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殊途

jetdo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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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0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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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馆也是说书的地方,对吧


栀子 jasmine

小姐,这套小区是五年前才修成的,环境又好,交通也方便,配套设施又齐全……”房产中介公司的人苦口婆心地说着。
  黄静只当没听见,仰着头打量着天花板。石膏掉顶上有几条细细的裂纹,累赘的仿水晶吊灯上挂着薄薄的蛛网,客厅的落地玻璃门上垂着一层质地很好的纱帘,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因为脏。
  中介商说的都不错,这里环境好,远离主要街道,小区绿化带里有假山有喷水池,还有亭台楼阁以及一个网球场,在市中心找这么一个小区实在是不容易的事,当然除了优点之外还有缺点,任何事都有好与坏,黄静笑了笑,伸手抹了一下玻璃茶几上的灰尘,看着指尖上一点微黑说:“是啊是啊,这里很好,就是离医院太远,还有卫生间没窗户,不透光也不透气,毛巾挂里面三天就变得滑腻腻,厨房又小,一个人在里面都转身困难。”
  中介商尴尬地嘿嘿笑。
  黄静没理他,估计他心里早把她骂了上千句。
  她这是第三次来看同一套房子,也是由同一个中介商带着来,每看一次她就多挑几个毛病,黄静就这脾气,凡事都要看清楚,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她走进卧室,卧室不大,床却很大,没有床单,只有一张柔软的床垫放在上面,铺了一层塑料布。实际上这套房子的前主人除了能拿走的细软,所有的家具都没搬走。
  走的也并不匆忙,黄静看过好几家二手房,前主人搬走时仿佛逃难一般,要么就是一根线都没留下,要么就是留下些废物,只有这一家。走之前应该是特意打扫收拾过,木质地板上除了灰尘什么都没有,每样家具都摆放得整整齐齐,一样不缺,电视机也还在,空调也没拆走,打开电源,有凉风拂面,带着轻微呛人的尘土味道。遥控器上显得的温度是摄氏21度,一个舒适的温度。
  “小姐,都看了三次了,这么好的地段,不要可惜了。已经有四五家来看过了。”中介公司那个小伙子紧张地搓着手。
  黄静关了空调,把遥控器里的电池取出来递还给他,笑:“你是新人吧?”
  小伙子不好意思地笑笑。
  她转过身,在客厅里穿了一圈,然后说:“好,我要了。”
  
  付过钱拿了钥匙,黄静独自走进一家咖啡吧,要了杯黑咖啡,慢慢地喝。喝到一半,她打电话回家,开口就说:“妈,房子我买了。”
  “小静,妈不是跟你说过不要买房子吗?你回家来住着不是更好,有我照顾你。”
  “妈,我习惯了一个人住。”黄静说,喉咙有点涩。
  “唉”母亲在那头叹了口气,半天才说:“你把钥匙留一把给我,我明天去打扫一下。”
  “不用了,妈,一东一西地,隔着老远,天气又热,我找清洁公司来打扫就是了。”
  “也好,你自己不要去做,当心腰痛。”
  “我知道。”
  “晚上回来吃饭不?我炖了甲鱼。”
  黄静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点头答应了。挂了电话她才笑,自己点头母亲又看不见。还有很多事要做,床上的东西要买,自己现有的都是单人床上的用品。那张床真大。黄静想。
  回家的路上,黄静一直把手伸进裤兜里,握着那串钥匙,金属的质地早已变得温暖。她终于有自己的家,黄静把头扭向车窗外,眼睛是湿了。
  母亲果然炖了甲鱼,汤里还有当归的味道,是特意给她做的烫。
  “你慢点喝,看烫着了。”母亲坐在她对面,担忧地说:“隔那么远,吃顿饭都要跑一两个小时。
  黄静没说话,心里想不把时间浪费在路上也会浪费在其他地方,还是用在路上好,至少看起来比较匆忙。
  “不是给你说过不要提重东西吗?你这么急干什么?空了我和你一起去买呀。”
  “妈,我提得起。”
  母亲看着她,半晌才摇摇头。黄静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果然她母亲叹了口气,就说:“也不知道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要报应到你头上……”
  “好了,妈。”黄静笑着拍拍母亲的手:“我不是好好的么。”
  “你……”
  “别说了,爸回来了。”
  母亲果然住了嘴。父亲拿着门球棒进来,重重地坐到沙发上,揭了帽子,摸了摸短短的白发,问:“房子买了?”
  “是。”黄静说,喝完最后一口汤。
  父亲抿着嘴唇不出声,良久才站起来去卫生间。卫生间的门快关上的时候黄静听见他闷闷地说:“自己一个人小心点。”

黄静离开父母家的时候松了口气。才八点,她不想回宿舍,摸着裤兜里那串钥匙,叫了车去她的新家。
  是她的家了。黄静坐在布满灰尘的沙发上,感觉有点别扭。坐了几分钟,她开了灯,在厨房外的小阳台上找了个盆子,一转身看见阳台边的不锈钢架子上摆着盆植物,细小的叶子,矮矮地枝桠,不知道是什么花,长得倒是很茂盛。
  茂盛?黄静打了个突,这房子据说空了一年多了,这盆植物居然没有枯死!她又转身仔细看,盆里是黄泥,已经结成硬块,叶子虽然细小,却是绿油油的,才发出的一层新芽。黄静探头出去,不锈钢架子突出在阳台边缘,想来是靠雨水滋润着这盆不知明的植物,自生自灭,但到底还是活下来了,而且活得蛮兴旺。黄静有点欣慰。
  再怎么都要挣扎着存活,只要还有一点点希望。
  水龙头发出“霍霍”的轻响后流淌出清凉的水,黄静很有耐心地从卧室开始,一点一点地抹去浮尘。
  乳白色的柜子和床、米黄色的皮沙发,浅灰色的木地板,一样一样在她的手下还原,象还原一个尘封的故事,只不过这个故事的主人已经不知去向。
  黄静满意了,跪到地板上,慢慢地伸展四肢,匍匐下去。腰针刺一般尖锐地痛,她不能翻身,脸贴在还有水气的地板上,额上细细地渗出一层汗。
  “唉――”她叹了口气,她好象听见自己叹了口气。
  到底还是站起来了,黄静半弯着腰站了片刻,双手紧紧地握在腰上,上下半身被这剧烈的痛分割成无法连接的两半,腿麻了,感觉凭空粗了一圈,沉重地挪不动步子。
  “站直了,别趴下。”黄静突然想起那句话,苦笑着摇摇头,扶着墙进了卧室。
  这张床真大,她说,然后堕落一般地扑到柔软的床垫上,没有床单,也没有枕头,那床是柔软的,有无数凹陷下去的扣子,明天就把棉垫和床单铺好,还要套被子、洗窗帘……
  窗户半开着,有风,很轻微的风,还有点凉,吹到身上并不觉得冷,只觉得说不出的熨贴,纱帘微微颤抖着,空气里有薄薄的雾气。
  
  醒来的时候阳光明媚,又是一个崭新的日子。
  黄静坐起来,非常舒畅地伸个懒腰,有多久没有这样睡过,一个梦都没有。她笑,掀开毯子下床来,昨天真的太累,连衣服都没脱就美美地睡了一晚上。
  叠毯子的时候黄静有点发怔,这床薄绒毯是昨天买的,和床单床罩一起塞在一只大包里,什么时候拿出来的呢?她一点印象都没有。黄静扭头去看,那只大包还放在进门的地板上,拉练倒是拉开了,露出里面蓬松的浅灰色的织物。
  黄静摇摇头自嘲地笑:“我还是真能干呵,居然能在半夜摸起来找毯子盖。”她脸上的笑容渐渐变得伤感,什么时候起,学会了自己照顾自己?
  铺好床上的东西,这个家就有了温暖了感觉。黄静到楼下物管那里做好登记,又借了把小铲子上楼来,很细心地给那盆植物松了土,浇上水,然后轻声说:“你放心,有我照顾你了。”
  有股微风轻轻地掠过她的鬓角,面前的植物细小的叶子微微抖了一下。
  黄静锁上门出去了。还要去搬自己的东西,衣服、书、杂物。平常不倒不觉得自己富有,真正要搬起来才发现这些东西累赘而无用,虽然无用,到底是自己的,一样都舍不得丢,她把抽屉里的东西扫进一只纸箱,盖好旅行箱,站起来,环顾这间只有十平方的屋子。和朋友一起租这套房子一住就是六年,其间,室友换了三个,她却一直没有走。
  离开的时候黄静没有回头,她想了好多年就盼着有一天能离开这里,搬进属于自己的家。真的一点留恋都没有,黄静叹了口气,坐在车里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甲有点苍白,缝隙有污迹,平常没注意,这时候仔细看才看见指甲边缘的皮肤有点干裂,有白色的纹路。
  黄静把自己的东西一点一点地填充进自己的家,东西不多,但好歹衣柜有衣服,梳妆柜上有几只玻璃瓶,象个家的样子了。早上放在洗衣机里的窗帘此刻取出来挂好,还是湿的,不过不要紧,总会干,而且湿的时候颜色也显得新鲜。
  以前的主人品位倒是不错,窗帘的质地高贵、颜色都是黄静喜欢的灰色,深深浅浅,柔和而淡雅。
  又是晚上了,时间过得很快,浪费与不浪费都过得很快。
  洗澡的时候黄静想:二十岁以前好象每一年都特别长,巴不得快快长大,来不及要去享受青春,只是一转眼,什么都没做就已经快三十了。
  水很烫,黄静一向喜欢洗澡的时候用很烫的水,小小的没有窗户的卫生间热气腾腾,象一间封闭的蒸汽房,热得让人窒息。黄静穿上衣服,打开门,清冷的空气涌进来,黄静深深吸了口气,有新鲜空气的感觉最好。

洗脸盆上方的镜子有厚厚一层水气,只看见人影晃动。黄静顺手用擦头发的毛巾在镜子上抹了一把,露出脸来,脸红红的,比白天看起来健康的多。
  她很愉快的低头继续擦头发,哼着歌,她听见自己唱:“又是一年三月三。风筝飞满天。”多老的歌了?学会了就一直记得。很多事情会了经历过了就很难忘记,想不起只是不愿意去想或者没机会去想而已。
  抬起头,头发全挂在眼前,她从发丝的缝隙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呵呵地笑,这个样子多吓人啊!有人这么说过。是的,有人这么说过,说的时候声音轻悄,仿佛还在耳边。
  黄静一甩头,湿湿的头发瀑布一般地向后飞泻。
  “你刚洗完头的时候头发最漂亮。”
  黄静摇摇头,头发还有点乱,不过不要紧,乱不乱都没人看得到。
  她刷牙,准备睡觉。黄静喜欢洗完澡就上床,有时候穿着衣服,有时候不穿,反正洗得干干净净地钻进被窝。
  白色的牙膏泡沫有淡淡的薄荷味道,口腔里有点轻微的刺痛。黄静凑近镜子,翻开下嘴唇,粉红的黏膜上有几颗针眼大的泡,又溃疡了。她在杯子里涮着牙刷,一边用牙齿去咬那些小泡。
  最后的一点泡沫旋转着被水带走,黄静把杯子和牙刷放到旁边的壁柜里,一转身,她看见一个男人的脸。
  镜子里,在她身后,卫生间的门口,有张男人的脸。
  黄静只觉得耳朵嗡嗡响,象被人从头到脚浇上了凝固剂动弹不得。
  那张脸有点模糊,也许只是镜子有点模糊。
  没有动静,黄静在呆站了几分钟后没有发现背后有动静,体温开始慢慢地回来,她试着扭了扭了脖子,能动,她还能动,她慢慢地转身,手紧紧地掐着自己的脖子,手心里是一层密密的细微的疙瘩,没有呼吸,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转身,扭头,门开着,一眼就看见卧室的门,卧室的门也是开着的,客厅没开灯,只有床头的台灯亮着,灯光不亮,但是没有人。
  确实没有人。黄静松了口气,腿还是软的,腿上有汗水,她有点懊恼,洗了等于没洗。
  黄静把屋子里所有的灯都打开,窗户关得好好的,防盗门的锁从里面琐好了,阳台上可以看见小区的花园,还有几个老人在院子里打太极拳,窗户都亮着灯,有电视的音乐声传出来,楼上还有人拖动椅子的响声,楼下的小餐馆的排风扇呼呼地响,偶尔有汽车进出,一切都很正常。
  黄静在阳台上再次松了口气,这栋楼房在小区的中央地带,最安全不过,她住的三楼,底楼的住户都没安装金属防护栏。
  黄静掠了一把头发上的水珠,笑自己是疑心生暗鬼。
  回来房间,卫生间的灯还亮着,她还是有点犹豫,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不敢看那面镜子,只是伸手进去关了灯,拉上门急忙转身,跑进卧室,把门锁了,跳到床上去。
  什么都没有,除了她自己。
  黄静安下心,开了梳妆柜旁边的电视,正在播新闻,中东在打仗,进攻与防卫的双方都尘满面鬓如霜,说不出的憔悴与惶恐。世界末日大概也就差不多这个样子。
  黄静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睡着后她又见到那个男人的脸,她并不怕,梦里她一点都不 怕,她知道自己是在做梦,那个男人看不清五官,或者梦里的黄静没看清他的五官,只看见他的眼睛,明亮而忧郁,坐在床边,絮絮叨叨:“头发没干就睡要头痛的。”“你睡觉不老实,还磨牙。”“别踢被子,会着凉的。”象对小孩子,无比的宠爱。
  黄静只觉烦琐,不耐烦地嘀咕:“你走,我不怕你。我是在做梦。”
  “你要我走么?”他问,很伤感,声音低沉而伤感:“你叫我去哪里?”
  “走啊。”她挥手,宽大的移袖褪下去,露出细长的胳膊:“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黄静醒来的时候只感觉累,睡了一晚上比没睡还累。电视忘了关,早间新闻里那个男主播还在平淡而耐心地读着枯燥的报道。她起床,拉开厚重的窗帘,楼下有自行车叮叮当当的声音,该去上班了。
  工作对于黄静来说只是浪费时间的渠道之一,她在中学教务处,做一个普通的会计,唯一的好处就是跟老师一样有寒暑假,不过时间要短的多,总比没有假期好。但是有假期也不见能好到哪去。
  放假的时候盼望上班,上班的时候又盼望放假,很多人都是这样,黄静只是其中普通的一个。
  快下班的时候母亲打来电话,说是就在西城区,想等她一起回去看看她的房子。黄静知道母亲是不放心,而且还一定是带了很多东西,用的着用不着的,母亲都希望多拿点给她,好让她的生活充足一点,精神上帮不了,那么物质上多少尽点做父母的心。只是做女儿的未必想要。
  房间还是走的时候的样子,早上用过的咖啡杯还没有洗,杯底有深褐色的液体。
  “你还在喝这东西?”母亲有点生气。
  “妈,你看看我这里怎么样?”黄静急忙岔开。握住母亲的肩膀把她转过来对着客厅。
  “好是好,就是一个人住太冷清。”
  “不啊,这里人多,又有会所,还有健身房很好玩的。”
  “环境倒是不错,不过这装修颜色淡了点,显得冷。”
  “妈,现在流行这种颜色。”
  “这么好的房子怎么就舍得卖出来?以前住的是什么人?”
  “我怎么知道?再说住过什么人有什么关系呢?”
  送走母亲,黄静只觉得累,腰又在痛,不过还承受的起。有疼痛的感觉也未尝不是件好事,至少她知道自己还存在。黄静想起半年躺在医生的手术床上,半身麻醉,意识却很清楚,身体被打开,里面有什么在搅动,除了想呕吐,一点痛的感觉都没有。那时候她也不怕,只是好奇,肚子被剖开后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的?黄静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是不是跟标本一样呢?每个人的外表都不同,但皮肉和骨头之下是不是一样的?
  那个手术唯一让她遗憾的是她没有机会看到自己的内部。
  也许在手术台上才最有机会了解自己,可惜看不到。
  “唉――”
  叹息声,很轻。
  黄静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机发呆,电视没开,除了窗外有细碎的音乐声,很安静。不知道哪家的音响在放老歌曲,零零碎碎的音乐,断断续续,偶尔两句飘进来,听仔细,好象是前苏联歌曲。
  “唉――”
  黄静的呼吸突然困难起来,心砰砰地跳,背心炸起寒栗。
  她没叹气,刚才她没叹气!
  没有动静,但是明显有感觉。客厅的空气里仿佛飘起一层雾气,黄静警惕地看着屋子的一角,那里好象有人也在窥视她,两相偷窥,伺机而动。
  “谁?谁在那里?”她终于开口了,但是声音很陌生。黄静吓了一跳,赶紧闭了嘴。她喉咙干的厉害,只想喝水。
  没人回答。
  根本就没人,除了她。
  黄静低下头,脚心冰凉,急忙把腿缩回沙发上,抓过一只垫子紧紧抱在胸前。害怕的时候哪怕是一只垫子也能有点安慰。
  “我不会藏在沙发下的。”
  黄静一动不动,她也动不了。是幻听,一定是。她想,可能最近身体不好才会产生幻听。
  “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声音有熟,在哪里听过呢?黄静想不起来,耳朵轰鸣。
  头上的水晶吊灯轻轻晃了晃,叮叮当当象滴水的声音。
  “好不好听?”
  确实有人在说话。
  黄静只觉得头皮发麻,脖子僵硬。但是人在哪里?她看不见,真是活见鬼!她心里咒骂了一句,随即就悲伤起来。完了,她一定是快死了,快死的人才会见鬼。
  也许真的要死了。黄静想,已经不那么害怕,只觉得凄凉,死的时候身边没一个人,有的不过是只看不见的鬼。
  “你别怕。”那个声音说。吊灯还在轻轻地晃动。
  “你是谁?”她问,声音还是比那个鬼的声音更象鬼。
鬼轻轻地笑了。
  “我是你心里想的那种鬼。”
  黄静听见耳朵里有流水声,从头流到脚,腿瑟瑟地抖,怎么都控制不住。真是没用。她悲哀地想,然后问:“你来带我走的吗?”
  “我不是黑白无常。”鬼笑着说。声音很平和。
  “那你是来干什么的?”黄静不那么害怕了,腿还在抖,但是已经不害怕了。人都是贪生怕死的,一听说不是索命鬼,立刻就放了心。
  “我凭什么相信你?”黄静又缩成了一团,人尚且不可轻信,何况一只陌生的鬼。
  “我每天晚上都在,可是你仍然毫发无伤。”
  黄静一想,果然,她住了两天了,仍然不缺胳膊不缺腿。
  “可是我看不见你。”
  “你想看见吗?”那个鬼有点好奇地问。
  黄静闭上眼睛,大口地吸着气。真是个要命的问题,到底想不想看见呢?
  “想!”她睁开眼睛的时候说。
  “你肯定?”那个鬼好象不放心。
  “肯定。”黄静一边说一边点头。
  “为什么?”鬼还是问。
  “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到鬼的。”黄静看着声音发出的地方,那里没有人。
  半天没有动静。那个地方还是空荡荡的,黄静眨了眨眼,低声问:“不在了?”
  没有回答。“喂,还不在不在?”她提高了声音。
  有人轻笑,然后回答:“我在,我一直在。”
  “哦。”黄静把背靠在沙发上。
  沉默。还是只有她缩着腿坐在沙发上,良久,黄静低下头看着抱在胸前的绒毛垫子,迟疑地,缓缓地把脸贴在柔软的垫子上。
  “你在想什么?”鬼问。
  “你见不得人吗?”黄静说:“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呵呵。”鬼笑,好象很尴尬。半晌才说:“我不是怕被你看到,我是怕你看到我会吓一跳。”
  “为什么?”黄静问,她还有什么好害怕的?
  “明天吧,明天给你看。”鬼说:“很晚了,你早点睡吧。”
  “哦。”黄静说,突然有点失望。
  “对不起,我没准备好。”那只鬼很抱歉地说。
  
 
黄静怔怔地看着透明的空气,然后哈哈地笑起来:“对不起?没准备好?哈哈,你真逗,笑死我了。”
  没有声音。黄静笑着问:“鬼还这么懂礼貌吗?”
  “不知道,我没见过其他的鬼。”
  黄静又笑,笑得前仰后合,垫子掉到地上,笑着笑着没声音了,她抬起头,半晌说:“那你一定很寂寞了?”
  “有点。”鬼说。
  黄静不再看向发出声音的地方,而是咬着唇看着没开的电视机。鬼没出声,但是她知道他还在。
  “我要睡了。”黄静站起来,腿放到地板上的时候还是有点软,坐久了,也发麻,一挨地,脚底就有无数的小针在扎。她摇晃了一下,还是站稳了。
  “晚安。”鬼说。
  “晚安。”黄静也说,鬼知道能不能安!面前还真就有只鬼,只是她看不见。鬼又不睡觉,怎么安呢?她胡思乱想着,慢慢往卧室走,推开门的时候背后又是一声轻轻的叹息。
  “你去哪里?”黄静握住门锁,扭头问空气。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鬼淡淡地说。窗帘动了动,很快就静止了。
  黄静站在床前脱衣服,突然想起什么,扭头大声说:“喂,你不许偷看我睡觉!”
  没人回答。
  “不在了?”她又问,还是没动静,黄静迟疑了一下,抬手在面前挥了挥,很流畅,没有碰到障碍物。看来鬼真的走了。鬼有身体吗?黄静想,西方的神话故事里鬼都是一阵轻烟,只有中国的神话里鬼才有实体,还可以和人交合。忘了问他是洋鬼还是土鬼,黄静在床上吃吃地笑,能说中国话应该是本地鬼,但也可能鬼不用说话就能与人交谈。
  没有比这更滑稽的事了,一个大活人居然遇到了鬼。那么真的有鬼了?黄静疑惑起来,不太可能,但她确实遇到了,并且已经不害怕。晚上见鬼总比白天见鬼的好,她这么安慰自己。
  真的有鬼的话会在世界的哪个空间里存在呢?人死了都成鬼的话那这个世界还真是拥挤,好在鬼没分量,否则地球都不知道沉倒哪个角落去了。
  黄静迷迷糊糊地想。这只鬼要不要吃饭睡觉呢?他去哪里睡觉?
  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好象在哪里听过这句话。不管了,先睡了再说,要见鬼也得等明天再见。
 早上黄静刷牙的时候感觉口腔里还是痛,她对着镜子张开嘴,牙逢中有淡淡的血水,下嘴唇黏膜上那几颗小泡已经咬破了,有小指甲盖那么大一块白斑,毛毛的。她用牙齿刮了刮那块白斑,很痛,但那种痛带给人的是一点淡淡的刺激性的快感。
  上班的路上,黄静一直在重复这个动作,轻微的痛能让人清醒。
  办公室除了她还有两个人,正在聊着昨天牌桌上的输赢。打牌是学校老师最主要的娱乐。老师也是人,打牌也没什么错,黄静也打,只在学校组织的员工活动上打。
  快到发奖金的时候了,陆续有老师进来查看自己上课补习的记录,黄静把数据单打印出来,贴在办公室的黑板上,考勤不是她打的,有疑问的也不会来问她。实际上除了闲聊,很少有人会跟她说话。
  “小黄。”窗外的走廊上有人隔着窗户招呼她。
  黄静从杂志上抬起头,是王阿姨,现任校长的老婆,前几年退休在家。
  “阿姨,有事吗?”
  “你出来,我跟你说句话。”
  黄静站起来,出门的时候看见另外两个人隔着办公桌窃窃私语。
  “小黄。”王阿姨神秘地笑:“我给你介绍个男朋友,好不好?”
  好还是不好?黄静都不便回答,只是沉默着微笑,还要有点羞涩的样子,比较配合。
  “是我以前一个同事,40岁,才离婚了,有个七岁的男孩子。人很正派的。”
  “哦。”黄静说。
  “你要是愿意,改天我把他叫家里来,你见见。”
  黄静心不在焉地听。
  “你倒是说啊,愿意还是不愿意?”王阿姨很热心地催着问。
  “啊。”黄静有点发呆,见就见吧,见一面又不会损失什么:“谢谢阿姨。”
  “那我就去安排时间了。”王阿姨喜孜孜地走了。
  做媒的人往往比相亲的人还要热情。
  “是不是给你做媒啊?”同事凑过来打趣。
  黄静只是淡淡地笑,继续看杂志。稍后,她忘了这件事。杂志封底有家装的图片,很现代的设计,温馨的画面,黄静仔细地看。现在流行大色块的装修了,颜色鲜艳,个性张扬,不是黄静喜欢的格调,不过她注意到照片中的灯具。
  早就不流行那种繁复的吊灯,全是用嵌灯,要不也是做个灯槽凹进去,越是光亮的地方越要含蓄,不知道光从哪里来,看起来更自然更简洁。
  黄静着自家那盏灯,沉重地挂在本来并不算高的屋顶,岌岌可危的样子,确实让人不放心。
  晚上回到家,黄静又抬头看那盏灯,细细的金属杆连着屋顶,还真是担心它会掉下来,也跟屋子整个布局不怎么协调,也不知道前主人是怎么想的。这套房子装修很简单,除了这盏灯。
  有空重新买一盏。黄静想。
  给自己泡好一杯淡茶,她开了电视。所有的频道都在上演清宫剧。黄静不明白清朝的女装有什么好看的地方,头上顶着个莫名其妙的牌子,领子又高又硬,直直的衣裳,看不出腰身,脚下是花盆底,走路的姿势也僵硬,唯有手上拿着一张手绢,一步三晃,有点婀娜的样子,但人却是呆呆的。
  一个频道一个频道地换,每一个看不到三分钟,遥控器被按得发热,真无聊。
  黄静在沙发上伸个懒腰,又换频道,一边想着还是去买台DVD好租影碟看。
  “喂,你别换呀,就看这个!”
  黄静一哆嗦,遥控器落到地板上。
  “换回来呀,是欧洲冠军杯啊。”
  黄静瞪着发出声音的沙发,半晌才弯腰拿起遥控板,没好气地嘀咕:“你进来就不知道提前打个招呼么?当真吓死人不偿命?”
  心还在乱跳,到底还是有点怕。
  没做亏心事,照样也怕鬼敲门,何况这只鬼还不用敲门。
  “我就是想偿命也没命可偿。”那只鬼不无遗憾地说。
  换到体育频道,偌大个绿瑛场,二十来个人拼命地挣着一个球,草地边缘满是白色的纸屑,观众席上人头涌动,空中还有纸屑在飞,说不出的诡异。
  黄静又打了个哈欠,挤出点眼泪。
  “你是怎么进来的?”她侧着身看着那张空沙发。
  “想进来就进来了。”鬼说。
  黄静舔着嘴唇里那块溃疡,歪着头。
  “哎呀!臭脚!”鬼突然叫起来。
  黄静一呆,自己的脚不臭,她看看电视,明白鬼是在说里面跑动的人。
  “你不是要给我看吗?”黄静问。
  “看球啊,看我做什么?”
  “球有什么好看?有鬼不看还看球?”黄静瞪了那沙发一眼。
  “你胆子倒挺大。”鬼说。
  黄静喝了口茶,不出声。小的时候她不敢一个人呆在家里,不敢一个人睡觉,总要妈妈陪,还要睡着了才允许妈妈关灯。什么时候起一个胆小的女孩子变得敢跟鬼聊天了?
  “喂,你真的是鬼吗?”黄静不太相信,故事中的鬼都是凶神恶煞,这只鬼看起来好象比人还好欺负。

“你说呢?”
  “我怎么知道?”
  “科学好象没发达到能把人隐身吧?”
  黄静呵呵笑,一只鬼居然讲科学?“科学如何解释你的存在的?”黄静问。
  “是啊,解释不了。”那只鬼叹了口气。
  “出来我看看啊。”黄静又说。
  “你当真要看么?”
  “是啊。要是你好看的话我用笼子装起来,一块钱给人看一次。”黄静说。
  鬼没出声 ,半天又叹口气,说:“那也太便宜了吧?”
  黄静皱起眉,提高了声音:“你到底给不给看?不给拉倒,谁稀罕?没见过你这么婆妈的……鬼。“她本来想说人,临时改成了鬼。
  “你又没见过其他的鬼,当然不知道。”鬼还在辩解。
  “再废话我就换频道!”黄静说。随即又想这好象威胁不了一只鬼。
  “好吧,好吧。”但是鬼还真的被威胁到了,无可奈何地说:“那你准备好,我要现形了啊,你别尖叫,免得引来保安,说你是神经病。”
  “行了。”黄静说,这只鬼倒是想的周到。
  “你先闭上眼。”鬼又说。
  “这么麻烦啊?”黄静不耐烦,还是闭上了眼。又吃吃笑:“你是不是不好意思啊?”
  “好了。”鬼说。
  “等等。”黄静闭着眼,双手摸索,抓住垫子抱在胸前,有点担心地问:“你不是青面獠牙的吧?”
  “你想哪去了?我曾经也是人。”鬼很委屈。
  “哦。”黄静大声地哦了一声,还是不敢睁开眼,又问:“你不吓人吧?”
  “呵呵,原来你也怕。”鬼得意起来。
  “不怕才怪,换了你你也怕。”黄静不服气。
  “唉,那还是不看吧。”鬼说。
  “不――”黄静说着就睁开了眼睛,同时准备好要放声尖叫,张开嘴半天没合拢,很久僵硬的脸颊才松动,她大口地喘气,拍着胸口说:“是你?”
  “如假包换。”鬼挤了挤眼睛。
  “等等。”黄静想起来:“那天晚上是你在我梦里说话?”
  “是吧。”
  “哦。”黄静松口气,肩膀垂下来,背靠到沙发上。
  “没吓着你吧?”鬼问。
  “还好,你不算难看。”黄静如实回答。他确实不难看,只是比较瘦,脸色憔悴,但眼睛却很亮,除了身影有点模糊,跟人没有区别。
  鬼有点哭笑不得。
  “鬼不是都脸色苍白吗?你看起来不象。”
  “我不知道。”鬼说,他没见过其他的鬼。
  “只有你这只孤魂野鬼吗?其他人死了是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
  黄静直发怔,也不知道自己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差,遇到一只一问摇头三不知的鬼。

“你是怎么死的?”有一大堆疑问要问,黄静沉默了半晌决定从头问起。
  “意外,车祸。”
  “那真够惨的。”黄静同情地说,她只见过一次车祸现场,一辆小车撞倒了一辆摩托车,摩托车的主人扑倒在地,身体奇怪地佝偻着,底下只一摊半凝固的血。
  “你身上没血啊?”黄静仔细打量面前的鬼,他穿的很干净,一身细条纹的黑色的西服。鬼都是穿长袍的,这只鬼倒是很现代,穿的是西服。
  “是吧。”
  黄静沉吟,下一个该问什么问题?“死的时候痛不痛?”
  问的是最现实的问题。
  “没感觉。应该很痛吧。”
  “怎么会没感觉?”
  “我怎么知道?”鬼有点不耐烦,要是被人纠缠着问死的那一瞬间是怎么回事,恐怕每只鬼都会不耐烦。
  黄静瞪了他一眼,又问:“那你是发现自己变成鬼的时候有什么感觉?”
  鬼怔怔地看着她,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不好说?”黄静格外好奇,不是每个人都有几乎遇到鬼,而且是只好欺负的鬼。
  “很害怕。”鬼说。
  “害怕?”这是个意想不到的答案。黄静看的鬼故事通常都说发现自己变成鬼后要么很高兴要么很伤感,害怕还是第一次听说。
  “是啊,很害怕。”
  “怕什么?”
  “怕不知道将来会怎样。”
  “哦。”黄静直发呆,连鬼也害怕前途渺茫。
  “怎么才能变成鬼?”黄静又问,接着又解释:“我的意思是人死了怎么才能变成鬼?”
  “我也不知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是鬼了。”
  “当时是怎么样的?”黄静穷追不舍,太好奇了。
  “好奇会要了你的命。”鬼说,不无道理。
  “说啊。”好奇心占了上风,对一个二十八九岁的人来说,要命好象很无稽,至少很少有人会想到自己明天就会死,先满足好奇心。
  “说来话长。”
  “别卖关子了,反正我也没别的事好做。”
  
