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 寻访北京上访村

soldi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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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0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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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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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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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8
“是你欠了两个月的房租没交吗?是你
    凭一副可怜相在这儿招摇撞骗吗?”劈头盖脸
    不由分说的一顿毒打。围观者齐声叫好
    吵嚷着送派出所。“啊打吧打吧!打死我吧!”
    反正我不想活了。从眼眶里流出墨水
    从哭泣里学会写诗;从陌生的人群中学会装鬼
    从北京,哦,从北京这只空酒瓶的底部仰望天空。

    ――引自底层诗人曾德旷的长诗《殴打》


                 一

  2004年1月15日中午,我乘列车抵达北京,按老习惯,住入元大都故址
附近一位老朋友兼赌徒的家。稍后,与众多旧人共渡了旧历年关;再稍后,我与艺
术家高氏兄弟通长途电话,约定了碰面的时间。

  此前,我和高氏在成都和济南,一南一北,两千里路的两端,同时上网搜索北
京上访村的条目,并同时对署名“上善若水”的文章――《上访村,谁的眼泪在飞
》产生了兴趣。我的兴趣读者们也许理解,因为这在已进行了两年的《冤案访谈录
》的范围以内;而高氏的兴趣在普遍回避政治的观念艺术界,却属于超出范围的异
端,或革命加异端。他们不玩两性关系和东方神秘,却老是在街头巷尾出钱雇民工
、乞丐,拉拢其投入艺术活动。在某一年除夕,他们曾邀请了两大桌露宿街头的乞
丐一起吃年饭,并把那些脸暗拍下来,合成一个观念作品――《与无家可归者共餐
》。

  由于网上文章均未标明上访村的具体地址,只以方圆多少里来概括,所以,我
又给不少以关注民众疾苦的道德文章而著称的学者打过电话,均无结果。最后,我
想起湖北籍酒鬼余世存,他主编过《战略与管理》,消息来源甚丰。果然,电话一
去一来,老余就敲定了。

  2月7日早晨,已经阳光明媚了好几天的北京令人神清目爽,柳树发芽了,坚
冰正在融化。我,高氏,还有诗人陈勇和回地,同余世存在五星级的建国门饭店见
面。神通广大的老余请来《纽约时报》驻京记者储百亮做东,于是大伙利用美帝国
主义的公款吃了一顿广东好饭。席间,老余作了介绍,我与储百亮聊起来。他驻京
8年,普通话地道,那种带“儿”的卷舌音,令我等川耗子汗颜。更令人惊诧的是
,他把上访村“摸了个底儿透”,哪儿进哪儿出,假上访和真上访,桥洞和旅馆等
等。他还随手画了一张路线图,并特别强调“铁路以南”。

  很遗憾,储先生是一眼就能辨出的正宗老外,不可能给一群中国人做上访向导
。为缩小目标,余世存及陈勇也留下了。我捏着巴掌大的美式路标,与高氏、回地
一道打车上路。都市繁华纷纷退却,20多分钟之后,路面开始坑洼起来,尘土飞
扬。大约过了一座公路桥,沿着倾泻着垃圾的肮脏河岸,北方的天空和地貌显现出
它荒凉的本质。我们在陶然亭一站下车,向路口的几个人打听上访村,他们均习惯
性地笑着,不接话茬,却反问我们是不是外地来的,住不住旅馆?一个面色粗砺的
妇女还拍着路旁的面包车说:“专门接送。”高氏随口问价,回答是20元至50
元不等。高氏说:“我们要找最便宜的上访人员住的旅馆,就是一宿3到5元的那
种。”周围的人打量着我们还算齐整的衣着,哄笑起来。妇女说:“最低15元,
再低就没赚的了。”我敷衍说:“你留个号吧,回头打电话给你。”于是妇女叫一
个更加粗砺的北方汉子留了手机号,并且指出:“你们不是上访的。”高氏说:“
怎么不是?这地方我25年前就来过。”

  高氏没打诳语,他的确在25年前,为了父亲的平反昭雪来过这里,他还依稀
记得这路口,拐进去,就是一条深200多米的死胡同。高氏边走边拍照,并让我
留意斑驳的老墙间的文革遗迹,“团结、紧张、严肃”,“活泼”二字辨不清楚了
。不过这倒是眼下处境的写照,进入这条上访胡同的人,似乎一生都“团结、紧张
、严肃”,而“活泼”的多余的尾巴被国家给切除了。

  胡同右边还有印刷厂和印刷公司的招牌,看那衰败的痕迹,要么是60年代一
直苟延至今的老国营企业,要么是80年代残喘过来的乡镇工厂,我怀疑里面是制
作盗版书的窝点。紧挨着这窝点,还有个打着饭馆旗号的窝棚,卖大饼、馒头、干
饭和炒菜。这是上访淡季,老板,小工和一条脏兮兮的狗都无精打采,全无城里饭
馆拉客的热情,可见其不愁没生意做。

  往里再行几步,就到头了。普通得过分的大门,看不出这是国务院的信访处,
倒有点像一县级的职工培训学校。门栅闭着,我就领头从侧口入,不料被戴红袖章
的门卫拦截,并棒喝一声:“干什么的?!”

  高氏答:“找人。”

  “找谁?”

  “找来上访的舅舅。”

  “进来说清楚!”

  我辈闻风丧胆,连称“不必了”。门栅内,好几个红袖章关注着我们,而左侧
停着一辆面包警车,司机正抱着方向盘装睡。此时我才看见门外的两间平房,监狱
的号子那么大,紧凑的窗户竖着铁栏,其中包含两个巴掌宽的窗洞,像1958年
公社食堂的饭窗。这就是所谓的“人民来访接待室”,功用不过是收取材料并填表
格登记。

  我记得位于成都文武路的四川省高院信访处也在大门旁边,面积不足这儿的一
半;而中国各地的法院审判庭都巍峨、庄严,似泰山压顶,令人联想到古罗马凯撒
时代的殿堂。相形之下,这“人民来访”的地方犹如积满蛛灰的狗洞。

  这是一个休息日,政府似乎消失了,而被各族人民统称为“二政府”的红袖章
在警界线那边,暗示着几十年前“不爱红妆爱武装”的毛时代。而上访的人们,从
巷口到巷尾,东一堆西一堆,如祖国皮肤上治不好的牛皮癣。他们都持有一个齐腰
深的盛满上访材料的编织袋,这种源于日本的原始化肥口袋我小时候就见过,上印
“日本尿素”,据说是田中角荣首相首次访华带来的“日中友好”的礼物,特别结
实。可谁能想到,它的寿命竟敢长过毛、邓、江,目前,法律意识禾苗般生长起来
的乡民们,又拧着它,走进了胡时代。

  由于较为入时的穿戴和长相,在这条光阴倒流的巷子里我们不被理睬。我写过
100多篇对话,在这儿却插不上嘴。上访者,一律的蓝布衣裤,一律的焦枯的脸
,或坐,或站,或行,如冬日阳光下的幽灵。偶尔有风声,偶尔有露出袋沿的纸页
被风卷跑,于是那人就爬起来,无声无息地去追。秃枝也在房脊上晃动,最高的纸
页挂上面,灵幡一般哆嗦着。诗人回地说,那大概是递给上帝的申诉材料吧。

  高氏靠近一位北方老大娘拍照,她埋着头,与地上的字纸混淆一体。我们轮流
与她搭话,她却沉浸在自己的意境中,把字纸一张张码齐,嘴里还念念有词。我蹲
下去,只瞅见“冤情陈述”四个字,老人的破袖就掩住了。

  警车鸣了两下嗽叭,我们被惊醒了。“走吧。”我说,“这儿什么也访谈不到
。”

  出了巷口,我们又碰见那些拉客者,此时那个妇女问道:“你们是记者吧?”

