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 [学习]明朝的那些事儿

(长篇)明朝的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611]





王华不理解王守仁的行为,但是大家应该理解,有了前面的哲学课打底,我们已经知道,王守仁先生正大踏步地前进在圣贤之路上,他在“格”自己家的竹子。



“格”竹子实在是一件很艰苦的事情,王守仁坐在竹子跟前,不顾风吹雨淋,不吃不喝,呆呆地看着这个有“理”的玩意儿。



“理”就在其中,但怎么才能知道呢?



怀着成为圣贤的热诚和疑惑,王守仁在竹子面前守了几天几夜,没有得到“理”,却得了感冒。



王守仁病倒了,在病中,他第一次产生了疑问:朱圣人的话是对的吗?



这就是中国哲学史上著名的守仁格竹,但这绝不仅仅是一个故事,在故事背后,还有着一个人对未知的执著和探索。



王华受够了自己儿子的怪异行为,他下达了最后通牒,不管你想研究什么我都不管,但你必须考中进士,此后的事情任你去做。



王华没办法,毕竟他自己是状元,如果儿子连进士都不是,也实在丢不起这个人。



王守仁考虑了一下,认为这个条件还不错,便答应了,从此他重新捡起了四书五经,开始备考。



聪明人就是聪明人,王守仁确实继承了王华的优良遗传基因,他二十一岁第一次参加乡试,就中了举人。老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脸,打发了前来祝贺的人们之后,他高兴地拍着儿子的肩膀说道:



“好小子,明年必定金榜题名!” 



可是事实证明,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毕竟是靠不住的,王守仁先生常年累月干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临考前恶补只能糊弄省级考官,到了中央,这一招就不灵了。



之后弘治六年(1493)和弘治九年(1496),王守仁两次参加会试,却都落了榜,铩羽而归。



父亲王华十分着急,王守仁自己也很沮丧,他没有料到,自己想当圣贤,却连会试都考不过,心里十分难过。



换了一般人,此刻的举动估计是在书房堆上一大堆干粮,在房梁上吊一根绳子,再备上一把利器,然后拼命读书备考。



可是王守仁并非普通人,他经过痛苦的思索,终于有所感悟,并作出了一个决定。



为了得到父亲的支持,他又一次去找父亲谈话。



“我确实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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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句话,王华欣慰地笑了:



“以你的天分,将来必成大业,落榜之事无须挂怀,今后用功读书就是了,下次必定中榜。”



发完了感慨的王华高兴地看着自己的好儿子,按照通常逻辑,王守仁应该谢礼,然后去书房读书,可是意外出现了。



王守仁不但没有走,反而向父亲鞠了一躬说道:



“父亲大人误会了,我想了很久,适才明白,落榜之事本来无关紧要,而我却为之辗转反侧,忧心忡忡,为此无关紧要之事烦恼不已,实在是大错。”



王华又一次发懵了,可是王守仁却毫不理会,继续说道:



“我以为,书房苦读并无用处,学习兵法,熟习韬略才是真正的报国之道,今后我会多读兵书,将来报效国家。”



说完这几句话后,他才不慌不忙地行了一个礼,飘然而去。



面对着王守仁离去的背影,反应过来的王华发出了最后的怒吼:



“你要气死老子啊!”



王守仁没有开玩笑,在二十六岁这年,他开始学习兵法和谋略,甚至开始锻炼武艺,学习骑射。



当然了,最终他还是给了自己老爹几分面子,四书五经仍旧照读,也算对父亲的安慰。



就在这日复一日的学习中,王守仁逐渐掌握了军事的奥秘和非凡的武艺,此时武装他头脑的,再不仅仅是四书五经,圣人之言。文武兼备的他已悄悄地超越了很多人,对于他们而言,王守仁已经变得过于强大。



就这么过了两年,半工半读的王守仁迎来了他人生的第三次会试,这一年他二十八岁。



要说这位王守仁的智商真不是白给的,他这么瞎糊弄三年,竟然还是中了榜,而且据他父亲调查,原先他的卷子本来被评为第一名,可是有人走了后门(招生黑幕),一下把他挤到了二甲。



不过这也无所谓了,王守仁总算是当了官,没给他老爹丢脸,可惜他没有混上翰林,直接被分配去了工部(建设部),而根据工作日志记载,王守仁不算是个积极的官员,他从来都不提什么合理化建议,也不当岗位能手,却认识了李梦阳,整天一起研究文学问题。



