坟堆里了。

  突然,我看见这尸体的鼻孔微微有点翕动。我俯下身去细看,确实在动。他还在呼吸吗?我伸出一个指头在他鼻孔边试了试,有一些热气吹在手指上。

  原来他没死!我后退一步,害怕他伸手抓住我的头发。有时候,活人比死人更可怕。我迅速在室内环视了一遍,没有发现黑雨伞之类的东西,显然,他并不是我刚才梦中看见的那个人。他不是严永桥,但睡在严永桥曾经住过的病房里。

  我一点一点地向门外退去,一片死寂中,我听得见自己的心跳。退到门外后,我伸手拉上了门,然后,一转身……天哪!一个人正脸对脸地站在我面前!

  我听见自己发出“哇”的一声惨叫,感到眼前一阵发黑,那一瞬间,那张紧逼着我的脸和他背后的走廊一起在我眼前旋转起来。

  “嘿嘿嘿!”我跌倒在地时听见那人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哑笑,我感觉他的喉咙里好像卡着鱼刺。

  我本能地将手举在额前,似乎要架住他扑上来的沉重的身躯。我的目光从两手之间望上去时,突然认出了那张胖脸……这不就是隔壁病房的那个病人吗?他刚才还坐在床上发愣,怎么不知不觉溜到走廊上来了呢?

  “龙大兴,回你病房去!”我站起来呵斥他。他似懂非懂地往后退。

  我定了定神,然后穿过暗黑的走廊向病区外跑去。


月光花园真不愧是这个城市的富人区,
优雅、气派。每幢别墅前都围着低矮的白色栅栏,里面是茂密的花草树木,一条卵石铺就的小径从中穿过,直抵别墅门前的石阶。

  按照小娅上次在医院里对我讲过的地址,我找到了她家。当时正是中午1点多钟,小娅正在楼上的卧室里午眠,她家那个叫英英的小保姆安排我在楼下的客厅里喝茶等待。

  “你是精神病院的医生吗?”英英怯怯地问我。她的脸色不太好,看来夏宇的精神分裂对这屋子里的人都产生了极大的压力。

  “是的,”我说,“我来了解了解他生病以来的情况。”

  英英说:“等一会儿小娅阿姨给你讲吧,总之,太吓人了。”

  “那包冥钱是怎么回事?”

  “谁知道呢,”英英茫然地说,“那天早晨,打开门就在门槛外放着。小娅阿姨开始还认为,一定是有人捣乱,因为夏叔叔是开公司的,也许是竞争对手搞的破坏。但是,夏叔叔却被吓着了,说是冥钱上写的那个名字莫名其妙。那个名字叫卓然,小娅阿姨认为是个女人的名字,便和夏叔叔吵架,可夏叔叔发誓说不认识这个人。后来,他们说把这包冥钱烧了就好了。从那以后,夏叔叔就开始精神恍惚。吃了吴医生开的药以后,安静了一些,但成天睡觉,有时半夜醒来,在楼上乱叫,说是看见一个女人从屋里走过。”

  “真有陌生女人在屋里出现吗?”我问。

  “不知道。”英英摇头说,“我和小娅阿姨都没看见过,但心里害怕。我晚上去厕所就要经过这个客厅,有一次,就看见墙边站着一个人影似的,吓得我赶快退回房间去。还有一次,半夜时还听见厕所里的水箱‘哗哗哗’放水的声音,我不敢去看,因为夏叔叔和小娅阿姨住在楼上,这楼下的厕所除了我是不会有人去用的。我确实不敢断定,到了夜里这屋里是不是有什么人在走来走去。”

  “这里平时有些什么客人来吗?”我问。

  “都是夏叔叔公司里的人,偶尔来看望他的病情。”

  “有没有一个姓严的来过?”我对这个小保姆比划着说,“一个三十五岁左右的男子,个子很高大,两道眉毛很粗。”

  我提出这个问题,是因为夏宇和那个鬼影似的严永桥凑巧都毕业于建工学院,他们相互认识吗?而近两三年来,他们一先一后陷入精神分裂。这种巧合多少让人感到一些蹊跷。

  英英诧异地望了我一眼。这个十七八岁的农村姑娘也许觉得这个问题不像是医生的提问了吧。她凝神想了一会儿说:“没有,没见过这样的客人。”说完,她便叫我在这里呆一会儿,她上楼去看午睡的女主人醒来没有。看来,这种谈话深入下去使她害怕地想逃避。

  我在沙发里挪了挪身子。沙发很大很软,像要把人埋进去似的。宽敞的客厅呈现出一派欧式风格,窗帘低垂,室内光线柔和,屋角有一架大钢琴闪闪发亮。

  小娅从楼梯上下来了。她穿一件米白色的丝织睡衣,束着窄窄的腰带。“夏宇的病情怎么样了?”她急切地问我,似乎感到我的意外出现会给她带来不好的消息。

  昨天夜里,自从我知道了躺在严永桥病房里的那个新来的病人是夏宇以后,我就决定到这里来一趟了。当时是夜半,我还不知道那个像尸体一样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的人就是夏宇,更不知道作了电休克治疗后的病人是这种状态。记得我当时胆战心惊地跑出暗黑的病区,在值班室找到吴医生时,心还“咚咚”直跳。吴医生告诉我是夏宇住进医院来了,同时,他对我半夜三更去病区乱窜感到奇怪。我告诉他,是刚刚做的一个梦让我去病区的,因为我在这个梦中看见拎黑雨伞的严永桥进了病区。醒来后我便好奇地去病区验证一下梦境,没想到,在严永桥曾经住过的病房里,还真的躺着一个人。当时,吴医生笑我神经过敏,他说夏宇是昨天下午住进医院来的,这人病情发展得很严重,已经有伤害家人的举动出现,再不住院,对人对己都很危险。

  我深感震惊,与我多少有点关联的人物怎么无形之中都在我身边聚集?这个收到过卓然的冥钱的人,此刻与我近在咫尺!我决定到他家里看一看。

  “没什么,”我望着小娅说,“夏宇正在接受正常的治疗,我是来了解了解他住院前几天的病情的。”

  小娅坐在我侧面的沙发上,低下头一时没有言语,一只手无意识地抚着垂在腿上的睡衣。?“不是说,不愿意让夏宇住院治疗的吗?”我又问。客厅里静得让人有点发慌。

  “不住院不行啊!”小娅抬起头来说,“原以为在家治疗可以慢慢好起来的,并且吴医生也很认真,除了开药以外,还用催眠方式给他作心理治疗……”“催眠?夏宇在那种状态中说些什么呢?”我打断小娅的话问道。因为我知道人在那种状态下可以流露出一些潜意识中的东西。

  “不知道。”小娅摇摇头说,“作这种治疗,除了医生和病人,是不能有另外的人在场的。吴医生说要给病人绝对的安全感,所以作这种治疗时我都没进房间去。”

  “哦,哦。”我点点头,表示这种治疗是这样要求的。

  “可是,他的病情一点不见好转。前天夜里,我睡得正香时,突然感到呼吸困难,睁开眼,夏宇正骑在我的身上,双手掐住我的脖子,口里还喃喃地说,‘我认出你了,你就是卓然,我要掐死你!'我拼命挣扎,大喊大叫,后来他自己手一松滚到床下去了。他两眼发直,滚下床后盯着我浑身发抖,好像又很怕我似的。他的病这样发展下去太危险了,我左思右想,只好送他去住院治疗。昨天,吴医生接到我的通知后,带了好几个医生来,看着他们一拥而上扭着夏宇的胳膊往楼下拖,我心里又有点发痛。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你现在也参加夏宇的治疗吗?可得多关照关照啊。”

  小娅的讲述让我的感受很复杂,但当时只能安慰她道:“放心吧,我们会尽力治疗的。”

夏日的阳光照在住院楼前的青石台阶上,
石上的纹路清晰可见。而在这些石头的内部,一部秘而不宣的地质变迁史深藏其中。这犹如我们的大脑,一些深陷进黑暗中的东西,它的挣扎,它的扭曲,谁能探测到它的真相呢?

  “夏宇,你感觉好些了吗?”在严永桥曾经住过的病房里,我对着这位新病人发问。

  他抬头望了我一眼,又重新埋下了头,似乎没听见我的问话。他的下巴已经瘦得尖削。

  “夏宇!”我提高声音叫道。

  “我听话,我听话。”他猛地抬起头连声应道。他的脸清瘦,因而眼睛显得很大,只是眼光呆滞,还露出惊恐。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由于害怕电休克治疗,以至于看见穿白大褂的人就惊恐畏惧。

  “严永桥,”我尽量平和地问道,“严永桥是你的同学吗?”

  “我吃过药了。三颗白的,一颗黄的。”他答非所问地喃喃道。看来,他的意识已经完全分裂,不过,对数字好像又很清醒,三颗白的,一颗黄的,他对药片怎么数得这么清楚?看来,精神病人在有些方面又是清醒的。

  “你从建工学院毕业几年了?十年?十二年?”我想依照他的思路从数字方面唤醒他。

  “我吃过药了……”他继续喃喃道。我的努力毫无用处。

  “你认识卓然吗?”我故意将“卓然”两字说得很重。

  他目光呆滞地望着我,没有任何反应。突然,他从床边站起身,倒退着移到窗边,然后返身抓住窗上的铁栏摇动起来,那感觉,是想逃跑。

  我心里一惊。幸好有铁栏保护着这些病人的安全,不然,病房的窗口就太危险了。我走过去扳了扳他的肩头,同时严厉地说道:“回到床上去躺下!”

  走出病房,我感到一丝绝望。看来,从夏宇这儿什么也问不到了。但这个新病人对我遇到的谜团又非常重要,因为他和严永桥读过同一所学院,而后来收到的冥钱上,又写着卓然的名字,我盼望着他能早点治愈,以便能讲出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信步走出住院楼,望着青石台阶上的石纹想到了大脑的秘密。

  “大热天的,站在这里研究什么呢?”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

  我回转身,是小翟护士正从楼内出来。她的青春红润的脸庞使我精神为之一振,刚才在病房里产生的对人的沮丧感一下子减轻了许多。

  “我刚刚去看了夏宇,”我说,“病情好像很严重。”

  “这不正是一些人所希望的吗?”小翟眨了眨眼说。

  这话让我大为震惊:“你说的是什么意思?谁希望这样?”

  “那天,医院开车去接这个病人,我也去了。”小翟说,“进了那幢房子,我便什么都明白了。你想,那幢房子里半夜过后总有人走动,而且是个女人的影子,这会是谁呢?没有人的卫生间里,抽水马桶会在半夜三更哗哗哗地放水,这又会是谁呢?我想小保姆不会讲谎话。那么,这一切只能是这幢房子里的另一个女人干的了。”

  小翟的话让我瞪大了眼睛:“你是说,这些事是小娅干的了?荒唐。她这样做为什么呢?”

  “这还不清楚?这样可以让夏宇更加疑神疑鬼,并且还有莫名其妙的冥钱,这样不让人神经错乱才怪。”

  我认为小翟的这种推测毫无道理。“她是夏宇的妻子啊。”我说。

  “对了,妻子做这种事才没人怀疑。”小翟说,“我看见那幢豪宅心里就明白了。你想,只要夏宇一死,谁是继承人呀?豪宅、存款,还有一个公司,啧啧,美死了。”

  “这样说,可以向公安局报案了?”我不以为然地打趣小翟道。女人虽说在很多方面直觉不错,但嫉妒心也会让女人发生误会。我隐隐感到小翟对小娅怀有敌意,因为小娅以前来找吴医生时常常关上门在里面谈话,这让曾经喜欢过吴医生的小翟心里别扭。

  “真是死了人,总会有人报案的。”小翟不服气地说,“总之我认为那女人有问题,咱们慢慢瞧吧。”

  小翟护士的话把我的思维再次搞乱了。凭心而论,她推测的事情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因为,我对小娅和夏宇毕竟知之甚少。

  但是,说写着卓然名字的冥钱是小娅干的事,这点我敢肯定不可能。因为卓然已死去十四年了,照小娅的年龄推断,那时她还是个十一岁的小学生,不可能与一个医学院的大二学生有关系。

  至于那幢别墅里的小保姆在夜里所听到和看到的怪事,上夜班的吴医生是这样给我解释的:“这事很简单。人只要心里害怕,什么怪事都来了。何况住在那样大的一幢房子里,到夜里睡在床上一想,楼上楼下那样多空房间,还有走廊啦、楼梯啦等等,即使在正常情况下,如果人的思维转到恐惧方面来,心里都会不踏实。何况这大房子里还住着一个精神病人。在这种恐惧的氛围中,小保姆独自住在楼下的房间里,夜半三更产生一些幻听幻觉完全可能,没什么奇怪的。”

  这时,精瘦的吉医生走进了值班室,听见了吴医生最后几句话,他补充说:“对的,幻听幻觉不只是精神病人才有,正常的人有时也会发生。几年前,我母亲去世了,有一天夜里我醒来,看见她正在开衣柜取衣服。我心里纳闷,想叫又叫不出声,伸手拉亮了电灯,屋里什么人也没有,这就是幻觉。”这个老爱在学术上与吴医生对立的家伙,这一次的观点与吴医生一致。我想,也许他俩的关系在缓和了。

  有吉医生在场,我不便更多地谈夏宇这个病人引出的其他疑团。我告辞出来回屋去睡觉,董枫从护士值班室里赶出来,在走廊上拦住我说:“等一会儿查完病房后,我来找你,有很可怕的事发生。”

  我心里一惊,压低声音说:“又出什么事了?”董枫不回答,示意我先回屋去等着。

第十七章

时间是一道道紧闭的门。我们一天天一年年地往前走,
在推开这一道道门后遭遇到无数的悲欢、平淡,还有惊恐。但是,我们总是不能预料尚未打开的门后藏着什么。回想好几年前,我的一位朋友的老父亲去世,我们一大帮朋友便去他家看望,当晚便留在那里陪他守灵。半夜过后,大家的话题不知不觉转到了死亡、幽灵等方面。这时,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士说:“嗨,你们别瞎编了,我以前在医学院读书的时候,还真发生过很恐怖的事呢。”

  她就是郭颖。我用她讲的故事写这本书的时候,绝没有想到书刚写了一半便有幽灵似的人物撞上门来,更不会想到今天我会呆在精神病院里,与无数的疑团和切身的恐怖纠缠在一起。

  前面的东西永难预料。现在是夜里11点40分,走廊上的脚步声一直响到了我的门外。董枫走了进来。她返身关上房门,又走到窗边去,撩开窗帘的一角往外望了望,然后,她压低嗓音紧张地对我说:“这医院里好像要发生什么事。”

  我以为黑屋子里又出现了人影,可董枫说,不,是住院楼的外面。“昨天夜里,张江来陪我上夜班。”董枫理了理护士衫的下摆,说,“半夜过后,没什么事了,我们便到楼顶的

  平台上去乘凉,你知道,昨天晚上是很闷热的。”

  “到了楼顶,张江说要送我一个礼物。你猜是什么?一部望远镜。我说好啊,当初你就是用它偷望我的,这不叫送我的礼物,算是我给你没收了。张江说只要你收下就行,好让它陪着你。张江现在利用暑假在一家公司打工,每周只能来陪我一天。他说很快就可以给我买一只白金钻戒了。我以为他开玩笑,打工一个月挣不了那么多钱,可他说绝对可以兑现。我说这是什么意思,你这个小弟弟想娶姐姐啊?哦,看我说到哪里去了。”董枫不好意思地顿了顿,接着说,“后来,我就好奇地用望远镜了望远处,夜晚朦朦胧胧的,越过医院的树丛,可以看见医院长长的围墙。再远处,高速公路上的汽车也能看见。”

  “突然,我看见一个人影顺着围墙根慢慢移动。光线太暗,看不清那人的衣着和面容。我想,是翻墙进来的小偷吗?不,小偷从没进过这里来的,都知道这里是精神病院,没什么好偷的。那么,也许是哪个病房的病人溜出去了?后来我突然想到,这会不会就是每次潜进黑屋子来的人影呢?

