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在深夜裸行

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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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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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从哪一天起,我迷上了深夜裸行,每到子夜零点,都会准时醒来,到大街上游荡。许许多多个夜晚,我完全沉浸在这种孤芳自赏的行走中,像是进了一条无法回头的隧道,只能一刻不停地往前走。一般情况下,街上总是麻木的,活着的只有我的脚步。没有车辆,没有行人,只有我自己。即使偶尔被人撞见,也不会对我造成丝毫影响,发出惊叫的总是他们,我还是旁若无人地走我自己的路。

一个正常的人怎么会这样?也许我真的疯了。有时候从外面回来,重新躺在床上,我也会怀疑自己。我一再下决心中止这样的举动,可是一到子夜零点,还是忍不住走了出去。难道我是病了?没办法,病就病吧。我还得执迷不悟地走下去。

在深夜的大街上,谁会跟我说话?我记得第一个跟我打招呼的人。那天,我已经转过一圈,正准备回家,迎面过来一个人。我原以为他也会像别人那样,吓得远远绕开,或者掉头而去。没想到他离得老远就向我招手,并且连声说:“喂,早上好!早上好!”我感到奇怪,快步走过去,结果发现他是一个疯子。他光着上身,裤子掉到了脚跟,像是戴上了脚镣,走得非常费劲,只能一点一点挪动。他见我走过来,嘿嘿笑着点头说:“早上好!早上好!”我觉得好笑,他一定把我当成同类了。于是我像他那样嘿嘿道:“早上好!早上好!”他还是嘿嘿个没完:“早上好早上好。”我指指他的裤子,又做出提裤子的样子,给他说:“你的裤子,提,往上提。”他说:“嘿嘿,早上好。”我想还是别费口舌了,对他来说提上裤子未必比不提裤子好。接着,我便一溜小跑回家了。

第二个跟我说话的是个警察。那天月色很好,我来到桥边,看水里的月亮。微风吹动水面,尽管有一股刺鼻的气味,看起来还是波光鳞鳞的。我正趴在栏杆上出神,一辆摩托车从身后掠过,又吱嗄嗄急刹车,转过头朝我突突开过来。那人停下来,把脚搭到地上,朝我喊:“喂,干什么呢你?别想不开啊。”我回头一看,原来是个警察,没理他,继续趴到栏杆上。这时他可能看清楚了,大声嚷嚷起来:“我靠!没穿衣服?是个疯子!”那个警察加了加油门,摩托车嗡嗡叫了几声,又安静下来。警察下了车,来到我身边,用戴着白手套的两根手指点了点我的肩膀,说:“喂,哥们,趴这干嘛呢?不怕这怪味熏死你?”我头也没抬,指了指河水:“看,看月亮。”警察咳咳笑了起来:“看月亮?趴这儿看月亮!哥们,有你的。好,接着看接着看。告诉你,可别学李白啊。”警察说完骑上摩托车跑了,留下一团浓重的油烟味,呛得我喘不过气来。