这是一种令人羡慕的生活,但在光鲜的外表下,王守仁却有着不为人知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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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痛苦来源于他的追求,因为他逐渐感到,朱圣人所说的那些对他似乎并不起作用,他今天“格”一物,明天又“格”一物,“格”得自己狼狈不堪,却毫无收获。



而一个偶然的事件让他发现,在朱圣人的理论中,存在着某些重大的问题。



这里先提一下朱圣人理论中最为重要的一个观点,说起来真可谓是家喻户晓,鼎鼎大名――“存天理,去人欲”,这句话在实际生活中的运用则更为著名――“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这句话曾经被无数人无数次批倒批臭,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但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这句话的真实意思,因为很多人可能并不知道,这也是一个深奥的哲学原理。



大家要知道,朱圣人的世界和我们的是不同的,这位哲学家的世界是分裂成两块的,一块叫做“理”,另一块叫做“欲”。



朱圣人认为“理”是存在于万物中的,但却有着一个大敌,那就是“欲”,所谓“理”,是宇宙万物的根本规律和准则,只要人人都遵循了“理”,幸福的生活就来了,那好处多了去了,天下安定了,世界和平了,宇宙也协调了。换在今天,这玩意儿还能降低犯罪率,稳定社会,那些翻墙入室的,飞车抢包的,调戏妇女的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会统统地消失。最终实现和谐社会。



可是“欲”出来捣乱了,人心不古啊,人类偏偏就是有那么多的欲望,吃饱了不好好待着,就开始思考一些乱七八糟的问题,搞得社会不得安宁。



所以朱圣人的结论是,要用客观世界的“理”,去对抗主观人心的“欲”,而这才是世界的本原。



通俗地说就是,为了追求理想中的崇高道德,可以牺牲人的所有欲望,包括人性中最基本的欲望。



这是一个对后世产生了极大(或者说极坏)影响的理论,到了明代,这套理论已经成为了各级教育机构的通用教材,也是大明王朝各级官僚们的行为法则和指导思想,在那个时候,朱圣人的话就是真理,没有多少人敢于质疑这套理论。



可是王守仁开始怀疑了,因为一件事情的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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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治十四年(1501),王守仁调到了刑部(司法部),当时全国治安不好,犯罪率很高,大案要案频发,他便从此远离了办公室的坐班生活,开始到全国各地出差审案。



但是审案之余,王大人还有一个爱好,那就是四处登山逛庙找和尚道士聊天,因为他“格”来“格”去,总是“格”不出名堂,只好改读佛经道书,想找点灵感。



不久之后,他到了杭州,在这里的一所寺庙中,他见到了一位禅师。



据庙中的人介绍,这位禅师长期参佛,修行高深,而且已经悟透生死,看破红尘,是各方僧人争相请教的对象。



王守仁即刻拜见了禅师,他希望得到更多的启示。



可是他失望了,这位禅师似乎没有什么特别,只是与他谈论一些他早已熟知的佛经禅理,他慢慢地失去了兴趣。而禅师也渐渐无言,双方陷入了沉默。



在这漫长的沉默之中,王守仁突然有了一个念头。



他开口发问,打破了沉寂。



“有家吗?”



禅师睁开了眼睛,答:



“有。”



“家中尚有何人?”



“母亲尚在。”



“你想她吗?”



这个问题并没有得到即刻的回应,空荡荡的庙堂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了窗外凌厉的风声。



良久之后,一声感叹终于响起:



“怎能不想啊!”



然后禅师缓缓地低下了头,在他看来,自己的这个回答并不符合出家人的身份。



王守仁站了起来,看着眼前这个惭愧的人,严肃地说道:



“想念自己的母亲,没有什么好羞愧的,这是人的本性啊!”