  “不是。”高氏答。接着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不上访?”

  大伙又笑了。其中有人说:“瞧你的脸白白胖胖的。”

  “白白胖胖就不上访吗?”我不服气。

  “也上访。”妇女说。“但那些脸是苦的,是愁的,一瞅就知道。”


                 二

  隔着冰封的宽阔河流,彼岸楼群如正驶入无尽时空的豪华游轮,而此岸的3个
人却左顾右盼,向有限的街沿寻觅着。大约100多米的陶然亭老墙根下,展开了
含几十人的乞讨或上访的露天社区,有的锅碗瓢盆都带齐了,饿就随地掘个灶坑煮
食,困就靠墙根倒卧,没头没尾地裹进砖头般生硬的被子里,面上再罩一层塑料布
。而几米之外,就是车水马龙的街面。

  我们在这种半人半鬼的流淌风景里显得不伦不类,往往刚要开口说点什么,对
方枯柴棒子一般的黑手就直送跟前:给不给钱,你看着办,别废话了。

  在半个多小时的搜寻中,我们还撞见了几个初来乍到的上访人员,衣着像70
年代的生产队干部,他们居然向我们打听“哪儿有便宜的旅馆”?我们还在一位摊
贩的指点下钻了桥洞,结果空荡荡的。据说这儿曾聚居好几百人,是个免费的吃喝
拉撒地。可惜春节前政府重拳整治,出动几辆大卡车,把上访难民统统弄到东郊昌
平县挖土筛沙去了。

  这一时段记忆最深的是一位贵州老大爷,来自黔南山区。当他柱着打狗棍,从
墙边凸现时,我随口问他上哪儿去?不料他却站住了,并用与四川话相近的贵州话
回了句“啥子”。于是我们隔着两道铁栏杆吼开了。老人已77岁,浑身烟熏火燎
,可腰板硬朗。他当过彭德怀的兵,打过国民党,并在朝鲜战场出生入死。后来彭
老总倒霉,他受拖累回老家,“我们那个地方嘛,离公路还有半天路,”他说。胸
前的军功章在日照下忽闪着古董的暗光。

  “我见过世面,就代表全村群众来上访,”老人比划着,嘴里竖一颗孤零零的
黑牙,“转了十来天,车到北京,又摸了五、六天到信访,材料递上去了,等得人
心焦嘛。”

  “你回去等嘛。”

  “回去就出不来了,乡头搞计划生育,一超生就罚款,想钱想疯球了。你不交
,就扒房子,杀耕牛,砸东西,收土地。好凶哦,还捆人。这是共产党的世道哦?
我这个老共产党,看不惯,就要向上反映群众的疾苦嘛。还说影响不好,到处堵我
。我是哪个?彭德怀的兵!身上有弹片,胸口有功章,几十万敌人都堵不住,几个
村乡干部还收拾我?”

  “现在政策变了,允许生二胎。”我提醒道。

  “狗日的乱搞嘛。”老人一愣,继而恍然大悟。

  “你回去嘛,在外头生病咋办?”

  恰好一辆卡车过路,老人没听清,就抬棍划了个半圆,答非所问道:“我就在
这一带到处住,就当年轻时蹲战壕了。”

  话别老人,三五辆号称“京牛”的机动三轮围了过来,都称知道上访村。惊喜
之余,我们二话不说就打开了背靠驾驶座的三合板嵌成的密封笼子门,笼内为亲密
无间的情侣双子座,眼下却硬塞进三个男人。司机在外头通通连踩五六下,这种盛
行于各地的鸡婆车才崩崩崩地吼起来,蛋门乌烟瘴气,笼中刹那弥漫开刺鼻的柴油
味。我与回地不得不互相搂抱,他说有点晕,想吐;我说如果旁边是女的,你就不
想吐了。高氏半蹲半坐,还一直端着破数码像机,手肘在我们的膝盖上磕磕碰碰。
“到哪儿了?”他正猜着,车却轰隆蹦了个高,我们的头都撞了顶箱。

  跳坑之后,又是上坡、红灯和拐弯。我逐渐适应了,觉得偷渡就这滋味。回地
反驳道:“这种速度也叫偷渡?等到了西方,你我都80岁了。”

  下车付过5元,我们开始踢腿伸懒腰,呼吸带垃圾味的新鲜空气。蓦然发觉没
走多远,始发点就在对岸,我们不过绕冰河兜了大半圈而已。

  接下来有点像行为艺术,高氏戴军帽披长发,我光头,回地介于两者之间。我
们在热闹的街上逮住人就问:“附近有没有上访人员住的便宜旅馆?”都答有,但
又指不明确切之处。我们来来回回耽误了不少时间,情急中擅自闯入了两家夜总会
,三家小客栈和几家当街为铺面的单位。其中有个打着“招待所”招牌的黑店犹为
可疑,门脸狭隘,阶梯曲折狭长,上了里咕隆咚的二楼,才见一平米左右的服务台
。我们与登记小姐打了个照面,她问:“住店的?”高氏应道:“多少钱一晚?”
她答:“有50、20、15。”高氏道:“有更便宜的吗?就是上访人员住的那
种几元店?”小姐生气了:“没有!你们要住就出示《身份证》。”并且强调:“
这儿没上访的!从来就没有。”

  我们还是在这超长的筒子楼里打了个来回。百分之九十的门紧闭着,我们曾冒
昧推开虚掩的门缝,大多是六人间,也有五人和四人间,入住率大约一半以上,但
住宿条件只达到文革时凭证明睡觉的水平。有一房内住了老小五口,行李却只有两
个编织口袋,我问:“你们上访吗?”他们却哑巴似地发呆。

  在服务员的驱逐下,我们又出大街,继续逮住人问那句“便宜”的老话。我与
高氏和回地商量,万一今天没结果,我们就找家10元店住下,“耗它三天,还没
个结论?”我发狠道。

  “京牛”又过来了。还是那种腔调:“上访村么?知道知道。”我们一再求证
,还是“知道”。于是三人又被塞进活动肉笼,崩崩崩地上路了。

  出于诗人的敏感,回地感觉不对劲,但叫停已经晚了。我们沿着河岸又兜了大
半圈,居然一丝不苟地返回原地。进巷口时我向笼外瞄了一眼,失声叫停,但憨厚
的司机充耳不闻地前进;高氏又擂车篷,司机还是一意孤行,非要抵拢国务院信访
处的大门才肯熄火。

  我们与之理论,回地气愤地强调:“刚才我们就是从这儿出发的!”司机一头
雾水地嘀咕:“是么?这就是上访地呀。”

  无奈之下,高氏想起留下手机号码的客栈老板,就掏出纸条拨过去。对方接了
,但回声表明正在往目的地拉客,过不来。于是我们耍无赖,逼着司机带我们去上
访村。司机说:“好吧,不过再加3块钱。”

  兜第三圈了,三个路盲的警惕性自然提高,就敞开后车门,沿途察看。从此岸
到彼岸,嘎地又停车――“又回来了!”高氏嚷道。

  司机指着跟前的单位大门,毕恭毕敬地解释:“这回没错儿!里面全住的上访
户。”然后急匆匆地接过车钱,逃之夭夭。

  电动栅栏封住了车道,20多米的深处,有一幢三层的老式楼。我们企图从门
警室下的豁口进入,却被一只红袖章手臂拦住:“干什么的?”