  那天晚上,天在下雨,暴雨,夏天经常会有,他急着回家 ,车在高速公路上开得飞快,路上车很少,是深夜,他眼前没有障碍,至少他没发现,开到一个弯道时,好象看见路上有东西,但是已经来不及,还是踩了刹车,心狂跳,惊出一身冷汗,心跳未平汗未收,车已经翻了,脑中一片空白,再醒来,天已经亮了,雨也停了,那辆车靠在路边,已经变形,玻璃破碎,车边还有一团肇事的东西,看仔细,是一大张蓬布,深绿色的蓬布,不知从哪辆货车上遗失下来,堆在路上,要了他的命。
  当时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只看见警灯闪烁,有交警面无表情地在拍照,然后有拖车过来,拖走那辆破车,没人理他,象是没看见。
  他也没出声,只觉困惑,脚下是土地,却怎么也不踏实,他低头,看不见自己,是的,他连自己都看不见,那一刻他恍然,明白自己已经不存在了。
  再后来,警车走了,路上照样有车来车往,只有他还在原地,天黑下来,抱头痛哭,孤魂野鬼在荒山野地抱头痛哭。
  不知道该怎么办,前所未有的彷徨,又不甘心,在出事点徘徊不去,始终不甘心,原本以为有大好前途,一瞬间就命归黄泉,没有人也没有鬼指点他该去哪里,没有传说中的阎罗殿,也没有拘魂的判官,他一转眼就成了天不收地不留的游魂,没有实质,没有感觉,有的只是一颗不甘的心。

“你真可怜。”黄静说。真心觉得他可怜。
  鬼叹了口气,半晌说:“已经过去了。”
  “后来呢?”沉默了几分钟,黄静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当然只有她在呼吸。
  “后来我就回家了。”
  “回家?”
  “是啊。回家。”
  “家?”黄静张大了嘴,随即用手捂住,吃吃地问:“这里?是你的家?”
  但,当然是,要不他怎么会滞留不去?
  “是的,我亲手布置的家。”
  黄静默然,鬼也默然,翻着白眼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有几条细细的裂缝。电视在播广告,体育用品广告照例十分阳光,人也青春,生龙活虎。黄静换了频道,给一只骤然失去生命的鬼看这样的广告是残忍的。
  “可是你的身体看起来有点模糊。”黄静小声说,受不了和一只鬼一起沉默。
  “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鬼低下头,看着自己模糊的十指。
  “为什么?”
  “开始的时候我看不见自己。”鬼说:“我在这里对着镜子,看不见自己。”
  太不甘心了,对着镜子反复练习,终于有一天,恍惚的魂魄开始一点点凝聚,镜子里出现轮廓,一天比一天清晰,他看见自己,跟生前没有区别,只有憔悴,没有生命的鬼应该都比较憔悴。
  “你?每天对着镜子练习怎样才能现形?”黄静惊讶地无以名状。
  “是啊,效果不错,我已经能够做到收放自如。”鬼自嘲地笑。
  “那真是恭喜你。”黄静说:“我以为鬼都是想怎样就能怎样。”
  “谈何容易,人都做不到。”
  人做不到鬼同样也做不到。
  “可是你也能来去自如。”黄静想安慰他。
  “是的。”鬼说,苦笑:“也许这是做鬼唯一的好处。”
  “你是不是只能晚上出现,太阳出来鬼又是什么样子?”黄静还在问。
  “不,白天也在,只是白天人多不容易集中精神。”
  要心平气和,思想集中才能看的见自己。那天晚上他站在卫生间门口,看着一年多毫无生气的房间多了这团热烈的蒸汽,无比伤感,然后发现她看见了自己,倒被吓了一跳,顿时身型涣散,她再找时,已经看不见。
  “你……”
  “太晚了,你睡觉吧。”鬼站起来。
  黄静闭了嘴,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一时想不起该从何问起。
  “你要走吗?”
  “是的,你该休息了。”
  “哦。”黄静说,不好挽留,到底还是陌生人,她打了个哈欠,伸着懒腰说:“不送,出去的时候记得关门。”话未说完就掩嘴笑,他不用开门就可以出去,看仔细,已经不在了,也不知道是真走还没走,反正看不见了。黄静索然无味地换着频道,从头到尾换了三遍,仍然没有人说话,她关了电视,哈欠连天地扑到床上。
  又做梦,梦见自己很小,牵着妈妈的衣角,对着一串糖葫芦流口水,一直流,醒来的时候枕头上湿了一大块。口腔有溃疡的时候会磨牙和流口水。
 
 黄静每天上班的时候路过报刊亭就买一本杂志,随便什么杂志都行,拿到办公室,做完有限的一点正事,就看杂志,从头细读到尾,连征婚广告都不放过。
  征婚广告中绝大多数都是女人,黄静想不明白,不是说现在男女比例失调,男性比女性多很多吗?为什么找不到另一半的多数是女人?看看这些广告,要求也不高,多数只要求找一个体贴解人意的伴侣,但就是找不到。
  “女人,要的都很无稽。”不记得谁说过这句话,很无奈,大约女人这个小小的要求实在难以满足。
  黄静叹了口气。下课铃响起,校园很快就热闹起来,只有十分钟,黄静伏在走廊的扶栏上,看楼下的孩子满场奔跑,欢快而雀跃。生命也不是没有希望。
  但很快,只有十分钟,校园又清净了,只有上体育课的班级留在操场上。
  “嘘――”
  黄静要转身的时候听见楼下有响亮的哨声,她探头看了看,是李庆在上课。哨声很响。喝令声也很洪亮。李庆穿着一身红色的运动服,双手叉腰,高高在上地看着趴在地上做俯卧撑的男孩子们。
  有学生指着教务处的走廊偷笑。黄静知道他们在笑什么,据说,当然只是据说,如果黄静在楼上旁观,李老师的精神就特别足。黄静从来没想过要去证实,以前是没心思,现在也还是没心思,只不过理由不一样。
  李庆和她是同一年到校,只比她大一点点,人长得蛮帅,但是既没结婚也没女朋友,问他,他说女孩子都担心体育老师没前途。
  人人都在担心前途,连学生都不例外,何况老师。
  只有黄静不担心前途,她的前途她自认为看得到。她所有的不过是过得一日算一日,无所谓有没有前途。
  转身进办公室,楼下的哨声随着杂乱的跑步声渐渐远去。看杂志有看杂志的好处,至少没有那么多闲言碎语。但,也不是没有,例如:小黄上班多轻松,有闲书看。还比如:小黄天天看杂志,人都看呆了。等等。她只做听不见。坐办公室不比当老师,上完课就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时间,黄静必须坐够八小时,不看杂志,这么长的时候如何打发?
  上课下课放学,周而复始,学校的生活是简单的重复。泛善足陈,没什么好说的。
  晚上,那只鬼问她的时候,黄静这么回答。
  鬼每天晚上八点准时到,或者说准时出现,自从上次黄静说过要他敲门,他每次来就会先敲敲窗子,仍然不从大门进来。
  听到窗户响,开始的时候黄静还会说:“请进。”后来也就懒得说,反正请不请他都会进来,这里是他的家,他有这个权利,没人规定鬼享有什么权利,只能凭他心血来潮,自进自出。好处就是省了人迎来送往的客套话。
  “你今天换了茶叶?”鬼说。
  “你喝吗?”黄静眼睛看着电视,电视里还在上演悲欢离合。
  “喝不到。”鬼悲哀地说。
  “你不用吃东西的吗?”黄静拿起一只苹果啃起来。
  “不用。”
  “那多省事。”黄静含糊地说。
  “鸟为食亡,人为财伤,这些对鬼来说都是没用的。”
  “呵呵。”黄静干笑,不好回答的时候就笑两声,态度含糊,蒙混过关:“你说话倒是一套一套的,看来生前倒是受过良好的教育。”
  “哼,你别小瞧我,我是研究生毕业。”
  “啊,失敬失敬。”黄静冲着空空的沙发拱手。他今天没显形,不过显不显也没关系。
  这样调侃着时间容易过。
  “我应该怎么称呼你?”黄静好奇地问。
  “我姓林,叫林展鹏。”
  黄静张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去啃一口苹果塞住嘴巴。一个鹏程万里的名字寄托了父母太多的希望,可是谁能预知生死无常?
  “你是本地人吗?”黄静问。
  “是。”
  “父母呢?”
  “还健在。”
  “哦,那就好。”黄静说完就后悔,白发人送黑发人,无论如何都不算好。

“我母亲病了。”鬼半晌才说。
  “你去看了?”黄静无比好奇。
  “是,不敢走近,怕吓着她。”
  黄静觉得嘴的苹果酸得要命。半年前,当她被送去医院急救,昏迷之前还在说:“不要让妈妈知道。”到底还是知道了,守在手术室外面为她提心吊胆的也只有父母,为她擦身洗换,伺候她吃喝拉撒的也还是只有父母,那个曾经山盟海誓要和她相守一辈子的人没等到她从手术室出来就绝决而去,再也没有出现。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空沙发幽幽地说。
  黄静别过脸,勉强把眼泪咽进肚子。病好出院后她就再也不在人前哭,鬼面前也不例外。
  “你还看《红楼梦》?”她勉强笑。
  “看的。”
  “我该叫你什么?鬼或者林展鹏?”
  “悉听尊便。”这是一只有教养的鬼。
  黄静沉思,在考虑用什么字眼来称呼眼前这个看不见的鬼。
  “你叫什么名字?”鬼问。
  “黄静。”
  “很普通的名字。”
  “是的,本来叫黄雅静,上学的时候嫌笔画太多,写不清楚,就自己改了。”
  “呵呵。”鬼笑了。
  黄静没笑,他的声音今天听起来格外疲惫,鬼也有累的时候。人在疲倦的时候会渴望有个避风的港湾,鬼呢?
  “我要睡了。”黄静说。
  “那我告辞了。”
  “外面在下雨,你不会被淋化吧?”
  “我本来就没实质。”
  黄静站起来,拉拢窗帘,背对着空沙发说:“还是不要出去吧,就在沙发上休息。”
  没有声音,连呼吸声都没有,当然不能指望一只鬼有呼吸。黄静没再说话,关上灯,若无其人地进了卧室,确实也没有人。
  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想家想父母,同时,也想那个人。说忘了是假是,因为忘不掉才会恨,因为恨更加忘不掉。
  黄静悄悄地流泪,无法抑制,死死咬住被头,不敢出声,怕惊醒屋外那只鬼。
  不知道是怎么睡着的,只记得依稀听见叹息声。
  再醒来就忘了昨晚的不快,刷牙的时候她开始哼歌,有一句无一句,背后有人揶揄:“真难听。”
  “再难听也比你鬼叫好。”黄静不客气地回敬,一边哗啦哗啦地漱口。
  镜子里,卫生间门口站着那个叫林展鹏的鬼。
  “你气色不错啊,老兄。”黄静说着就想抬手去拍他的肩,手举起,却放不下来。敢不敢见鬼是一回事,敢不敢碰鬼又是另一回事。
  林展鹏知趣地闪到一边。真的是闪,没见他动步,一晃眼就挪了三尺远。黄静有点惊讶,这是第一次看见鬼行动,还是有点头皮发麻。
  “传说中的凌波微步就是这个样子的吧?”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黄静咧咧嘴。
  “什么凌波微步?”林展鹏问。
  黄静翻了个白眼,决定原谅他的无知。她不再理他,从他身边走过去,到厨房给自己煮鸡蛋。
  “这个厨房没人用过。”林展鹏在门口说。
  “呵呵,敢情你生前就不食人间烟火啊。”鸡蛋摊开,在平底锅里发出兹兹的轻响,金黄色的薄饼很快就煎好,黄的白的相印成趣,再撒上一点葱花,顿时就香气扑鼻,让人垂涎三尺。
  “咕噜。”鬼很清晰地咽了口唾液,如果他还有的话。
  “你想吃?”黄静关了火,扭头问:“你不是不用吃的吗?”
  “不用吃不代表不想吃。”林展鹏瞪她一眼,影子一晃就到了餐桌前。
  黄静冲好咖啡,端了盘子坐到他对面。
  林展鹏忧伤地看着她,眼睛 几乎要滴出水来,但是黄静更希望那水是被食物勾引出来的。
  “这是我常坐的位子。”他说。
  黄静正在掰开面包把鸡蛋饼铺在上面,再折叠一下,盖上另半边面包。
  “你经常自己做饭吗?”他又问。
  “唔,不吧。”黄静咬了一大口早点,也不看他,只顾吃,吃到一半,摇头晃脑起来。
  “你今天很高兴啊。”林展鹏有点酸溜溜地说。
  “那是。”黄静哼着把最后一小块面包塞进嘴里,就着最后一口咖啡咽下去。
  “可是……”鬼还不甘心。
  “我要上班了。”黄静打断他,拿起包转身就走,背后有叹息声,黄静关上门,嘴角渐渐下垂,肩膀也松下来。
  不能再悲伤就只有高兴一点,只是喉咙还有点涩。除了喉咙,眼睛有点肿,上眼皮象压了东西,重得不得了,黄静懊悔在出门前没找冰块冷敷一下。

中午去食堂吃饭的时候,王阿姨叫住她,把她拉到操场的一角,很神秘地说:“晚上到我家吃饭。”
  “啊?”黄静差点把饭盒摔到地上。
  她自认为无论资历还是地位都不至于劳动校长夫人请她吃饭。
  “上次不是给你提过的吗?”老太太笑地一脸菊花遍地开:“给你介绍对象啊。”
  “啊。啊”黄静真的要把饭盒摔地上了。
  “人家答应了。今天下班就来。”
  “谁啊?”黄静迟疑半晌还是决定先问清楚,她再不济也不会是人是鬼一叫就去。再说相亲本身就比较尴尬,两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为着结婚这一个共同目标当着第三者的面公开自己的私事,没点胆量还是不行的。
  “我以前的同事啊,人家现在是办公室主任。虽说年纪大点,可是年纪大有年纪大的好处。会心疼人。”
  黄静不置可否,她记起来了,问:“听说离婚了?”
  “去年下半年离婚的。他原来的老婆脾气坏,合不到一块。”
  王阿姨不等她再问,只说见了面就知道了,千叮咛万嘱咐地要她一定去,看见黄静点头了才笑嘻嘻地离开。
  食堂的炒肉一点味道都没有,黄静吃了一半就把饭菜一起倒进了垃圾桶。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同事凑过来问:“是怎样一个人?”
  “谁?”她愕然,半晌醒悟,消息倒是传得快,八字都还没一撇,就全知道了。
  一下午如坐针毡,巴不得主任有事找她,最好是派她外出公干,但是没有,跟往常一样,没人找她,连鬼都没有。
  等到下班,黄静反倒平静了,左不过就是去见一个人,连鬼都见过了,还怕见一个活人?她自嘲地笑笑,也不跟同事搭话,径直就往校长家走。
  “还没到,你先坐着。”王阿姨合不拢嘴地笑。
  黄静只觉她笑得太夸张,反倒心里惴惴,本欲进厨房帮忙,王阿姨不让,黄静只得坐到沙发上。
  校长还没回家。黄静打量着校长的家。自从开始打算买房子后,她就习惯看别人的装修。看了几分钟,黄静归纳出几个词来:中西合壁、书香门第、富丽堂皇。归纳完了又觉得风马牛不相及,抿嘴笑了笑。
  厨房里飘出酸酸甜甜的香味来,黄静肚子里咕噜咕噜响了两声,倒真的饿了。茶几上有几张纸,象是什么表格,她顺手拿起最面上那张,刚看到红色的抬头,王阿姨就走过来,笑嘻嘻地说:“哎呀,这是几张废纸,你看我, 也忘了收拾,人老了,做事情丢三拉四的。”一面说着一面就伸手把黄静手里的纸拿了过去,和着另外几张叠在一起,放到电视机柜的抽屉里。
  黄静倒是怔了一下,那张表格上面还有笔勾了几处,应该不是废纸。但别人家的东西,主人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门铃响了,黄静条件反射地站起来想去开门,王阿姨早就抢上一步,说:“你坐,你坐。”
  还没等黄静重新坐下来,她已经打开了门,热情地说:“哎呀,李主任来了?欢迎欢迎,请进请进。”
  黄静扭头看时,心里咯噔了一下。
  面前这个男人黄静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唯一的感觉就是失望失望再失望。
  虽然说人不可貌相,但长得好却是先声夺人的优势。至于这个瞪着眼睛上下左右打量自己的男人,黄静只想到一句话:“鬼都比你好看。”
  “李主任啊,这就是我给你提的那个小黄了,你看多水灵的姑娘啊,大姐眼光不错吧?”
  黄静感觉屁股底下柔软的沙发象突然冒出无数尖刺,她拼命克制自己才忍住没打哆嗦。黄静发现王阿姨这句话至少犯了三个错误,第一,她是人不是菜市场上等着讨价还价的茄子;第二,她也不水灵,自从去年动了手术后她就再也没水灵过;第三,王阿姨自称是这个主任的大姐,那她就应该叫这个矮胖且有点秃顶的男人为叔叔。黄静这个想着,有点想笑,那个主任已经一屁股坐到她侧面的沙发上,表情严肃地说:“小黄,你好。”
  “你好。”她只得敷衍一句。
  黄静觉得尴尬,第一次相亲,谁知道对方是这样一个人。李主任倒是不尴尬,象是见惯大场面似的,给自己点了只烟,靠在沙发上,大约因为身体胖,腿就很自然地分开。这个姿势让黄静觉得很刺眼,她看着茶几上的烟灰缸出神。
  看烟灰缸的感觉也比看这个男人要好的多。
  “小黄今年多大了?”那个男人问。
  王阿姨已经去厨房端菜了,因此黄静断定是在问自己。问女人年龄是不礼貌的行为,既然这个主任自己不觉得,黄静也就只好含糊地回答:“快三十了。”
  “毕业几年了?”
  “七年。”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啊?”
  黄静皱起眉,开始考虑自己这时间浪费的值不值了。
  “来来,吃饭,吃饭,一边吃一边聊。”王阿姨把一盘糖醋鱼端出来放在餐桌上,一边说:“小黄啊,来帮我端菜。”
  黄静巴不得一声,急忙站起来跟着进了厨房。王阿姨悄声说:“他是人事局的干部,马上就要升副局长了。”
  “哦。”黄静说。难怪一开头就象在查户口,原来是职业习惯。
  三个互不相干的人沉闷地吃着饭。黄静一直在偷偷看着墙上的钟,第一次觉得那时针走得太慢,校长一直没回来,不知道被王阿姨打发去哪里了。
  好不容易吃完了,黄静还想着帮王阿姨洗碗,王阿姨早笑着说:“你们出去走走,别管了,就几个碗,省事。”
  出门的时候李主任走在前面,自己拉开门就出去了,黄静撇撇嘴,没说话,跟在他后面两步远的位置。倒不是黄静怕跟他并行,而是担心自己走在他旁边,越发显得他矮了。
  楼下停了辆半旧的普桑,李主任一边掏钥匙开门,一边说:“我送你吧。”
  黄静也不推辞,上了车。
  “我有个儿子。跟着我。”
  黄静怔了一下,半晌才说:“我知道。”
  “我只希望你能对我儿子好。”他又说。
  “怎么才算好?”黄静问。
  “亲如己出啊。”李主任说了句文绉绉的话。
  黄静没出声,她又没生过孩子,怎么知道亲如己出是怎么个亲法?
  “他就在你们学校附近的小学读书,我工作忙,接送不了,你就早上送下午接,照顾他衣食住行就行了。”
  “哦。”黄静说。
  “如何?有什么想法就说出来,先说断后不乱,省得以后有矛盾。”
  黄静吸了口气,冷冷地问:“没困难,但是你给我多少钱一个月?”
  “你说什么?”李主任猛地踩了脚刹车,黄静没提防,人往前一扑,差点撞着玻璃。
  “我是说,你给我多少钱一个月请我照顾你儿子?”黄静不动声色地说。
  “啊啊”李主任尴尬起来,半晌才说:“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黄静这才仔细地打量身边这个陌生人,然后吸口气,语气缓和了:“对不起,我不适合你。”
  李主任看看她,没说话,车速恢复正常,又过了几分钟他才问:“你去哪?”
  黄静看看窗外,正好是灯具市场,忙说:“我就在这下吧。”
  “也好。”他找地方停了车,黄静有种冲动想打开皮包掏钱付车费,到底还是忍出了,又说:“很抱歉。”
  李主任沉默,多少看起来有点落寞。黄静关上门,头一不回地钻进了灯具市场。
“你回来晚了。”
  黄静刚开门,屋里的鬼就说。
  “哦。”她把皮鞋脱下来甩到一边,光着脚进了门。
  屋子里没开灯,黄静按下开光,顿时松了口气。有自己的家的确是好事,就算脱光了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也不怕影响市容,可惜,屋子里还有只鬼。
  黄静重重地跌坐到沙发上,盘起双腿,抱了零食袋拿饼干吃。晚饭没吃饱,又去逛了两个小时,感觉又累又饿。
  开了电视,也没挑节目,打开是哪就从哪看起,跟她看杂志的习惯一样。电视里在讲如何种兰草。科教节目总比无聊的肥皂剧好看,至少不是漏洞百出。
  饼干的粉末在嘴里把牙缝填得满满的,很是充足。
  “饼干很香,是巧手蛋糕屋的吧?”林展鹏问。
  “唔。”黄静应了一声,扭着身子在自动饮水机上给自己接了杯凉水,喝了一口,把嘴里的面糊冲下去。
  鬼的好处还有一点就是不怕他会跟你争东西吃。但是黄静此刻倒是希望有人能跟自己争,一个人吃零食和一个人吃饭一样,都是味同嚼蜡。
  黄静看着纸袋子里的饼干叹了口气。
  “你去哪了?”鬼问。
  “去相亲。”她很老实地回答。
  “呵呵。”林展鹏笑。
  “有什么好笑?”黄静横了他一眼,还是觉得,眼前这个鬼确实比相亲的那个对象要好看的多。
  “怎样一个人?”林展鹏好奇地探过身子来,他的身体还是有点模糊,轮廓上有点含糊的虚边。
  黄静打量他一眼,鬼也有好奇心,而且不比三姑六婆差。
  “说嘛。”
  “说什么?”
  “高矮胖瘦,姓名年龄职业等等。”
  “矮胖,人事局主任,姓李,名字不详。”黄静答。
  “呵呵,名字都没问,那肯定没看上人家。”林展鹏吃吃地笑。
  黄静叹了口气,认真说:“其实条件倒是不错,如果再长得顺眼一点的话。”
  “你?”林展鹏指着她骇笑:“你没看上人家是因为人家丑?你这么俗气啊?”
  “俗气又怎么了?”黄静把纸袋子往茶几上一搁,瞪起眼问:“你就不俗气?要是叫你挑老婆,你还不是要挑年轻漂亮的?”
  林展鹏不笑了,半晌低下头。
  ”对了,你有老婆吗?一定是有的吧?要不买那么大张床做什么?”
  林展鹏不回答,身体越来越模糊。
  “不说拉倒,小气鬼!”黄静嘀咕了一句,站起来:“我去洗澡!”说完又想没必要跟只来历不明的鬼交代,一边想一边忿忿地往阳台走。
  毛巾隔一天就要挂出去晒,否则就有股不洁的味道。取下毛巾的时候黄静看见那盆植物,已经换了新叶了,绿油油的,生机昂然。看见这样一盆有生命的东西,心会为之变得柔软,黄静笑了,将旁边搁了一天的水浇在盆里。有她照顾后,这盆植物长得更加喜人。
  沙发上空空的,林展鹏的灵魂不知道飞到哪去了。
  形容一个人思想不集中有魂不守舍、心不在焉、魂飞魄散等等,最形象的莫过于林展鹏这样了。
  黄静洗澡的时候再次把李主任的形象回忆了一遍,尽管对方不是很绅士,但是也不算粗俗,看的出是个很爱孩子的男人,而且他有孩子。
  黄静想着,摸了摸肚子上那条细细的疤痕。
  如果他打电话来,那么我也不会拒绝,交往着看吧。黄静想,穿好睡衣出来,沙发上又多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去哪周游列国了?”她用毛巾擦着耳朵上的水珠。
  影子没回答,正全神贯注地瞪着电视,眼睛贼亮。
  黄静狐疑地看看屏幕,正在播药品广告。所有广告里面,最粗制滥造的就是药品广告,全都跟白痴似的,一相情愿地无限扩大药品的功效,同时也一相情愿地无限缩小观众的智力,大概是药吃多了,只能这么解释。
  “这有什么好看的?”黄静伸手去拿鬼面前茶几上的遥控器。
  “你别挡着我。”林展鹏挥了一下手,模糊的指尖扫过黄静的手背,黄静立刻就缩回手。
  冷。这是在接触的一瞬间黄静的第一感觉,她看看手背,被热水烫得粉红的皮肤刚才还在冒热气,这时候已经结了一层细细的水珠。黄静抹了一下手背,狐疑地看着面前这只鬼。她刚才没感觉有具体的东西接触到自己,只有一种寒冷的感觉。他没有实质,不过是一团由魂魄凝聚的空气。
  “你干什么呢?”黄静发现他脸上的轮廓变得格外清晰起来,尤其是眼睛,发出摄人的晶光,黄静的心跳有点失去规律,不由得退了半步。
  他并没有看她,还是注视着电视机。
  过了几秒钟,林展鹏颓废地往后一靠,叹了口气,刚刚还清晰的面孔立刻就模糊了,隐隐约约的,只看见眼睛在晃。黄静又退了几步,绊着沙发,坐了下去。
  
 
“对不起,吓着你了。”林展鹏急忙道歉,身体又清楚了一点,恢复了以往的样子。
  亲眼看着一只鬼在自己面前幻起幻灭还是很吓人的。黄静咬着唇,考虑该不该冲一只很礼貌的鬼发火。
  “我在试看自己有没能力换频道。”
  “什么?”黄静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不能遥控电视机?”
  “不能。”
  “为什么?”不是说鬼可以随意指挥一切物品的吗?聊斋故事里那些鬼和狐仙都能让物品在半空飘浮,也能让门自动打开,还能指挥刀枪攻击人。
  “我没有实体,不能拿任何东西,也没有分量,甚至不能按动遥控器。”林展鹏沮丧地说。
  “那……”黄静张大嘴,半晌问:“我没回来之前你连电视都看不成?”
  “是的。”
  “那……我没住进来之前你什么都动不了?”
  “是的。”
  黄静沉默了。
  林展鹏死了一年多了,他说他回到家后就没离开过,只是偶尔出去逛一逛,这一年多的时间他就在这布满灰尘的空屋子里徘徊,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到底是什么让这只可怜的魂魄支撑了这么久?
  林展鹏的身体又开始慢慢变清晰,他正在努力集中意念想要控制电视机。
  黄静默默地站起来,走到卧室门口,又回头说:“我要睡了,你还是先练习怎么把音量调小吧。”
  “对了。”林展鹏叫住她:“那个李主任叫李明华,我刚想起来。”
  “你认识?”黄静吃惊不小。
  “一起吃过两次饭。”林展鹏说:“除了矮一点,人倒是不错的人,比较实在,不象在官场上混久了的人。”
  “你倒是人头熟。”黄静冷笑。
  林展鹏没接话,而是说:“你还是把电视关了吧。”
  “不用,你看吧。”黄静重新回到客厅,把电视调到体育频道,背对着鬼说:“谢谢你提醒。”

李主任确实叫李明华,这是他亲口说的。黄静上班不久,李明华就打了电话过来,为昨天的失礼赔礼道歉,按他的说法,其实他对再婚不抱多少希望,而且目前刚好处在干部换届的时候,他也没多少心思要去重新找老婆,不过黄静还是听出来了,他对自己印象不错。
  李明华在挂断电话之前表示希望继续联络。
  黄静不置可否,她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想等工作上的事情解决之后再来解决个人问题。不管李明华是不是故意,黄静还是觉得屈辱,她是没人要的,才会有时间等待他拨冗接见。这一点在黄静的同事以及做媒的校长夫人之间早已达成共识,有所不同的是,同事不过是冷眼旁观,而媒人则比当事人还要热心。
  下班的时候校长夫人好象特意在校门口等着她,一见了她就拉着手问:“他有没约会你?”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老太太喜孜孜地走了。
  黄静起了疑心,按理说王阿姨没理由为她的个人问题这么上心,而且也热情的太过分了,好象比她自己找意中人还要兴奋。
  这个念头只在黄静的脑子中闪了一下就迅速被自己否定了,既然没理由为她的婚姻操心,同样也就没理由利用她。黄静估计这个老太太是太无聊了,才自己给自己找点事做。
  也难怪,一个五十多的女人,退了休,赋闲在家,老公又忙,儿女也成人,且不在身边,每天大把的时间可以打发,又不能象年轻人那样可以出去花天酒地,夜夜笙歌,当然只能东家长西家短,要么拨弄是非,要么牵线搭桥,或者借着说男嫁女,回味一下自己的花样年华,想象一下曾经有过或者没有过的男欢女爱,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黄静打开自家大门的时候犹豫了一下。
  和她一起回来的还有两个灯具店的工人,不知道林展鹏在不在?会不会吓着这两个大男人?她装着找钥匙,故意拖延时间,一边大声说:“对不起啊,我钥匙多,又是才搬来的,一时还搞不清楚哪把是哪把。”
  “没事没事。”一边客气一边暗笑,现在的女人都糊涂,但据说糊涂的女人是幸福的。
  门开了,黄静先进去,扫视一下客厅,松口气。电视机还开着,还是体育频道,看来林展鹏努力不够或者本事不够,仍然不能控制电视机。
  真是只没用的鬼。黄静想。
  工人抬进纸箱,黄静也搬过来两把椅子,放在吊灯下面,看着工人小心翼翼地把新灯拿出来,接线头,上零件,然后爬上椅子,动手拆卸那盏累赘的水晶灯。有风进来,灯上的珠子哗啦哗啦地响。工人没在意,继续旋着螺钉,一边说:“你这房子还好,通风,夏天凉快。”
  “呵呵,是呀。”黄静坐在沙发,偷偷笑。
  灯终于卸下来,工人用脚尖轻轻拨了一下堆到一齐的珠子说:“这种灯早过时了,挂在家里太大,挂在酒店里又太小,高不成低不就,当废品卖也没人收。”话音刚落,腿上一阵抽搐,痛的他踉跄了几步。
  “怎么了?”黄静紧张地站了起来。
  “怪了,刚还好好的,一下子就腿抽筋。”
  “没事吧?”黄静一边问一边偷偷冲空气狠狠地撇了几下嘴,表示不满。
  “没事,就是觉得一下子好冷。”
  “是你的老寒腿发作了吧?”正在仰着脖子上新灯的工人漫不经心地说。
  “有可能。回去拿药酒擦擦。”
  黄静重新坐下来。
  “小姐,上好了,你看,现在这个灯就跟房间很配了,又简单又大方,还是节能灯管,省电。”
  “嗯嗯。”黄静点头。她选了盏四方型的水波状玻璃平顶灯,有四根节能灯管,只需要开其中两根,就已经足够明亮了。这样简洁大方的灯具配浅灰色的地板,整个屋子也就显得比较时尚起来,空间也好象高了许多。

