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 [学习]明朝的那些事儿

(长篇)明朝的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710]

到了这个地步,也该知难而退了吧,可是江彬同志偏不,他一定要和王守仁斗到底。考虑到皇帝面前有张永护着他,江彬决定转移战场,到江西去整王守仁。

恶人做到江彬这个程度,也算到头了。不过这一次,他确实占据了先机。

当王守仁接到旨意,准备回到南昌就任的时候,江彬已经派遣他的同党张忠等人率领部分京军进入了江西。

这位张忠刚到南昌,就做了一件很恶毒的事情,他竟然逮捕了伍文定,把他捆了起来,要他交待所谓罪行。

可伍文定岂是好欺负的?他也不讲客套,刚被绑住就跳起来大骂:

“老子爹娘老婆都不管,为国家平叛,有什么罪?!你们这帮人都是在皇上跟前混饭吃的,竟然冤枉忠良,想给朱宸濠报仇吗?如此看来,你们也是反贼同党,该杀!”

这句话那是相当厉害,反贼的黑锅谁敢背,张忠吓得不行,最终也没敢把伍文定怎么样。

看着从伍文定这里捞不到什么东西,他们灵机一动,开始询问朱宸濠的同党,希望从他们那里得到王守仁协同叛乱的口供。

事实证明,反贼也比这帮人渣有道德,无论他们怎么问,却始终没有一个人冤枉王守仁。

同时,张忠还鼓动手下的京军,天天在南昌街头寻衅闹事,希望挑起事端,本地官员虽然尽力维护,但情况仍然很糟,人心日渐不稳,眼看要失去控制,酿成大乱。

在这关键时刻,王守仁回来了。

张忠终于找到了目标,他找来了上百士兵,分成三班倒,天天站在王守仁的家门口,只干一件事情――骂人。

这帮京城来的丘八都是老兵痞,骂人极其难听,而且还指名道姓,污秽到了极点。

王守仁的随从和下属们每每听到这些话,都极为愤怒,准备找人收拾张忠。

然而王守仁反对,他明白张忠的企图就是挑起是非,现在必须保持冷静。

他采取了一种完全不同的处理方法,非但不跟京军计较,还善待他们,病了给药,死了给棺材,也从来不排挤歧视他们,本地人吃什么,就给他们吃什么。

没有人给京军们上思想教育课,但他们亲身经历的一切都在不断地告诉他们:王守仁是一个好人,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

而转变正是从这里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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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地,没有人再去捣乱胡说八道,也没有人再去寻衅滋事,张忠催促多次,鼓动挑拨,却始终无人响应。

王守仁又用他那无比的人格魅力避免了一次可能发生的灾难。

京军们大多没有读过什么书,很多人原先还是流氓地痞出身,但王守仁用他的行动证明,这些准流氓们也是讲道理,有人性的。

可是张忠先生是不讲道理,没有人性的,他连流氓都不如,为了陷害王守仁,他挖空了心思四处寻找王守仁的工作漏洞,终于有一天,他觉得自己找到了。

于是他立刻找来了王守仁。

“朱宸濠在南昌经营多年,家产应该很多吧?”张忠得意地发问。

王守仁平静地看了他一眼:

“是的”。

好,要的就是这句话。

“既然如此,为何抄家所得如此之少,钱都到哪里去了?!”

面对表情凶恶的张忠,王守仁开始做认真思考状,然后摆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张公公(张忠是太监),实在对不住,正好这件事要和你商量,我在朱宸濠那里找出来一本帐,上面有这些财物的去向记载,还列有很多收钱的人名,张公公要不要看一看?”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张忠浑身打了个哆嗦,立刻就不言语了。

因为他知道,这本帐本上必然有一个名字叫张忠。

说起这本帐,实在是朱宸濠人生中少有的得意之作,以前他曾多次到京城,四处送钱送物,十分之大方,李士实看着都觉得心疼,曾劝他,即使有钱也不能这么花,应该省着点。

朱宸濠却得意地笑了:

“你知道什么,我不过是给钱临时找个仓库而已(寄之库耳),到时候自然会拿回来的。”

朱宸濠实在是个黑吃黑的高手,他的意思很简单,等到将来他夺了江山做皇帝,就可以把这些行贿的钱再收回来。连造反都打算要做无本生意,真可谓是官场中的极品,流氓中的流氓。

为了到时候要钱方便,他每送一笔钱,就会记下详细的时间地点人物,久而久之,就有了这一本帐本。

后来这本要命的账本就落入了王守仁先生的手里,成为了他的日常读物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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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忠看着王守仁脸上那急切企盼回答的表情,哭笑不得,手足无措,过了很久才支支吾吾地说道:

“不必了,我信得过王先生。”

“真的不用吗?”王守仁的表情十分诚恳。

“不用,不用,我就是随便问问而已。”

张忠从此陷入了长期的抑郁状态,作为宫中的高级太监,江彬的死党,他还没有吃过这么大的亏。

一定要报仇!

