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节的铃声（小小小说水水水楼）
- 主题发起人 The Devil Wears Prad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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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1-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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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完这段台阶，就又进了个城楼。小H和老太太都累得气喘吁吁，我也觉得两腿乏力。城楼四下都是断壁残垣，很有一番古罗马废墟的架势。一个带红军帽的老头儿坐在地上卖饮料。还有个妇女也盘腿坐着，面前摆着些旅游纪念品，显然也是个小贩。老头儿跟我们兜售他的矿泉水，说十块一瓶。那妇女看看老太太，眼里露出一丝羡慕，没出声。估计这里的行规是不允许她们向有人陪爬的游客兜售。
我们四面眺望了片刻，出了城楼继续往前走。老太太凑到我跟前，悄声说，那老头儿最坏了，别人给中国人都是卖五块一瓶，给老外才卖十块。老太太语气恨恨的，仿佛跟那老头儿有过节似的。
我们爬到下一个城楼的时候，发现小H已经落在后面好几百米。我们大声喊他让他跟上来，他远远的吆喝着回答我们说他怂了，没劲再爬了，就在那里等我们回来。
小H是我们几个里最年轻的，没想到这么不济。我们使劲大呼小叫地涮了他几句，有继续往上爬。又过一个城楼，老太太的气色变得很难看，她喘着气说：“我也爬不动了，我在这里等你们吧”。说着找了个墙荫坐下。
我心想老太太也真不容易，连小H这样年轻人都吃不消的长城，她今天爬第三趟了，刚才那段实在陡，估计老太太平时都走小路绕开了。
我和老B说，行，你在这里等着吧。老太太叮嘱道：＂前面几个城楼里都有卖纪念品的，你们可千万别买他们的啊！＂我们说好。
刚走出十来米，就听身后的老太太对着前面城楼像唱山歌似的拉长声音大喊：＂他们是我的人！你们不许喂他们！＂连喊了好几遍，生怕前面城楼里的人听不到。
听着老太太的喊声在山间回荡，我跟老B相视一笑，觉得这老太太还真有意思。我跟老B说，刚开始我还担心老太太把我们引到山里打劫呐。老B说，他开始也有点顾虑。他又加了句：＂前两天看到篇文章上说，信不信任别人实际上是看信不信任自己。＂这话里真有些深意。我低头细细体会，不由感慨在今天的中国信任真是件不容易的事。
＂等等我！＂身后又传来老太太的喊声。我们回头一看，只见老太太从几十米开外处又急匆匆向我们赶来。她显然是不放心我们，怕我们会买别人的东西。不知是因为走得急促，还是因为疲倦，她的脚步有些踉跄。
我心里忽然有些不忍，赶忙迎着老太太走过去，一边大声说：＂您不用过来了！我们肯定不买前面的！＂老B也大声说，＂放心！要买就买你的！别过来了！您歇着吧！＂
老太太这才停下脚步，又坐了下来。
这之后的路上，我心里总怀着些淡淡的酸楚。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一天要爬三趟长城，为了能做成一笔生意。想到这些天在北京城里我的朋友们一掷千金的消费，这老太太的一笔生意对她不知道意味着什么。
站在高高的东五眼楼上，山风浩荡，起伏的山峦在风中呼啸。经过几百年风雨冲刷过的长城在连绵的群山顶上毅然挺立着。古老的砖墙，历经了无数世事变迁，想必也目睹了一代代中国人艰辛的挣扎。
我们四面眺望了片刻，出了城楼继续往前走。老太太凑到我跟前，悄声说，那老头儿最坏了，别人给中国人都是卖五块一瓶，给老外才卖十块。老太太语气恨恨的，仿佛跟那老头儿有过节似的。
我们爬到下一个城楼的时候，发现小H已经落在后面好几百米。我们大声喊他让他跟上来，他远远的吆喝着回答我们说他怂了，没劲再爬了，就在那里等我们回来。
小H是我们几个里最年轻的，没想到这么不济。我们使劲大呼小叫地涮了他几句，有继续往上爬。又过一个城楼，老太太的气色变得很难看，她喘着气说：“我也爬不动了，我在这里等你们吧”。说着找了个墙荫坐下。
我心想老太太也真不容易，连小H这样年轻人都吃不消的长城，她今天爬第三趟了，刚才那段实在陡，估计老太太平时都走小路绕开了。
我和老B说，行，你在这里等着吧。老太太叮嘱道：＂前面几个城楼里都有卖纪念品的，你们可千万别买他们的啊！＂我们说好。
刚走出十来米，就听身后的老太太对着前面城楼像唱山歌似的拉长声音大喊：＂他们是我的人！你们不许喂他们！＂连喊了好几遍，生怕前面城楼里的人听不到。
听着老太太的喊声在山间回荡，我跟老B相视一笑，觉得这老太太还真有意思。我跟老B说，刚开始我还担心老太太把我们引到山里打劫呐。老B说，他开始也有点顾虑。他又加了句：＂前两天看到篇文章上说，信不信任别人实际上是看信不信任自己。＂这话里真有些深意。我低头细细体会，不由感慨在今天的中国信任真是件不容易的事。
＂等等我！＂身后又传来老太太的喊声。我们回头一看，只见老太太从几十米开外处又急匆匆向我们赶来。她显然是不放心我们，怕我们会买别人的东西。不知是因为走得急促，还是因为疲倦，她的脚步有些踉跄。
我心里忽然有些不忍，赶忙迎着老太太走过去，一边大声说：＂您不用过来了！我们肯定不买前面的！＂老B也大声说，＂放心！要买就买你的！别过来了！您歇着吧！＂
老太太这才停下脚步，又坐了下来。
这之后的路上，我心里总怀着些淡淡的酸楚。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一天要爬三趟长城，为了能做成一笔生意。想到这些天在北京城里我的朋友们一掷千金的消费，这老太太的一笔生意对她不知道意味着什么。