送走工人后,黄静把地板上的旧灯抱进卫生间,还真沉,她站起来的时候觉得吃力,腰有点痛。
  “你为什么换我的灯?”林展鹏出现了,在背后气汹汹地责问。
  “不喜欢。”黄静弯着腰往卫生间走。
  “这是我的灯,你有什么权利动它?”看来他是真的生气了。
  “抱歉。”黄静把灯小心地搁在瓷砖地板上,起身去找刷子。
  “你没经过我允许……”他还在喋喋不休。
  “等等。”黄静举手打断他,眯起眼问:“为什么一定要经过你的允许?”
  “这是我的家!”
  “错!”黄静大声说:“以前是你的家,但现在是我的家,我买下了,使用权和所有权都属于我!”
  这是原则问题,黄静不打算退让。
  林展鹏的嘴唇动了动,说不出话来,身影在屋子里飞快地晃来晃去。黄静觉得这场景很熟悉,想了半天才想起香港拍的《天山童姥》,里面阿紫新练的什么功夫就是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声“转”立刻就换了背景,比乾坤大挪移还神奇。眼前这个正在施展超级轻功的鬼则是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不用念咒语也不用摸鼻子就可以达到同等效果。
  黄静抿嘴笑,不去管他,找了把旧牙刷蹲在卫生间的地板上,仔细地洗刷那些小珠子上的污垢。
  “你在做什么?”快洗完的时候,林展鹏终于停止了练功,闪到门口问。
  “没长眼睛啊?”
  “反正都不要了,洗它干什么?”鬼也有没好气的时候,大概除了摸得着的欲望,其他的喜怒哀乐都有。
  “收起来啊,看你那么舍不得,洗干净了给你收起来,行了吧?”黄静没回头,拉过软管子冲掉灯上的泡沫。
  “谢谢。”林展鹏呢喏。
  “不客气,我还没谢谢你这么便宜就把房子卖给我呢。”黄静顺口说。说完后她顿住了,这房子不是他卖的!
  鬼当然不可能卖房子,不要说他没这个本事,就是有他也舍不得,连灯都舍不得,何况房子?再说,卖了房子他就没栖身的地方了,有没身体是另一回事,但是……
  黄静扭头,门口没有影子了。
  她愣了半天,摇摇头,站起来打算把灯拿到阳台上晾干,伸手一提,腰巨痛,腿一软,就普通一声跪到地上。
  “你怎么了?”鬼又迅速闪了过来。
  “没什么。”黄静直流冷汗。
  林展鹏在门口束手无策,又开始晃。
  黄静跪了几分钟才慢满扶着墙壁站起来,握住腰,大口喘息。
  “你的腰有病?”鬼问。
  “没有。”
  “没有怎么会痛?年纪轻轻地就腰痛?是不是受过伤或者……”
  “你有完没完?我说了没病!”黄静突然就生气了。
  “我是关心你嘛,大家住一起,我帮不了忙,关心两句没错嘛。”林展鹏大约因为刚才误会了她,趁此机会弥补过失。
  “我不要你关心!”黄静说,来自鬼的关心有屁用!这句话黄静没说出口。
  林展鹏还想说话,黄静转过身面对他,恼恨地说:“去去去,别在我跟前转悠,显你功夫高啊?晃得我头晕!”
  “叫我去哪?”鬼无比委屈。

送走工人后,黄静把地板上的旧灯抱进卫生间,还真沉,她站起来的时候觉得吃力,腰有点痛。
  “你为什么换我的灯?”林展鹏出现了,在背后气汹汹地责问。
  “不喜欢。”黄静弯着腰往卫生间走。
  “这是我的灯,你有什么权利动它?”看来他是真的生气了。
  “抱歉。”黄静把灯小心地搁在瓷砖地板上,起身去找刷子。
  “你没经过我允许……”他还在喋喋不休。
  “等等。”黄静举手打断他,眯起眼问:“为什么一定要经过你的允许?”
  “这是我的家!”
  “错!”黄静大声说:“以前是你的家,但现在是我的家,我买下了,使用权和所有权都属于我!”
  这是原则问题,黄静不打算退让。
  林展鹏的嘴唇动了动,说不出话来,身影在屋子里飞快地晃来晃去。黄静觉得这场景很熟悉,想了半天才想起香港拍的《天山童姥》,里面阿紫新练的什么功夫就是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声“转”立刻就换了背景,比乾坤大挪移还神奇。眼前这个正在施展超级轻功的鬼则是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不用念咒语也不用摸鼻子就可以达到同等效果。
  黄静抿嘴笑,不去管他,找了把旧牙刷蹲在卫生间的地板上,仔细地洗刷那些小珠子上的污垢。
  “你在做什么?”快洗完的时候,林展鹏终于停止了练功,闪到门口问。
  “没长眼睛啊?”
  “反正都不要了,洗它干什么?”鬼也有没好气的时候,大概除了摸得着的欲望,其他的喜怒哀乐都有。
  “收起来啊,看你那么舍不得,洗干净了给你收起来,行了吧?”黄静没回头,拉过软管子冲掉灯上的泡沫。
  “谢谢。”林展鹏呢喏。
  “不客气,我还没谢谢你这么便宜就把房子卖给我呢。”黄静顺口说。说完后她顿住了,这房子不是他卖的!
  鬼当然不可能卖房子,不要说他没这个本事,就是有他也舍不得,连灯都舍不得,何况房子?再说,卖了房子他就没栖身的地方了,有没身体是另一回事,但是……
  黄静扭头,门口没有影子了。
  她愣了半天,摇摇头,站起来打算把灯拿到阳台上晾干,伸手一提,腰巨痛,腿一软,就普通一声跪到地上。
  “你怎么了?”鬼又迅速闪了过来。
  “没什么。”黄静直流冷汗。
  林展鹏在门口束手无策,又开始晃。
  黄静跪了几分钟才慢满扶着墙壁站起来,握住腰,大口喘息。
  “你的腰有病?”鬼问。
  “没有。”
  “没有怎么会痛?年纪轻轻地就腰痛?是不是受过伤或者……”
  “你有完没完?我说了没病!”黄静突然就生气了。
  “我是关心你嘛,大家住一起,我帮不了忙,关心两句没错嘛。”林展鹏大约因为刚才误会了她,趁此机会弥补过失。
  “我不要你关心!”黄静说,来自鬼的关心有屁用!这句话黄静没说出口。
  林展鹏还想说话,黄静转过身面对他,恼恨地说:“去去去,别在我跟前转悠,显你功夫高啊?晃得我头晕!”
  “叫我去哪?”鬼无比委屈。

送走工人后,黄静把地板上的旧灯抱进卫生间,还真沉,她站起来的时候觉得吃力,腰有点痛。
  “你为什么换我的灯?”林展鹏出现了,在背后气汹汹地责问。
  “不喜欢。”黄静弯着腰往卫生间走。
  “这是我的灯,你有什么权利动它?”看来他是真的生气了。
  “抱歉。”黄静把灯小心地搁在瓷砖地板上,起身去找刷子。
  “你没经过我允许……”他还在喋喋不休。
  “等等。”黄静举手打断他,眯起眼问:“为什么一定要经过你的允许?”
  “这是我的家!”
  “错!”黄静大声说:“以前是你的家,但现在是我的家,我买下了,使用权和所有权都属于我!”
  这是原则问题,黄静不打算退让。
  林展鹏的嘴唇动了动,说不出话来,身影在屋子里飞快地晃来晃去。黄静觉得这场景很熟悉,想了半天才想起香港拍的《天山童姥》,里面阿紫新练的什么功夫就是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声“转”立刻就换了背景,比乾坤大挪移还神奇。眼前这个正在施展超级轻功的鬼则是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不用念咒语也不用摸鼻子就可以达到同等效果。
  黄静抿嘴笑,不去管他,找了把旧牙刷蹲在卫生间的地板上,仔细地洗刷那些小珠子上的污垢。
  “你在做什么?”快洗完的时候,林展鹏终于停止了练功,闪到门口问。
  “没长眼睛啊?”
  “反正都不要了,洗它干什么?”鬼也有没好气的时候,大概除了摸得着的欲望,其他的喜怒哀乐都有。
  “收起来啊,看你那么舍不得,洗干净了给你收起来,行了吧?”黄静没回头,拉过软管子冲掉灯上的泡沫。
  “谢谢。”林展鹏呢喏。
  “不客气,我还没谢谢你这么便宜就把房子卖给我呢。”黄静顺口说。说完后她顿住了,这房子不是他卖的!
  鬼当然不可能卖房子,不要说他没这个本事,就是有他也舍不得,连灯都舍不得,何况房子?再说,卖了房子他就没栖身的地方了,有没身体是另一回事,但是……
  黄静扭头,门口没有影子了。
  她愣了半天,摇摇头,站起来打算把灯拿到阳台上晾干,伸手一提,腰巨痛,腿一软,就普通一声跪到地上。
  “你怎么了?”鬼又迅速闪了过来。
  “没什么。”黄静直流冷汗。
  林展鹏在门口束手无策,又开始晃。
  黄静跪了几分钟才慢满扶着墙壁站起来,握住腰,大口喘息。
  “你的腰有病?”鬼问。
  “没有。”
  “没有怎么会痛?年纪轻轻地就腰痛?是不是受过伤或者……”
  “你有完没完?我说了没病!”黄静突然就生气了。
  “我是关心你嘛,大家住一起,我帮不了忙,关心两句没错嘛。”林展鹏大约因为刚才误会了她,趁此机会弥补过失。
  “我不要你关心!”黄静说,来自鬼的关心有屁用!这句话黄静没说出口。
  林展鹏还想说话,黄静转过身面对他,恼恨地说:“去去去,别在我跟前转悠,显你功夫高啊?晃得我头晕!”
  “叫我去哪?”鬼无比委屈。

“该去哪去哪!”但是鬼该去哪呢?“去投胎啊!”黄静灵光一闪,大声说:“快去啊,去迟了就投不了好人家,说不定一个闪失就又出个猪八戒。”说完,她笑了。
  林展鹏见她笑,也跟着嘿嘿傻笑。
  “笑什么笑?当猪八戒也不错,是吧?”
  “我干脆投胎当你儿子好了。”林展鹏显然为自己这个想法得意洋洋,挤眉弄眼地说。
  “你说什么?”黄静猛地往后退。
  “当你儿子!”林展鹏说完,把头一低。
  黄静没反应过来,只觉眼前一花就没人影了,她刚想问,一股寒气袭来,利剑一般穿过肚腹,非常迅速,一闪而过,黄静的思维也跟着身体同时冻结。
  “对不起,我只是开个玩笑。”背后有人说话。
  黄静摇晃了两下,紧紧抓住洗脸盆的边缘,才没摔下去。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玩,她想,腰腹部也不是没感觉,而是太奇怪了,好象只有那一截被冻成冰,五脏六腑都沉甸甸。她没说话,捂着肚子挪到客厅,接了杯热水,一仰头全喝下去,然后缩到沙发上瑟瑟发抖。
  “对不起。”林展鹏局促地闪到她面前,离她有一米远的地方,内疚地说。
  “你知不知道你很冷?”黄静虚弱地问。
  “冷?我不知道,我很冷吗?”
  “是的,很冷。”
  黄静又接了杯滚烫的开水放在茶几上,林展鹏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捂”在杯子上。杯口的热气迅速变小,渐渐没有,杯中的水在短短几秒钟发出轻微的卡嚓声,结出冰花,然后蔓延开。
  林展鹏放开手,忧伤地看着那杯半结冰的水:“我真的不知道。”他说,有点惶恐。
  “你刚才……”黄静也迟疑,不知道该怎么问,还是说:“你刚才进了我的身体?”
  “是的。”
  “你看到什么了?”
  林展鹏抬起头,眼神更加悲伤,良久才轻轻说:“你没有子宫。”
  
  你将失去子宫,也就意味着你将永远失去当母亲的权利。
  九个月前,医生这么跟她说的时候,黄静差点疯掉。不,她就要结婚了,她即将要当新娘,嫁给那个爱了四年的男人,然后就可以做妈妈,生个孩子,一家三口相守相伴。她怎么能没有子宫?
  “不怕不怕,宝贝,你还有我,我们可以等你身体养好后就结婚,你要是想要孩子我们就去领养一个。”他信誓旦旦地安慰她。
  “真的不计较吗?”一而再再而三地问。
  “真的真的,你放心。治病要紧,你比孩子重要。”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但是黄静相信了,为了做他的新娘,她自己在手术单上签了字,然后,从手术台上下来,就再也没见过他。
  “是什么病?”林展鹏看见她气色缓和才小心地问。
  “肌瘤。”要彻底消除别人的好奇心唯一的办法就是如实回答,长话短说。
  “肌瘤好象不用整个切除吧?”林展鹏很小心地避免正面提到那个消失的器官。
  “有癌变倾向。”
  又是沉默,空气象结了冰。黄静觉得冷,腹部的感觉已经回来,她还是觉得冷。已经五月中旬了,爱漂亮的女孩子早就穿上超短裙,黄静还穿着针织衫。
  “要是早点治疗的话……”林展鹏嘀咕。
  但是,往往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回天乏术,就象他的生命。
  “比起我来,你还算万幸。”他只能这么安慰她。
  “谢谢。”黄静说。在一只不幸变成鬼的“生物”面前,她也只能承认自己还算幸运。
  “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林展鹏最大的毛病就在不甘心,如果他甘心,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但是黄静也怀疑,真象他那样,也没什么不好。
  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开始的时候总是很粗心,以为自己体质差,体质差的原因是每个月来月经的时候量多,但是这个毛病很多女人都有,还听老人说,小毛病结了婚就好,或者生了孩子就会好,她没放在心上,别人也没放在心上,到后来,止不住的出血,淋漓不尽,折磨得形销骨立,仍然以为是准备婚事太累,然后,开始虚脱,也还是没引起重视,一度她怀疑是流产,挂了号,准备看医生,没等到护士叫就昏倒在医院的走廊上,送去急救,才知道真相,已经迟了。
  听到医生的建议,她不相信,摇头说:“不是的,我怀孕了,最近太累,是流产。”
  不厌其烦地解释,跟医生,跟父母也跟他。
  她不相信一粒核桃大的肉瘤就剥去了她做母亲的权利,同时,也让她失去了当新娘的机会。
  “生命才是最重要的。”林展鹏由衷地说。
  “我知道。但是遗憾。”黄静说。
  “现在不要孩子的也越来越多,渐渐地不会有人介意。”
  黄静吸口气,没说话。那是不一样的,不想要和要不到是完全不相同的情况。能要不想要是一种慷慨和豁达,要不到时还说不想要只能是种虚妄的欲盖弥彰。
  “他就是为这个离开你的?”鬼又问。
  “你怎么知道?”黄静狐疑,难道他真有特异功能?
  “你脸上都写着呢。”
  黄静默然,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掩饰得很好,好到自己都以为真的忘记了,没想到连鬼都能看出来。

“不说我了,好不好?”黄静低声说。
  “好。”他回答的很干脆,显然也不希望继续这个话题:“那我们说什么好?”
  不过才相处几天,似乎就无话可说,那如果相守一辈子,又能说些什么?
  “说你吧。这房子是谁卖出来的?”早就想问这个问题,现在才问出来。
  林展鹏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她,身影又开始模糊。
  “喂,你别开小差!”黄静急忙说:“回答问题。”
  林展鹏咽了口虚无的唾液,回答:“我不知道。”
  假话。黄静百分百肯定这是假话。但是既然他不想说,她也就不好追究 ,只是看着他。
  林展鹏显得非常不安,在人面前,鬼照样会无处遁形。
  “那么你是什么时候出事的?”黄静转了个问题。
  “前年年底,元旦前夕。”林展鹏如蒙大敕,急忙回答。一扭头,看见她有点狡拮的笑,顿时后悔,站起来,意兴阑珊地说:“你不用去查我,没什么可查的。”
  黄静笑笑:“我不会。”
  “那就好。你睡吧。”
  “我还要把灯拿去晾。”黄静说着就去了卫生间,看着镜子撇嘴笑了。她说不。但是,女人说不的时候往往……
  
  
 
真的要查又不一定知道该从何查起。黄静的朋友不多,出了校园就回到校园,她始终没有完全脱离象牙塔。而关键的问题是,该不该去查?
  黄静很迟疑。林展鹏不过是只鬼,而且是才认识不久的鬼,他的前生跟自己没有一丝一毫的瓜葛,不过是自己碰巧住进他的房子。再说,查清楚了又如何?自己的烦恼还有一大堆,干吗要花费精神去查一只鬼的来历?不过……
  好奇心人人都有,何况真的不是人人都能遇得到鬼的。这只鬼还天天跟自己在一起。白天黄静虽然不知道他会去哪,但是估计他呆在家里的可能性更大。想象一个孤鬼成天呆在一套房子里,可用的时间又比正常人多,因为他不用睡觉,又不能做任何事,不知道会怎么打发这突然被无限扩展的时间。
  鬼的“生命”应该是漫长的吧?
  没有正确的答案,没人能解释鬼是如何形成的,也同样解释不了鬼是怎么消失的,按物质守恒定律来看,生命一但形成,那么就应该一直都在,以不同的方式存在,那是实体,那人的思维和感情呢?是不是也可以长期存在,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用你的头皮想一想就知道不会真的有投胎和转世。”林展鹏这么说。
  “为什么?”她的头皮又不能思考,自然也就想不出答案。
  “如果人都是鬼投胎,地球上的人怎么越来越多?多出来的人是什么东西投胎的?”
  “猪啊,狗啊,或者别的 什么。”骂人的时候会骂别人连猪狗都不如,那就表示猪狗可能有机会变得比被骂的人高贵,这是黄静的逻辑。
  “呵呵。那你是什么东西投胎的?是蚂蚁吧。”林展鹏揶揄。
  “你知道?”黄静始终怀疑鬼不会真的象他表现的那么无能。
  “当然知道,蚂蚁是不用脑子思考只知道盲目机械行事的生物。”
  话没说完,一只垫子就扔过去,穿过身体,落到地板上。黄静唯一能证明的就是他确实没有身体。
  查还是不查?黄静摇摆不定。
周末的时候,李明华再次来了电话,约黄静一起吃晚饭。
  黄静挂了电话后就开始换衣服。这也算是自出院后第一次正式的约会,虽然约会的对象并不理想,但是她态度相当认真。
  照镜子的时候感觉自己脸色有点苍白,拉开梳妆柜的抽屉找脂粉。好久没用了,口红都已经干涩。
  正在涂脂抹粉、梳妆打扮的时候,林展鹏闪到了身后,坐在床边上看着镜子里的她。
  黄静抹口红的手顿了一下,喉咙就有点刺痒。
  林展鹏的眼睛又开始忧伤得要滴水了。
  这样的场景想必对这一人一鬼来说都是曾经相当熟悉的吧?要不为什么两双眼睛都是一个神情?
  “你要去约会?”他先开口。
  “嗯。”黄静抿着嘴唇。
  林展鹏不再说话,若有所思的,模糊的指尖轻轻抚过柔软的床罩。
  “我走了。”黄静说着站起来,莫名其妙地觉得有点悲壮。
  “头发挽起来会更好看。”他象在自言自语。
  “是吗?”黄静站了站,还是披着长发走出去,走之前,没有忘记打开电视机。
  关上门,黄静在楼梯上打量了一下自己,穿的其实很简单,但是却是她最好的衣服。这么认真并不是因为那个等她吃饭的人,而是她希望能重新开始。
  走出楼道大门的时候她抬头看了看自家的阳台。阳台上挂着她的衣服,还有那盆茂盛的植物,看不见灯光,从这一面看过去看不见灯光。
  只看电视的话确实太单调了,他又不能换频道,再说,电视里的节目好看的也不多,黄静想,还是赶紧卖台DVD吧,但关键还是,他要尽快学会自己控制那些音像设备。
  她没住进来的时候他是怎么度过这四百多天的时间?
  还有,还有……实在还有太多的疑问。
  李明华不是一个人,还带了个七岁的男孩子。
  黄静这才看出李明华对她其实是很认真的,这让她觉得紧张。那个小男孩十分安静,显得拘束,没有同龄人的调皮劲,有的是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惶恐。
  这孩子怎么会这样呢?黄静狐疑地打量他。
  “乖儿子,去叫阿姨拿瓶饮料来。”李明华很温柔地说。
  黄静看看这个有点秃顶的男人,觉得他也不是真的那么难看。
  小男孩起身走开了。
  “我很少有时间在家,他妈妈脾气坏,动不动就骂……”李明华低声说。
  黄静明白了。有些家长的心智不够成熟,总是把自己的不良情绪发泄到孩子身上。有这样一个内向的孩子在身边,饭吃得很乏味,黄静试图找话题跟这个小孩子说话,但都没他极为戒备的眼光给堵了回来,她于是也只好闷声不响。李明华并没有注意到这点,而是全神贯注地伺候他的宝贝儿子。
  一个父亲觉得亏欠了孩子极力想弥补是正常的,但是没理由把另一个不相干的女人拉进来。黄静想着,觉得他们父子间并不真正需要一个女人,还是她开始的想法,请一个善良勤快的保姆就行了。
  孩子先吃完,吃完后小心翼翼地向父亲提出要去旁边的肯德鸡吃冰激凌,李明华再三叮嘱不许乱走才给了他十元钱。
  “他很胆小的。”他这么为儿子解释。但是黄静恰好面对着酒店的大门,她看见那个小男孩出门的时候顺手把门口花篮上的娟花揪了一朵下来,扔在地上踩了一脚,然后一溜烟地跑了。
  “对不起,刚才冷落你了。”李明华给她倒了杯饮料。

“没关系。”黄静客气地说。
  “我就这个孩子。”他强调。
  黄静觉得他在提醒她,于是笑了笑。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黄静试探着问:“你在人事局应酬很多吧?”
  “是,很烦,但又不得不去,身不由己。”他说,呵呵地笑。
  “那认识的人也很多?”
  “还行吧。”李明华摸了摸稀疏的头发:“本市有点地位的人大多都认识。”
  “朋友多吗?”
  “那怎么说了。”他感慨地说:“一起吃饭喝酒的很多。”
  黄静夹了一只虾,拿在手里剥壳,装着不经意地问:“有个林展鹏你认识吗?”
  “林展鹏?”李明华皱起眉,仰在椅子靠背上思索。
  “是不是做电子设备的?”他问。
  “我不知道。”
  “你跟他很熟?”
  “不,随便问问。”
  “哦。”李明华象在想什么,又仔细地打量她。
  黄静把剥好的虾仁蘸了点芥末,往嘴里送。
  “如果你说是这个林展鹏,我前几天还见过他。”
  “啪”筷子落到地上。
  “你?你见过他?在哪?”黄静吓得脸色刷一下就白了。
  “是啊,前几天他到局里来找过局长说什么事吧。”
  不可能!黄静只觉得胸口发闷,膝盖瑟瑟地抖,说不出话。
  “他有个兄弟好象去年出车祸死了,报上还登过。我也跟他不熟,只吃过两次饭。”李明华狐疑地看着她,她脸上的表情太奇怪了。明明说不熟,一听到消息却这么紧张,难道……?或许这个叫黄静的女人跟林展鹏有说不清倒不明的关系,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失去联系。
  商场上的男人没几个是干净的,钱多了心就花。李明华想,估计是欠了什么风流债。他重新打量眼前的这个女人,答应和她见面是一是考虑她在学校工作,环境比较单纯,二是听说她性格好,社会背景也同样单纯,当然最主要的是她不能生孩子。不是不自私的想法,但是李明华自认为并没有委屈黄静,不过现在看来自己听到的和实际情况完全不一样,李明华很在意自己的仕途,如果这个女人和林展鹏关系暧昧,搞不好会牵连自己,听说,林展鹏不是很地道的人。想到这里,他放弃了。
  还是有点可惜,这个女人虽然不算漂亮,但是看起来还是蛮清秀,就是身体差了点。
  左思右想,已经全没兴趣。
  “小黄,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他站起来,客套地说。
  黄静没注意到他的变化,也跟着站起来,心不在焉,说:“啊,不用,我还有点事。”
  “那也好,我先走了,孩子要睡觉了。”他立刻告辞,想了想又回头说:“认识你很高兴,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不要客气。”
  这话的意思就是以后不希望再看见你。黄静思想再不集中也还是听懂了,她不以为然。
  黄静没有立刻回去,她还在想刚才李明华的话。就在前几天他还见过林展鹏,当然不是见到黄静所知道的林展鹏,而是一个真正的人!这怎么可能呢?林展鹏自己承认是鬼,还说科学没发达到能把人隐身,而且黄静也接触过他,他确实没有实体,那么寒冷的感觉也不可能是一个活人!
  李明华见到的究竟是谁?

或者他认错了?李明华也说,他跟林展鹏不熟,也许他认错了,还有个可能就是他所见到的林展鹏不是黄静提到的林展鹏,而是另一个人。
  这么一想,黄静立刻就释然。相同名字的人多了,例如黄静这个名字,站在街上一叫,只怕就有不下三个女人会回头。
  黄静呵呵笑了笑,笑自己多疑。
  回到家的时候,客厅没有鬼,只有电视机在不厌其烦地上演喜怒哀乐。黄静从包里拿了罐可乐,一屁股就往沙发上坐,还没等挨着沙发就惊跳起来。
  “啊――”她惊叫,刚一出声就硬生生地止住。不能叫,半夜三更这么叫会惊动邻居,她可不想让别人知道家里有鬼。
  “你怎么搞的?”黄静恼火地说。她刚才差点坐到鬼的身上去了。
  “你回来了?对不起。”林展鹏的身影慢慢在沙发上显现出来,比平时模糊得多。
  黄静好奇地看着他,该不会她出去的时候他也出去了?
  “你好象不对劲啊?”黄静小心地问。他会去哪?并且看起来好象费了不少的精神。
  “没有啊,我只是累了。”林展鹏确实看起来很疲惫。
  “做了什么这么累?”她在另一张沙发上坐下来。同时奇怪地发现林展鹏坐过的沙发并没有出现被冰冻的痕迹。
  “哦。”林展鹏直起腰,眼睛亮了一点,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能换频道了。”
  “真的???”黄静几乎跳起来:“快告诉我,你怎么做到的?”
  “我就一直想啊我不要看琼瑶剧。”林展鹏说。
  黄静看看电视,走的时候是给他调到了新闻频道,他只看新闻和体育节目,现在是少儿频道!
  “中央一台也有琼瑶剧?”
  “呵呵,我把所有爱情剧都称做琼瑶剧。”
  黄静翻了个白眼。这是一只不懂情调的鬼。
  “你看这个?”她问。
  “啊。很好看。”
  “是啊,很好看,都看睡着了。”黄静嘲笑,又问:“你还需要睡觉?”
  “也可以说是睡觉吧。累的时候什么都不想,就好象是在睡觉。”
  “那你做梦不?”黄静追问。
  轮到林展鹏翻白眼了。
  “换给我看看?我要看琼瑶剧。”黄静吃吃笑。
  林展鹏怔怔地看着她,半晌叹了口气:“我累了,明天再换吧。”
  结果还是黄静自己换了频道,也没有真的去看爱情剧,她也不喜欢,而是看晚间新闻,这个跟爱情剧比起来,不伤脾胃,老少皆宜。
  不知道林展鹏是什么时候消失的,新闻一完,她就没再看见他了。习惯成自然,黄静也不在意,自己去睡觉,还是没关电视,只把音量调小一点。
  快睡着的时候黄静迷迷糊糊地想,那台电视机全天候开着,怕是用不了多久就该换新的了。
星期天,难得的好天气,晴朗有风。黄静把床单换下来洗,等着甩干的时候,她给那盆植物浇水。每次浇水的时候黄静才会起要问这是一盆什么花,可是每次想问的时候林展鹏好象又不在。
  他应该是没在。通常黄静做早饭的时候林展鹏都会出现,站在厨房门口,以一种极为标准的期待姿势望着她和她面前铁锅里的食物。
  “你生前很贪吃吗?”黄静曾经这样问过他。
  “不,往往吃不到一顿象样的饭。”林展鹏很遗憾地回答。
  “为什么?”
  “忙啊。”
  很多人为了一张或几张嘴忙碌奔波,却未必能停下来认真吃一顿简单的晚餐。
  今天早上麦片粥的香味并没有能吸引来那个想吃又不吃不到的鬼。黄静独自在厨房里,觉得缺失。曾几何时,她是多么希望每天早上有个心爱的男人等在厨房门口,等着她把早餐摆到桌上,不一定要丰盛,有心就行,可是一直没等到这样一个人出现。准备结婚前两个人住到一起,每天早上,她还在厨房忙碌的时候,他就已经在门口说:“我走了。”
  央求他再等几分钟,他会说:“早饭嘛,随便哪吃都行。”或者说:“宝贝,以后日子还长呢。”是的,一直以为日子还长,可惜……
  洗衣机停了,发出嘟嘟的响声。黄静打了个突,使劲地抿抿嘴唇,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不能再去想从前,既然无力挽回,就要学会忘记。
  电视机已经关上了,不是黄静关的,看来林展鹏确实进步不小。想必他生前是个颇为认真的人。如果他是人就好了。黄静出门的时候想,如果他是人,说不定还可以和他……但是,世界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如果他真的是人,她和他也未必碰得上,即便是碰上,也是形同陌路,互不相干。
  现在也不错,至少他会期待她回家,会期待她的早餐,尽管他吃不到。
  公交车非常的拥挤,每天都是一样的,每辆车还没靠站,等车的人群就汹涌起来 ,匆匆忙忙,象一群赶着投胎的鬼,可是鬼不能投胎,林展鹏说的。黄静也跟着挤上车,站在最后面。也不一定所有的鬼都不能投胎,有很多玄妙的例子为证,不管这些例子是不是真的,这样的传说一传就是几千年,想来也不完全是无根之水吧?林展鹏并没有见过其他的同类,他的话也不一定就完全正确。
  黄静看着车窗外喧嚣的人群,有点困惑,这里面究竟有没有其他的异类?谁也说不清,说不定你最熟悉的那个就不是人。黄静笑了,简直是庸人自扰。不过星期天街上这么热闹,林展鹏会去哪呢?
  胡思乱想着已经该下车了,黄静站到坚硬的地面上松了口气,还是脚踏实地的感觉真实的多。
  在街口顺便买了篮新鲜水果拧着去见父母。
  “妈妈,我回来了!”一边敲门一边大声说。
  门应声而开,看到母亲花白的头发,黄静突然有股冲动想上去拥抱她。和鬼呆了十多天,才知道活着是最幸运的事,尤其还有亲人在关心和期待你。
  “你回来了?快进来,热不热?你说这天气,才刚立夏,就热得让人受不了。”母亲说着,让她进门,一边接过她手里的篮子又埋怨:“这么沉,跟你说过不要提重东西啊。”
  “没事的。”黄静笑嘻嘻地说,又问:“爸呢?爸――爸――我回来了!”
  “他出去了,说是去水产市场看能不能买到甲鱼。”
  “妈,我不喜欢吃那个啊,泥腥味重。”
  “就当药吃,就当药吃。”母亲也笑,进了厨房。背着女儿,偷偷擦了下眼角。大半年了,还第一次看见女儿笑。
  黄静不知道母亲的感慨,而是很舒服地倒在那张旧沙发上,这个姿势最舒服,她拿着遥控器换着频道,又想起什么,跳起来,冲着厨房的门说:“妈,我出去一下,半小时就回来。”
  “快点啊,就要吃饭了。”
  黄静直奔国美电器,分店离家不远,最近的路就是穿过百货大楼门口的公路,那是全市最热闹的商业街,集中了十多家大型商场。但是一出巷口,就只得站住了。