中国流传上千年的整人学告诉我们,要整一个人,如果工作上找不到漏洞,那就找他本人的弱点,从他的私生活着手,张忠认为,只要是人,就一定会有弱点,可是王守仁先生实在是个奇迹,他很少喝酒,还不逛妓院,不打麻将,不搞封建迷信,完全是一个守法的好公民。

张忠十分头疼,他绞尽脑汁,苦苦思索,终于从王守人身上发现了一个他认为可以利用的弱点――瘦。

相信出乎很多人的意料,优秀的军事家王守仁先生,却不是一个身强体壮的人,一直以来他的身体都不好,据史料记载,他还一直患有肺病,身体比较瘦弱。

张忠看着瘦得像竹竿的王守仁,想出了一个整治他的主意,当然了,这件事情的后果是他万万想不到的。

正德十四年(1519)十一月的一天,张忠突然来请王守仁观看京军训练,迫于无奈,王守仁只好答应了。

去到地方一看,京军正在练习射箭。王大人刚准备坐下看,张忠却突然走了过来,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的手中,拿着一张弓。

张忠要王守仁射箭,王守仁说射得不好,不射。

张忠说不射不行,王守仁说那好吧,我射。

用射箭来难为文人,这就是张忠搜肠刮肚想出的好主意,真不知他的脑袋是怎么长的。

京军们停止了练习,他们准备看弱不禁风的王大人出丑。

在放肆的谈笑声和轻视的目光中,王守仁走上了箭场。

他摒住呼吸,搭箭,拉弓,弓满,箭出。

十环(中红心)。

四周鸦雀无声

他深吸了一口气,从箭筒里抽出第二支箭。

拉弓,弓满,箭出。

还是十环(次中红心)

张忠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他呆呆地看着这个瘦弱的文人,目瞪口呆。

王守仁没有理会张忠,他继续重复着简单的动作,在他的世界中,似乎只剩下了这几个动作,拉弓,弓满,箭出。

依然是十环(三中红心)

然后他回头,将那张弓还给了张忠,不发一言,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仿佛眼前的这一切和箭靶上的那三支箭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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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短暂的沉寂后,围观的京军突然发出了震天的欢呼声,他们佩服眼前的这个奇人。没有人会想到,文质彬彬、和颜悦色的王大人竟然还有这一手。

这些京军们被王守仁彻底折服了,他们曾经受人指使,穷尽各种方法侮辱他,挑起纠纷为难他,但这场斗争的结果是:王守仁赢了,赢得很彻底。不用武力,也不靠强权,以德服人而已。

在这惊天动地的欢呼声中,张忠感到了恐惧,彻头彻尾的恐惧,他意识到,这些原先的帮手不会帮他作恶了,他们随时有可能掉转头来对付自己。

于是在这场射箭表演之后两天,他率领着自己的军队撤出了江西,历时数月的京军之乱就此结束。

江西百姓解脱了,但王守仁却将因此经受更大的考验。

朱厚照的幸福生活

看着狼狈归来的张忠,江彬气坏了。

他完全无法理解,位高权重的自己,为什么奈何不了一个小小的王守仁。

不能再小打小闹了,要整就把他整死!

这一次,他本着刻苦认真的精神,准备策划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阴谋,一个足以杀掉王守仁的陷阱。

就在江彬先生刻苦钻研的时候,朱厚照先生正在钓鱼。

对江彬的种种行为,朱厚并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知道现在他十分自由,而且还想继续自由下去。

出了山东,他到达了南直隶(今江苏、安徽一带),这一带湖多,朱厚照先生雅兴大发,每到必钓鱼,他还是比较大方的,钓上来的鱼都分给了左右的大臣们。

大臣们当然十分感激,千恩万谢之后,却听见了这样一句话:

“钱呢?”

