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锁记 - 张爱玲

水楼群狐

新手上路
注册
2011-11-28
消息
179
荣誉分数
4
声望点数
0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
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
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
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月光照到姜公馆新娶的三奶奶的陪嫁丫鬟凤箫的枕边。凤箫睁眼看了一看,只见自己一
只青白色的手搁在半旧高丽棉的被面上,心中便道:“是月亮光么?”凤箫打地铺睡在窗户
底下。那两年正忙着换朝代,姜公馆避兵到上海来,屋子不够住的,因此这一间下房里横七
竖八睡满了底下人。

凤箫恍惚听见大床背后有人。

小双脱下了鞋,赤脚从凤箫身上跨过去,走到窗户跟前,笑道:“你也起来看看月
亮。”凤箫一骨碌爬起身来,低声问道:“我早就想问你了,你们二奶奶……”小双弯腰拾
起那件小袄来替她披上了,道:“仔细招了凉。”凤箫一面扣钮子,一面笑道:“不行,你
得告诉我!”小双笑道:“是我说话不留神,闯了祸!”凤箫道:“咱们这都是自家人了,
干吗这么见外呀?”小双道:“告诉你,你可别告诉你们小姐去!咱们二奶奶家里是开麻油
店的。”凤箫哟了一声道:“开麻油店!打哪儿想起的?像你们大奶奶,也是公侯人家的小
姐,我们那一位虽比不上大奶奶,也还不是低三下四的人——”小双道:“这里头自然有个
缘故。咱们二爷你也见过了,是个残废。做官人家的女儿谁肯给他?老太太没奈何,打算替
二爷置一房姨奶奶,做媒的给找了这曹家的,是七月里生的,就叫七巧。”凤箫道:“哦,
是姨奶奶。”小双道:“原是做姨奶奶的,后来老太太想着,既然不打算替二爷另娶了,二
房里没个当家的媳妇,也不是事,索性聘了来做正头奶奶,好教她死心塌地服侍二爷。”凤
箫把手扶着窗台,沉吟道:“怪道呢!我虽是初来,也瞧料了两三分。”小双道:“龙生
龙,凤生凤,这话是有的。你还没听见她的谈吐呢!当着姑娘们,一点忌讳也没有。亏得我
们家一向内言不出,外言不入,姑娘们什么都不懂。饶是不懂,还臊得没处躲!”凤箫扑嗤
一笑道:“真的?她这些村话,又是从哪儿听来的?就连我们丫头——”小双抱着胳膊道:
“麻油店的活招牌,站惯了柜台,见多识广的,我们拿什么去比人家?”凤箫道:“你是她
陪嫁来的么?”小双冷笑说:“她也配!我原是老太太跟前的人,二爷成天的吃药,行动都
离不了人,屋里几个丫头不够使,把我拨了过去。怎么着?你冷哪?”凤箫摇摇头。小双
道:“瞧你缩着脖子这娇模样儿!”一语未完,凤箫打了个喷嚏,小双忙推她道:“睡罢!
睡罢!快焐一焐。”凤箫跪了下来脱袄子,笑道:“又不是冬天,哪儿就至于冻着了?”小
双道:“你别瞧这窗户关着,窗户眼儿里吱溜溜的钻风。”两人各自睡下。凤箫悄悄地问
道:“过来了也有四五年了罢?”小双道:“谁?”凤箫道:“还有谁?”小双道:“哦,
她,可不是有五年了。”凤箫道:“也生男育女的——倒没闹出什么话柄儿?”小双道:
“还说呢!话柄儿就多了!前年老太太领着合家上下到普陀山进香去,她做月子没去,留着
她看家。舅爷脚步儿走得勤了些,就丢了一票东西。”凤箫失惊道:“也没查出个究竟
来?”小双道:“问得出什么好的来?大家面子上下不去!那些首饰左不过将来是归大爷二
爷三爷的。大爷大奶奶碍着二爷,没好说什么。三爷自己在外头流水似的花钱。欠了公帐上
不少,也说不响嘴。”

她们俩隔着丈来远交谈。虽是极力地压低了喉咙,依旧有一句半句声音大了些,惊醒了
大床上睡着的赵嬷嬷,赵嬷嬷唤道:“小双。”小双不敢答应。赵嬷嬷道:“小双,你再混
说,让人家听见了,明儿仔细揭你的皮!”小双还是不做声。赵嬷嬷又道:“你别以为还是
从前住的深堂大院哪,由得你疯疯颠颠!这儿可是挤鼻子挤眼睛的,什么事瞒得了人?趁早
别讨打!”屋里顿时鸦雀无声。赵嬷嬷害眼,枕头里塞着菊花叶子,据说是使人眼目清凉
的。她欠起头来按了一按髻上横绾的银簪,略一转侧,菊叶便沙沙作响。赵嬷嬷翻了了身,
吱吱格格牵动了全身的骨节,她唉了一声道:“你们懂得什么!”小双与凤箫依旧不敢接
嘴。久久没有人开口,也就一个个的朦胧睡去了。天就快亮了。那扁扁的下弦月,低一点,
低一点,大一点,像赤金的脸盆,沉了下去。天是森冷的蟹壳青,天底下黑粜什么了不得的
心事,要抽这个解闷儿?”

玳珍兰仙手挽手一同上楼,各人后面跟着贴身丫鬟,来到老太太卧室隔壁的一间小小的
起坐间里。老太太的丫头榴喜迎了出来,低声道:“还没醒呢。”玳珍抬头望了望挂钟,笑
道:“今儿老太太也晚了。”榴喜道:“前两天说是马路上人声太杂,睡不稳。这现在想是
惯了,今儿补足了一觉。”

紫榆百龄小圆桌上铺着红毡条,二小姐姜云泽一边坐着,正拿着小钳子磕核桃呢,因丢
下了站起来相见。玳珍把手搭在云泽肩上,笑道:“还是云妹妹孝心,老太太昨儿一时高
兴,叫做糖核桃,你就记住了。”兰仙玳珍便围着桌子坐下了,帮着剥核桃衣子。云泽手酸
了,放下了钳子,兰仙接了过来。玳珍道:“当心你那水葱似的指甲,养得这么长了,断了
怪可惜的!”云泽道:“叫人去拿金指甲套子去。”兰仙笑道:“有这些麻烦的,倒不如叫
他们拿到厨房里去剥了!”

众人低声说笑着,榴喜打起帘子,报道:“二奶奶来了。”兰仙云泽起身让坐,那曹七
巧且不坐下,一只手撑着门,一只手撑了腰,窄窄的袖口里垂下一条雪青洋绉手帕,身上穿
着银红衫子,葱白线香滚,雪青闪蓝如意小脚裤子,瘦骨脸儿,朱口细牙,三角眼,小山
眉,四下里一看,笑道:“人都齐了。今儿想必我又晚了!怎怪我不迟到——摸着黑梳的
头!谁教我的窗户冲着后院子呢?单单就派了那么间房给我,横竖我们那位眼看是活不长
的,我们净等着做孤儿寡妇了——不欺负我们,欺负谁?”玳珍淡淡的并不接口,兰仙笑
道:“二嫂住惯了北京的屋子,怪不得嫌这儿憋闷得慌。”云泽道:“大哥当初找房子的时
候,原该找个宽敞些的,不过上海像这样的,只怕也算敞亮的了。”兰仙道:“可不是!家
里人实在多,挤是挤了点——”七巧挽起袖口,把手帕子掖在翡翠镯子里,瞟了兰仙一眼,
笑道:“三妹妹原来也嫌人太多了。连我们都嫌人多,像你们没满月的自然更嫌人多了!”
兰仙听了这话,还没有怎么,玳珍先红了脸,道:“玩是玩,笑是笑,也得有个分寸,三妹
妹新来乍到的,你让她想着咱们是什么样的人家?”七巧扯起手绢子的一角遮住了嘴唇道:
“知道你们都是清门净户的小姐,你倒跟我换一换试试,只怕你一晚上也过不惯。”玳珍啐
道:“不跟你说了,越说你越上头上脸的。”七巧索性上前拉住玳珍的袖子道:“我可以赌
得咒——这三年里头我可以赌得咒!你敢赌么?”玳珍也撑不住噗嗤一笑,咕哝了一句道:
“怎么你孩子也有了两个?”七巧道:“真的,连我也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越想
越不明白!”玳珍摇手道:“够了,够了,少说两句罢。就算你拿三妹妹当自己人,没什么
避讳,现放着云妹妹在这儿呢,待会儿老太太跟着一告诉,管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云泽早远远地走开了,背着手站在阳台上,撮尖了嘴逗芙蓉鸟。姜家住的虽然是早期的
最新式洋房,堆花红砖大柱支着巍峨的拱门,楼上的阳台却是木板铺的地。黄杨木阑干里
面,放着一溜大篾篓子,晾着笋干。敝旧的太阳弥漫在空气里像金的灰尘,微微呛人的金
灰,揉进眼睛里去,昏昏的。街上小贩遥遥摇着拨浪鼓,那瞢腾的“不楞登……不楞登”里
面有着无数老去的孩子们的回忆。包车叮叮地跑过,偶尔也有一辆汽车叭叭叫两声。七巧自
己也知道这屋子里的人都瞧不起她,因此和新来的人分外亲热些,倚在兰仙的椅背上问长问
短,携着兰仙的手左看右看,夸赞了一回她的指甲,又道:“我去年小拇指上养的比这个足
足还长半寸呢,掐花给弄断了。”兰仙早看穿了七巧的为人和她在姜家的地位,微笑尽管微
笑着,也不大答理她。七巧自觉无趣,踅到阳台上来,拎起云泽的辫梢来抖了一抖,搭讪着
笑道:“哟!小姐的头发怎么这样稀朗朗的?去年还是乌油油的一头好头发,该掉了不少
罢?”云泽闪过身去护着辫子,笑道:“我掉两根头发,也要你管!”七巧只顾端详她,叫
道:“大嫂你来看看,云姐姐的确瘦多了,小姐莫不是有了心事了?”云泽啪的一声打掉了
她的手,恨道:“你今儿个真的发了疯了!平日还不够讨人嫌的?”七巧把两手筒在袖子
里,笑嘻嘻地道:“小姐脾气好大!”

玳珍探出头来道:“云妹妹,老太太起来了。”众人连忙扯扯衣襟,摸摸鬓脚,打帘子
进隔壁房里去,请了安,伺候老太太吃早饭。婆子们端着托盘从起坐间里穿了过去,里面的
丫头接过碗碟,婆子们依旧退到外间来守候着。里面静悄悄的,难得有人说句把话,只听见
银筷子头上的细银链条响。

兰仙坐着磕核桃,玳珍和云泽便顺着脚走到阳台上来,虽不是存心偷听正房里的谈话,
老太太上了年纪,有点聋,喉咙特别高些,有意无意之间不免有好些话吹到阳台上的人的耳
朵里来。云泽把脸气得雪白,先是握紧了拳头,又把两只手使劲一撒,便向走廊的另一头跑
去。跑了两步,又站住了,身子向前伛偻着,捧着脸呜呜哭了起来。玳珍赶上去扶着劝道:
“妹妹快别这么着!快别这么着!不犯着跟她这样的人计较!谁拿她的话当桩事!”云泽甩
开了她,一径往自己屋里奔去。玳珍回到起坐间里来,一拍手道:“这可闯出祸来了!”兰
仙忙道:“怎么了?”玳珍道:“你二嫂去告诉了老太太,说女大不中留,让老太太写信给
彭家,叫他们早早把云妹妹娶过去罢。你瞧,这算什么话!”兰仙也怔了一怔道:“女家说
出这种话来,可不是自己打脸么?”玳珍道:“姜家没面子,还是一时的事,云妹妹将来嫁
了过去,叫人家怎么瞧得起她?她这一辈子还要做人呢!”兰仙道:“老太太是明白人,不
见得跟那一位一样的见识。”玳珍道:“老太太起先自然是不爱听,说咱们家的孩子,决不
会生这样的心。她就说:‘哟!您不知道现在的女孩子跟您从前做女孩子时候的女孩子,哪
儿能够打比呀?时世变了,人也变了,要不怎么天下大乱呢?’你知道,年岁大的人就爱听
这一套,说得老太太也有点疑疑惑惑起来。”兰仙叹道:“好端端怎么想起来的,造这样的
谣言!”玳珍两肘支在桌子上,伸着小指剔眉毛,沉吟了一会,嗤的一笑道:“她自己以为
她是特别的体贴云妹妹呢!要她这样体贴我,我可受不了!”兰仙拉了她一把道:“你听—
—不能是云妹妹罢?”后房似乎有人在那里大放悲声,蹬得铜床柱子一片响。嘈嘈杂杂还有
人在那里解劝,只是劝不住。玳珍站起身来道:“我去看看。别瞧这位小姐好性儿,逼急了
她,也不是好惹的。”玳珍出去了,那姜三爷姜季泽却一路打着呵欠进来了。季泽是个结实
小伙子,偏于胖的一方面,脑后拖一根三脱油松大辫,生得天圆地方,鲜红的腮颊,往下坠
着一点,有湿眉毛,水汪汪的黑眼睛里永远透着三分不耐烦,穿一件竹根青窄袖长袍,酱紫
芝麻地一字襟珠扣小坎肩,问兰仙道:“谁在里头嘁嘁喳喳跟老太太说话?”兰仙道:“二
嫂。”季泽抿着嘴摇摇头。兰仙笑道:“你也怕了她?”季泽一声儿不言语,拖过一把椅
子,将椅背抵着桌面,把袍子高高的一撩,骑着椅子坐了下来,下巴搁在椅背上,手里只管
把核桃仁一个一个拈来吃。兰仙睨了他一眼道:“人家剥了这一晌午,是专诚孝敬你的
么?”正说着,七巧掀着帘子出来了,一眼看见了季泽,身不由主的就走了过来,绕到兰仙
椅子背后,两手兜在兰仙脖子上,把脸凑了下去,笑道:“这么一个人才出众的新娘子!三
弟你还没谢谢我哪!要不是我催着他们早早替你办了这件事,这一耽搁,等打完了仗,指不
定要十年八年呢!可不把你急坏了!”兰仙生平最大的憾事便是出阁的日子正赶着非常时
期,潦草成了家,诸事都欠齐全,因此一听见这不入耳的话,她那小长挂子脸便往下一沉。
季泽望了兰仙一眼,微笑道:“二嫂,自古好心没有好报,谁都不承你的情!”七巧道:
“不承情也罢!我也惯了。我进了你姜家的门,别的不说,单只守着你二哥这些年,衣不解
带的服侍他,也就是个有功无过的人——谁见我的情来?谁有半点好处到我头上?”季泽笑
道:“你一开口就是满肚子的牢骚!”七巧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只管拨弄兰仙衣襟上扣着的
金三事儿和钥匙。半晌,忽道:“总算你这一个来月没出去胡闹过。真亏了新娘子留住了
你。旁人跪下地来求你也留你不住!”季泽笑道:“是吗?嫂子并没有留过我,怎见得留不
住?”一面笑,一面向兰仙使了个眼色。七巧笑得直不起腰道:“三妹妹,你也不管管他!
这么个猴儿崽子,我眼看他长大的,他倒占起我的便宜来了!”