太多人太多车,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一下子就有这么多人围观,还有警灯在闪。可能是出了车祸吧?黄静想,也不知道谁这么倒霉。她转头从小巷子绕道出去。
  国美电器平常热闹的场面不见了,连往常一进门就跑过来热情地问你需要什么的售货员也不见,全都心不在焉地望着外面不远处的人群,滴嘀咕咕,不知道在议论什么。
  黄静没去理会,自己去挑影碟机。没有面带微笑的姑娘小伙子追着介绍商品是很舒服的事情,她挑好一款,付了钱,原路返回。在院子里看见父亲拧了只张牙舞爪的甲鱼,忙赶上几步,挽住他:“爸。”
  “你回来了?”父亲满脸欣喜,忙伸手去拿她提的纸箱:“我来提我来提。”
  黄静没有推辞,看看父亲,记起小时侯放学回家,总是赶上他下班,也是在院子里碰上,父亲总是先接过她的书包,也是这么说:“我来提。”
  “去的时候还可以走大路,回来的时候就这么挤。”父亲唠叨。
  黄静想了想才明白父亲在说什么,顺口问:“出车祸了?”
  “哪里是。”父亲说:“开始我也以为是,挤进去一看,是有个企业家搞什么慈善捐助,热闹的很。”
  “哦。”
  “现在有钱的人有良心的不多,尤其是年轻人。发了财还知道回报社会,真是难得。”
  黄静一边听一边点头,心里却不以为然。真的是发善心,大可不必这么宣扬,真正的目的不外是秀给人看而已,或者还有其他的好处。
  母亲也不以为然,听过就算了,甚至有没认真听都很难说,在母亲眼里,没有什么能比女儿的笑容更重要,何况这时候女儿正靠在她肩上,指着一本棒针衫的书,磨着她替她织一件。
  其实黄静也不是真的没毛衣穿,母亲年纪大了,织毛线有点吃力,这么要求也是想让母亲知道女儿还需要她,就象黄静需要母亲一样。
  父亲受了冷落,气哼哼地说:“女人,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就知道吃穿,一点不关心国家大事。”一边乐颠颠地给母女俩削水果。
  很久以前,一家三口每次吃完饭,如果时间充裕的话,总会出现这样的场景,自从黄静有男朋友之后,这样的时间越来越少,最后看不到,直到今天。
  黄静把脸埋在母亲的肩上,又一次把眼泪咽进了肚子。
  “去睡会儿吧?”母亲轻声说,以为她累了。
  “好。你们也休息一下啊。”黄静说。
  “我去给你买线。”
  “不急的啊,现在又不赶着穿。”
  “想起了就去,人老了记性差,一转背就忘了。”母亲说着就拿起钱包:“老头子,你去不去?”
  “去去去。”父亲忙说。
  “小静,你要什么颜色的?”
  “浅色的吧,米黄,或者粉红。”
  “粉红的吧,穿起来显得人有血色。”
  “好。”
  父母一前一后地走了。等到门关上,黄静脸上的笑容才渐渐消失,嘴角下垂,肩膀也松不来。取悦家人也不件容易的事,不想让他们担心首先就要自己装着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
  不知道自己到了这个岁数,会不会有个老头子跟在后面陪着自己去买菜去逛街?黄静苦笑一下,打消这个想法,没有希望失望也会少很多。
  拿起买来的几盘影碟,全是自己喜欢的电影,也就是林展鹏所谓的琼瑶片,黄静偷笑,拆来一盘,是《云中漫步》,老片子了,搁在家里旧机子里放,还没看到男女主人公在装满葡萄的木盆里跳舞,她就在沙发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日落西山,身上盖了毯子,电视也关上了。黄静坐起来,厨房飘出香味,没人说话,估计是怕吵醒她,茶几上放了盒毛线,果然是粉红色,那种只有小姑娘才会穿的颜色。

黄静伸着懒腰去厨房,母亲正热情地看着那只炖甲鱼的锅,父亲坐在外面的阳台的小凳子上,戴着老花镜看报纸。
  “爸,有什么新闻?”
  “唔,唔,美军没有遇到什么抵抗,奇怪,萨达姆的部队去哪了?”
  黄静“扑哧”一声笑了。母亲在厨房说:“萨达姆的部队去哪了关你什么事?我就想不明白,人家国家打仗,关你什么事啊?”
  “你懂什么?”父亲头也没抬。
  “我是不懂,你懂!”母亲也跟出来,塞给他几根葱:“我只知道肚子饿了要吃饭,管别人打不打仗。”
  黄静笑嘻嘻地看着抬杠的父母。父亲看看手里的葱,估计还没明白自己拿的是什么,黄静急忙接过来:“我来,你继续研究。”
  父亲呵呵地笑。
  “小静评评理,你爸一天到晚霸着电视机,非要看新闻,颠过来倒过去地看,狠不得满世界到处都打仗,他就有得看了。”
  “我哪有?”
  “还说没有?早间新闻,正点新闻,午间新闻,新闻联播,晚间新闻,你是每个不落,就那几件大事,翻来覆去地说,背都能背下来了……”母亲唠叨。
  “那你倒是背给我听听?”父亲顶了一句。
  母亲一怔,半晌笑了,摇摇头,转身进了厨房。
  黄静剥好葱,站起来准备拿给母亲,父亲说:“对了,中午跟你们说那个捐款的人,你们还不信,看看,晚报都登了,还有照片,我没说假话吧?”
  黄静凑过去看:“在哪呢?”纯粹是为了父亲高兴。
  “这儿,一大版呢。”
  就着父亲的手,只看了一眼,黄静就差点坐到了地上。醒目的标题,配着照片,写着:“鹏程老总林展鹏致力慈善捐款百万!”
  眼花了,肯定是眼花了。黄静抬手揉揉眼睛,一股辛辣的感觉让她眼泪直流。
  “你怎么了?是不是腰痛?”父亲急忙问。
  “不是不是。”黄静推来父亲的手,紧紧抓住那张报纸,眯着眼说:“没洗手,葱刺着眼睛了。”
  “快去用水洗洗。”
  “哦,我去上厕所。”黄静拿了报纸就钻进卫生间,关好门,靠在门上大口喘气。眼睛还是睁不开,黄静摸索着把报纸放在小柜上,开了水龙头,低下头去,用冷水冲洗眼睛。
  再抬头,发现自己脸色煞白。
  不要紧,是同名同姓的人。黄静安慰自己,用毛巾擦干净脸,坐到马桶盖上,拿过报纸,打开。
  那个题目下是一张巴掌大的照片,黑白的,照片中一个年轻男人意气风发地微笑,手里一左一右地抱了两个粉装玉啄的婴儿。看仔细,这个男人清瘦,眼睛明白,头发梳地很服帖,穿一身细条纹的西服。
  黄静只觉得心里发凉,浑身上下都在抖,报纸也跟着沙沙地响,照片晃动,上面的人影有点模糊,是他,的确没错,是他!

名字或者有假,但照片中的人却是如假包换!
  怎么可能?
  黄静问了自己上百遍仍然没有答案,林展鹏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出现在镜头前,不可能是假的,那么天天跟自己呆在同一间屋子里的鬼又是谁?
  到底哪一个是真的?或者都是真的?一个是人,一个是魂魄?灵肉分离?但不,白天才市民面前做秀的人看不出有半天恍惚的神态,他的灵魂好好地呆在身体里,捐款一百万,那也说明他的良心也好好地呆在身体的一角,那个鬼呢?
  黄静不敢往下面想。她站起来,就着水龙头喝了口冷水,强迫自己镇静下来。
  母亲在门外说:“吃饭了还不出来?闹肚子了?”
  “就来。”黄静虚弱地回答。
  再匆忙扫一眼报纸,上面大概写着林展鹏给希望工程捐款一百万,来庆祝自己孪生女儿周岁生日,并且把孩子取名叫林希、林望。
  母亲还在催。黄静只得出来,好在家里的灯都有点老化倾向,光线不是很足,父母没看出她脸上阴晴不定,还在一边吃饭一边议论当天的新闻联播。
  黄静只想快快离开,匆忙吃了晚饭,站起来就想走。
  “你这么早就走?”
  “啊。”黄静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半晌才说:“还有事。”
  “去吧去吧,去玩吧,路上小心点。”父亲很开明地说。
  黄静也不想说话,出了门,母亲又叫住她:“你买的影碟。”
  黄静接过母亲递过的纸箱,感觉异常的沉重,母亲还在说什么,她一句都听不真切,实际上看了报纸后她就耳朵就没有停止过轰鸣。
  不能回去。她只能想到这么一点。不能回去,她怕。
  是的,她很害怕,比第一天见鬼还害怕。
  人往往怕的不是最怕怪异的东西,而是更怕未知的东西,尤其是突然发现自认为熟悉的事物背后还隐藏着不被人知的部分。
  该去哪呢?黄静提着沉重的纸箱在夜晚的街道上踯躅独行。出租车开到她身边故意放慢速度,故意按喇叭,换来的只是她发呆的眼神。
  走得累了,腰又在隐隐作痛。黄静在公交站台的栏杆上坐下来,纸箱放在地上,她要想清楚。
  从头想起,从第一次听见他说话想起,是不是自己漏掉了什么?但是,想得头皮发涨,她也不记得他还说过关于他的情况,他生前是什么人,做什么工作,有没妻子一无所知,她其实丝毫不了解他。
  还有谁知道这个林展鹏?
  李明华?他和他一起吃过两次饭!李明华说过,“林展鹏”也说过,自己怎么这么粗心,明明他们说的是同一回事。等等,李明华还说过一句什么?
  怎么也想不起来,黄静直起腰,腰刺痛,好象断掉了。
  一辆空荡荡地公交车从十字路口飞快地转过来,冲进站,发出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停下了,门哗啦一声打开。
  刹车?车祸?对了,“林展鹏”说他是车祸意外丧生,李明华说过林展鹏好象有个兄弟出车祸死了。他们是兄弟?报上的林展鹏和家里的“林展鹏”是兄弟?但是,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林展鹏?死的那个是谁?
 
黄静深深吸口气,完全不知道公交车是几时走的,站台上只有她一个人。偶尔有骑自行车的行人路过她面前,都好奇地扭头看她一眼,又漠不关心地走开。
  再吸口气,继续想。他们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象双生兄弟。孪生?报上的照片,林展鹏抱的是一对孪生女儿,据说生双胞胎会遗传,那么他们是孪生?谁是哥哥?谁是弟弟?怎么会取一样的名字?
  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黄静站了起来,提起那只纸箱,很后悔没有拿走那张报纸。报纸?黄静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她记起想区门卫订了好几份报纸,放在桌子上,经常有人路过就拿来翻看。
  晚报肯定是有的。黄静急忙叫车。
  果然,报夹就放在桌子上。厚厚的一叠。
  “我看看行不?”黄静问。
  “随便看。”保安说。
  黄静进了门卫室,坐到椅子上开始找。晚报就在最上面,翻出那张照片,仔细读文字。很简单的报道,并没有更多的线索。黄静失望地把报夹放到桌上,保安顺便看了眼。
  “对了。”黄静想起来,问:“你有没见过照片上这个人?”
  “林先生?见过啊。”
  “在哪见的?”
  “就在这儿啊,你现在住的房子就是他的,去年搬家了。”
  “谁来搬家的?”
  “他自己啊。”保安奇怪地看着她,问:“房子有问题?”
  “啊,不。”黄静随便找了个理由:“我只想知道以前住的是什么人。”
  “哦,林先生结婚就住在这里了,一直到去年搬家。”
  “搬去哪了?”
  “不知道,好象买了别墅吧,人家有的是钱。”
  “那……”再想想,还有什么没问的?
  “他家有什么人你知道吗?”
  “就他和他太太啊。”
  “没别人了?”
  “你问这些做什么?”保安起了疑心,警惕地瞪着她。
  “没什么,好奇,想不到会买到一名人的住过的房子。”
  “呵呵。”保安放心了,大约因为自己知道的情况多,得意起来:“林先生很平和的,住了这么久我们都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呢,只知道他比较有钱,开进口车,很忙的样子,很少时间在家。刚才我们还在说呢,要不是看了今天的报纸,还不知道就是他。”
  “哦,那他太太漂亮不?”
  “还行。”
  “他太太叫什么名字?”
  “这个不好说吧?我也不是很清楚,她很少下楼的,也不到会所玩,反正很少看见她,跟你差不多。”
  黄静心里咯噔了一下,追问:“跟我长得像?”
  “不是,是跟你一样不喜欢下楼玩。”
  “哦。”黄静松口气。抬头看看自家的阳台,看不到灯光,不知道“林展鹏”在不在?
  尽管心有余悸,黄静还是上楼了,总不能在门卫那呆一晚上,更不能与人说自己家有一个和林展鹏长得一模一样其名字相同的鬼。

该怎么办呢?要不要当面去问他?
  一直到开门,黄静都拿不定主意。唯一可以肯定是这个“林展鹏”还不至于对她有害。黄静打开门,屋子里没有开灯,静悄悄的,声息全无。
  黄静在客厅里站了两分钟,仍然没有丝毫动静,看来“林展鹏”还没回来,他一早就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难道……
  黄静按住乱跳的心,额头全是冷汗,她回到卧室,琐上门,尽管这个举动对一个出入自如的鬼来说是徒劳的,但是黄静还是下意识地锁上了卧室的门。
  没有洗,冷汗淋淋地上了床,也不敢开窗,屋子里闷得跟蒸笼似的。热点好,总比寒气逼人舒服,黄静抹了把汗,冰凉。她同样没开灯。
  屋外安静得掉根针都听得见,那么他真的不在?
  不在也好,黄静不知道如果他在该如何去面对他。
  他究竟是谁?从目前所知道的情况看,他很可能是报上那个林展鹏的孪生兄弟,但是他为什么要用活人的名字?还有,他有什么目的?
  黄静仔细去回忆这半个多月的情况,这只鬼相当善良,这是她原来的印象,有好几次看到新闻画面出现因战乱而无辜受到牵连的孩子他都会流露出不忍的神色,而且他脾气相当好,这样一只鬼怎么可能去害人?至少他没害过她,除了那次玩笑,也没给黄静留下后遗症。
  可是他说过,他变鬼是因为死的时候太不甘心,才导致魂魄不散,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为什么不甘心?
  报上没有提到关于林展鹏的家人,除了他手里的一对女儿。
  “林展鹏”会去哪?会不会是知道他活着的兄弟要露面才赶去看看?也不对,他要想看随时都可以去看。
  那他出去不是为了他的家人?还有什么让他放心不下的人和事?
  一只魂魄在这屋子里熬过了一年多的时间,是为了什么?报复吗?不象。
  黄静想得脑袋都快炸了,没有任何合理的答案。而她最担心的是这个来无影去无踪的鬼会不会利用她或者伤害她?
  黄静检讨自己,发现自己并没有丝毫可以利用的价值,多少放了点心。
  报上说林展鹏年轻有为,白手起家,在短短几年时间里把一家作坊似的工厂扩展到现在这样拥有上亿资产的企业,听起来简直象个神话,但是现在社会里,这样的传奇已经不新鲜,何况新闻媒体也会有夸张的时候。
  有可能,死去的这个兄弟中的一个生前太不甘心另一个的成功,一直处于极度自卑的心理,死后才冒用活人的名字聊以自慰?
  天快亮的时候黄静想出这么一个答案,仔细推敲也只有这个答案最合逻辑。应该是这样的吧?否则无法解释这只善良好欺负的鬼的行为。
  黄静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正确答案,也就不再冒冷汗了,相反的,她越来越同情这只鬼,生前被兄弟的光环盖住,死了还要冒用他的名字,实在太可怜了,做人做鬼都可怜。
  闹钟响的时候吓得黄静从床上蹦了起来,看仔细,自己没什么不妥,又颓然倒下,心砰砰跳。
  在没搞清楚情况之下不要自己先吓自己,她努力安慰自己。
  要上班,真要命。
  黄静起床,拉开门。初夏的阳光斜斜地透过纱帘照在沙发上,“林展鹏”躺在上面,头枕着双手,看见她出来,扭过头来笑。

一瞬间,黄静觉得头晕,眼前好似蒙上一层轻纱。她踉跄了一下,死死抓住门框。
  “怎么了?”他还在笑,已经坐了起来。
  他笑起来的时候显得孩子气。黄静吸了口气,站稳,拥有这样一双多少有点调皮眼神的鬼应该不是恶鬼。
  黄静不敢看他,去卫生间刷牙洗脸。
  “你脸色不好啊,是不是病了?”他在门口说。
  黄静继续刷牙,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手只是机械地动,后颈上冷汗大滴大滴地冒出来。
  不,不会的,他不是恶鬼,黄静在脑海中反复着这句话,这么久了,他一点恶迹都没有。
  抬起头,镜子里是一张温和的脸,他越来越清晰了,大约是对自己更有把握。
  “你昨晚不在?”黄静低下头去问。
  “我玩去了。”
  “玩?跟谁玩?”黄静愕然。
  “没跟谁。”鬼有点讪讪:“我就去郊外走了一圈。”
  “深更半夜的去郊外?”
  “呵呵,我又不怕遇见鬼。”
  那倒是。黄静悻悻地想,又问:“你真的没见过其他的鬼?”
  “是啊,真遗憾。”他调皮地笑。
  “你跟书上说的鬼很不同啊。”黄静小心地说。
  “哪不同?”
  “书上的鬼好象能随便变形,象画皮那样……”黄静越说脸色越白,昨晚没想到这个问题,他既然名字都能换,样子为什么不可以换?
  也许,也许,根本就没有一只长得跟林展鹏一样的鬼,他不仅冒用了他的名字也冒用了他的样貌?
  “你……会不会有另一张……另一张皮?”黄静哆哆嗦嗦地问。
  “什么皮?我没皮啊。”鬼惊讶地问。
  哦,是了,他没皮,他根本没实体。
  “那……你可不可以变样子?”黄静还是不放心。
  “你以为我是孙悟空啊?会七十二般变化?”鬼揶揄,翻着白眼。
  “还不做饭,我饿了。”他转身看着厨房。
  黄静回头,愕然地看着他。
  他到底是人还是鬼?
  “你怎么了?我只是开个玩笑啊,我又吃不到东西,也没饿的感觉。”鬼很委屈。
  黄静没说话,她也没胃口,只觉得胃里跟塞满了棉花似的。
  “今天不吃早饭?”鬼还是跟往常一样很关心她。
  “不想吃。”
  “没睡好?”
  “是。”黄静看着他:“做噩梦。”
  “噩梦?”鬼又翻着眼睛,然后呵呵坏笑:“是不是梦见我变成恶鬼要吃了你啊?”
  黄静没笑,还是看着他。
  “放心好了。”鬼说:“我就是要吃人也不会吃你的,吃了你谁陪我说话?”
  黄静低下头,他说的是真的。

“你说……你没有饿的感觉,那你怎么可以闻到气味?”没有实体也就意味着没有神经,没有神经也就意味着五官不起作用。
  “我闻不到。”他说,声音低沉:“我只是想象。”
  黄静默然,看着他沉郁的神态,后悔自己怀疑他。不管他是谁,至少他没有恶意,而且他是她唯一的朋友。
  太悲哀了,沦落到只有一个见不得人的朋友,问题是,他究竟是敌是友?
  “你再不走就迟到了。”鬼微笑着提醒她。
  上班的时候黄静一直在打瞌睡,也没完全睡着,趴在桌子上不想动,迷迷糊糊地,眼皮重得抬不起,只是暗暗叫苦。
  失眠,为一只莫名其妙的鬼,无比荒谬,无比悲凉。
  “小黄,醒醒。”有人推她。
  不要碰我,你不要碰我……徒劳地挣扎,软弱而无奈。
  “小黄!”砰一声。
  什么?黄静惊跳。睁开眼,窗外烈日炎炎,看仔细,还在办公室,她揉着眼睛,又干又痛,但是已经清醒,不过是南柯一梦,梦见那只鬼,伸出双手,抓向她,说:“还给我,还给我。”
  他要她还什么东西?
  “呵呵,做噩梦啊?”同事在旁边笑。
  “有事吗?几点了?”
  “你还真能睡啊,快四点了。”另一个同事说:“昨晚没睡好吧?还是不要玩得太晚,影响工作又有害健康。”说完嘻嘻笑。
  “你梦见什么了?刚才的样子好吓人。”
  “没什么,梦见有人要我还东西。有什么事吗?是不是主任找我?”
  “不是。”两个同事相视而笑,压低声音:“我们一会要先走一步,你帮我们看着点,如果主任问起,就说我们去银行或者别的什么部门了, 随便你说。”
  “这么神秘啊?”黄静点头,顺口问:“那你们是要去哪?逛街?”
  “才不是呢,这么热的天谁去逛街啊。”笑得越来越神秘,声音也越来越小:“我们是去见神仙。”
  “神仙?”黄静猛地一跳,怀疑自己还在梦中。
  “嘘――轻声点。”探头看看走廊,没人,又转头笑:“哪能真的有神仙呢?看你,倒把我们吓一跳。”
  “我还以为真的有神仙呢。”黄静白她们一眼,转头又想,既然真的有鬼,那说不定还真的有神仙。头又开始痛,还是不要吧!一个鬼还没缠清,又来神仙。
  “是一个老头子,据说能通灵呢,好多人去找他算命,说是只要他肯给一点东西,保证三灾八难立刻就没了。”
  “哦。”黄静顿时兴趣索然,又是一个神棍,要么骗财要么骗色,想不通的是偏就那么多人自己送上门去。
  “咦?你们去找他算命?”黄静惊讶,命有什么好算?算得了命,算不了运。
  “不是。”两个人面面相觑,欲言又止。
  “什么事这么神秘?”黄静好奇的不得了。
  “是……跟你说吧,免得你老问。”年纪大点的那个一副豁出去的样子,小声说:“我老家的房子最近不清净。”
  “什么叫不清净?”

“就是闹鬼啊。”
  “啊?”鬼?闹鬼?这么说还真有其他的鬼?
  “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闹鬼,反正怪事多,我妈清明回去扫墓,就在老家住了三天,天天做噩梦,说是总梦见有人推她,说她踩了他的头,要踩回来。还听我老舅说,那房子一到下雨的晚上就有怪声音,找了很久也找不到发声的东西,都不敢住了,只有我一个表哥,是村干部,说不怕,还说正好修路要拆他家的房子,没地方住,就搬回去暂时住几个月,谁知道刚进去没几天,他儿子就发高烧,说胡话,说看见堂屋里有人,他儿子六岁,都说小孩子眼睛静,能看见脏东西,家里人怕的很。”
  “那你外甥好没有好?”
  “好倒是好了,可是开始的时候吃药打针全不见效,我嫂子怕了,抱回娘家去住,当天就退烧了,你说怪不怪?”
  “是有点怪。”黄静听得背心直冒冷汗。
  “所以啊,我去问问,看有没办法。”
  “走了,约好了时间的,去迟了怕那老头子不高兴。”另一个在旁边催。
  “还要约时间啊?”
  “那是当然了,你以为人家随传随到啊?”同事不屑:“你不知道,听说还有好多大官开着车去求呢。”
  “他们也信?”
  “嘿,你就不知道吧?官越做的大,心头越有鬼……”
  “好了,走了!”
  两个同事鬼鬼祟祟地走了。
  黄静又伏到桌子上,考虑自己是不是也该去求神保佑?或者请个茅山道士回去捉鬼?哎呀不行,他又没害自己,自己平白无故地干吗要去害他?但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也不可无啊!还是不要,把他赶走了,晚上谁陪我看电视聊天?
  前思后想,不得主意。
  晚上回家,故意跟林展鹏讲起这件事,他很耐心地听,听完不说一个字。
  “在想什么?”黄静问。
  “我在想,为什么那么多人没有安全感?”
  “??”
  “其实,你同事讲的不过是些很正常的事情罢了。”
  “怎么讲?”
  “第一,她说母亲做噩梦,可能是去上坟回来想得多,再说不是每个噩梦都有来由,你也做噩梦的,醒来后有没怀疑?”
  “通常没有,除非做了亏心事。”
  “没做过亏心事的人又有多少?”
  黄静默然,亏心不亏心要看当事人的良心是什么成色。
  “第二,老房子住久了难免有失修的地方,下雨的时候有水有风,发出点响声不奇怪,至于那孩子为什么发高烧,就有太多的原因了,早春天气乍暖还寒,容易感冒,小孩子脑神经发育不健全,一发烧就容易说胡话,当不得真,病毒感冒通常一周左右就会好,吃药打针了几天,抱出过呼吸新鲜空气也该好了。”
  黄静疑惑地看着他。无法想象,一只鬼在极力解释试图让一个活人不要相信真的有鬼。
  “那你的意思是……世界上根本没有……鬼?”
  话未说完,寒从脚底起,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我的意思是……”林展鹏张口结舌,半晌才尴尬地笑:“我的意思是要眼见为实。”
  他这个回答真是绝妙。黄静别过脸,悄悄擦了下手心的汗。
“你是不是有点怕我?”林展鹏低声问。
  “是。”黄静老老实实地回答。
  “唉――”鬼叹了口气。
  黄静想起第一天遇见他的时候,他也是这么幽幽地叹气,心软了。闭上眼想了想,问:“只有我一个人见过你?”
  “是的。也不是。”林展鹏又叹息一声:“你来之前有几个人来看过房子,一进来就挑三拣四,我不喜欢,就穿过那盏灯,让它响。”
  “他们就吓跑了?”
  “不知道,反正看过一次就不再来了,只有你来过三次。”
  “就这么简单?”
  “还有……”林展鹏迟疑:“他们都是有一大家人。”
  “这有什么关系?”黄静不解。
  “如果你是我,你也会不喜欢的。”
  黄静看向他,他的脸上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悲伤。黄静想了想,明白了,一只孤鬼,死后被家人抛弃,连房子都卖了,也难怪他不愿意看见住进来的是一家相亲相爱的人。再次仔细打量他,觉得他越看越可亲。黄静又一次动摇了。
  “你放心,我不会害你。”林展鹏说,说完又轻轻叹息了一声,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手。
  “可是……”该不该问?
  “我知道,你对我的来历很好奇,合适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现在晚了,去睡吧,你昨晚就没睡好。”他说完,没等她开口,立刻就消失了。
  黄静呆呆地在沙发上坐了十多分钟,后悔自己的多疑,也后悔自己的莽撞。躺在床上的时候想,不管他是人是鬼或者别的什么,他都是她的朋友,不要再追究了,反正她又不认识他的前生,挖出真相又如何?他又回不去了。黄静再次释然,她已经不打算再追究。