站在高高的东五眼楼上，山风浩荡，起伏的山峦在风中呼啸。经过几百年风雨冲刷过的长城在连绵的群山顶上毅然挺立着。古老的砖墙，历经了无数世事变迁，想必也目睹了一代代中国人艰辛的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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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东五眼楼回来跟老太太和小H会合上，老太太见我们空着手，松了口气，脸上禁不住露出舒心的笑容，两只眼睛又笑成了条缝。我说，好，老太太，我们买你点东西。老B也说，把你的宝贝都亮出来看看。
老太太说，不急不急，现在给你们，你们不是还得背着？
老太太知道我们会买她的东西，开心地又给我们导游。她往山谷里一指，说，那边就是二处。
＂什么是二处啊？＂听她说过几次＂二处＂了，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长城二处啊！＂老太太说。
哦，原来是个政府机关啊。我打趣着说，咱们下回成立个长城三处，把你们这些陪爬长城的都组织起来！
这时一个三四十岁的妇女跟上我们，跟老太太打了个招呼。老太太问她今天卖出东西去了吗，她说都白爬了。看来也是＂三处＂的。那妇女趁机加入我们这伙，一边跟我们闲聊，一边跟我们一起往下走。这回我们让老太太带我们从城墙边的小路下去。那妇女主动跟我们搭讪着，说着说着扯到了老太太。
老太太姓周，家里有两个儿子，大儿子之前在建筑工地做工，结果头被砸了，一直卧床不起。二儿子到北京城里打工去了，好久没回来了。老太太家的老头儿脚有残疾，没法出来干活，所以家里就靠老太太一个人。
我问老太太，＂你一个月能挣一千块吗？＂
＂挣不了！六七百就很不错喽！＂老太太答道。
＂您干这个多久了？＂
＂十多年了。＂老太太说。
＂为什么不去种地？种地养不活家里吗？＂我又问。
＂没地种了，好地都给二处征了去建停车场盖饭店了。＂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路边一片灌木丛里稀稀落落长着些细溜溜的甜秆，在微风中簌簌颤动。
下山很快。在山脚下我们找了个阴凉地看老太太把她的袋子打开，把T恤衫、画册、工艺品等旅游纪念品一件件摆弄给我们看。我扫了一眼觉得没啥好东西，但还是问了下扇子怎么卖。老太太不好意思的笑了下，说，你看七十行吗？她想必知道这是狮子大开口，所以一直不好意思告诉我们。
老B说，＂这也卖得太贵了！＂
我看了老B一眼，给她使了个眼色，又对老太太说：“行！咱们不还价！”
老B和小H都明白了我的意思，也纷纷挑了些东西。最后总计二百五十块，我塞给老太太三百。老太太连声道谢。
旁边那个妇女这时连忙跟我恳求说，您也买我点东西吧，今天我还一笔没做呢。老太太在一旁马上对她凶起来说，“以前你的人从来都不让我卖！” 那妇女只好悻悻地走开了。
我们开车离开停车场的时候，路边几个＂三处＂装束的妇女坐在马路沿上聊天。我朝她们望去希望看到那个老太太，好跟她打个招呼道别，可惜她不在其中。
回程的路好像快很多，车不知不觉就驶入了北京拥挤的四环。这一路我脑海里一直盘旋着老太太的样子。我想我回来一定要把今天爬长城的故事写下来。因为今天，我不仅看到了那个伟大的未经新砖修复的古长城，更看到了那个真实的未经繁荣掩饰的中国，还有那些不伟大，不高贵，但依然让我怜惜的平平常常的中国人。
（完）
老太太说，不急不急，现在给你们，你们不是还得背着？
老太太知道我们会买她的东西，开心地又给我们导游。她往山谷里一指，说，那边就是二处。
＂什么是二处啊？＂听她说过几次＂二处＂了，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长城二处啊！＂老太太说。
哦，原来是个政府机关啊。我打趣着说，咱们下回成立个长城三处，把你们这些陪爬长城的都组织起来！
这时一个三四十岁的妇女跟上我们，跟老太太打了个招呼。老太太问她今天卖出东西去了吗，她说都白爬了。看来也是＂三处＂的。那妇女趁机加入我们这伙，一边跟我们闲聊，一边跟我们一起往下走。这回我们让老太太带我们从城墙边的小路下去。那妇女主动跟我们搭讪着，说着说着扯到了老太太。
老太太姓周，家里有两个儿子，大儿子之前在建筑工地做工，结果头被砸了，一直卧床不起。二儿子到北京城里打工去了，好久没回来了。老太太家的老头儿脚有残疾，没法出来干活，所以家里就靠老太太一个人。
我问老太太，＂你一个月能挣一千块吗？＂
＂挣不了！六七百就很不错喽！＂老太太答道。
＂您干这个多久了？＂
＂十多年了。＂老太太说。
＂为什么不去种地？种地养不活家里吗？＂我又问。
＂没地种了，好地都给二处征了去建停车场盖饭店了。＂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路边一片灌木丛里稀稀落落长着些细溜溜的甜秆，在微风中簌簌颤动。
下山很快。在山脚下我们找了个阴凉地看老太太把她的袋子打开，把T恤衫、画册、工艺品等旅游纪念品一件件摆弄给我们看。我扫了一眼觉得没啥好东西，但还是问了下扇子怎么卖。老太太不好意思的笑了下，说，你看七十行吗？她想必知道这是狮子大开口，所以一直不好意思告诉我们。
老B说，＂这也卖得太贵了！＂
我看了老B一眼，给她使了个眼色，又对老太太说：“行！咱们不还价！”
老B和小H都明白了我的意思，也纷纷挑了些东西。最后总计二百五十块，我塞给老太太三百。老太太连声道谢。
旁边那个妇女这时连忙跟我恳求说，您也买我点东西吧，今天我还一笔没做呢。老太太在一旁马上对她凶起来说，“以前你的人从来都不让我卖！” 那妇女只好悻悻地走开了。
我们开车离开停车场的时候，路边几个＂三处＂装束的妇女坐在马路沿上聊天。我朝她们望去希望看到那个老太太，好跟她打个招呼道别，可惜她不在其中。