  “找人。”

  “有证件么?”

  “没有。”

  “那就不准进。”

  “我们是来上访的,”高氏道,“听说里面吃住便宜。”

  “是很便宜,”红袖章不屑道,“一人一天五块钱,吃住全包。但是要介绍信
。”

  “什么信?”

  “国务院、人大、高院信访处的证明你合法上访的介绍信。”

  “有多少人合法上访呢?”

  “我没数过。”红袖章挥挥手腕,示意我们该离开了。“那楼里还没住满呢”

  三人喏喏而退,沮丧地压了一会儿马路。我无意间抬头,瞟见了横空出世的“
某某宾馆”的楼顶广告牌,突然记起储百亮“见了某某宾馆就右拐”的提醒,不觉
豁然开窍。

                 三

  某某宾馆不过六层,却是永定门车站一带最高的建筑。加快步子绕过去,时光
顿时比我们初入陶然亭上访胡同还倒流得快。两层或一层的平顶房屋像粘成一片的
火柴匣子,污泥浊水一般涌出来自塞外的旅客们。犹如胶片发黄的老电影,我们在
上苍的导演下,与那些挎包扛箱的,拉家带口的,左呼右唤的难民们擦肩而行。灰
尘,人头和阳光搅和着,泛滥着。有两分钟,几乎走不动,我们就退进一水果摊,
作出选购的样子。其实纸箱里的桔子和苹果干得像油画里的,并隐隐有生漆味。

  人潮时起时伏,我们又在火柴匣子间穿梭了几回,有个两颊膏药红的五短汉子
在腰间捅了我一下,并递来一张内蒙古赤峰住京招待所的名片。“多少钱一晚?”
“50。”“太贵了。”“你出多少?”“我们不住店。”“耍我?”

  终于望见了铁路,但在检票口里面的候车厅外。我们没票,况且眼下关门闭户
,看来一时半会儿也没有列车。储百亮强调过“铁路以南”,但飞不过去呀。

  于是我们在周围的胡同里迂回,疲惫而固执地打听着。人们要么不知道,要么
躲躲闪闪,有个客栈老板还指着一个断腿的乞丐开玩笑:“他一直在这一带上访,
你去问吧。”高氏果然逮住问,那拄拐人专注地剜了我们一眼,向屋檐下僵卧着的
另一同类呶了呶嘴,就迈拐而行。

  太阳偏西了,再这样耗下去,结局甚为不妙,情急之下,我们又上了一趟“京
牛”三轮,不料眨眼功夫就进了一条背巷。司机开门见山道:“只能到这儿,那边
我可不敢去。”

  “你怎么说话不算?”我们质问道。

  司机求饶道:“我退一半钱好不好?真的不敢去。打了招呼的,谁去砸谁的饭
碗。”

  一听这话,我们便揪住不放:“你总得指一条道。”

  司机略略迟疑,方边掉头边点拨道:“这胡同里总有不怕死的……”声未尽,
车就轰轰几下没影了。

  三米之内停着一辆平板机动三轮,一个虎背熊腰的白发老者横在车前注视着我
们,周围还有些衣衫褴褛的孩子和妇女。刚要开口,老人就拦住道:“别说了,我
带你们去,三个人六块钱。”

  这是北方常见的货运三轮,不过,大平板上铺了一层油乎乎的毡,我们从四周
垫脚一撑,屁股就尘埃落定了。老人回过脸叮嘱道:“坐好,路可颠了。”

  大概是轱碌有些锈,车的发动绳一拉,就扎扎呻呤。老人持续猛拽,半边肩头
倾斜。轮子病人一般滚动了,比牛车还慢。但三个人都感觉颠的很舒服,也许是叫
“京牛”挤怕了。

  很不幸,没出百米远,就熄火了。我们要下车,老人连称“马上就好。”三分
钟后继续上路,巷口拐了弯,就一溜下坡。为了节约油,老人关掉发动机,凭惯性
朝下冲,不料对面来了辆卡车,险些把我们逼下地沟。老人刹不住,就跳下来,像
扯头犟牛似地扳住车把,身子都绷成弓了。我急忙窜下,高氏则把双腿收拢。卡车
醉汉似地晃过去了,接着又一辆手扶式拖拉机,我们罩在黑烟里步行几米,抵达较
平展的路段再上平板。老人扎扎拽绳,车动起来,跟长跑一般快,我们终于出了这
条阴险的胡同,来到视野开阔的敞地,车也快了,只比骑自行车稍慢。太阳偏西,
行人稀稀落落,我们居然还绕过了一块枯草地,草尖如秃子头上的绒毛;超级蜈蚣
一般的铁路近在咫尺,地貌略略起伏。车在翻土坎时又熄火了,拽绳发动,过了铁
路,再熄一次,把一个衣冠严谨的老者逐渐累得敞胸露怀,十分豪迈。

  就这样停停跑跑,我们也像猴子似地上窜下跳了五六次。高氏边拍照边说:“
北京有这么大块敞地不容易,起码值好几个亿吧。我说:“中间那块已铲平了,还
有人锻炼呢。”回地说:“那就是房地产开发的中心了。”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我问老人还有多远?他嗯嗯着,注意力却在脚底,像在伺
候一个少爷。眼下的坡又弯又长,我们干脆全下来步行,路旁有座孤岛般的房子,
半壁江山已塌,剩下的半壁顶敞开一半,床、柜子、桌、椅等家具乱七八糟地堆放
。中年房主则站在这被推土机日夜威胁着的焦土前,对往来围观群众控诉,极度悲
愤将他的脸都扭曲了。

  “这是我世世代代的家呀,说没就没了。”这唯一的钉子户指着周围的地基,
房里还蜷伏着他的孩子们,“拆迁办和地产商串通好,半夜开着机器来,探照灯射
在床上,烤得人受不了。都吓跑了,就我还在,昨夜他们又来推墙推房子,我还在
……”

  高氏拍照,我在逐渐散去的人堆旁发现了一只猫,它钉子般稳扎在断壁间,显
得极有尊严。那是它的窝,哪怕明天这儿易为平地,它凭嗅觉也能找回来。而狗却
守着露天的饭锅,不时无奈地冲人们叫两声。

  老人在坡顶催行,我们终于上了正道。不过几分钟,就抵达大马路边的棚户区
。老人刹车,揩汗收钱,并急着离开。

  “是这儿么?”我问。

  “我已经送到了,你们自己找去吧。”

                 四

  在路旁半个篮球场大的洼地间,三四个异味呛鼻的污水滩令人望而生畏,我们
小心翼翼垫脚绕行,松软的泥地印下乱糟糟的“牛蹄窝”。夕阳像个溃烂的大桔子
嵌在远处拆迁的废墟上,腥红透过马路不息的车流,平扫过来,使眼下的青砖矮屋
显得象怀旧电影的外景。顺着一人高的矮墙,胡同朝里蜿蜒,有左右两个入口,我
们略略迟疑,凭感觉走右。两三个男女擦肩而过,眼神有点异样。高氏不管不顾地
逮住问:“这是上访村吗?”“上访的人在哪儿?”