次日上班,刚进办公室那两个同事就凑过来,递给她一块玉佩,笑嘻嘻地说:“也给你求了一个,你多灾多难的,戴着辟邪。”
  “谢谢。”黄静只得接过,不好推辞。
  “神仙怎么说?”她问。
  “说是求个观音供着就没事了。”
  “这么容易?”
  “才不呢,要花九百一十六元钱才请得回观音。”
  “一分不能少?”
  “是啊,九百一十六的意思是就要顺。”
  黄静骇然。这个神仙老头倒是知道赶时髦,要钱都要得这么有讲究。她越发信了林展鹏的话。
  “还说,如果不行的话再去请他,他去看看那个鬼有什么未了的心事,帮他了了就会走。”
  这么说?这个“神仙”倒比观音还灵?黄静没笑出来,而是问:“了了心事就会走?”
  “是啊,神仙说鬼大多是生前心事未了才会懒着不走,心事一了他就会去投胎转世,只要不是十恶不赦的鬼,都不愿意那样呆着的,谁不想再世为人?”
  黄静不再问了。做鬼想必也不是件愉快的事吧?象林展鹏,连看电视都不能随心所欲,比起做人,做鬼好象更无奈。
  死不瞑目大约也就是心事未了。那么他有什么未了的心事,是不是也可以帮他了却,让他可以再世为人?虽然他说不能投胎,但是他又没认真试过,上次不成功,那是因为她的原因,如果她是一个健康的女性,说不定他就可以投胎做自己的儿子?真是一个有趣的想法,黄静有点遗憾,自己没福气养这么一个儿子,那就让有福气的人去享受做母亲的快乐吧。
  黄静越想越觉得欣慰。
  可是,他有什么心事未了呢?
  “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根本没有的事。”林展鹏听了她的提问后有点无奈地笑。
  “可是,那你为什么会死不瞑目?”
  “谁说的?”他笑:“你又没见过我的尸体,怎么知道我没闭眼睛?”
  尸体?黄静心里一跳,问:“你的尸体在哪?”
  “早烧成灰了。”
  “那坟墓呢?”
  林展鹏怪怪地看着她,半天没回答。
  “说啊,明年清明我给你上坟去,给你烧一大堆电视机,你可以不用换频道,一台一个节目,随便看。”
  林展鹏还是不出声,忧伤地看着她。
  “怎么了?”
  “你是不是想赶我走了?”
  “不是啊。”黄静吃了一惊,急忙申辩:“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想赶我走就好,我在这儿看电视看得蛮过瘾。”他耸耸肩膀。
  黄静有点难过,这是只敏感的鬼。
  “那你的墓地在什么地方?我去看看总可以吧?”还是不甘心。
  “没有墓地。”他说:“我以前说过万一死了就把骨灰扫到山上。”
  “污染环境?”
  “谁说的?”他横了她一眼:“可是给草啊树啊作肥料。”
  “哦。你还真伟大。”黄静失望地靠在沙发上。
  “睡吧,别问太多。太好奇了不是好事,尤其是对一个女人来说。”
  “为什么?”
  “好奇的结果就是好问,女人一喜欢问问题就不可爱了。”他挤挤眼。
  黄静撇撇嘴,还是睡觉去了。脱了衣服看见脖子上的那块玉佩,回来的时候故意戴在身上,想试试他有没什么反应,结果他根本没觉察到,这块玉也没发出任何警告。
  “假冒伪劣产品。”黄静想,取下来,顺手搁进抽屉。
到发工资的时间了,黄静把工资表打印好带到银行去划卡,办完事,已经快到十二点了,她也没急着回去,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思想集中不起来,总觉得有什么事没做,空落落的。
  有人撞了她一下,扭头看,是个小孩子,正在倒退着走路,撞到她身上,不好意思,一溜烟就跑了。
  黄静叹了口气,每次见到小孩子她都会小小的遗憾一下。再抬头,目光落到一块招牌上,那是一家中介公司摆在门口的牌子,上面贴着白纸,密密码码地写着各种信息。
  房产中介?黄静的眼皮跳了一下。
  说好不再追究,可是心里总是惴惴。
  黄静还是找到了卖房子给她的那家中介公司。那个小伙子已经不在了,这也不奇怪,这样的公司人员流动频繁,接待她的是一个女孩子,正在吃刨冰,一边吃一边问:“你想买什么样的房子?”
  “我已经买了。”
  女孩子立刻就转过脸去,不再理她。
  “我是在你们这里买的。”黄静坐下来。
  “哦?”女孩子狐疑地回过头,问:“有什么不对吗?”
  “我只是想问问原来的主人是谁。”
  “这个……”女孩犹豫了,半晌回答:“我们的规矩是,如果卖家不愿意出面 就不能说。”
  “我知道。”黄静转着念头:“是这样的,我住进去快一个月了,最近想重新装修,搬家具的时候,你知道我那房子原来是和家具一起买的,我在柜子下找到一本日记本,想还给人家。”
  “哦。”女孩子撇撇嘴,估计是在想这么点小东西丢掉就是,还那么麻烦做什么。
  “拜托,能不能帮我找一找,看原来的主人有没留下资料。”
  “我看看。”女孩子想了半天才极不情愿地坐到电脑前。
  黄静说了地址和自己的姓名,那女孩子在资料库里搜索了半天才说:“来签合同的是叫林展鹏。”
  “有没留地址或者电话?”
  “没有地址,只有一个手机号,是136的。”
  “哦,能抄给我吗?”
  桌上的电话响了,女孩子飞快地抄下号码,塞给她,忙自己的事去了。
  黄静看看电脑,上面除了房子的地址和面积以及一个意象性的价格外,就只有林展鹏的名字和手机号,不过,黄静注意到,登记的时间是去年四月六号。
  林展鹏告诉过她,他是前年十二月三十一号深夜出的事,也就是说,四个月后,另一个林展鹏来登记卖房子。
  黄静拿来纸条正要走,那个女孩子叫住她:“对了,林展鹏就是鹏程公司的老板,你去那找他就行了。”
  黄静点点头,重新回到烈日下。炙热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多少有了点温暖的感觉。她抬起头,看着蓝天白云,好半天才低下头来。看得久了,一低头,眼前黑黑的,有青红紫绿的颜色在晃。
  现在唯一能证实的是两个林展鹏确实有关系。
  还要不要继续查下去?
  背地里去调查别人的历史多少都有点不道德,也跟黄静的习惯相背离,她一向不喜欢去打听别人的私事,如果他不想说,那肯定有不想说的原因,苦苦相逼,最后连朋友都没得做。
  可是不问清楚她又放心不下。
  黄静找了家蛋糕屋坐下来,要了杯冰冻可乐,一口气喝干,胃发涨,然后出声地打了个嗝。旁边有人侧目,她也不在意,只是坐着出神。
  纸条一直捏在手里,已经汗湿,展开来,上面的数字有点模糊。犹豫良久,黄静还是拿出手机拨打这个号码,手机里安静了一两秒钟后响起一个悦耳的女声:“对不起,你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神州行的卡是可以随时更换的,也不会在电脑里留下机主的资料。
  黄静听到那个女声的时候松了口气,真的接通的话她还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总不会去问那个林展鹏认不认识现在这个林展鹏吧?
  不,在没有十分把握的时候还是不要惊动当事人比较好。
 
黄静定下心,决定先去证实家里的那个林展鹏到底是不是真的死了。
  事情往往开了头就停不下来。黄静在那个中午的烈日下决定查下去,不过她要悄悄查,除非得出什么确切的结论她才会拿去问他,或者不问,如果事情不往坏的一面发展,她不打算让他知道。
  “我只是想了解你。”黄静在心里对那个鬼说。
  市图书馆非常安静,服务台后没有人,现在是午餐时间,估计是去吃饭了。
  黄静从旁边的大门往里看,只有几个人在看书,没人理会她。
  “有事吗?”有人问。
  是管理员,端着饭盒。
  “请问,能不能借到以前的报纸?”
  “你有借书证吗?”
  “没有。”黄静不喜欢借书看,借了总要还,看着不过瘾,她看书都是卖,也不多,只有十来本最喜欢的书,看了一遍又一遍,另外就是看杂志。
  “要有借书证才能看。”
  “怎么才能办到借书证?”
  “那上面写的有。”管理员头也不抬,只顾吃自己的饭。
  墙上写着十来条规定,黄静仰着头去看。
  “嗨,你也在这里?”有人招呼。
  是李庆。
  “你也在这里借书看?”李庆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她,显得很高兴。
  他手里拿了两本书,显然是来还的。
  “啊,我在看怎样办借书证。”黄静礼貌地笑笑。
  “咳,我有啊,你想看什么书,我帮你借。”
  “不用吧?”
  “没事,每次可以借两本书,我们可以一起看。”相当地热情而迫切,还往前走了一步。
  “不用了,谢谢。”黄静客气地说:“我路过,顺便来看看,再说我也不喜欢借书。”
  “哦。”李庆失望。
  “我走了。”黄静不想和他深谈。
  “等等,我也要回学校,下午有课,我载你回去。”
  不好再拒绝,黄静只得站住了。李庆还了书后也没再借,说是没什么好书。路上的时候李庆说:“你知道不?教育局下了文件,又要开始清理教师队伍了。”
  “什么意思?”黄静坐在他摩托车后座上,头发被吹得满天飞舞。
  “大概学校不合格的老师太多了,象照顾关系进来的啊,要清理。”
  “哦。”黄静也没在意,她又不是老师。清理教师队伍也不是头一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最后不了了之。
  “要是把我清退了我还真不知道该去干什么好。”李庆大声说。
  “不会吧?本来体育老师就少,你还是最年轻的,再说你也是正规院校出来的。”
  “但愿吧。”
  下班前果然召开全校员工会议,说的就是这件事,还说上面下了指标,这个学校按规定的名额要清退五个人,校长很严肃地说:“我们是教育局直属学校,拿公务员的工资,就要按文件办事,大家都要有思想准备,马上就要中考和期末考了,成绩是检验工作的唯一标准。”
  底下的人顿时议论纷纷起来,黄静坐在最后一排,还在偷偷看杂志,听到这句话也只是想这下学生要受罪了。校长咳嗽了一声,示意大家安静,黄静抬起头,恍惚看见校长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心里打了个突,以为他发现自己在开小差,连忙把杂志塞到了屁股下。

黄静第二天就带上身份证交了押金在市图书馆办了一张借书证。但是当天她一无所获,放在外面的报纸都是今年的,管理员说要查以前的报纸还需要等星期五,旧资料每周只开放一天。
  晚上回家,在大门口的音像店办了个月租卡,挑了几张影碟回家。
  上次买的那些影碟很快就看完了。
  “我办了个月租卡。”黄静说,把影碟机里的片子换了。
  以前那几张都是老的爱情片,反复看了多次,林展鹏早就看得不耐烦,这时候他也没什么兴趣,问:“还不是那些赚人眼泪的电影。”
  黄静笑笑:“你是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
  鬼没有眼泪。
  林展鹏挥了一下手,茶几上一张纸飘到了地上。
  新的电影是《魔戒》,场面宏大,气氛压抑。不是黄静喜欢的类型,但是林展鹏却来了精神,还说妖魔鬼怪的片子至少比那些哭哭啼啼的电影有趣。
  男人和女人的兴趣相差十万八千里,做了鬼也一样。
  “你是不是对生前的事情全记得?”黄静试探。
  “大部分记得,有些东西忘了。”
  “哪些记得?哪些忘了?”
  “该忘的就忘了。”答了等于没答。
  黄静放弃了,看来要从他嘴里套出点东西是困难的,他为什么对自己守口如瓶?
  “什么月租卡?”
  “啊?”黄静愣了一下。
  “你刚才说月租卡,什么月租卡?”
  “哦,租碟子的。”黄静掏包,一边笑:“可惜你又不能自己去租。”
  拿出一张卡,却是借书证,忙收回去,他已经看见了,好奇地问:“你还去借书看?”
  “啊,不。”黄静心里打鼓,支吾道:“去查点资料。”
  “查资料?查资料做什么?”
  “写点东西。”黄静说:“学校要考核,要写点东西。”这个理由应该可以搪塞过去。
  果然他不再问了。
  背地里搞小动作还真不是个滋味。黄静想,觉得那张卡有点烫手,但是已经办了,不用也可惜了,再说,“我只想了解事情的真相。”黄静安慰着自己:“我不一定要揭穿他,即便他真的有阴谋,只要不害人,我就不揭穿他。”
  不知道有没有阴谋是不害人的?黄静并没有想到这一点。
  “你最近有点精神恍惚啊?”林展鹏关切地问。
  “哦,就是老睡不好。”
  确实睡不好,每晚都在做噩梦,认识与不认识的人,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人,全都张牙舞爪地扑过来,拼命地逃,却又无能为力,有时候明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却动不了也醒不来,早上起床,看见自己的黑眼圈,不能再这么继续下去了,黄静想,一定要尽快搞清楚,不然只怕她很快就会崩溃。

熬到星期五,黄静借口要去医院检查请了假,反正都知道她身体不好,请假也很容易,出了学校就直奔图书馆,说明来意,管理员进库房去老半天才抱出一大堆报纸,重重地摆到她面前。
  是去年一月份的报纸,早报、晚报、商报……
  十二月三十一日晚出的事,李明华曾经说报上登过,那就应该是元旦那天的新闻。元旦那天所有的报纸头版都是大红标题,除了庆新年的文章就是长篇累牍的广告和商家搞活动的副页,终于在早报的社会类新闻上找到这么一条文字:“今天临晨在高速公路三十六公里处发生一起惨烈车祸,一辆奔驰车在弯道处翻车,造成重大伤亡,据分析,是因为车速过快、下雨路滑,加上路上有人遗失的货车棚布,急刹车时不慎翻车。忠告假日外出的市民,近来天气不稳定,出门在外一定要小心。”
  这段文字夹在众多的欢庆文章里显得格外的刺眼。
  几家欢乐几家愁。
  黄静揉了揉眼睛,再读一遍,确定没有重要的东西又继续找 。
  接下来几天的早报都没有相关的报道。
  商报当天的新闻也没有,但是晚报上有,同样也是夹在各种假日出游的消息中间:“据悉,临晨在高速公路上出事的奔驰车属于鹏程电子商贸公司,车上两人,一人死亡一人重伤,关于死伤者身份,目前尚未得到证实。”
  两人?
  黄静一哆嗦,当时车上还有一个人,但为什么他从来没提过?他死了,那受伤的那个人是谁?有没被救活?重伤者有没被救活?
  急忙在往后翻,却找不到蛛丝马迹,好象谁也不记得在欢庆新年之际,有个生命在离市区三十五公里的地方消失了,毕竟,每天都会死很多人,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但都会被遗忘,极少数人能变成一段或短或长的文字,而更多的则只能留在挂念他们的人的心里。
  手机响了,在安静的图书馆里欢快清脆地唱着歌,管理员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黄静急忙站起来,走出阅览室接电话。
  是学校同事打来的,说校长有要事找她,叫她赶快回去。
  能有什么事找她?黄静只想了这个问题一秒钟,思路又回到报纸上,她翻了整个月的报纸,都没有再看到相关的报道,其他的车祸有的附有照片,有的没有,有的还公布了车牌号或者当事人姓名,惟独这一起事件噶然而止,没有后文。
  是不是真有什么蹊跷在里面?
  校长在办公室等她,黄静一进去就感觉气氛不对。
  教导主任与校长助理原本也在,一见她进来就赶紧找借口溜了。
  黄静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自认为除了上班不是很认真,其他并没有做错什么,学校本身在管理上就不是很严格,比她更不认真的人也还有。
  “小黄,你来了,坐。”校长堆起笑脸。越发象黄鼠狼给鸡拜年。
  黄静忐忑地坐下来,手心在冒汗。很多年没象现在这样,在校长面前感觉紧张和害怕。
  “怎么样?医生怎么说?”
  “啊,没说什么,只说多注意休息就行了 。”
  “那就好,那就好。”校长说着,并不看她,而是伸手整理已经很整齐地文件。
  黄静开始明白,不会有好事情等着自己,她耐心地等。是祸是福,躲都躲不过,只能水到土掩,兵来将挡。
  “你看啊,小黄,考虑到你的身体原因,我们研究决定,想让你休息一段时间。”
  “什么?”黄静耳朵嗡嗡响,她没听懂。
“是这样的,前两天开会也说过了,教育局下了文件,每个学校都给了名额,你看我们学校上次就清理走了一批校工,实在没有多余的人,你身体本来就不好……”
  “可是不是说清理教师队伍吗?我又不是……”她无力地反驳。
  “老师都有课,现在马上要期末考了,谁走都不合适。”校长收起笑容,严肃地说。
  黄静明白了,只有一句话,要她走,这里已经不再需要她。
  无话可说,也想不起该说什么。黄静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从校长办公室走出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发呆,这里已经不属于她。
  同事也感觉尴尬,不知道该幸灾乐祸还是该敷衍一下以示关心,最后只能装聋作哑。
  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可是没有一朵是为她开的。黄静苦笑,人家已经发了逐客令,再赖着不走就叫不知趣,徒然让人看不起。
  她清理自己的办公桌,拿走自己的东西,留下一份交割清单,主动找主任要求交割。
  没人说话,本来想客套两句,都被她冷冷的表情堵回去,想想也就作罢,毕竟年轻,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再说,一个女人,最不济还可以嫁人。嫁人也是一条出路,当然要嫁得好的话。
  离开学校,黄静在街上瞎逛,没有地方可去,七年前,她到学校实习,前任校长是她以前的班主任,看着她长大,虽不是最好的门生,却喜欢她安静平和,顺理成章地留下来,一呆就呆过了最好的年华,原本以为可以平安到老,如今却是一挥手,呼之即去,再也不给她机会。
  很想回家躲在母亲怀里痛哭,可是不行。最好的避难所往往是最不忍心去的地方。
  好在,她还有自己的家。
  突然有点感激那个人,分手时留给她一笔安身的钱财。本来是良心过不去,给一笔钱,速速打发她,她也不推辞,留不住人,留下点金钱也是好事,黄静是实际的人,只知道肚子饿了要吃饭。
  她笑了,不能再折堕就只好笑。
  已经想通,世界末日并没来,太阳照样会升起 ,她也照样会活下去,无论坏或者好。
  买回一大堆食物,提回家,认真给自己做一顿饭,吃得胃快撑破 ,然后满足得打嗝,看着对面那个只能看不能吃的鬼笑。
  不想说话,黄静一个字都不想说,看租来的电影,一张一张地看,直至深夜。
  林展鹏是只善解人意的鬼,她不说话,他也就不开口,半夜两点才轻声说:“该睡了。”
  “好。”她说,站起来就进卧室,他自然会关电视机。
  把闹钟的电池取下,指针停摆,解脱它,再也不用担心早上被它催醒,再也不用清早出门赶着去挤公交车。失业也未尝不是好事。闭上眼,一头扎进睡眠中,了无牵挂,睡得人事不醒。
  “喂,起来了。”耳边有人催。
  黄静翻身,睁开眼,已经日上三竿,有点恍惚,突然就不记得今天是几号,是星期几,问:“几点了?”
  “快十二点了。”林展鹏说:“懒猪,想翘班?”
  啊 ,上班。黄静呵呵傻笑,无班可上还得找理由解释,她看着站在床边的鬼,眯起眼,笑:“做鬼真好,不用为衣食住行发愁,还不用担心韶华白头,时光流逝。”
  “是啊,没有什么可担心,可是也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他眨眨眼。
  黄静发呆,随即气馁,没有任何事情不需要付出代价,做鬼也不能,还是做人的好,至少有操心的事。起了床才想起,今天是周末,本来就不用去上班。哑然失笑,难怪他不记得,对鬼来说,生命的闹钟在那一刻就已经停止了。
  没事可做就打扫卫生,每个角落都擦一遍,干净整洁的家能让人精神焕发。鬼跟在后面,指挥她:“这里还有灰,那里还有污垢。”似乎很乐意做监工。


“你是只挑剔的鬼。”黄静累得只想趴下。
  林展鹏嘿嘿笑。
  “你还是不要研究电视机,最好练习怎么指挥拖把抹布更适用。”黄静突发奇想,致为神往:“要是你也有根魔杖,只需要一挥,自动打扫卫生,那就好了。”
  “怎么个好法?”
  “我就开一家清洁公司,又快又省力,还不用请工人付工资。”她吃吃笑。
  鬼白她一眼,闪到一边,说:“我是鬼不是巫师。”
  “不要总是拿鬼来当幌子,做鬼也要有理想,不为人民服务,至少要为我这个房东服务吧?我还没收你租金。”
  黄静拧着毛巾,拿去阳台晾晒,惊叫:“开花了!”
  是的,那盆植物开出一朵鲜红的花,还有无数花蕾等着迎风绽放。
  “这有什么希奇?”鬼在屋子说:“到了时间它自然会开。”
  “这是什么花?”
  “杜鹃啊。”
  “杜鹃?俗称映山红的?”黄静喜出望外:“可是跟花市上的不太一样。”
  “这是以前在云南挖回来的野生杜鹃,当地彝族人叫索玛花。”
  “若要盼得哟红军来,岭上开遍哟映山红――”黄静唱起来。
  “呵呵,唱革命老歌有利于身心健康。”林展鹏躲在门内笑,他不能露面,屋子里的窗帘基本没有完全打开过。
  “你的嗓音不错。”林展鹏说,突然叹了口气,声音低下去:“如果……或许我们还可以来个男女声二重唱。”
  “哈哈……”黄静放声大笑。
  “看,生命不是没有期待的。”他又说。
  黄静默然,半晌才说:“谢谢你。”
  有人敲门,黄静吃一惊,难道是刚才说话声太大,惊动邻居?再看林展鹏,脸色大变,不敢出声,做了个鬼脸,不见了。
  门外站的不是邻居,是李庆,显然是赶着来的,头上还在冒汗。
  “你?”黄静惊讶:“你怎么来了?”站在门口,并不想让他进门。
  “我来看看你。”李庆说,一步就踏进来。熟不拘礼,他以为,没有看见黄静皱起的眉头。
  “你还好吧?”李庆在沙发上坐下来。
  “我很好。”她说,还是给他倒了杯水,来者是客。
  “你没事就好,我还担心你承受不起。”他热切地说,同时也失望,本来准备好一大堆说词,想着在危难时刻挺身而出,做她身后坚强的后盾,没想到全无用武之地。
  “没什么。”黄静含糊地敷衍,只想他马上住嘴。
  “你知道为什么拿你开刀吗?”李庆迫不及待地问。
  “不知。”她也不关心。
  “我给你打听过了。”李庆说。
  黄静舔舔嘴唇,没有看他。只怪他多事。
  “上次他老婆不是要给你介绍对象吗?你知道是为什么?”
  黄静还是不出声,一问他反倒会卖关子,不问,他自然会说出来。
  “他儿子今年毕业,上半年考公务员,考上了,又嫌单位不好,要下乡,就想找人事局长帮忙,才把你介绍给人家,他老婆说,要是成了,她就是媒人,不怕不给面子,谁知道你没答应,结果他儿子换部门的事也没成功。有人听见校长在背后说你不识抬举,还说你是破……反正说得很难听。”李庆忿忿地说,也没看见黄静的脸色越来越冷淡。
  “这种校长也配为人师表?”李庆气愤得脸红筋涨,一副摩拳擦掌、同仇敌忾的样子。
  黄静站起来,吸口气,冷冷地说:“谢谢你,不过你请回吧。”
  愕然,半晌回不过神,然后才知道自己不受欢迎,顿时尴尬万分,手足无措,转念又想,是打击,是失业的打击让她失态,不能计较,又不能安慰,只得起身讪讪离开。
  林展鹏再次出现,当然他并没有离开。
  黄静缩着腿坐在沙发上,抱着一只垫子。这是她惯用的姿势,高兴的时候就抱着垫子笑,害怕的时候也抱着垫子发抖。
  “不怕。”他说。
  黄静没反应,脸色苍白,连嘴唇都褪干净血色,比初见他的样子还要可怜。
  “我走开,你想哭就哭吧。”他轻声说,慢慢消失。
  可惜他是鬼,没有肩膀可以借给她依靠。黄静心里一酸,泪飞顿作倾盆雨,只是,仍然没有出声。
  林展鹏在虚无中潸然,转身,不忍再看。
  黄静醒来的时候感觉脖子酸痛,一翻身垫子掉到地上,才发现自己还躺在沙发上,也不是躺,而是蜷缩着伏在沙发上,腿麻木,眼睛红肿,哭到泪干,迷迷糊糊睡去。
  林展鹏还在,只问:“醒了?”
  黄静默默地看着他,可惜他是鬼,即便有心,也不能把她抱到床上去,甚至不能给她盖上被子。
  林展鹏苦笑地低头看看自己的手,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
  “你没事吧?”他问。
  还是没有回答,就是有事也只好装着没事。
  黄静站起来,伸个懒腰,然后去梳洗。哭过了就要忘,这是唯一的办法。

“我记得……”黄静刷牙的时候想起什么,满口泡沫地探出头来:“我记得第一天晚上住在这里的时候,半夜盖过毯子?”
  “不是我干的。”林展鹏急忙申辩。
  黄静反倒笑了。
  “不过,是我把你叫起来拿的毯子。”
  “哈哈……”黄静张嘴笑,泡沫溅了一地:“你有没对我说姿势不对,起来重睡?”
  “有吧。”他也笑。
  “你真逗,认识你真高兴。”黄静由衷地说。
  “我也是。”
  黄静缩回头去,过几秒钟又探出来:“我怎么不记得你叫过我?你不是会催眠术吧?”
  “你太累了,睡得那死样。”他嘻嘻笑:“又踢被子又磨牙,还叫我走,说什么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我就想啊,我是从这里来的啊,当然我只好回这里来了。还有啊,我还想,要是谁娶了你,晚上睡觉还得提防着被你踢到床底下去……”
  黄静冲出来,一杯冷水就给他扑过去。
  “嘿嘿,我不怕,倒是你,快去拿抹布擦地板!”他一闪就闪到了窗户下,得意洋洋地说。
  “哼!”黄静气哼哼地去拿毛巾,一边嘀咕:“养只宠物也比养只鬼好!”
  “我又不要你养,再说我也没尾巴,有的话我一定成天冲你摇,如果可以让你心理平衡一点话。”林展鹏得理不饶人,夸张地扭着腰。
  “你跳舞跳得蛮好啊。”黄静看得目瞪口呆。
  “那是,我专门学过拉丁舞。”
  “哦?在哪学的?”
  “大学啊。”
  “你是哪所大学毕业的?”黄静打蛇顺棍上,急忙追问。
  “不告诉你。”他一边扭一边笑。
  黄静气得干瞪眼,越发不服气,哼了两声不再理他,蹲下去擦地板。
  要回家,答应过父母,每个星期天回去报道,以便他们检查她一个人能不能很好地照顾自己。
  “不要让老人家担心。”鬼嘱咐。
  “我知道。”黄静弯腰穿鞋,又说:“我妈做的菜很好吃……”
  没说完,直起身,有点骇异,刚才差点脱口说邀请他去她家吃饭。总是会不自觉地忘记他不是人。
  母亲见了她就说:“昨天你们学校的李老师来找过你。”
  “他没说什么事吗?他怎么知道我的地址?”黄静担心。
  “没说,只说有急事找你。还说是在教职员工登记表上找到的地址。”
  登记表?黄静心不在焉起来。
  “你到底有没听我说啊?”母亲拍拍她。
  “什么?”她确实没听到。
  “我觉得这个李老师不错……”
  “妈!”黄静打断她。
  母亲叹了口气,摇摇头,不再说什么。
  “对了,妈。”黄静早就打好腹稿:“学校要腾教室做考场,会提前放假。”
  “那好啊,你就可以好好休息了,回家住吧?”母亲想的是另一回事。
  “不了。妈,我想换个工作。”
  “换工作?好好的,换什么……”父亲从报纸上抬起来,眼镜差点滑到地上。
  “呆久了,闷,也没什么前途。”黄静说:“我想换个环境。”
  这是最好的借口,呆不下去了就换环境,树挪死,人挪活。“反正就要放暑假了,我打算从新找工作。”
  沉默,换工作在父母看来不比女儿出嫁的事情小。
  “也好,换个环境。最好是找个没人认识你的单位,从头来过。”母亲似乎很支持。
  “我也是这个意思。”黄静想。她的事同事都知道,时不时会提出来问,不管是不是出于关心,总让人难受。
  吃过午饭,黄静从父母房间搬出一大堆旧报纸,说是要看看有没招聘信息可以参考,关了门,一张一张看。

看的当然不是招聘信息拦,而是本市新闻。父亲的旧报纸只有半年的,家里的习惯是每半年一次大扫除,把不用的东西处理掉。这是一个好习惯,很多人年纪一大,就会舍不得丢东西,于是家里满坑满谷的陈年旧货,越来越邋遢。人老了大抵都是这个样子,黄静很庆幸父母还没到那个地步。
  半年的报纸并不多,但是黄静有信心。
  人过留影,雁过留声。林展鹏既然是知名企业家,多少会留下蛛丝马迹。
  果然,去年年底本市十佳优秀青年候选名单里就有他,还有一张照片,看起来风流倜傥,配大段的文字说明,介绍他的发家史。黄静不感兴趣,只去看简历。
  林展鹏:36岁,安县林李村人,毕业于电子科大,分配到一镇办企业,后任厂长,转制后开始涉足单晶硅行业,用七年时间将一家只有一百多人的小厂发展到现在拥有上亿资产两千三百名员工的集团型企业,并且开始向地产业发展,云云。
  真要感谢父亲爱读报的好习惯,黄静婉尔,揉揉眼睛,站了起来。
  借口要找同学帮忙找工作,没吃晚饭就走了。黄静碰巧有同学在科大学生科任职,翻出电话本,在名单中找到同学的电话,还是去年初准备结婚的时候联络过,打通手机,同学刚好在加班,二话不说,急忙打车赶过去。
  科大并不陌生,尽管她不是从这个学校毕业的,但是读书的时候常过来跳舞,科大的学生都喜欢跳舞,据说拉丁舞队还拿过奖。黄静想起林展鹏的舞姿,又笑了。
  “嗨,黄静,好久不见了,新婚生活是不是甜蜜的无以复加啊?”同学丹丹打趣。
  “我没结婚。”黄静简单地说。
  “为什么?不是日子都定了吗?”丹丹瞪大眼。
  “吹了。”两个字就说完。
  “哦,真遗憾。”丹丹叹息。
  “好过结婚后又离婚。”
  “那倒是的。找我有什么事?”丹丹问,不再打听。
  “想找你打听个人。”黄静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谁?”什么人需要跑到学校来打听?“是不是你们学校需要人?需要什么样的人才,我这里应有尽有。”
  黄静笑,丹丹的口吻十足象个拉皮条的。也难怪,每年几千学生毕业,就业率直接影响学校声誉。
  “林展鹏是你们学校毕业的吧?”黄静开门见山地问。
  “他?”
  黄静一听就知道找对人了。
  “你打听他做什么?人家可是有老婆孩子的。”
  “你想哪里去了?”黄静白她一眼,支吾:“我有个亲戚想和他合作,想事先了解一下他的为人。”
  “合作也不用查人家的三代吧?”
  “稳妥点嘛,毕竟不是小事情。”
  “哦。”丹丹见她说的含糊,以为是涉及巨额资金的合作项目,也就表示理解。
  “说说看啊,他是怎样一个人?”
  “我不知道啊,我又不认识,不过听教授说他当学生的时候跟现在完全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
  “上个月学校还请他回来给毕业生演讲过。”
  “演讲?讲什么?”
  “讲大学生如何在社会立足啊,创业啊,还能讲什么?”
  “讲的可好?”
  “呵呵,反正都是些套话,我也没去听。只是去了的教授回来说感觉他变化很大。”
  “哪变了?”
  “据说以前是个很刻苦的学生,也正派,还是学生会的干部,反正就是好学生了。现在嘛……好象是比较……嚣张。”
  “嚣张?”
 
