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咪咪
咪咪被我藏匿,是违反校规的。舍监来查房,宿舍里的姐妹们会指东说西地打埋伏,情急了冲着舍监搔首弄姿也在所不惜。为了掩护咪咪,七位姨妈显示出的大无畏精神,多年之后仍令人难忘。(也令人怀疑:莫不是借着掩护咪咪,显示魅力?女人做点儿“美其名曰”的事情,总是得找点理由
)。
咪咪是只野猫,出没于北校园与南校园之间的小河边。小河实际是条人造渠,因为拥有河流所应具备的杨柳岸与晓风残月等等浪漫元素,颇受不识愁滋味却偏爱强说愁的少男少女们的青睐。清晨与黄昏,阴雨天与艳阳日,河边都会摇晃着许多漫步的剪影。没课的晴天,我喜欢坐在河边的石头上读书,咪咪就在身前身后的杂草丛中小心出没。嘴馋,我兜里总揣着零食,读书时大脑和嘴巴必须同时工作,书里的东西才能与食物一同消化。那天碰巧揣了鱼片,那年代这是很奢侈的零食,狠了狠心才揪了一条儿放在身边的草叶上。咪咪毫无抵抗力,羞羞答答变成了跃跃欲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鱼片占为己有。之后,她猫眼一咪,摄魂钩魄的魅力就河水泛滥一般。被她目不转睛地盯了一会儿,我感觉心肝肺都被她揪着扯着,晕晕乎乎,脑筋被迷得停滞,两手一撕,整袋鱼片就抖空了。看她那贪婪的吃相啊,哪剩一点矜持的娇羞?看得我真不好意思再看下去了。罢罢罢,跟我回宿舍吧,还怕八个姑娘修炼不了你的野性么?宿舍门一关,一群花枝招展的大姑娘围着你,你想不文明都不行。
虽然没人认得出咪咪的性别,我们却始终认定她是女的。她浑身棕色的软发,一抹一抹均匀地裹着几绺黄灿灿的条纹,比凡高笔下的向日葵还要多几分触动人心的艳丽。这样的妖冶,必定属于女性,男人怎配得如此招摇的色彩?
咪咪的色彩是被香皂洗出来的。第一次洗澡,猫妈我就被她狠狠地做了记号,手上刮伤的猫痕久久不愈。那时没有网络可以放狗搜索,学校里亦没有经验人士可以取经求宝,几个大学女生只明白脏脸用香皂可以洗得白净,推理到脏猫身上,理应顺理成章。
给猫洗澡是一项伟大的工程,大姨妈负责到公共洗手间去接冷水,二姨妈负责到锅炉房拎三暖瓶热水,三姨妈负责在脸盆里把温度调适妥当,四姨妈负责准备毛巾、香皂,五、六、七姨妈负责打下手,猫妈我担任“主洗” 的艰巨任务。咪咪显然痛恨这种人为的讲卫生行动,她想,我们野猫朝饮甘露、夕食垃圾,泥坑草窠里滚来滚去,何等自由自在?你们人类真麻烦,“卫生”是个什么东西?不能吃不能喝,要它做甚?咪咪的反抗是坚决的,刚被按进脸盆里,一盆水就被她四蹄一蹬掀翻了,几位姨妈一边七嘴八舌埋怨我手上没力,一边连枕巾都扯过来清理扣翻在地板上的水,手忙脚乱的情景惨不忍睹。宿舍变成了战场,战局是一边倒的阵势,八个姑娘VS一只野猫,多方输给少方,战略与战术的全盘失败。咪咪的嚎叫是惊人的,“妙唔妙唔”成了“奥唔奥唔”。我们仗着人多势众,以大胜小,实施出不折不扣的强硬措施,三个人按着她,另五个人配合,硬硬地把个臭咪咪洗香了。干燥之后的咪咪漂亮极了,她妙唔妙唔得暧昧无比,从这张床上跳到那张床上,猫眼咪得格外卖力,迷得几位姨妈春潮带雨似的兴奋,刚才的汗流浃背早忘得一干二净。
从此每周一次的“猫洗澡”就变成了宿舍里最盛大而开心的活动。在那些单调的学生生活里,偷偷地拥有咪咪,曾带给我们怎样的欢欣和满足啊!