回程的路好像快很多，车不知不觉就驶入了北京拥挤的四环。这一路我脑海里一直盘旋着老太太的样子。我想我回来一定要把今天爬长城的故事写下来。因为今天，我不仅看到了那个伟大的未经新砖修复的古长城，更看到了那个真实的未经繁荣掩饰的中国，还有那些不伟大，不高贵，但依然让我怜惜的平平常常的中国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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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爬长城 （全文）
回国的几天，公干、访友、吃喝、娱乐排得满满的，每天吃着或精致细腻或浓郁粗犷的美味佳肴，领略着歌舞升平背后的繁荣和堕落，终于有一天能抽出时间去爬一下人们从来都说象征着伟大的中华民族的伟大的长城。
老B驱车带着我和小H开上京承高速，一路谈笑着向司马台长城驶去。我们三个都拿着加拿大护照，只是老B早在八年前就回国发展了，经过一番跌打滚爬，现在也自己开个公司做得有声有色。
上午的天气不算太好，离开了北京城灰蒙蒙的空气，郊外的天空仍不晴朗，藏在淡淡的雾气中的群山若隐若现。我心里嘀咕，这样的天气爬长城不晓得能看出多远。车在郁郁葱葱的丘陵中开出五六十公里，空气渐渐清新起来，北京城里的纷乱也不知不觉被忘在身后。
老B一路跟我兴致勃勃的讲他的公司。他是个很简单的人，我曾经怀疑过他这样的性格是否能在中国的商场站住脚，但显然他性格中的善良豪爽让他结交了一些不错的朋友，估计时时能有贵人相助吧。
峰回路转，公路左前方有几座橘红的山丘突然在眼前崛起。山上只点缀着些许深绿，裸露着的红土张扬醒目，跟刚才那一路满眼青翠的夏末风景迥然相异。看来果真这里风景独好，我禁不住一阵兴奋。这次回国之前就听几个朋友强烈推荐司马台长城，说那里风景好，长城也是没修复过，游人罕至，所以这趟我们特意没去八达岭长城跟那里的人山人海凑热闹。
十几分钟后，车顺着司马台长城的路牌下了高速。但开出几里路之后，前方的公路却被封了。我们下来问了个园林管理处的人，他告诉我们司马台长城现在正在大修，要到明年十月才重新开放。正在扫兴，那人又说，你们可以再沿高速开十公里，去爬金山岭长城。
金山岭长城？从来没听说过。虽然有些失落，不知道那里能看到什么，但已经走了这么远，总得去看看才不虚此行吧。
那人看出我们的遗憾，又补了句，去那看看吧，那挺好，重修过，比这里像样。他哪里想到他这么一说，我心里又多了几分失望。来司马台也是为了感受一下古老真实的长城，那些修复过的新砖新墙反倒没那么吸引我。
那也得去看看，我们道了声谢，又开车转上高速。
金山岭长城隶属河北省，旅游区占地面积不小。有个东门，离高速不远；还有个正门，得从东门沿山间公路再往深处开几分钟。我们在东门稍作停顿，跟人打听了一下路，又开到正门，在一个开阔的停车场把车停下。
旅游区大门口竖着两个高高的门柱，气派非凡。朝门里望去能看到一个古风建筑，猛一看以为是什么名胜，再一细看原来是个饭店。
买票进了大门，正是晌午饥肠辘辘的时候。我们一商量，决定先吃顿便饭再爬长城。
那饭店里面装潢朴素，远不如门面风光，店员一个个穿着白色的工作服，让我想起二十年前国内的国营小吃部里服务员的经典装束。这些天在北京城里吃喝见多了大排场，这里相比之下就没法谈档次了。我们点的那几个菜倒还可口，虽然厨子的水平一般，但蔬菜格外新鲜，柴鸡汤也特别鲜美。吃完饭抹抹嘴，拍拍充实的肚子，我们爬长城的兴致也勃然而生。
沿着饭店前宽阔的柏油路，我们铿铿地往前走。雾气已经散尽，眼前青山重重，长城还连个影子都看不到。
我们一边走一边商量怎么才能往司马台方向爬，看看古长城什么样子。这时一个农民模样的老太太走上来，讪笑着问：＂你们吃过饭了？＂
老太太穿着件旧衬衫，白底碎花，不知是因为脏还是旧，白底色泛着暗黄的汗渍，图案也说不清是粉色、红色还是紫色。她下面穿一条浅灰色的裤子，两腿膝盖前脏兮兮的沾着些泥土。她皮肤黑红，脸蛋象年轻人一样光溜溜的，看起来精神不错，但额头眼角刀刻般的深深的皱纹透露出她至少六十岁的年纪。有趣的是她头上带着顶鲜红的棒球帽，上面还有个Nike的标志。
老太太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深色布袋子。从她稍稍向前弓着背的姿态看，那袋子不轻。她背上的袋子让我对她问话的第一反应是她是想卖吃的东西给我们。
"我们刚刚在里面吃过了。＂我答道，一边朝旁边的饭店一指。
老太太一边跟着我们一起往前走一边堆起笑容恳求着说：＂我带你们爬到顶上，你们好心人买我些纪念品吧。＂
原来是小贩。我心想，现在小贩的business model 也与时俱进了，竟然还有带路陪爬服务。我们几个互相看了一眼，说不买不买。
＂我带你们爬吧，你们随便买点东西就行。＂老太太赶忙又说，＂你们是往哪边爬？＂
＂我们想往司马台那方向爬看看古长城，你知道怎么走？＂我心想正好问她一下。
＂啊，二处那头啊。你们跟我走吧！＂老太太声音爽朗干脆，一副熟门熟路的架势，＂就从这条小路上去，还能近不少。＂她手一指，果然，几米之外就是一条土路，从柏油路左侧岔出去。
老太太说的＂二处＂两个字我们当时没人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甚至不知道她说的是哪两个字。老B又认真问了一句：＂我们是要去看没修过的长城，这儿能看到？＂
＂能，你们跟我走吧！＂老太太说着迈开步子径直朝小路走去，仿佛我们已经答应让她带路了似的。
我心里虽然有点犹豫，但听说能看到古长城心头一喜，再被老太太那不由分说的气势一带，我看看老B和小H，说，要不咱们跟她走？
他俩互相看看，半信半疑了片刻，说：那，走吧。估计也是在动摇之中见我不反对，就稀里糊涂的同意了。