  “看见我紧张的样子,张江接过望远镜望了望,便拉了我一把说,‘这个人影绝对不正常,半夜三更的,在围墙边干什么。走,我们去抓住他。’

  “下楼的时候,我的小腿老是发抖,但看到张江宽大的背影,我鼓励自己说千万别露狼狈相。当时,住院楼外一片漆黑,我们小心翼翼地向刚才看见人影的那一处围墙边走去。我第一次发现这一片林阴中,还有不少半人高的矮树,抬眼望去老觉得像一个人蹲在路边,我为此好几次停了下来,紧张地靠着张江,直到证实了那黑影不过是一丛树,我的胆子才大起来。

  “围墙边满是低矮的灌木,但没有人影。我们贴着围墙根向前摸索,张江说那人不会走远的。突然,走在前面的张江‘唉呀’一声,瞬间就消失了。我往前紧赶两步,看见一只手在地上挥动。我蹲下一看,张江掉进一个很深的土坑里了。我拉着他的手,让他从深坑中爬了出来。

  “土坑周围的土还很松软,张江说这土坑是新挖的。谁在这里挖坑?要干什么呢?我突然冲口而出,说该不会是要在这里埋人吧,这话把张江也吓了一跳,他说从深度来说,这坑里埋一个人好像正合适。

  “张江抱住了我的肩膀,他说他听见我的牙齿在咯咯作响。我说我不、不怕,但是我们回住院楼去好吗?正在这时,前面的灌木丛有响声,显然是有人在走动。

  “我还来不及反应,张江已像一条大狗一样窜了上去,我抬眼看时,两个黑影已扭在了一起,他们一边扭打一边嚷着什么,我只觉得耳朵里嗡嗡地响,意识一片模糊,不知道该往前还是往后跑,事实上我是站在那里一动也动不了,像中了定身魔法。我看见一个人影被摔倒在地,另一个人影指着地上的人嚷道,‘你疯了!这是干什么呢?’我猛地听出这是吴医生的声音。

  “我的心一下子从喉咙落回胸腔里,我叫着吴医生跑过去,从地上扶起张江。我们三人面面相觑,脸上却是疑惑和尴尬。

  “我对吴医生说,你还满有牛劲的嘛。张江揉着腿说是因为地上太滑才摔倒的。显然张江感到有点狼狈,被矮他

  半个头的吴医生摔倒,他似乎觉得有失脸面。但是,吴医生在这里干什么呢?

  “吴医生说,半小时前,他在林阴中散步,上夜班感到瞌睡时,他常爱到楼外走走。但今夜他在散步时,隐约听到附近的暗黑中有一声轻微的咳嗽声。吴医生警觉地想,半夜过后这林中不该有人的。他朝着咳嗽声的方向找去,没发现有人。这时,咳嗽声又响了一声,已经在围墙方向了。于是,他便摸到了这一带,正在细细搜索时,和我们碰到了一起。

  “咳嗽声证明这一带确实有人,会是谁呢?吴医生说他感觉是严永桥。我听后感到毛骨悚然,吴医生什么时候变成有灵论者了?早已死去的严永桥真能复活?他说尽管无法解释,但自从你上个月在家里写作时遇到不速之客,他就相信严永桥的影子还真在世上游荡。他说作为医生没什么可怕的,一定要捉住这个幽灵才行。”

  董枫讲完昨夜的经历,又到窗边去侧耳听了听,她说因为我在这窗玻璃上看见过严永桥的脸,她担心严永桥此刻就在窗外偷听。

  我笑了起来,故意让笑声比较夸张,其实我是想用这笑来给自己壮胆。这时床头的小闹钟刚好指向夜里12点,又要进入夜半了,我怎么就注定了要与幽灵打交道?

董枫走后,
我怎么也睡不着。看来,吴医生将他自己休息用的这间小屋提供给我,让我在遭遇不速之客后来这里体验生活,其真实意图是想让我和他一起发现这个让我们无比惊骇的幽灵。

  外面的走廊上已经寂静无声了,值班的医生护士看来都已经趴在值班室的桌上假寐。我下了床,轻轻地开门走出去。我决定到围墙根一带去看看,还有那个新挖的土坑,也许那里此刻已埋进一个人了,确切地说是埋进一具尸体了。如真是那样,我将是第一个发现者。

  住院楼外是茂盛的林木,这使得林中小径显得特别暗。我朝着围墙的方向走去,暗黑中却响起了迎面而来的脚步声。

  我停了下来。前面出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是一个女人。我想起了上次在这里遇见的穿白裙的女人,她是病人龙大兴的女儿,为这个“文革”以后几十年来一直断断续续发病的父亲,她伤心而绝望,父亲在“文革”中究竟经历了什么样的刺激她永难理解。并且,随着他的精神分裂,他生命中的某一段经历已陷入了永远的黑暗中,医学也不能完全拯救他,最多只能用一些药片让他平静或沉睡而已。

  我站在暗黑中,白色的身影越来越近,原来是小翟护士。她说呆在值班室里很闷,到外面走走。我附和着说,是很闷,要是下一场暴雨就凉快了。小翟突然问我,你今天去看过夏宇没有?她说她估计这新来的病人活不了多久,“哼,那个风骚女人的愿望很快就要实现了,”小翟在暗黑中低声说道,“遗产都会归她的,天哪,这真像是电影里的故事。”

  小翟说完后便向住院楼走去了。我一个人站在夏夜的暗黑中,却感到身上突然发冷,难道,真是小娅在谋杀她的丈夫吗?

  我回转身向住院楼走去,直觉告诉我应该去病房看看这个新病人。在严永桥曾经住过的病房里,预感到有什么凶兆似的。

  我用董枫给我配制的钥匙开了通向病区的小铁门。半夜过后了,病区一片暗黑。我像盲人似地步入深不见底的走廊,同时将一只手举在前面,以免碰着墙壁什么的。转了一个弯后,前面的一间病房里有灯光透出来,从距离看,那正是夏宇的病房。是夏宇没睡,还是有其他人在那里?我的神经一下子绷紧了,轻手轻脚地向那门缝透出的灯光处移了过去。

  屋里有说话声!我探头从门上方的玻璃向里一望,夏宇正坐在床上,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的背影正对着我――是吴医生!他半夜了还用来这里诊治吗?

  “你烧冥钱的时候,是不是看见一个女人的影子从火光中飘出来?”是吴医生的声音,“你看见没有?哦,看见了。你还看见她走进了你的房子,对不对?每天夜里她都在你的房子里走来走去,你关上门,但是她不推门也能进来,门啦墙壁啦都挡不住她,她像风一样飘进来,在你的面前才突然显形,是不是?突然显形!你挡不住她。”

  吴医生的声音低沉、柔和,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水,吸引着听者探头张望。这是心理治疗吗?我在门外感到十分诧异。我继续扶着门框侧耳细听。

  “你住家的地方不对。”吴医生又说话了,“你知道吗?很久以前,你住家的地方是一大片坟地。对的,一大片坟地。坟地就是死人的家,知道吗?现在那里是你的家,而死人的家没有了。死人没有了家就要到你家来,你的家就是死人的家,你的厨房就是死人的厨房,你的卧室就是死人的卧室,死人要来和你一起吃饭睡觉,你的家就是坟而坟就是你的家……”?这一串绕口令似的话听得我毛骨悚然。吴医生怎么了?我在极度震惊中深感恐惧。这时,屋里突然响起一阵乒乓的骚动声。我探头从门上方一望,夏宇已滚落在地上,吴医生正把他拉起来。夏宇被重新推坐在床上,他转身的时候我看见他双手是被反绑在背后的。他的双脚也被捆在一起,坐在床上时,他的双腿便像木头一样挺得笔直。

  我看得目瞪口呆。在这夜半的病区,有一股寒气从这间惟一亮着灯光的病房里透出来。我看见吴医生拉过被子堆在夏宇的后腰。“你尽量让自己靠得舒服一些。”吴医生伸手拍了拍夏宇的脸颊说。也许,吴医生真是在作什么心理治疗吧,看他对病人是很体贴的样子。

  “你尽量放松,放松。”吴医生又说话了,“好,你感觉到自己的眼皮已经放松了,放松了。你的头皮很舒服,你的耳垂也很舒服。你的两边肩膀完全放松了,你的两只手轻飘飘的,你的每一个手指头都轻飘飘的。好,你的眼皮已经放松了……”

  吴医生又开始了一轮循环式的说话。他的声音变得更加柔和,没有高低起伏,像火车的车轮一样永远是一种固定的节奏。这不是在催眠吗?我感到再用心听下去,在门外的我也要眼皮发涩了。

  “好,你轻飘飘的,你开始往前走了。你要回家去了,回家去了。”吴医生半是吟唱般地又念起来,“汽车来接

  你了,漂亮的汽车来接你回家去了。你要拦住这汽车,这是你的汽车,你要拦住它,拦住它就可以回家了……”我的心“咚咚”地跳起来,吴医生的话是什么意思?我突然想起严永桥从这个病房跑出去之后,被汽车撞死在高速公路上的事。天哪,吴医生是在诱导夏宇也这样做吗?

  我突然像目睹了一桩凶杀案似的紧张。我一时无法决定自己是该推门进去还是该悄悄溜走。吴医生低沉而平缓的声音还在屋内响着,像一串串从深水中泛起的水泡。“……你的幸福要靠红色,最鲜艳的红色就是大火,你要在你的家里点燃这种红色,好漂亮的红色哦,像气球一样满天飞,你的卧室红了,窗子也红了……”紧张和惊骇让我双腿有点发颤,我怕我惊叫出来,或者以身体的重量不能自持地突然将门挤开。我必须立即离开这里,一刻也不能停留。我抬了抬腿,还能够使唤。我踮着脚尖一步一步离开这间亮着灯光的病房。在走廊上拐过弯之后,我马上变成了小跑,将整个暗黑的病区和走廊留在了身后。

我不知道别人遇到极度惊恐的事之后是如何反应。总之这天夜里我从病区仓皇跑出来后,
竟丧失了思考能力和行动能力,一片空白的头脑里只有一个念头:赶快回我的小屋去。我进屋后便反锁上门,上床后依稀反应出这是吴医生让给我住的房间,便又跳下床来,将一张放杂物的条桌拖到门后,紧紧地抵在那里。为什么要这样做,当时没什么明确的考虑。

  奇怪的是,我蒙头而卧,立即睡着了。这种现象是不是人的身体和神经的自我保护我不知道。我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来,简直让人不可思议。其间做过好几个吓人的梦,醒来后却不怎么记得了。我坐在床头慢慢回忆,终于记起其中一个梦大概是这样的――

  吴医生坐在我的对面,他叫我张大嘴给他看。感觉上我是他的病人。我很不情愿地张开嘴,他用一把勺子在我嘴里搅动。我感到呼吸快被堵住了,他端了一杯水给我喝。我看见水上漂着几粒白色的药片。我很恐惧,但是医生的眼光逼得我不得不喝。我便把嘴唇凑在杯沿上,同时用眼角的余光去观察吴医生。突然,吴医生的眼睛里冒出一个很大的血珠来,我惊恐地伸手摘下这颗血珠,血珠在我手中慢慢变大,蛛网似的红色表面突然现出了人的五官……这个梦怎么结束的我记不起来了。中午的阳光从薄窗帘透进来,小屋里十分明亮。想起昨夜的经历,仿佛也有点做梦的感觉。但我知道一切都真实地发生了,我慢慢回想起吴医生对夏宇念叨的那一段段可怕的话,我再次确定这些话对一个精神病人来说,只会加重他的恐惧并可能导向他的死亡,这是精神诱导和心理暗示的力量。吴医生为什么要那样做呢?或许,这是一种我并不懂得的心理治疗方式?

  我得将这件事告诉董枫,因为不管对吴医生还是对医学,她都会比我了解得多。我顾不得上了夜班的她这时也许正在睡觉,径直来到医院的单身宿舍,敲响了董枫的房门。

  门开了一道缝,董枫在门缝中露了半张脸。我说快起床,我在楼外的花台边等你,有要紧的事。我知道这屋里一定住着好几个护士,没法在这里说话的。

  我坐在花台边,周围的林中织满了蝉鸣,给人一种平和而安宁的假像。董枫很快就跟来了,听完我的讲述后,她瞪大眼睛说:“不可能不可能,作为医生怎么能给病人讲那样的话呢?对精神病人来说,这种诱导的后果不堪设想!”