她嘴里说笑着,心里发烦,一双手也不肯闲着,把兰仙揣着捏着,捶着打着。恨不得把
她挤得走了样才好。兰仙纵然有涵养,也忍不住要恼了,一性急,磕核桃使差了劲,把那二
寸多长的指甲齐根折断。七巧哟了一声道:“快拿剪刀来修一修。我记得这屋里有一把小剪
子的。”便唤:“小双!榴喜!来人哪!”兰仙立起身来道:“二嫂不用费事,我上我屋里
铰去。”便抽身出去。七巧就在兰仙的椅子上坐下了,一手托着腮,抬高了眉毛,斜瞅着季
泽道:“她跟我生了气么?”季泽笑道:“她干吗生你的气?”七巧道:“我正要问呀——
我难道说错了话不成?留你在家倒不好?她倒愿意你上外头逛去?”季泽笑道:“这一家子
从大哥大嫂起,齐了心管教我,无非是怕我花了公帐上的钱罢了。”七巧道:“阿弥陀佛,
我保不定别人不安着这个心,我可不那么想。你就是闹了亏空,押了房子卖了田,我若皱一
皱眉头,我也不是你二嫂了。谁叫咱们是骨肉至亲呢?我不过是要你当心你的身子。”季泽
嗤的一笑道:“我当心我的身子,要你操心?”七巧颤声道:“一个人,身子第一要紧。你
瞧你二哥弄的那样儿,还成个人吗?还能拿他当个人看?”季泽正色道:“二哥比不得我,
他一下地就是那样儿,并不是自己作践的。他是个可怜的人,一切全仗二嫂照护他了。”七
巧直挺挺的站了起来,两手扶着桌子,垂着眼皮,脸庞的下半部抖得像嘴里含着滚烫的蜡烛
油似的,用尖细的声音逼出两句话道:“你去挨着你二哥坐坐!你去挨着你二哥坐坐!”她
试着在季泽身边坐下,只搭着他的椅子的一角,她将手贴在他腿上,道:“你碰过他的肉没
有?是软的、重的,就像人的脚有时发了麻,摸上去那感觉……”季泽脸上也变了色,然而
他仍旧轻佻地笑了一声,俯下腰,伸手去捏她的脚道:“倒要瞧瞧你的脚现在麻不麻!”七
巧道:“天哪,你没挨着他的肉,你不知道没病的身子是多好的……多好的……”她顺着椅
子溜下去,蹲在地上,脸枕着袖子,听不见她哭,只看见发髻上插的风凉针,针头上的一粒
钻石的光,闪闪掣动着。发髻的心子里扎着一小截粉红丝线,反映在金刚钻微红的光焰里。
她的背影一挫一挫,俯伏了下去。她不像在哭,简直像在翻肠搅胃地呕吐。

季泽先是愣住了,随后就立起来道:“我走。我走就是了。你不怕人,我还怕人呢。也
得给二哥留点面子!”七巧扶着椅子站了起来,呜咽道:“我走。”她扯着衫袖里的手帕子
锬人,哪禁得你挑眼儿?”七巧待要出去,又把背心贴在门上,低声道:“我就不懂,我有
什么地方不如人?我有什么地方不好……”季泽笑道:“好嫂子,你有什么不好?”七巧笑
了一声道:“难不成我跟了个残废的人,就过上了残废的气,沾都沾不得?”她睁着眼直勾
勾朝前望着,耳朵上的实心小金坠子像两只铜钉把她钉在门上——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标本,
鲜艳而凄怆。

季泽看着她,心里也动了一动。可是那不行,玩尽管玩,他早抱定了宗旨不惹自己家里
人,一时的兴致过去了,躲也躲不掉,踢也踢不开,成天在面前,是个累赘。何况七巧的嘴
这样敞,脾气这样躁,如何瞒得了人?何况她的人缘这样坏,上上下下谁肯代她包涵一点?
她也许是豁出去了,闹穿了也满不在乎。他可是年纪轻轻的,凭什么要冒这个险?他侃侃说
道:“二嫂,我虽年纪小,并不是一味胡来的人。”

仿佛有脚步声。季泽一撩袍子,钻到老太太屋子里去了,临走还抓了一大把核桃仁。七
巧神志还不很清楚,直到有人推门,她方才醒了过来,只得将计就计,藏在门背后,见玳珍
走了进来,她便夹脚跟出来,在玳珍背上打了一下。玳珍勉强一笑道:“你的兴致越发好
了!”又望了望桌上道:“咦?那么些个核桃,吃得差不多了。再也没有别人,准是三
弟。”七巧倚着桌子,面向阳台立着,只是不言语。玳珍坐了下来,嘟哝道:“害人家剥了
一早上,便宜他享现成的!”七巧捏着一片锋利的胡桃壳,在红毡条上狠命刮着,左一刮,
右一刮,看看那毡子起了毛,就要破了。她咬着牙道:“钱上头何尝不是一样?一味的叫咱
们省,省下来让人家拿出去大把的花!我就不服这口气!”玳珍看了她一眼,冷冷地道:
“那可没有办法。人多了,明里不去,暗里也不见得不去。管得了这个,管不了那个。”七
巧觉得她话中有刺,正待反唇相讥,小双进来了,鬼鬼祟祟走到七巧跟前,嗫嚅道:“奶
奶,舅爷来了。”七巧骂道:“舅爷来了,又不是背人的事,你嗓子眼里长了疔是怎么着?
蚊子哼哼似的!”小双倒退了一步,不敢言语。玳珍道:“你们舅爷原来也到上海来了。咱
们这儿亲戚倒都全了。”七巧移步出房道:“不许他到上海来?内地兵荒马乱的,穷人也一
样的要命呀!”她在门槛上站住了,问小双道:“回过老太太没有?”小双道:“还没
呢。”七巧想了一想,毕竟不敢进去告诉一声,只得悄悄下楼去了。

玳珍问小双道:“舅爷一个人来的?”小双道:“还有舅奶奶,拎着四只提篮盒。”玳
珍格的一笑道:“倒破费了他们。”小双道:“大奶奶不用替他们心疼。装得满满的进来,
一样装得满满的出去。别说金的银的圆的扁的,就连零头鞋面儿裤腰都是好的!”玳珍笑
道:“别那么缺德了!你下去罢。她娘家人难得上门,伺候不周到,又该大闹了。”

小双赶了出去,七巧正在楼梯口盘问榴喜老太太可知道这件事。榴喜道:“老太太念佛
呢,三爷趴在窗口看野景,就大门口来了客。老太太问是谁,三爷仔细看了看,说不知是不
是曹家舅爷,老太太就没追问下去。”七巧听了,心头火起,跺了跺脚,喃喃呐呐骂道:
“敢情你装不知道就算了!皇帝还有草鞋亲呢!这会子有这么势利的,当初何必三媒六聘的
把我抬过来?快刀斩不断的亲戚,别说你今儿是装死,就是你真死了,他也不能不到你灵前
磕三个头,你也不能不受着他的!”一面说,一面下去了。

她那间房,一进门便有一堆金漆箱笼迎面拦住,只隔开几步见方的空地。她一掀帘子,
只见她嫂子蹲下身去将提篮盒上面的一屉酥盒子卸了下来,检视下面一屉里的菜可曾泼出
来。她哥哥曹大年背着手弯着腰看着。七巧止不住一阵心酸,倚着箱笼,把脸偎在那沙蓝棉
套子上,纷纷落下泪来。她嫂子慌忙站直了身子,抢步上前,两只手捧住她一只手,连连叫
着姑娘。曹大年也不免抬起袖子来擦眼睛。七巧把那只空着的手去解箱套子上的钮扣,解了
又扣上,只是开不得口。

她嫂子回过头去睃了她哥哥一眼道:“你也说句话呀!成日价念叨着,见了妹妹的面,
又像锯了嘴的葫芦似的!”七巧颤声道:“也不怪他没有话——他哪儿有脸来见我!”又向
她哥哥道:“我只道你这一辈子不打算上门了!你害得我好!你扔崩一走,我可走不了。你
也不顾我的死活!”曹大年道:“这是什么话?旁人这么说还罢了,你也这么说!你不替我
遮盖遮盖,你自己脸上也不见得光鲜。”七巧道:“我不说,我可禁不住人家不说。就为
你,我气出了一身病在这里。今日之下,亏你还拿这话来堵我!”她嫂子忙道:“是他的不
是,是他的不是!姑娘受了委屈了。姑娘受的委屈也不止这一件,好歹忍着罢,总有个出头
之日。”她嫂子那句“姑娘受的委屈也不止这一件”的话却深深打进她心坎儿里去。七巧哀
哀哭了起来,急得她嫂子直摇手道:“看吵醒了姑爷。”房那边暗昏昏的紫楠大床上,寂寂
吊着珠罗纱帐子。七巧的嫂子又道:“姑爷睡着了罢?惊动了他,该生气了。”七巧高声叫
道:“他要有点人气,倒又好了!”她嫂子吓得掩住她的嘴道:“姑奶奶别!病人听见了,
心里不好受!”七巧道:“他心里不好受,我心里好受吗?”她嫂子道:“姑爷还是那软骨
症?”七巧道:“就这一件还不够受了,还禁得起添什么?这儿一家子都忌讳痨病这两个
字,其实还不就是骨痨!”她嫂子道:“整天躺着,有时候也坐起来一会儿么?”七巧哧哧
的笑了起来道:“坐起来,脊梁骨直溜下去,看上去还没有我那三岁的孩子高哪!”她嫂子
一时想不出劝慰的话,三个人都愣住了。七巧猛地顿脚道:“走罢,走罢,你们!你们来一
趟,就害得我把前因后果重新在心里过一过。我禁不起这么掀腾!你快给我走!”

曹大年道:“妹妹你听我一句话。别说你现在心里不舒坦,有个娘家走动着,多少好
些,就是你有了出头之日了,姜家是个大族,长辈动不动就拿大帽子压人,平辈小辈一个个
如狼似虎的,哪一个是好惹的?替你打算,也得要个帮手。将来你用得着你哥哥你侄儿的时
候多着呢。”七巧啐了一声道:“我靠你帮忙,我也倒了霉了!我早把你看得透里透——斗
得过他们,你到我跟前来邀功要钱,斗不过他们,你往那边一倒。本来见了做官的就魂都没
有了,头一缩,死不迟。”七巧道:“你既然知道钱还没到我手里,你来缠我做什么?”大
年道:“远迢迢赶来看你,倒是我们的不是了!走!我们这就走!凭良心说,我就用你两个
钱,也是该的。当初我若贪图财礼,问姜家多要几百两银子,把你卖给他们做姨太太,也就
卖了。”七巧道:“奶奶不胜似姨奶奶吗?长线放远鹞,指望大着呢!”大年待要回嘴,他
媳妇拦住他道:“你就少说一句罢!以后还有见面的日子呢。将来姑奶奶想到你的时候,才
知道她就只这一个亲哥哥了!”大年督促他媳妇整理了提篮盒,拎起就待走。七巧道:“我
希罕你?等我有了钱了,我不愁你不来,只愁打发你不开!”嘴里虽然硬着,煞不住那呜咽
的声音,一声响似一声,憋了一上午的满腔幽恨,借着这因由尽情发泄了出来。她嫂子见她
分明有些留恋之意,便做好做歹劝住了她哥哥,一面半搀半拥把她引到花梨炕上坐下了,百
般譬解,七巧渐渐收了泪。兄妹姑嫂叙了些家常。北方情形还算平靖,曹家的麻油铺还照常
营业着。大年夫妇此番到上海来,却是因为他家没过门的女婿在人家当帐房,光复的时候恰
巧在湖北,后来辗转跟主人到上海来了,因此大年亲自送了女儿来完婚,顺便探望妹子。大
年问候了姜家阖宅上下,又要参见老太太,七巧道:“不见也罢了,我正跟她怄气呢。”大
年夫妇都吃了一惊,七巧道:“怎么不淘气呢?一家子都往我头上踩,我要是好欺负的,早
给作践死了,饶是这么着,还气得我七病八痛的!”她嫂子道:“姑娘近来还抽烟不抽?倒
是鸦片烟,平肝导气,比什么药都强,姑娘自己千万保重,我们又不在跟前,谁是个知疼着
热的人?”

七巧翻箱子取出几件新款尺头送与她嫂子,又是一副四两重的金镯子,一对披霞莲蓬
簪,一床丝棉被胎,侄女们每人一只金挖耳,侄儿们或是一只金锞子,或是一顶貂皮暖帽,
另送了她哥哥一只珐琅金蝉打簧表,她哥嫂道谢不迭。七巧道:“你们来得不巧,若是在北
京,我们正要上路的时候,带不了的东西,分了几箱给丫头老妈子,白便宜了他们。”说得
她哥嫂讪讪的。临行的时候,她嫂子道:“忙完了闺女,再来瞧姑奶奶。”七巧笑道:“不
来也罢了,我应酬不起!”