老太太步伐不快，但稳健均匀。跟着老太太顺着土路往前走，很快就进入了密密的山林中。本来园林里游客就很少，在这密林之中就更是前后都看不到人。林子里一片安静，只能听到鸟鸣和我们踏踏的脚步声。我心里开始打鼓，因为想起来不久前一个朋友跟我们说起他以前爬野长城的时候被当地刁民打劫的事。我脑子里闪过老太太引我们进入土匪埋伏的包围圈被土匪绑票的场景，一刹那心生退意，随即又侥幸的想，不至于吧。
一边暗笑自己神经，我还是忍不住想探探虚实。我问走在最前面的老太太：＂从这里爬到长城要多久？＂
＂两三个小时吧。＂老太太一面头也不回的答道，＂我今天爬两趟了。＂
＂啊？＂我心想，这老太太体力这么好。＂您多大年龄了？这么能爬。＂
＂六十三。＂
＂这么大年龄还出来干这么辛苦的活？＂
＂没办法，老头儿残废在家，只能靠我。＂老太太借机又开始做我们工作，＂所以你们好心人可得买我点东西。今天到现在还没卖出东西呢。＂她停下脚步回头看看我，目光中含着恳请，也似乎带着不安和猜疑，像是在揣摩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会不会买她的东西。等我走到她身边，她又低下头迈开步子跟我并排前进。
虽然我未必相信她说的老头儿残废这种乞讨者常用的由头，但她平稳的脚步，均匀的气息，让我觉得她象是个专业＂陪爬小贩＂，心里的顾虑也放下些。
＂我们可不是好心人，可没答应买你的东西啊！＂我打趣她说，其实心里想好了，要是她真带我们看到古长城，就买她点东西。
＂你们一看就是好心人。今天早上带的两拨老外就抠门儿，啥也没买，白爬了。＂
＂您跟老外说得明白吗？＂我好奇心起。
＂有的老外懂中文，能听懂。他们不懂中文，我也懂外文。＂
＂您懂外文？＂这我怎么也不信。
＂嗯。我会好几国外语呢。＂老太太得意地笑了，松弛的眼皮下面的眼睛眯成了条缝。
＂真的？＂
＂是啊，英文你好就是哈罗，买书叫白布克，买T恤衫就叫白踢射，跟中文差不多。＂老太太开始炫耀自己的英文，又把日语法语德语里这几个词怎么说跟我数了一遍，满脸得意的神气像个孩子。
＂赫，这么厉害！＂老B跟小H哄笑起来，＂您到底会几国语言啊？＂
老太太一边低头铿铿地往前走，一边说：＂五六国吧。＂
我忽然对这老太太的兴趣油然而生，担心劫匪的顾虑也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们一路聊着，老太太说，象她这样的＂陪爬＂小贩一共五十三个，大家同行公议每人领一个号，她的号是三十五号，就负责陪第三十五拨游客爬长城，别人不能接她的客人，她也不能接别人的客人。我们因为是今天的第三十五拨，所以归她接。我们听了暗笑，原来他们还是有组织有纪律呐。
老太太说能接到什么样的客人就全靠运气。这里老外来的多，老外有抠门的，也有好人。他说有一次她带一个老外老头儿跟他儿子和中国儿媳妇一起爬长城，那家人可心疼她了，买了她好些东西。
我问她那些纪念品都卖什么价，老太太低头一笑，一言不发，让我一时搞不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有心考察一下老太太的＂导游＂资格，我问她，这长城历史有多久了？
老太太说：＂好几百年了，大概五六百年吧。＂
＂长城不是秦始皇建的吗，何止五六百年？＂
＂不是，这儿的长城是明朝建的，戚继光建的。＂老太太还真不含糊。
土路越走越窄，渐渐变成了不能两人并行的羊肠小道，我于是换到老太太身后，我们四人排成一个小纵队。小路在林间茂密的枝叶中蜿蜒着，渐行渐陡。头顶的太阳也不知什么时候变的火辣，从树缝中炙烤着我们。
我身上已是汗流浃背，回头看看小H和老B，也都是大汗淋漓，特别是小H，象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前面老太太的脚步依然稳健，只是呼吸声明显粗重了些。
咱们歇一下吧，我说。于是大家都停下来，我们三个每人打开一瓶自己带的矿泉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半瓶。老太太也从布袋子里摸出半瓶矿泉水，小心翼翼的嘬了一口，又拿出把黑折扇摇了起来。
我们休息了一会儿，问老太太还有多远到长城。她说，不远了，就在前面。我们于是收拾起精神，继续前行。
果然几分钟后，小路一折，抬头看时，一段灰黄色的城墙从树顶上赫然挺出。＂看，长城！＂我们都欢呼起来，忙不迭得拿出相机劈里啪啦地拍照。
顺着小路我们慢慢走到城墙脚下。城墙并不如想象中的高大雄伟，也就高出地面几米，土灰色的砖墙破落残缺，果然是未经修复的古长城。沿着城墙跟继续往前，很快就遇到一个城楼。从城楼的一个小门钻进去，里面有两层。一楼是个近似封闭的小室，只有几个门洞通向外面， 还有个很陡的楼梯通向二层。我们顺楼梯攀到二层，眼前豁然开朗。极目远眺，群山连绵，尽收眼底。长城，正如一条长龙在青葱的山脊上起伏延伸。
这时老太太也呼哧呼哧地爬上了二楼，我们拍了些照片，一边修整体力。城头上除了我们之外唯一的一拨游客是几个老外。我们跟他们用英文寒暄了几句，他们说他们是法国人。我对老B和小H说：＂兄弟们，你们法语都会说吧？＂还没等这两位加拿大人开口，老太太脱口而出：＂蹦如！＂逗得我们一阵爆笑。
休息差不多了，我问老太太司马台长城在哪个方向。老太太朝远处一指，＂那头，过了东五眼楼就是。＂我们顺老太太的手指看去，果然看到远处一个城楼高高耸立着，上面隐约可见五个暸望孔，想必就是东五眼楼。我们说，好，就往那里爬！
老太太说，沿着城墙跟有条小路上东五眼楼，近点儿，也好走。我们说，不，既然到了长城，当然要在城墙上走！
下到楼下，跟着老太太钻出一个拱门，我们踏着城墙顶上的砖路向东走去。路面缓缓向上，铺路的城砖大多还结实完整。路两侧的垛墙很多已经缺损了，有一段甚至完全缺失了，站在路缘可以直接看到城墙跟和下面的树丛。虽然城墙并不太高，看下去还是会腿肚子发软。
走着走着，前面的路面陡然立起，变成了近乎直上的阶梯。这段阶梯残缺不齐，破损的厉害。全长大约数十米，因为坡度陡，差不多六七十度向上，站在台阶上有要后仰摔下去的感觉。上了几米之后，我就不敢再回头向后看，生怕不小心一跟头向后翻过去。小H这时紧张得四足着地向上爬行，好尽量降低重心。老太太爬的也很吃力，步伐缓慢了许多，身体也晃悠悠的。我如临大敌地退到她后面两三个台阶，弓着背挡在她身后，心想她要是不小心翻下来，我可以挡她一下。