大家都傻眼了,原来朱厚照先生的鱼是不能白要的,还得给钱才行!看来这位皇帝陛下很有现代劳动观念,付出了劳动就一定要报酬。

朱厚照并不缺钱,他这样做也挣不了几个钱,一句话,不就图个乐嘛。

就这么一路乐过去,到了扬州,惹出了大麻烦。

当时的扬州是全国最大的城市之一,据说人口最高曾达到一百余万,十分繁华,当然了这里之所以有名,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美女众多。

可是正德十四年(1519)十二月,这座著名城市的街头却出现了一场中国历史上可谓绝无仅有的怪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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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一片混乱,到处都站满了人,但这些人却几乎保持着同一个表情和动作――左顾右盼,这些人四处张望,只为了做一件事――抢人。

抢人的方式很简单:一群人上街,碰见男的,二话不说,往家里拉,拉不动的抬,总之要把人弄回去。

等被抢的这位哆哆嗦嗦地到了地方,琢磨着这帮人是要钱还是要命时,却看见了准备已久的锣鼓队和盛装打扮的新娘子。

然后有人走过来告诉他,你就是新郎。

之所以会发生这戏剧性的一幕,原因十分简单――朱厚照喜欢美女。

皇帝感兴趣的事情,自然有人会去代劳,而这位自告奋勇、自行其是的人是个太监,叫做吴经。

很遗憾,这位吴经也不是个好人,他先行一步到达扬州,抢占了很多民宅,说是皇帝要用,然后他又征集(抢)了很多未婚女人,也说是皇帝要用。

对于这位吴经的行为,很多史书都用了一个共同的词语来描述――矫上意。

矫上意,通俗地说,就是打着皇帝的名号干坏事,让皇帝背黑锅。因为朱厚照并没有让他来干这些缺德事。

客观地讲,朱厚照确实是干过很多荒唐的事情,私生活也算丰富多彩,但从他容忍大臣,能辨是非的一贯表现看,这个人还是比较靠谱的,可偏偏他不能容忍一成不变、老气横秋的生活,他喜欢自由自在,驰骋遨游。

而这种兴趣爱好是那些传统文官读书人们很难接受的,他也没兴趣和老头子官僚一起玩,所以搞到最后,陪在他身边的都是一些不三不四,却会找乐子的小人。

这些人没有什么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感,天天伺候这位大爷,无非也是为了钱,借着办事,趁机自己捞点油水,那实在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所以在我看来,朱厚照的黑锅虽然多,却背得也不冤,毕竟人家陪你玩,也是要拿工钱的。

吴经就是这样一个拿工钱的人,他占房子、抢女人之后,故意放出风去,让人家拿钱来赎,也算是创收的一种方式。

他这样一搞,不但搞臭了皇帝的名声,还搞出了这场让人哭笑不得,空前绝后的大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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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于征集对象限于未婚女子,人民群众立刻想出了对策,无论如何,必须先找一个来顶着,到了这个关口,什么学历、文凭、相貌、家世都不重要了,只要是男的就行。

于是老光棍们的幸福时光到了,原本找不到老婆,一下子成了紧俏产品,很快被抢光,有一些有老婆的也被抢了,不过这个问题不大,当年娶两个老婆也是国家允许的。

而那些平日就出名的风流才子此刻就麻烦了,由于声名在外,立刻成为了多家抢夺的对象,据说有一位姓金的秀才被三家同时拉住,最后被人多势众的一家抢了回去,他本人倒有几分骨气,趁人不备就爬墙逃走,可刚落地没多久,就又被另一家抢了回去。

相信对于这一景象,很多男同志都是身不能至,心向往之,不过请诸位节哀,在今天这一幕是绝对不会出现的,最新数据显示,男女比例已经达到117:100,按照这个比例,一百多人中就有十七位先生是注定要将光棍进行到底了。

据说这个比例还要进一步拉大,相信在不久之后的将来,娶到老婆的仁兄们就可以自豪地拍拍胸脯,喊一声老天保佑,阿弥陀佛了。

最后还要告诫大家,这种上街抢人的方式如果用在现代,那是未必能够行得通的,因为在今天的街头,凭外表相貌抢人,只能保证你抢到的是人,却不一定是个男人。如果你运气好,没准还能抢到几个超女。

无论如何,扬州算是彻底乱了,如果闹下去情况会完全失控,大祸将起,万幸的是,扬州还有一个叫蒋瑶的知府。

这位蒋知府平日与人为善,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不出头不行了,他跑去找吴经,希望他捞一把就够了,及早收手。

吴经哪里把这个地方官放在眼里,只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

“胆敢抗命,就杀了你!”