人的日子最基本的内容即是“吃喝拉撒”,这吻合了所有动物的基本共性。区别是低等动物的日子就停留在这低等的要求上与生俱来直到黄尘没身,高等动物除了满足了这低等要求,还需要寻求精神的喜乐和灵魂的安慰。把咪咪据为己有应该算是这个精神层次的需求,“拥有”与“关爱”,在人与动物之间搭建了一座看不见的桥梁,同时满足着人的高等欲望和动物的低等需要。
人类笼络动物的手段一贯简单实用,喂吃喂喝,收拾屎尿。咪咪不很挑剔,几个姑娘每人饭盆里匀出一口饭,她就饱得让人嫉妒了。咪咪的便盆是从教室里旧课桌上摘下来的抽屉,问食堂的大师傅要了干燥的煤渣铺满,塞在我床下。我住下铺,不拉帘子的时候,咪咪会直接跳到床上在我枕头上小寐。拉上帘子,咪咪被那一层蓝色的薄沙阻拦,就很文明地妙唔,申请进入被窝,帘子一拉,我让她跳进来,搂着她,那毛茸茸的温暖总能让睡眠格外安稳香甜。有时我会拿咪咪温暖的身体送人情,“好好好,今天让她跟你睡!”我显得很大方,心中暗暗为咪咪叫苦,三姨妈睡觉打呼,虽然不够惊天地泣鬼神,咪咪却有得别样的猫梦可做了。咪咪却很忠诚,半夜里总会悄悄钻回来,我的清晨就总是在她毛茸茸的蠕动瘙痒中醒来。
儿时,除了在楼道里养过鸡,在水池里养过乌龟,家里没养过自由行走的动物,母亲是医生,说动物脏,身上有寄生虫,见了猫狗,禁止触摸。我却天生爱动物,小猫小狗经过,站定了不走,总是看得呆痴。 在大学宿舍里偷着拥有咪咪,置母亲的戒严令和校规于不管不顾,这种压抑的释放,规矩的反叛,更加使“拥有”变得兴奋和珍贵。咪咪好似沙漠里一股温泉,给干渴的心中带来的这份甘甜滋润真是这只寸管难以描述的。
咪咪病了,我们无能为力,那时候城市里没有兽医。她呆呆地卧在抽屉里,食物只出不进,大小便失禁,几天就从新社会退步到旧社会,瘦成一把皮包骨。被我们调养得油光水滑的毛皮懒散地缠绕打结,散发着病态的无奈。她很懂事,知道自己随时会排泄,不肯再上床。我们拿出治拉肚子的西药氟哌酸,磨成粉,和匀了喂她,她不吃,药水顺着嘴巴流湿了毛发,猫眼可怜兮兮地似睁非闭,奄奄一息。那几天整个宿舍没有笑声,一下课姑娘们就团团围着个小抽屉发呆。
咪咪去的时候安安静静的,下课回来,她就那样在抽屉里一动不动。我们像往常一样,全体总动员给她洗澡,她不再反抗,整个过程庄严肃穆,每个姨妈都眼泪汪汪。
没有人再跟我抢她,入睡时,她干净的身体在我被窝里还是柔软贴心的,我亲她,她不应。猫的另一个世界超出我的想象力,会不会和人的天堂相交?我希望有一天在那里可以遇见她,那里人语、兽语一定可以沟通,我会对她说一说那从未说出口的感激。
第二天清晨,怀里的咪咪已经僵硬如铁了。抱着死猫入睡的那个夜晚在记忆里烙下一个大印,即使时间的巨磨不停旋转,也从未磨去它深刻的印记。
D当时像我的保镖,我知道他喜欢我而我没有相应的情感,他亦明白我们终究不会有什么难忘的故事,反倒兄妹一样没了顾忌,宿舍里进进出出,十分自然。我们旷了上午课,为了选最安静的时间葬她。D去食堂借了铁锹,我买了白色的新毛巾把咪咪裹了,装进一只鞋盒。D跟着我庄重的步伐,朝学校的花园里走。D一路自嘲地笑,说:“人家林黛玉葬花是自己独立完成任务的,杜杜葬猫却是带保镖兼劳力的,升了一个级别呢。”知道他贫嘴逗我开心,我仍然笑不出来。D在松树根下挖坑,我捧着咪咪的鞋盒棺材,肃穆垂首,扑簌簌地掉泪。D仍旧呵呵呵地乐,每挖一下,就念一个字:“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D是学校诗社成员,把葬花词用在咪咪身上,此悲此景,算是没白入了那诗社。
咪咪走后,我陆续又在宿舍养过两只猫,男同学献殷勤送的,不知从哪里搞来的,却都不曾养得长久。一只暑假被七姨妈带回县城,走丢了,一只被教授楼前的英俊男猫拐走了。宿舍姐妹笑谈,说猫有九条命,最好养活,在我手里却都呆不住,我和猫怕是有些不寻常的缘分,同性相克,结论是:我属猫命。
两个宝贝女儿继承了我对动物的热爱,从小都曾立过做兽医的宏图远志。可惜大女儿对猫狗过敏,检测结果令专科过敏医生翻白眼,小胳膊上几种猫的反应范围超过了胳膊的承受面积,医生对她说:“你如果真想当兽医,就只能给鳄鱼和乌龟看病了。”
养不成猫狗,却禁不住孩子们对动物的喜爱。宠物店是常去逛的,孩子可以在那里呆一上午,免费动物园。一次小女儿看着一只黑白相间的漂亮猫仰头问:“妈妈,如果姐姐结婚有了自己的房子去住,我们就可以养一只这样的猫了吧?如果我们有了这只猫,我们给她起个什么名字呢?”
我搂紧她憧憬的小脸儿,微笑着回答:“咪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