＂老太太，您当心点，别摔下来啊！＂我对老太太喊了一声，一边专心致志地把重心往前压着往上爬，一边盯着前面的老太太，随时准备扶她一把。
老太太念叨着说，＂您可真是好心人，比我儿子还关心我。＂
＂我可不是好心人，我是怕您摔下来砸到我！＂我忍不住又开她玩笑。
爬完这段台阶，就又进了个城楼。小H和老太太都累得气喘吁吁，我也觉得两腿乏力。城楼四下都是断壁残垣，很有一番古罗马废墟的架势。一个带红军帽的老头儿坐在地上卖饮料。还有个妇女也盘腿坐着，面前摆着些旅游纪念品，显然也是个小贩。老头儿跟我们兜售他的矿泉水，说十块一瓶。那妇女看看老太太，眼里露出一丝羡慕，没出声。估计这里的行规是不允许她们向有人陪爬的游客兜售。
我们四面眺望了片刻，出了城楼继续往前走。老太太凑到我跟前，悄声说，那老头儿最坏了，别人给中国人都是卖五块一瓶，给老外才卖十块。老太太语气恨恨的，仿佛跟那老头儿有过节似的。
我们爬到下一个城楼的时候，发现小H已经落在后面好几百米。我们大声喊他让他跟上来，他远远的吆喝着回答我们说他怂了，没劲再爬了，就在那里等我们回来。
小H是我们几个里最年轻的，没想到这么不济。我们使劲大呼小叫地涮了他几句，有继续往上爬。又过一个城楼，老太太的气色变得很难看，她喘着气说：“我也爬不动了，我在这里等你们吧”。说着找了个墙荫坐下。
我心想老太太也真不容易，连小H这样年轻人都吃不消的长城，她今天爬第三趟了，刚才那段实在陡，估计老太太平时都走小路绕开了。
我和老B说，行，你在这里等着吧。老太太叮嘱道：＂前面几个城楼里都有卖纪念品的，你们可千万别买他们的啊！＂我们说好。
刚走出十来米，就听身后的老太太对着前面城楼像唱山歌似的拉长声音大喊：＂他们是我的人！你们不许喂他们！＂连喊了好几遍，生怕前面城楼里的人听不到。
听着老太太的喊声在山间回荡，我跟老B相视一笑，觉得这老太太还真有意思。我跟老B说，刚开始我还担心老太太把我们引到山里打劫呐。老B说，他开始也有点顾虑。他又加了句：＂前两天看到篇文章上说，信不信任别人实际上是看信不信任自己。＂这话里真有些深意。我低头细细体会，不由感慨在今天的中国信任真是件不容易的事。
＂等等我！＂身后又传来老太太的喊声。我们回头一看，只见老太太从几十米开外处又急匆匆向我们赶来。她显然是不放心我们，怕我们会买别人的东西。不知是因为走得急促，还是因为疲倦，她的脚步有些踉跄。
我心里忽然有些不忍，赶忙迎着老太太走过去，一边大声说：＂您不用过来了！我们肯定不买前面的！＂老B也大声说，＂放心！要买就买你的！别过来了！您歇着吧！＂
老太太这才停下脚步，又坐了下来。
这之后的路上，我心里总怀着些淡淡的酸楚。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一天要爬三趟长城，为了能做成一笔生意。想到这些天在北京城里我的朋友们一掷千金的消费，这老太太的一笔生意对她不知道意味着什么。
站在高高的东五眼楼上，山风浩荡，起伏的山峦在风中呼啸。经过几百年风雨冲刷过的长城在连绵的群山顶上毅然挺立着。古老的砖墙，历经了无数世事变迁，想必也目睹了一代代中国人艰辛的挣扎。
从东五眼楼回来跟老太太和小H会合上，老太太见我们空着手，松了口气，脸上禁不住露出舒心的笑容，两只眼睛又笑成了条缝。我说，好，老太太，我们买你点东西。老B也说，把你的宝贝都亮出来看看。
老太太说，不急不急，现在给你们，你们不是还得背着？
老太太知道我们会买她的东西，开心地又给我们导游。她往山谷里一指，说，那边就是二处。
＂什么是二处啊？＂听她说过几次＂二处＂了，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长城二处啊！＂老太太说。
哦，原来是个政府机关啊。我打趣着说，咱们下回成立个长城三处，把你们这些陪爬长城的都组织起来！
这时一个三四十岁的妇女跟上我们，跟老太太打了个招呼。老太太问她今天卖出东西去了吗，她说都白爬了。看来也是＂三处＂的。那妇女趁机加入我们这伙，一边跟我们闲聊，一边跟我们一起往下走。这回我们让老太太带我们从城墙边的小路下去。那妇女主动跟我们搭讪着，说着说着扯到了老太太。
老太太姓周，家里有两个儿子，大儿子之前在建筑工地做工，结果头被砸了，一直卧床不起。二儿子到北京城里打工去了，好久没回来了。老太太家的老头儿脚有残疾，没法出来干活，所以家里就靠老太太一个人。
我问老太太，＂你一个月能挣一千块吗？＂
＂挣不了！六七百就很不错喽！＂老太太答道。
＂您干这个多久了？＂
＂十多年了。＂老太太说。
＂为什么不去种地？种地养不活家里吗？＂我又问。
＂没地种了，好地都给二处征了去建停车场盖饭店了。＂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路边一片灌木丛里稀稀落落长着些细溜溜的甜秆，在微风中簌簌颤动。
下山很快。在山脚下我们找了个阴凉地看老太太把她的袋子打开，把T恤衫、画册、工艺品等旅游纪念品一件件摆弄给我们看。我扫了一眼觉得没啥好东西，但还是问了下扇子怎么卖。老太太不好意思的笑了下，说，你看七十行吗？她想必知道这是狮子大开口，所以一直不好意思告诉我们。
老B说，＂这也卖得太贵了！＂
我看了老B一眼，给他使了个眼色，又对老太太说：“行！咱们不还价！”
老B和小H都明白了我的意思，也纷纷挑了些东西。最后总计二百五十块，我塞给老太太三百。老太太连声道谢。
旁边那个妇女这时连忙跟我恳求说，您也买我点东西吧，今天我还一笔没做呢。老太太在一旁马上对她凶起来说，“以前你的人从来都不让我卖！” 那妇女只好悻悻地走开了。
我们开车离开停车场的时候，路边几个＂三处＂装束的妇女坐在马路沿上聊天。我朝她们望去希望看到那个老太太，好跟她打个招呼道别，可惜她不在其中。