蒋知府说了半天好话,却得到这个一个答复,气愤到了极点,他豁了出去:

“趁早告诉你,我抗命自然该死,但百姓是朝廷的百姓,要是逼反了他们,到时追究责任,你也跑不掉!”

吴经一盘算,倒也是这么回事,这才老实了点,局势终于得到了控制。

要说这位蒋知府也真是硬汉,经过这么一番折腾,他也彻底想开了,无非就是一死,还有什么话不敢讲,他打定主意,要让朱厚照早点滚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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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厚照真的来了,他老人家倒还比较老实,只是拿着鱼竿去湖边钓鱼。蒋知府也在一旁陪同,此时江彬已经得到了吴经的报告,说这个蒋瑶妨碍他们发财。于是江彬准备难为一下这位知府。

正巧此时,朱厚照钓上了一条大鱼,他按照老传统,开玩笑地说:“这条鱼可卖五百金!”

江彬在一旁听见,立刻说道:

“蒋知府,这条鱼你就买了吧。”

这明显是坑人,可出人意料的是,蒋瑶竟然答应了,他不但答应,还马上赶回家拿钱。

没过多久,蒋瑶就捧着一些首饰和一堆衣服回来了。

朱厚照奇怪了:

“你这是干什么?”

蒋瑶昂着头大声说:

“国库没有钱!我只有这些东西了。”

江彬吓得脸都白了,可是朱厚照却没有发火。

他低头想了一下,笑了起来,把鱼丢给了蒋瑶:

“你去吧,这条鱼送给你了。”

事情到这里也算告一段落了,但蒋知府可谓是多年死火山突然爆发,一发不可收拾,打定了主意,就算死也要把朱厚照这尊大佛送出扬州。

不久之后,朱厚照派人来找他要当地特产――琼花。

蒋瑶先生是这样回答的:

“琼花本来是有的,但自从宋徽宗去北方打猎,这花就绝种了,所以没花送陛下。”

这是一句十分刻薄的话,前面曾经说过,所谓去北方打猎,学名是北狩,就是当俘虏的意思,这是明目张胆地把朱厚照先生比作亡国之君。

传话的人吓得目瞪口呆,半天呆着不动。

蒋瑶随即大喝一声:

“愣着干什么,照原话去回就是了,有什么事我来承担!”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朱厚照听到了这句话,只是叹了口气,笑了笑,轻松地表达了他的意见:

“也就这样了,我们离开这里吧。”

在这场皇帝与文官的斗争中,执著的蒋瑶胜利了,他准备欢送朱厚照先生早离疆界。

可是朱厚照先生永远是出人意料的,就在即将离开扬州的时候,他找来了蒋瑶,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自己不能白来,无论如何,你得搞点本地土特产品给我。

这就是传说中黑暗专制、恐怖独裁的明朝皇帝,如此低声下气地要东西,着实体现了其“专制独裁”的本质。

朱厚照的态度固然让人吃惊,但更意外的事情还在后头。

对于皇帝的要求,蒋瑶只回答了一句话:

“扬州没有土特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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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此,朱厚照又是一阵苦笑,但皇帝大人就这么空手开路似乎不太体面,结果无奈之下,他硬要了五百匹苎白布,也算挣回了点面子。

蒋瑶终于松了口气,虽然他不喜欢朱厚照,但基本礼仪还是要的,人都要走了,总得意思意思,于是他命令下属摆了酒席,请朱厚照吃饭,算给皇帝大人送行。

可在酒席上发生的事情却让这位知府终身难忘。

朱厚照郑重其事地接受了邀请,向官员们挥手致意,大家正准备聆听他的指示, 这位仁兄却突然翻了脸:

“摆这么多酒席干什么,我也吃不了,你们竟然如此浪费吗?”

下面的蒋瑶捏了捏自己的脸,他怕自己在做梦,一夜之间,朱厚照怎么就转了性,成了勤俭持家的模范?

可皇帝大人似乎越说越气,发了话:

“我不吃了!”