大年夫妇出了姜家的门,她嫂子便道:“我们这位姑奶奶怎么换了个人?没出嫁的时候
不过要强些,嘴头子上琐碎些,就连后来我们去瞧她,虽是比前暴躁些,也还有个分寸,不
似如今疯疯傻傻,说话有一句没一句,就没一点儿得人心的地方。”七巧立在房里,抱着胳
膊看小双祥云两个丫头把箱子抬回原处,一只一只叠了上去。从前的事又回来了:临着碎石
子街的馨香的麻油店,黑腻的柜台,芝麻酱桶里竖着木匙子,油缸上吊着大大小小的铁匙
子。漏斗插在打油的人的瓶里,一大匙再加上两小匙正好装满一瓶——一斤半。熟人呢,算
一斤四两。有时她也上街买菜,蓝夏布衫裤,镜面乌绫镶滚。隔着密密层层的一排吊着猪肉
的铜钩,她看见肉铺里的朝禄。朝禄赶着她叫曹大姑娘。难得叫声巧姐儿,她就一巴掌打在
钩子背上,无数的空钩子荡过去锥他的眼睛,朝禄从钩子上摘下尺来宽的一片生猪油,重重
的向肉案一抛,一阵温风直扑到她脸上,腻滞的死去的肉体的气味……她皱紧了眉毛。床上
睡着的她的丈夫,那没有生命的肉体……

风从窗子里进来,对面挂着的回文雕漆长镜被吹得摇摇晃晃,磕托磕托敲着墙。七巧双
手按住了镜子。镜子里反映着的翠竹帘子和一副金绿山水屏条依旧在风中来回荡漾着,望久
了,便有一种晕船的感觉。再定睛看时,翠竹帘子已经褪了色,金绿山水换了一张她丈夫的
遗像,镜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去年她戴了丈夫的孝,今年婆婆又过世了。现在正式挽了叔
公九老太爷出来为他们分家。今天是她嫁到姜家来之后一切幻想的集中点。这些年了,她戴
着黄金的枷锁,可是连金子的边都啃不到,这以后就不同了。七巧穿着白香云纱衫,黑裙
子,然而她脸上像抹了胭脂似的,从那揉红了的眼圈儿到烧热的颧骨。她抬起手来□了□
脸,脸上烫,身子却冷得打颤。她叫祥云倒了杯茶来。(小双早已嫁了,祥云也配了个小
厮。)茶给喝了下去,沉重地往腔子里流,一颗心便在热茶里扑通扑通跳。她背向着镜子坐
下了,问祥云道:“九老太爷来了这一下午,就在堂屋里跟马师爷查账?”祥云应了一声
是。七巧又道:“大爷大奶奶三爷三奶奶都不在跟前?”祥云又应了一声是。七巧道:“还
到谁的屋里去过?”祥云道:“就到哥儿们的书房里兜了一兜。”七巧道:“好在咱们白哥
儿的书倒不怕他查考……今年这孩子就吃亏在他爸爸他奶奶接连着出了事,他若还有心念
书,他也不是人养的!”她把茶吃完了,吩咐祥云下去看看堂屋里大房三房的人可都齐了,
免得自己去早了,显得性急,被人耻笑。恰巧大房里也差了一个丫头出来探看,和祥云打了
个照面。

七巧终于款款下楼来了。当屋里临时布置了一张镜面乌木大餐台,九老太爷独当一面坐
了,面前乱堆着青布面,梅红签的账簿,又搁着一只瓜棱茶碗。四周除了马师爷之外,又有
特地邀请的“公亲”,近于陪审员的性质。各房只派了一个男子作代表,大房是大爷,二房
二爷没了,是二奶奶,三房是三爷。季泽很知道这总清算的日子于他没有什么好处,因此他
到得最迟。然而来既来了,他决不愿意露出焦灼懊丧的神气,腮帮子上依旧是他那点丰肥
的,红色的笑。眼睛里依旧是他那点潇洒的不耐烦。

九老太爷咳嗽了一声,把姜家的经济状况约略报告了一遍,又翻着账簿子读出重要的田
地房产的所在与按年的收入。七巧两手紧紧扣在肚子上,身子向前倾着,努力向她自己解释
他的每一句话,与她往日调查所得一一印证。青岛的房子,天津的房子,原籍的地,北京城
外的地,上海的房子……三爷在公帐上拖欠过巨,他的一部分遗产被抵消了之后,还净欠六
万,然而大房二房也只得就此算了,因为他是一无所有的人。他所仅有的那一幢花园洋房,
他为一个姨太太买的,也已经抵押了出去。其余只有老太太陪嫁过来的首饰,由兄弟三人均
分,季泽的那一份也不便充公,因为是母亲留下的一点纪念。七巧突然叫了起来道:“九老
太爷,那我们太吃亏了!”

堂屋里本就肃静无声,现在这肃静却是沙沙有声,直锯进耳朵里去,像电影配音机器损
坏之后的锈轧。九老太爷睁了眼望着她道:“怎么?你连他娘丢下的几件首饰也舍不得给
他?”七巧道:“亲兄弟,明算帐,大哥大嫂不言语,我可不能不老着脸开口说句话。我须
比不得大哥大嫂——我们死掉的那个若是有能耐出去做两任官,手头活便些,我也乐得放大
方些,哪怕把从前的旧帐一笔勾销呢?可怜我们那一个病病哼哼一辈子,何尝有过一文半文
进帐,丢下我们孤儿寡妇,就指着这两个死钱过活。我是个没脚蟹,长白还不满十四岁,往
后苦日子有得过呢!”说着,流下泪来。九老太爷道:“依你便怎样?”七巧呜咽道:“哪
儿由得我出主意呢?只求九老太爷替我们做主!”季泽冷着脸只不做声,满屋子的人都觉不
便开口。九老太爷按捺不住一肚子的火,哼了一声道:“我倒想替你出主意呢,只怕你不爱
听!二房里有田地没人照管,三房里有人没有地,我待要叫三爷替你照管,你多少贴他些,
又怕你不要他!”七巧冷笑道:“我倒想依你呢,只怕死掉的那个不依!来人哪!祥云你把
白哥儿给我找来!长白,你爹好苦呀!一下地就是一身的病,为人一场,一天舒坦日子也没
过着,临了丢下你这点骨血,人家还看不得你,千方百计图谋你的东西!长白谁叫你爹拖着
一身病,活着人家欺负他,死了人家欺负他的孤儿寡妇!我还不打紧,我还能活个几十年
么?至多我到老太太灵前把话说明白了,把这条命跟人拼了。长白你可是年纪小着呢,就是
喝西北风你也得活下去呀!”九老太爷气得把桌子一拍道:“我不管了!是你们求爹爹拜奶
奶邀了我来的,你道我喜欢自找麻烦么?”站起来一脚踢翻了椅子,也不等人搀扶,一阵风
走得无影无踪。众人面面相觑,一个个悄没声儿溜走了。惟有那马师爷忙着拾掇帐簿子,落
后了一步,看看屋里人全走光了,单剩下二奶奶一个人坐在那里捶着胸脯嚎啕大哭,自己若
无其事地走了,似乎不好意思,只得走上前去,打躬作揖叫道:“二太太!二太太!……二
太太!”七巧只顾把袖子遮住脸,马师爷又不便把她的手拿开,急得把瓜皮帽摘下来扇着
汗。

维持了几天的僵局,到底还是无声无臭照原定计划分了家。孤儿寡妇还是被欺负了。

七巧带着儿子长白,女儿长安另租了一幢屋子住下了,和姜家各房很少来往。隔了几个
月,姜季泽忽然上门来了。老妈子通报上来,七巧怀着鬼胎,想着分家的那一天得罪了他,
不知他有什么手段对付。可是兵来将挡,她凭什么要怕他?她家常穿着佛青实地纱袄子,特
地系上一条玄色铁线纱裙,走下楼来。季泽却是满面春风的站起来问二嫂好,又问白哥儿可
是在书房里,安姐儿的湿气可大好了,七巧心里便疑惑他是来借钱的,加意防备着,坐下笑
道:“三弟你近来又发福了。”季泽笑道:“看我像一点儿心事都没有的人。”七巧笑道:
“有福之人不在忙吗!你一向就是无牵无挂的。”季泽笑道:“等我把房子卖了,我还要无
牵无挂呢!”七巧道:“就是你做了押款的那房子,你还要卖?”季泽道,“当初造它的时
候,很费了点心思,有许多装置都是自己心爱的,当然不愿意脱手。后来你是知道的,那边
地皮值钱了,前年把它翻造了*

虽然他不向她哭穷,但凡谈到银钱交易,她总觉得有点危险,便岔了开去道:“三妹妹
好么?腰子病近来发过没有?”季泽笑道:“我也有许久没见过她的面了。”七巧道:“这
是什么话?你们吵了嘴么?”季泽笑道:“这些时我们倒也没吵过嘴。不得已在一起说两句
话,也是难得的,也没那闲情逸致吵嘴。”七巧道:“何至于这样?我就不相信!”季泽两
肘撑在藤椅的扶手上,交叉着十指,手搭凉棚,影子落在眼睛上,深深地唉了一声。七巧笑
道:“没有别的,要不就是你在外头玩得太厉害了。自己做错了事,还唉声叹气的仿佛谁害
了你似的。你们姜家就没有一个好人!”说着,举起白团扇,作势要打。季泽把那交叉看的
十指往下移了一移,两只大拇指按在嘴唇上,两只食指缓缓抚摸着鼻梁,露出一双水汪汪的
眼睛来。那眼珠却是水仙花缸底的黑石子,上面汪着水,下面冷冷的没有表情。看不出他在
想什么。七巧道:“我非打你不可!”季泽的眼睛里突然冒出一点笑泡儿,道:“你打,你
打!”七巧待要打,又掣回手去,重新一鼓作气道:“我真打!”抬高了手,一扇子劈下
来,又在半空中停住了,吃吃笑将起来。季泽带笑将肩膀耸了一耸,凑了上去道:“你倒是
打我一下罢!害得我浑身骨头痒痒着,不得劲儿!”七巧把扇子向背后一藏,越发笑得格格
的。季泽把椅子换了个方向,面朝墙坐着,人向椅背上一靠,双手蒙住了眼睛,又是长长地
叹了口气。七巧啃着扇子柄,斜瞟着他道:“你今儿是怎么了?受了暑吗?”季泽道:“你
哪里知道?”半晌,他低低的一个字一个字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跟家里的那个不好,为
什么我拼命的在外头玩,把产业都败光了?你知道这都是为了谁?”七巧不知不觉有些胆
寒,走得远远的,倚在炉台上,脸色慢慢地变了。季泽跟了过来。七巧垂着头,肘弯撑在炉
台上,手里擎着团扇,扇子上的杏黄穗子顺着她的额角拖下来。季泽在她对面站住了,小声
道:“二嫂!……七巧!”七巧背过脸去淡淡笑道:“我要相信你才怪呢!”季泽便也走开
了,道:“不错。你怎么能够相信我?自从你到我家来,我在家一刻也待不住,只想出去。
你没来的时候我并没有那么荒唐过,后来那都是为了躲你。娶了兰仙来,我更玩得凶了,为
了躲你之外又要躲她,见了你,说不了两句话我就要发脾气——你哪儿知道我心里的苦楚?
你对我好,我心里更难受——我得管着我自己——我不得平白的坑坏了你!家里人多眼杂,
让人知道了,我是个男子汉,还不打紧,你可了不得!”七巧的手直打颤,扇柄上的杏黄须
子在她额上苏苏磨擦着。季泽道:“你信也罢,不信也罢!信了又怎样?横竖我们半辈子已
经过去了,说也是白说。我只求你原谅我这一片心。我为你吃了这些苦,也就不算冤枉
了。”

七巧低着头,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这些年了,她跟他捉迷藏似
的,只是近不得身,原来还有今天!可不是,这半辈子已经完了——花一般的年纪已经过去
了。人生就是这样的错综复杂,不讲理。当初她为什么嫁到姜家来?为了钱么?不是的,为
了要遇见季泽,为了命中注定她要和季泽相爱。她微微抬起脸来,季泽立在她跟前,两手合
在她扇子上,面颊贴在她扇子上。他也老了十年了,然而人究竟还是那个人呵!他难道是哄
她么?他想她的钱——

她卖掉她的一生换来的几个钱?仅仅这一转念便使她暴怒起来。就算她错怪了他,他为
她吃的苦抵得过她为他吃的苦么?好容易她死了心了,他又来撩拨她。她恨他。他还在看着
她。他的眼睛——虽然隔了十年,人还是那个人呵!就算他是骗她的,迟一点儿发现不好
么?即使明知是骗人的,他太会演戏了,也跟真的差不多罢?