  无任何回应。路也越走越窄,由两米到一米,有的地方,半米都不到。我们以
为此路不通了,可一抵拢,却意外发现不止一个出口。简易板棚和矮屋混杂,首尾
相接,有时人过去,头皮擦着屋檐,高氏则要弓腰。三个路盲在迷宫内盘桓,常为
了猜路而停步。桔红的阳光在这片大过足球场的瓦顶上燃烧,而瓦顶下却安静极了
。我曾窜入五、六个窄门脸,以为是一户,进去才发现尺把宽的通道老长,底部黑
黝黝的,两边陡立着笼子屋,一溜好多间。“有人吗?”我喊着,只听见了自己的
回声。

  我麻着胆子敲门,并透过窗户窥视,暗处除一超级大床或两中级床,就是我熟
悉的化肥编织袋。我心里一热,提高嗓门再喊:“有没有人?”头顶的天缝接着网
,核桃大的蜘蛛闪耀着。

  高氏和回地分别拜访了几个较正规的院子,喝酒、夹菜、打扑克都见着了,就
没一个上访户。“当地的农民,现在都拿城市户口了,”回地说,“所以过得这么
潇洒。”“没苦像么?是不是装出来的?”我疑心道。

  “肥头大耳,苦什么?”回地沮丧道:“连狗都不苦,毛色透亮。我还有戴红
箍的联防呢。”

  在三岔路口,我们拦住一个大嫂问,她却说:“上访的不住这边。”高氏问住
那边,她随便指了一方向。高氏提醒道,“您指的就是马路那头吧?我们从那儿过
来的。”

  大嫂习惯性笑了笑,隐隐有汽车的喇叭声传来。“巷道太复杂了,耗到明天也
钻不透。”高氏叹道。

  “比人的肠子还复杂。”回地表达了诗意的赞同。我是地道的川耗子,仍旧哑
攻着那些充满诱惑的窄门脸。有一次,我撞见一姑娘在檐下的蜂窝煤炉上支锅炒菜
,鲁莽地问一句:“您上访吗?”吓得人家躲进屋里不出来了。

  转悠了大半小时,我们从左边出来,兜了一圈。高氏看手机,离天黑还有点时
间,于是三人从头开始。“今晚住在这一带?”我问。高氏答:“看情况吧。”

  依旧没一个上访的。迷宫里炊烟四起,关门闭户。除了三个闯入者,几十条短
巷内再没人了。这是我在北京城这么多天以来最安静的一刻,偶尔的喇叭声像来自
遥远的梦中,脚步、心跳、甚至焦燥的脑门跳都被夸张得异常清晰。我们倒变成了
声调凄楚的叫花子,下意识地重复了上百遍“有人吗?”但凉透的心里知道不可能
有人,墙角的蟋蟀也同情地叫开了,接着是剧烈的耳鸣。

  “我可找回当年失恋的感觉了。”我开了个不合适宜的玩笑。

  回地还在东张西望:“有上访村吗?3块钱一宿的旅馆在哪儿呢?”

  “我感觉就在这附近,明天再接着找。”我抠脑门道。

  “像在打《地道战》,人民都下地缝了。”回地说。

  “哪就掘地三尺。”

  “没那么严重。”高氏友好的笑着,憨厚得像个地道的傻瓜,“会找到的,老
廖。”

  接着高氏有了重大收获,他在一堵鹤立鸡群的两层楼墙面上,寻见一则公安及
联防的告示。时代变了,这类官方文告却从49年共军进城到反右到文革,一直贯
穿了下来,成为这个种族社会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告示抬头都是为了社会主义
首都的形象,确保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不蒙受损失云云,接下来是“根据某某法律
政策”,列出1、2、3、4、5、6、7款,均系胁迫大伙的条文,其中的核心
为警告当地居民,不得出租房屋给上访人员和,若发现可疑人等在周围活动
,务必报警告密,否则,将承担法律后果。

  我们细细端详着那破纸,猜测“法律后果”到底是什么,“关还是罚?关多久
?罚多少?”高氏钻研道,“这上面都没写。”

  “《治安处罚条例》80年代就有吧?”回地也钻研起来,“人民币和人口涨
了多少倍?小丫头都成大姑娘了。”

  “我身上没带任何证件,是否‘可疑’呢?”我习惯性地联想到现实问题,肩
头做贼似地矮了一截,缅甸女人昂山素季的一段话刹时浮出脑海:

  “极权主义是建立在敬畏、恐怖的暴力基础上的系统,一个长时间生活在这个
系统中的人会不知不觉地成为这个系统的一部分。恐惧是阴险的,它很容易使一个
人将恐惧当成自己生活的一部分,当作存在的一部分,而成为一种习惯。”

  可谓一箭穿心,我脸色刹白地愣在原处,直到高氏拍完照,搂我的肩。回地还
在咕哝:“真他妈此地无银三百两,上访人员肯定在这一带最集中。”

  “或许刚被清剿过。”高氏说。

  为了从幻觉陷阱里挣脱,我又敲开了一扇门。见五个人蜷在一张大床上,各自
清理着什么东西,却异口同声地否认“上访”。我边道歉边撤退,接着又拿出赌博
的勇气,一把拉开一筒子屋,一个乡村女孩从床铺起身,腿一伸,就站在屋外了。
她说:“有事吗?”我尴尬地笑了笑,就问这么个单人床的空间租金几何?女孩下
腰提上鞋跟,才回答“80”。

                 五

  依依不舍地出了巷口,夕阳下去了,洼地上笼了一层薄雾。尘世的车流在马路
上周而复始,高氏隔着污水滩与几个脏小孩对望。“这地盘年头不浅了,”他叹息
道,“如果上访十来年,孩子也该这么大。”

  我注意着村头的小卖部,店主坐柜后。捧了一盆面条在吃。紧邻的筒子屋,蛤
蟆一样张着口,一个健壮的妇女正埋头洗碗,肩背门板似地朝外。我趸上去,凭多
年的访谈直觉,我认定她上访,因为她比本地居民更土,又住民工也不入的窄地儿
。我满有把握地轻声问:“大嫂,您知道谁是上访人员吗?”

  她缓缓扳过身,拦住入口:“哼,不知道。”

  我赖在原地,定定地看她,齐耳背的短发,一张黄泥色的大饼脸。右眼黯淡愁
苦,左眼却闪着刺人的血红。我本想问她的眼睛被谁打啦,却忍住了。

  她被盯得不自在,就泼掉碗里的水,回转头。我再次问:“大嫂,您知道这地
儿谁在上访吗?”

  “给你说了不知道!”

  我失望地撒退半步,右脚险些踩进积水。收腿时我死乞百赖地再问:“大嫂您
上访吗?”

  妇女冷笑了一声,终于抛出一句:“你是间谍吧?”

  “间谍?!”

  “对,瞎转一下午,屁也没得到吧!人家都不愿搭理你们。”

  我张口结舌,只好抽身求助高氏:“那女的说我是特务,你再去……”

  高氏不愧老江湖,大腮帮子老远就挤出笑纹。接着,挺和谐地站到妇女身旁,
一团和气如一家人:“嫂子,您看是这么回事,我们呢……”

  “社会调查?”妇女边琢磨这新字眼,边审视高氏,疑云渐消:“真的不是间
谍?”“哪儿的话!”高氏摊开双手说。“间谍都是国家单位的人,岂敢留光头和
长发?您瞅清楚,我的头发是真的,没戴头套。”

  “我还以为你们要偷上诉材料!”妇女松了口气。

  “什么?!”