听到这句话的禅师并没有回应,却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他庄重地向王守仁行礼,告辞而去,第二天,他收拾行装,舍弃禅师的身份,还俗回家去探望自己的母亲。



寺庙的主持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上门求佛的人竟然把自己的禅师劝回了家,要让他再呆上几天,只怕自己这里就要关门了,便连忙把王大人请出了庙门。



王守仁并不生气,因为在这里,他终于领悟了一条人世间的真理:



无论何时,何地,有何种理由,人性都是不能,也不会被泯灭的。它将永远屹立于天地之间。



转折



正是从那一天起,王守仁意识到:朱熹可能是错的。



他开始明白,将天理和人心分开是不对的,人虽然有着种种的欲望,但那是正常的,也是合乎情理的,强行用所谓的天理来压制绝不可能有任何效果。



王守仁并不知道,经过十几年的思考和求索,他已经在无意识中突破了朱圣人的体系,正向着自己那宏伟光辉的目标大踏步地前进。



可要想走到这条圣贤之路的终点,他还必须找到最后,也是最为关键的疑团的答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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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他不赞成朱熹的“存天理,去人欲”,也不认可人心和天理的分离,但“理”

毕竟还是存在的,只有找到这个神秘的“理”,他才能彻底击溃朱熹的体系,成就自己的圣贤之路。



可是“理”在哪里呢?



这又不是猪肉排骨,上对门王屠户那里花几文钱就能买到,奇珍异宝之类的虽然不容易搞到,但毕竟还有个盼头。可这个“理”看不见摸不着,连个奋斗方向都没有,上哪儿找去?



于是唯一的方法只剩下了“格”。王守仁只能相信 程颐老师的话了,今天“格”

一个,明天“格”一个,相信总有一天能“格”出个结果的。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啥都没有“格”出来,王守仁十分苦恼,他开始意识到可能是方法不对,可他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整日冥思苦想,但无论如何,他依然坚定地相信,只要坚持下去,是能够成功的。



因为他隐约地感觉到,自己已经接近了那个最终疑团的谜底。



成功确实就要到来了,可是老天爷偏偏不做亏本买卖,在将真相透露给王守仁之前,它还要给他一次沉重的打击,考验他的承受能力,以确认他有足够的资格来获知这个最大的秘密。



这就是之前提到过的六部九卿上书事件,事实证明,哲学家王守仁先生不是一个只会整日空想漫谈的人,他有着强烈的正义感和勇气。南京的言官戴铣上书被廷杖,大家都上书去救,由于刘瑾过于强势,很多人的奏折上都只谈从宽处理,唯独这位仁兄,不但要救人,还在奏章中颇有新意地给了这位司礼监一个响亮称呼――权奸。



刘瑾气坏了,在当时众多的上书者中,他特别关照了王守仁,不但打了他四十廷杖,还把他贬为贵州龙场驿的驿丞。



这个职位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贵州龙场招待所的所长。龙场就在今天的贵州省修文县(贵阳市管辖)境内,在改革开放的二十一世纪,那地方都还算不发达地区,在明代就更不用说了,压根就没什么人,那里的招待所别说人,连鬼都不去住。



王守仁原先大小也是个六品主事,结果一下子变成了王所长,那么龙场招待所所长是几品呢?



答案是没品。也就是说大明国的官员等级序列里根本就没这一号人物,基本算是清除出高级公务员队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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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天资聪慧,进士出身的王哲学家就此落到了人生的最低谷,可这还没完,还有一场更为严峻的生死考验在等待着他。



刘瑾是一个办事效率很高,做事很绝的人,他罢了王守仁的官,打了他的屁股,却并不肯就此甘休,为了一解心头之恨,他特地找来了杀手,准备在王守仁离开京城赴任途中干掉他。



这一招确实出人意料,一般说来很难防备,可惜刘瑾并不真正了解王守仁。这位兄台虽然平日研究哲学,每天“格”物,看起来傻乎乎的,其实他还有着另外不为人知的一面。



王守仁从小就不是一个安分的人,他应该算是个人精,连他那考上状元的爹都被折腾得无可奈何,初中文化的刘瑾就更不是他的对手了。



他早就料到刘瑾不会放过他,便在经过杭州时玩了一个把戏,把自己的帽子和鞋子丢进了钱塘江,为了达到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目的,王哲学家做戏也做了全套,还留了封遗书,大意是我因为被人整得很惨,精神压力太大,所以投江自尽了。



这一招很绝,杀手们听说这人已经自尽,就回去交差了,更搞笑的是连杭州的官员们也信以为真,还专门派人在江边给他招魂。



而与此同时,魂魄完好的王守仁已经流窜到了福建,他虽然保住了命,却面临着一个更为麻烦的问题――下一步怎么办?



不能回京城了,更不想去贵州,想来想去也没出路,看来只能继续流窜当盲流了。



可盲目流动也得有个流动方向才行,往南走,还是往北走?