不行!她不能有把柄落在这厮手里。姜家的人是厉害的,她的钱只怕保不住。她得先证
明他是真心不是。七巧定了一定神,向门外瞧了一瞧,轻轻惊叫道:“有人!”便三脚两步
赶出门去,到下房里吩咐潘妈替三爷弄点心去,快些端了来,顺便带把芭蕉扇进来替三爷打
扇。七巧回到屋里来,故意皱着眉道:“真可恶,老妈子在门口探头探脑的,见了我抹过头
去就跑,被我赶上去喝住了。若是关上了门说两句话,指不定造出什么谣言来呢!饶是独门
独户住了,还没个清净。”潘妈送了点心与酸梅汤进来,七巧亲自拿筷子替季泽拣掉了蜜层
糕上的玫瑰与青梅,道:“我记得你是不爱吃红绿丝的。”有人在跟前,季泽不便说什么,
只是微笑。七巧似乎没话找话说似的,问道:“你卖房子,接洽得怎样了?”季泽一面吃,
一面答道:“有人出八万五,我还没打定主意呢。”七巧沉吟道:“地段倒是好的。”季泽
道:“谁都不赞成我脱手,说还要涨呢。”七巧又问了些详细情形,便道:“可惜我手头没
有这一笔现款,不然我倒想买。”季泽道:“其实呢,我这房子倒不急,倒是咱们乡下你那
些田,早早脱手的好。自从改了民国,接二连三的打伏,何尝有一年闲过?把地面上糟踏得
不成样子,中间还被收租的,师爷,地头蛇一层一层勒□着,莫说这两年不是水就是旱,就
遇着了丰年,也没有多少进帐轮到我们头上。”七巧寻思着,道:“我也盘算过来,一直挨
着没有办。先晓得把它卖了,这会子想买房子,也不至于钱不凑手了。”季泽道:“你那田
要卖趁现在就得卖了,听说直鲁又要开仗了。”七巧道:“急切间你叫我卖给谁去?”季泽
顿了一顿道:“我去替你打听打听,也成。”七巧耸了耸眉毛笑道:“得了,你那些狐群狗
党里头,又有谁是靠得住的?”季泽把咬开的饺子在小碟子里蘸了点醋,闲闲说出两个靠得
住的人名,七巧便认真仔细盘问他起来,他果然回答得有条不紊,显然他是筹之已熟的。七
巧虽是笑吟吟的,嘴里发干,上嘴唇黏在牙仁上,放不下来。她端起盖碗来吸了一口茶,舐
了舐嘴唇,突然把脸一沉,跳起身来,将手里的扇子向季泽头上滴溜溜掷过去,季泽向左偏
了一偏,那团扇敲在他肩膀上,打翻了玻璃杯,酸梅汤淋淋漓漓溅了他一身,七巧骂道:
“你要我卖了田去买你的房子?你要我卖田?钱一经你的手,还有得说么?你哄我——你拿
那样的话来哄我——你拿我当傻子——”她隔着一张桌子探身过去打他,然而她被潘妈下死
劲抱住了。潘妈叫唤起来,祥云等人都奔了来,七手八脚按住了她,七嘴八舌求告着。七巧
一头挣扎,一头叱喝着,然而她的一颗心直往下坠——她很明白她这举动太蠢——太蠢——
她在这儿丢人出丑。季泽脱下了他那湿濡的白香云纱长衫,潘妈绞了手巾来代他揩擦,他理
也不理,把衣服夹在手臂上,竟自扬长出门去了,临行的时候向祥云道:“等白哥儿下了
学,叫他替他母亲请个医生来看看。”祥云吓糊涂了,连声答应着,被七巧兜脸给了她一个
耳刮子。季泽走了。丫头老妈子也都给七巧骂跑了。酸梅汤沿着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像迟
迟的夜漏——一滴,一滴……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真长,这寂寂的一刹那。七巧
扶着头站着,倏地掉转身来上楼去,提着裙子,性急慌忙,跌跌绊绊,不住地撞到那阴暗的
绿粉墙上,佛青袄子上沾了大块的淡色的灰。她要在楼上的窗户里再看他一眼。无论如何,
她从前爱过他。她的爱给了她无穷的痛苦。单只这一点,就使他值得留恋。多少回了,为了
要按捺她自己,她迸得全身的筋骨与牙根都酸楚了。今天完全是她的错。他不是个好人,她
又不是不知道。她要他,就得装糊涂,就得容忍他的坏。她为什么要戳穿他?人生在世,还
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归根究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她到了窗前,揭开了那边上缀有小绒球的墨绿洋式窗帘,季泽正在弄堂里往外走,长衫
搭在臂上,晴天的风像一群白鸽子钻进他的纺绸裤褂里去,哪儿都钻到了,飘飘拍着翅子。

七巧眼前仿佛挂了冰冷的珍珠帘,一阵热风来了,把那帘子紧紧贴在她脸上,风去了,
又把帘子吸了回去,气还没透过来,风又来了,没头没脸包住她——一阵凉,一阵热,她只
是淌着眼泪。玻璃窗的上角隐隐约约反映出弄堂里一个巡警的缩小的影子,晃着膀子踱过
去,一辆黄包车静静在巡警身上辗过。小孩把袍子掖在裤腰里,一路踢着球,奔出玻璃的边
缘。绿色的邮差骑着自行车,复印在巡警身上,一溜烟掠过。都是些鬼,多年前的鬼,多年
后的没投胎的鬼……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过了秋天又是冬天,七巧与现实失去了接
触。虽然一样的使性子,打丫头,换厨子,总有些失魂落魄的。她哥哥嫂子到上海来探望了
她两次,住不上十来天,末了永远是给她絮叨得站不住脚,然而临走的时候她也没有少给他
们东西。她侄子曹春熹上城来找事,耽搁在她家里。那春熹虽是个浑头浑脑的年轻人,却也
本本分分的。七巧的儿子长白,女儿长安,年纪到了十三四岁,只因身材瘦小,看上去才只
七八岁的光景。在年下,一个穿着品蓝摹本缎棉袍,一个穿着葱绿遍地锦棉袍,衣服太厚
了,直挺挺撑开了两臂,一般都是薄薄的两张白脸,并排站着,纸糊的人儿似的。这一天午
饭后,七巧还没起身,那曹春熹陪着他兄妹俩掷骰子,长安把压岁钱输光了,还不肯歇手。
长白把桌上的铜板一掳,笑道:“不跟你来了。”长安道:“我们用糖莲子来赌。”春熹
道:“糖莲子揣在口袋里,看脏了衣服。”长安道:“用瓜子也好,柜顶上就有一罐。”便
搬过一张茶几来,踩了椅子爬上去拿。慌得春熹叫道:“安姐儿你可别摔跤,回头我担不了
这干系!”正说着,只见长安猛可里向后一仰,若不是春熹扶住了,早是一个倒栽葱。长白
在旁拍手大笑,春熹嘟嘟哝哝骂着,也撑不住要笑,三人笑成一片。春熹将她抱下地来,忽
然从那红木大橱的穿衣镜里瞥见七巧蓬着头叉着腰站在门口,不觉一怔,连忙放下了长安,
回身道:“姑妈起来了。”七巧汹汹奔了过来,将长安向自己身后一推,长安立脚不稳,跌
了一跤。七巧只顾将身子挡住了她,向春熹厉声道:“我把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我三茶六
饭款待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什么地方亏待了你,你欺负我女儿?你那狼心狗肺,你道我揣
摩不出么?你别以为你教坏了我女儿,我就不能不捏着鼻子把她许配给你,你好霸占我们的
家产!我看你这混蛋,也还想不出这等主意来,敢情是你爹娘把着手儿教的!我把那两个狼
心狗肺忘恩负义的老浑蛋!齐了心想我的钱,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春熹气得白瞪眼,欲
待分辩,七巧道:“你还有脸顶撞我!你还不给我快滚,别等我乱棒打出去!”说着,把儿
女们推推搡搡送了出去,自己也喘吁吁扶着个丫头走了。春熹究竟年纪轻火性大,赌气卷了
铺盖,顿时离了姜家的门。

七巧回到起坐间里,在烟榻上躺下了。屋里暗昏昏的,拉上了丝绒窗帘。时而窗户缝里
漏了风进来,帘子动了,方才在那墨绿小绒球底下毛茸茸地看见一点天色。只有烟灯和烧红
的火炉的微光。长安吃了吓,呆呆坐在火炉边一张小凳上。七巧道:“你过来。”长安只道
是要打,只是延挨着,搭讪把火炉边的洋铁围屏上晾着的小红格子法布衬衫翻了一翻,道:
“快烤糊了。”衬衫发出热烘烘的毛气。

七巧却不像要责打她的光景,只数落了一番,道:“你今年过了年也有十三岁了,也该
放明白些。表哥虽不是外人,天下的男子都是一样混帐。你自己要晓得当心,谁不想你的
钱?”一阵风过,窗帘上的绒球与绒球之间露出白色的寒天,屋子里暖热的黑暗给打上了一
排小洞。烟灯的火焰往下一挫,七巧脸上的影子仿佛更深了一层。她突然坐起身来,低声
道:“男人……碰都碰不得!谁不想你的钱?你娘这几个钱不是容易得来的,也不是容易守
得住。轮到你们手里,我可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上人的当——叫你以后提防着些,你听见了
没有?”长安垂着头道:“听见了。”

七巧的一只脚有点麻,她探身去捏一捏她的脚。仅仅是一刹那,她眼睛里蠢动着一点温
柔的回忆。她记起了想她的钱的一个男人。她的脚是缠过的,尖尖的缎鞋里塞了棉花,装成
半大的文明脚。她瞧着那双脚,心里一动,冷笑一声道:“你嘴里尽管答应着,我怎么知道
你心里是明白还是糊涂?你人也有这么大了,又是一双大脚,哪里去不得?我就是管得住
你,也没那个精神成天看着你。按说你今年十三了,裹脚已经嫌晚了,原怪我耽误了你。马
上这就替你裹起来,也还来得及。”长安一时答不出话来,倒是旁边的老妈子们笑道:“如
今小脚不时兴了,只怕将来给姐儿定亲的时候麻烦。”七巧道:“没的扯淡!我不愁我的女
儿没人要,不劳你们替我担心!真没人要,养活她一辈子,我也还养得起!”当真替长安裹
起脚来,痛得长安鬼哭神号的。这时连姜家这样守旧的人家,缠过脚的也都已经放了脚了,
别说是没缠过的,因此都拿长安的脚传作笑话奇谈。裹了一年多,七巧一时的兴致过去了,
以经亲戚们劝着,也就渐渐放松了,然而长安的脚可不能完全恢复原状了。姜家大房三房里
的儿女都进了洋学堂读书,七巧处处存心跟他们比赛着,便也要送长白去投考。长白除了打
小牌之外,只喜欢跑跑票房,正在那里朝夕用功吊嗓子,只怕进学校要耽搁了他的功课,便
不肯去。七巧无奈,只得把长安送到沪范女中,托人说了情,插班进去。长安换上了蓝爱国
布的校服,不上半年,脸色也红润了,胳膊腿腕也粗了一圈。住读的学生洗换衣服,照例是
送学校里包着的洗衣房里去的。长安记不清自己的号码,往往失落了枕套手帕种种零件。七
巧便闹着说要去找校长说话。这一天放假回家,检点了一下,又发现有一条褥单是丢了。七
巧暴跳如雷,准备明天亲自上学校去大兴问罪之师。长安着了急,拦阻了一声,七巧便骂
道:“天生的败家精,拿你娘的钱不当钱。你娘的钱是容易得来的?——将来你出嫁,你看
我有什么陪送给你!——给也是白给!”长安不敢做声,却哭了一晚上。她不能在她的同学
跟前丢这个脸。对于十四岁的人,那似乎有天大的重要。她母亲去闹这一场,她以后拿什么
脸去见人?她宁死也不到学校里去了。她的朋友们,她所喜欢的音乐教员,不久就会忘记了
有这么一个女孩子,来了半年,又无缘无故悄悄地走了。走得干净,她觉得她这牺牲是一个
美丽的,苍凉的手势。

半夜里她爬下床来,伸手到窗外去试试,漆黑的,是下了雨么?没有雨点。她从枕头过
摸出一只口琴,半蹲半坐在地上,偷偷吹了起来。犹疑地,“Long,Long,Ag
o”的细小的调子在庞大的夜里袅袅漾开。不能让人听见了。为了竭力按捺着,那呜呜的口
琴忽断忽续,如同婴儿的哭泣。她接不上气来,歇了半晌,窗格子里,月亮从云里出来了。
墨灰的天,几点疏星,模糊的缺月,像石印的图画,下面白云蒸腾,树顶上透出街灯淡淡的
圆光。长安又吹起口琴来。“告诉我那故事,往日我最心爱的那故事,许久以前,许久以
前……”

第二天她大着胆子告诉她母亲:“娘,我不想念下去了。”七巧睁着眼道:“为什
么?”长安道:“功课跟不上,吃的也太苦了,我过不惯。”七巧脱下一只鞋来,顺手将鞋
底抽了她一下,恨道:“你爹不如人,你也不如人?养下你来又不是个十不全,就不肯替我
争口气!”长安反剪着一双手,垂着眼睛,只是不言语。旁边老妈子们便劝道:“姐儿也大
了,学堂里人杂,的确有些不方便。其实不去也罢了。”七巧沉吟道:“学费总得想法子拿
回来。白便宜了他们不成?”便要领了长安一同去索讨,长安抵死不肯去,七巧带着两个老
妈子去了一趟回来了,据她自己铺叙,钱虽然没收回来,却也着实羞辱了那校长一场。长安
以后在街上遇着了同学,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无地自容,只得装做不看见,急急走了过去。
朋友寄了信来,她拆也不敢拆,原封退了回去。她的学校生活就此告一结束。有时她也觉得
牺牲得有点不值得,暗自懊悔着,然而也来不及挽回了。她渐渐放弃了一切上进的思想,安
分守己起来。她学会了挑是非,使小坏,干涉家里的行政。她不时地跟母亲怄气,可是她的
言谈举止越来越像她母亲了。每逢她单叉着裤子,揸开了两腿坐着,两只手按在胯间露出的
凳子上,歪着头,下巴搁在心口上凄凄惨惨瞅住了对面的人说道:“一家有一家的苦处呀,
表嫂——一家有一家的苦处!”——谁都说她是活脱的一个七巧。她打了一根辫子,眉眼的
紧俏有似当年的七巧,可是她的小小的嘴过于瘪进去,仿佛显老一点。她再年青些也不过是
一棵较嫩的雪里红——盐腌过的。

也有人来替她做媒。若是家境推板一点的,七巧总疑心人家是贪她们的钱。若是那有财
有势的,对方却又不十分热心,长安不过是中等姿色,她母亲出身既低,又有个不贤惠的名
声,想必没有什么家教。因此高不成,低不就,一年一年耽搁了下去。那长白的婚事却不容
耽搁。长白在外面赌钱,捧女戏子,七巧还没甚话说,后来渐渐跟着他三叔姜季泽逛起窑子
来,七巧方才着了慌,手忙脚乱替他定亲,娶了一个袁家的小姐,小名芝寿。行的是半新式
的婚礼,红色盖头是蠲免了,新娘戴着蓝眼镜,粉红喜纱,穿着粉红彩绣裙袄。进了洞房,
除去了眼镜,低着头坐在湖色帐幔里。闹新房的人围着打趣,七巧只看了一看便出来了。长
安在门口赶上了她,悄悄笑道:“皮色倒白净,就是嘴唇太厚了些。”七巧把手撑着门,拔
下一只金挖耳来搔搔头,冷笑道:“还说呢!你新嫂子这两片嘴唇,切切倒有一大碟子!”
旁边一个太太便道:“说是嘴唇厚的人天性厚哇!”七巧哼了一声,将金挖耳指住了那太
太,倒剔起一只眉毛,歪着嘴微微一笑道:“天性厚,并不是什么好话。当着姑娘们,我也
不便多说——但愿咱们白哥儿这条命别送在她手里!”七巧天生着一副高爽的喉咙,现在因
为苍老了些,不那么尖了,可是扁扁的依旧四面刮得人疼痛,像剃刀片。这两句话,说响不
响,说轻也不轻。人丛里的新娘子的平板的脸与胸震了一震——多半是龙凤烛的火光的跳
动。

三朝过后,七巧嫌新娘子笨,诸事不如意,每每向亲戚们诉说着。便有人劝道:“少奶
奶年纪轻,二嫂少不得要费点心教导教导她。谁叫这孩子没心眼儿呢!”七巧啐道:“你别
瞧咱们新少奶奶老实呀——一见了白哥儿,她就得去上马桶!真的!你信不信?”这话传到
芝寿耳朵里,急得芝寿只待寻死。然而这还是没满月的时候,七巧还顾些脸面,后来索性这
一类的话当着芝寿的面也说了起来,芝寿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若是木着脸装不听见,七巧
便一拍桌子嗟叹起来道:“在儿子媳妇手里吃口饭,可真不容易!动不动就给人脸子看!”