回程的路好像快很多，车不知不觉就驶入了北京拥挤的四环。这一路我脑海里一直盘旋着老太太的样子。我想我回来一定要把今天爬长城的故事写下来。因为今天，我不仅看到了那个伟大的未经新砖修复的古长城，更看到了那个真实的未经繁荣掩饰的中国，还有那些不伟大，不高贵，但依然让我怜惜的平平常常的中国人。
（完）
回国的几天，公干、访友、吃喝、娱乐排得满满的，每天吃着或精致细腻或浓郁粗犷的美味佳肴，领略着歌舞升平背后的繁荣和堕落，终于有一天能抽出时间去爬一下人们从来都说象征着伟大的中华民族的伟大的长城。
老B驱车带着我和小H开上京承高速，一路谈笑着向司马台长城驶去。我们三个都拿着加拿大护照，只是老B早在八年前就回国发展了，经过一番跌打滚爬，现在也自己开个公司做得有声有色。
上午的天气不算太好，离开了北京城灰蒙蒙的空气，郊外的天空仍不晴朗，藏在淡淡的雾气中的群山若隐若现。我心里嘀咕，这样的天气爬长城不晓得能看出多远。车在郁郁葱葱的丘陵中开出五六十公里，空气渐渐清新起来，北京城里的纷乱也不知不觉被忘在身后。
老B一路跟我兴致勃勃的讲他的公司。他是个很简单的人，我曾经怀疑过他这样的性格是否能在中国的商场站住脚，但显然他性格中的善良豪爽让他结交了一些不错的朋友，估计时时能有贵人相助吧。
峰回路转，公路左前方有几座橘红的山丘突然在眼前崛起。山上只点缀着些许深绿，裸露着的红土张扬醒目，跟刚才那一路满眼青翠的夏末风景迥然相异。看来果真这里风景独好，我禁不住一阵兴奋。这次回国之前就听几个朋友强烈推荐司马台长城，说那里风景好，长城也是没修复过，游人罕至，所以这趟我们特意没去八达岭长城跟那里的人山人海凑热闹。
十几分钟后，车顺着司马台长城的路牌下了高速。但开出几里路之后，前方的公路却被封了。我们下来问了个园林管理处的人，他告诉我们司马台长城现在正在大修，要到明年十月才重新开放。正在扫兴，那人又说，你们可以再沿高速开十公里，去爬金山岭长城。
金山岭长城？从来没听说过。虽然有些失落，不知道那里能看到什么，但已经走了这么远，总得去看看才不虚此行吧。
那人看出我们的遗憾，又补了句，去那看看吧，那挺好，重修过，比这里像样。他哪里想到他这么一说，我心里又多了几分失望。来司马台也是为了感受一下古老真实的长城，那些修复过的新砖新墙反倒没那么吸引我。
那也得去看看，我们道了声谢，又开车转上高速。
金山岭长城隶属河北省，旅游区占地面积不小。有个东门，离高速不远；还有个正门，得从东门沿山间公路再往深处开几分钟。我们在东门稍作停顿，跟人打听了一下路，又开到正门，在一个开阔的停车场把车停下。
旅游区大门口竖着两个高高的门柱，气派非凡。朝门里望去能看到一个古风建筑，猛一看以为是什么名胜，再一细看原来是个饭店。
买票进了大门，正是晌午饥肠辘辘的时候。我们一商量，决定先吃顿便饭再爬长城。
那饭店里面装潢朴素，远不如门面风光，店员一个个穿着白色的工作服，让我想起二十年前国内的国营小吃部里服务员的经典装束。这些天在北京城里吃喝见多了大排场，这里相比之下就没法谈档次了。我们点的那几个菜倒还可口，虽然厨子的水平一般，但蔬菜格外新鲜，柴鸡汤也特别鲜美。吃完饭抹抹嘴，拍拍充实的肚子，我们爬长城的兴致也勃然而生。
沿着饭店前宽阔的柏油路，我们铿铿地往前走。雾气已经散尽，眼前青山重重，长城还连个影子都看不到。
我们一边走一边商量怎么才能往司马台方向爬，看看古长城什么样子。这时一个农民模样的老太太走上来，讪笑着问：＂你们吃过饭了？＂
老太太穿着件旧衬衫，白底碎花，不知是因为脏还是旧，白底色泛着暗黄的汗渍，图案也说不清是粉色、红色还是紫色。她下面穿一条浅灰色的裤子，两腿膝盖前脏兮兮的沾着些泥土。她皮肤黑红，脸蛋象年轻人一样光溜溜的，看起来精神不错，但额头眼角刀刻般的深深的皱纹透露出她至少六十岁的年纪。有趣的是她头上带着顶鲜红的棒球帽，上面还有个Nike的标志。
老太太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深色布袋子。从她稍稍向前弓着背的姿态看，那袋子不轻。她背上的袋子让我对她问话的第一反应是她是想卖吃的东西给我们。
"我们刚刚在里面吃过了。＂我答道，一边朝旁边的饭店一指。
老太太一边跟着我们一起往前走一边堆起笑容恳求着说：＂我带你们爬到顶上，你们好心人买我些纪念品吧。＂
原来是小贩。我心想，现在小贩的business model 也与时俱进了，竟然还有带路陪爬服务。我们几个互相看了一眼，说不买不买。
＂我带你们爬吧，你们随便买点东西就行。＂老太太赶忙又说，＂你们是往哪边爬？＂
＂我们想往司马台那方向爬看看古长城，你知道怎么走？＂我心想正好问她一下。
＂啊，二处那头啊。你们跟我走吧！＂老太太声音爽朗干脆，一副熟门熟路的架势，＂就从这条小路上去，还能近不少。＂她手一指，果然，几米之外就是一条土路，从柏油路左侧岔出去。
老太太说的＂二处＂两个字我们当时没人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甚至不知道她说的是哪两个字。老B又认真问了一句：＂我们是要去看没修过的长城，这儿能看到？＂
＂能，你们跟我走吧！＂老太太说着迈开步子径直朝小路走去，仿佛我们已经答应让她带路了似的。
我心里虽然有点犹豫，但听说能看到古长城心头一喜，再被老太太那不由分说的气势一带，我看看老B和小H，说，要不咱们跟她走？
他俩互相看看，半信半疑了片刻，说：那，走吧。估计也是在动摇之中见我不反对，就稀里糊涂的同意了。
老太太步伐不快，但稳健均匀。跟着老太太顺着土路往前走，很快就进入了密密的山林中。本来园林里游客就很少，在这密林之中就更是前后都看不到人。林子里一片安静，只能听到鸟鸣和我们踏踏的脚步声。我心里开始打鼓，因为想起来不久前一个朋友跟我们说起他以前爬野长城的时候被当地刁民打劫的事。我脑子里闪过老太太引我们进入土匪埋伏的包围圈被土匪绑票的场景，一刹那心生退意，随即又侥幸的想，不至于吧。
一边暗笑自己神经，我还是忍不住想探探虚实。我问走在最前面的老太太：＂从这里爬到长城要多久？＂