看着皇帝发了火,官员们不知所措,现场气氛十分尴尬。不过不用急,朱厚照先生的这句话还没说完。

没等官员们反应过来,朱厚照却又换了一幅笑脸,补充了刚才发言的下半句:

“把这些酒席折成银两交给我就是了。”

现场立刻陷入了寂静,极度的寂静。

怎么着?吃不了打包带走也就罢了,您还要折现金?

这兄弟还真讲实惠啊!

看着发愣发呆的官员们,朱厚照得意了,他放肆地开怀大笑,就此扬长而去。

皇帝陛下自然不缺钱,更不用说这几个酒席钱,他这样做的原因很简单――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娱乐百官,其乐无穷啊!

正德十四年(1519)十二月丙辰,朱厚照终于到达南京,至此,自八月从北京出发,一路走一路游,足足四个月时间,朱厚照终于达到了他此次旅行的终点。

在这里,他将遭遇人生中最大的危机。

不祥的预兆

当朱厚照得意洋洋地踏入南京城时,他身边的江彬也被激动的情绪所笼罩。

但是他激动的原因与朱厚照先生截然不同,经过长期的筹划和准备,他的计划已经完成,即将进入实施阶段,而实施的最佳地点,就是南京。

而在这之前,他还必须处理一个心头大患――王守仁。

但王守仁先生太不容易对付,所以这次他设计了一个极为阴毒的圈套,并指使张忠具体执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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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之后,张忠在朱厚照前转悠的时候,突然不经意间感叹了一句:

“王守仁实在不是个忠臣啊。”

朱厚照问他为什么。

“他现在一直在直隶(南)江西一带,竟这么久都不来朝见陛下,实在目中无人,陛下如果不信,可以召见他,此人一定不会来的!”

听起来是个有意思的事情,朱厚照决定试一试。

江彬之所以能肯定王守仁不会应召,其中大致包含了“狼来了”的原理。

以往江彬经常假冒朱厚照的名义矫旨办事,大家心里都有数,而王守仁和他矛盾很深,唯恐上当受骗,前来受死。而以王先生的性格,万万不会想到,这次的旨意真的是皇帝陛下发布的。

王巡抚,安心呆着吧,藐视皇帝的罪名你是背定了!

可没过多久,他就又懵了,因为有人告诉他,王守仁已经赶到了芜湖,正准备觐见皇帝。

让你来你不来,不让你来你偏来!江彬想去撞墙了。

这自然还是要托张永先生的福,他及时通知了王守仁,让他日夜兼程,快马赶过来,给了江彬一下马威。

所谓朝中有人好办事,实在不是一句空话。

朱厚照也知道王守仁到了,他倒真的想见见这位传奇人物,这下可把江彬、张忠急坏了,他们多方阻挠,准备把王守仁赶回去,绝不让他与皇帝见面。

王守仁已经受够了,他知道江彬还要继续整他,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很难有终结的时候,为了给江彬一个教训,他准备反击。

一天后,张忠突然急匆匆地跑来找江彬,告诉了他一个惊人的消息:

“王守仁不见了!”

又是一头雾水

“他去哪里了?”

“派人去找了,四处都找不到。”

见鬼了,总不至于成仙了吧,看见他的时候嫌他碍眼,心烦;看不见他的时候怕他搞阴谋,心慌。

“快去把他给我找出来!”江彬的精神要崩溃了。

王守仁没成仙,他脱掉了官服,换上了便装,去了九华山,在去的路上,他逢人便说,自己已经看破红尘,不想争名夺利,准备到山里面当道士,了此余生。

王巡抚要当道士!这个轰动新闻顿时传遍了大街小巷,张永不失时机地找到了朱厚照,告诉他,王守仁平定了叛乱,却不愿意当官,只想好好过日子,所以打算弃官不干,去修道了此一生。

朱厚照被感动了。
 
(长篇)明朝的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719]

他找来江彬,狠狠地骂了他一顿,让他今后老实点不要再乱来。

然后他传令王守仁,不要再当道士了,继续回来当他的官。

于是王道士在山里吃了几天斋,清了清肠胃,又一次光荣复出。

江彬决定放弃了,因为他终于清醒意识到,王守仁先生是一个可怕的对手,是绝对无法整倒的。

而更重要的是,不久之后他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如果稍有不慎,就会人头落地,必须集中所有精力,全力以赴。