这天晚上,七巧躺着抽烟,长白盘踞在烟铺跟前的一张沙发椅上嗑瓜子,无线电里正唱
着一出冷戏,他捧着戏考,一个字一个字跟着哼,哼上了劲,甩过一条腿去骑在椅背上,来
回摇着打拍子。七巧伸过脚去踢了他一下道:“白哥儿你来替我装两筒。”长白道:“现放
着烧烟的,偏要支使我!我手上有蜜是怎么着?”说着,伸了个懒腰,慢腾腾移身坐到烟灯
前的小凳上,卷起了袖子。七巧笑道:“我把你这不孝的奴才!支使你,是抬举你!”她眯
缝着眼望着他,这些年来她的生命里只有这一个男人,只有他,她不怕他想她的钱——横竖
钱都是他的。可是,因为他是她的儿子,他这一个人还抵不了半个……现在,就连这半个人
她也保留不住——他娶了亲。他是个瘦小白皙的年轻人,背有点驼,戴着金丝眼镜,有着工
细的五官,时常茫然地微笑着,张着嘴,嘴里闪闪发着光的不知道是太多的唾沫水还是他的
金牙。他敞着衣领,露出里面的珠羔里子和白小褂。七巧把一只脚搁在他肩膀上,不住的轻
轻踢着他的脖子,低声道:“我把你这不孝的奴才!打几时起变得这么不孝了?”长安在旁
笑道:“娶了媳妇忘了娘吗!”七巧道:“少胡说!我们白哥儿倒不是那们样的人!我也养
不出那们样的儿子!”长白只是笑。七巧斜着眼看定了他,笑道:“你若还是我从前的白哥
儿,你今儿替我烧一夜的烟!”长白笑道:“那可难不倒我!”七巧道:“盹着了,看我捶
你!”

起坐间的帘子撤下送去洗濯了。隔着玻璃窗望出去,影影绰绰乌云里有个月亮,一搭
黑,一搭白,像个戏剧化的狰狞的脸谱。一点,一点,月亮缓缓的从云里出来了,黑云底下
透出一线炯炯的光,是面具底下的眼睛。天是无底洞的深青色。久已过了午夜了。长安早去
睡了,长白打着烟泡,也前仰后合起来。七巧斟了杯浓茶给他,两人吃着蜜饯糖果,讨论着
东邻西舍的隐私。七巧忽然含笑问道:“白哥儿你说,你媳妇儿好不好?”长白笑道:“这
有什么可说的?”七巧道:“没有可批评的,想必是好的了?”长白笑着不做声。七巧道:
“好,也有个怎么个好呀!”长白道“谁说她好来着?”七巧道:“她不好?哪一点不好?
说给娘听。”长白起初只是含糊对答,禁不起七巧再三盘问,只得吐露一二。旁边递茶递水
的老妈子们都背过脸去笑得格格的,丫头们都掩着嘴忍着笑回避出去了。七巧又是咬牙,又
是笑,又是喃喃咒骂,卸下烟斗来狠命磕里面的灰,敲得托托一片响。长白说溜了嘴,止不
住要说下去,足足说了一夜。

次日清晨,七巧吩咐老妈子取过两床毯子来打发哥儿在烟榻上睡觉。这时芝寿也已经起
了身,过来请安。七巧一夜没合眼,却是精神百倍,邀了几家女眷来打牌,亲家母也在内。
在麻将桌上一五一十将她儿子亲口招供的她媳妇的秘密宣布了出来,略加渲染,越发有声有
色。众人竭力地打岔,然而说不上两句闲话,七巧笑嘻嘻地转了个弯,又回到她媳妇身上来
了。逼得芝寿的母亲脸皮紫涨,也无颜再见女儿,放下牌,乘了包车回去了。七巧接连着教
长白为她烧了两晚上的烟。芝寿直挺挺躺在床上,搁在肋骨上的两只手蜷曲着像死去的鸡的
脚爪。她知道她婆婆又在那里盘问她丈夫,她知道她丈夫又在那里叙说一些什么事,可是天
知道他还有什么新鲜的可说!明天他又该涎着脸到她跟前来了。也许他早料到她会把满腔的
怨毒都结在他身上,就算她没本领跟他拼命,至不济也得质问他几句,闹上一场。多半他准
备先声夺人,借酒盖住了脸,找点碴子,摔上两件东西。她知道他的脾气。末后他会坐到床
沿上来,耸起肩膀,伸手到白绸小褂里面去抓痒,出人意料之外地一笑。他的金丝眼镜上抖
动着一点光,他嘴里抖动着一点光,不知道是唾沫还是金牙。他摘去了他的眼镜。……芝寿
猛然坐起身来,哗啦揭开了帐子,这是个疯狂的世界。丈夫不像个丈夫,婆婆也不像个婆
婆。不是他们疯了,就是她疯了。今天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轮满月,万里无
云,像是漆黑的天上一个白太阳。遍地的蓝影子,帐顶上也是蓝影子,她的一双脚也在那死
寂的蓝影子里。

芝寿待要挂起帐子来,伸手去摸索帐钩,一只手臂吊在那铜钩上,脸偎住了肩膀,不由
得就抽噎起来。帐子自动地放了下来。昏暗的帐子里除了她之外没有别人,然而她还是吃了
一惊,仓皇地再度挂起了帐子。窗外还是那使人汗毛凛凛的反常的明月——漆黑的天上一个
灼灼的小而白的太阳。屋里看得分明那玫瑰紫绣花椅披桌布,大红平金五凤齐飞的围屏,水
红软缎对联,绣着盘花篆字。梳妆台上红绿丝网络着银粉缸,银漱盂,银花瓶,里面满满盛
着喜果。帐檐上季下五彩攒金绕绒花球,花盆,如意粽子,下面滴溜溜坠着指头大的琉璃珠
和尺来长的桃红穗子。偌大一间房里充塞着箱笼,被褥,铺陈,不见得她就找不出一条汗巾
子来上吊。她又倒到床上去。月光里,她的脚没有一点血色——青,绿,紫,冷去的尸身的
颜色。她想死,她想死。她怕这月亮光,又不敢开灯。明天她婆婆说:“白哥儿给我多烧了
两口烟,害得我们少奶奶一宿没睡觉,半夜三更点着灯等他回来——少不了他吗!”芝寿的
眼泪顺着枕头不停地流,她不用手帕去擦眼睛,擦肿了,她婆婆又该说了:“白哥儿一晚上
没回房去睡,少奶奶就把眼睛哭得桃儿似的!”

七巧虽然把儿子媳妇描摹成这样热情的一对,长白对于芝寿却不甚中意,芝寿也把长白
恨得牙痒痒的。夫妻不和,长白渐渐又往花街柳巷里走动。七巧把一个丫头绢儿给了他做
小,还是牢笼不住他。七巧又变着方儿哄他吃烟。长白一向就喜欢玩两口,只是没上瘾,现
在吸得多了,也就收了心不大往外跑了,只在家守着母亲与新姨太太。

他妹子长安二十四岁那年生了痢疾,七巧不替她延医服药,只劝她抽两筒鸦片,果然减
轻了不少痛苦,病愈之后,也就上了瘾。那长安更与长白不同,未出阁的小姐,没有其它的
消遣,一心一意的抽烟,抽的倒比长白还要多。也有人劝阻,七巧道:“怕什么!莫说我们
姜家还吃得起,就是我今天卖了两顷地给他们姐儿俩抽烟,又有谁敢放半个屁?姑娘赶明儿
聘了人家,少不得有她这一份嫁妆。她吃自己的,喝自己的,姑爷就是舍不得,也只好干望
着她罢了!”

话虽如此说,长安的婚事毕竟受了点影响。来做媒的本就不十分踊跃,如今竟绝迹了。
长安到了近三十的时候,七巧见女儿注定了是要做老姑娘的了,便又换了一种论调,道:
“自己长得不好,嫁不掉,还怨我做娘的耽搁了她!成天挂搭着个脸,倒像我该她二百钱似
的。我留她在家里吃一碗闲茶闲饭,可没打算留她在家里给我气受!”

姜季泽的女儿长馨过二十岁生日,长安去给她堂房妹子拜寿。那姜季泽虽然穷了,幸喜
他交游广阔,手里还算兜得转。长馨背地里向她母亲道:“妈想法子给安姐姐介绍个朋友
罢,瞧她怪可怜的。还没提起家里的情形,眼圈儿就红了。”兰仙慌忙摇手道:“罢!罢!
这个媒我不敢做!你二妈那脾气是好惹的?”长馨年少好事,哪里理会得?歇了些时,偶然
与同学们说起这件事,恰巧那同学有个表叔新从德国留学回来,也是北方人,仔细攀认起
来,与姜家还沾着点老亲。那人名唤童世舫,叙起来比长安略大几岁。长馨竟自作主张,安
排了一切,由那同学的母亲出面请客。长安这边瞒得家里铁桶相似。七巧身子一向硬朗,只
因她媳妇芝寿得了肺痨,七巧嫌她乔张做致,吃这个,吃那个,累又累不得,比寻常似乎多
享了一些福,自己一赌气便也病了。起初不过是气虚血亏,却也将合家支使得团团转,哪儿
还能够兼顾到芝寿?后来七巧认真得了病,卧床不起,越发鸡犬不宁。长安乘乱里便走开
了,把裁缝唤到她三叔家里,由长馨出主意替她制了新装。赴宴的那天晚上,长馨先陪她到
理发店去用钳子烫了头发,从天庭到鬓角一路密密贴着细小的发圈。耳朵上戴了二寸来长的
玻璃翠宝塔坠子,又换上了苹果绿乔琪纱旗袍,高领圈,荷叶边袖子,腰以下是半西式的百
褶裙。一个小大姐蹲在地上为她扣揿钮,长安在穿衣镜里端详着自己,忍不住将两臂虚虚地
一伸,裙子一踢,摆了个葡萄仙子的姿势,一扭头笑了起来道:“把我打扮得天女散花似
的!”长馨在镜子里向那小大姐做了个媚眼,两人不约而同也都笑了起来。长安妆罢,便向
高椅上端端正正坐下了。长馨道:“我去打电话叫车。”长安道:“还早呢!”长馨看了看
表道:“约的是八点,已经八点过五分了。”长安道:“晚个半个钟头,想必也不碍事。”
长馨猜她是存心要搭点架子,心中又好气又好笑,打开银丝手提包来检点了一下,借口说忘
了带粉镜子,径自走到她母亲屋里来,如此这般告诉了一遍,又道:“今儿又不是姓童的请
客,她这架子是冲着谁搭的?我也懒得去劝她,由她挨到明儿早上去,也不干我事。”兰仙
道:“瞧你这糊涂!人是你约的,媒是你做的,你怎么卸得了这干系?我埋怨过你多少回了
——

你早该知道了,安姐儿就跟她娘一样的小家子气,不上台盘。待会儿出乖露丑的,说起
来是你姐姐,你丢人也是活该,谁叫你把这些是是非非,揽上身来,敢是闲疯了?”长馨咕
嘟着嘴在她母亲屋里坐了半晌,兰仙笑道:“看这情形,你姐姐是等着人催请呢。”长馨
道:“我才不去催她呢!”兰仙道:“傻丫头,要你催,中什么用?她等着那边来电话
哪!”长馨失声笑道:“又不是新娘子,要三请四催的,逼着上轿!”兰仙道:“好歹你打
个电话到饭店里去,叫他们打个电话来,不就结了?快九点了,再挨下去,事情可真要崩
了!”长馨只得依言做去,这边方才动了身。长安在汽车里还是兴兴头头,谈笑风生的,到
菜馆子里,突然矜持起来,跟在长馨后面,悄悄掩进了房间,怯怯地褪去了苹果绿鸵鸟毛斗
篷,低头端坐,拈了一只杏仁,每隔两分钟轻轻啃去了十分之一,缓缓咀嚼着。她是为了被
看而来的。她觉得她浑身的装束,无懈可击,任凭人家多看两眼也不妨事,可是她的身体完
全是多余的,缩也没处缩。她始终缄默着,吃完了一顿饭。等着上甜菜的时候,长馨把她拉
到窗子跟前去观看街景,又托故走开了,那童世舫便踱到窗前,问道:“姜小姐这儿来过
么?”长安细声道:“没有。”童世舫道:“我也是第一次。菜倒是不坏,可是我还是吃不
大惯。”长安道:“吃不惯?”世舫道:“可不是!外国菜比较清淡些,中国菜要油腻得
多。刚回来,连着几天亲戚朋友们接风,很容易的就吃坏了肚子。”长安反复地看她的手
指,仿佛一心一意要数数一共有几个指纹是螺形的,几个是畚箕……

玻璃窗上面,没来由开了小小的一朵霓虹灯的花——对过一家店面里反映过来的,绿心
红瓣,是尼罗河祀神的莲花,又是法国王室的百合徽章……

世舫多年没见过故国的姑娘,觉得长安很有点楚楚可怜的韵致,倒有几分喜欢。他留学
以前早就定了亲,只因他爱上了一个女同学,抵死反对家里的亲事,路远迢迢,打了无数的
笔墨官司,几乎闹翻了脸,他父母曾经一度断绝了他的接济,使他吃了不少的苦,方才依了
他,解了约。不幸他的女同学别有所恋,抛下了他,他失意之余,倒埋头读了七八年的书。
他深信妻子还是旧式的好,也是由于反应作用。

和长安见了这一面之后,两下里都有了意。长馨想着送佛送到西天,自己再热心些,也
没有资格出来向长安的母亲说话,只得央及兰仙。兰仙执意不肯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你
爹跟你二妈仇人似的,向来是不见面的。我虽然没跟她红过脸,再好些也有限。何苦去自讨
没趣?”长安见了兰仙,只是垂泪,兰仙却不过情面,只得答应去走一遭。妯娌相见,问候
了一番,兰仙便说明了来意。七巧初听见了,倒也欣然,因道:“那就拜托了三妹妹罢!我
病病哼哼的,也管不得了,偏劳了三妹妹。这丫头就是我的一块心病。我做娘的也不能说是
对不起她了,行的是老法规矩,我替她裹脚,行的是新派规矩,我送她上学堂——还要怎么
着?照我这样扒心扒肝调理出来的人,只要她不疤不麻不瞎,还会没人要吗?怎奈这丫头天
生的是扶不起的阿斗,恨得我只嚷嚷:多咱我一闭眼去了,男婚女嫁,听天由命罢!”