  “怪我老爸没让读书,我不识字,哭了多少。”妇女的话匣子打开了,语速如
疾风骤雨。我急忙掏出录音机,与高氏互换了位置。我欲采取习惯性的一问一答,
但根本插不上嘴。“来北京两个多月,材料被偷了两三次。有人冒充公安,专偷上
访材料,连车票,医药发票都不放过。我不识字,材料要花钱请人写,后来没钱了
,请不起了……”

  “您请律师了吗?”我见缝插针道。

  “律师?真正的律师请不起,上事务所,不见;写材料,标明200元一份。
假律师倒经常上门,许多人初来乍到,就请了,结果便宜无好货。去哪儿都遭殃。
现在我不怕了,你打,你找黑帮,你冒充公安,你扣留关押,你下耗子药,我都不
怕,我豁出去了,我不相信共产党的天下这么黑暗!什么手段都使,怕杀人灭口,
我妈也跟着来这儿。你们看吧,横着两米挤两人的洞,我和妈一个睡一头。这样也
好,凑合着过,材料压在铺下面,白天一人跑信访,另一人就在家防着。不在乎,
关过七、八次了,我借别人像机拍的证据全搜走了,毁坏了。血白流了吗?高院让
我回去,在当地解决。当地能解决我还跑到北京来?市里、县里、乡里都是他们的
人,黑帮也是公安局家养的,我回去就没命了。没钱也不回!讨口也不回!租这房
每月120块,我就去讨,有剩下的,就买点米面。吃菜就去市场上捡,没人要的
菜帮子,肉案边的渣子余料全捡回来,洗一洗,放点盐,还能吃。妈说,什么苦日
子没过?周围这么多上访的,至少没生命危险啊!一喊,人全出来了……”

  趁她喘气的间歇,我赶紧问:“您是哪儿的人?”

  “安徽淮南凤台县七一乡的。”

  我恍惚记得安徽是改革开放以后,最早推行土地承包责任制的地方,作为邓小
平的干将,省长万里因此名声大噪,官运亨通,终于当上人大常委会委员长。

  “您们那地方还富裕吧?”

  “当官的都富裕了,一个乡的书记一年的收入都100多万。土地承包得比较
早,大概80年代初,我家就承包了河坝。当时那河坝光秃秃的,连根草也没有,
离村子又远,谁也看不上。可我爸性子拗,非要承包。我爸属小龙,今年64岁,
能吃苦,毛泽东那时就是劳动模范,从吃公社食堂到文化大革命,年年是公社的模
范,掏河挖沟、耕地耙田、砍树植树都冲在前头,奖状得了一屋子,有的贴不了,
就卷在柜里放着,还有草帽、毛巾、鞋子、一人得的奖品全家都用不完。我老爸琢
磨报纸上的社论。觉得政策不会变了,就瞅准河坝,把全家赌上去,栽上许多果树
,还有其它树。路远麻烦,我老爸又领着全家在坝上建了七、八间房,驻扎下来,
日夜操心。

  “后来树长成林,经济发展,河坝地越来越看好。公路也修过来了,也有人骑
自行车来旅游了,我家就在路边修车补胎,扩大经营范围。日子过得红火了,就有
人眼红,先是村官借钱,许多次不还,我老爸就不借了。稍后的88、89年,乡
里来谈,‘为了整体发展,共同致富’,要收回承包地,我家当然拒绝了,从此就
结下了梁子。

  “到了九几年,河坝成了风水宝地,水果卖不过来,林子钻进去,连人影子也
见不着。而政府也一再派人,要收回承包,还在坝边挖沙,搞建筑,把河坝搞塌了
好几块。我家坚持不退让,他们就让黑社会的人来骚扰,偷、抢、打人。到了去年
,政府强令拆迁,声称坝是国家的品牌,我家不搬就是不爱国。这帮贪官都想从这
儿捞好处,可我老爸牛脾气,宁死不迁。

  “有个半夜,我家八间房全失火,转眼就红透了半边河水。村里都知道是当地
黑帮‘十一少’放的火,但没人敢惹。房烧了,我老爸就原地搭窝棚,还不搬;于
是十一少就打上门来,我爸,我妈和我,全挨揍。我和两个弟的头发被烧了,大弟
当过兵,被当胸一拳砸睡下,至今胸口疼。

  “整了好几次,还拿刀砍,我爸和两个老弟的胳膊?腿都被捅,血流了一地。
报案到派出所,公安不仅不去抓凶手,还要我家出示证据。身上的伤,像机拍的家
破人亡的照片都不算,他们要目睹证人。十一少很猖狂,就堵在派出所门口,一出
来就追我们,公安就当没看见。市、县、乡都穿一条裤子,没小百姓的活路。

  “没家了,断了后路,还要躲黑社会。我老爸和两个老弟,三个伤病人,躲在
亲戚家不敢露面。只有我到处告状,市里告不了,到省里,我不识字,吃了多少哑
巴亏!但是人怕逼,我一个女人,你能把我剁来吃了?我被拘留过8次,最长47
天,最短7天,不服,就是不服!你们要打要剐,也要在光天化日之下,让群众雪
亮的眼睛罩着,这就有证人。有一次,七、八个人拽我进黑屋,我死抠着门把喊:
“我不挨黑打!我不挨没证据的打!我永远相信共产党,死也要盼包青天。‘有个
当官的嫌太难看,就出面阻止了……”

  正听得入神,却有手扯我衣角。惊回头,见一皮包骨头的老太太贴在身后,厚
镜片里目光充满恳求。我问“有事吗?”老太太点点头,更紧地攥住我说:“去我
屋吧,你不能光听她一人的。”我为难道:“还没完呢。”却不提防一个鲁莽的男
声吼道:“她永远没完!”此时,周围冒出了一堆人,都喊着叫着:“去我屋!”
幸好有几滩污水,大伙才没从正面挤过来。高氏和回地见状,急忙高声打掩护:“
我们不是记者!我们是做社会调查!”但人们的情绪波动起来,我只好关了录音机
,想随贴身的老太太去。正倾诉的妇女见势不妙,急忙拽着我胳膊。人们愤怒起来
:“你还要哆嗦什么,你把大家的时间都占用了!”妇女见犯众怒,就一边放手,
一边去床上抓起一大块写满字的白布,叫高氏“快点照”。

  天光不足,妇女就出了屋檐,将冤情白布牵开。高氏按下快门,又叫我与她各
牵一角,拍了张完整的。此时,店主冲了出来,大喝:“干什么?!”还推了她一
把。不料她反而冲店主笑。原来,这是她的房东。

  店主又冲人们吼:“散开!散开!惊动了联防,我连生意也做不成了。”

  离开的刹那,我才知道在这儿录下的第一个声音叫“桂兰”,只有28岁,可
她愁容满面,头发夹白,看上去接近40了。

                 六

  瘦老太太一直狠拽着我,生怕猎物被其他人夺走,我的羽绒服领子歪斜,小半
个肩头都露了出来。我跟她转了两个弯,进入一条两米宽的巷道,看来这一带经常
遭水淹,所以两边笼子屋的地基足有半米高。在我迈上三级台阶,被挟持进屋之际
,脑后还有人叫:“去我屋吧!里面有十几号人等着呢!”