在武夷山,王守仁找到了问题的答案,因为在这里他遇到了一个老朋友,他乡遇故知,王守仁高兴之余,便向对方请教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



他的这位朋友思考了很久,给了他一个天才的建议:



“还是算一卦吧。”(似曾相识)



于是,一百多年前老朱同志参加革命前的那一幕又重演了,在王守仁紧张地注视下,算卦的结果出来了:利在南方。



那就去南方吧。



王守仁告别了朋友,踏上了新的征途,但他仍然不愿意去贵州,便选定了另一个命运的转折点――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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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他的父亲王华正在南京做官,而且还是高级干部――吏部尚书。但王守仁此去并非是投奔父亲,而且是秘密前往的,因为他已经在中央挂了号,稍有不慎,可能会把父亲也拉下水。他之所以要去南京,只是因为还有一件事情没有了结。



王守仁十分清楚,自己的父亲是一个传统古板的读书人,他并没有什么伟大的梦想,只希望儿子能够追随自己的足迹,好好读书做人,将来混个功名,可现实是残酷的,自己从小胡思乱想就不说了,十几年都没让他消停过,好不容易考中了个进士,现在还被免了官。



事到如今,前途已经没有了,要想避祸,看来也只能去深山老林隐居,但在这之前,必须给父亲一个交待。



于是他连夜启程赶往南京,见到了他的父亲。



父亲老了。



经过二十多年的岁月磨砺,当年那个一本正经板着脸训人的中年人已经变成了白发苍苍,满面风霜的老人。



见到儿子的王华十分激动,他先前以为儿子真的死了,悲痛万分,现在见到活人,高兴得老泪纵横,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是不断地抹着眼泪。



王守仁则生平第一次用愧疚的语气向父亲致歉:



“我意气用事,把功名丢了,对不起父亲大人。”



可是他听到的却是这样一个意外的答案:



“不,这件事情你做得很对。”



王守仁诧异地抬起头,看着欣慰颔首的父亲,他这才明白,那个小时候刻板地管束自己,看似不通情理的父亲,是一个善良宽容的人。



经过与“劣子”长达十余年的不懈“斗争”,王华终于了解了儿子的本性和追求,他开始相信,这个“劣子”会成就比自己更为伟大的事业,他的未来不可限量。



父子交谈之后,王华问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王守仁叹了口气:



“我在这里只会连累父亲,京城也已回不去,只能找个地方隐居。”



这看来已经是唯一的方法,但王华却摇了摇头。



“你还是去上任吧。”



上任?哪里上任?去当所长?



“毕竟你还是朝廷的人,既然委任于你,你就有责任在身,还是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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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守仁同意了,他是一个负责任的人。



就这样,拜别了父亲,王守仁带领着随从,踏上了前往贵州龙场驿站的道路,在那里,他将经受有生以来最沉重的痛苦,并最终获知那个秘密的答案。





王所长向着他的就职地前进了,由于他的父亲是高级干部,所以多少还给了他几个随从下人陪他一起上路, 但这些人并不知道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只知道是跟王大人的儿子去就任官职。



这么好的差事大家积极性自然很高,一路欢歌笑语不断,只有王守仁不动声色,因为只有他知道要去哪里,去干什么。



毕竟这件事情不能声张,那些随从们平日工作轻松,业余时间都在秦淮河边(明代著名的红灯区)搞娱乐活动,听说是王尚书的儿子去上任才跟来的,要是让他们知道此行是去贵州龙场当招待所服务员,早就跑得一干二净了。



可纸毕竟包不住火,走着走着,随从们发现不对劲了,好地方都走过了,越走越偏,越走越远,老兄你到底要去哪里啊?



王守仁还是比较实诚的,他说了实话:



“我们要去贵州龙场。”



随从们的脸立马就白了,王大人你太不仗义了,那里平时可是发配犯人的地方啊!



面对着随从们的窃窃私语,王守仁十分坦然:



“如果你们不愿意去,那就回去吧。”



看着犹豫不决的随从,王守仁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拾起行李,向前方走去。



夕阳之下,王守仁那孤独的身影越来越远,突然,远处传来了王守仁的大声吟诵:



客行日日万锋头,山水南来亦胜游,



布谷鸟蹄村雨暗,刺桐花暝石溪幽。



蛮烟喜过青扬瘴,乡思愁经芳杜州,



身在夜郎家万里,五云天北是神州!