正德十五年(1520)一月,行动正式开始。

南京兵部尚书乔宇如同往常一样,召集兵部的官员开会,并讨论近期的防务情况,南京虽然也是京城,也有六部都察院等全套中央班子,却是有名无实,一直以来,这里是被排挤、养老退休官员们的藏身之处。

但兵部是一个例外,南京兵部尚书又称为南京守备,手握兵权,负责南直隶地区的防务,是一个极其重要的位置。

因此,虽然其他部门的例会经常都会开成茶话会和聊天会,兵部的例会气氛却十分紧张,但凡有异常情况,都要及时上报,不然就会吃不了兜着走。

会议顺利进行,在情况通报和形势分析之后,乔宇正式宣布散会。

就在他也准备走的时候,却看见了一名千户向他使了个眼色。

乔宇不动声色,留了下来,等到众人走散,这位千户才凑到他跟前,告诉了他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江彬曾经派人去找守门官,想要索取城门的钥匙。

乔宇当时就呆了,他很清楚这一举动的意义。

城门白天打开,晚上关闭,如有紧急情况开门,必须通报兵部值班人员,获得许可才能开。这件事情奇怪就奇怪在,如果是皇帝要开门进出,自然会下令开门,而江彬是皇帝的亲信,日夜和皇帝呆在一起,要钥匙干什么用?

答案很简单:他要干的那件事,是绝对不会得到皇帝同意的。

乔宇打了个寒颤,他已经大致估计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你去告诉守门官,自即日起,所有城门钥匙一律收归兵部本部保管,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借用,违令者立斩!”

“如果江指挥(江彬是锦衣卫指挥使)坚持要呢?”

“让他来找我!”

江彬很快得知了乔宇不肯合作的消息,他勃然大怒,虽说乔宇是兵部尚书,堂堂的正部级高干,他却并不放在眼里。
 
(长篇)明朝的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720]

江彬的狂妄是有根据的,他不但接替钱宁成为了锦衣卫指挥使,还被任命兼管东厂,可谓是天字第一号大特务,向来无人敢惹。但他之所以敢如此嚣张,还是因为他曾经获得过的一个封号――威武副将军。

这是个在以往史书中找不到的封号,属于个人发明创造,发明者就是威武大将军朱寿,当然了,这个朱寿就是朱厚照同志本人。

朱厚照是一把手,他是二把手,他不嚣张才是怪事。

可当江彬气势汹汹地找到乔宇时,却意外地发现,乔宇似乎比他还要嚣张,无论他说什么,乔宇只是一句话:不借。

苦劝也好,利诱也好,全然无用。江彬没办法了,他恶狠狠地威胁乔宇,暗示会去皇帝那里告黑状。

然而乔宇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你去好了,看你能怎么样!

江彬不是没脑子的人,乔宇这种官场老手竟然不怕他,还如此强硬,其中必定有问题。

他忍了下来,回去便派特务去监视调查乔宇,结果让他大吃一惊,庆幸不已,原来这位乔宇不但和朝中很多高官关系良好,竟然和张永也有私交,张永还经常去他家里串门。

而乔尚书的履历也对这一切作了完美的注解――他的老师叫杨一清。

江彬发现乔宇是对的,他确实不能把此人怎么样,他不想得罪张永,更不敢得罪杨一清,刘瑾的榜样就在前面,他还想多活个几年。

很明显,这条路是走不通了,必须用别的方法。

江彬的判断十分准确,张永确实和乔宇关系紧密,但他并不知道,就在他调查乔宇的同时,张永的眼线也在监视着他。

根据种种迹象,张永和乔宇已经肯定,江彬有谋反企图。但此人行动多变,时间和方式无从得知,所以他们只能静静地等待。

失踪之谜

前方迷雾重重。

这是张永和乔宇的共同感觉,毕竟朱厚照每天都和江彬呆在一起,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只有天知道。

虽然他们对即将发生的事情进行过预想,有着充分的思想准备,但当那一天终于到来时,事情的诡异程度仍然大大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正德十五年(1520)六月丁已朔,乔宇突然气喘吁吁地跑到张永的府邸,他的脸上满是惊恐,一把抓住张永的衣袖,半天只说出了一句话:“不见了!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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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永脸色立刻变得惨白,他没问谁不见了,因为只有那个人的失踪才能让乔宇如此惊慌。

就在一天前,朱厚照前往南京附近的牛首山游览,当年南宋名将岳飞曾经在这里打败过金军,朱厚照对此地久已神往,专门跑去玩了一天。

可是就在天色已晚的时候,有人惊奇地发现,朱厚照失踪了!