  终于扣上了那扇破门,老太太松开我,歉意地一笑,我却差点流泪了。她的脸
比巴掌还窄,耳边的两根筋象两根醒目的鞭子印直插进领口。当她的笑从喉管里咕
咕两声冒出,进而自嘴边牵动面皮时,两眼却在圆镜片里直勾勾的,没一点笑或者
哭的意思。那种惨,那种活在坟墓里的惨,我写不出来。

  稍后了解到,这个所谓的“老太太”还没满50岁。此刻,她直挺挺地屹立床
尾,而床上还坐着三个女的。靠里的两个人年龄大些,凭肤色和衣着,断定他们是
乡下的普通妇女;而靠床边的女孩白皙、文静,高氏与之聊天,知道她还是中专生
,由于无辜遭受当地化工厂放射性物质的侵害,患上了无药可救的怪病,省市求告
无门,所以上访到北京。

  四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同租一屋,除了一架超大的炕板床,就剩横竖两过道。上
访的材料或垫枕头下,或装入口袋塞过道尽头。碗筷锅盆叠在一处,“老太太”勾
腰朝里收了收,方重新站直,有条不紊地将她的申诉状取出,一张张摊开纸页,在
床的一角摆了个四方阵。她口中念叨着页码:“1、2、3、4……,”从左至右
,三排,不差毫厘,然后,还有一沓照片。

  我比高氏矮半个头,“老太太”比我矮半个头。隔着床角,几寸之间,我的呼
吸吹动她的发缝。她的头发非白即灰,并且脱落得绽露出头皮。我不忍深看,就拿
出录音机,并偏移目光。

  “老太太”第三次站直,两臂下垂,贴紧裤缝,真象在文化大革命中认罪似的
。她问我:“开始录了吗,同志?”

  “好,开始。”

  于是她清咳了两声,一字一顿地开场。看来她已重复操练过若干次,积累了相
当的临阵经验:“我是黑龙江省富锦市101医院人氏,我是医生,我叫徐惠芬,
89年由于同事纠纷,被李长成侵权伤害,住院花掉1100多元,后来他自己同
意报销药费。可不久,他又当着邮电局长的面,纠集牟桂山、李海波将我再次打伤
,药费又花了1700多。因生命无保障,我将一伙打人凶手和背后主谋李远航告
上法庭,先是富锦市法院,后来又上诉到佳木斯法院。李远航是医院院长,有钱有
势,他向公安、检察院、法院行贿,致使这起简单的行政诉讼一拖近10年,他还
当着我扬言,要我倾家荡产,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我不吃他那一套,李远航就雇
黑社会的引三杀我,引三没来杀,说我是好人,他妈还认识我。后来李远航就亲自
到山东,雇黑道上的李燕亭去学校绑架我的女儿和儿子,当时有学校校长、班主任
和体育老师在场,李燕亭没下手机会,就找到我说:”是公安局让我这么干的,你
不拿钱我就找公安局。‘还把一张写着‘王抚红,11岁,在某某学校’的条子给
我。我撕掉了,还给在场救我女儿的校长他们下跪。后来到了1998年,我女儿
考上中专,读石化专业,李远航又雇哈尔滨市的杀手丛松将我女儿绑架,以500
的价格,拐卖给桃山(我通过录音和地图反复查证,黑龙江境内无此地名,只好记
下音译――老威注)红玫瑰娱乐城的老板王玉良,逼我女儿做三陪小姐。我女儿不
甚忍受摧残,就逃跑,可没出5里地,王玉良就雇了辆伏尔加堵截,将我女儿抓住
,活活地打死。我有照片为证。”

  直到此时,“老太太”的嗓音才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而之前,她的“认罪”
腔调始终是不紧不慢,似乎在宣读一份报纸。她的手也在下面机械地翻动,正念着
的一页将完未完,眼角就透过镜片斜溜下一页。额头出汗了,由于弦绷得太紧,她
可能捡错了页码,因为录音机里录入了纸响?喘息及小声的嘀咕:“在哪儿呢?”

  她跟着又念,但似乎没衔接上:“学校知道,他贪污学生保险费,现在只给我
3300元,还差6000多。这是谁呢,学校校长吧?贪污保险费……”

  她有点念不动了,但我和高氏都不好吱声,因为对沉浸在往事里的一根筋头脑
,不能随意插嘴,否则就越搅越乱。果然,几分钟后话题绕了回来:“这儿有19
99年3月7日,我女儿逃跑,被殴打致死的证据,红玫瑰娱乐城和派出所开出的
遗物清单;还有1999年7月3日桃山市公安局副局长廖国庆的批示:‘查处王
玉良一案,立即刑事拘留,依法办案。’他们没有依法办案,凶手继续逍遥法外。

  “1999年7月3日至8日,中央李瑞环去伊春和铁力视察,怕我喊冤告状
,廖国庆和一名刑警,用车把我接到桃山,住进酒店,睡沙发床,每顿饭四个菜,
还陪我游花逛景。当时有三个女的照顾,指导我写‘犯罪嫌疑人的证据’。这样搞
了几天,估计李瑞环走了吧,他们就说:‘材料备好就没事儿了。’还掏出一大把
钱晃了晃说:‘你去过伊春吗?检察院副检察长家?’我回答:‘找过,没去过。
’她说:‘我去!带上材料替你去!’可说了就说了,还是没处理杀人凶手。

  “这是我女儿(在逃跑前)亲笔写下的犯罪嫌疑人许德利的电话号码:045
1―3644202;0451―7493801。通过刑警队的现场勘察,10
分钟就破案了;可他们却伪造证据,说我女儿叫火车给撞的。同志你看,这是火车
站当天的《无行车事故概况表》……”

  “老太太”觉得热,就取下起雾的眼镜用衣角揩擦;高氏小心地拍照,并对床
上的三人点头微笑。她们每人手里都有材料,大约是在看“倾诉冤情的幸运”能不
能轮到自己。床边的女孩轻声说了句“我这种特殊的病……”高氏就埋下撑竿一般
的腰,将耳朵凑过去。不料,门咚咚地响了几下,我们的心卡地一下提到嗓子眼。
“老太太”抢在大伙前头问:“谁呀?”外面没回答,只叫“开门”。“老太太”
说:“别理他们”,又接着念道:

  “命案就拖下去了。到了2002年11月10号,我上黑龙江省人大告状,
之前我还去了佳木斯,人大、政协、高法都找过了,可富锦当地派人派车到哈尔滨
,给了省信访处孙处长3000块钱,行贿受贿,勾结封口,后台是公安局长刘某
某,检察院、法院的某某某,某某某。我被拉回富锦,进拘留所关了15天。接着
在有一天早上6点,大街上还清静,不见人影的时候,将我捆绑着,几个人抬上车
,直拉进精神病院。说‘留宿’,还给院方李彦咏6000多元。我不服,喊冤,
他们就堵我的嘴,给我捆绑打针,睡电床,还用电棒子电我,弄了两次,弄得我死
去活来。他们还命令我服药,我接了。人一走,我就扔水盆子,厕所,床里面。我
没病,同志你们看,这儿有北大第六医院的诊断书:“徐惠芬,女,48岁,无精
神病历史,特此证明。’”

  门又响了,不再是几分钟前探究而客气的“咚咚”,而是拍门,通通通,整面
嵌着窗棂的墙都抖起来。我警惕地收起录音机。高氏摇头,表示若真有情况,一切
都徒劳。我们三个都没带随身证件,却擅入虎口,“搞不好,”我说,“要被公安
弄到昌平县去挖土筛沙了。”

  “收容已取消了,我们这种情况,如果不暴露身份,最多遣返。”高氏苦笑道
,“但又不可能不暴露。”

  拍门声更急了,跟着是更更急的吼叫:“开门!开门!!”