第三个跟我交谈的是一个女人。那是一个特殊的日子,天已初秋,下着小雨,我照旧一丝不挂地在街上行走。我的血管像是全都打开了,里面流的不是血,而是雨水。尽管连骨头都是冰冷的,我还是有些兴奋,毕竟是我遇到的第一场雨,街上空空的,这样的夜晚实在难得,这个夜晚完全属于我。所以我忍不住唱道:“我要从南走到北,我还要从白走到黑。我要人们都看到我,但不知道我是谁。假如你看我有点累,就请你给我倒碗水,假如你已经爱上我,就请你吻我的嘴……”[注]这时,我觉得雨突然停了,抬头看去,我猛一激凌,原来头上多了一把伞,再一看,身边多了一个黑衣女人。“你是谁?”我趔了趔身子,把她的伞挡到一边。她把伞往旁边偏了偏,往雨中伸伸头说:“嗯,淋雨的感觉确实不错,怪不得你这么投入。我是谁很重要吗?对你来说,我是跟踪你的人,是观察你的人,是支持你的人。你不觉得一个人行走太乏味了吗?难道你不需要观众?”我说:“我……我只需要为自己行走。”她笑笑说:“是吗?那你怎么还唱――‘我要人们都看到我’――可见你的潜意识还是需要的,否则你只要在自己内心行走就可以了,何必跑到大街上,弄得跟行为艺术似的。”她的话触动了我的一根神经,但我还是冷冷地回敬道:“你怎么认为那是你自己的事,我怎么走是我自己的事,你做我的观众――凭什么?”“凭什么?你要表演,我要欣赏,这还不行?”“表演?――你以为我是给人看的?我深更半夜出来是做秀的?”“当然――如果你大白天光着屁股出来我倒会不屑一顾。对你来说,那不是勇气不勇气的问题。对我来说,这也不是猎奇不猎奇的问题。我知道,你的行走需要夜色,也需要一个观众――一个像我这样的观众,不是吗?我的出现也是对你的证实。”“你说的不错。但――我不需要证实。”“你不觉得自己很虚伪?别以为脱光了衣服就意味真实。其实你骨子里还藏着许多鬼――比如对女人的偏见,你肯定以为我是一个风尘女子,甚至可能把我想成一个幽灵。但是我敢肯定,你脑子里也在设想着一场艳遇,因为你无法拒绝我的瑰丽。不过你的身体在告诫你的脑子:你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你必须保持高傲。可是我也要告诉你:我是带刺的,我们只能保持距离。你放心,我不会爱上你,更不会吻你嘴。这对一个裸行者来说,是必要的。对一个观赏者来说,也是必要的。”我停下来,看着她说:“你真可怕。不过――你不害怕我吗?你不怕我是疯子?”她说:“怕?有什么好怕的?你要没疯,就没什么可怕的;你要疯了,就更不可怕了。不过――我最怕你介于疯和不疯之间。你觉得你属于什么状况?”“我觉得……你说的那三种人我都不是,我是比正常人更正常,比疯子更疯的那种人……”“哈,这话说得真残酷。是、是、是,你是比自己更了解自己的人。”我不知她是绊了一下,还是兴奋的,把手里的伞都扔了,还在我胳膊上抓了一把。“哎呀,伞!”她惊叫着,弯下身子护住手里的东西,我把伞捡过来,给她撑着,才发现她手里拿的是一台掌上摄摄像机。“你在偷拍我!”我感到自己被愚弄了,气得把伞丢到一边,向她伸出手说:“把带子拿出来,给我,否则别怪我不客气!”她倒不慌不忙,重又捡起雨伞,说:“哟,这么紧张啊?害怕了?不就是一段裸体录相吗,有什么好怕的。况且我也没打算出卖你。我只是想真实地记录一个人,从他的表面到他的灵魂。可惜――被你发现了,以后不好继续了。其实,实话跟你说吧,我知道你是谁:你叫何斯,家住花山小区二十一号楼二单元五楼西户。你从六月十九日凌晨开始裸体行走,至今已风雨无阻八十一天,对不对?我从一开始就在跟踪你,关于你的录相资料已经有几十盘了,不过那些大都是远距离的,效果最好的应该是今天的。如果你一定想要这一盘,我当然可以给你,但是有一条:其他那些就得由我处置了。”我不禁倒抽一口凉气:“你――到底是什么人?”“这重要吗?我是一个不认为是你疯子的人,是一个不认为你在梦游的人,是一个为你孤独的行走作证的人,这还不够吗?请你相信,我没有丝毫恶意。”“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一个偷窥者。”我想起往常行走时的姿态,一些不雅、丑陋甚至下流动作,都被这个女人尽收眼底,想起这些我更是异常羞愤,只能恨恨地打量着她。“我提议,你跟我走一趟怎么样,”她不紧不慢地说,“我带你去看看那些录相,我敢保证,你肯定会为自己惊讶――你只顾独自行走,也该看看自己行走的样子。怎么样?去吧?”她的态度很诚恳,不像是在骗我,于是我就应允了。光着身子跟一个女人一起走,我总别别扭扭的,完全没了先前的感觉,像一个生硬刻板的模特。好不容易来到她的住所,是一处用老仓库改成的工作室,房间空旷整洁,我一进门就被它的宏大震撼了。她扔过来一条毛巾,我照她说的,擦干身上,再擦干脚,才踏上了杏黄色地毯。她说:“坐,躺,站,随便。”房子中间摆着一个大大的画案,南面大窗户下摆着两个矮小的布艺沙发和一张小木几,旁边地毯上丢着几个坐垫和一个枕头。我坐到沙发上,两条腿老是不知怎么放才好,其实我是不好处置腿裆里的物件,最后还是盘腿坐到地毯上,才算安稳下来。她把摄像机拿到我面前,说:“你先看今天这个,呆会儿我给你放以前那些。”她说完到隔间去了,有哗哗的水声,大概是在洗澡。通过那块小屏幕,我看到一个人影从楼道里走出来,先左右看了看,又抬头看了看天,然后轻轻跑出小区,来到街道上。那是我吗?摇头晃脑的,像卡通。