但是奇怪的是,皇帝不见了,他的随从和警卫们却对此并不惊讶,也没有大张旗鼓地去寻找,似乎很奇怪,却也算正常――负责护卫工作的人是江彬。

虽然江彬封锁了消息,但是乔宇有乔宇的人,这件事很快就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他吓得魂都快没了,连忙赶来找张永,并提出了他的意见。

“情况紧急,为防有变,我这就派兵把江彬抓起来!”

张永倒是比较镇定,他告诉乔宇,目前还不能动手,毕竟局势尚未明朗,而且朱厚照这人比较没谱,出去玩个露营之类的也算正常,抓了江彬,过两天朱大爷自己回来了,那就麻烦了,况且如果匆忙动手,还可能会逼反江彬。

所以目前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多派些人出去寻找。

“先等等吧。”

这是明代历史上最为离奇的一次失踪,让人费解的是,对于此事,史书上竟然也是讳莫高深,其背后极可能有人暗中操纵,实在是神秘莫测。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十几天过去了,朱厚照连个影子都没有。

“不能再等了!”

已经近乎疯狂的乔宇再也无法忍受了,在这些等待的日子里,他如同生活在地狱里,万一朱厚照真的在他的地盘上遇害,别说江彬,连杨廷和这帮人也不会放过他。

“怎么办?”

他用盼救星的眼光看着张永,得到的却是这样一个回答:

“我也不知道。”

见惯风浪的张永这次终于手足无措了,如此怪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找谁算帐呢?外加这位朱同志又没有儿子,连个报案的苦主也没有,上法院都找不到原告,他也没了主意。

突然,一道亮光在他的脑海中浮现,他想起了一个人:

“那个人一定会有办法的。”

几天后,王守仁接到了张永的邀请。

当他听完这件离奇事件的详细介绍后,就立刻意识到,局势已经极其危险了。

但与此同时,他也作出了一个重要的判断――朱厚照还没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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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见得?”张永还是毫无头绪。

“团营目前还没有调动的迹象。”

所谓团营,是朱厚照自行从京军及边军中挑选训练的精锐,跟随他本人作战,大致可以算是他的私人武装,但平时调动大都由江彬具体负责。

“如果陛下已经遭遇不测,江彬必定会有所举动,而团营则是他唯一可用之兵,但而今团营毫无动静,想必是陛下受江彬蒙骗,藏身于某地,如此而已。”

张永和乔宇这才松了口气,既然人还活着,那就好办了。

然而王守仁却并不乐观,因为他的习惯是先说好消息,再说坏消息。

他接着告诉这二位弹冠相庆的仁兄,虽然朱厚照没有死,却也离死不远了。

他提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隐藏皇帝是很危险的事情,江彬一向谨慎,也早就过了捉迷藏的年龄,为什么突然要出此险招呢?

答案是――他在试探。

试探谋杀后可能出现的后果,试探文官大臣们的反应,而在试探之后,他将把这一幕变成事实。

在一层层地抽丝剥茧后,王守仁终于找到了这个谜团的正确答案。

现在必须阻止江彬,让他把朱厚照带出来,可是怎么才能做到这一点呢?

面对着张永和乔宇那不知所措的目光,王守仁笑了。

他总是有办法的。

第二天,南京守备军突然开始行动,在南京附近展开搜索,但他们的搜索十分奇怪,虽然人数众多,规模庞大,却似乎既没有固定的对象,也没有固定的区域,

而此时,南直隶和江西驻军也开始紧张操练备战,气势汹汹声威浩大。

对于这一切,很多人都是云里雾里,搞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但江彬是知道的,他明白,自己的阴谋已经被人识破了,突然出来这么大场面,无非是有人要告诉他,不要痴心妄想惹啥麻烦,最好放老实点。

于是在失踪了数十天后,朱厚照终于又一次出现了,对他而言,这次游玩是一次极为难忘的经历。至于阴谋问题,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玩也玩够了,朱宸濠也到手了,朱厚照终于准备回家了。

但在此之前,他还要演一出好戏。
 
(长篇)明朝的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723]