“呵呵,也不知道是不是,只是感觉吧,毕竟人家年纪轻轻就成就大业,嚣张点也是正常。”
  黄静默然,家里的那只鬼一点看不出嚣张的地方。
  “他有兄弟吗?”
  “没有。”
  “你肯定?”
  “肯定。那天他来演讲,我还特意调出他的资料来看,报名注册表上我记得家庭关系栏里没有什么内容。”
  “哦?给我看看行不行?”
  经不住再三央求,又许诺若干条件,包括请吃西餐陪她逛街等等。丹丹总算勉强答应,还是忍不住嘀咕:“你关心人家家里有什么人干什么?”
  “好奇好奇。”黄静心虚地笑。
  “诺,这儿。”丹丹往电脑里输入名字,很快就弹出几页资料。还是给她看了,反正不关己事,再说,谁都有好奇心,谁都会人后说长倒短。
  “悄悄看啊,给人知道了不是玩的,学生档案啊,不能随便看的。”
  “我知道。”黄静紧张得手心出汗。
  第一页就是新生注册表,上面除了名字年龄家庭住址外,还有家庭成员一栏,父亲:林军武,去世。母亲:李小珍,务农。下面就没有了。
  他是独子?黄静发呆。
  “喂,有人来了。”丹丹迅速关了窗口。
  黄静默默退到一边坐下,手微微发抖。
  “你怎么了?跟见了鬼一样。”
  “没什么。”
  “别想太多。”丹丹看着她:“这种人还是不要沾惹的好。”她还是误会了。
  黄静勉强笑了笑,也知道自己找的理由实在牵强,如果真的事不关己,怎么可能这么紧张?黄静不想解释,对方已经误会,解释只能越描越黑。
  岔开话题,再闲聊几句,也就告辞了。
  黄静找了家快餐店坐下来,要了饮料和咖喱饭,慢慢吃。
  为什么学校的资料出入这么大?李明华明明说他还有一个兄弟,但是学校的资料却没有,哪个是真的?新生登记是十多年前的,应该不会有假,那就是说他真的没有兄弟?那……说不通!还有报上说出事现场车上有两个人,另一个是谁?他太太?
  应该不会,报上说一人死亡一人重伤,可是前几天他的女儿已经周岁,如果车上的是他太太,那就已经怀孕好几个月了,重伤之下还能保住胎儿吗?那就可能是他同事,为什么没听他提起过?
  如果他不是林展鹏,为什么样子一模一样?还有他怎么能准确地描述出事的过程?
  如果他是林展鹏,那活着的这个又是谁?
  不可能,活着的这个不可能是假的,如果是假的,就不会这么招摇,又是参选又是上报又是演讲,还有关键是林展鹏的太太居然没有发现!
  那么,家里的鬼就不是真正的林展鹏!
  只有这个解释才说得过去,那他到底是谁?林展鹏的替身?现在有钱的人大多有私人保镖,也许这个林展鹏结怨太多,怕人报复,光有保镖还不够,还特意雇佣一个和自己极为相似的人用来应付一些难堪的场合?
  尽管有点夸张,但也是目前最为合理的解释。
  黄静叹了口气。
  做替身做久了,做得太投入,当了真,以为自己就是那个可以呼风唤雨的成功人士,正做的得意,突然连命都没了,自然不会甘心。
  只因为天生样子长得象,别人辛苦打拼下来的江山就可以坐享其成,虽然不是真的,但以林展鹏的身份出现时必定也同样锦衣美食、从者如云,要多威风就有多威风,试问,有几个人可以抵的住这样的诱惑?
  不是不同情他,生前顶替别人,死后还要冒用别人的名字,相同的是都见不得光。

“你回来这么晚,是不是找工作去了?”鬼看见她回来,显得很高兴。
  统共只能在她面前露相,当然希望她在。
  “没有。”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鬼说,很兴奋的样子:“看看我会干什么了?”
  黄静坐过去,惊奇地看见他“拿”起一张薄薄的面巾纸。
  这是他第一次“拿”起一样实物,尽管无足轻重,但的确是不小的进步。
  “恭喜你。”黄静真心说。
  “你的愿望就快实现了。”鬼笑嘻嘻地说。
  “我的愿望?”
  “是啊,你不是说要我学会打扫房间吗?我在努力啊。”
  黄静眼眶发热,一句无心的话,他就当了真。从来没有人肯为了实现她的愿望而努力过,黄静心酸地别过头,为什么偏偏是他,一只虚无飘渺的鬼?
  “你有什么打算?”林展鹏问。
  “暂时没有。”黄静啃着苹果,慢慢地说:“下午去找同学帮忙了。”
  “哦,你该多交些朋友。”
  “我朋友在科大学生科上班,负责毕业生就业,门路多,所以去找她”黄静接着说:“就是电子科大,你猜我在那看到什么了?”
  林展鹏的眼神变得很古怪,还是在笑:“帅哥?”
  “是啊,还是名人呢。不过好奇怪,他也叫林展鹏。”
  林展鹏明显地吃了一惊,不说话。
  “科大请他去演讲,挂了横幅在礼堂门口,还有简报,上面有照片,跟你长得一个样子,你说,世界上怎么有两个一样的人呢?那个林展鹏又没有兄弟。”她说,一字一字说得很慢。
  林展鹏的脸色瞬间就变得十分难看。
  “你有没有兄弟?”黄静问。
  “没有!”他回答,咬牙切齿。
  “我想也是。”黄静笑:“那个林展鹏是林李村的人,家境不好,也没有父亲,你父母健在,又在本市,应该没有兄弟。”
  林展鹏猛地站起来,脸色变成一种难看的灰白,眼睛里闪出森森的光,露出雪白的牙齿,恶狠狠地说:“你在调查我?”
  “我没有。”黄静吓得一哆嗦,本能地往后一靠。
  “我只是对那个人很好奇。”她强调了一下“人”字。
  “原来你一直在调查我?”他逼进一步,脸上的肌肉扭曲,面目狰狞:“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你为什么怀疑我?”
  黄静只觉得头皮一麻,一股寒流从脚底涌起,动弹不得。从来没有听过这么恐怖的声音,象蛇发出的嘶嘶声,说不出的恶毒和仇怨。她忘了,她怎么可以忘了他不是人!
  “我没有。”她缩成一团,抖的象风中的落叶:“我没有……你别过来……我只是……”
  本能地伸手去挡,可惜迟了,已经无路可逃。

冷,除了冷还是冷。
  黄静看不见他,只感觉整个人突然掉进无底的黑洞,一直往下沉,本能地挣扎,无济于事,手徒劳地挥了几下,半只苹果滚到地上,指甲苍白 ,手指不能在动弹。
  至寒的感觉就是孤独,人要死的时候唯一的感觉就是孤独。这也许是黄静最后一个念头,她放弃了。
  好轻松的感觉,人飘浮在空中,看不见,什么都没有,并不害怕。
  “小静,回家吃饭了”谁在叫她?
  是妈妈,是妈妈!声音好年轻,黄静低头,看见自己小小的身躯,穿着花裙子,移动胖胖的小腿,雀跃:“我在这里,你找不着。”
  找不着,找不着,妈妈找不着我。
  黄静伸出手,无比欢欣:“妈妈妈妈――”但不,一转眼妈妈不在,再看周围,一团漆黑。顿时失措,象迷路的孩子,绝望而伤心:“妈妈,你在哪里?我要回家。”
  我要回家!是的,要回家!
  “妈妈,救我――”撕心裂肺地喊。
  寒冷的感觉骤然消失,有亮光在晃,好刺眼。
  “丁冬丁冬――”门铃急迫地响。
  是谁?
  她睁开眼,软弱无力,只想睡觉。
  “开门开门!有没人在?”门被踢得砰砰响,有脚步声,在楼梯上。
  屋子里没有人。黄静抬了一下腿 ,还能动,她站起来,摇摇晃晃。短短两三秒钟,象做了一个长长的噩梦,梦见有只鬼在家里,逗自己笑,陪自己聊天,一切都很正常,忘了他是鬼,然后他突然扑向她,哧牙裂嘴,脸色狰狞,要置她于死地。
  打开门,门口站了好几个邻居,全都惊慌失措地看向她。
  “你没事吧?”有人小声问。
  “没事。”她回答,她不认识他们,凭什么对人说有事?
  “你刚才叫什么?半夜三更好吓人的!”
  “对不起对不起。”黄静机械地喃喃:“我以为有老鼠。”
  “有老鼠也用不着这么叫啊!想吓出人命来啊?我家老人有心脏病,你负担得起吗?”
  无言,最好的解释就是沉默。
  “你身上怎么湿了?”还有人看出端卯,追问。
  “不小心打倒水。”
  “没事不要乱叫!鬼哭狼嚎的,还要不要我们睡觉!”
  “好了好了,没事就好,回去睡觉吧。”有好心人说。众人嘀咕着散去。
  “对不起,谢谢……”黄静说,一低头,头发上有水滴下来。
  关上门,浑身软似棉花,支持不住,滑到地上。衣服全湿,也不知道是汗还是水,象捞出的鸟羽,沉重而累赘。


黄静靠着门坐了良久才慢慢爬到卫生间去。她是真的在爬,四肢着地,很艰难地挪动没有知觉的身体,这个瘦弱的躯体此刻有千斤重。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鬼站在黑暗的角落轻声说。
  黄静没有看他,继续爬。很短的两三米距离,跟一辈子一样长。
  打开喷头,水温调到最热,还是没有力气站起来,就坐在瓷砖地板上,热水从头淋下,她才知道发抖。
  没有脱衣服,薄薄的衬衣贴在身上,象一层泡湿的纸,只觉肮脏。
  怎么也洗不干净,浑身脏兮兮,密密一层细小的疙瘩,拼命搓,就坐在微微泛黄的地板上,热水从便槽中打着旋流走,有股难闻的尿臭,让人反胃。
  她吐了,翻肠倒肚地吐,就吐在自己身上。
  水哗哗地流,和着泪。不同的是,水是热水,而泪却是冰凉。
  “不知道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要报应到你的头上……”又想起妈妈,无奈而哀怨。
  什么孽?到底是什么孽,为什么要报应到她的头上?黄静捂住脸,哀哭。
  正青春年华,花样岁月,突然转了一个弯,生病、失恋、见鬼、失业……不是不让人灰心。为什么不干脆了结她,而要这样一点一点地折磨,象凌迟?
  她做错了什么事?被人弃被鬼欺……
  太绝望了,这点热水淋不暖她的身躯――这软弱残缺的躯体。为什么不全部拿去,单单剥夺她延续生命的东西?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黄静慢慢坐起来,费力脱掉身上的衣服,拉张毛巾裹在身上,打开门。
  既然死不成就要活下去,无论多艰难。
  生命并不是自己的,不是自己要求来到这个世上,那也就不能自己轻易了结。
  鬼站在屋子中间,委屈无辜地望着她。他还是一副老好人的面孔,但就在刚才,要置她于死地。
  黄静木然地倒在床上,闭上眼,跌进噩梦。
  一个接一个的噩梦,挣扎困顿,不得超生。
  只觉身上一阵冷一阵热,极为煎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迷迷糊糊看见母亲的身影,来了又去,虚无飘渺。又看见他,那个遗弃自己的人,一时缠绵一时冷酷,分不清真假。还有他,那个不明来历的鬼,时而俏皮,时而凶恶,都是两副面孔,哪一个才是真的?她应该相信哪一个?
  疲倦,象奔波了几个世纪,只想找个地方好好睡觉。
  走开,我不想见你们。
  一个也不想见。
  
  醒来的时候闻到熟悉的味道,是消毒药水特有的味道,不用睁眼就知道自己在医院。
  意识这么清醒,还是没有死。
  想死的时候有人救,不想死的时候有人逼,人生就是这么滑稽。
  白色的房间白色的床,再熟悉不过,好象中间这一年根本就不存在。
  “你醒了?谢天谢地!”母亲大哭。
  跟上次一样,同样的话同样的眼泪。
  黄静想抬头,可是感觉不到身体,一度想抛弃的肉身此刻好象真的不在了。
  “你想喝水吗?”母亲连忙问。
  “妈。”她说,发不出声音,只是张了张嘴:“妈”然后泪如雨下。
  还有眼泪,就有的救。

“别哭,孩子,别哭。”母亲说,一边自己哭得不亦乐乎。
  “我怎么在这儿?”
  “你生病,发高烧。”
  “谁送我来的?”
  “我和你爸。我做梦,梦见有人跟我说你不好了,天没亮我就和你爸跑去找你,你躺在地板上,昏迷不醒,我们还以为……”
  以为她不想开,自行了断。
  黄静的眼泪刷刷地流,是他去通知他们的。为什么?他不是要杀死她吗?为什么要冒险去通知他们来救她?
  “几天了?”她问,感觉嘴里象喷火。
  “四天了。”母亲擦着眼泪,抱怨医生:“查不出你是什么病,就是高烧不退,晚上又莫名其妙地退烧,天一亮温度又起来。”
  黄静闭上眼,依稀记得有一只手轻轻抚过她的额头,清凉。
  他来过?那只鬼?
  “妈,你回去休息吧,我好了。”黄静虚弱地说。
  “小静……”
  “回去吧,我没事。”
  天黑下来,病房里只有她一人。耳朵里有轻微的滴水声,这间病房在走廊的尽头,靠近热水间。
  “你来了吗?”黄静喃喃。
  夜晚很闷热,开着窗却没有风,躺在床上,可以看见窗外的树梢,树叶一动不动。
  没有动静,夜已经深了。
  “我只想跟你说声对不起。”她又说,对着空气。不知道他在不在,她只想说声对不起。是她的错,不该苦苦追寻过往。
  人已经死了,他的前生已经掩埋,化为灰烬,为什么她还要挖根究底?即便他生前十恶不赦,也已经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她为什么不放过他?他不过是只卑微的灵魂,即使有生之年可以呼风唤雨,也已是前尘如梦,不堪回首了,为什么还要去揭人疮疤?
  眼泪哗哗地流,很快就打湿一大片枕头。
  他始终没有出现。
  黄静慢慢地好了,人却一天比一天更沉默。
  无论如何,该出院了。
  早上父母来到医院,收拾东西,等主治医生来办出院手续。黄静去卫生间换衣服,出来的时候看见几个人推着一辆轮椅从电梯里出来,黄静站住,等他们过去,一抬头,呆住了。
  轮椅上坐着一个神情倦乏的老太太,而推轮椅的人正是林展鹏!
  黄静以为自己看错了,一愣神,几个人已经在面前转身,往走廊那边走。
  走廊的另一边是心血管病区。
  黄静听见自己的心砰砰乱跳,双脚不听使唤,跟过去。
  一行六个人,在林展鹏身边的是一个年轻女人,刚才没看清她的相貌,她也搭了只手在轮椅上,应该是他的妻子,他们身后还亦步亦趋地跟了三个年轻人,都身型高大魁梧,看样子估计是保镖。
  前面的队伍站住了,黄静犹豫,还是慢慢地往前走,走几步,装着很累的样子,停下来休息几秒钟。
  轮椅被推进405病房。三个保镖在门口站住。

黄静走过去,忍不住往里看了一眼。门半掩,只看见轮椅的一角和老太太的两只脚。有个苍老的声音说:“你们回去吧。”
  “妈。”是个年轻的女人。
  “回去吧,你爸会照顾我。”
  黄静不敢停留,继续往前走。走廊尽头是紧急出口,拐个弯是护士值班室,还好有这么个地方,黄静站在值班室门口,这里看不见走廊上的情景,但是能听见说话。
  没有人说话,只听见脚步声,渐渐远去,等到走廊上没有声音了,黄静才探头出来看,405房间的门已经关上,走廊上也没有人了。
  黄静按住起伏不定的胸膛,只觉脑子中烘烘作响,她想了想,转头就往楼下跑。
  老太太说,他父亲会照顾她,但是刚才没看到,一定还在楼下!
黄静下到底楼,正好看见林展鹏一行人推开玻璃门出去,她急忙走到总台,没有人,没有老年人。
  “有事吗?”护士问。
  “啊,我看看王医生在不在?”
  “他去急疹室了,你再等一会儿吧。”
  “哦。”黄静徘徊不去,过了几分钟才凑过去问:“刚才那些人是谁呀?很有派头啊。”
  “呵呵,人家有钱嘛。”
  “大名鼎鼎的林展鹏嘛。”另一个护士也凑过来。
  “他家里人住院?”
  “是他妈,有心脏病。”
  黄静点头,靠在台前,装着等人无聊的样子拉过登记册来翻。其实也不用翻,就在第一页。
  护士的字迹很潦草,只有简单的几个字:“吴凡、女、64岁,家庭住址:双福路17号。冠心病,自述胸闷,心绞痛。病房号405。”
  “回来了?办完了吗?”护士很热情地招呼。
  黄静抬起头,是一个老头子,走得热了,有点气喘。
  “办好了办好了。”老头子急忙说,一边把一张收据递给护士,黄静眼尖,看见上面的名字正好是吴凡。
  这无疑是林展鹏的父亲了。黄静想,仔细打量他,果然有点象,都有一只直而挺的鼻梁,还有,眉骨很高,也同样的瘦,只不过老人家的背有点弯了。
  “你老人家也是,儿子这么有钱,请个特护啊,还用的着自己累啊?”
  “呵呵,她脾气不好,再说儿子的钱是儿子的。”老头子说完转身就走,又回过来吩咐:“请你们快点给她用药啊。”
  “知道,就来。”
  老头子满意地笑了,嘴咧开,门牙已经掉了。
  他看起来有七八十岁了吧?黄静想,看见他弯腰提起地上的网兜,网兜里装着盆子琬筷和日常用品。
  “大爷,我帮你提吧。”黄静急忙走上去。
  “谢谢谢谢。”
  “大爷去几楼?”进了电梯黄静问。
  “四楼。”
  “巧了,我也在四楼,我给你提到病房去吧。”
  “好好。”老人家和善地笑,一边打量她:“姑娘,你脸色不好啊,也住院吗?生什么病了?”
  “着凉了,一点小毛病。”黄静也笑。
  推开405的房门,老太太背对着门还是坐在轮椅上,听见声音不耐烦地说:“不是叫你们都回去吗?我一时半会死不了,不用守着我!”
  老头子忙赔笑:“早走了。这是别人。”一边说一边扭头冲黄静挤了一下眼。
  黄静一呆,心刺痛,他的神情好象他。
  吴老太太的轮椅转过来,看了一眼,淡淡地说:“就搁那儿吧,这房间怎么连热水都没有?”
  黄静一怔,明白她把自己当护士了,忙说:“开水房在那边,我帮你去提。”
  “不用不用。”老头子说,挡住她。
  黄静只好告辞。
  关门的时候听见吴老太生气地说:“陈老头,你是一看见姑娘就笑啊!”
  陈老头?黄静站住,他不是林展鹏的父亲吗?怎么姓陈?

“小静,你跑哪去了?医生都来了!”母亲在走廊那边叫她。
  不行,我不能出院。黄静急中生智,皱起眉,捂着胸口走过去:“妈,我不舒服,想吐。”
  “怎么了?刚才都好好的啊?”母亲急忙扶住她。
  一瞬间黄静有点内疚,为一只鬼让母亲担心不是个孝顺的孩子,但是,机会这么近,怎么舍得放弃?只好硬着头皮装下去。
  医生果然在,简单问了两句就说:“再观察一天吧,她的病情来得奇怪,好得也奇怪,怕反复。”
  黄静别过脸,不去看母亲的脸。
  “那我回家去给你煮饭。”母亲叹息着走了。
  病房里又只剩她一个人,黄静坐在床边,在想怎样才能靠近405室。
  护士值班室外面有个露台,正好在405和406的窗户外面,可是,该找什么借口去那呢?
  下午的时候,黄静总算找到一个比较合理的理由。住院病人通常早上才会输液,下午一般都没什么事,她磨蹭着走到值班室,只有一个小护士在看电视,只扭头看了她一眼,没有在意,经常会有病人进来看电视。
  黄静挨着她坐下,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节目,坐了一会儿,装着想透气,推开阳台的门。
  阳台很小,就在406的窗下,406没有病人,她站在阳台的一角,这里离405的窗户只有半米远,里面的人说话应该可以听见。
  果然有人说话,是老头在读报,黄静耐心地等。
  老太太似乎睡着了,没有声音。
  有人敲门,很轻。黄静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这不是护士,护士一般只敲两下就直接推开门。
  读报门停了,有人进来,低声叫:“妈,爸。”
  “你来干什么?”老太太凌厉的声音。
  “妈,我给你炖了丹参汤。”
  “不要!你拿回去!”老太太对儿媳妇显然非常不客气。
  “妈。”还是低声下气。
  “你回去吧,不要来了!”不客气地下逐客令。
  沉默,半晌有开门关门的声音。
  “老太婆 ,你这是干什么呀?小玉也是好心。”老头子低声劝。
  “好心?她是狐狸精!”
  “小声点,别人听见算什么?”
  “我偏要大声,当初展鹏就不该跟她结婚!要不是她,小鲲也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老太太显得相当气愤。
  “唉!”是老头在叹气。
  “你唉什么唉?你这死老头子,我怎么就瞎了眼,找你这么个没良心的啊?要不是你,我两个儿子……”
  “好了好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老头子急忙说,声音低下去,只隐约听见老太太的哭泣。
  黄静还想探过身去听清楚点,背后有人拍她一下,黄静吓一跳,急忙转身,是护士长。
  “你干吗呢?”
  “看花。”黄静说,楼下就是花园。
  “去休息了,病了还到处跑。”
  黄静只得回去。
  吴老太太刚才说她有两个儿子,那林展鹏显然有兄弟,但为什么林展鹏的入学登记上没有填?而且……黄静猛地吃一惊,不对!入学登记表上林展鹏的父亲已经去世,母亲叫李小珍,务农!
  这不是林展鹏的父母!可是林展鹏明明亲自送到医院的啊?
 
K,才贴了一半啊。累人
 
还有,那只鬼说过他父母健在,就在本市,那他们还是林展鹏的父母,可是?
  黄静感觉自己头大了不止一倍。
  再没有机会去偷听,第二天黄静就出院了。身体指标正常,除了贫血。
  黄静坚持不回父母家。母亲悲伤地离开,自从她生病,他们就对她百依百顺,因为医生说过,她的病是自身因素引起的,大概找不出原因的病都归咎到先天因素上去,父母因此而内疚。
  黄静是跑着上楼的,她以为,家里会有人等她,即便只是一个影子。
  但是没有,没有人也没有鬼。
  黄静坐下来,沉默。
  他走了,再也不会有人跟她争电视看,半夜醒来再也不会听见电视机絮絮叨叨让人安心的声音,明天早晨,也再不会有他笑嘻嘻的脸垂涎于滴等着她的早餐,再也不会有人跟她争电视看,也不会有人说她唱歌好不好听,更不会有人为她努力拿起一张纸……
  黄静坐了一夜,眼睛一直没有干。
  第二天中午,黄静又去了医院。
  她并不完全是想探明真相,而是,那里有他的亲人。
  见不到他,能见到与他相关的人也好。
  等在食堂门口,没等多久就看见林展鹏的父亲拿着两只饭盒下来,主动过去招呼,老爷子还记得她,笑呵呵地问:“是你啊,听说你出院了。”
  “是,我回来拿点药。”
  “年纪轻轻要注意身体哦,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大爷身体还好?”
  “磨命磨命。”老爷子笑:“我是当兵出身的,年轻时那才叫棒。”
  “你儿子媳妇怎么没来?”
  “他们……忙啊。”老爷子犹豫了一下。
  “就只有个儿子啊?”
  “呵呵。”笑,不置可否。
  黄静感觉,这两位老人知道真相,只不过不知道什么原因,缄口不谈。
  不可能再套出什么内容,黄静回家,买回几份报纸,看招聘广告。必须要重新找工作,她觉得累,以前的生活太轻松。
  天气闷热,有隐隐的雷声。黄静开了空调,缩着腿坐在沙发上,啃饼干。饼干屑掉了一身,她直起腰,用报纸拂到地板上。
  “唉――”
  黄静一呆,叹息声?有叹息声!
  “展鹏?”她猛地站起来,望着空空的屋子:“是你吗?你回来了吗?”
  没有动静,也没有叹息声。
  黄静重新坐下来,捂住脸,满手心的泪水。
  找工作比黄静预料的要艰难的多,时值暑期,成千上万的大学生等着就业,哪有她的位子?可是她还是每天在街上奔波,但并不热心,只是想给自己找点事做,找工作也是事情。
 
走得累了,在街心花园树阴下休息,有几个老年人围成一圈,在下棋,争论声很大,黄静扭头去看,身边有人说:“哎呀是你呀。”
  扭头,黄静吓一跳,忙堆笑:“大爷好。”
  “这么巧?你也住附近?”林展鹏的父亲笑眯眯地问。
  “不是,我找工作,路过这里。”
  “找工作?”老爷子坐下来,问:“你做什么工作的?”
  “会计,以前在学校做。”黄静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想和他说话。
  “叫什么名字啊?”
  “黄静。”
  “哦。我儿子的公司正在招人,我介绍你去好不好?”
  “真的?”黄静几乎跳起来,忙说:“好,谢谢您。”
  “我也只是说说,成不成还不知道,你先别谢,我看你啊不象现在的年轻人,你很文静的,又善良,很适合做会计。”
  黄静抿嘴笑,鼻子却是酸酸的。
  不管他是不是真的想帮她,黄静都相当感激了,不过是一面之缘,她也不过是举手之劳,这个老人却一直记在心上,找机会感谢她。
  黄静留下手机号,本来并没有怎么当真,没想到晚上就接到陌生人的电话,自称是展程公司人事部经理,要她明天去面试。
  老爷子是个认真的人,黄静想,他也是个认真的“人”。
  “你在不在?你还会回来吗?”问过若干遍这个问题,都没有人回答。
  “你去哪里了?回家来好不好?”再问,还是没有回答。
  面试只不过是走形式,有太上皇的圣谕,一切都很简单,黄静下个礼拜就可以上班了。
  先告诉了父母,然后振作起来收拾房间。有好多天没打扫过来,地板上积了薄薄一层灰。
  把所有的报纸收集起来,叠好,拿到空屋子去,那间屋子很小,只有一张桌子,桌上放了个纸箱,里面是那盏累赘的灯。
  打开纸箱,黄静拿起那盏灯,一串串珠子发出哗啦的声音。
  “我要去你的公司上班了。”黄静轻轻说。
  他舍不得这盏灯。
  为什么?如果他不是真的林展鹏,他又怎么会舍不得这盏灯?
  黄静沉吟,把灯收好,明天,她打算把这盏灯送还给它的旧主人。

林展鹏的家在观水苑,本市最高档的别墅区,离中心城区不远,环境幽雅,这是黄静在与老爷子闲聊的时候无意间得知的。
  问了保安,说是送东西,再加上一脸的笑,也就进去了。
  一栋白墙红顶的小楼,象童话中的房子,门口有栅栏围起的花园,放了一个五颜六色的滑梯,是给那对孪生姐妹玩的。
  按响门铃,半晌才有人应,门打开,一位穿着时髦得体的少妇,相貌清丽,态度踞傲。
  “你是来送水的?”狐疑地打量她。
  “不是,请问你是不是林展鹏的太太?”
  “是,你是?”
  “打扰了。”黄静笑:“我叫黄静,买了你们原来的房子,前段时间重新装修,把这个卸下来,很贵重的,估计你们还有用,就送回来。”
  少妇迟疑地接着纸箱,打开来,惊讶:“灯?”
  黄静看着她,她脸上闪过一丝惊喜。但很快,就恢复原来的样子,带着戒备和抗拒,没说要还是不要。
  黄静装着没看见,又说:“还有盆花……”
  “花就算了。”她急忙说,转身就把门关了。
  黄静咬着嘴唇,站了两秒钟,转身离开。
  她肯定这个女人在看到灯的一瞬间,眼睛里有一抹温柔,虽然只是短短一刹那。
  她的态度让人起疑。难道她和丈夫之间有问题?看见旧物件,想起曾经的甜蜜与缠绵,一瞬间的流露,很快清醒,已是昨是今非,激情冷却,再也不愿意回首?
  还是她觉察到身边的人不对?
  展程公司的总部在城南高新区,占地数十亩,建筑布局非常合理,花木茂盛,乍眼一看,倒象花园。
  有一栋十一层的办公楼,黄静的办公室在五楼。
  她只是一名审核员,既不管帐也不管钱,只负责审核报销单据,很简单但是很烦琐的工作。
  每天都有人来报帐,各个部门,有的单据整齐,有的零乱,黄静并不挑剔,遇到乱的,重新撕开来,一张一张贴好,态度随和,很快就博得同事的好感。
  她性情安静,并不多话,认识与不认识的人见面都笑一笑,以示礼貌 ,又是单身,加上相貌清秀,身材苗条瘦弱,一见就给人楚楚可怜的印象,很快就有男同事请吃饭。
  但是没有看见过林展鹏,她来了一个礼拜了,一次都没见过,只偶尔看见停车场有辆跑车。
  黄静不曾拒绝过同事的约请,一来没有其他事可做,二来可以打听点消息。
  都知道她是新来的,为着献殷情,迫不急待地告诉她,有用无用的,黄静只是听,偶尔也插嘴,问:“老板没见过,不知道严格还是宽松?”
  “林总不怎么管内务,他只负责外面的应酬。”
  “为人如何?”
  “很不错的一个人,不严格,还有点……贪玩。”
  “贪玩?”
  “嘿嘿,只是比较而言。”
  渐渐知道,林展鹏喜欢一切时髦的玩法,开跑车,打高尔夫,玩轮盘赌,当然玩得并不大。
  “一个很有品位的人。”这是同事的总结。
  见不到人,但是偶尔,高层领导的报销单据上可以看到签名。龙飞凤舞的三个字,看多了,渐渐看出蹊跷,每个签名都一模一样,或黑色,或兰色,或红色,但是都象一个模子刻出来。

虽说一个人的字迹不能改变,但是要做到每个签名大小都一样就难免怪异,黄静比对了几个不同文件的签名,探头问旁边的同事:“老板的签名怎么是一个样子?”
  同事也凑过来看,抿嘴笑:“你倒是心细。他这是签名章。”
  签名章?果然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自从他出了车祸回来后右手就坏了,不能写字,就拿了以前的签名去刻章。”
  “车祸?”
  “是啊,去年元旦,出过车祸,那么结实的车撞得一塌糊涂,送去医院的时候还以为他要玩完了,好在命大福大,只是 断了胳膊。他喜欢开快车。”
  元旦,车祸?黄静认真听,然后小心问:“他自己开车?”
  “他一直自己开车。”
  “没别人在车上吗?出事的时候。”
  “听说还有个人是他一个亲戚,当场就死了。”
  “哦。真可怕。”黄静寻思着该如何继续追问。
  “出次事也是好事啊。”同事压低声音:“以前他可严格了,对底下人有点刻薄,出院回来人都变了,随和的多。”
  “怎么回事?”
  “想通了呗,钱是挣不完的,这个公司光是卖地皮就够他吃穿几辈子了。”
  想想也是,与死神擦肩而过,顿悟生命无常,时光短暂,不如趁年轻,好好享受。
  “你们说什么呢?”有人严肃地打断,同事伸伸舌头,缩回头,不再议论,半晌递过一张纸条,上面潦草地写着:“不要谈论车祸,老板忌讳。”
  上班的地方远了,回来的时间也就很晚,黄静中晚餐都在公司食堂吃,每天回家都疲惫不堪,不再看电视,只看影碟,好看与不好看,都一张一张地放下去,没人评论也没人挣,生活静如止水,只是,还是会想起那只鬼。
  没人打扰,也没人知道,肆无忌惮地想,想到心痛,想到流泪。
  杜鹃花开过又谢,还是很茂盛的样子,静静地生长。
  远远看见过林展鹏,神采飞扬,生机勃勃,看见他,黄静总会有幻觉,以为是另一个他回来了,目光温柔,有点痴迷,擦身而过,心会乱跳,但是他不认识她,甚至不曾注意过她。
  她不过是众多员工中的一名,最普通的一名,给他打工,拿点薪水,如此而已。
  中途出去办事,刚走到大门口,一辆出租车嘎然刹住,车门打开,下来一位白衣少妇,是他妻子,神色匆忙,象是有急事,走过她身边,回头看一眼,没有表情,好象不记得她,匆忙进去了。
  黄静一低头,看见她凉鞋上有黄泥。
  心念一动,急忙跳上那辆车,说是要去银行,然后笑:“去过哪啊,这么脏的车也能在城里跑?”
  “呵呵。”司机看见年轻的女乘客肯说话,颇为高兴,笑:“刚才去了荷花山,昨天下过雨,路上脏。”
  “荷花山?”黄静心一跳,那里有全市最大的公墓。
  “是啊,说是去扫墓 ,又不是清明节,大热天的还去扫墓。是你同事吧?”
  “哦,是吧。”含糊地回答。
  到了银行,黄静并没有进去,换了辆车,直奔荷花山公墓。
  黄静并不知道,那壁厢,少妇匆忙上楼,进了董事长办公室,林展鹏正在玩桌球,看见她,笑容满面搂住亲一口,少妇神色惊慌,问:“那个女人是你的员工?”
  “哪个?”女人多了,跟他有染或者无关的都多。

“那个送灯来的女人,叫黄静,买了那房子,我刚才看见她出去。”
  “哦?”嬉笑的表情顿时消失,捉摸不定。
  荷花山在市郊,很远,一个小时后黄静进了公墓,没有人,夏天除了送新来的亡灵,很少有人进来。
  没有问管理员,既然活着的叫林展鹏,那死了的那个就不会是这个名字。挨着墓碑去找,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名字,男女老幼都有。
  这是一个没有纷争的世界,安静祥和,但,让人灰心。
  走到腿酸,黄静站住了,面前有一方小小的坟墓,只有一米见方,平地,隆起一块水泥台,跟别的坟墓并没有区别,面前的墓碑上,竖着一块黑色大理石的墓碑,上面没有照片,只有几个白色的大字,写着:“儿陈展鲲安息”,旁边还有一行小字,“父陈耀辉母吴凡哀挽”,横着又刻了一串数字,写着年月日“1969年7月23日――2004年1月1日”,是他了,这是他安息的地方,原来今天是他的生日。
  墓前还有一束白花,是百合。
  原来他叫陈展鲲。

我没有坟墓,他说,原来是假的。
  “展鹏当初就不该和她结婚,要不是她,小鲲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吴老太说。
  他们果然是兄弟,她有两个儿子,叫林展鹏的那个不知道为什么改了姓,还落户林李村?或者,两兄弟同时爱上那个女人,陈展鲲与之幽会,意外丧生?
  但不,林展鹏也在车上,当天在车上的是两兄弟,一个死了,一个活着。
  她为什么要独自前来扫墓?送的花又是百合?她和他真有私情?但这么明目张胆,林展鹏又如何能容下?不要说林展鹏不知道,连他父母都知道了,才会有怨言。
  不是这样的,事情一定不是这样的,肯定还另有蹊跷。
  “你有什么冤情吗?为什么不肯说?你要维护那个你爱过的人吗?”黄静蹲下去,手指在冰冷的石头上划过,划过他的名字,象刀刻在心口。

“我去看过你,你知道吗?”晚上,黄静独自在屋中,喃喃自语。
  他不知道,她伤了他的心,他走了。
  也许对她太失望,已经魂飞魄散,不知去向。再也回不到她身边,黄静默默地垂泪。
  最揪心的事大约就是失去之后才发现自己在爱。
  再次见到林展鹏的妻子,她有点妒忌,是什么样的女人,能让他做鬼都保持沉默,从来没有说过一个不,他生前想必是爱过她的,她也许也爱过他,才会记得他的生日,大热天跑去祭奠。
  可是,这是林展鹏的家,他有什么理由滞留不去?还说是自己亲手布置的家?如果他和她有私情,应该另有密巢,有什么理由留念这个不属于他的家?
  