  应该说,董枫对此事感到的恐惧比我强烈得多,这也许是她对精神病人在混乱的精神深渊里所受的折磨了解更多的缘故吧。刚才,她在阳光下走来时,青春勃发的样子还满带这个夏天的热度,而此刻,她坐在花台边垂下头,像一片突受冰雹打击的草叶。

  “不行,我一定得亲眼看看才行。”董枫抬起头来,困惑地说,“今天晚上,你陪我一起,再去夏宇的病房外听听,不然谁也无法相信吴医生会对病人那样做。”

  我和董枫决定了今晚的行动后,便感到整个下午过得非常慢。好不容易等到天黑,上夜班的医生护士陆续进入住院楼了,我呆在小屋里却有点不敢出去,因为我怕见到吴医生,我担心他从我的脸上看出我的不安,并且,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和他说话。

  “哒哒哒”,响起了敲门声。我紧张地开了门,吴医生正对着我的鼻尖站在门口。他的白大褂整洁得没有一点儿皱褶,给人一种一丝不苟的感觉。

  “昨天晚上,发现什么没有?”他进屋坐下后开口便这样问,“我感觉严永桥的影子一直在医院里晃荡,晚上你要在周围多察看几次。”吴医生说这话时语气沉重,我联想到昨天晚上他在夏宇病房里的声音,突然想,他是否也在对我进行精神诱导呢?他是否要我真的相信有这么一个严永桥的幽灵,让我卷入其中倍受惊吓,最后,当我精神难以承受之后,再给我一些白色的药片,然后把我弄进病房,在他的“关照”下一步步陷入精神分裂的深渊?我打了一个冷颤,看着他手腕处凸现的青筋所显示的力量,我故意说:“昨晚上我睡得好极了。我从不相信什么幽灵的。严永桥死了,绝对不可能再现。我已经想好了,撞进我家来的那个不速之客,也许只是长得和严永桥相像而已,纯属巧合,没什么可怕的。”

  我突然显示出的大无畏精神让吴医生感到诧异。我很高兴我这样说,我想向他表明,任何心理暗示对我都是不起作用的。尽管他的名字叫吴畏,但我想让他知道我比他更无畏。哈哈,我真想笑出声来。

  “不过,你还是得小心。”吴医生仍然不放弃对我的诱导,“从严永桥精神分裂前后的表现看,他是个本质残忍的家伙,同时还是个妄想狂和色情狂,这使他的行为更具危险性。另外,他属于间歇性精神分裂,清醒的时候好像和正常人差不多,但听他说话还是能觉察出他的妄想成分。这就是说,他会把想像的东西说成是真实的,最明显的例子就是他到你家里说的那些话。”

  “你真的相信严永桥还存在?”我冷静地反驳道,表示我是一个精神非常独立的人。“不管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病人,他已经死了,是不是?至于到家里来找我的那个人,以及出现在这间屋子的窗户玻璃上的那个人,肯定和严永桥长得极像,我们一定会抓住这个人,但是,我敢肯定,这人不是严永桥。”

  “但愿如此吧。”吴医生无奈地说,“我的朋友,我们也许正在经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谁知道最后会是怎么样呢?好了,我上夜班去了。”

  我为这次成功地抵制了吴医生对我的恐怖暗示而高兴,但转念一想,他用幽灵来恐吓我干什么呢?我是搞写作的,他是医生,在一次朋友聚会中因兴趣相投偶然认识,他没有害我的任何理由啊。难道,是我将已发生的一切想得太简单了?

  夜正在往深处走。半夜过后,我又将和董枫一起去病区探秘了。真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

 夜半时分,
整座精神病院像陷入了地缝中一样暗黑而寂静。我在小屋里等着董枫,以便一起去病区目睹吴医生对夏宇的特殊治疗。这种选在夜半进行的精神诱导非常像一种谋杀,我回想起昨晚的经历便感到毛骨悚然。

  董枫悄无声息地来了。她神色凝重地对我说:“穿上白大褂。如果被吴医生看见了,就说是我带你来查查病房。”

  我说:“吴医生离开值班室没有?”

  董枫说:“刚离开一会儿,我估计是到夏宇的病房去了。”

  多么可怕!吴医生每天半夜的行为让人不可思议。他要么在围墙根一带像幽灵一样窜来窜去,要么潜入夏宇的病房,用他那低沉柔和的声音为病人描绘可怕的画面。

  我穿上白大褂,和董枫一起悄悄地穿过走廊,来到了病区的小铁门边。我掏出钥匙正要开门,突然发现铁门并没有锁上,是虚掩着的。这一发现非同小可,因为这道铁门按规定是必须随时锁上的,如果稍有疏忽,精神病人从这里逃跑出去后会有危险的。难道,是吴医生刚才进去时忘了随手锁上?

  一种不祥的预感升起在我和董枫的心上,这使得我们走在病区暗黑的走廊上时,仿佛能听见紧张的心跳。暗黑中不知何处传来一丝哭声,很低很低的哭声,似乎是有什么东西塞在嘴里而憋出来的呜咽。

  董枫凑在我的耳边轻声说:“没事,这是哪个病人在梦中哭泣,我上夜班常常听到这些声音。”

  我们在走廊里拐了一个弯,前面就应该是夏宇的病房了。但是,今夜那房里没有灯光。我们踮着脚尖来到这间病房的门口,在暗黑中依稀看见,房门是半开着的,而屋里一片漆黑。是夏宇睡觉时没关上门吗?董枫拉了拉我,我们便大胆地走了进去。董枫熟练地摸到了电灯开关,“啪”的一声,刺眼的灯光下,屋里是一张空荡荡的病床!夏宇失踪了!这个精神病人会跑到哪里去呢?难怪病区的铁门没锁上,那么,是有人故意为他开的铁门了,或者,夏宇不是自己跑了,而是被人扛出去的……我的思维飞速运转着,突然,我打了一个冷颤,拉着董枫就往病区外跑,一直跑出了住院楼,董枫才气喘吁吁地问我,到哪里去?我说围墙边不是有个新挖的土坑吗?我们赶快到那里看看,也许,那土坑现在已被填平了,而下面正埋着夏宇的尸体。

  董枫说不会吧,她已经了解过了,我们那天晚上发现的土坑是种树用的,园工证实了的。我说不管怎样,我们先去那里看看。

  我们穿过黑色的树林和灌木,围墙边那个很深的土坑黑洞洞地呈现在眼前。我蹲下身去望了望,坑里什么也没有。

  我让自己的思绪镇定下来,回忆起昨夜吴医生对夏宇所说的话。“高速公路!”我冲口而出,“我们到高速公路上去看看。”作出这个推测时,我的鼻子里仿佛已嗅到了一股血腥味。吴医生昨夜给夏宇描绘过汽车,他要夏宇去拦住它,说是可以接他回家。这简直就是谋杀。

  这条通过城市边缘的高速公路离医院大约五百米左右。浅草中的一道铁丝网拦住了我和董枫。我们将眼光越过铁丝网死死地盯住笔直的路面,汽车一辆一辆地开过,雪亮的车灯不断扫过黑色的路面,路面宽阔而空荡,没有车祸发生,也没有任何可疑的东西躺在路面上。

  溜出医院的夏宇跑到哪里去了呢?我眼前浮现出那张瘦削的充满惊恐的脸。夜半的城郊,夜风正一阵紧似一阵,黑色的夜空有几道灰色的裂缝。我和董枫走回医院大门,门前的街道上亮着寂寞的路灯,一辆出租车急驶而来,在这一刹那,我突然产生一个念头,不容多想,我举手叫停了这辆出租车。?

  “上车。”我对董枫说。董枫一下搞不懂我的意思。来不及多解释,我将她推上车,关上车门后对司机说:“到月光花园。”

  “你们是去出诊啊?”司机一边发动车一边问。我说是的。只能这样说了,半夜三更的,两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去那个富人别墅区,只能是出诊了。

  “你认为夏宇跑回家去了吗?”董枫悄声问道。我点了点头,表示很有可能。并且,我还预感到有严重的事件发生,但在车上不便对董枫讲。?

  车外楼影幢幢,整座城市都处在睡眠中。在月光花园门口,我探出头对保安说去给住户看病,大门的栏杆便升起了。

  夏宇的家门虚掩着!这说明只能是他回家了,因为只有神志不清的人进去后才会忘记关门。客厅里开着灯,但空无一人,侧面,小保姆的房间门关得死死的,屋里的人也许正在沉睡中。

  我和董枫轻手轻脚地上了楼梯。上楼后是一道走廊,旁边有一扇房门大开着,强烈的灯光射在走廊上。

  “小娅!”董枫对着走廊叫了一声。

  没人回应,我们急速向那打开的房门走去。这是卧室,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被绑在床上!这是一种很奇怪的绑法,两只手的大拇指分别和脚趾头绑在一起。这正是小娅!她的嘴里塞着一团布,看见我们意外出现,她瞪大眼睛从喉咙里呜呜地叫着。董枫惊吓得双手抖抖地给她松了绑,又拉过一条床单裹在她的身上。

  “这是怎么回事?谁干的?”我急切地问。小娅“哇”的一声大哭出来。她说当晚睡得正沉,夏宇的脸突然出现在她眼前。她问他怎么从医院跑回来了,夏宇不回答,只是满眼凶光地嘟哝着说杀死你杀死你。他用手卡着小娅的喉咙,小娅拼命挣扎,但无济于事。他喘着粗气扒光了小娅的衣服,又用细细的鞋带将小娅这样绑了起来,接着,抓起一件内衣塞在小娅的嘴里,然后,他对着小娅长久地狞笑,嘴里嘟哝着说死人死人。

  “夏宇现在哪儿去了呢?”我急切地问。小娅说,刚才他听见你们上楼的脚步声,便跑出房间去了。

  这时,一股焦糊的气味从走廊上飘进来,我说:“不好,夏宇在点火了!”我跳起来,一个箭步蹿出去。我听见董枫在背后说:“小心!”

第十八章

很久没看见灯红酒绿了。从在家里闭门写作到进入精神病院后的历险,
我基本上陷入了人类精神分裂的可怕个案和幽灵出没的未解之谜中。因此,当这家豪华酒楼的迎宾小姐带我上楼时,我陡然感到对夜夜如此的城市生活已有点陌生了。迎宾小姐着一件紧绷绷的紫红色旗袍,每走一步,开衩处便露出丰腴的大腿。我很奇怪张江为什么在这里请客。这个学物理的大学生暑假打工挣的那点钱,恐怕这一顿餐就会给他消耗掉的。

  当然,来此的理由是我和董枫,当然也包括张江,需在医院外面找个地方合计合计,这就是需不需要将一切对吴医生谈明。比如,他对夏宇说的话我都听见了,这些话明显是要让夏宇的精神加速崩溃,并且还含有暗示夏宇做蠢事并送命的意思。那天晚上,若不是我和董枫及时地赶到夏宇家,恐怕一场家毁人亡的火灾就难以避免了。而夏宇跑回家后的这个举动,我认为与吴医生反复对他谈“红色”这个概念有关。现在的问题是,能不能对吴医生摊牌,让他解释这一切。夏宇在家里刚刚点燃的一件衣服上的火被我扑灭了,人也被重新送回了医院,应该说,为破解这些凶兆迭起的谜,我们保留下了一条重要的线索。

  迎宾小姐拉开座椅,对我做了个优雅的“请坐”的手势。董枫和张江都还没到,他们说先逛一下商场再到这里来。今天据说是董枫的生日。这样我们就可以把谈事和祝贺合二为一了。

  服务小姐给我沏上茶后,我叫她将今天的报纸送来,以便混混时间。当时,我完全没有想到,报纸上的一条消息竟然与董枫以前租住过的房子有关。那条消息说,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和一个男人同居后,竟然将患有精神分裂的老母亲长期关闭在家中的一间小屋里,每天只像喂狗一样从门洞里送进去一点剩饭剩菜。那老太婆跑出过屋子好几次,甚至站在楼道口张望过,但没引起邻居的注意。这条新闻说,最近那个女人和她的男人出差半个月,老太婆死在家中的臭味惊动了邻居,一起虐待老人的罪行才公诸于众。当然,让我吃惊的不是这件事本身,而是这个老太婆住家的地址与董枫以前的租住房正好在同一个楼层,就在董枫的隔壁。

  我想起了张江第一次去董枫家时推开门看见一个老太婆的情景。看来,张江看见的是真实情况,只是走错了门而已。董枫为此吓得退掉住房搬到医院宿舍来住,现在看来真是虚惊一场了。

  董枫和张江到来后,我首先将这张报纸给他们看了,张江回忆说,那晚上天太黑,楼道里又没有灯,现在想来可能真是推错门了。

  董枫说:“隔壁那女人成天打扮得花枝招展,没想到心那样狠。”

  过去的这个小谜团这样偶然地解开,给董枫的生日增加了一些吉祥的意味。张江正对着菜谱点菜,一个穿短裙的促销小姐将一瓶法国葡萄酒递到了我的面前,她弯腰对我介绍这酒的品质时,高耸的胸脯竟抵着我的肩膀。我看了看这酒的商标,正要婉言谢绝,张江却开口要下了。“董姐的生日嘛。”他说,“要这种酒才行。”

  这是个消费的时代,商业正以各种方式唤起人心中某种奢靡的愿望。看来,张江暑假打工就为了这一晚的喜庆吧。我看见董枫感激地望了张江一眼。我知道女人并不是喜欢这种事情本身,而是喜欢男人为她这样做的举动。席间,在对董枫道过“生日快乐”之后,我们的话题很快转到了现在正面临的种种悬疑上。最后我们一致认为应该直接向吴医生询问。因为以董枫的了解,吴医生不是那种有恶行的人,但他所做的事又确实令人费解。该不是吴医生的精神也出了毛病吧?不管怎样,要他明白给个说法比暗中观察能更快地让事情水落石出。当然,如果不是接着发生的一件事让我改变了主意,我们这个轻率的计划也许就实施了。

  事情发生得很偶然。餐毕,张江掏出钱夹来付账的时候,一张纸片掉到了地上,我弯腰替他拾起,是一张名片,“路波”两个字让我一惊,头衔是药业公司总经理。

  看着我惊讶的样子,张江问:“怎么,你认识她?我就在这家公司打工。”

  我说我认识的一个叫郭颖的女士讲起过她,十多年前,她们是医学院的同班同学,还有一个女生叫卓然,在校时便患精神分裂症死去了。并且,现在医院里这个叫夏宇的病人,在患病之初便收到过一个神秘的纸包,上面写着卓然的名字,纸包里全是冥钱。我说我得去找路波了解一下情况,也许这里面另有玄机呢。至于向吴医生摊牌的事,最好等我多了解一些情况后再定。

  董枫也很惊讶,皱着眉头说这事越来越复杂了。张江却显得很犹豫地说:“路波总经理挺忙的,你不一定能找到她。”

  我一边将路波的地址、电话抄到笔记本上,一边说:“会找到她的。也许她知道卓然的名字为什么会出现在夏宇那里。这样,事情就容易弄明白了。”

  路波的出现让我感到世界之小。很多遥远的人和事,你以为永远过去了,其实只要你一回头,一切仍可以重逢。本来,郭颖在出国留学之前对我讲的校园奇遇,我只是作为小说素材在利用,没想到她的这位同学,现在却可以让我亲眼看见了。而且,我预感到她对我解开现在面临的疑团会有所帮助。

  这时,董枫的一声惊叫打断了我的思绪。原来,邻桌的客人在点菜时要了一条蛇,酒楼的厨师正将一条又长又肥的蛇提到桌边来给客人过目。这是酒楼的规矩,凡活物宰杀前,得先给客人看看,客人认为满意之后再宰杀。

  我突然感到头皮有点发麻,因为我想起了十四年前,医学院的后山上曾经出现过一条从防空洞里溜出的长蛇。虽说郭颖给我讲述时说仅仅是传说,但此时看见蛇我不知是不是凶兆?

第二天上午,
我直奔路波的药业公司而去。?我进入了一幢豪华的写字楼,高速电梯将我平稳地送上了第二十一层。推开玻璃门,穿着制服的保安让我先填一张会客单,然后,他拿起电话向里面通报。

  “对不起,总经理还没到办公室来。”保安礼貌地对我说,“先让总经理助理接待你行吗?”