  高氏问:“还能继续访下去吗?”

  我说我没事,看她的。可录好的带子塞哪儿?

  “老太太”从我下巴底挤过去,凑拢门缝朝外瞅了瞅说:“急什么!没完呢!
”又挤回原处,认罪一般重新站好,开始宣读。而此时,机灵的床边女孩已和高氏
聊上了。我一咬牙豁出去了,所以随着重新按键,磁带里进了两个声音,女孩若有
若无的低诉作为前台悲剧的背景,令人觉得这世道的确不合适人类再呆下去。

  “老太太”终于挺了挺腰板,双手执纸宣布:“我现在要求将杀人犯王玉良绳
之以法。我女儿逃跑是老板娘魏玉霞发现的,告诉王玉良,并叫上魏东志,李海达
,四人用伏尔加车到处堵我女儿,堵住了,用大棒子活活打死,我有照片为证。还
有铁力公安局长武铁夫,报假案,隐瞒证据,现场8张照片,只给我4张。我女儿
中专生,14周岁,16虚岁,逃跑5里地,还是打死了。你们看这照片,腿上、
身上全是伤,眼珠子也抠了下来。还有验尸床上照的,这都是……与我女儿一起逃
跑的几个女孩,躲进了公共厕所里……”

  这时照片全铺开了,有整个凶杀现场的,有局部的,到处是血和打折了的木棍
。死者的脸一团模糊,像在地上拍烂了的番茄。高氏轻声问:“我可以拍下来吗?
”“老太太”说:“你拍吧,都拍下来。”接着一张张指点照片:“全是伤,多碜
心哪。14周岁的孩子,成这样。你看这大棒子,到处扔的是,逃5里地,还不放
过……”她到底绷不住,哽咽起来:“这4张是铁路公安局照的,瞒了4张;这8
张是我找人照的,在验尸床上……”她终于泪流满面。

  高氏拉亮昏黄灯光,反反复复地拍照。屋外的喧闹更剧烈,拍门已转化为嘭嘭
的擂门。窗棂和薄墙地震一般摇晃开来。我和高氏交换着目光,要豁出去开门,又
被“老太太”给死拽住。

  只听得她加速度地宣读:“王玉良,桃山红玫瑰娱乐城老板,拐卖、绑架、轮
奸、故意杀人,触犯《刑法》232条,239条;中国黑龙江省检察院违反程序
,故意包庇?伪证、不调查、隐瞒证据。王玉良明明杀人,却写成‘非法拘禁一案
’;原先他们抓我,收容了5天,我出来告公安局‘非法拘禁’,结果王玉良跟我
罪名一样,取保候审。深圳孙志刚被打死,公安部长周永康批示,犯罪嫌疑人抓了
11个,我女儿被打死,凶手一个没抓……”

  咣咣的擂门已相当恐怖,我汗毛直竖,已无心听下去,可右手仍机械地把录音
机举在她嘴边。高氏已收好像机,催促道:“老廖,恐怕不行了!”“老太太”闻
之疯狂加速,继续公布了从省到地方公、检、法部门的行贿受贿和包庇等罪状,最
后,她突然抬头,猛吸一口气,像被撂上滩头的鱼,上下唇剧烈翕张着:“强烈要
求维护法律尊严,严惩杀人凶手,替无辜受害者申冤……残害生命,罪大恶极,灭
绝人性,内外勾结,上下串通,性质恶劣,手段残忍,阴谋杀人……请中央领导、
检察院、公安部打黑除恶,秉公办案,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尽快把犯罪
嫌疑人绳之以法。超期羁押我一共80天,予以赔偿。上告人徐惠芬,徐展地(音
译),李军,李红林,宋燕。2004年2月16日。”

                 七

  惶急之中,我居然忘了按键,就把录音机装进兜里,所以在大半年后回放整理
时,各种凄厉的吼、叫、哭依旧回荡在我的写字桌上。在高氏抽去插销的同时,门
嘭地一下弹开,我们站在三级台阶之上的门口,膝下两米宽几十米长的巷道全挤满
了人,其中好些还穿戴着涂有大“冤”字的孝服。天色昏沉,手臂招摇着,举着上
访材料。人们狂呼:“申冤哪!”“我们怎么办哪!”“采访我吧!”“什么时候
?到什么时候才有个头哇!”女人拖着哭腔,那种突兀的,往后拖得很长?很尖的
哭腔调子,犹如一把长锯,在我们的中枢神经上一来一回地拉扯,切入,激起阵阵
痉挛。回地明显受不了了,眼里浸出了泪光。我领头刚下一个台阶,无数的手就伸
过来,接着是高氏。我们象落水的旱鸭子,坠入人流,被拽着,扯着,挽着,甚至
搂着。每一个人都把材料往我们身上塞。巷道太窄了,我们被困了近十分钟,才慢
慢腾出被粘连住的手臂,船头般侧着单肩向巷口划去。有个身高近一米九的大汉在
为我们开路,他不停地喊:“让别人走!让别人走!”直至决堤一般轰然出路口。

  又是我们刚抵达上访村时那块污水四溢的洼地,小卖部老板和我的第一个访谈
对象桂兰都鹅一样伸脖叫着什么,但脚跟未定的我一点也听不清。人潮还在涌,由
表及里,犹如卷心菜,一层一层将我们裹在中心。可一两小时前,这儿冷清,孤寂
,犹如一座空城的入口。

  这些从地里一茬接一茬冒出来的饱经蹂躏的庄稼汉,就是被精英们所定义的“
沉默的大多数”吗?据上访的村民告诉我们,这一大片,方圆约5公里,都叫“上
访村”。桥洞,工地,屋檐,废掉的建筑,正在拆迁的老居民房等等,都住着上访
者。到了所谓“旺季”,这儿就是一口不停地往里下饺子的露天大锅,连墙根也没
空的,许多人就随地支起编织袋和塑料布为篷顶的窝棚。

  我们问:这方圆5公里到底有多少上访者,如何区别申冤与乞讨?谁也回答不
上。“年还没过完,政府机关不上班,所以这时人最少。”那大个子村长说,“但
最少也不会下万。我们这片儿,出租房有好几百,就算一间平均塞3个人,也有好
几千,可也不及旺季的五到十分之一。你们没见着巷道里全睡人,马路两边全睡人
,汽车都得绕着开。”

  只正经说了几句话,人潮又起伏了。有个妇女给高氏下跪,高氏急忙扶住,但
妇女如软体动物,双腿向下坠,高氏花了很大力气才将她提至胸前。我应人们的恳
求,在一张张小纸上留电话号码,那是高氏的手机号,因为我本人没固定电话。此
时我兜里已揣了一大卷上访材料和陌生号码。

  又有妇女给我们下跪,并且接二连三,刚拽住这个,那个又跪下了;还有震耳
欲聋的哭喊,这显然影响了我给大伙留电话,于是我和高氏一边匆匆草就,一边喊
:“大家互相抄一下!”有个自私的小伙子刚接了电话纸条就塞衣兜,于是五六只
手将他逮住,硬把那拳头掰开。“记者给我的!”那小伙嚷道;立即招来群众围攻
:“什么东西!明天你就搬出村去!”