  天气越来越沉闷,浓墨浸染的云层压在城市的上空,没有风,云越积越厚,蓄势待发。
  “小黄,你把这份报表送到总会计师那里。”
  “好的。”黄静站起来。
  电梯停下,门缓缓滑开。黄静怔怔地看着狭小的电梯,挪不动步。
  里面,只有一个人,是林展鹏。
  白衬衣,浅灰色的裤子,手里拿着一把车钥匙,脸上带着笑,车钥匙轻轻敲打身体的一侧。
  他只看了她一眼,笑笑。
  很平常的笑,他不认识她。
  黄静低头进去,门关上,缓缓上行。
  只有一步远,她离他只有一步远。
  电梯的不锈钢板壁上印出他的身体,有点模糊。
  黄静的双手紧紧捏着那份报表,捏到汗湿,太想伸手触摸他,太想证实他是不是他!
  “叮”一声轻响,电梯停住,十一楼。
  门再次打开,他没动,示意她先走。
  黄静走出去又回头,他是一个很有教养的人!
  林展鹏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有点好奇,看了她几秒钟,突然伸手握住她的手腕,轻声说:“跟我来。”
  黄静腾云驾雾般跟着他走,脚下有厚厚的地毯,软绵绵,象行走在云端。
  他的手是温暖的,那股温暖的感觉一直蔓延到全身。
  走廊上静悄悄,没有人也没有声音,只有他和她。
  一定是在做梦,黄静想。
  已经进了他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很宽,是套间,窗帘低垂,门关上,隔断外面的世界。
  有一套宽大的沙发,深灰色,象家里的那套,不过尺寸要大一点。
  一张硕大的办公桌,桌后有一排书柜,看仔细,除了工具书,还有一套绘本《红楼梦》。
  “你还看《红楼梦》?”
  “看的。”
  黄静转身,眼睛湿润。
  他就在身后,贴近她,双手握住她的手臂,再近一点,贴着她的身体。
  他的胸膛是温暖的,有心跳。
  “你是谁?”他开口,就在耳边,嘴唇接触到耳垂,柔软而湿润。
  “我好象见过你。”他说,牙齿轻轻咬她的耳垂。她的身体绵软,面孔微红,眼神有点涣散,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襟,象抗拒又象在要求。
  没有女人能抗拒他,从来没有。他偷笑。
  “我好象认识你很久了。”又说,没有声音,半真半假。
  衣扣已经解开,手指搓揉着她柔软的胸。
  她一点反抗都没有,安静温顺地象只绵羊,这是一个听话的女人。他得意地笑,褪下她的衬衣,露出白皙细小的肩。“就是不够丰满。”还有点遗憾。
  握住她的腰轻轻一举,她就坐到桌上,裙子撩上去,有点紧,双腿不能分开,他使劲扯她的裙子,想拉下来。
  她伏在他肩上,一滴泪滴在他雪白的衬衣上,很快,湿了一片。
  她哭什么?真是奇怪,而且扫兴。
  有什么顶着他的胸,有点痛,他松开她,看仔细,半褪的衬衣里翻出一块胸牌,支棱着,一只角对着自己。
  是员工的胸牌,刚才没注意,翻过来,轻声读:“黄静。”
  黄静?窗外一道闪电划过。
  “那个女人是你的员工?”
  “送灯来的那个女人,叫黄静,买了那房子。”
  “黄静?”他放开她,退了一步,脸上的温柔一扫而空,阴霭而戒备。
  黄静看着他,泪流满面。
  电话铃响起,象穿越时空的声音,空洞地在屋子里回荡。
 
看了一半了,你结果不贴了。我只好GOOLE去,把剩下的一半贴上看完吧。
 
电话铃响起,象穿越时空的声音,空洞地在屋子里回荡。黄静跳下来,拉拢衣服 ,逃一般地开门,他并没有阻止,眉毛低垂,象窗外的乌云,压在阴晴不定的眼睛上。
  门在身后关上,黄静贴着墙,瑟瑟发抖。
  身上还有他的体温,久久不散。黄静捏住衣襟,哆嗦着扣上衣扣。
  扣子?
  扣子?
  黄静低下头,扣子已经扣好,衣服有点皱,但是已经看不出暧昧的痕迹。
  扣子?
  这是一件真丝中式衬衣,有大花盘扣,纷杂烦琐,不容易解开。
  这是一件旧衣,白色的真丝已经暗淡。
  “你的衣服真麻烦。”有久以前有人这么说过,他总是不能顺利地解开这排盘扣。
  可是刚才,他的手这么灵巧,轻而易举地,一一解开,她甚至没有觉察,就暴露在他面前。
  他的手,温暖而有力。
  他的手??
  一道雪亮的闪电划过,张牙舞爪,象恶毒的蛇撕开厚重的云层,扑向凡尘。
  “他的手就坏了,不能写字。”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再低头看那排扣子。怎么可能?
  除非……除非……
  一声闷雷咆哮着翻滚而来,黄静打了个寒战。
  星期天,黄静对母亲说要加班,一大早就坐上长途班车去了一百多公里外的林李村。
  这是一个僻静的小山村,只有两三百户人家,山并不高,但是贫瘠,除了零星的灌木和荒草,就只有石头。
  找到村民,问:“林展鹏的家在哪?”
  “林展鹏?他早不住这里了,进城了,发财了。”
  “那他父母家人呢?”
  “也不在了,他爸早死了,很多年了,他妈一个人带着他,去年也死了。”
  “没有别的人吗?”
  “没有了。他爸是孤儿,他妈家里也没什么人,你是记者吧?”
  “哦。”黄静笑笑,被误认为记者是好事。
  “去年有人说他死了,传的可当真了,他妈一下子就垮了,没几天就去了,结果又没死,赶回来已经迟了。”
  “他回来过?”
  “回,以前经常回来,带很多钱回来,还帮着建学校,他妈死了后就没回来过了,不过也不忘本,村里谁家有困难,找他他也会帮忙,只是见不到本人,打发手下人来,不过人家是大忙人,做的是大事,没时间见乡下人了。”
  “他是在这里长大的吗?”
  “是啊,是个好孩子,很用功的,是我们村第一个大学生。”
  “一直住在这里?”
  “啊,考上大学才走了。”
-- 作者:qibing1978
-- 发布时间:2005-6-3 1:5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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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母亲是怎样一个人?”
  “老实人,不是他亲生的妈。”
  “哦?”
  “抱来的孩子,说是一个亲戚家的孩子,人家有两个儿子,就抱了一个给林家,他妈不会生,有病。”
  原来如此,难怪他姓林。
  城里那对老夫妻才是他亲生父母。
  黄静在林李村买了点山货,提着回城,直奔双福路。敲开门,是陈大爷,看见她笑呵呵地让进屋。
  “阿姨呢?”黄静问。
  “出去了买东西了,就回。”
  “哦,大爷,你看,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没什么好感谢的,这是一点山里的野菜,据说吃了能降血压,对阿姨的病有好处。”
  “野菜?”陈大爷的眼睛闪了闪,急忙接过去,背过身,叹了口气,半晌才回头,浑浊的眼睛里有点湿润:“姑娘,你坐,我给你倒水。”
  “谢谢。”黄静不客气地坐下来,问:“星期天他们也不回家吗?”
  “唉,难得回来啊,阿姨脾气不好,跟媳妇处不来。”
  正说话,吴老太回来,打量她,只觉得面熟,不记得在哪见过。
  “这是上次医院里碰到的那个姑娘。”老爷子介绍。
  “哦。”吴老太点头,招呼她坐。
  “她给我们带了点野菜来。”
  “野菜?”吴老太脸上有着跟老伴一样的表情:“哪的野菜?”
  “林李村的。”黄静清楚地问。
  吴老太身子一晃,急忙坐到椅子上,追问:“你去那了?”
  “路过,看见路边有卖的就顺便买了点,一直没空来感谢你们,不好意思。”
  两位老人相互看了看,有点狐疑。
  路过?那个山村是尽头,没有象样的公路,能路过?
  黄静起身告辞,两位老人也没有送。
  他们是知道真相的,黄静又一次肯定了这个答案。
  再上班,黄静留了心,找借口去查以前的凭证,她是审核员,有些特殊的情况文件没有规定,需要查以前的例子,这是一个很好的借口,财务部经理允许她翻以前的凭证。
  2003年全年的凭证都没有出现陈展鲲这个名字,那么他不是这个公司的人,他是一个见不得光的兄弟?
  但是既然承认自己的亲生父母,那有什么理由不承认自己的兄弟?公司很多人都知道林展鹏为什么会姓林,但是没有人知道他还有一个兄弟。
  出事那天没有人到过现场,包括他的助手都没有看到现场,接到通知人已经到了医院。据说处理善后事宜的是他的家人,没有外人插手。
  那么第一个赶到现场的交警呢?他们一定看到了什么!
  可是黄静没有相熟的人,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一个朋友跟交警队有关系。
  事情胶着,仍然没有谜底。黄静很沮丧,而他,一直没有再回来过,而另一个林展鹏 ,也再也没有见过。
  每天回家的路上都在想,也许,也许,他流浪久了就会想家,也许,今天他就在屋子中,坐在沙发上,她一开门,就会看到他的笑脸,听到他说话,问她今天都做什么了,然后,陪她看电视,和她聊天争论,或许,还可以叫他跳舞给她看。
  可是一开门,她还是知道,等待她的只有失望。
  他不在了,她才知道,没有他,是如此的寂寞。
  也许,就这样会寂寞一生?
  黄静不甘心,她想他回来。有时间就去他的墓前,跟那个化为灰烬的灵魂说话,没有人回答她,她一直说,说自己的思念,说自己的困惑。
  她爱上了一个虚无的鬼,因为没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相信,得以寂寞地爱下去。
  有爱才有生命,即便爱着一个看不见的魂灵。
这天中午,天气炎热,昏昏欲睡,中午吃的太多,饱懒饿心焦,黄静伏在办公桌上,迷糊。
  越寂寞吃的越多,只是人未见长胖。
  长不胖的人大概长心去了,可是她的心去了哪里?
  “小黄小黄。”有人叫她。
  “什么事?”抬起头,哈欠连天。
  “老板叫你跟他出去办事。”
  “老板?哪个老板?”困惑不解,她不认识老板,真的不认识吗?又很难说。
  “林总,在下面等。”
  林展鹏?找她?黄静顿时睡意全消,终于找上门了!真相往往在你不想探究的时候自动找上门。
  黄静抓起包就跑,她等这一天等太久,故意去他家,故意接近他,故意留下痕迹,就是为了让他知道她在做什么,他终于知道了,到底沉不住气,主动找上门来。
  林展鹏果然在楼下等她,不过不是在他自己的车上,而是另一辆黑色的小车。
  只有他一个人,开着车窗,看见她,笑,有点俏皮:“我在这里。”
  黄静站住,疑惑,是他吗?是他吗?他回来了?还是……他终于记起她是谁?
  上了车,他关上窗子,也不说话,车开出大门,他突然扭头,还是笑眯眯:“系上安全带。”
  黄静拉过安全带,手在发抖,怎么也扣不上。
  他伸手过来帮忙,指尖拂过她的手背,是温暖的,他的手是温暖的。
  不是他!
  黄静失望地别过脸。
  那一刻,她才明白,她熟悉了他的寒冷,比起这温暖,原来冷才是那么让人怀恋。
  “失望?”林展鹏冷笑。他在冷笑,象洞悉她的心思,胸有成竹,他在冷笑。
  黄静不出声。
  林展鹏也不再说话,没有进城,而是往相反方向走,离市区越来越远,车开的飞快,他果然喜欢开快车。
  黄静不害怕,她知道他会把她带到一个僻静的地方,然后,揭穿谜底。
  
  车终于停了,停在一处山崖上,这里是段废弃的公路,路面凹凸不平,布满黄泥,只有拖拉机开过的痕迹,周围都是农田,长是不算茂盛的蔬菜玉米,没有人,只有山风呼呼地过。
  他没下车,她也没动。
  “啪”一声,有火苗在闪,他点燃一只烟,伏在方向盘上,有点凄惶。
  黄静心软,他的神情让她心软,也许她又错了,他也是无辜的。
  “你不简单啊。”他终于开口了。
  “在调查我?”他看向她。
  黄静看着他的眼睛,心里一寒,是的,他的眼睛跟他一样,明亮但是有点寒气。
  黄静还是不开口,只是吸口气。
  “你打算干什么?”他责问,声音很低,听得人耳朵发痒。
  “你是谁?”黄静问。
  “林展鹏还是陈展鲲?”
  他哆嗦了一下,皱起眉头:“原来你知道他?你认识他?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朋友。”
  “朋友?”他笑,笑得很古怪:“他没有朋友!”
  “你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哈哈哈,他的一举一动我都知道!他没有朋友,除了钱他什么都没有!”
  “是的,而且你已经得到了他的钱。”黄静越来越肯定。
  “你是谁?”他厉声问,烟狠狠地掐灭,就在他手心揉成一团。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谁?”黄静不甘示弱。
  “你还知道些什么?”他声音变了,尖细嘶哑。
  你为什么不放过我?你为什么怀疑我?
该知道的都知道!”黄静硬挺着腰,而腰在痛,真要命,关键时刻它就会痛。
  “说说看?”他眯起眼,车门已经锁了,她逃不掉。
  “你是陈展鲲!林展鹏的孪生兄弟,他死了,你就冒用他的身份,占有他的钱财和妻子,还有孩子!”黄静慢慢地捏紧拳头。
  “哈哈哈哈――你知道的还不少啊!”他恶狠狠地说:“谁告诉你的?”
  “他。”黄静回答。
  “他死了!”
  “你肯定吗?”黄静轻蔑地笑:“你肯定吗?”
  “我亲眼看见他死了!我亲眼看见他火化,我亲自把他埋了!”
  “有时候看见的也未必真实,就象你!”黄静突然提高了音量。
  林展鹏,不,陈展鲲猛地一哆嗦,脸色顿时铁青,狐疑地打量她。
  “怕了?头上三尺有神灵,你做过什么你自己清楚,天也清楚!”
  “你说这些没用,我不信什么因果报应,说吧,你要多少钱?”
  “封我的口吗?我不会说出去,我只想知道真相!”
  “真相?什么真相?”
  “他是怎么死的?”
  “哈哈哈哈,你不是说他没死吗?”他大笑。
  “你不说那就轮到我说。”黄静冷笑。
  “你想干什么?”陈展鲲凶狠地问。
  “报案或者告诉董事会,你不是林展鹏!”
  “哈哈,你算老几?有人会信你吗?”
  “没关系,我有证据。”
  “什么证据?”
  “指纹!”黄静盯着他的手,冷笑:“你很聪明,模仿不了他的字迹你就说手不能写字,可是你忘了,没有人的指纹是相同的。”
  “指纹?他已经烧成灰了,哪里去找指纹?”
  “有的,你别忘了,我住的是他的房子,到处都有他的指纹。”
  “哈哈,你想敲诈我?可是你不知道,我也在那里住了三个月,当然,是他死了之后的事,那间屋子早就清扫干净了。”
  “是吗?可是你不要忘了,你占有他的妻子,他们结婚登记的时候按了指印!”
  “你――”陈展鲲脸色大变,整个房子,整个公司,凡是他有可能停留过的地方他都吩咐人打扫过若干遍,甚至工商局的公司文件里他都做了手脚,很容易,只要给钱,有钱能使鬼推磨,他处心积虑要得到他的钱,可是他疏忽了,他只想到了钱,单单忘了那个结婚证。
一年多了,从来没有人怀疑过他,一切都是顺理成章,样子一样,性情不一,不过没关系,出了车祸,大难不死,有改变是正常的,他还故意告诉周围的人他在接受心理治疗,让人相信他与他不同的地方纯粹是思想上的转变,看不见摸不着,给员工长工资,大手大脚地花钱,没关系,他有的是钱,还有,他的公司已经走上正轨,手下有一帮精英,给他们好处,他们就自然会给他挣钱。
  从来没有想到还有敌人潜伏在自己身边,她是从哪里冒出来了?又是从哪里知道这一切的?是什么人在背后给她撑腰?竟敢找上门来?
  那天小玉给他看那盏灯他就预感到要出事,但没有特别留意,直到那天。
  那天的感觉太奇怪,她不是他喜欢的类型,即不丰满也不妖娆,可是他就象鬼迷心窍,是的,鬼迷心窍,他拉她到办公室,轻薄她,但却没有一点轻薄的感觉,那么熟悉,象期待已久的触摸,太奇怪了,尤其是她的反应。
  不能不引起他的警觉,他派人跟踪她,发现她去过公墓,还去过林李村,又到过父母家,她到底知道什么?又从何得知?凭什么怀疑他?
  无论如何,必须得出面,亲自出面,不能让别人知道,他要制止她。
  是的,要制止她,不能让她说出去!
  黄静警惕地看着他冷森森的眼睛,悄悄扣动门锁,打不开,连车窗都打不开,周围没有人。
  “你要多少钱?”他问,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
  “我说过,我只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黄静背心已经汗湿,车子并没有熄火,空调开着,凉风阵阵,背心汗湿。
  “你想知道吗?”他眯起眼,慢慢伸出手,猛地一抓,抓住她的衣襟,咬牙切齿:“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黄静没有动,也动弹不得。
  手慢慢地顺着她胸膛往上滑,停在脖子上,跟那天一模一样。
  手是温暖的,但是心却如蛇蝎。
  脖子上突然紧迫,他在用力,双手卡住她的脖子,在他眼里,她又何尝不是蛇蝎,要逼他到绝境!掐住七寸,她在他手里,她逃不掉!
  她也不想逃,他会杀了她!
  死了也好,死了就可以再见到他。黄静笑,不能呼吸,面孔通红,但是她在笑,一点都不挣扎。
  他恨她死到临头还这么有把握,再用力,只需要几分钟,她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从此,再也没有人知道他的秘密。
  黄静闭上眼,汗如雨下,觉得热,象炼狱。
  一股冷风轻轻拂过她的肩膀,很轻,很冷,她一哆嗦,睁开眼,是手,刚才是一只手!
  “展鹏。”她呢喃,没有声音,呼吸不畅。

卡住她脖子的人一怔,以为她在叫他。
  但不,她的面孔有点浮肿,通红,真难看,他想,要死的人真难看。
  “你叫鬼也没有!”他恶狠狠地又加把劲。
  “放开她。”
  有人冷冷地说话。
  “谁?”他吃一惊,手顿时松开,但随即就以为是幻觉,不等她喘息,又加劲。
  “放开她!”声音大了,冰冷。
  “谁?”他尖叫,跟那个声音相差无二。
  “展鹏。”她又叫了一声,努力挣脱他的手,扭头去看,眼泪滑下来。
  他也跟着转头,后坐上没有人,车里只有他和她,但是……
  “谁在那?你看见什么了?”他抓住她摇。
  “放开她,我再说一遍!”声音确实是从后昨座传来,但是没有人!
  “鬼,鬼――”惊慌失措地叫,手忙脚乱地开门,爬滚出去,又站起来,张牙舞爪地跑,跌了几交,爬起来又跑,一路狂奔:“有鬼啊,救命啊――”
  车里,空调发出轻微的响动,耳边有蝉鸣,声嘶力竭地叫:“死了――死了――”
  黄静大口喘着气,泪眼朦胧:“展鹏,展鹏。”
  “唉!你啊。”后座上的鬼叹息。
  “你出来啊。”她哀求,伸手去摸。
  “不要。”他急忙说,还是不见影子:“大白天我不能出来。”
  是,光天化日之下没有他容身的地方。
  “离开这里。”他说:“你能走吗?”
  “能。”有他在,她就不怕。
  “赶快离开这里。”他说,担心:“他跑下去叫人了,你一个人留在这里说不清。”
  是的,黄静也有点怕,他说的对,他肯定会去叫人来,抓住她,说她是鬼或者别的什么,得赶快离开这里。
  黄静下了车,腰刺痛,该往哪走?
  翻过这个山坡,跟着这条路一直走就到省道上了。他在身边吩咐她。
  “展鹏,你跟着我,你别走开。”她一边跑一边说。
  “你放心,我在。”他一直在身边。
  下了山坡,果然是大路,有车来车往,象重返人世。黄静腿发软,满头大汗,站着喘息。
  拦了辆车,急忙上去,要回家。
  又不放心,不敢出声,只伸手去摸,刚一动,手指一阵冰凉,他在。
  她松口气,瘫软。
  回到家,门一关,她立刻就叫:“展鹏――”
  他出现了,就在她面前,说不出的伤感。
  黄静跨上一步,伸手,又站住。
  他没动,满脸的尴尬。
  黄静垂下手,跌坐到沙发上,抱住垫子,紧紧地抱住,她只能抱垫子!
  放声大哭,也不知道哭什么,就是止不住。
  他没看她,一直垂着头,看自己的手。

-- 作者:qibing1978
-- 发布时间:2005-6-3 1:5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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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完又望着他笑,傻笑,一边笑一边流泪:展鹏,我想你。
  没有说出来,不用说出来。
  他都知道。
  “你去哪里了?这些天你去哪里了?”她终于问。
  “我……”林展鹏欲言又止,他能去哪里?这里是他的家,曾经是,现在是,以后也还是。只是不敢进门,怕吓着她,怕……她不愿意见他。
  “你丢下我不管,你怎么可以丢下我不管?”黄静抓住垫子狠命敲打虚无的他。
  他没躲,任由垫子穿过身体,不痛,没有感觉,如果他能有感觉就好了!如果他能知道痛就好了!
  “我没想到你真的会一直追查下去。”等她平静下来他才说。他以为,自己走开,她就会忘记。他不过是一只鬼。可是没有想到他一走,她反倒铁了心要查真相。
  并不为揭穿一个事实,而是因为放不下。
  你的前生我没有参与,可是我想知道,因为你不在了,还因为……我爱你。
  “你一直跟着我?”黄静瞪着他。
  “没有。”他不敢,怕忍不住上去相认。他一直坐在楼下喷水池的假山上,每天等着她上班下班匆忙路过的那几分钟时间。
  “你怎么知道我有危险?”
  “不是,我不知道,我只是预感到他要做什么。”林展鹏回答:“我们是孪生兄弟。”
  孪生兄弟血脉相连,心心相通。他只是一大早就感觉不对劲,有股嚣张恶毒的气焰在升腾,他要做什么?跟着感觉追过去,看见他的车停在荒山上,车上还有她。
  他明白了,扑进去,又怕吓着她,没敢出声,直到他出手。
  她居然没有挣扎,她居然想死!他不能让她死,死亡的滋味他尝过,他不能让她死!
  “你早该告诉我。”黄静低声说,又淌下眼泪,如果他一早就说出来,她就不会这么辛苦。
  “我以为已经过去的事情不提也罢。”的确不堪回首。
  “是他害死你的吗?”黄静小心到问。
  “不。”他肯定地回答:“不,是意外。”到这时候,他还是坚持是意外。
  “讲给我听好不好?”

那不过是自己的影子罢了,甩不掉,但是一定要踩在脚下!
  陈展鲲也上大学,不过是在另一所学校,学企业管理,但是,真的不知道他到底学了什么,一毕业,东游西荡,不务正业。
  林展鹏刚去那家小厂的时候他进了一家外企,一见面就嘲笑他,山里人的目光就是短浅,只看得见桌上的那只饭碗。
  林展鹏只当没听见。过了几年,他终于熬出了头,而陈展鲲却仍然在一家公司一家公司地跳槽。
  他终于成功了,掉转头,他也不承认有这个兄弟。
  那时候即便两兄弟走在一齐,也没人会认出他们的关系。林展鹏黑瘦,衣着保守,有点土;陈展鲲要白净的多,风流倜傥。偶尔在公众场合遇到,别人也最多说句你们俩有点象,陈展鲲只是尴尬地笑,林展鹏却故意上前,拍他的肩:“是吗?我不觉得。”
  轻描淡写地否定他,就象他当初轻描淡写地否定自己。
  但是私底下,他们的关系开始好转,他会时不时地来借钱,当然借的不多,借了也不会还。林展鹏也乐意给,给的轻松,象他当初打发他。
  再后来,林展鹏结婚了,结婚那天大摆酒席,请的是市里有头有脑的人物,也请了村里所有能来的人,给父母敬茶,先敬养母,是她省吃检用才有他今天,然后才是他的亲生父母,也不隐瞒自己的身世,惟独没请他。
  请了也不会来,陈展鲲早就申明过。
  父亲七十岁生日那天,林展鹏带妻子回家。那天之后,陈展鲲的态度突然来了个大转变,经常会跑到他家去小坐,对他也很恭谨,林展鹏一度认为他终于转变了,终于肯承认他这个哥哥。
  可是他想错了,错的很彻底。
  元旦前,他出差,妻子已经怀孕,但不知道为什么,一向温柔体贴的妻子怀孕之后变得不可理喻,常常会独自发呆,见了他也象是见了陌生人,带着抗拒的神色,还经常挑刺。
  林展鹏认为怀孕的女人情绪不稳定是正常的,他很少有时间能陪她,不是不内疚,走之前答应元旦一定回家好好陪她过节,她也不冷不热,好象他回不回来都无所谓。
  三十一号晚上,那一年的最后一天,她打来电话,只简单地说了一句:“展鹏,我们离婚吧。”
  “为什么?”林展鹏跳起来,他自认为他还算一个合格的丈夫,除了陪她的时间少一点。
  “我爱上了别人!”她说,简单而冷酷。
  “谁?”
  “你不用知道。”说完就挂了电话。
  林展鹏手足无措,他从来没有想过,妻子会背叛他。
  他不想回家,也不敢回家。
  喝多了酒,还在喝。
  十二点半,半夜十二点半,房间门突然被敲响,他摇晃着去开门,看清楚,是陈展鲲,他笑,问:“你怎么来了?”
  “快点回去,嫂子不好了!”他说,拉住他就走。
  酒醒了一半,跟着他上车,是陈展鲲的车,是他出钱买的。
  
  “是你开的车吗?”黄静问。她一直没说话,静静地听,听他讲述他的一生。
  是的,短短的三十五年,已经过完一生。
  “不是,我喝多了,没开车。”
  陈展鲲开的车,飞快。在下雨,很大,视线模糊。窗户开着,冷风携带雨水扑面进来,林展鹏也不觉得冷,喝太多酒,被风一吹,胃中翻滚,伸出头去吐,看见污物在雨中飞扬,洒了一地,他笑,他正在笑,突然听见他惊呼:“那是什么?”
  他扭头,只看见路上有模糊的影子,没等他看仔细,车猛地一扭,翻滚,他被甩出窗外,眼前一片漆黑,再睁开眼,自己已经什么都不是了。
  
  “真的是意外?”黄静犹自不相信。
  “是的,是意外。”他似乎很肯定,但,眼波一闪,又有几分迟疑。
  “可是……他只受了点伤。”
  “我喝多了,忘了系安全带。”一时的疏忽就酿成无可挽回的局面。
  甩出去的那一刻他只想到她和她腹中的孩子,也只有一个念头,他要回家!他要回到她身边,看着孩子出世!他的孩子不能没有父亲!尤其不能没有亲生父亲!
  可是等到他终于飘回家,已经过了七天了。怀着怎样忐忑的心情飘进这个家,这个他亲手布置的家,他看见的却是他永远也不愿意看见永远也不愿意相信的一幕!
  原来是,原来是,昨日黄土垄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
  她坐在床上,还是她习惯的位置,穿着睡衣,半透明的睡衣,脸上还有点未褪的红晕,她的双手放在已经微微隆起的肚子上,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的身边还有一个人,看仔细,是陈展鲲!
  是陈展鲲!他的兄弟!
  他躺在他以前躺的位置上,没有穿衣服,头上还包着纱布,在抽烟,很得意的样子,一只手在她背上划过。
  “小玉,这不是我!”他刚想说话,她开口了,清清楚楚:“展鲲,我们这样到底对不对?”
  林展鹏不相信自己听到的,他宁肯自己没听见!
  陈展鲲轻笑,搂住她:“宝贝,这是天意。”
  天意?天意?难道天意就是这样的?
  他的爱人,他的兄弟一起背叛他!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要接受这样的惩罚?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黄静喃喃。
  “也许,她从来没有爱过我。”林展鹏苦笑。
  “后来呢?”黄静问。
  “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他说,叹了口气。
  黄静默然,难怪他不肯说,难怪他不肯回头,换了她,也一样不肯再提。
  他不甘心,想再看她一眼,谁知道看了之后更不甘心。
  “对不起。”黄静低声说,又滑下眼泪。
  “都过去了。”他笑,充满爱怜:“说完了,可以睡了吧?”
  “嗯。”黄静也抿嘴笑,有点羞涩。
  “听话,去睡,天快亮了。”
  “你别走。”她说。
  林展鹏点头。
  “你看着我睡。”她又说。
  床很大,她躺在一侧,他也躺在边上,中间隔着一只手的距离,伸手可及,却是天人相隔。
  她已经睡熟,嘴微微张着,呼吸很平静,一点心事都没有的样子,只是脸上泪痕未干。
  她这么容易满足,只要他在身边。
  林展鹏叹了口气,翻身,看着天花板,心事重重。
陈展鲲跑下山崖,跌了几交不记得,只想速速逃离是非之地。
  没有人,周围没有人,没人能救他,除了他自己!
  他站住,胸口撕裂般的痛,一定是在做噩梦,一定是!
  那个女人凭空出现,要揭穿他的身份。
  不!我就是林展鹏!从前是,现在是,将来还是!
  谎话要想别人相信就得自己先坚信不疑,他相信,一直都相信,从那天起。
  那是个意外,他不是故意的,他没想到他会死。
  翻车的瞬间,他已经被吓傻,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昏迷,清醒过来,看见他,以奇怪的姿势伏在地上,头顶被撞开,血流了一地,被雨水冲淡,一直淌到路边的沟渠,混着野草泥水,说不出的脏。
  他低头看看自己,还在车上,被安全带牢牢缚住,在流血,头也破了,只是皮外伤。气囊打开,紧紧地压在胸前,呼吸不畅,手不能动,已经麻木,也不知道痛。
  车已经变形,玻璃洒落一地,但是他看清楚,另一只气囊没有弹出,拼命去想,好象是坏了,好象是坏过。
  他费力打开门,爬出去,爬到他身边,伸手去摸,他还有呼吸,微弱的呼吸,手足抽搐,头部重伤。
  该怎么办?打电话,报警,求救。
  摸到手机,拨110,他只记得这个号码,拨通,气急败坏地说:“出车祸了,救命。”
  “车祸地点在哪?”
  说了大概的位置,他低头,不敢碰他。
  血还在流,他在呻吟,他还没有死。
  如果他死了……一道念头划过他的脑海,如果他死了,他的地位他的钱……
  致命的诱惑,他抵抗不了!
  只需要换个身份,只需要换个身份!
  陈展鲲觉得心口炙热,机会这么近,唾手可得,唾手可得!
  不用再想,他也想不起什么,伸出手,再也缩不回来。
  调换了驾照和身份证,从现在起,他是他了!
  林展鹏又呻吟一声。
  他伏下去,小心地注视着他的脸,满脸的血,五官扭曲,面目诡异,他打了个哆嗦,要死的人真难看!
  慢着!他还没有死!他凭什么不死?
  恶念只是一闪之间,一但出现就象讥饿的蛇蝎,吞噬他的良心。
  再次出手,他捧住他的头,只这么一扭,只需要这么一扭,象在救他,但是……
  这是常识,头部重伤的人不能移动,学驾驶的时候老师一再叮嘱,是为了救人,而他是在……
  不!我没有杀人!我怎么可能杀了他?
  一瞬间,林展鹏睁开眼,只一秒钟,瞳孔涣散,血从鼻子中流出,他死了。
  我不过是帮你一把,免得你活着受罪。
  陈展鲲恶毒地笑,他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他了,他已经改头换面,他现在是林展鹏!