  我说行。我不能让他打发我走。我想留在这里总能等到路波来的。

  保安在前面给我引路,穿过宽敞明亮的开放式办公区,进入一条走廊,在写着“总经理办公室”的门口,保安对我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我走了进去,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坐在办公桌前的黑色转椅上,她让我在沙发上坐下,为我沏上茶,又指了指旁边的侧门说:“总经理还没来,你得等一会儿了。”她又指了指旁边的报架说,“你可以看一会儿报纸。”

  看来她就是总经理助理了。这间办公室其实是总经理办公室的外间,这种格局给人一种森严壁垒的感觉。

  “请问贵姓?”我礼貌地向这位助理问道。她穿着一身很职业感的西服套裙,身材匀称,有一种成熟的女人味。

  “免贵姓谢。”她公式化地回答说。“你找总经理是私事还是公事?”她整理了一会儿文件又抬起头问道。

  我说是私事,但是很紧要。为了引起她的重视,我将郭颖也讲了出来,以证实路波的同学是我的朋友。

  “郭颖?她现在国外怎么样?”这位女士的眼中流露出惊讶,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

  “你认识郭颖?”

  她说:“在医学院读书时,我们还同住一间寝室呢。”

  我突然明白过来。“你一定是谢晓婷了。”我肯定地说。

  “你怎么知道我?”她有点困惑。

  我说郭颖都给我讲过的。在这里遇见谢晓婷,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没想到她和路波在一起操作起这样气派的公司来。

  “我是给路波打工的,”谢晓婷纠正我的评价说,“路波是老板,作为老同学她信任我,让我给她做做杂事。”

  我看见谢晓婷清秀的面容上,眉宇一直不怎么舒展,像是有什么生活压力似的。正在这时,一个与谢晓婷年龄相仿的女人走了进来。她身材粗壮,面色红润,身着一件质地高贵的薄外套,里面是乳白色的丝质衬衣。

  “路总。”谢晓婷恭敬地叫道,“这位是郭颖的朋友,等你好一会儿了。”

  我站起身作了自我介绍,路波略感意外,但还是伸出手和我礼节性地握了握,便推开侧门,领着我走进了她的办公室。

  这是一个宽大豪华的空间。一张红木的大办公桌非常气派,桌前是一把高靠背的黑色皮椅。几株阔大的热带植物后面,沙发围出了另一个区域。墙上的画框里是记录着路波海外行踪的彩色照片。

  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从热带植物后面走过来,替路波接过脱下的外套,小心翼翼地挂在衣帽架上。这室内原来有人呆着,这一发现让我感到异样。

  “没你的事了。”路波对这个高大帅气的小伙子说。这年轻人“哦哦”地点了点头,便往绿色植物后面退去,一转身便不见人影了。我这才注意到,那里还有一道通向别处的门。

  路波在办公桌前的大皮椅上坐下,她身体往后倾,将背和肩完全靠在靠背上,胸脯高耸,有一种慵懒和盛气凌人的感觉。我坐在她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这种格局有点像谈判。

  我看见路波办公桌上的大烟缸里盛着烟头,知道她是抽烟的了,便拿出烟来,同时递给她一支。

  路波做了个婉拒的手势说:“我抽得少。”我只好自己点上,然后准备对她讲卓然的名字怎样离奇地出现,看她是否知道一些什么。

  我还未开口,却看见路波伸手按了一下办公桌上的一个按钮,外间便响起了两声清脆的铃声。

  谢晓婷推门走了进来,“路总,”谢晓婷很得体地叫道,“有什么事?”路波的下巴往烟缸的方向扬了扬,说:“怎么,今天没打扫过办公室?”

  谢晓婷顿显惊惶,连声说道:“打扫过的,这烟缸忘记清理了。看我,丢三落四的,只想着赶快修改广告文案……”一边说,一边拿了烟缸出去,很快,一个干干净净的烟缸送过来了。“对不起。”谢晓婷道着歉退了出去。

  这是个有统治欲并且专横的女人。我望着路波这样想。

  “郭颖在国外怎么样?”她望了我一眼,先开了口,“读博士了,了不得啊,哪像我,到今天仍不学无术的。”我听出她这番话实际是对自己很满意。

  “这哪能比呢?”我勉强地恭维了她几句,立即就把话题转到了卓然身上。我说郭颖给我讲过读大学时发生的恐怖事件,卓然因精神分裂而死本身就很奇怪,但是,十四年过去后的今天,卓然的名字还与冥钱和新的精神病人有关,对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不知她有没有什么线索?

  “哇,天下奇闻。”路波有点夸张她的惊讶,“可是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们同学间的联系到大二时就中断了。卓然死了,这以后哪会有她的音讯呢?”

  “有个房地产老板,叫夏宇,就是他收到写有卓然名字的冥钱的,你听说过这个人吗?”我想路波对商界的人物或许知道一些。

  路波摇摇头,然后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公司的?”

  我讲出了在她这里打工的张江,路波听后语气突然柔和下来。“你给张江讲讲,叫他还是回公司来上班。”她说,“现在大学生找工作挺不容易的,他提前来踩踩点,机会难得啊。”?

  我说他不是在你这里工作吗?路波扬了一下手说:“今天上午刚辞的职,给我打电话说,他不来了,真是莫名其妙。”

和路波的见面,
对我了解新近出现的卓然的名字被写在冥钱上的事,没带来任何帮助。路波对这位十四年前死去的同学除了惋惜,就是归罪于卓然自己性格软弱、多疑。她认为在后山拾到一个发夹本身是很普通的事,跟防空洞里的死者的故事一联系,卓然自己便疑神疑鬼了。其实怎么可能是死者的发夹呢?当时距 “文革”中那一场事件已二十年左右了,不可能还有什么发夹扔在学院的后山上。

  让我意外的是,在卓然拾到发夹之后发生的一系列怪事,谜底却被路波轻易地揭开了。她说都是柳莎干的。这个同班的女生表面上文弱漂亮,内心可狠了。当那个带有传说色彩的发夹被神秘地抛来抛去,接着后山出现了填满沙子的橡皮手套,出现了白衣白裙的人影后,路波就一直在用心地暗中观察。毕业前夕,她和柳莎在后山上作过一次长谈,柳莎承认了这些事都是她干的。

  原来,班上的男生高瑜最早是和柳莎要好,大一时就好上了,还常在后山上亲热。所以,当高瑜在大二时冷淡了她,又分别和路波、谢晓婷好上之后,柳莎便怀恨在心,认为是后来的女生勾引了高瑜。尤其是发现了高瑜和路波或谢晓婷在后山亲热的事之后,她更是忍无可忍,便不断制造那些恐怖事件来阻止他们。并且,故意将“文革”时防空洞里死人的事到处渲染,想达到让高瑜不敢再带女生去后山浪漫的目的。不过,对于卓然的精神分裂,柳莎认为与自己无关,因为她跟踪过路波和谢晓婷,搞过一些恶作剧,但从未吓过卓然,因为卓然与高瑜没有关系。所以说,卓然的死完全是因为她自己太脆弱,听到些有关发夹的传闻便惊恐不已。

  毕业前夕,柳莎和路波、谢晓婷恢复了正常的同学关系,因为这时她们都认为高瑜不是个东西。照路波现在的话来说,这样徒有外表的男人一钱不值。毕业后,大家几乎没什么来往了,路波说柳莎在一家儿童医院当医生,听说已结了婚,有了小孩。高瑜开始也是在一家医院检验室工作,后来嫌挣钱太少,便与他人合伙开了一家小诊所。筹备这家诊所的时候还来向路波借过钱,路波说,她只见了他两分钟便把他打发走了,有钱宁可捐福利院也不借给这个花花公子,路波认为当初和他好过简直是低级错误。

  后来我才知道,路波有耐心谈那么多话,完全是为了向我表示友好。她甚至表示她和郭颖也是很要好的同学,尽管在校时柳莎挑拨过她和郭颖的关系,说是看见高瑜在深更半夜去过郭颖的寝室,但她相信郭颖不会喜欢上高瑜的。她还表示,郭颖从国外回来时一定要通知她,她要请我们大家好好聚一聚。

  路波之所以变得热情起来,其原因是谢晓婷后来告诉我的。当时大概是上午11点多吧,路波因为我感兴趣而大谈了当初读大学时的情况后,便说她很忙,得出去办事了,叫谢晓婷陪我吃午餐,说完便按铃将外间的谢晓婷叫了进来。

  “我得出去办事了。”路波说,“这位郭颖的朋友第一次到我们公司来,你陪他去酒楼吃午饭,餐费拿回公司报销。另外,广告文案你修改得怎么样了?”

  谢晓婷便递上一个文件夹,路波翻开后看了看说:“这里不是有个作家吗?你就别撑了,餐后向这位郭颖的朋友请教请教吧。”

  后来,谢晓婷对我说路波可会利用人了。“但是,你帮我把这些广告词写精彩了,我还是感谢你的。”谢晓婷说,“我搞了几次都通不过,她差点要解雇我了。”

  “有这样严重吗?”我说,“不管怎样你们还是老同学嘛。”

  “她恨我。”谢晓婷平静地说。

  午休时的办公室寂静无声,谢晓婷的这句话却使我大受震动。她一边收拾好我替她改过的广告文案,一边说:“我们去用餐吧,我不想说她了。”

  我说:“我们不用去酒楼了,呆会儿叫餐馆送点盒饭来就行。我想听听,路波为什么会恨你呢。”

  “其实你可能知道的。”她说,“郭颖不是给你讲过很多学校的事情吗?”

  我说我知道一些,包括高瑜和她以及路波所发生的一些复杂关系,但不至于让路波恨她呀。

  “与高瑜无关。”谢晓婷说,“这些事都是在校外发生的。郭颖可能给你讲过,我在学校时便参加过一个全城的模特大赛,进入了前十名,因此,很多企业找我做形象代表或者参加一些礼仪活动。从大二暑假开始,路波便让我带她一起去参加一些企业老总们的聚会。当时,由于我们两人和高瑜关系复杂,因而我们在这共同的秘密中显得像姐妹一样亲密。当然,我们很快都抛弃了高瑜,因为在企业老总们的聚会中我们分别遇上了追求者,这都是一些很有魅力的人。只是,我与路波不同的是,我的第一个追求者便很专一,发誓要娶我。大学毕业两年后我便嫁给了他。他是一家化工厂的总经理,我们生活得很幸福。路波对此羡慕得要死,因为喜欢她的人跟她在一起最长不过三个月时间,最短的只有一个晚上,和她睡了一觉之后,第二天就冷淡她了,她只是得到了一些钱而已。路波对这些男人恨得咬牙切齿,说他们将她当做妓女了。后来,她便认命了,做了一个香港老板的情妇,现在这家公司就是那个老板替她办的。每两个月,那个香港老板会来这里住上几天。”

  “即使这样,路波也没理由恨你呀。”我说。

  “是有点莫名其妙。”谢晓婷说,“以前她常到我家来玩,看到我家的别墅和对我很好的先生,她会说很多赞赏的话,但当时我就感到这些话中有些酸溜溜的东西。后来我到她这里来工作,才知道她心里很恨我的。不为什么,就因为我曾经比她生活得好。所以,她现在终于有机会报复了,在工作上训斥我,用各种方法折磨我,同时,还要显得很友好的样子,说她是看在老同学的份上才照顾我来工作的。”

  谢晓婷说着说着便眼圈发红,最后伏在办公桌上哭起来。她的肩膀痛苦地抽搐着,弄得我一时手足无措。

  我预感到谢晓婷的生活发生了灾难性的变化。

深夜的精神病院,
吴医生和董枫已经开始上夜班了。张江在走廊的某条长椅上坐着,等董枫忙完查房之类的事后好陪伴她。或者,他们还将在半夜去黑屋子察看,以便解开曾让董枫恐惧的人影之谜。而吴医生呢,不论去不去夏宇的病房,他和这个病人之间的神秘关联还将纠缠下去。

  我躺在小屋里的床上抽烟。和路波、谢晓婷偶然相遇后,若干和我面临的悬疑相干或不相干的人生秘密使我震惊。我甚至一时没有勇气到值班室去见吴医生、董枫和张江,我不知道该不该对他们讲我已经知道了很多。

  夜很静,偶尔有精神病人的叫声传来,这都是一些在人生战场上被击溃了的灵魂。当然,他们生命的基因组合中有薄弱环节,使他们在某些打击下显得不堪一击。

  我深吸了一口烟,又吐出,看着烟圈在小屋的空中打转。我看见了高墙和监狱的铁门,谢晓婷蜷缩在铁窗中,周围挤着不少女犯,她们分别是吸毒者、卖淫者,以及或杀人或诈骗的嫌犯。作为制造和贩卖毒品的嫌疑人,谢晓婷经历了她人生中最惨烈的一幕。当然,她被释放了,一切都是她丈夫干的,这个化工厂的头儿干这些事时都瞒着他的妻子,谢晓婷是清白的。

  然而,家没有了,别墅没有了,所有的财产也没有了。谢晓婷带着五岁的儿子还得生活下去。她的基因组合没出问题,她神志清醒地找到了路波,路波给了她生存的机会。

  我吸烟。小屋里的烟圈升起、扩大、消散,又有新的烟圈升上去。我看见路波坐在二十来岁的男青年腿上嬉戏,这是她的公司,她的办公室,她的王国。而室内,谢晓婷正在打扫着卫生,她知道路波故意要让她看见这些。而办公室里的一道门后,还藏着一间卧室,这是路波报复男人的地方,就像当初那些男人将她像妓女似的对待一样,她如今走马灯似的将这些刚刚懂事的男人招来又挥去。并且,这一切都在谢晓婷身边发生,她让谢晓婷能听见从门缝里传出的声音,于是,她得到了双重的满足。

  外面的走廊上响起一阵脚步声,值夜班的医生护士正在忙碌。我不知道董枫如果知道这个秘密会怎么样。张江,这个深爱着她的男孩、二十岁的大学生,她刚刚突破了比他大六岁的难题而认为爱情没有年龄的界限,如果她知道了张江打工的真相,天哪,那将是怎样的打击。张江在路波的办公室里工作了一个月,这又将带给他怎样的价值评判和人生困惑呢?