我看到自己抱着肩膀,又看到自己扬手扩胸,还看到自己握起拳头唱《假行僧》,傻乎乎的,挺可笑。接着便是跟那个女人的对话,镜头里只有我的侧影,从头到尾声都是我在跟一个看不见的人说话。“怎么样?我的技术还可以吧?没有丑化你。”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我身后,我一扭头,惊讶得“啊”了一声,她竟然什么也没穿,扶着膝盖,弓身跪在坐垫上。“怎么了?”她低头看看自己说,“有什么不顺眼吗?我也是裸体主义者。一进屋就喜欢光溜溜的。也算跟你有些类似:你是以天为衣,空间无限,但受时间限制;我是以房子为衣,空间有限,却没有时间限制。我们是各有千秋吧,也许只能这样,要是我这样出去,肯定比你麻烦,也危险,这就是做女人的劣势。怎么样,是不是害羞了?来,喝杯水吧,对了,你冷不冷?”她说话时候我在按了一下倒带键,那个裸体的我在小小的镜头里疾速后退,显得极其滑稽,这多少把我的尴尬掩盖了一些,听到她问,我赶忙说:“还真点凉,有没有可以――”我把摄像机放在地毯上,做了一个披东西的动作。“浴巾怎么样?”她说着,站起来去拿浴巾,我偷偷瞟了一眼她的背影,她的长发垂到了臀部,屁股很饱满……她把浴巾丢给我,说:“是不是不好意思?不敢看我啊?我看了你这么久,你不看我不觉得不公平啊?”我披上浴巾,把整个身体都包裹起来,只剩下头在外面,她呵呵笑道:“要正襟危坐啊?像个老和尚。”我趁机抬抬手掌说:“阿弥陀佛!还有哪些带子,快为老纳放来!”“嗯,像那么回事。”她笑得更利害,“等着,先看我剪好的一辑。”这一次,她用了投影机,大幅的画面出现在北墙的影幕上。我看到一个硕大而又模糊的头颅,虽然看不清五官,看不清表情,但我知道,那是我。镜头随之下滑:喉――胸――腹――裆――腿――脚,一个裸体男人,我看到了自己,那是我。夜色中我在行走,我看到他犹豫的样子,看到他无奈的样子,他像一只离群的小动物,像是趴在一条传动皮带上的小白鼠,虽然在不停地挥动四肢,还是留在原处。此外,我还看到他朝广告牌上的明星做鬼脸;看到他朝市政大楼翘起屁股“啪啪”拍了两下;看到他站在治安岗亭下撒尿;还看到他专心致志地摆弄自己的生殖器……尽管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承认,那就是我。还有几个特写镜头让我触目惊心,比如脚,以前我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路的,现在我看清它的起起落落,找到了它的节奏和韵律;再比如生殖器,我相信没有人会像这样表现它在行走过程中的样子,谁能想像得出,这个男人身上最隐秘的器官,随着主人的走动而起伏摇摆,似一挂冗余的重物,好像随时都可能坠落。这组镜头让我哈哈大笑,笑得我流出了泪。我的确哭了,我仿佛在哭那个遥远而又陌生的人,我发现那不是我。那个女人探过头来说:“哭了呀?忍忍,再往下看。其实你挺脆弱的。”再往后,我又看到他和疯子相遇,看到他在桥上看月亮,我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我伏在地毯上大哭起来。她关了机器,关了灯,房间里一片漆黑。我坐起来,闭着眼,我长出了一口气说:“谢谢你,你把我的骨头拍出来了。”她说:“是吗?这还是脚本呢,不知全部完成了是什么样子。你有信心吗?”“信心?什么信心?我累了。我觉得被你掏空了。”我仰倒在地毯上,“我从没感到这样累。”“可是――你得走了。天亮了。”“天亮了?”我睁开眼坐起来,果然天已大亮了。“完了,我走不了了!”“可是――你必须走,”不知什么时候那个女人已经穿戴整齐了,“一会儿这儿就会来人。”“有没有男式衣服?快给我找一身。”我披着浴巾团团转。“没有,”她说,“就这条浴巾能披,要不,你披着它走?”浴巾是粉红色的,盘坐在地上还能遮住全身,可一站起来就够不到下半身了。“怎么办?”她说,“要不往你家里打个电话,让人给你……”“不行不行,”我忙说,“这样,你到外面帮我买一身怎么样?借一身也行。”“只好这样了。”她说着,走了出去。

结局是这样的:那个女人再也没露面,倒是来了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他们撞开门,扯掉了我身上的浴巾,不由分说便往外拉我,无论我怎么解释怎么哀求都无济于事,他们把我连推带搡架到街上,说:“哥们,别怕,大胆地往前走!就和以前一样,和夜里一个样,走!”我瘫在地上不愿起来,他们扯着我的耳朵说:“别装孙子。你以为你是谁啊?这样的机会哪儿找去啊?一举成名天下知,也就是心一横眼一闭的事。来来来,站起来,开步――走!”

我站起来,两只手捂着裆部,我眼里尽是蔑视的光。“好!好样的!”他们鼓起掌来。我开始向前走,围观的人渐渐增多,他们哄笑着,跟着我,还有人不住地按动快门。人群中,我突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那个女人,她手持DV摄像机,把我原原本本地塞进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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