“天下之大,虽离家万里,何处不可往!何事不可为!”王守仁大笑着。



在这振聋发聩的笑声中,随从们开始收拾行装,快步上前,赶上了王守仁的脚步。



王守仁的革命浪漫主义情怀是值得钦佩的,可是真正说了算的还是革命现实主义。



当他历经千辛万苦,爬山沟,游小河,来到自己的就职地时,才真正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地方叫做龙场――龙才能住的场所。



此地穷山恶水,荆棘丛生,方圆数里还是无人区,龙场龙场,是不是龙住过的场所不知道,但反正不是人呆的地方。



而不久之后,王守仁就发现了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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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来到此地,准备接任驿站领导的时候,只看到了一个老弱不堪的老头和二十几匹瘦马,他十分奇怪,便开始问话:



“此地可是龙场?”



“回王大人,这里确是龙场。”



“驿丞在哪里?”



“就是我。”



“那驿卒(工作人员)呢?”



“也是我。”



“其他人呢?”



“没有其他人了,只有我而已。”



王守仁急了:

“怎么会只有你呢?按照朝廷律令规定,这里应该是有驿卒的!”



里长双手一摊:

“王大人,按规定这里应该是有的,可是这里确实没有啊。”



看着眼前这个一脸无辜的老头,王守仁无可奈何地瘫坐在地上。

想到过惨,没想到会这么惨。



要说这世上还是好人多,老头交接完走后没多久,又折转了回来:

“王大人,如果你在这里碰到了汉人,那可千万要小心!”



“为什么?”



“这里地势险恶,要不是流窜犯,或是穷凶极恶之徒,谁肯跑到这里啊!”



“那本地的苗人呢?”



“喔,这个就不用操心了,他们除了时不时闹点事,烧个房子外,其余时间是不会来打扰王大人的,他们的问题基本都是内部解决。”



“为什么?”



“因为他们不懂汉话啊!”



王守仁快晕过去了,他终于明白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怎样的局面。



老头走了,临走前留下了一句十分“温暖人心”的话:

“王大人多多保重,要是出了什么事,记得找个人来告诉我一声,我会想法给大人家里报信的。”



好了,王所长,这就是你现在的处境,没有下属,没有官服,没有编制,甚至连个办公场所都没有,你没有师爷,也没翻译,这里的人听不懂你说的话,能听懂你说话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人。



官宦出身,前途光明的王守仁终于落到了他人生的最低谷,所有曾经的富贵与美梦都已经破灭,现在他面对着的是一个人生的关口。

坚持?还是退却?



王守仁卷起了袖子,召集了他的随从们,开始寻找木料和石料,要想长住在这里,必须修一所房子。



然后他亲自深入深山老林,找到了当地的苗人,耐心地用手语一遍又一遍的解释,得到他们的认同,让他们住在自己的周围,开设书院,教他们读书写字,告诉他们世间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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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随从们苦闷不堪,思乡心切的时候,他主动去安慰他们,承担他们的工作。



王守仁用自己的行动做出了选择。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面对着一切的困难和痛苦,仍然坚定前行,泰然处之的人,才有资格被人们称为圣贤。



王守仁已经具备了这种资格。



但是他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没有找到答案――“理”。



必须找到,并且领悟这个“理”,才能懂得天地大道的秘密。除此之外,别无他路。



可是“理”到底在哪里呢,十余年不间断地寻找,沉思,不断地“格”,走遍五湖四海,却始终不见它的踪影!



为了冲破这最后的难关,他制造了一个特别的石椁,每天除了干活吃饭之外,就坐在里面,沉思入定,苦苦寻找“理”的下落。



格物穷理!格物穷理!可是事实让他失望了,怎么“格”,这个理就是不出来,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中,他逐渐变得急躁,愤怒。脾气越来越差,随从们看见他都要绕路走。



终于,在那个宿命的夜晚,他的不满达到了顶点。



黑暗已经笼罩了寂静的山谷,看着破烂的房舍和荒芜的穷山峻岭,还有年近中年,一事无成,整日空想的自己,一直以来支撑着他的信念终于崩溃了,他已经三十七岁,不再是当年的那个风华少年,他曾经有着辉煌的仕途、光荣的出身、众人的夸耀和羡慕。



现在这一切都已经离他而去。



最让人痛苦和绝望的折磨方法,就是先赐予,然后再一一拿走。



十几年来,唯一支持着他的只有成为圣贤的愿望。但事实是残酷的,多年的努力看来已付之流水,除了日渐稀少的头发,他什么也没有得到。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呢?