  当然,更让我震惊的还是吴医生了。这个改名叫吴畏的医生,正是卓然的同学加恋人――吴晓舟。谢晓婷说,知道他在精神病院当医生,几年前开同学会时还见过一次,但他没说他已改名的事。还是一个去过他医院的同学说他已改名叫吴畏,当时大家还和他开玩笑,说是不是在精神病院工作很害怕,才改这样的名字给自己壮胆。他当时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笑。至于新来的病人夏宇,谢晓婷和路波一样,表示绝不认识。为什么这个病人收到的冥钱上写着卓然的名字,让人无法解释。但是,这件事无论如何与吴医生有关,因为在卓然死去十四年后谁还会提到她呢?在几年前的同学会上,大家惋惜地说到卓然时,吴医生还禁不住掉了泪。大家认为他至今未结婚,据他说也没有女朋友,这都是因为他还沉浸在对卓然的思念里。

  并且,我在他的那本书中看见的女孩的照片正是卓然。谢晓婷找出的一张全班同学的合影证实了这一点。丹凤眼、瓜子脸型的卓然站在第一排左侧第二个位置,与我在吴医生书中看见的照片一模一样。难怪我当初怀疑这张照片是死在黑屋子里的女病人单玲时,董枫会肯定地认为不是,因为单玲的脸型是圆的,相同的只是她们都是丹凤眼。

  现在我推测,吴医生对女病人单玲超乎寻常的照顾,也许仅仅是由于单玲的眼睛唤起了他对卓然的思念。人生死相隔以后,在滚滚红尘中突然看见一双自己熟悉的眼睛,那种惊喜和痛苦、追忆和迷幻,足以让一个人对这双眼睛久久流连。

  我掐灭了烟头,从床上跳起来,在门后取下白大褂穿上。现在已是夜里12点15分,我要去夏宇的病房看看。

  那天晚上,我和董枫打电话叫医院来车将跑回家的夏宇接回医院时,吴医生就对我和董枫居然会找到夏宇家里去感到十分惊奇。他不知道我已经听见了他在半夜时对夏宇所作的精神折磨和死亡暗示。现在我明白了,这一切肯定与卓然有关。

  据说,精神病人大多是间歇性的。也就是说,他们在精神迷乱中也有清醒的瞬间。我得试试运气,如果某夜能从夏宇的口里听见什么真相,那一切都迎刃而解了。尤其重要的是,他和已死去的病人严永桥都是毕业于建工学院,虽然后来他们一个搞房地产,一个搞桥梁建筑,但曾是同学,也许他能揭示出严永桥何以变成幽灵。只有让这一切水落石出,我才能回到家安心写作,而不必一听见楼梯响就担心有什么身份难辨的不速之客了。

  这次,我没到值班室去叫董枫和我一起去病区,因为我想如果她正和张江在一起,我不知该怎样讲我去见路波的情况。我确实想不好该不该对董枫讲。

  我独自进入了夜半的病区。由于各种秘密逐渐显露,这次我走在暗黑中觉得不怎么害怕。我顺着暗黑的走廊往前走,拐了一个弯,前面就是夏宇的病房了。我停下来,听了听前面,漆黑中没有任何动静,看来,各个病房的病人都睡着了,我知道这些病人睡前都服过镇静之类的药物。

  我推开夏宇的病房门,除了“吱”的一声门响外,里面毫无声息。我按亮了电灯,看见了病床上躺着的夏宇,他双眼紧闭,呼吸沉重。我突然联想到曾经睡在这里的严永桥,在以前的夜半,严永桥也是这么一副痛苦的睡相么?

  突然,我听见了隐隐的脚步声。我走出病房,站在暗黑的走廊上张望,远处隐隐出现了一个白色的人影,那人影逐渐变大,我感觉到他上身笔挺,双手插在衣袋里,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我的背上感到有风似的阵阵发凉。
 
第十九章

一般说来,
让人在黑夜产生恐惧的东西,往往是影子、声音、气味等不合常规又难以捉摸的现象。但根据我的体验,一个你认识的人,由于深藏着某种秘密而他对你又有所戒备,这样,在一个漆黑的夜里,他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由此产生的恐惧同样令人震撼。

  那天半夜,当病区走廊上一个白色的人影越来越近时,我的恐惧由于看清了来人的面孔而更加强烈。我第一次发现他走路时上身几乎不动,双手插在白大褂的衣袋里,夏宇病房里斜射出来的灯光映得他的脸半明半暗,这使他整个人仿佛一半真实而另一半陷在难以捉摸的暗黑中。

  “你在这里?”他用低沉的声音明知故问。

  我说我睡不着觉,来这里看看。我总觉得严永桥住过的这间病房还会出什么事。吴医生,你认为会吗?我采取了以守为攻的姿态。

  吴医生鼻子里哼了一声,便一侧身走进了病房,屋里的灯光把他照得异常真实,仿佛与刚才在暗黑中出现的人影是两个人似的。我跟了进去。看着夏宇直挺挺的身子和痛苦的表情,吴医生又哼了一声说:“这人死不了的,你别对他太操心了。”很明显,吴医生对我深更半夜到这里来非常不满。

  然而,他在这种时候来这里干什么呢?如果不是因为我偶然在场,我想他会像上次我偷看见的那样,用细绳捆住夏宇的手脚,然后叫醒他,对他反反复复讲一些刺激神经的话。

  我说:“这个病人和严永桥在十多年前同读过建工学院,我想严永桥如果真有幽灵还会在这间病房出现的。”

  我巧妙地转变了话题,以此表示我只是想破解严永桥死后再现之谜。其实我已经越来越强烈地感到,死于高速路上的严永桥不可能再生,那么,要揭示那个酷似严永桥在夜里拎着黑雨伞乱窜的人是谁,也许从夏宇这里能找到解密的钥匙。其中最重要的线索是夏宇收到的冥钱上写着卓然的名字,而此刻,站在他病床前的这位医生,正是卓然的同学和恋人。吴晓舟,我忍不住要叫出声来。

  “怎么,你在想什么?”吴医生盯了我一眼问道。不等我回答,他又说,“我是来看龙大兴的,这人怕活不过今夜了。”

  我吃了一惊,我想起了那个五十多岁的胖男人,满脸胡茬,常常念叨着“文革”时期的痴语。他就住在夏宇的隔壁病房,怎么会要死了呢?

  我跟着吴医生进了龙大兴的病房,室内开着灯,刚才由于门关得很死,我竟没注意到。一条皮管一头插在龙大兴的咽喉处,另一头连着一台“吧嗒吧嗒”作响的机器。

  “他的气管已经切开了,”吴医生对我说,“靠自动呼吸器可以维持四至六个小时的生命。内科医生都来会过诊抢救过了,心脏病突发,没法挽救了。”

  我知道,如果不是因为自杀性的伤害或并发其他疾病,精神病患者离死神其实是很远的。可怜的龙大兴突然之间便要沉入黑暗的深渊,同时带走他自身生命的若干秘密,我想他在“文革”中会有一些使心灵重负的东西。这些东西使他在间歇性精神分裂中度过了后来的岁月,当然,这一切都用不着探究了,它将随着一个生命的流逝而永远消失。

  但是,我所知道的卓然就不同了,她在十四年前死去,而今天,我和她的这位同学及恋人在一起,正经历着她的影子所参与进来的这一个谜团。

  走廊上响起一阵脚步声,吉医生和小翟护士也来了,他们将继续对这位临终的病人进行无望的抢救,这是医生的职责。

  我走了出来,心情格外复杂。在护士值班室,我看见董枫正靠在椅子上读一本书,墙上的挂钟指着凌晨1点40分。

  我说:“龙大兴快不行了,你怎么没去?”

  董枫抬起头来,对着女病区的方向努了努嘴说:“我得照顾这边呢。快讲讲,你去见卓然的同学,有没有什么发现?”

  我顿时语塞。因为我在路波那里意外地发现了张江打工的真相,面对董枫,我还没想好是否该隐瞒这点。当然,另一个发现也很重要,这就是吴医生就是卓然的同学,并且是恋人,在医学院读书时,他名叫吴晓舟,现在的名字是后来改的。

  “哦,我知道他是医学院毕业的。”

  董枫压低声音叫道,“但没想到,夏宇收到的冥钱上写的名字会是吴医生的同学。那么,那个卓然现在在哪里呢?”

  “早去世了。”我说,“读大二时患精神分裂,不久便死了。”

  董枫惊叫一声,顿了好一会儿才喃喃地说:“这事太复杂了,那么,吴医生认识夏宇吗?”

  我说:“好像以前不认识。”

  夜半的值班室里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董枫突然莫名其妙地自语道:“还会死人的。”

  我问她说什么,她像在梦中似的一惊,说没说什么。这时,女病区传来几声嘶哑的笑声,听来叫人头皮发麻。董枫说她去看看,说完便出去了。

  我坐在无人的值班室里,感到浑身不自在。我眼前又浮现出那个拎着黑雨伞的幽灵,因为他的出现,我被卷入了这个可怕的漩涡。

  董枫回来了,我问发生了什么事,她说没事,是一个女病人醒了,坐在床铺上傻笑,让她加服了一片药后,她又睡了。这种现象,在精神病院是常事。

  我说张江不是已辞去了打工的事吗,怎么没见他来陪你?

  董枫笑了笑说:“怎么没来,他说好不容易有个暑假,他已决定天天来陪我上夜班了。”?“他在哪儿?”我问。

  董枫指了指病区的方向说:“在黑屋子里。他说他以前因为走错了门,而看见一个老太婆,让我受了很多惊吓。这一次,他一定要替我解开黑屋子里的谜。他说要搞清楚这一切,好让我开开心心地上班。因此,他决定从今晚起天天在黑屋子里过夜,总会遇见那个飘进黑屋子里梳头的女人,他说他不相信世界上有鬼。”

写作这种方式可以交上不少朋友,
特别是这种恐怖悬念故事,有的读者会意犹未尽地想法找到你,和你一起探讨这一类故事,或者将他(她)自己遇到过的一些恐怖事件讲给你听,使你深感不少离奇经历为不同的人所共有。当然,我只是不希望遇上严永桥这样的不速之客。我想任何人知道找你的人是一个早已死去的人后,都会多少有一点心惊肉跳。

  写作中交上的另一类朋友便是书中的人物。比如,郭颖对我讲了她在读医学院期间发生的一系列怪事,但当我拿起笔去慢慢记述这些故事的时候,我对她自己和她的同学们才有了更深的了解。卓然、谢晓婷、路波、柳莎、高瑜,还有吴晓舟,这群大二的学生在寝室在神秘的后山所发生的种种事件,让我心悸让我困惑。尤其是吴晓舟,郭颖对我讲过,大学时对他印象并不深,直到卓然死后才知道吴晓舟是卓然的恋人。而今,吴晓舟作为精神病医生就在我的身边,难道我现在所经历的离奇事件,正是十四年前他们在医学院发生的事情的延续吗?

  我再也无法忍受悬疑的折磨了,我必须首先向吴医生讲明我所知道的一切,以此换取他的坦诚。这样也许有风险(我想起了偷听到的吴医生对夏宇这个病人的精神折磨),但我顾不得那么多了。

  下午4点,我敲响了吴医生的家门。值夜班后,在这个时候他会起床了。龙大兴在昨夜死去,我知道吴医生也忙了一整夜。

  吴医生给我开了门。他穿戴得整整齐齐,不像刚起床的样子。见到我他有点意外,就在他手足无措的时候,我已经走进他的客厅了。

  我一眼便看见桌上放着一个大相架,相片上一双女孩子的眼睛盯着我,是一双好看的丹凤眼,清秀的瓜子脸上有一种笑吟吟的表情。

  这是卓然!我在吴医生让我住的小屋里看见过这照片,夹在一本书中的,只是比这小一些。

  此刻,相架前面放着鲜花、果盘,还点着香蜡,屋内青烟缭绕。

  “卓然!”我不禁叫出了声。

  吴医生对我认识照片上的人物极为震惊,我说我在谢晓婷给我看的同学合影上看见过她。

  “谢晓婷,你认识?”吴医生大感意外。

  我说刚认识几天。我说他们的同学郭颖是我的一个朋友的妹妹,几年前,她给我讲过在医学院读书时发生的种种怪事件。

  我点燃了几支香,默默地插在相架前面。

  “今天是她的忌日。”吴医生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十四年了,读书时,她就和郭颖、谢晓婷同一间寝室……”我说我都知道,前几天见到谢晓婷时还说起卓然,挺惋惜的。

  吴医生看来很久没和这些老同学往来了。他问起郭颖和谢晓婷的近况,我说郭颖在国外读博士,谢晓婷现在生活得挺惨的……对卓然的这两位同学兼室友,吴医生显得挺有感情,他说她俩经常照顾卓然。

  吴医生向我要了谢晓婷的电话,竟当场就拨了过去,我听见他邀请谢晓婷现在就来他家聚一聚。

  之后,我和吴医生面对面地坐了下来,一时竟默默无语。我点燃了香烟,喷出一口烟来。我的眼光从卓然的照片上移开,无意之中又看见了一把黑雨伞立在屋角,上次来这里时就看见过一次。

  “严永桥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说,“我怀疑我遇到的幽灵是有人伪装的。”

  吴医生眼睛望着地面说:“我也一直在考虑这件事,不管他是人是鬼,再出现时抓住他就清楚了。”

  我说:“要是真有幽灵,那你也该看见卓然了。”

  吴医生抬起头来,表情悲伤地说:“她母亲看见过,但我知道这是老人家的幻觉,要么是梦。她母亲太不幸了,这样好的女儿没有了。我每月都去看望她母亲一次,她现在把我看做了她的儿子。我说我就做你的儿子吧,说来奇怪,我每次去看望卓然的老母亲,还真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吴医生的话带给人一种有点凄凉的感动,但是,我心里压着正面临的种种悬疑,忍不住还是要问:“现在那个叫夏宇的病人,收到的冥钱上怎么会出现卓然的名字呢?”

  吴医生仿佛做梦似的一惊,说:“这事也许不是真的,精神病人遇见的事,很多都是虚幻的。”

  “但是,夏宇的妻子小娅能够证明这件事是真的呀。”我说,“小娅的精神应该没有毛病吧。”

  “谁知道呢?”吴医生突然显得有点烦躁,“这个女人讲的话也不可信。”

  吴医生的话没有多少道理了。我幸好没讲出听见他折磨夏宇的事,我觉得这之中的蹊跷他会守口如瓶的。

  我的心里开始乱起来,正在这时,谢晓婷赶来了。

  她走进门,看见屋里的景象便流泪了。她走到卓然的相架前,用手抚摸着照片上卓然的脸。吴医生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我看见他的眼睛也湿了。

  我想,郭颖给我讲述校园故事的时候,不会想到有今天这一幕吧。

  谢晓婷仍然穿着那天我见到她时的那一套西服套裙,漂亮而憔悴。吴医生和她聊起了同学们的行踪,但问到她自己的情况时,谢晓婷却回答得很简单。“还可以,”她说,“给路波打工嘛,都是老同学了,她还是挺照顾我的。”她不知道,关于她丈夫入狱、她独自带着五岁的儿子艰难生活的情况,我已经给吴医生讲了。

  吴医生和她聊了一会儿,便进到里屋,拿出一个信封来递给谢晓婷,说是对卓然的室友的一点心意。谢晓婷打开信封看见厚厚的一叠钱,坚决不收,吴医生要她一定收下,然后将信封强行放进谢晓婷的提包里了。

  在接下来的谈话里,谢晓婷提议明年清明节大家一起去给卓然上坟,当她的眼光和我相遇时,我说:“明年清明,我也去。”

75?