当下议妥了,由兰仙请客,两方面相亲。长安与童世舫只做没见过面模样,又会晤了一
次。七巧病在床上,没有出场,因此长安便风平浪静的订了婚。在筵席上,兰仙与长馨强行
拉着长安的手,递到童世舫手里,世舫当众替她套上了戒指。女家也回了礼,文房四宝虽然
免了,却用新式的丝绒文具盒来代替,又添上了一只手表。

订婚之后,长安遮遮掩掩竟和世舫单独出去了几次。晒着秋天的太阳,两人并排在公园
里走着,很少说话,眼角里带着一点对方的衣服与移动着的脚,女子的粉香,男子的淡巴菰
气,这单纯而可爱的印象便是他们身边的栏杆,栏杆把他们与众人隔开了。空旷的绿草地
上,许多人跑着,笑着,谈着,可是他们走的是寂寂的绮丽的回廊——走不完的寂寂的回
廊。不说话,长安并不感到任何缺陷。她以为新式的男女间的交际也就“尽于此矣”。童世
舫呢,因为过去的痛苦的经验,对于思想的交换根本抱着怀疑的态度。有个人在身边,他也
就满足了。从前,他顶讨厌小说上的男人,向女人要求同居的时候,只说:“请给我一点安
慰。”安慰是纯粹精神上的,这里却做了肉欲的代名词。但是他现在知道精神与物质的界限
不能分得这么清。言语究竟没有用。久久的握着手,就是较妥贴的安慰,因为会说话的人很
少,真正有话说的人还要少。有时在公园里遇着了雨,长安撑起了伞,世舫为她擎着。隔着
半透明的蓝绸伞,千万粒雨珠闪着光,像一天的星。一天的星到处跟着他们,在水珠银烂的
车窗上,汽车驰过了红灯,绿灯,窗子外营营飞着一窠红的星,又是一窠绿的星。

长安带了点星光下的乱梦回家来,人变得异常沉默了,时时微笑着。七巧见了,不由得
有气,便冷言冷语道:“这些年来,多多怠慢了姑娘,不怪姑娘难得开个笑脸。这下子跳出
了姜家的门,趁了心愿了,再快活些,可也别这么摆在脸上呀——叫人寒心!”依着长安素
日的性子,就要回嘴,无如长安近来像换了个人似的,听了也不计较,自顾自努力去戒烟。
七巧也奈何她不得。长安订婚那天,大奶奶玳珍没去,隔了些天来补道喜。七巧悄悄唤了声
大嫂,道:“我看咱们还得在外头打听打听哩,这事可冒失不得!前天我耳朵里仿佛刮着一
点,说是乡下有太太,外洋还有一个。”玳珍道:“乡下的那个没过门就退了亲。外洋那个
也是这样,说是做了几年的朋友了,不知怎么又没成功。”七巧道:“那还有个为什么?男
人的心,说声变,就变了。他连三媒六聘的还不认帐,何况那不三不四的歪辣货?知道他在
外洋还有旁人没有?我就只这一个女儿,可不能糊里糊涂断送了她的终身,我自己是吃过媒
人的苦的!”

长安坐在一旁用指甲去掐手掌心,手掌心掐红了,指甲却挣得雪白。七巧一抬眼望见了
她,便骂道:“死不要脸的丫头,竖着耳朵听呢!这话是你听得的么?我们做姑娘的时候,
一声提起婆婆家,来不迭地躲开了。你姜家枉为世代书香,只怕你还要到你开麻油店的外婆
家去学点规矩哩!”长安一头哭一头奔了出去。七巧拍着枕头□了一声道:“姑娘急着要
嫁,叫我也没法子。腥的臭的往家里拉。名为是她三婶给找的人,其实不过是拿她三婶做个
幌子。多半是生米煮成了熟饭了,这才挽了三婶出来做媒。大家齐打伙儿糊弄我一个人……
糊弄着也好!说穿了,叫做娘的做哥哥的脸往哪儿去放?”

又一天,长安托辞溜了出去,回来的时候,不等七巧查问,待要报告自己的行踪,七巧
叱道:“得了,得了,少说两句罢!在我面前糊什么鬼?有朝一日你让我抓着了真凭实据—
—哼!别以为你大了,订了亲了,我打不得你了!”长安急了道:“我给馨妹妹送鞋样子
去,犯了什么法了,娘不信,娘问三婶去!’七巧道:“你三婶替你寻了汉子来,就是你的
重生父母,再养爹娘!也没见你这样的轻骨头!……一转眼就不见你的人了。你家里供养了
你这些年,就只差买个小厮来伺候你,哪一处对你不住了,你在家里一刻也坐不稳?”长安
红了脸,眼泪直掉下来。七巧缓过一口气来,又道:“当初多少好的都不要,这会子去嫁个
不成器的,人家拣剩下来的,岂不是自己打嘴?他若是个人,怎么活到三十来岁,飘洋过海
的,跑上十万里地,一房老婆还没弄到手?”

然而长安一味的执迷不悟。因为双方的年纪都不小了,订了婚不上几个月,男方便托了
兰仙来议定婚期。七巧指着长安道:“早不嫁,迟不嫁,偏赶着这两年钱不凑手!明年若是
田上收成好些,嫁妆也还整齐些。”兰仙道:“如今新式结婚,倒也不讲究这些了。就照新
派办法,省着点也好。”七巧道:“什么新派旧派?旧派无非排场大些,新派实惠些,一样
还是娘家的晦气!”兰仙道:“二嫂看着办就是了,难道安姐儿还会争多论少不成?”一屋
子的人全笑了,长安也不觉微微一笑。七巧破口骂道:“不害臊!你是肚子里有了搁不住的
东西是怎么着?火烧眉毛,等不及的要过门!嫁妆也不要了——你情愿,人家倒许不情愿
呢?你就拿准了他是图你的人?你好不自量,你有哪一点叫人看得上眼?趁早别自骗自了!
姓童的还不是看上了姜家的门第!别瞧你们家轰轰烈烈,公侯将相的,其实全不是那么回
事!早就是外强中干,这两年连空架子也撑不起了。人呢,一代坏似一代,眼里哪儿还有天
地君亲?少爷们是什么都不懂,小姐们就知道霸钱要男人——猪狗都不如!我娘家当初千不
该万不该跟姜家结了亲,坑了我一世,我待要告诉那姓童的趁早别像我似的上了当!”

自从吵闹过这一番,兰仙对于这头亲事便洗手不管了。七巧的病渐渐痊愈,略略下床走
动,便逐日骑着门坐着,遥遥的向长安屋里叫喊道:“你要野男人你尽管去战,只别把他带
上门来认我做丈母娘,活活的气死了我!我只图个眼不见,心不烦。能够容我多活两年,便
是姑娘的恩典了!”颠来倒去几句话,嚷得一条街上都听得见。亲戚丛中自然更将这事沸沸
扬扬传了开去。七巧又把长安唤到跟前,忽然滴下泪来道:“我的儿,你知道外头人把你怎
么长怎么短糟踏得一个钱也不值!你娘自从嫁到姜家来,上上下下谁不是势利的,狗眼看人
低,明里暗里我不知受了他们多少气。就连你爹,他有什么好处到我身上,我要替他守寡?
我千辛万苦守了这二十年,无非是指望你姐儿俩长大成人,替我争回一点面子来,不承望今
日之下,只落得这等的收场!”说着,呜咽起来。

长安听了这话,如同轰雷掣顶一般。她娘尽管把她说得不成人,外头人尽管把她说得不
成人。她管不了这许多。唯有童世舫——他——他该怎么想?他还要她么?上次见面的时
候,他的态度有点改变么?很难说……她太快乐了,小小的不同的地方她不会注意到……被
戒烟期间身体上的痛苦与这种种刺激两面夹攻着,长安早就有点受不了,可是硬撑着也就撑
了过去,现在她突然觉得浑身的骨骼都脱了节。向他解释么?他不比她的哥哥,他不是她母
亲的儿女,他决不能彻底明白她母亲的为人。他果真一辈子见不到她母亲,倒也罢了,可是
他迟早要认识七巧。这是天长地久的事,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她知道她母
亲会放出什么手段来?迟早要出乱子,迟早要决裂。这是她的生命里顶完美的一段,与其让
别人给它加上一个不堪的尾巴,不如她自己早早结束了它。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她知
道她会懊悔的,她知道她会懊悔的,然而她抬了抬眉毛,做出不介意的样子,说道:“既然
娘不愿意结这头亲,我去回掉他们就是了。”七巧正哭着,忽然住了声,停了一停,又抽搭
抽搭哭了起来。

长安定了一定神,就去打了个电话给童世舫,世舫当天没有空,约了明天下午。长安所
最怕的就是中间隔的这一晚,一分钟,一刻,一刻,啃进她心里去。次日,在公园里的老地
方,世舫微笑着迎上前来,没跟她打招呼——这在他是一种亲昵的表示。他今天仿佛是特别
的注意她,并肩走着的时候,屡屡地望着她的脸。太阳煌煌的照着,长安越发觉得眼皮肿得
抬不起来了,趁他不在看她的时候把话说了罢。她用哭哑的喉咙轻轻唤了一声“童先生”。
世舫没听见。那么,趁他看她的时候把话说了罢。她诧异她脸上还带着点笑,小声道:“童
先生,我想——我们的事也许还是——还是再说罢。对不起得很。”她褪下戒指来塞在他手
里,冷涩的戒指,冷湿的手。她放快了步子走去,他愣了一会,便追上来,回道:“为什么
呢?对于我有不满意的地方么?”长安笔直向前望着,摇了摇头。世舫道:“那么,为什么
呢?。长安道:“我母亲……”世舫道:“你母亲并没有看见过我。”长安道:“我告诉过
你了,不是因为你。与你完全没有关系。我母亲……”世舫站定了脚。这在中国是很充分的
理由了罢?他这么略一踌躇,她已经走远了。园子在深秋的日头里晒了一上午又一下午,像
烂熟的水果一般,往下坠着,坠着,发出香味来。长安悠悠忽忽听见了口琴的声音,迟钝地
吹出了“Long,Long,Ago”—“告诉我那故事,往日我最心爱的那故事。许久
以前,许久以前……”这是现在,一转眼也就变了许久以前了,什么都完了。长安着了魔似
的,去找那吹口琴的人——去找她自己。迎着阳光走着,走到树底下,一个穿着黄短裤的男
孩骑在树桠枝上颠颠着,吹着口琴,可是他吹的是另一个调子,她从来没听见过的。不大的
一棵树,稀稀朗朗的梧桐叶在太阳里摇着像金的铃铛。长安仰面看着,眼前一阵黑,像骤雨
似的,泪珠一串串的披了一脸。世舫找到了她,在她身边悄悄站了半晌,方道:“我尊重你
的意见。”长安举起了她的皮包来遮住了脸上的阳光。

他们继续来往了一些时。世舫要表示新人物交女朋友的目的不仅限于择偶,因此虽然与
长安解除了婚约,依旧常常的邀她出去。至于长安呢,她是抱着什么样的矛盾的希望跟着他
出去,她自己也不知道——知道了也不肯承认。订着婚的时候,光明正大的一同出去,尚且
要瞒了家里,如今更成了幽期密约了。世舫的态度始终是坦然的。固然,她略略伤害了他的
自尊心,同时他对于她多少也有点惋惜,然而“大丈夫何患无妻?”男子对于女子最隆重的
赞美是求婚。他割舍了他的自由,送了她这一份厚礼,虽然她是“心领璧还”了,他可是尽
了他的心。这是惠而不费的事。

无论两人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微妙而尴尬,他们认真的做起朋友来了。他们甚至谈起话
来。长安的没见过世面的话每每使世舫笑起来,说:“你这人真有意思!”长安渐渐的也发
现了她自己原来是个“很有意思”的人。这样下去,事情会发展到什么地步,连世舫自己也
会惊奇。

然而风声吹到了七巧耳朵里。七巧背着长安吩咐长白下帖子请童世舫吃便饭。世舫猜着
姜家是要警告他一声,不准他和他们小姐藕断丝连,可是他同长白在那阴森高敞的餐室里吃
了两盅酒,说了一回话,天气,时局,风土人情,并没有一个字沾到长安身上,冷盘撤了下
去,长白突然手按着桌子站了起来。世舫回过头去,只见门口背着光立着一个小身材的老太
太,脸看不清楚,穿一件青灰团龙宫织缎袍,双手捧着大红热水袋,身旁夹峙着两个高大的
女仆。门外日色昏黄,楼梯上铺着湖绿花格子漆布地衣,一级一级上去,通入没有光的所
在。世舫直觉地感到那是个疯人——无缘无故的,他只是毛骨悚然。长白介绍道:“这就是
家母。”