矢志不移,追寻圣贤,错了吗?



仗义执言,挺身而出,错了吗?



没有错,我相信我所做的一切都没有错。



那上天为何要夺走我的荣华,羞辱我的尊严,使我至此山穷水尽之地步?



既然你决意夺去我的一切,当时为何又给予我所有?



夺走你的一切,只因为我要给你的更多。



给你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只为让你知晓世间百态。



使你困窘潦倒,身处绝境,只为让你通明人生冷暖。



只有夺走你所拥有的一切,你才能摆脱人世间之一切浮躁与诱惑,经受千锤百炼,心如止水,透悟天地。



因为我即将给你的并非富甲一方的财富,也不是号令天下的权势,却是这世间最为珍贵神秘的宝物――终极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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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守仁在痛苦中挣扎着,一切都已失去,“理”却依然不见踪影。



竹子里没有,花园里没有,名山大川里没有,南京没有,北京没有,杭州没有,贵州也没有!



存天理,去人欲!



天理,人欲!



理!欲!



吃喝拉撒都是欲,“欲”在心中,“理”在何处?“理”在何处?!



王守仁陷入了极度的焦虑与狂躁,在这片荒凉的山谷中,在这个死一般宁静的夜晚,外表平静的他,内心正在地狱的烈火中煎熬。



答案就在眼前!只差一步!只差一步而已!



忽然,一声大笑破空而出,打碎了夜间山谷的宁静,声震寰宇,久久不绝。



在痛苦的道路上徘徊了十九年的王守仁,终于在他人生最为痛苦的一瞬获知了秘密的答案。



空山无人,水流花开,



万古长风,一朝风月。



此一瞬已是永恒。



我历经千辛万苦,虚度十九年光阴,寻遍天涯海角,却始终找不到那个神秘的“理”。



现在我终于明白,原来答案一直就在我的身边,如此明了,如此简单,它从未离开过我,只是静静地等待着我,等待着我的醒悟。



“理”在心中。



我竟如此的愚钝啊,天地圣贤之道并非存于万物,也无须存于万物,天人本是一体,何时可分?又何必分?



随心而动,随意而行,万法自然,便是圣贤之道!



存天理,去人欲?



天理即是人欲。



这是载入史册的一瞬,几乎所有的史书都用了相同的词语来描述这一瞬――“顿悟”,中华文明史上一门伟大的哲学“心学”就此诞生。



它在这个幽静的夜晚,诞生于僻静而不为人知的山谷,悄声无息,但它的光芒终将照耀整个世界,它的智慧将成为无数人前进的向导。



王守仁成功了,历史最终承认了他,他的名字将超越所有的帝王,与孔子、孟子、朱子并列,永垂不朽。



预谋



恭喜你, 王守仁先生,可是也就到此为止了,生活是很现实的,悟道让人兴奋,但你还是早点洗了睡吧,因为明天一早,你还要拿起锄头去耕你那两块破地,哲学是伟大的,是重要的,但你应该清楚,吃饱饭才是最大的哲学。



根据历史导演的安排,王守仁先生还要在这里呆段时间,直到一件事情的发生,这中间还有几年,我们就不陪王圣人开荒了。因为与此同时,一场好戏正在北京开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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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守仁在荒山耕地受累,吃了苦头,可李东阳比他还苦,自从谢迁和刘健走后,他一个人留了下来,但刘瑾毕竟是一个警惕性很高的人,他怀疑李东阳别有企图,便不断安排人时不时整他一下。



比如 李东阳先生编了本叫《通鉴篡要》的书,这事情让刘瑾知道了,就让人去书里挑毛病,想搞点文字狱玩玩,可是李东阳早有防备,一篇文章写得密不透风,没有什么把柄可以抓。



刘瑾听到汇报,反而产生了更加浓厚的兴趣(这是他的性格特点),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一定要整一下李东阳,为此目的,他找来许多人,日夜翻查,终于找到了破绽。