  高氏后来说,还是有两三个私吞了没拿出来。有个人某一天来电,称自己在警
察的拉网清剿中被绑到某某拘留所,求高记者去保他出来。高氏问他具体关在何处
?他答不出,只说“大概在长城脚下”。

  看来大个子村长很有威信,有了他的护驾,我们才得以脱身。“别死缠!”他
吼道,“你们这样,下次谁敢来呀?!”于是人潮稍稍平静。

  “人太多,我们也不知怎么办?”回地说。

  “这算啥,五分之四的人还没回来。”村长苦笑道。

  “这么晚还在外面?”

  “到处寻吃呢。”

  我们顿时哑然。缓了分把钟,高氏说:“我给大家拍个照。”

  人们又忙开了,一转眼,就拉开了照集体像的架式。所有人都穿上了胸口或背
心涂有大黑“冤”字的上访服。这漂白土布或蚊帐布裁剪成的统一外套,粗一见,
还以为是乡村间下摆过膝的孝衣。我估计,每件的成本大约十几元钱。

  上访服上除了大冤字,还有密密麻麻的叙述冤情的小字。真不敢想象成千上万
的人穿戴如此冤装出现在国务院信访处、人大或高法门前的情景!如果在深夜,那
将是鬼片的外景,或题目叫“不人不鬼的世道”的行为艺术作品。

  高氏往坎上退,俯着拍,又正着拍。“这像机太破,我只有尽量把人给框进去
。”他啧啧表示遗憾。我和回地伺候左右,那在暮色中白花花的一片令人想起西北
地区的回民葬礼。

  像机太小,我真怀疑能把如此多的内容装下,况且人影也模糊了。“能行吗?
”我小声问。

  “还剩一点自然光。”高氏挺有把握地望望天,又按了两下快门。“做这种事
,上帝也会照顾的。”

  “有摄像机就好了。”回地说。

  “哪谁知道。”我说。“今天真神了,直到现在,还没个警察钻出来。”

  眨眼天就全黑了,在昏黄的路灯下,人们撵过马路来送别。村长说:“你们快
走吧,别撞上便衣了。”就招呼着人们,领头回到洼地。呼天抢地声仍旧此起彼伏
,一辆卡车驶过,把那个上访的幽灵世界隔断了几秒钟。

  村长还在喊:“争取把照片发表出来,让更多的人看!”

  而我们回答:“还会回来的,放心吧。”

  夜色笼罩中从原途折回,太复杂,怕我们迷路,桂兰悄悄地跟过来带路。谈到
曾把我们当作“间谍”,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她一直把我们送出几里地,到了大街
才依依惜别。

  “你们一定要再来呵!”直到大半年后的今天,我的脑海仍回荡着她干涩而渴
求的声音。

                尾声

  随后的几天,我和高氏设想了几种记录方案―其一,借一台摄像机,把寻访的
过程再复制拍摄一次;其二,住进陶然亭附近的鸡毛店,将上访村的人一个接一个
约来单独访问;其三,约一些关注底层的人文学者与上访者对话,交叉碰撞一番。

  “主意都不错。”酒鬼余世存说,“但仍有点难度。”

  “是吗?”

  “第一是谁愿意跟你们去拍。看能否找一个报社记者,否则遇上麻烦,或身份
暴露了,也好有个抵挡。说实话,真为你们捏把汗,去了没出事算有点神;第二是
你们住那种旅馆,又约的是那种人,都太扎眼,总之不透风声很难;第三嘛,不用
说了。”

  “为什么?”

  “你是要砸人家的饭碗吧,老廖?”

  “他们还盼我们去呢。”高氏说,“接了材料,录了音,拍了照,又不起一点
作用,真的有些愧。”

  “等机会吧,”老余安慰道,“这种事急不得。”

  十几天后,我与台湾的纪录片拍摄者温某某相逢,并约好日子去探上访村。不
料在采访91岁的老基督徒袁相忱时,遭遇公安盘查。虽然有惊无险,但足以让在
彼岸自由世界茁壮成长的温姑娘改变主意。苦劝无效,稍后,我离开北京。

  与高氏兄弟的联系和上访村的话题一直没断。2004年8月2日,我返京,
又与高氏碰面。此时摄像机到手,本可以跨出实况纪录的第一步,但风声骤紧,一
查网络,上访村成了比中国政府更敏感的词。原来是警方刚排除了一起8万上访者
分头潜入天安门广场,举行八・七大示威的危机。

  上访领袖、复员军人李小成被捕了,由他起草的关于游行示威的申请书在网上
不胫而走。高氏提出将计划延后。

  8月11日下午,昏日歹毒,我孤身一人,什么也没带,就沿陶然亭――永定
门火车站――过铁路往南的老路线去探上访村。尘土飞扬,房地产已经动工了。可
尽管喧闹,但已没人敢往那个方向拉客。雇不了三轮,我只好步行,感觉T恤衫和
短裤象铠甲一般箍在身上。好不容易迈过铁轨,在毒日头下望见上访村的影子了,
不料一辆警车刹到跟前,前坐警察摇下窗玻璃,厉声喝问:“去哪儿?”

  我愣了一下,本想回答:“逛着玩儿。”可出口却是:“永定门车站。”

  “你走反了!”警察指出。

  “不是从前面可以绕过去吗?”我装傻道。

  “绕远了。”警察说,“看样子你不是本地人吧?有证件吗?”

  “出家人四大皆空,带什么证件。”我抚着熠熠闪亮的秃瓢说,“四川普渡寺
的。”

  “和尚?”警察绽露出笑脸,“往回走吧,前面过不去。”

  我只好转身。警车嗖地冲出去。

  我依依不舍地边走边回头,从另一条叉道抵拢一条河边。沿着堤岸,有行人有
乞丐,也有坐在凉棚下喝冰的便衣。“太冒失了。”我自言自语道。

  正沮丧着,一个左肩倾斜的女乞丐向我伸手,我下意识地掏口袋,女乞丐却眼
一亮说:“我认识你!”

  “是吗?”我惊讶道。

  “你春节到村里来过。”

  很惭愧,经她两次提醒,我才依稀记起这个姓贾的残疾女人,她是上访村最矮
的成年人,43岁,不足一米四。因被流氓和当地法官多次殴打,求告无门,就走
上了漫漫上访路。

  我请她喝可乐。并随意聊了两小时,问了案情,也问了上访村。“有证明的记
者也过不去,”她说,“抓了很多人,公安在马路上日夜执班呢。”

  我答应写关于她的文章,并问怎么寄给她。不料她挺了挺畸形的胸,豪迈地说
:“只要能发表出来,寄不寄没关系。”

  我老感觉四周有眼睛盯着,就起身告别。此时为午后5点,微微起了点风,有
个声音在耳边说:“快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去,把苦难、恐怖和荒凉都忘掉。”

  但是能忘吗?我恨这个国家,然而我能忘掉吗?即使有一天,我挣脱了它,逃
得远远的,但这个国家的一幕又一幕也会象癌块嵌在骨头里。

  有人标榜自己与失败者站一起,说得好听。让一个文人在上访村去住一个月,
试试看,你的神经有多坚强?沉默的大多数真愿意沉默?不,如果你让他们说,他
们的嗓门一定比天天有发言权的精英更大更有力,也更喧嚷。

  人,甚至昆虫、蚂蚁,都不是天生愿意沉默的。

  2004年8月11日至31日完稿于成都
 
To CD and March,

你们对这些社会底层人群怎么评论?
 
soldier:我天生智商低下,所以ZT这种贱文章
 
太长了,引用前,最好写几句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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