  从傍晚开始,
大朵大朵的乌云便从天边不断爬上头顶,它们粘合在一起,将天空中有亮光的缝隙完全封闭了。可一直到天黑,这暴雨却将下未下,空气潮湿而闷热。

  我坐在住院楼外的石栏上,突然感到我面临的种种离奇事件很可能是一个解不开的死结了。既然这样,我还呆在这医院里干什么呢?我应该回家去了,回去继续写郭颖给我讲述的故事,并且把我现在的经历作为这个故事的后续。

  但是,那个拎着黑雨伞的不速之客还会来敲门吗?严永桥,现在可以肯定的是,他是在那本书中知道董枫的。据说精神病人并不是整个糊涂,他的神经中有清醒的部分,正是这一部分神经使他能打听到我的地址,并且找上门来作了一番貌似合理的谈话。当然,他的谈话,我与董枫沟通后,知道纯属妄想。

  一滴冰凉的雨水打在我的额头上,不堪重负的云层在漆黑的夜空中很快就要倾下一场暴雨了。我回到住院楼里的小屋,从吴医生的书架上取下一本书,凑着床头灯看起来。我用这种方法消磨睡前的时间,这种让我半懂不懂的医学书最能让我的眼皮发沉。我发现这就是那本曾经夹有卓然的照片的书,吴医生后来将这照片悄悄取走了,可能是不想让我看见吧。

  窗外突然雨声大作,雷声由远而近。一道强烈的闪电,震得室内的灯光也忽闪了几下。我赶快熄了灯,躺上床准备睡觉。

  暴雨在外面响成一团,室内却显得更安静了。我闭上眼听着这气势非凡的雨声,发觉这响成一片的声音其实很单调,像火车运行一样,打在树丛中的雨声也是毫无变化的。突然,这“哗哗”的雨声中增加了另一种声音,“咔咔咔”,我反应过来,这不是雨声,而是有人在拨弄我的窗户。

  我屏住呼吸,在暗黑中听着这声音。我想起了上次在窗玻璃上看见的严永桥的面容,这幽灵又来找我了吗?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于是,我从床上坐起来,在黑暗中对着窗户的方向说道:“请进来吧,我很愿意见到你。”

  正在拨弄窗户的声音骤然停了下来。我又补充道:“从前面进来吧,我给你开门。”

  我真的起了床,开了门,让它虚掩着,然后,我就坐在椅子上,对着门的方向,等待这个神秘影子的出现。我想不管他是人是鬼,如果我们能谈一谈,什么事都会搞清楚的。

  走廊上一直没有脚步声,但是我仍然神经紧张地盯着虚掩的门,因为我不知道他的到来是不是没有脚步声的。

  突然,传来一阵女人的尖叫声,那声音撕心裂肺,令人毛骨悚然。我跳起来打开房门,辨别出那尖叫是从女病区的方向传来的。那一瞬间我想起了黑屋子,张江这几夜都呆在里面等着和幽灵遭遇。完了!出事了。我冲出房门便向女病区跑去。

  女病区的小铁门已经打开,走廊上的灯也已全部开亮,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正在呵斥一个老妇人,叫她立即回病房去。那妇人嘶叫着,像一头母兽。

  正在人堆里的董枫看见了我。她走过来对我说,这就是那个有着受害妄想的女病人,她刚才突然冲出病房大吼大叫,还用手不断地指窗户,其实窗外什么也没有,也许是雨声太大刺激了她的神经。

  我心里一惊,窗户外有没有什么,谁说得准呢?只是这个精神病人不能正确表达罢了。而且,她就住在黑屋子的隔壁,她的受惊让我感到真有什么出现。

  “张江怎么样?”我悄悄向董枫道。

  董枫向黑屋子努了努嘴说:“没事,他还呆在里面呢。外面闹成这样,他不便出来露面,因为,我们不愿意让别的医生护士知道这件事。”

  老妇人被推回了病房,一个护士从托盘里拿起注射器给她打了一针。然后,走廊上的灯被逐个关闭,医生护士们重新回到值班室去。

  我也走出女病区回我的小屋。我走下幽暗的楼梯,在经过门厅的时候,突然看见住院楼外面的空地上,一个白色的人影站在雨中。我迟疑了一下,脚下一绊,是一件病人穿的条纹住院服,它被扔在地上,黑乎乎的一团。现在我看清那雨中的人影了,是一个脱得一丝不挂的女人,她站在雨中,双手举过头,像在施展求雨的巫术一样,好像还在不停地喊叫,但雨声太大,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

  糟了,一定是刚才女病区的小铁门打开后,有病人趁机溜了出来。我回头对着值班室大声喊叫,说有病人跑出来了,楼梯上立即一阵乱响,好几个医生护士跑下来。他们将这个病人从雨中架了回来,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听见这个长头发的女病人嘴里不停地说:“你以为我是疯子吗,我是花仙……”看着精神疾患将人变形为这样,我心里生出一种悲凉。我沿着走廊向我的小屋走去。门半开着,里面有灯光,这是我刚才出门时忘了关灯。我推开门一步走了进去,天哪,一个浑身黑色的人正背对着我站在屋里!我在那一瞬间有点头晕,仿佛撞到了一堵黑墙上。

  “谁?”我冲出喉咙的声音在发颤。

  那人被这喝问惊了一下,回过头来,是吴医生!他穿着一件长长的黑雨衣,上面还有雨水在滴落。

  “我刚到住院楼外面转了一圈。”他说,“我总觉得下大雨的时候,那个貌似严永桥的人最可能出现。上次,这幽灵来家里找你,不就是在一个下暴雨的夜里么?”

  吴医生的执着让我吃惊,同时也让我糊涂。因为有时候,我认为吴医生与这个幽灵有着某种界限不明的联系,有时候又感到他们势不两立。

  灯光下,我看见吴医生的眼里布着细细的血丝,我不知这是未睡好觉的缘故,还是一种恐惧或仇恨在他眼里燃烧。

这天晚上,
一场这个夏季少有的大暴雨一直下到后半夜,其间夹杂着雪亮的闪电和隆隆的雷声。吴医生早离开这屋子值夜班去了,可那件淌水的黑色胶雨衣他脱下后却挂在了门后,以至于每道闪电从窗缝里刺进来时,照见门后就像站了一个人在那里似的。

  迷迷糊糊中,轰响的雨声使我梦见自己在一座工厂里走着,大工业时代的那种工厂,无数烧着柴油的机器在轰鸣,皮带和轮子高速旋转,钢铁的齿轮一个咬着一个。突然,旋转的齿轮和皮带之间卷出一张人的脸来,这脸血肉模糊,但嘴还在动,像一条濒死的鱼。

  我在惊恐中醒来,黑暗中听见屋外的暴雨正下得地动山摇。我想,这医院外面的那条獾河一定涨水了,甚至已经涨上岸来,将一些草叶树枝推到了医院的围墙边。这座背靠大河、面向高速公路的精神病院,今夜我置身于此深感风雨飘摇。

  已经是后半夜了,雨势终于渐弱渐小,夜正在恢复它深邃的寂静。突然,一声凄厉的女人的哭叫声隐隐传来,我条件反射似的从床上一跃而起,那一刻,我无法解释为什么会产生发生了严重事件的直觉。我跑得太快了,一直到跑进了女病区的走廊,才听见背后很远的值班室有人开门询问的声音。

  一个女人凄厉的哭叫声此刻近在咫尺,听来让人发颤。我在走廊上转了一个弯,天哪,那声音是从黑屋子里出来的!我双腿有点发抖地跑了过去,黑屋子的门大开着,地上滚落着一支亮着的手电筒,它射出的光斜斜地在墙角打出一个圆圈。半明半暗中,一个穿白衣的女人正跪在地上哭叫。

  “董枫!”我万分吃惊地认出了这个女人。

  董枫扑在了我的身上。“张江死了!张江死了!”她嚎叫着,浑身发抖。我感到脑袋里“嗡”的一声,我急速推开董枫,捡起地上的手电,对着一团黑糊糊的人影照去。

  张江仰躺在地上,胸口淌出的鲜血将T恤衫也染红了半边。他双眼紧闭,大张着嘴,像是在一种极为恐怖的袭击下死去。

  “我刚发现的,”董枫哭着说,“我听见他守在这屋里一直没有动静,我担心他睡着了着凉,便来看看,没想到……”董枫大哭起来,身子摇了摇像要倒下,我赶快扶住她。

  这时,值班室的医生和护士已经嚷嚷着赶到了。这场面使所有的人目瞪口呆,他们七嘴八舌地问着我和董枫,但我们像呆了一样说不出一句话来。我看见小翟护士在门边发抖,只有吴医生冷静地在张江身边蹲下,我看见手电的光在张江身上晃着。

  “他还没死!”吴医生叫道。

  我们都拥了过去。吴医生冷静地说:“拿担架来,赶快抢救。”

  当夜,经简单地包扎后,张江被送到另外的综合性医院去抢救了。看着闪烁着红灯的救护车鸣叫着远去,我和董枫站在住院楼外的空地上,浑身浸透了后半夜的凉意。

  我和董枫是在救护车启动前被吴医生叫下车的。“你俩去保护现场,”他说,“我和小翟送张江去抢救就行了。”

  这一刻,我们有点昏头昏脑的,不知道哪件事更重要。我和董枫回到病区,将走廊上所有的灯都开亮,然后,我们守在黑屋子门口,等着警察的到来。

  “呜呜,”董枫又哭了起来,“是我害了他,我不该让他整夜守在这里。他太想抓住那个潜进黑屋子的人了……”

  我问:“这之前你没听见什么动静?”

  董枫说:“雨下得太大了,我在值班室什么也没听见。他守在这屋里已经是第三夜了,前两夜什么事也没发生。每天后半夜我都悄悄去看他的,他还说看来不会发生什么,真可以在这里睡觉了。他胆子真大。他说他这样做是因为爱我,想替我抓住那个吓我的人。没想到会发生这样可怕的事,我想他当时一定是睡着了,在睁开眼的时候才发现可怕的东西,因此来不及反抗。不然,他那样高大强壮,不会轻易就倒下的。”

  这时,楼外响起了急促的汽车刹车声。紧接着,一群警察“咚咚咚”地向这里走来。他们先站在黑屋子门口向里张望,然后小心翼翼地走进去,若干支手电将屋里照得雪亮。我看张江刚才倒下的地上还留有一滩血迹。照相机的闪光灯不断在屋里明灭。

  “是从后窗爬进来的。”我听见一个警察说,“将脚印收留下来,轻一点,嗬,这双脚还挺大的……”稍后,一个高个子警察开始询问董枫,另一个警察在旁边作记录。当董枫谈到以前曾看见这长期闲置的病房里有一个正在梳头的女人时,高个子警察的眉头皱了皱。我想,这种近似于鬼怪的案子,他们也许很少遇到。完了,他们说立即到医院去,如果张江能活过来,那么他的讲述是最关键的东西。临走,他们将黑屋子的门关上,说是不要让人进去,也许明天他们还会来补充察看的。

  天快亮的时候,守护张江的小翟护士回来了。

  “怎么样?”我和董枫急切地问道。

  “已经抢救过来了。”

  小翟说,“但他暂时还不能说话。很危险的,差一点就伤到心脏。是用一种圆锥型的利器刺进胸部的,警察说是雨伞的金属伞尖,因为他们在察看现场时捡到了一小块伞布,想来是张江和凶手搏斗时撕破的。”

  我的眼前出现了一把黑色的雨伞,漆黑的伞布仿佛把夜色都收在其中了,金属的伞尖寒光闪闪……“吴医生呢?”董枫问。

  小翟说吴医生还在医院守着张江,他要等他苏醒过来,好问清究竟是怎么回事。小翟说吴医生为此事特别急躁不安,张江在手术室的时候,吴医生便在走廊上走来走去,额头上满是汗水,小翟说从来没看见吴医生这样不冷静过。

  董枫急着要赶到张江那里去。天已蒙蒙亮了,我将董枫送上出租车。当时董枫对我不和她一起去感到不解,她不知道我已经另有计划了。

第二十章

当一个人要去做某种带有冒险性质的事时,
那种紧张和兴奋难以言说。那天早晨,我将董枫送上去张江那里的车后,返身便向医院宿舍走去。一夜的暴雨过后,天边出现了红色的晨曦,这种血一样的颜色刺激着我的视觉,我感到心里微微有点发颤。

  我来到了吴医生的屋前,顺着墙根摸到了屋子的后面,这里是他的厨房的位置,外面是一个小露台。我翻了进去,厨房的一扇窗户果然没有关死,这是我前两次来他家注意到的。

  我进入了吴医生的家。想到他这时正在医院等着张江苏醒,我大胆地开亮了室内的灯,站在屋里审视起来。事情已经越来越清楚,所谓严永桥的幽灵,与吴医生有着一种神秘的联系。首先,他曾经一直是严永桥的主治医生,而严永桥后来偷跑出医院死于车祸的事,使我联想到吴医生对夏宇这个新病人进行的心理暗示:“你可以出去,看见汽车时你要拦住它,它可以送你回家。”正因为严永桥的死可能是这种精神引导的结果,当严永桥的身影在死后再现时,吴医生才会那样恐慌。并且,我能感觉到,他一直在寻找这个死而复生的幽灵,以便将其再次置于死地。

  当然,至今我仍然不相信幽灵的存在,那个貌似严永桥的人是一个谜,他始终在医院各处出没,张江昨夜在黑屋子的遭遇,我相信也是这个家伙干的。他第一次撞进我家时我便注意到了那把金属伞尖的黑雨伞。凑巧的是,我在吴医生的家里也看见过这种雨伞,这究竟是巧合还是同一把伞?这让我困惑。

  我希望在这屋里发现一些能破解这重要悬疑的东西。我首先找那把黑雨伞,在我以前看见过的屋角的位置,伞没有了。接着,我在推一道房门时听见门后有响动,进去一看,那把伞正挂在门后。我摸了摸冰凉的金属伞尖,干干净净的,没有血迹之类的东西。我取下它撑开来,伞布也没有破损。我吐了一口气,它与严永桥的黑雨伞相同看来仅仅是巧合了。但是,吴医生书柜里收藏的各种匕首和刀具还是让我吃惊。第一次来这里看见时不便多问,现在我可以逐一细察了。我一件一件地拿在手中细看,想发现有没有某一把刀刃曾饮过鲜血,然而,没有发现可疑的东西。只是,这种收藏爱好仍然使我感到蹊跷。

  我推开了卧室的门,卓然的照片赫然立在床头柜上。十四年了,看来吴医生每天都陪伴着她。但是,夏宇这个病人收到的冥钱上又怎么会写着卓然的名字呢?并且,吴医生正在对这个新病人实施着令人恐怖的“治疗”。

  我在卧室的枕头下、床头柜里翻看了一下,想找到他的日记之类的东西,这样,就可以真相大白了。然而,没有,确实现在也没有多少人记日记的。

  我重新回到他的客厅兼书房里。我在写字台前坐下,拉开抽屉,看见了一叠信纸,最前面的两页写满了文字,显然是一封刚刚写好的信。我细细地读了起来。

  妈妈:

  请允许我这样叫你,因为卓然如果还活着,我们一定早已结了婚,那样我也该叫你“妈妈”的。然而,你的女儿走了,我来给你做儿子,妈妈,你别难过。我对卓然的灵魂发过誓,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

  妈妈,别嫌弃我,尽管我是一个罪人。因为如果不是因为我,你的女儿也许不会走上绝路。我罪孽深重,我会用一辈子时间来赎罪。

  妈妈,这些话我早就说过了,今天之所以给您写这封信,是因为我也许会有很长时间不能来看望您了。我正在赎罪之中,我要让卓然的灵魂安宁。我预感到会发生一些特殊的事情,如果真是那样,我可能不能来看您了,妈妈,原谅我。

  现在我还不知道有些事是不是会发生,但是,如果我给您寄出这封信的时候,那些事一定就发生了。妈妈,不要问我究竟做了什么,您只要相信,我做的事都是赎罪就行了。我爱您的女儿,我做的事都是为了对她的爱,尽管她早已走了,但我知道自己该怎样做……?