什么破绽呢,原来李东阳先生在书中写了几个别字,刘瑾据此认为他的工作态度不认真(逻辑相当严密),准备借机会好好地消遣他一下。



李东阳得知了这个消息,他立刻准备了应对的措施。



正当刘瑾准备下手时,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焦芳竟跑来为李东阳说情,原来李东阳给他送了礼,和他称兄道弟,两人关系一直不错,碍于面子,刘瑾就放了兄弟一马,事情就算了了。



在这个回合里,初中生刘瑾兄到底还是没有玩过老谋深算的李东阳博士,可见多读书还是很有用的。



此外李东阳的地下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战果如下:



正德二年(1507),刘瑾打算整死刘健和谢迁,一了百了,李东阳出面营救。



同年,御史姚祥、主事张伟被诬陷,李东阳出面营救。



正德三年(1508),御史方奎骂了刘瑾,刘瑾准备安排他去阎王那里工作,李东阳出面营救。



类似的情况还有很多,可是李东阳万万没有想到,他的这些行为却换来了一个十分尴尬的结局。



有一天,李东阳上朝途中,正好遇见了自己的门生罗?,李东阳很是高兴,连忙上去打招呼,可是罗?竟然不理他,扭头就走,唯恐和他多说一句话。李东阳十分奇怪,想找个机会问个究竟。



可还没等到他去拉拢感情,晚上就收了了罗?的一封信,李东阳看完之后,眼睛珠子差点没掉出来。



这封信的大致意思是:人家( 刘健谢迁)都走了,你留下来有什么意思呢,拜托你还是早点退休吧,不要在这里丢人了,今后我也不再是你的门生,就当咱俩没认识过,也不要和我打招呼了,实在没空搭理你。



李东阳气得吐了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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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 李东阳先生,吐完之后擦擦嘴你还得接着干啊,要知道,忍辱负重、卧薪尝胆从来就不是个轻松的工作。



在这样的环境下,李东阳仍然坚持着自己的信念,他坚信胜利终会到来。



刘瑾是一个狡猾的人,他有皇帝的支持,还有一个消息灵通的焦芳,而自己这边,除了几个只会空谈气节的白痴外,并没有智勇双全,千里决胜的人物。



忍耐吧,忍耐吧,在适当的人选出现之前,必须忍耐。



相比而言,刘瑾可就风光得多了,自从重新改组内阁之后,他的派头是一天大过一天,当时的大臣送奏章都要准备两份,一份给皇帝,一份给刘瑾。



当然了,给皇帝的那份是没有回音的,这是相当明智的,你要指望朱厚照先生按时上班批奏章,那就是白日做梦。大家只能指望刘瑾努力干活,毕竟有人管总比没人管要好。



换句话说,在那几年里,大明王朝的皇帝基本姓刘,朱厚照本人都没意见,谁还愿意管闲事?



可问题在于刘瑾先生读书不多,水平不高,处理不好国家大事,时不时还搞点贪污受贿,搞得朝政乌烟瘴气。



但这些都是小儿科,之前的很多太监先辈都干过,刘瑾先生之所以恶名远扬,其实是因为他的记性好。



所谓记性好,就是但凡骂过他的,就算过几年他也记得一清二楚,比如骂过他的刘健、谢迁,已经回家养老了,他还打算把他们抓回来游游街。尚书韩文曾经弹劾过他,被免职后刘瑾还不放过他,明知他家里穷,还要罚款,一直罚到他倾家荡产方肯罢休。



同时他还是一个在整人方面很有创意的人,明代有一种刑罚叫枷刑,和什么扒人皮,杀千刀之类的比起来,这玩艺儿也就算是个口头警告,最多就是戴着枷站在城门口或是去街上游两圈,虽然挺丢人的,但总算皮肉不吃亏。所以这一刑罚十分受到大臣们的欢迎。



但如果你得罪了刘瑾,听到枷刑判决后就先别高兴了,还是马上让家里赶着订一口棺材吧,因为当行刑的时候,你会惊奇地发现,给你配发的那个枷具相当特别。



特别在哪里呢?