世舫挪开椅子站起来,鞠了一躬。七巧将手搭在一个佣妇的胳膊上,款款走了进来,客
套了几句,坐下来便敬酒让菜。长白道:“妹妹呢?来了客,也不帮着张罗张罗。”七巧
道:“她再抽两筒就下来了。”世舫吃了一惊,睁眼望着她。七巧忙解释道:“这孩子就苦
在先天不足,下地就得给她喷烟。后来也是为了病,抽上了这东西。小姐家,够多不方便
哪!也不是没戒过,身子又娇,又是由着性儿惯了的,说丢,哪儿就丢得掉呀?戒戒抽抽,
这也有十年了。”世舫不由得变了色。七巧有一个疯子的审慎与机智。她知道,一不留心,
人们就会用嘲笑的,不信任的眼光截断了她的话锋,她已经习惯了那种痛苦。她怕话说多了
要被人看穿了。因此及早止住了自己,忙着添酒布菜。隔了些时,再提起长安的时候,她还
是轻描淡写的把那几句话重复了一遍。她那平扁而尖利的喉咙四面割着人像剃刀片。长安悄
悄地走下楼来,玄色花绣鞋与白丝袜停留在日色昏黄的楼梯上。停了一会,又上去了。一级
一级,走进没有光的所在。七巧道:“长白你陪童先生多喝两杯,我先上去了。”佣人端上
一品锅来,又换上了新烫的竹叶青。一个丫头慌里慌张站在门口将席上伺候的小厮唤了出
去,嘀咕了一会,那小厮又进来向长白附耳说了几句,长白仓皇起身,向世舫连连道歉,
说:“暂且失陪,我去去就来。”三脚两步也上楼去了,只剩下世舫一人独酌。那小厮也觉
过意不去,低低地告诉了他:“我们绢姑娘要生了。”世舫道:“绢姑娘是谁?”小厮道:
“是少爷的姨奶奶。”世舫拿上饭来胡乱吃了两口,不便放下碗来就走,只得坐在花梨炕上
等着,酒酣耳热。忽然觉得异常的委顿,便躺了下来。卷着云头的花梨炕,冰凉的黄藤心
子,柚子的寒香……姨奶奶添了孩子了。这就是他所怀念着的古中国……他的幽娴贞静的中
国闺秀是抽鸦片的!他坐了起来,双手托着头,感到了难堪的落寞。他取了帽子出门,向那
小厮道:“待会儿请你对上头说一声,改天我再面谢罢!”他穿过砖砌的天井,院子正中生
着树,一树的枯枝高高印在淡青的天上,像瓷上的冰纹。长安静静的跟在他后面送了出来。
她的藏青长袖旗袍上有着浅黄的雏菊。她两手交握着,脸上现出稀有的柔和。世舫回过身来
道:“姜小姐……’她隔得远远的站定了,只是垂着头。世舫微微鞠了一躬,转身就走了。
长安觉得她是隔了相当的距离看这太阳里的庭院,从高楼上望下来,明晰,亲切,然而没有
能力干涉,天井,树,曳着萧条的影子的两个人,没有话——不多的一点回忆,将来是要装
在水晶瓶里双手捧着看的——她的最初也是最后的爱。芝寿直挺挺躺在床上,搁在肋骨上的
两只手蜷曲着像宰了的鸡的脚爪。帐子吊起了一半。不分昼夜她不让他们给她放下帐子来。
她怕。外面传进来说绢姑娘生了个小少爷。丫头丢下了热气腾腾的药罐子跑出去凑热闹了,
敞着房门,一阵风吹了进来,帐钩豁朗朗乱摇,帐子自动地放了下来,然而芝寿不再抗议
了。她的头向右一歪,滚到枕头外面去。她并没有死——又挨了半个月光景才死的。绢姑娘
扶了正,做了芝寿的替身。扶了正不上一年就吞了生鸦片自杀了。长白不敢再娶了,只在妓
院里走走。长安更是早就断了结婚的念头。

七巧似睡非睡横在烟铺上。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
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她知道她儿子女儿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
她。她摸索着腕上的翠玉镯子,徐徐将那镯子顺着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
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轻的时候有过滚圆的胳膊。就连出了嫁之后几年,镯子里也只塞得进
一条洋绉手帕。十八九岁做姑娘的时候,高高挽起了大镶大滚的蓝夏布衫袖,露出一双雪白
的手腕,上街买菜去。喜欢她的有肉店里的朝禄,她哥哥的结拜弟兄丁玉根,张少泉,还有
沈裁缝的儿子。喜欢她,也许只是喜欢跟她开开玩笑,然而如果她挑中了他们之中的一个,
往后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对她有点真心。七巧挪了挪头底下的荷叶边小洋枕,凑
上脸去揉擦了一下,那一面的一滴眼泪她就懒怠去揩拭,由它挂在腮上,渐渐自己干了。七
巧过世以后,长安和长白分了家搬出来住。七巧的女儿是不难解决她自己的问题的。谣言说
她和一个男子在街上一同走,停在摊子跟前,他为她买了一双吊袜带。也许她用的是她自己
的钱,可是无论如何是由男子的袋里掏出来的。……当然这不过是谣言。三十年前的月亮早
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
 
茉莉香片
张爱玲

我给您沏的这一壶茉莉香片,也许是太苦了一点。我将要说给您听的一段香港传奇,恐
怕也是一样的苦——香港是一个华美的但是悲哀的城。

您先倒上一杯茶——当心烫!您尖着嘴轻轻吹着它。在茶烟缭绕中,您可以看见香港的
公共汽车顺着柏油出道徐徐地驰下山来。开车的身后站了一个人,抱着一大捆杜鹃花。人倚
在窗口,那枝枝丫丫的杜鹃花便伸到后面的一个玻璃窗外,红成一片。后面那一个座位上坐
着聂传庆,一个二十上下的男孩子。说他是二十岁,眉梢嘴角却又有点老态。同时他那窄窄
的肩膀和细长的脖子又似乎是十六七岁发育未完全的样子。他穿了一件蓝绸子夹袍,捧着一
叠书,侧着身子坐着,头抵在玻璃窗上,蒙古型的鹅蛋脸,淡眉毛,吊梢眼,衬着后面粉霞
缎一般的花光,很有几分女性美。惟有他的鼻子却是过分地高了一点,与那纤柔的脸庞犯了
冲。他嘴里衔着一张桃红色的车票,人仿佛是盹着了。

车子突然停住了。他睁开眼一看,上来了一个同学,言教授的女儿言丹朱。他皱了一皱
眉毛。他顶恨在公共汽车上碰见熟人,因为车子轰隆轰隆开着,他实在没法听见他们说话。
他的耳朵有点聋,是给他父亲打的。

言丹朱大约是刚洗了头发,还没干,正中挑了一条路子,电烫的发梢不很鬈了,直直地
披了下来,像美国漫画里的红印度小孩。滚圆的脸,晒成了赤金色。眉眼浓秀,个子不高,
可是很丰满。她一上车就向他笑着点了个头,向这边走了过来,在他身旁坐下,问道:“回
家去么?”传庆凑到她跟前,方才听清楚了,答道:“嗳。”

卖票的过来要钱,传庆把手伸到袍子里去掏皮夹子,丹朱道:“我是月季票。”又道:
“你这学期选了什么课?”传庆道:“跟从前差不多,没有多大变动。”丹朱笑道:“我爸
爸教的文学史,你还念吗?”传庆点点头。丹朱笑道:“你知道么?我也选了这一课。”传
庆诧异道:“你打算做你爸爸的学生?”丹朱扑嗤一笑道:“可不是!起先他不肯呢!他弄
不惯有个女儿在那里随班听讲,他怕他会觉得窘。还有一层,他在家里跟我们玩笑惯了的,
上了堂,也许我倚仗着是自己家里人,照常的问长问短,跟他唠叨。他又板不起脸来!结果
我向他赌神罚咒说:上他的课,我无论有什么疑难的地方,绝对不开口。他这才答应了。”
传庆微微地叹了一口气道:“言教授……人是好的!”丹朱笑道:“怎么?他做先生,不好
么?你不喜欢上他的课?”传庆道:“你看看我的分数单子,就知道他不喜欢我。”丹朱
道:“哪儿来的话?他对你特别严,因为你是上海来的,国文程度比香港的学生高。他常常
夸你来着,说你就是有点懒。”

传庆掉过头去不言语,把脸贴在玻璃上。他不能老是凑在她跟前,用全副精神听她说
话。让人瞧见了,准得产生某种误会。说闲话的人已经不少了,就是因为言丹朱总是找着
他。在学校里,谁都不理他。他自己觉得不得人心,越发的避着人,可是他躲不了丹朱。

丹朱——他不懂她的存心。她并不短少朋友。虽然她才在华南大学读了半年书,已经在
校花队里有了相当的地位。凭什么她愿意和他接近?他斜着眼向她一瞟。一件白绒线紧身背
心把她的厚实的胸脯子和小小的腰塑成了石膏像。他重新别过头去,把额角在玻璃窗上揉擦
着。他不爱看见女孩子,尤其是健全美丽的女孩子,因为她们对于自己分外的感到不满意。
丹朱又说话了。他摆着盾毛勉强笑道:“对不起,没听见。”她提高了声音又说了一遍,说
了一半,他又听不仔细了。幸而他是沉默惯了的,她得不到他的答复,也就恬然不以为怪。
末后她有一句话,他却凑巧听懂了。她低下头去,只管把绒线背心往下扯,扯下去又缩上去
了。她微笑着道:“前天我告诉你的关于德荃写给我的那封信,请你忘记掉它罢。只当我没
有说过。”传庆道:“为什么?”丹朱道:“为什么?……那是很明显的。我不该把这种事
告诉人。我太孩子气了,肚子里搁不住两句话!”传庆把身子往前探着,两肘支在膝盖上,
只是笑。丹朱也跟着他向前俯着一点,郑重地问道:“传庆,你没有误会我的意思罢?我告
诉你那些话,决不是夸耀。我——我不能不跟人谈谈,因为有些话闷在心里太难受了……像
德荃,我拒绝了他,就失去了他那样的一个朋友。我爱和他做朋友。我爱和许多人做朋友,
至于其他的问题,我们年纪太小了,根本谈不到。可是……可是他们一个个的都那么认
真!”隔了一会,她又问道:“传庆,你嫌烦么?”传庆摇摇头。丹朱道:“我不知为什
么,这些话我对谁也不说,除了你。”传庆道:“我也不懂为什么。”丹朱道:“我想是因
为……因为我把你当做一个女孩子看待。”传庆酸酸地笑了一声道:“是吗?你的女朋友也
多得很,怎么单拣中了我呢?”丹朱道:“因为只有你能够守秘密。”传庆倒抽了一口冷气
道:“是的,因为我没有朋友,没有人可告诉。”丹朱忙道:“你又误会了我的意思!”两
人半晌都没做声。丹朱叹了口气道:“我说错了话,但是……但是,传庆,为什么你不试着
交几个朋友?玩儿的时候,读书的时候,也有个伴。你为什么不邀我们上你家里去打网球?
我知道你们有个网球场。”传庆笑道:“我们的网球场,很少有机会腾出来打网球。多半是
晾满了衣裳,天暖的时候,他们在那里煮鸦片烟。”丹朱顿住了口,说不下去了。

传庆回过头去向着窗外。那公共汽车猛地转了一个弯,人手里的杜鹃花受了震,簌簌乱
飞。传庆再看丹朱时,不禁咦了一声道:“你哭了!”丹朱道:“我哭做什么?我从来不哭
的!”然而她终于凄哽地质问道:“你……你老是使我觉得我犯了法……仿佛我没有权利这
么快乐!其实,我快乐,又不碍着你什么!”传庆取过她手里的书,把上面的水渍子擦了一
擦,道:“这是言教授新编的讲义么?我还没有买呢。你想可笑么,我跟他念了半年书,还
不知道他的名字。”丹朱道:“我喜欢他的名字。我常常告诉他,他的名字比人漂亮。”传
庆在书面上找到了,读出来道:“言子夜……”他把书搁了下来,偏着头想了一想,又拿起
来念了一遍道:“言子夜……”这一次,他有点犹疑,仿佛不大认识这几个字。丹朱道:
“这名字取得不好么?”传庆笑道:“好!怎么不好!知道你有个好爸爸!什么都好,就是
把你惯坏了!”丹朱轻轻地啐了一声,站起身来道:“我该下去了。再见罢!”

她走了,传庆把头靠在玻璃窗上,又仿佛盹着了似的。前面站着的抱着杜鹃花的人也下
去了,窗外少了杜鹃花,只剩下灰色的街。他的脸,换了一副背景,也似乎是黄了,暗了。

车再转了个弯。棕榈树沙沙地擦着窗户,他跳起身来,拉了拉铃,车停了,他就下了
车。

他家是一座大宅。他们初从上海搬来的时候,满院子的花木。没两三年的工夫,枯的
枯,死的死,砍掉的砍掉,太阳光晒着,满眼的荒凉。一个打杂的,在草地上拖翻了一张藤
椅子,把一壶滚水浇了上去,杀臭虫。

屋子里面,黑沉沉的穿堂,只看见那朱漆楼梯的扶手上,一线流光,回环曲折,远远的
上去了。传庆蹑手蹑脚上了楼,觑人不见,一溜烟向他的卧室里奔去。不料那陈旧的地板吱
吱格格一阵响,让刘妈听见了,迎面拦住道:“少爷回来了!见过了老太太没有?”传庆
道:“待会儿吃饭的时候总要见到的,忙什么?”刘妈一把揪住他的袖子道:“又来了!你
别是又做了什么亏心事?鬼鬼祟祟地躲着人!趁早去罢,打个照面就完事了。不去,又是一
场气!”传庆忽然年纪小了七八岁,咬紧了牙,抵死不肯去。刘妈越是推推搡搡,他越是挨
挨蹭蹭。刘妈是他母亲当初陪嫁的女佣。在家里,他憎厌刘妈,正如同在学校里他憎厌言丹
朱一般。寒天里,人冻得木木的,倒也罢了。一点点的微温,更使他觉得冷的彻骨酸心。

他终于因为憎恶刘妈的缘故,只求脱身,答应去见他父亲与后母。他父亲聂介臣,汗衫
外面罩着一件油渍斑斑的雪青软缎小背心,他后母蓬着头,一身黑,面对面躺在烟铺上。他
上前呼了“爸爸,妈!”两人都似理非理地哼了一声。传庆心里一块石头方才落了地,猜着
今天大约没有事犯到他们手里。他父亲问道:“学费付了?”传庆在烟榻旁边一张沙发椅上
坐下,答道:“付了。”他父亲道:“选了几样什么?”传庆道:“英文历史,十九世纪英
文散文——”他父亲道:“你那个英文——算了罢!跷脚驴子跟马跑,跑折了腿,也是空
的!”他后母笑道:“人家是少爷脾气。大不了,家里请个补课先生,随时给他做枪手。”
他父亲道:“我可没那个闲钱给他请家庭教师。还选了什么?”传庆道:“中国文学史。”
他父亲道:“那可便宜了你!唐诗,宋词,你早读过了。”他后母道:“别的本事没有,就
会偷懒!”