＂两三个小时吧。＂老太太一面头也不回的答道，＂我今天爬两趟了。＂
＂啊？＂我心想，这老太太体力这么好。＂您多大年龄了？这么能爬。＂
＂六十三。＂
＂这么大年龄还出来干这么辛苦的活？＂
＂没办法，老头儿残废在家，只能靠我。＂老太太借机又开始做我们工作，＂所以你们好心人可得买我点东西。今天到现在还没卖出东西呢。＂她停下脚步回头看看我，目光中含着恳请，也似乎带着不安和猜疑，像是在揣摩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会不会买她的东西。等我走到她身边，她又低下头迈开步子跟我并排前进。
虽然我未必相信她说的老头儿残废这种乞讨者常用的由头，但她平稳的脚步，均匀的气息，让我觉得她象是个专业＂陪爬小贩＂，心里的顾虑也放下些。
＂我们可不是好心人，可没答应买你的东西啊！＂我打趣她说，其实心里想好了，要是她真带我们看到古长城，就买她点东西。
＂你们一看就是好心人。今天早上带的两拨老外就抠门儿，啥也没买，白爬了。＂
＂您跟老外说得明白吗？＂我好奇心起。
＂有的老外懂中文，能听懂。他们不懂中文，我也懂外文。＂
＂您懂外文？＂这我怎么也不信。
＂嗯。我会好几国外语呢。＂老太太得意地笑了，松弛的眼皮下面的眼睛眯成了条缝。
＂真的？＂
＂是啊，英文你好就是哈罗，买书叫白布克，买T恤衫就叫白踢射，跟中文差不多。＂老太太开始炫耀自己的英文，又把日语法语德语里这几个词怎么说跟我数了一遍，满脸得意的神气像个孩子。
＂赫，这么厉害！＂老B跟小H哄笑起来，＂您到底会几国语言啊？＂
老太太一边低头铿铿地往前走，一边说：＂五六国吧。＂
我忽然对这老太太的兴趣油然而生，担心劫匪的顾虑也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们一路聊着，老太太说，象她这样的＂陪爬＂小贩一共五十三个，大家同行公议每人领一个号，她的号是三十五号，就负责陪第三十五拨游客爬长城，别人不能接她的客人，她也不能接别人的客人。我们因为是今天的第三十五拨，所以归她接。我们听了暗笑，原来他们还是有组织有纪律呐。
老太太说能接到什么样的客人就全靠运气。这里老外来的多，老外有抠门的，也有好人。他说有一次她带一个老外老头儿跟他儿子和中国儿媳妇一起爬长城，那家人可心疼她了，买了她好些东西。
我问她那些纪念品都卖什么价，老太太低头一笑，一言不发，让我一时搞不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有心考察一下老太太的＂导游＂资格，我问她，这长城历史有多久了？
老太太说：＂好几百年了，大概五六百年吧。＂
＂长城不是秦始皇建的吗，何止五六百年？＂
＂不是，这儿的长城是明朝建的，戚继光建的。＂老太太还真不含糊。
土路越走越窄，渐渐变成了不能两人并行的羊肠小道，我于是换到老太太身后，我们四人排成一个小纵队。小路在林间茂密的枝叶中蜿蜒着，渐行渐陡。头顶的太阳也不知什么时候变的火辣，从树缝中炙烤着我们。
我身上已是汗流浃背，回头看看小H和老B，也都是大汗淋漓，特别是小H，象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前面老太太的脚步依然稳健，只是呼吸声明显粗重了些。
咱们歇一下吧，我说。于是大家都停下来，我们三个每人打开一瓶自己带的矿泉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半瓶。老太太也从布袋子里摸出半瓶矿泉水，小心翼翼的嘬了一口，又拿出把黑折扇摇了起来。
我们休息了一会儿，问老太太还有多远到长城。她说，不远了，就在前面。我们于是收拾起精神，继续前行。
果然几分钟后，小路一折，抬头看时，一段灰黄色的城墙从树顶上赫然挺出。＂看，长城！＂我们都欢呼起来，忙不迭得拿出相机劈里啪啦地拍照。
顺着小路我们慢慢走到城墙脚下。城墙并不如想象中的高大雄伟，也就高出地面几米，土灰色的砖墙破落残缺，果然是未经修复的古长城。沿着城墙跟继续往前，很快就遇到一个城楼。从城楼的一个小门钻进去，里面有两层。一楼是个近似封闭的小室，只有几个门洞通向外面， 还有个很陡的楼梯通向二层。我们顺楼梯攀到二层，眼前豁然开朗。极目远眺，群山连绵，尽收眼底。长城，正如一条长龙在青葱的山脊上起伏延伸。
这时老太太也呼哧呼哧地爬上了二楼，我们拍了些照片，一边修整体力。城头上除了我们之外唯一的一拨游客是几个老外。我们跟他们用英文寒暄了几句，他们说他们是法国人。我对老B和小H说：＂兄弟们，你们法语都会说吧？＂还没等这两位加拿大人开口，老太太脱口而出：＂蹦如！＂逗得我们一阵爆笑。
休息差不多了，我问老太太司马台长城在哪个方向。老太太朝远处一指，＂那头，过了东五眼楼就是。＂我们顺老太太的手指看去，果然看到远处一个城楼高高耸立着，上面隐约可见五个暸望孔，想必就是东五眼楼。我们说，好，就往那里爬！
老太太说，沿着城墙跟有条小路上东五眼楼，近点儿，也好走。我们说，不，既然到了长城，当然要在城墙上走！
下到楼下，跟着老太太钻出一个拱门，我们踏着城墙顶上的砖路向东走去。路面缓缓向上，铺路的城砖大多还结实完整。路两侧的垛墙很多已经缺损了，有一段甚至完全缺失了，站在路缘可以直接看到城墙跟和下面的树丛。虽然城墙并不太高，看下去还是会腿肚子发软。
走着走着，前面的路面陡然立起，变成了近乎直上的阶梯。这段阶梯残缺不齐，破损的厉害。全长大约数十米，因为坡度陡，差不多六七十度向上，站在台阶上有要后仰摔下去的感觉。上了几米之后，我就不敢再回头向后看，生怕不小心一跟头向后翻过去。小H这时紧张得四足着地向上爬行，好尽量降低重心。老太太爬的也很吃力，步伐缓慢了许多，身体也晃悠悠的。我如临大敌地退到她后面两三个台阶，弓着背挡在她身后，心想她要是不小心翻下来，我可以挡她一下。
＂老太太，您当心点，别摔下来啊！＂我对老太太喊了一声，一边专心致志地把重心往前压着往上爬，一边盯着前面的老太太，随时准备扶她一把。
老太太念叨着说，＂您可真是好心人，比我儿子还关心我。＂