“你叫什么名字?”交警来了,救护车也来了,他看见医生把他抬上车,蒙上白布,从此,他消失了,这是天意,他根本就不该存在,更不该压在他的头上。
  “林展鹏。”他说,这么轻松,不过是换个名字。
  交警并没有怀疑,两个人一死一伤,都面目浮肿,满脸是血,看不出真假,也没想到会是假的。
  “另一个是谁?”
  “陈展鲲,是我朋友。”他没有兄弟,到死都不承认他是他兄弟。
  有医生过来给他简单包扎,然后抬上另一辆车,是的另一辆,那一辆车会直接去殡仪馆,他很快就会被烧为灰烬,再也威胁不到他。
  假装昏迷,强迫自己冷静,这只是第一步,迈出去了就不能回头。他要想清楚,接下来……
  先通知她,他嫂子,也是他情人,现在,是他妻子。
  小玉赶到医院,一脸惊慌,但没有哭,她果然不爱他了,陈展鲲笑,满脸的纱布,只露出嘴唇和眼睛,她没有认出他。
  “展鹏?”她轻轻说。
  “嘘――”他摇头,头巨痛,他死的时候应该很痛的吧?他又笑了。
  “把门关上,我有话说。”
  小玉狐疑地关上门,锁好。
  “宝贝,是我。”他开口。
  “谁?”小玉惊叫,明明医院通知是她丈夫出了车祸。
  “陈展鲲。”他很清醒。压低声音:“林展鹏死了。”
  他把计划告诉她,吩咐她要配合。
  她只犹豫了几秒钟就点头了,谁叫她爱他?
  她真的爱他吗?那可只有鬼知道,陈展鲲在纱布下笑了。
  梢后,父母赶到,病房里的两个人已经商量妥当,并不隐瞒,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老人家,当然,不会说他帮了他一把,然后苦苦哀求代为隐瞒,原因只有一个,他们已经失去一个儿子,不可能再失去第二个,还有,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
  陈展鲲只是一点皮外伤,外加扭了手,不到三天就拆了沙布,亲自把骨灰掩埋,同时也埋葬了一个秘密。出院再修养一段时间,他瘦了,更象他,只不过皮肤要白净点,出过事,住过院,脸色苍白是正常的,没有人怀疑,关键是他的家人没有怀疑。
  回到公司,他坐在他生前坐过的位置上,踌躇满志,原来不劳而获的感觉这么舒服!
  深居简出一年,一直没有人提出过疑问,连他自己都忘了他原来是陈展鲲。
  这个女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还有刚才……陈展鲲打了个寒战,难道真的有鬼吗?为什么他不来找他算帐?刚才听的很清楚,是他的声音,如果不是鬼,她从哪里搞来的他的录音?
  陈展鲲站起来,浑身汗湿,还好刚才没有其他人,大白天见鬼不能告诉别人,他现在是名人,宣扬出去,百害无一利。
  他哆嗦着给自己点燃一只烟,吸了一半,已经打定了主意,该来的总归会来,躲也躲不掉,那就迎上去,看看他和她究竟想如何。
  陈展鲲站起来,抹了把冷汗,悄悄回到山崖上,车还在那里,没有人了,她已经走了。
  他哆嗦着坐进车,不敢背对着后坐。车在烈日下晒久了,空调不起作用,狭小的空间象蒸笼。
  热点好,热点好。他飞快地掉转头,径直回到家。
小玉正在和一对女儿做游戏,母女三人坐在地板上玩积木,小玉看见他,笑了笑,愉快地说:“展鹏,希希会自己走了。”
  展鹏?陈展鲲打了个寒战,瞠视着妻子,半晌才说:“交给保姆,你来,我有话说。”
  小玉看见他脸色不对,狐疑地站起来,唤来保姆,跟他上了楼。
  关上门,他脱掉透湿的衣服,冷冷地说:“他回来了!”
  “谁?”
  “林展鹏!”
  “林……”小玉一怔,倒退了几步。
  “你知道?”陈展鲲大吃一惊,逼上前,追问:“你知道?”
  “不,不。”她惊慌失措地摇手:“我不知道,我只是……我只是……”她不知道该怎么说。
  “是什么?你快说啊。”
  “我以为……我以为是我多心,有好几次我都感觉他好象还活着。”
  “怎么回事?”
  “我生孩子那天,在医院,那天晚上我半夜突然醒了,我好象看见他,可是……我以为是幻觉。”
  “还有呢?”
  “我做过几次噩梦,总是梦见他站在那个角落里,看着我叹气。”她惊恐地指着窗户边的角落。
  陈展鲲急忙转身,胆怯地望了那个角落一眼,随即关上所有的窗户,拉好窗帘,屋子中光线暗淡下来,只剩下他和她,面面相觑,脸色发绿,也不知道谁是人谁是鬼。
  “你怎么不早说?”他问。
  “我……”怎么说好?
  陈展鲲沮丧地坐下来。
  “展鹏……”
  “别叫我展鹏!”他烦躁地打断她。
  “是,展……展鲲,他已经死了,我们亲眼看见的。”
  “他变成鬼了!”他说,哆嗦的厉害。
  “真的有鬼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我怎么知道?我今天听见他说话了。”他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说了一遍。
  “那怎么办?那怎么办?他是不是回来找我们算帐的?”她慌了,抓住他摇。
  “不知道!”他恶狠狠地说,同时厌恶地看着这个女人,都是她,要不是为了她,他不会……真的不会吗?
  “我的孩子怎么办?我的孩子怎么办?”小玉满脸的汗,抓住他的手。
  “不知道。”他冷冷地说:“你可以求他,看在你们孩子的份上。”
  “可是,你知道,这是你的孩子啊!”
  “谁知道呢?”他笑:“你说是就是啊?”
  “你……你……”
  “我什么?”他还在笑。
  “你是……凶手!你杀了他!是你害死他的!”小玉跳起来,一只细长的手指直指他的鼻端。
  “是。我是凶手!你呢?”他抓住她的衣襟,一把将她提了起来:“是你要我撒谎叫他回来的!如果不是你,他现在还好好的活着!”
  小玉瘫软,那天,那天她只是想骗他回来,要他签字离婚。
  “呵呵!”他恶毒地笑:“你放心,你和我,谁也逃不掉!”
-- 作者:qibing1978
-- 发布时间:2005-6-3 1:5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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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他和她是一条绳上的蚱蜢,蹦不了他也蹦不了她,谁也逃不掉。
  “怎么办,你倒是想个办法啊!”她声音变得比鬼还恐怖。
  “我们,我们请法师!”小玉终于逼出一句。
  “哈哈,女人!”他大笑,笑声嘎然而止,他扭头,森冷地说:“听着,不许告诉任何人!没有人相信世界上真的有鬼,告诉了别人,我们先就要完蛋!”
  “那怎么办?”
  他不回答,只是看着她笑。
  
  黄静醒来的时候一睁眼就看见了他,她笑了。
  他扭过头,注视着她,轻声说:“睡的好吗?”
  “唔。”黄静翻身,避开他的目光,她太想伸手摸摸他。
  “还去上班吗?”他迟疑了半晌才问。
  上班?黄静发怔,还能去上班吗?
  她又失业了,可是他回来了。黄静愉快地笑,摇头。
  “唉!”他悄悄叹了口气。
  已经九点了,就是要上班也迟到了。黄静却完全不去想上班的事,她在想该去买什么菜回来好好庆祝一下。可是手机响了,拿起来,是部门经理的电话,很着急的样子,问:“你怎么不上班啊?”
  黄静不敢相信,没出声。
  “你是不是病了?你不来也要请个假吧?”
  黄静想了想,没有理会林展鹏在旁边挤眼睛,回答:“我就来。”
  她挂了电话,他立刻说:“不要去!”
  “我不怕。”她平静地说:“我倒想看看他会如何。”
  “小静。”他迟疑,半晌才说:“不要再追究。”
  “我知道,你放心。”
  她只想他回来,真相对她已经不重要。
  部门经理把她叫到办公室,着急地说:“小黄,你不要叫我难做啊。”
  “怎么了?”
  “你是老板的老爸推荐来的,还有,昨晚老板吩咐了,要我特别关照你。”
  黄静默然,他想贿络她?好封她的口?
  “我打算把你调到去做审计,那里又轻松工资又高。”经理讨好地说。
  “不用,我现在做的很好。”黄静回到自己的办公桌,上班,她隐隐觉得事情并没有完。
  傍晚,黄静回家,下了公交车,迫不急待地过马路,她一天没见到他了,他一定等的不耐烦了。黄静笑。
  一辆车停在小区大门旁,门打开,下来一个戴墨镜的女人,笔直地走向她,低声叫:“黄静。”
  黄静站住,那个女人的嘴角动了动,笑了一下。她下巴有颗芝麻大的红痔,是小玉。黄静狐疑地打量她。
  “能和你谈谈吗?”她低声说。
  黄静不出声。
  “上车来好吗?我想和你谈谈。”她恳求,全没有以往的傲慢。车上没有人,小玉也不再说话,平稳地把车开走。
  街上已经华灯初上。
  车驶离市区,停在一片荒地上,黄静认识,这是公司新近购买的三十亩土地,准备修成住宅楼出售,还没开工,只修了围墙,地面除了杂草还有零星的庄稼,不及收割,无人料理。
  围墙的铁门在车进去后就关上了,黄静看见守门人从外面锁上了铁门,走了。
  她想干什么?黄静警惕地看着眼前这个漂亮的女人。
  “请进。”她很客气地说。
  那片地的中央临时搭建了工棚,空落落的,除了散落的钢筋什么都没有。
  “这里。”她走在前面。
  工棚的一端有一扇小门,门缝里透出闪烁的光。
  门推开,一股热浪扑面而来,黄静走进去,门砰一声就关上了。她扭头,看见陈展鲲狞笑着瞪着她。
  “你想干什么?”她昂起头问。
  “小静。”有人叫。
  黄静愕然,回头。这是间空屋子,没有窗户,靠近屋顶的墙上掏了个圆洞,屋子中间有几堆火,角落里的地上坐着一对老人。是爸爸妈妈!
  “爸!妈!”黄静惊叫,想扑过去,手已被抓住,被反扭到背上。
  “放开我!”她挣扎。
  “不许动!”他狠狠地说。
  手脚被捆上,他把她拖进了火堆围绕的空间。蚊虫从园洞中扑进来,径直扑向火堆。
  “爸,妈”她叫,眼泪滑下来,她没想到会牵连自己的父母。
  “你知道后悔了?”他冷笑,用脚踢了她一下:“这就是手太长的下场。”
  “小静,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父母焦急地问,他们被绑在一起。
  那个女人悄悄离开了。
  “你想干什么?”黄静看着父母,镇静下来。
  陈展鲲没有理她,扭头看着那对老人,冷笑:“你们想知道为什么吗?问你宝贝女儿,她是跟谁在一起!”
  “小静?”母亲惊疑。
  “妈,别信他的!”
  “呵呵,不敢承认吗?不敢说自己和鬼在一起吗?”
  “鬼?”父亲瞪大了眼。
  “是又怎么样?他做鬼比你做人强百倍!”黄静挣扎。
  “哈哈哈,你以为他是好人?”陈展鲲狂笑:“你知道他活着的时候害死了多少人?”
  “你胡说!”黄静吐了他一口唾液。
  “啪!”他一挥手,狠狠甩了她一耳光,黄静踉跄,半边脸顿时红肿。
  “不许碰她!”父母惊叫,一起挣扎着要扑上来,刚一动就滚到了地上。
  “你不知道吧?”陈展鲲从裤兜里摸出一把折叠刀,慢慢打开,他抹了下锋利的刀刃,慢慢地说:“你知道他是如何起家的吗?他用我的名字去注册了一个皮包公司,他花很多钱去行贿,拉了一大批官员下水,帮他贷款,贷来钱通过那个公司转移,然后把那个厂申请破产,占为己有!你还记不记得前几年有个行长被枪毙?就是他干的!他害死了那个行长,他给了他五十万,那个行长翻船后他对警察说是对方强行索贿!他屁事没有,行长就玩完了!他是好人?”

黄静没出声。
  “他只不过比人狡猾罢了,他是好人!”陈展鲲狠狠唾了一口。
  “他即便害了人也已经遭到了天谴!”黄静瞪着他。
  “天谴?哼哼,他倒是一死百了,可是那些被他拉下水的官员呢?那些官员的家人呢?”他用刀尖指着她。
  “小静,他在说什么?”父亲焦急地问:“谁是鬼?他是谁?”
  “爸……”
  “你们就快看到了!”陈展鲲咬牙切齿:“他就快来了!”
  话音刚落,门被撞开,小玉面无人声地倒退进来,哆嗦着说:“他……他……”
  他来了!
  陈展鲲退了一下,绊着地上的黄静,伸手抓起她,瞪着门口:“你……你别过来!”
  汗如雨下,也不知道是被火烤的还是被吓的,小玉已经摊到了地上。
  “我来了。”他说,慢慢现身。
  “鬼……”角落里的母亲只吐出一个字就昏了过去。
  “对不起,我不想吓你们。”林展鹏看了一眼角落,她父亲已经说不出话,眼睛凸起。
  陈展鲲本能把黄静拖到面前。
  “你怕了?”林展鹏低声说,语气轻松,象在开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他看了看火堆,露出害怕的表情。
  他怕火?黄静的心直往下沉。
  “怕?”陈展鲲笑,笑声空洞:“大不了一起死!”
  “死吗?死并不可怕。”他在火堆外转圈。
  黄静习惯了他的行动,倒是陈展鲲吓得一哆嗦。
  “我已经死了,你要想来陪我那倒是好事,我们是兄弟嘛,一起出生好象也应该一起做鬼,对不对?”他眯着眼笑,同时冲黄静挤了下眼睛,还是那么调皮,黄静松了口气,不动声色。
  “我没有害你!”陈展鲲尖声说,手哆嗦着横在黄静的脖子上,手里握了把刀。
  “是吗?”他轻蔑地笑,目光如冰。
  “我……我……”陈展鲲畏惧地往后缩,抓住黄静的头发。
  “你不该一错再错!”他停住,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可是,错的太离谱,无法挽回,于是,一直错下去。
  “你……你要干什么?”陈展鲲的手紧了一下,黄静的脖子上露出一丝红色。
  “放下刀,让他们走,永远不要打扰他们!”他仿佛没看见,冷冷地说。
  黄静看着他,在火光中看着他,他从来没有这么冷静过,这跟她印象里那个温顺俏皮的男人完全两样。也许,他活着时候就是这样的吧?习惯了指挥人,习惯了不择手段。
  “我放了他们?我放了他们,谁放过我?”火光飘忽不定,他脸上也阴暗交替,说不出的诡异。
  “展……展鹏,是我的错,你放过他。”地上的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醒过来,爬过去抱他的腿。
  “你别过来!”林展鹏想闪,已经来不及,她的手已经碰到了他的腿。
  “啊――”她尖叫,触电般地滚到一边,头发落进火堆,迅速被点燃。
  “小玉――”一人一鬼两兄弟同时叫,陈展鲲只动了一下,仍然站住,横在黄静脖子上的刀又紧了一点,黄静仰着头,看着地上打滚的女人,她的头发呼呼地冒着火焰。
  “救她……”黄静吃力地说。
  林展鹏已经扑上去,手一挥,那一小团火焰顿时熄灭,黑烟冒起,空气里弥漫着难闻的焦臭。

  黄静想了想,抬头看着那栋楼,从这里只能看见阳台上那盆花 玉不动了,脸上被熏黑,头发烧掉大半,露出一块渗出血水的肮脏的头皮。她眼睁睁地看着他,无力地说:“展鹏,是我对不起你。”
  林展鹏没有看她,转身看着火堆中的人,冷笑:“你看见了?火没用。”
  陈展鲲瞠目结舌,他特意去问了道士,道士告诉他,至阴至寒的东西最怕火。原来都是骗人的!
  “你别过来,你别过来。”他六神无主地喃喃自语,躲闪的目光落在黄静身上,他提起她,刀还横在她脖子上,拖着她一起倒退:“你过来我杀了她!”
  林展鹏悲哀地看着他,摇摇头,叹息了一声。
  他不见了,一眨眼就不见了。
  看不见的敌人才是最可怕的。
  陈展鲲已经被吓呆了,但是吓呆了也还是没忘记手中的筹码,他拼命地抓住黄静,象抓着一根救命的稻草,一丝浅红的血水顺着她脖子滴下来。
  火焰熄灭,无声无息,烟雾腾起,屋子中顿时一团漆黑,飞舞的蚊虫找不到方向,焦躁地扑向屋中的人,无处可藏的人!
  “啊――”烟雾缭绕中有人尖叫,是陈展鲲,黄静感觉抓住她的手猛然僵硬,她跌到了地上,被烟呛得喘不过气。
  角落里也有人咳嗽,是父亲的声音,黄静往发声的地方爬。
  “小静,小静……”是妈妈,是妈妈,她在叫她。
  “妈,妈,别怕。”黄静急忙说,拼命挪动被绑住的手脚。到了 ,她碰到了一双腿,一双瑟瑟发抖的腿,把脸靠上去,是父亲的腿:“爸,是我。”
  “小静。”母亲哭泣。
  “别怕,别怕。”她汗水泪水一起下 ,安慰:“他不会害人的。”她说的很肯定。
  一股冷风吹过,烟象被束拢来,穿过门,穿过洞,迅速消退。
  一切都静止了,火堆里星星点点的余光在闪烁,隐约看见陈展鲲跪在地上,呆楞楞地看着自己的手。
  那只手平伸着,不能动弹,头发上一片灰白,不知道是霜还是灰。
  刀还在,血已经凝固,刀和手一起被固定在半空。
  “唉――”沉闷的空气中有叹息声。林展鹏再次露出身形。
  “心里的鬼是无法消灭的。”他在他耳边说。
  陈展鲲木然地瞪着他,然后瘫软,缩成一团,匍匐在地,哭泣:“哥,哥,你饶了我啊!哥!”
  他终于叫他哥了,他终于承认那是他亲生的哥哥了!
  林展鹏悲悯地看着他,不出声。
  “哥,我还有孩子啊,哥!”泣不成声,哀求:“哥,她们才一岁啊,她们跟我们一样是双胞胎啊,哥!还有爸妈啊,我会照顾他们,我孝顺他们,你放过我吧!我错了,我对不起你啊!我不该见死不救,我不该落井下石啊!”
  他越哭越大声,声嘶力竭,脑袋撞击地面,发出“砰砰”的声音。
  黄静和父母依偎在一起,她听见母亲低声哭泣。
  小玉艰难地在地上爬,爬过余火未熄的地面,爬到匍匐在地的陈展鲲身边,抱住他:“展鲲。”
  他平伸的手无法缩回,触手冰冷。
  “展鲲。”她抱住他那只手痛哭。
  “展鹏。”她爬了步,伸出肮脏的手,对着虚无的他:“展鹏,是我错了,你放过他,我求你了!”
  她磕下头去:“展鹏,是我勾引的他,“别说了,我不想听。”林展鹏背过身去。
  “我要说!”她突然站起来,既然已经死到临头,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她大口喘着气,烧焦的头发凌乱地盖住半边面孔,只露出苍白的下巴,衣服已经破了,又脏又破地挂在身上。
  “我爱过你!可是你根本不珍惜我,你只知道挣钱挣钱,我不需要那些钱,我只要一个男人在身边!你从来不注意我,你眼里只有钱!”
  “我没怪你。”林展鹏疲惫地挥了下手。
  “是我叫他骗你回来的,我没想到会出车祸,你要杀就杀了我吧!你放了他,他是你亲兄弟,你放了他,他还要照顾我的孩子!”
  林展鹏转过身,打量眼前这个女人,他没想到她会如此勇敢。是的,她很勇敢,无所谓惧地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在她身后,她所庇护的那个男人哆嗦着伸出那只能动的手抓住她的裙裾,象一个孩子。
  “唉――”他长长地叹息一声,退开,良久说:“你们走吧,好好过你们的日子,但是有一点,不许再去打扰他们!”他看向角落的一家人。
  小玉瞠视着他,半晌直着眼睛往后倒。陈展鲲抱住她,哀哭:“小玉,小玉。”
  小玉艰难地扭头,笑,然后伸出手,搂住他脖子 ,两个人抱头痛哭。
  也许,曾经以为不相爱;也许,曾经后悔走错了那一步,可是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大难临头,她才发现,自己不能没有他,他也才知道,没有了她,他什么也不是。
   “哭够了就起来吧。”林展鹏还是背对着他们,吩咐:“把他们解开。”
  陈展鲲和小玉挣扎着爬起来,爬到角落里,手发抖,他的那只手还是不能动,只能用牙咬,费力解开她亲手绑起的绳子,狼狈不堪。
  黄静闭上眼,不敢看她,她的身上满是黑烟满是血,说不出的可怖。
  人有时候比鬼还要可怕。
  他们也不敢看她,解开绳子就哆嗦着缩到一边。
  “起来,去叫车!”他指挥他。
  陈展鲲摸出手机,拨电话,叫来两辆出租车。
  “你们去医院吧。”林展鹏在黑暗中说,看着门外的雪亮的车灯。
  陈展鲲开了铁门,拖着小玉上了车。
  黄静不出声,扶着父母也上了另一辆车,背道而驰,分道扬镳。
  没人说话,父母一左一右地紧紧握住她的手,象怕她会凭空消失。
  车进城,上桥,母亲突然说:“停下!”
  “妈?”黄静狐疑,这里很僻静,周围是旧房子,已经深夜,没有人。只看见桥那边偶尔有车过。
  “下车!”她母亲说,态度坚决。
  一家人下了车,等到司机开走,母亲严肃地说:“我知道你还在,你出来吧!”
  黄静愕然地看着母亲,父母站在一起,手紧握,档在她面前。
  林展鹏出现了,隔着几步远,目光忧郁,象要滴水。
  “你放过我女儿。”母亲说,花白的头发在夜风中晃动。
  “妈!”黄静上前,被父亲粗暴地档住了。
  “我不管你是人是鬼,想干什么,我女儿是无辜的,你放了她!”母亲又说:“我只有这个女儿,她吃了很多苦,她没害过人,你高抬贵手,放她一条生路,我给你烧香,我吃素,我给你念佛,做法事,你要我怎么做都行,你放了她!”
你不在家,我一个人……”
-- 作者:qibing1978
-- 发布时间:2005-6-3 1:5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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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你说的什么!”黄静哭。
  “她小,不懂事,你放了她吧,我求你了!”母亲说,突然跪下去,父亲也跟着跪了下去:“我们求你了,放过她吧!”
  “妈!”黄静扑过去,拼命想拉父母起来,父亲挣脱她的手,大声说:“你要找替死鬼你找我好了,我女儿是无辜的!”
  “爸,他不是这样的!你们误会了!”黄静失措,她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局面。
  “小静。”林展鹏开口了,平静地说:“听你父母的话。”
  “不――”黄静放开父母,扑向他,又被拉住,脱不得身。
  “我走了,你保重。”林展鹏不再看她,转身。
  “不!我不要你走!”终于挣开了手,她离他太远,她触摸不到他,黄静无力制止,他的身体逐渐模糊,他就要消失。
  “你走了,我也不活着。”黄静抹了眼泪,平静地说。
  林展鹏不动了。父母也没动,惊鄂地看着她,没有反应。
  黄静跨过桥栏。
  “小静!”他急了,一闪越过她父母,又不能靠近,隔着栏杆。
  “你答应我,不走。”黄静泪眼朦胧地望着他。
  林展鹏看进她的眼睛,良久,点头。
  黄静笑了,重新回到桥面上,望着他笑。
  林展鹏有点无可奈何地摇头,伸手,轻轻抚过她的脖子,血丝立刻就凝固。
  “小静小静……”母亲哭泣。
  “妈,你放心,我跟他一起,会很安全。”
  “唉。算了,是她是劫就该她去应,躲不过的。”父亲叹气,扶起老伴:“回去吧。”
  两个老人搀扶着走下桥,桥头已经有人停车远远旁观,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夜深了又离的远,林展鹏并不怕被人看到。
  
  
  “你已经选好花店的地址了?”林展鹏问。
  “是的,在小学校旁边。”黄静愉快地回答。
  “小学生会买你的花吗?”他笑。
  “会的。”黄静很有把握。
  她的花店里是一些小巧精致造型多样的容器,里面盛着花籽,买回家,浇上水,会发芽开花,或娇艳或淡雅,给孩子们惊喜。
  生意出奇地好。黄静过得很快乐,他也很快乐。
  苦中作乐好过苦上加苦,黄静想得很明白,她并不奢求,这样的日子不会长,她也明白,他时时劝她要出去交朋友,要过一个正常人该过的生活 。
  是的,她没有朋友,因为他,她不想出门,只想和他在一起,能多一天是一天。
  可是这样的日子不会长,她很明白。
  “小静,今天重阳,我们去登山好不好?”他说。
  “好。去哪?”
  “荷花山。” 黄静默然,心刺痛,良久点头。
  登到山顶,树林里只有她和他,红的黄的树叶落了一地,阳光温柔地透过树与树的缝隙洒下来,悄无声息地给人温暖。
  “我看见过陈展鲲,那天他把钱给我。”黄静说,是他给了她一笔钱,然后她开了家花店。
  “他的左手废了。”黄静叹息了一声。
  他是他兄弟,兄弟如手足,而他废了他一只手。
  “也许,我欠他一条命,他欠我一只手。”他笑。
  “那我们呢?是不是也相互亏欠?”黄静问。
  “是的,欠一辈子。”他平静地说。
  黄静抿嘴笑,别过脸,眼泪悄悄滑落。
  “是你叫他给我的钱吧?”黄静侧头,阳光照在她脸上,柔和而美丽。
  林展鹏笑,不置可否。
  她生命中两个男人,不,一个人一个鬼,都只能给她钱。
  “我接受是因为那是你给我的礼物。”黄静说。
  他没出声。
  “等我老了,七老八十岁的时候,我会想起今天。”
  沉默了很久之后黄静说。
  “我相信。”他坐在树阴下。
  “当我满头白发,牙齿落完的时候你仍然会这么年轻。”她又说。
  他还是不出声,怜惜地看着她。
  “我很幸福。”黄静哽咽。
  “我也是。”他低声回答。
  “你会一直在。”黄静叹息,按住自己的胸口,心跳很平静,只是眼泪不断。
  “你也是。”他说,无声地叹息。
  “如果你是人,我们会不会白头到老?”她扭头,望向他。
  “不知道。”他老实回答:“也许会天天吵架。”
  “是的,也许还会分手,反目成仇。”她笑,流着眼泪笑。
  “如果我是人,我会有很多欲望。”他说。
  是的,会很多,如果他是人,他的时间不会只属于她,他的心也不会只属于她。
  他看着她的眼睛,有点欣慰。
  “所以……”黄静的声音低下去,回过头,不再看他,她深深吸口气,说:“我不愿意我老得动不了的时候你还是这样年轻。”
  “我知道。”
  “你放心。”黄静又说:“你也要叫我放心。”
  “我保证。”
  “该走了。”夕阳已经下山,黄静终于说。
  是该走了,无论如何,他始终是见不得光的鬼,也许能这样陪伴她一生,可是他和她都明白,她将失去更多的东西,他会愧疚,会不安心,他要她有完整的一生,因为生命是上天赐予的最昂贵的礼物,无法拒绝,也不能拒绝。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他起身,再看她一眼,消失不见。
  黄静还坐在那里,看着远处的万家灯火。她是属于那里的,而他则属于另一个世界,但他,会得永远和她在一起。
  山坡上,野菊花在静静地开。
  
  
  ――全文完――
 
呵呵,谢谢了。本来想今天贴完的。昨天太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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