  妈妈,您一定要多多保重。

  您的儿子:吴晓舟

  这封短信让我心惊。我轻轻地将它放回抽屉里,头脑里拼命思考着,究竟发生了什么呢?看得出来,吴医生似乎是在复仇,对严永桥,对夏宇,这两个病人都是他的攻击对象,然而,这一切与死去的卓然又有什么关联呢?

  我想起郭颖对我的讲述:医学院的后山,大二女生的寝室,发夹、头痛,卓然的精神分裂,吴晓舟的悲痛欲绝……这一切,与现在这精神病院的病人有什么关系呢?况且,吴医生对我讲过,他在严永桥和夏宇生病前,是从不认识这两个人的。这话是真还是假呢?

  我头脑里乱糟糟的,正在这时,有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容不得我作出任何反应,门已开了,吴医生已站在我的面前。

  “你……”吴医生在惊讶中充满警觉。

  “我在等你。”我突然镇定下来,“对不起,你没请我我就来了,但是我一定要问你,这医院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我和张江这种与医院无关的人也不得安宁?”

  “你,你好无理!”

  吴医生的愤怒中带着一点惊慌,“你以为袭击张江的事是我干的么?或者说这件事与我有关,你错了!你去问问张江吧,他已经醒过来了,袭击他的正是那个貌似严永桥的人,也就是来找过你的那个人。这个疯子,进黑屋子后便戴上假发,想装扮成女人,这个妄想狂什么事都想做。张江当时睡着了,睁开眼看见这个怪物便和他打斗起来,假发也掉了,张江看清了他的脸,这个疯子……”我说这件事我相信,但是,严永桥究竟是人是鬼呢?你为什么不讲真话?你是知道的。还有,你半夜三更对夏宇讲的那些话,我都听到了,你为什么要把夏宇往死路上推呢?还有写着卓然名字的冥钱,我想除了你没有谁会干这件事。说完这些话,我感到屋子里的空气仿佛要凝固了。

那是个沉重的早晨。在吴医生的家里,
他终于给我讲起了这场离奇事件的缘由。

  十四年前一个夜晚,医学院的后山上一片漆黑。浓密的树阴下坐着一对人影,这是吴晓舟和卓然的第三次约会。

  “今天,你觉得何教授的课讲得怎么样?”吴晓舟没话找话地问。每次和卓然单独在一起时,吴晓舟便觉得有很多话闷在心里说不出来,而说出来的又并不是自己想说的话,他对自己的这一点特别生气。

  “唔。”卓然不置可否地应着。“听说何教授在年轻的时候和一个女生相爱,”卓然不知不觉地改变了话题,“当时是文革时期,他们相爱不久那女生便死了,所以何教授至今没有结婚,真是痴情啊!”

  “唔。”这次轮到吴晓舟不知该说什么了。他隐隐地感到卓然的话题与他俩相关,但他除了心跳外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表达。黑暗中他感觉到卓然的手在玩弄一个东西,便问是什么。卓然说是一个发夹,前几天在后山上拾到的,在校园贴了张失物招领启事,但没人来取,便暂时留下了。

  “我看看。”吴晓舟伸手去拿那发夹,却碰到了卓然的手背,一种柔滑温暖的感觉使吴晓舟像触了电。卓然微微垂下了头,吴晓舟从侧面看去,她的鼻梁、嘴唇和胸脯的线条像一幅雕塑。他在黑暗中抬起手来,将刚才碰到她的手指在唇边吻了吻。尽管卓然并没看见他的这个举动,但他还是感到脸红心跳。

  夜越来越深,后山上除了风吹着树叶,已经杳无人迹。他们谈起了毕业后的志向,卓然说她最想去战地医院,给炮火中的伤员包扎伤口是她从小就向往的事。吴晓舟说你这愿望在中国恐怕实现不了,看来只有去中东了。卓然推了他一把说,你取笑人。吴晓舟感到肩上发热,那是她的手推过的地方。

  这一夜,在漆黑温暖的后山,他俩忘记了时间,双方的肩膀在无意中挨到了一起,便再也没有分开过。吴晓舟几次想伸手去揽住她的腰,但终于没鼓起勇气。据说另外的同学在后山挺胆大的,但他不行,他想卓然也不会接受。

  突然,近旁的草丛中响起脚步声,两个黑影像从地上冒出来一样站在他们面前。“不准叫,叫就杀死你!”低沉的男子的声音伴随着两把寒光闪闪的尖刀抵在他俩胸口。

  吴晓舟完全惊呆了,他看着这两张蒙着丝袜的脸,模糊的面部轮廓叫人直打寒颤。他听见卓然哭叫了一声便中断了,侧脸看去,那个高个子的歹徒已反扭着卓然的手,并在她嘴里塞上了布团。

  与此同时,吴晓舟的脖子上正抵着一把尖刀。天哪,我要死了,他感到脑子里嗡的一声,浑身发软地坐到了地上。

  “把你的鞋带解给我!”晃动着尖刀的歹徒低声命令道。吴晓舟抖抖地抽下自己的两根鞋带递过去。那歹徒接过鞋带,递给那个高个子的家伙说:“用这带子捆住她。”

  歹徒又用冰凉的刀面在吴晓舟的脸上拍了拍说:“快脱衣服,全部脱光,不然立马就叫你死!”

  吴晓舟不知他们要干什么,吓得半死,赶快连扯带拉地脱光了全身衣服。只剩一条内裤。

  那歹徒用刀尖在他内裤上挑了一下说:“全脱了!”

  吴晓舟全部脱光之后,那歹徒卷起那堆衣服扔到了远处,然后说:“趴在地上,你别想跑!”

  吴晓舟脸贴着地面趴下,他这才知道,歹徒让他脱光是为了防止他逃跑。

  这时,他听见卓然的喉咙里不断憋出呜呜的声音,侧脸看去,天哪,卓然已被这两个畜生剥得一丝不挂,她的双腿向上蜷曲着,后来他才知道卓然的手指和脚趾被捆在了一起,而且就是用的他解给歹徒的细鞋带!

  吴晓舟不敢再看这让人肝肠寸断的场景。他将脸贴在地上,嘴里使劲地啃着地上的杂草,他恨这两个畜牲,恨自己的无能,他想咬断自己的舌头,或者让牙齿在啃着石头时全部掉光!

  这是一种怎样的酷刑、怎样的耻辱啊!吴晓舟听见这两个畜牲轮流着摧残卓然。

  “嗨,还真是个处女!”一个歹徒得意的声音。另一个说:“让我来亲她一口。”

  吴晓舟侧脸看去,那个高个子的歹徒已脱掉了蒙在脸上的丝袜,他将脸凑在卓然的胸脯上像狗一样地舔着。在他抬起头来的那一刻,吴晓舟看见了一张宽额大脸,两道浓眉像两条毛虫。

  “老实点!”可能发觉吴晓舟有点动静,一把冰凉的刀面又在他赤裸的背上拍了拍,他全身一紧,贴着地面像死了一样。

  卓然喉咙里一直响着呜呜的挣扎声,在两个畜牲的淫笑声中,卓然的哀鸣显得特别凄凉。也不知过了多久,吴晓舟仿佛死过了一次,然后突然发觉周围没有声音了。他抬起头一看,歹徒已消失了,卓然仍然蜷曲在那里,已经处于昏迷状态。他哭叫一声扑了过去,一边叫着她,一边替她解那捆她的鞋带。他放平她已经麻木的腿,看见她的下身淌着鲜血。他拉过衣服来替她盖上。

  那一夜,他俩在后山上抱头痛哭,还不敢放出声音,怕惊动了学校。他们不敢报案,因为如果同学们知道了这件事,那卓然和他自己都没脸面活下去了。

  这之后,卓然开始头痛、说梦话、不停地淋浴、梦游直至精神分裂。与此同时,关于那个发夹的传闻越来越多,都说是那个死人的发夹带来的邪气让卓然疯了,只有吴晓舟知道真相,但他不敢吱声。

  吴晓舟开始一天比一天痛恨自己。一个男人,怎么能亲眼看见自己的女友被强暴呢?他后悔当时没跟歹徒拼了,就是死了也比现在活着好受。

  他开始锻炼自己瘦弱的身体,他练俯卧撑、双杠,举石锁,用手掌在石柱上击打,他要自己伸手就能掐断歹徒的脖子。

  他用从餐费中省下的钱上街去买回了匕首和一把尖刀,他牢牢地记下了那个高个子歹徒的宽额大脸和两道毛虫似的眉毛。

自那件令人耻辱的事件发生后,
吴晓舟便常常在夜半时去后山转悠。他怀揣尖刀,专往后山上偏僻的地方钻。在他和卓然受辱的地方,他看见过一只丝袜,那是歹徒蒙脸的东西。后来,有好事者把这条丝袜挂在树枝上,引得上山者众说纷纭。可吴晓舟只感到心里在流血。

  有时,他爬在树上守候,观察着黑暗中的动静。他相信那两个歹徒迟早还会在后山出现,这样,他会从树上跳下去,一刀一个结果那两个畜牲的狗命。

  在这期间,他也看见了路波、谢晓婷、高瑜等人的荒唐游戏,看见了柳莎的装神弄鬼,只是他对这些事早已懒得过问了。他深知他之所以还活着只有一个理由,这就是复仇。

  遗憾的是,一直到大学毕业,后山上再没出现过那两个歹徒的身影。吴晓舟也去学院周围的茶馆、酒吧侦察过,他认为那两个歹徒有可能在这些地方出现。然而,日复一日,仇敌在茫茫人海中蒸发了。毕业那天,他去看望了卓然的母亲,又到卓然的坟上去磕了一个头,当额头碰到土地的时候,他在心里默念着,卓然你安心睡吧,我要用我一生来寻找仇人!这之后,他分配到精神病院做了医生,并改名叫吴畏。

  时间晃过去了十一年。也就是距今三年前的一天,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来看抑郁症,她的三十多岁的丈夫陪在旁边,那男人的宽额大脸和两道浓眉让吴医生极为震惊。但是,他不敢确定他就是早年的歹徒。于是,借了解这女人的病情,吴医生便将话题扯到她丈夫身上。当了解到这个叫严永桥的男人曾经毕业于建工学院时,吴医生的心头“格登”了一下,因为建工学院和医学院一墙之隔,而医学院的后山背面便是与建工学院分界的围墙。从严永桥的年龄推断,他刚好与吴医生同时在校读书。那时,医学院女生偏多,而隔壁的建工学院则多为雄性。平时,医学院的女生常在校门外受到邻校男生的注目。他们有时吹口哨,有时用语言骚扰,医学院校方曾向建工学院领导交涉过,让他们加强教育。吴医生记得,卓然死后,医学院门口的讣告吸引了建工学院的不少男生,他们盯着卓然的照片说实在可惜。

  想到这些,吴医生便对严永桥发问道:“我们这里有个女医生叫卓然,不知你认不认识?”

  严永桥摇头,一脸茫然。

  吴医生说:“可她说认识你。她说以前在医学院读书时看见过你。你想想,医学院门口不是贴过一张讣告吗?当时听说这个女生死了,其实是个误会,她并没有死,现在就在这里当医生呢。”说着,吴医生站起来望望窗外,装出确有其事的样子,又说:“待一会儿我叫她来见见你,你可能忘记了吧?她看见你是在医学院的后山上,天很黑,可是她现在一定也能认出你来!”

  严永桥听得双眼发直,怔了一会儿,拉起老婆汪英说:“走,我们不在这儿看病,这医生胡说八道。”

  吴医生此刻已能完全确认这个男人了。他站起来拦住他们说:“怎么能走呢?病还没看呢,你等一会儿,我叫卓然马上来见你。”

  严永桥的老婆汪英也不愿意走,这个患有轻微产后抑郁症的女人对丈夫说:“你莫名其妙。”

  严永桥伸手打了汪英一巴掌,这表明他是一个有着暴力倾向的人。他再次拉起汪英想走,吴医生拦在门口厉声喝道:“坐下!”