＂我可不是好心人，我是怕您摔下来砸到我！＂我忍不住又开她玩笑。
爬完这段台阶，就又进了个城楼。小H和老太太都累得气喘吁吁，我也觉得两腿乏力。城楼四下都是断壁残垣，很有一番古罗马废墟的架势。一个带红军帽的老头儿坐在地上卖饮料。还有个妇女也盘腿坐着，面前摆着些旅游纪念品，显然也是个小贩。老头儿跟我们兜售他的矿泉水，说十块一瓶。那妇女看看老太太，眼里露出一丝羡慕，没出声。估计这里的行规是不允许她们向有人陪爬的游客兜售。
我们四面眺望了片刻，出了城楼继续往前走。老太太凑到我跟前，悄声说，那老头儿最坏了，别人给中国人都是卖五块一瓶，给老外才卖十块。老太太语气恨恨的，仿佛跟那老头儿有过节似的。
我们爬到下一个城楼的时候，发现小H已经落在后面好几百米。我们大声喊他让他跟上来，他远远的吆喝着回答我们说他怂了，没劲再爬了，就在那里等我们回来。
小H是我们几个里最年轻的，没想到这么不济。我们使劲大呼小叫地涮了他几句，有继续往上爬。又过一个城楼，老太太的气色变得很难看，她喘着气说：“我也爬不动了，我在这里等你们吧”。说着找了个墙荫坐下。
我心想老太太也真不容易，连小H这样年轻人都吃不消的长城，她今天爬第三趟了，刚才那段实在陡，估计老太太平时都走小路绕开了。
我和老B说，行，你在这里等着吧。老太太叮嘱道：＂前面几个城楼里都有卖纪念品的，你们可千万别买他们的啊！＂我们说好。
刚走出十来米，就听身后的老太太对着前面城楼像唱山歌似的拉长声音大喊：＂他们是我的人！你们不许喂他们！＂连喊了好几遍，生怕前面城楼里的人听不到。
听着老太太的喊声在山间回荡，我跟老B相视一笑，觉得这老太太还真有意思。我跟老B说，刚开始我还担心老太太把我们引到山里打劫呐。老B说，他开始也有点顾虑。他又加了句：＂前两天看到篇文章上说，信不信任别人实际上是看信不信任自己。＂这话里真有些深意。我低头细细体会，不由感慨在今天的中国信任真是件不容易的事。
＂等等我！＂身后又传来老太太的喊声。我们回头一看，只见老太太从几十米开外处又急匆匆向我们赶来。她显然是不放心我们，怕我们会买别人的东西。不知是因为走得急促，还是因为疲倦，她的脚步有些踉跄。
我心里忽然有些不忍，赶忙迎着老太太走过去，一边大声说：＂您不用过来了！我们肯定不买前面的！＂老B也大声说，＂放心！要买就买你的！别过来了！您歇着吧！＂
老太太这才停下脚步，又坐了下来。
这之后的路上，我心里总怀着些淡淡的酸楚。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一天要爬三趟长城，为了能做成一笔生意。想到这些天在北京城里我的朋友们一掷千金的消费，这老太太的一笔生意对她不知道意味着什么。
站在高高的东五眼楼上，山风浩荡，起伏的山峦在风中呼啸。经过几百年风雨冲刷过的长城在连绵的群山顶上毅然挺立着。古老的砖墙，历经了无数世事变迁，想必也目睹了一代代中国人艰辛的挣扎。
从东五眼楼回来跟老太太和小H会合上，老太太见我们空着手，松了口气，脸上禁不住露出舒心的笑容，两只眼睛又笑成了条缝。我说，好，老太太，我们买你点东西。老B也说，把你的宝贝都亮出来看看。
老太太说，不急不急，现在给你们，你们不是还得背着？
老太太知道我们会买她的东西，开心地又给我们导游。她往山谷里一指，说，那边就是二处。
＂什么是二处啊？＂听她说过几次＂二处＂了，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长城二处啊！＂老太太说。
哦，原来是个政府机关啊。我打趣着说，咱们下回成立个长城三处，把你们这些陪爬长城的都组织起来！
这时一个三四十岁的妇女跟上我们，跟老太太打了个招呼。老太太问她今天卖出东西去了吗，她说都白爬了。看来也是＂三处＂的。那妇女趁机加入我们这伙，一边跟我们闲聊，一边跟我们一起往下走。这回我们让老太太带我们从城墙边的小路下去。那妇女主动跟我们搭讪着，说着说着扯到了老太太。
老太太姓周，家里有两个儿子，大儿子之前在建筑工地做工，结果头被砸了，一直卧床不起。二儿子到北京城里打工去了，好久没回来了。老太太家的老头儿脚有残疾，没法出来干活，所以家里就靠老太太一个人。
我问老太太，＂你一个月能挣一千块吗？＂
＂挣不了！六七百就很不错喽！＂老太太答道。
＂您干这个多久了？＂
＂十多年了。＂老太太说。
＂为什么不去种地？种地养不活家里吗？＂我又问。
＂没地种了，好地都给二处征了去建停车场盖饭店了。＂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路边一片灌木丛里稀稀落落长着些细溜溜的甜秆，在微风中簌簌颤动。
下山很快。在山脚下我们找了个阴凉地看老太太把她的袋子打开，把T恤衫、画册、工艺品等旅游纪念品一件件摆弄给我们看。我扫了一眼觉得没啥好东西，但还是问了下扇子怎么卖。老太太不好意思的笑了下，说，你看七十行吗？她想必知道这是狮子大开口，所以一直不好意思告诉我们。
老B说，＂这也卖得太贵了！＂
我看了老B一眼，给他使了个眼色，又对老太太说：“行！咱们不还价！”
老B和小H都明白了我的意思，也纷纷挑了些东西。最后总计二百五十块，我塞给老太太三百。老太太连声道谢。
旁边那个妇女这时连忙跟我恳求说，您也买我点东西吧，今天我还一笔没做呢。老太太在一旁马上对她凶起来说，“以前你的人从来都不让我卖！” 那妇女只好悻悻地走开了。
我们开车离开停车场的时候，路边几个＂三处＂装束的妇女坐在马路沿上聊天。我朝她们望去希望看到那个老太太，好跟她打个招呼道别，可惜她不在其中。
回程的路好像快很多，车不知不觉就驶入了北京拥挤的四环。这一路我脑海里一直盘旋着老太太的样子。我想我回来一定要把今天爬长城的故事写下来。因为今天，我不仅看到了那个伟大的未经新砖修复的古长城，更看到了那个真实的未经繁荣掩饰的中国，还有那些不伟大，不高贵，但依然让我怜惜的平平常常的中国人。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