根据史料记载,刘瑾兄为了达到用小刑,办大事的目的,灵机一动,把枷具改造成了重达一百多斤的大家伙,这就好比在你身上挂了一个超大的哑铃,让你举着这么个宝贝四处练举重,不压死你不算完。
 
(长篇)明朝的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624]



此外,刘公公还是一个疑心很重的人,他连自己手下的特务也信不过,别出心裁,设置了一个内行厂,这个厂连老牌特务组织东厂也不放过,经常跑去东厂上演特务抓特务的好戏。



更让人啼笑皆非的是,刘瑾还实行了一条潜规则,所有大小官员,只要你进出北京城,外省到中央汇报的也好,中央去下面扶贫的也好,甭管办什么事,走了多远,都得去给他送礼。



要是没钱送礼,那你就麻烦了,后果可是很严重的。比如一个叫周钥的言官,有一天出差办事,也没走多远,回来的时候按规矩要送礼,可他家里穷,没钱。



没钱?没钱就把命留下吧。



这位穷官迫于无奈,最后竟然被逼自杀。



刘瑾就这么无法无天地搞了几年,越来越嚣张,皇帝老大,他老二,可是老大不管事,所以基本上是他说了算,投靠他的大臣越来越多,势力也越来越大,而反对他的则是杀头的杀头,充军的充军,几乎都被他干净利落地解决掉了,李东阳也只能苟且偷生。



天下之大,刘太监当家!



但请注意,上面我说反对刘瑾的大臣是“几乎”被解决了,并不是“全部”,这是由于有两个人例外。



事实上,这两个人刘瑾不是不想解决,而是不能解决,因为这两个人,一个他搞不定,另一个他整不死。



社会是残酷的,竞争是激烈的,既然 刘瑾先生搞不定,整不死,他最后的结果也只能是被这两位仁兄搞定,整死。



先说说这个搞不定,这位“搞不定”兄的真名叫做杨廷和。



我们之前提到过他,现在也该轮到这位猛人上场了,他已经在后台站了很久。



我们经常把很小就会读书写字,聪明机灵的小孩称为神童,要是按照这个标准,杨廷和就是一个超级神童。



杨廷和,四川新都人,生于官宦之家,如果你翻开他的履历表,就会发现杨廷和先生保持着一项惊人的纪录――考试纪录。



杨廷和小时候实在太过聪明,八岁就通读四书五经,吟诗作对,搞得人尽皆知,当地的教育局长认为让他去当童生、读县学实在是多此一举,浪费国家纸张资源,大笔一挥直接让他去考举人。



中国考试史上的一个奇迹就此诞生。
 
(长篇)明朝的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625]



成化七年(1471),杨廷和第一次参加四川省乡试,就中了举人,这年他十二岁。要是范进先生知道了这件事情,只怕是要去撞墙自尽的。



第二年,十三岁的杨廷和牵着他爹的手,到北京参加了会试,同期考试的人看到这一景象,倒也不怎么奇怪,只是聊天的时候经常会问他爹:



“你考试怎么把儿子也带来了?”



事实证明,中国到底是藏龙卧虎,浪大水深,在四川省出了名的杨廷和到了全国就吃不开了,这次考试名落孙山。可这位杨兄实在很有性格,他不信邪,居然就不走了,就地进了国子监读书,放话说,不考上就不回去。



杨廷和就这样呆在北京,成为了一名北飘,但他飘得很有成就,六年后他中了进士,读书期间还顺便勾走了他的老师,国子监监丞黄明的女儿。



六年时间不但解决了工作问题,连老婆都手到擒来,真是不服都不行啊。



之后杨廷和的经历更是让人瞠目结舌,他二十岁被选为翰林,二十一岁翰林院毕业,三十二岁开始给皇帝讲课(经筵讲官)。四十三岁就成为了大学士。他升官的速度用今天的话说,简直就是坐上了直升飞机。



到了正德二年(1507),刘健和谢迁被赶走后,他正式进入了内阁,帮整天玩得不见人影的皇帝代写文书,当时的圣旨大都出自于他的手笔。



杨廷和不但脑筋灵活,人品也还不错,他很看不惯刘瑾那帮人,但又不方便明讲,有一次给皇帝讲课时,他突然冒出来这样一句话:



“皇上应该学习先帝,远离小人,亲近贤臣,国家才能兴盛。”



朱厚照哪有心思听课,嗯嗯两句就过去了。



这句话从朱厚照的左耳朵进去,从右耳朵飞走了,却掉进了刘瑾的心里。



小人不就是我,贤臣不就是你吗?



这就是刘瑾先生的对号入座逻辑。



他勃然大怒,连夜写好调令,把杨廷和调到南京当户部侍郎,南京户部哪有什么事情做,只是整天坐着喝茶,这种调动其实就是一种发配、打击报复。



可是杨廷和的反应却大大出乎刘瑾的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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