  严永桥伸手来掐吴医生的脖子,嘴里还念念有词,说他老婆是七仙女,怎么能在这里看病。这一刻,吴医生判定他是个严重的精神病人,他反扭过严永桥的手,然后转过身子去窗边叫人,这时,严永桥挣脱了他的手,举起椅子对他砸过来,他一闪身,“哗啦”一声,一整扇窗玻璃被甩来的椅子砸得粉碎。

  这一下来了不少医生护士。严永桥蛮劲真大,好几个医生把他压在地上才制服他。他被送进了病房。对这种躁狂型、妄想型且有着暴力倾向的病人,电休克治疗是必要的方式。看着严永桥全身在电压的击打下像濒死的兔子一样抽搐时,吴医生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这之后,严永桥在病房里一天比一天老实。尽管吴医生已能确认这就是那个不共戴天的仇人,但他既然已经精神分裂,吴医生也就不再计较,尽管严永桥的病情越来越重且没有任何治愈的希望,但现在的医学只能做到这一步,吴医生认为自己的治疗方案无可挑剔。

  并且,通过治疗,严永桥的躁狂症得到了良好的控制,他变得安安静静,有时可以呆望着天花板坐上一整天。但是,有一次吴医生发现他还能看书,而且是小说(这就是我的上一本书《死者的眼睛》,汪英来看他时留在病房的),吴医生认为他这种表面的清醒可能重新引发他的躁狂症,于是给他改变了处方,加大了药量,这之后,严永桥除了吃饭时间外几乎都在睡眠之中。“这对治疗有好处。”吴医生说。

  严永桥在住院期间还出现过新的病症,这就是妄想倾向不断加重。他有时将老婆遗留在这里的衣服穿上,可能在想象自己是一个女人。另外,他有时还用他老婆的名字招呼漂亮的女护士,有一次他远远地对董枫叫道:“汪英,汪英!”吉医生建议对他再作两次电休克治疗,吴医生同意了。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三年。这期间,吴医生认为自己并没有将严永桥当做仇人对待,而是尽心尽力地为他做各种治疗。有天夜里,吴医生为他做心理治疗时,他模模糊糊地谈出了他自己在医学院后山作恶的事。“另一个人是谁?”吴医生用轻柔的语气启发他。严永桥紧闭着眼,嘴唇不断地抖动:“我的同学,同学,夏宇。”“他现在在哪里?”吴医生的语气更柔和了。严永桥半晌说不出话。“别急,仔细想想,想想,夏宇在哪里?”吴医生表现出良好的耐心。“房、房地产公司……”严永桥艰难地吐出了这几个字。吴医生站起来,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像所有尽职的医生一样,拍了拍严永桥的脑袋说:“睡吧,睡吧。”

  吴医生认为自己做精神病医生完全是老天的安排,他说他没有对病人复仇,他只是在全心全意地尽一个医生的职责而已。

  这是一个沉重的早晨。在吴医生的家里,我听着他的讲述,同时不停地抽烟。已经戒烟的他也时不时抽上一支。

  “夏宇患精神分裂,也是老天的安排。”吴医生喷出一口烟说,“老天的安排,没有办法。”

  我说:“你别这样说了,夏宇收到的冥钱上写着卓然的名字,这还不清楚……”?“不是我干的。”吴医生胸有成竹地说,“这件事是他家小保姆干的,因为他调戏小保姆时说过,你别不识抬举,我以前干过一个女大学生,叫卓然,比你漂亮多了。小保姆为了报复他,便搞了那个恶作剧。”

  “哦。”我似信非信地望着他。

  “所以,我给夏宇看病,完全是医生和病人的关系。是他的老婆小娅主动来找我去出诊的。开始小娅不愿让他住院,我只好出诊了。他们有钱,出诊费给得高,换一个医生也会这样做。”

  “听小娅讲,最早是你在一家超市门口主动向小娅问路的。”我说,“并且你向小娅表明你是精神病医生,正去一个地方出诊。这不是太凑巧了吗?因为当时夏宇正被冥钱事件搞得既失眠又脾气暴躁。”

  “你不相信这世上有偶然吗?”吴医生说,“偶然就是命运,我们没有必要拿出证据来说某件事为什么是这样而不是那样。”

  “那么,夏宇的病情为什么在诊治中越来越严重呢?以至于非住院治疗不可。”

  “你这就是外行了。”吴医生说,“谁敢说对精神病人靠出诊开点药、做做心理治疗就能治好?严格说来这种病因在基因组合上,基因,你懂吗?如果有一天你能到宇宙中的每一颗星星都去看看,也许你才能摸到基因的门边。”

  我感到有点头晕,便靠在沙发靠背上不再说什么。此刻,我的眼前像过电影一样闪过严永桥的脸,夏宇的脸,还有吴医生伏在后山地上的脸,以及卓然在哀鸣中瞪大的一双绝望的眼睛。我不愿再问吴医生为什么要在夜半对夏宇做种种精神折磨,那些暗示和诱导让人毛骨悚然。并且,严永桥第一次出现在吴医生诊断室时,究竟是谁用椅子砸碎了窗户玻璃,这也已经很难求证了。因为在场的严永桥和他老婆汪英如果被认定是精神病人的话,那么惟一可以让人相信的只能是吴医生的叙述了。我想在玻璃“哗啦”一声碎裂后,没有任何人会想到吴医生可能干这种事,这种事只能证明在场的精神病人病情有多么严重,并且具备必须立即被束缚起来的条件。这是一种怎样的轮回啊!我不知道上帝是不是愿意看见人间有这种戏剧上演。现在,夏宇已经结束了他真实的生活而在一个混沌的世界里苟延残喘,但同时,已在混沌中死去的严永桥却又拎着黑雨伞穿梭于明暗之间,他甚至对靠近这个圈子的人露出锋芒。

  “在黑屋子里刺伤张江的人,真是严永桥吗?”我有些疲惫地问道。

  吴医生肯定地点头。

  “我想,严永桥并没有死。”我对吴医生说,“而是你将他放出医院去了,让他以错乱的神经在与这个世界的碰撞中自生自灭。”

  “你怎么这样想呢?”吴医生有些激动地说,“如果我放了他,我就不会这样夜夜守候他了,我还让你来协助找他,不将他抓回来,我决不罢休!”

  “不是说他死于车祸了吗?而且,他的坟我们也都先后去看过了,难道他真会从埋在地下的骨灰盒中爬出来?”

  “那倒不会。”吴医生点燃了一支烟,咬了咬牙说,“我怀疑他并没有死于车祸。那天后半夜,下着大雨,护士在查房时发现严永桥跑了。正当医院里议论纷纷并打着手电在院内各处寻找时,交警来电话说,就在医院外面的高速公路上,一个从我们这里跑出去的病人被汽车压死了。之所以认定是我们的病人,因为死者穿着印有我们医院标志的条纹住院服。这能是谁呢?只能是今夜跑了的严永桥了。我们去看了事故现场,这个穿着住院服的男子已被碾得血肉模糊,头部也压碎了,脑浆淌在黑色的路面上。我们只得通知殡仪馆来运走尸体,然后通知了他的家属。”

  吴医生吸了口烟,又缓缓地说道:“但是,听说严永桥在死后登门拜访你的事,我震惊了。这怎么可能呢?我反复回忆那天后半夜的事故现场,突然想到,如果严永桥当夜跑出医院后,就脱掉住院服扔在路边,而这衣服恰恰被一个流浪汉捡来穿上了,那么,谁能证明这个死者是谁呢?血肉模糊的尸体叫人无法辨认,而那身住院服让我们相信了严永桥的死亡。这种推测让我恍然大悟,我想我们一起来抓住他,不能让他在外面游荡,那太便宜他了。”

  吴医生的咬牙切齿让我打了一个寒颤。我说:“从严永桥来找我时的状况看,仿佛还不能立即辨认出他是个精神病人的。”

  “妄想狂!”吴医生说,“妄想狂、色情狂在他身上是存在的。当然,他的神经在某些方面还是清醒的,就像有的精神病人竟可以算出复杂的高等数学题一样,你如果仅仅接触到他的这一点,还以为他是正常人呢。”

  “那么,他老往女病区的黑屋子里窜是为什么呢?”我仍然感到困惑。

  “谁知道呢。”吴医生摊了摊手说,“也许是躲雨,也许是喜欢上了那副女人的假发,董枫不是在黑屋子看见过梳头的女人吗?我想这正是他干的事,因为以前我见他穿过他老婆的衣服。至于他还有什么想法我们就不清楚了。妄想狂的病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那么,严永桥这段时间究竟躲在哪里呢?”

  “我想应该在这医院附近。”吴医生站起来握住我的手说,“你能认出他来,拜托你了,我们一起来抓住他!”

  我摇了摇头。事到如今,我只想回到我的家中去继续写作,如果有人敲门,我将再也不会惊诧。

  我走出吴医生的家门,太阳已经升起,精神病院的林木中飘荡着白色的雾气,住院楼的一角在林中显露出来,一切宁静而安详。

尾 声

一年过去了。一天下午,我在游泳池边的躺椅上望着淡蓝的池水,无数生机勃勃的身体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他们身上的水珠对着阳光的时候便拉出十字星一样的光线。

  一个优雅的服务生向我走来。“先生,
请问要茶还是咖啡?”他问道。

  “一杯绿茶。”我答道,顿了一下又补充说,“给我一份今天的报纸。”

  茶和报纸很快就送来了。我打开报纸浏览起来。突然,第六版上一则短短的消息让我震惊。

  消息说,本城月光花园的一幢别墅昨夜发生火灾。此次火灾由于是房主人自己所为,所以直到火蹿出窗户蹿上房顶才被邻居发现。消防队很快赶到现场,阻止了火势向其他别墅蔓延,但着火的别墅已被烧成残垣断壁。据悉,这幢别墅的房主人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当晚他是从精神病院偷跑回家纵火的。据该处的物业管理员介绍,这家房主住院后,他的妻子便将小保姆打发走了,自己也常不在家,以致她住院的丈夫回家纵火时无人阻拦。在清理火灾现场时发现了该房主已经烧焦的尸体。

  我合上报纸,夏宇那张瘦削的脸在我眼前晃动起来。

  “你的幸福要靠红色。最鲜艳的红色就是大火,你要在家里点燃这种红色……”这是一年前,在夏宇的病房里回荡着的声音。那是夜半的病房,患上精神分裂的夏宇已处于催眠状态中,吴医生俯在他的耳边,用轻柔的声音反复对他说着这样的话。现在,吴医生终于可以洗去十五年前在医学院的后山上所遭受的伤害和耻辱了。这种地狱似的复仇火焰可以洞穿漫漫岁月,直到复仇者将对手化为灰烬为止。

  我明白了,自从在大学读书时遭遇到那魔鬼般的伤害以后,吴医生便一刻也没有忘记复仇。他年复一年地在茫茫人海中寻找着仇敌,他甚至爱上了刀具收藏。可以想象,当他独自轻抚那些锋利的刀刃时,颤抖的手一定充满复仇的渴望。时光流逝,当仇敌自己似乎也已忘记早年的罪恶时,他们不知道,在他们的背后,或者是在命运的背后,复仇者的眼睛一刻也没有闭上过。

  所以,当严永桥偶然撞入吴医生的视线后,他怎么可能逃脱复仇者的手掌呢?也许,他当时只是一个有着轻度妄想狂的工程师,但是,当吴医生自己用椅子打碎窗户而又将这一躁狂举动强加给他时,他便再也走不出精神病院了。他注定会成为真正的无可救药的精神病患者,吴医生胸有成竹地成全了他。

  然后,吴医生从他嘴里掏出了另一个仇敌夏宇。接着,一连串复仇行动又开始了。而此时的严永桥已经到了该下地狱的时候,吴医生用耳语似的暗示,诱导他跑出医院,去高速公路上拦车,就像我亲耳听见的他对夏宇的诱导一样……然而,吴医生低估了严永桥的神经类型。在经历了死去活来的电休克治疗后,在大量的精神病药物使严永桥恍惚得像一个影子以后,他的更加疯狂的妄想却使他活了下来。他扔掉了身上的住院服(一个流浪汉穿上这衣服后死在车轮下了),然后,他便像鬼魂似的在夜里出没,直到在医院后面那条涨水的獾河中发现了他的尸体。

  当时,医院的医生护士们惊奇不已:早已死于车祸的严永桥怎么会在几个月后又尸身完好地出现在河中呢?发现严永桥的尸体,是在去年,我离开医院后的第三天,董枫在电话上告诉了我这个消息,从声音上可以感到董枫万分惊恐。

  我立即赶了过去。严永桥的尸体还躺在河岸上,他肿胀的面部让人看一眼也要作呕。河滩上围了很多人,其中一些靠拾垃圾为生的流浪者认出了他们的这个邻居。据他们讲,严永桥几个月来一直和他们在一起,就住在这河流上游的一幢废楼里,那是一个破产了的建筑商遗留在那里的一幢未完工的楼房。流浪汉们看出他是个疯子,可怜他,便给他些吃的。据说他白天睡觉,晚上就蹿出去了,他说他有一个漂亮的老婆在医院里上班。每当这时,流浪汉们就哄笑。这个疯子还认真地说,真的。然后就沿着深夜的河边走了,直到天亮前才回来。流浪汉们说,没想到,他怎么会掉进河里去了呢?他们认为,严永桥尽管是个疯子,但说话时语言清晰。如果不了解他所说的事都是狂想,还以为他是个正常人呢。

  当时,吴医生也站在河岸上,这个一直在追杀严永桥的复仇者此刻面容平静,我知道他的复仇终于有结果了,尽管我无法猜测昨天夜里从医院到这河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现在,一年过去了,报纸上的这则火灾消息再次使我触目惊心。

  我拿出手机给董枫打电话,几声占线的忙音过后,语音提示说对方正在通话。我将报纸放在旁边的小桌上,看见碧蓝的池水中一个呛了水的小孩正在哇哇直哭,年轻的母亲在旁边安慰他,并伸出线条优美的胳膊将游泳的姿势比划给小孩看。

  我再次给董枫拨去电话,通了。我说你的电话可忙乎了,她说刚才正在和张江通话。张江又放暑假了,他们正相约出去旅游。董枫说,我们想邀请你同路,行吗?我说算了,我给你们做“灯泡”会照得你们不自在的。董枫在电话里咯咯地笑。我问她看报纸了吗?夏宇烧房子了。她说都知道了。我问她吴医生的情况怎么样,她说吴医生辞职走了,今天早上走的。董枫替他拎行李到大门口,问他去哪里,他说不知道。还回来吗?他摇摇头,然后便对董枫挥挥手,搭上车走了。

  对吴医生的离开,董枫非常困惑。我比她明白一些,但心里仍然沉甸甸的。

  转眼到了农历的七月半,中元节,是该给逝去的亲人友人上坟的时候了。谢晓婷打来电话,约我和吴医生一起去给卓然上坟。她说去年本来约好今年清明节去上坟的。可她当时正在外地出差,没能实现去祭奠卓然的愿望,现在利用中元节补上。

  我说吴医生已离开医院了,谢晓婷很吃惊,连连追问为什么,我说不知道。她问还能联系上吗?我说不可能了。这样吧,我陪你去卓然的坟上吧。

  我和谢晓婷去公墓那天下着小雨。下午到达墓地时雨停了,但天空仍然阴沉沉的。墓地建在一大片山坡上,层层叠叠的墓陵让人的心里产生出一种异样的沉重感。有风吹过,空中便飞起一些纸屑和灵幡的飘带。

  谢晓婷的面容显得很凄然。她说,想到今天来看卓然,从早晨起心里就难受。想到当初同寝室的郭颖、卓然和她自己,现在相距得这样远了。当然,郭颖从国外回来大家还有见面的时候,而卓然自从在大二撒手西归以后,在地下一躺已是十五年了。

  谢晓婷停了下来,擦了擦淌下的眼泪。我接过她的提包,里面装着给卓然带来的水果、香蜡、冥钱,还有卓然最喜欢的绒毛玩具,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狗。

  我们来到了卓然的墓前。有谁已经来过了呢?我和谢晓婷同时看见,一大丛红色的玫瑰静静地躺在卓然的墓碑前。即使在阴沉的天空下,这红色的玫瑰也显得那样鲜艳夺目,它们在风中微微颤动着,像是在倾诉着无尽的话语……
 
最初由 简单 发布
又登了这么多新的阿。。我决定明天白天再看了~~~
红颜你若全看完了讲一下心得~~:blink:
我也不行了,眼睛直打架,明天再看吧. :(
 
我看完了~~原来不是真的有鬼阿~~汗~~
 
我早猜到了. :smok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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