正德十五年八月暌已 南京

在一片宽阔的广场中,朱厚照命令手下放出了朱宸濠,但朱宸濠先生的脸上并没有任何的喜悦,因为他的四周都是虎视眈眈的士兵。在仅仅获得了几秒钟的自由后,朱厚照一声令下,他又被抓了起来,重新关进牢房。

这就是朱厚照的安排,他一定要亲自抓一次朱宸濠,哪怕是演戏也好,想来也只有他才能想出这种耍着人玩的花样。

终于平定了“叛乱”,朱厚照心满意足,带领全部人马踏上了归途。

在回去的路上,朱厚照也没有消停,路过镇江,他还顺道去了杨一清先生的家,白吃白住闹了几天,搞得老头子好长时间不得休息,这才高兴地拍拍屁股走人。

闹也好,玩也好,至少到目前为止,朱厚照的江南之旅还是十分顺利的,阴谋似乎并不存在,那些黑暗中蠢蠢欲动的人们对他也毫无办法。

皇帝就要回京了,在那里没有人再敢打他的主意,江彬的计划看来要落空了。

可是朱厚照绝对不会想到,死神的魔爪已经悄悄伸开,正在前方等待着他。

那个改变朱厚照一生的宿命之地,叫做清江浦。

正德十五年(1520)九月已巳,朱厚照来到了这个地方,这个充满了迷雾的神秘未知之地。

这一天,他坐上了一只小船,来到积水池,准备继续他的兴趣爱好――钓鱼。然而不久之后,他却突然落入了水中。

另一个千古谜团就此展开。

随从们立刻跳下水中,把他救了上来,朱厚照似乎也不怎么在意,然而这之后的事情却开始让人摸不着头脑。

朱厚照虽然不怎么读书,却是一个体格很好的人,他从小习武,好勇斗狠,长期参加军事训练,身体素质是相当不错的。

然而奇怪的是,这次落水之后,他的身体突然变得极为虚弱,再也没有了以往的活力和精神,整日呆在家中养病,却未见好转。

对于这次落水,史书上多有争论,从来都没有一个定论,我自然也不可能给出一个结论。

但南京的城门钥匙、牛首山的突然失踪,一切的一切似乎并不是单纯的巧合。
 
(长篇)明朝的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724]

还有那一天跟随他钓鱼的随从和警卫们,我只知道,在牛首山失踪事件发生的那一天,他们作为江彬的下属,也负责着同样的工作。

这个谜团似乎永远也无法解开了,所有的真相都已在那一天被彻底掩埋。

从此,朱厚照成为了一个病人,那个豪气凌云、驰骋千里的人不复存在,他将在死神的拖拽下一步步走向死亡。

正德十六年(1521)三月乙丑,这一幕精彩离奇的活剧终于演到了尽头。

奄奄一息的朱厚照看着四周的侍从护卫,留下了他人生的最后一句话,就此结束了他多姿多彩的传奇一生。

“我的病已经没救了,请告诉皇太后,国家大事为重,可以和内阁商议处理,以前的事情都是我的错,与旁人无关。”

对于朱厚照的这段遗言,有人认为是假的,因为在许多人的眼里,朱厚照永不会有这样的思想觉悟,他的人生应该是昏庸到底,荒淫到底的。

其实我也希望这段遗言不是真的,不过动机完全不同。

如果这段话确实出自朱厚照之口,那将是他妥协的证明,这位个性张狂,追求自我的反叛者,与那些限制他自由的老头子和规章制度斗争了一辈子,却在他人生的最后一刻,放弃了所有的努力,选择了屈服。

如果这是真的,那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因为他的传奇经历和某些人的故意抹黑,朱厚照成为了中国历史上知名度极高的一位皇帝,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他比他那位勤政老实的父亲要出名得多,如果在辞海里给他专门开一个词条,估计注解中有两个词是跑不掉的:昏庸、荒唐。

以皇帝的标准来看,这两个词用在他身上倒也不算冤枉,他实在不是个敬业的劳动者。

但以人的标准来看,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他并不残忍,也不滥杀无辜,能分清好歹,所以在我看来,他不过是一个希望干自己想干的事,自由自在度过一生的人。

作为人,他是正常的,作为皇帝,他是不正常的。

所以我就此得出了一个重要结论:

皇帝这份活儿,真他娘的不是人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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