传庆把头低了又低,差一点垂到地上去。身子向前伛偻着,一只手握着鞋带的尖端的小
铁管,在皮鞋上轻轻刮着。他父亲在烟炕上翻过身来,捏着一卷报纸,在他颈子上刷地敲了
一下,喝道:“一双手,闲着没事干,就会糟蹋东西!”他后母道:“去,去,去罢!到那
边去烧几个烟泡。”

传庆坐到墙角里一只小凳上。就着矮茶几烧烟,他后母今天却是特别的兴致好,拿起描
金小茶壶喝了一口茶,抿着嘴笑道:“传庆,你在学校里有女朋友没有?”他父亲道:“他
呀,连男朋友都没有,也配交女朋友。”他后母笑道:“传庆,我问你,外面有人说,有个
姓言的小姐,也是上海来的,在那儿追求你。有这话没有?”传庆红了脸,道:“言丹朱—


她的朋友多着呢!哪儿就会看上了我?”他父亲道:“谁说她看上你来着?还不是看上
了你的钱!看上你!就凭你?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传庆想道:“我的钱?我的钱?”

总有一天罢,钱是他的,他可以任意地在支票簿上签字。他从十二三岁起就那么盼望
着,并且他曾经提早练习过了,将他的名字歪歪斜斜,急如风雨地写在一张作废的支票上,
左一个,右一个,“聂传庆,聂传庆,聂传庆”,英俊地,雄纠纠地,“聂传庆,聂传
庆。”可是他爸爸重重地打了他一个嘴巴子,劈手将支票夺了过来搓成团,向他脸上抛去。
为什么?因为那触动了他爸爸暗藏着的恐惧。钱到了他手里,他会发疯似地胡花么?这畏葸
的阴沉的白痴似的孩子。他爸爸并不是有意把他训练成这样的一个人。现在他爸爸见了他,
只感到愤怒与无可奈何,私下里又有点害怕。他爸爸说过的:“打了他,倒是不哭,就那么
瞪大了眼睛朝人看着。我就顶恨他朝人瞪着眼看——见了就有气!”传庆这时候,手里烧着
烟,忍不住又睁大了那惶惑的眼睛,呆瞪瞪望着他父亲。总有一天……那时候,是他的天下
了,可是他已经被作践得不像人。奇异的胜利!烟签上的鸦片淋到烟灯里去。传庆吃了一
惊,只怕被他们瞧见了,幸而老妈子进来报说许家二姑太太来了,一混就混了过去。他爸爸
向他说道:“你趁早给我出去罢!贼头鬼脑的,一点丈夫气也没有,让人家笑你,你不难为
情,我还难为情呢!”他后母道:“这孩子,什么病也没有,就是骨瘦如柴,叫人家瞧着,
还当我们待亏了他!成天也没有见他少吃少喝!”传庆垂着头出了房,迎面来了女客,他一
闪闪在阴影里,四顾无人,方才走进他自己的卧室,翻了一翻从学校里带回来的几本书。他
记起了言丹朱屡次劝他用功的话,忽然兴起,一鼓作气地打算做点功课。满屋子雾腾腾的,
是隔壁飘过来的鸦片烟香。他生在这空气里,长在这空气里,可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闻了
这气味就一阵阵的发晕,只想呕。还是楼底下客室里清净点。他夹了书向下跑,满心的烦
躁。客室里有着淡淡的太阳与灰尘。霁红花瓶里插着鸡毛帚子。他在正中的红木方桌旁边坐
下,伏在大理石桌面上。桌面冰凉的,像公共汽车上的玻璃窗。窗外的杜鹃花,窗里的言丹
朱……丹朱的父亲是言子夜。那名字,他小时候,还不大识字,就见到了。在一本破旧的
《早潮》杂志封里的空页上,他曾经一个字一个字吃力地认着:“碧落女史清玩。言子夜
赠。”他的母亲的名字是冯碧落。

他随手拖过一本教科书来,头枕在袖子上,看了几页。他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不大识字
的年龄,一个字一个字吃力地认,也不知道念的是什么。忽见刘妈走了进来道:“少爷,让
开点。”她取下肩上搭着的桌布,铺在桌上,桌脚上缚了带。传庆道:“怎么?要打牌?”
刘妈道:“三缺一,打了电话去请舅老爷去了。”说着,又见打杂的进来换上一只一百支光
的电灯泡子。传庆只得收拾了课本,依旧回到楼上来。

他的卧室的角落里堆着一只大藤箱,里面全是破烂的书。他记得有一叠《早潮》杂志在
那儿。藤箱上面横缚着一根皮带,他太懒了,也不去脱掉它,就把箱子盖的一头撬了起来,
把手伸进去,一阵乱掀乱翻。突然,他想了起来,《早潮》杂志在他们搬家的时候早已散失
了,一本也不剩。

他就让两只手夹在箱子里,被箱子盖紧紧压着。头垂着,颈骨仿佛折断了似的。蓝夹袍
的领子直竖着,太阳光暖烘烘地从领圈里一直晒进去,晒到颈窝里,可是他有一种奇异的感
觉,好像天快黑了——已经黑了。他一个人守在窗子跟前,他心里的天也跟着黑下去。说不
出来的昏暗的哀愁……像梦里面似的,那守在窗子前面的人,先是他自己,一刹那间,他看
清楚了,那是他母亲。她的前刘海长长地垂着,俯着头,脸庞的尖尖的下半部只是一点白影
子,至于那青郁郁的眼与眉,那只是影子里面的影子。然而他肯定地知道那是他死去的母亲
冯碧落。他四岁上就没有了母亲,但是他认识她,从她的照片上。她婚前的照片只有一张,
她穿着古式的摹本缎袄,有着小小的蝙蝠的暗花。现在,窗子前面的人像渐渐明晰,他可以
看见她的秋香色摹本缎袄上的蝙蝠。她在那里等候一个人,一个消息。她明知道消息是不会
来的。她心里的天,迟迟地黑了下去。……传庆的身子痛苦地抽搐了一下。他不知道那究竟
是他母亲还是他自己。至于那无名的磨人的忧郁,他现在明白了,那就是爱——二十多年前
的,绝望的爱。二十多年后,刀子生了锈了,然而还是刀。在他母亲心里的一把刀,又在他
心里绞动了。

传庆费了大劲,方始抬起头来。一切的幻像迅速地消灭了。刚才那一会儿,他仿佛是一
个旧式的摄影师,钻在黑布里为人拍照片,在摄影机的镜子里瞥见了他母亲。他从箱子盖底
下抽出他的手,把嘴凑上去,怔怔地吮着手背上的红痕。

关于他母亲,他知道得很少。他知道她没有爱过他父亲。就为了这个,他父亲恨她。她
死了,就迁怒到她丢下的孩子身上。要不然,虽说有后母挑拨着,他父亲对他也不会这么刻
毒。他母亲没有爱过他父亲——她爱过别人么?……亲友圈中恍惚有这么一个传说。他后母
嫁到聂家来,是亲上加亲,因此他后母也有所风闻。她当然不肯让人们忘怀了这件事,当着
传庆的面她也议论过他母亲。任何的话,到了她嘴里就不大好听。碧落的陪嫁的女佣刘妈就
是为了不能忍耐她对于亡人的诬蔑,每每气急败坏地向其它的仆人辩白着。于是传庆有机会
听到了一点他认为可靠的事实。

用现代的眼光看来,那一点事实是平淡得可怜。冯碧落结婚的那年是十八岁。在订亲以
前,她曾经有一个时期渴望着进学校读书。在冯家这样的守旧的人家,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然而她还是和几个表妹们背地偷偷地计划着。表妹们因为年纪小得多,父母又放纵些,终于
如愿以偿了。她们决定投考中西女塾,请了一个远房亲戚来补课。言子夜辈分比她们小,年
纪却比她们长,在大学里已经读了两年书。碧落一面艳羡着表妹们的幸运,一面对于进学校
的梦依旧不甘放弃,因此对于她们投考的一切仍然是非常的关心。在表妹那儿她遇见了言子
夜几次。他们始终没有单独地谈过话。

言家托了人出来说亲。碧落的母亲还没有开口回答,她祖父丢下的老姨娘坐在一旁吸水
烟,先格吱一笑,插嘴道:“现在提这件事,可太早了一点!”那媒人陪笑道:“小姐年纪
也不小了——”老姨娘笑道:“我倒不是指她的年纪!常熟言家再强些也是个生意人家。他
们少爷若是读书发达,再传个两三代,再到我们这儿来提亲,那还有个商量的余地。现
在……可太早了!”媒人见不是话,只得去回掉了言家。言子夜辗转听到了冯家的答复,这
一气非同小可,便将这事搁了下来。然而此后他们似乎还会面过一次。那绝对不能够是偶然
的机缘,因为既经提过亲,双方都要避嫌疑了。最后的短短的会晤,大约是碧落的主动。碧
落暗示子夜重新再托人在她父母跟前疏通,因为她父母并没有过斩钉截铁的拒绝的表示。但
是子夜年少气盛,不愿意再三地被斥为“高攀”,使他的家庭受更严重的侮辱。他告诉碧
落,他不久就打算出国留学。她可以采取断然的行动,他们两个人一同走。可是碧落不能这
样做。传庆回想到这一部分不能不恨他的母亲,但是他也承认,她有她的不得已。二十年前
是二十年前呵!她得顾全她的家声,她得顾全子夜的前途。

子夜单身出国去了。他回来的时候,冯家早把碧落嫁给了聂介臣。子夜先后也有几段罗
曼史。至于他怎样娶了丹朱的母亲,一个南国女郎,近年来怎样移家到香港,传庆却没有听
见说过。关于碧落的嫁后生涯,传庆可不敢揣想。她不是笼子里的鸟。笼子里的鸟,开了
笼,还会飞出来。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
鸟。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

她死了,她完了,可是还有传庆呢?凭什么传庆要受这个罪?碧落嫁到聂家来,至少是
清醒的牺牲。传庆生在聂家,可是一点选择的权利也没有。屏风上又添上了一只鸟,打死他
也不能飞下屏风去。他跟着他父亲二十年,已经给制造成了一个精神上的残废,即使给了他
自由,他也跑不了。

跑不了!跑不了!索性完全没有避免的希望,倒也死心塌地了。但是他现在初次把所有
的零星的传闻与揣测,聚集在一起,拼凑一段故事,他方才知道:二十多年前,他还是没有
出世的时候,他有脱逃的希望。他母亲有嫁给言子夜的可能性。差一点,他就是言子夜的孩
子,言丹朱的哥哥。也许他就是言丹朱。有了他,就没有她。

第二天,在学校里,上到中国文学史那一课,传庆心里乱极了。他远远看见言丹朱抱着
厚沉沉的漆皮笔记夹子,悄悄地溜了进来,在前排的偏左,教授的眼光射不到的地方,拣了
一个座位,大约是惟恐引起了她父亲的注意,分了他的心。她掉过头来,向传庆微微一笑。
她身边还有一个空位,传庆隔壁的一个男学生便推了传庆一下,撺掇他去坐在她身旁。传庆
摇摇头。那人笑道:“就有你这样的傻子!你是怕折了你的福还是怎么着?你不去,我
去!”说罢,刚刚站起身来,另有几个学生早已一拥而前,其中有一个捷足先登,占了那座
位。

那时虽然还是晚春天气,业已暴热。丹朱在旗袍上加了一件长袖子的白纱外套。她侧过
身来和旁边的人有说有笑的,一手托着腮。她那活泼的赤金色的脸和胳膊,在轻纱掩映中,
像玻璃杯里滟滟的琥珀酒。然而她在传庆眼中,并不仅仅引起一种单纯的美感。他在那里
想:她长得并不像言子夜。那么,她一定是像她的母亲,言子夜所娶的那南国姑娘。言子夜
是苍白的,略微有点瘦削,大部分的男子的美,是要到三十岁以后方才更为显著,言子夜就
是一个例子。算起来他该过了四十五岁吧?可是看上去要年轻得多。

言子夜进来了,走上了讲台。传庆仿佛觉得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一般。传庆这是第一次
感觉到中国长袍的一种特殊的萧条的美。传庆自己为了经济的缘故穿着袍褂,但是像一般的
青年,他是喜欢西装的。然而那宽大的灰色绸袍,那松垂的衣褶,在言子夜身上,更加显出
了身材的秀拔。传庆不由地幻想着:如果他是言子夜的孩子,他长得像言子夜么?十有八九
是像的,因为他是男孩子,和丹朱不同。

言子夜翻开了点名簿:“李铭光,董德基,王丽芬,王宗维,王孝贻,聂传庆……”传
庆答应了一声,自己疑心自己的声音有些异样,先把脸急红了。然而言子夜继续叫了下去:
“秦德芬,张师贤……”一只手撑在桌面上,一只手悠闲地擎着点名簿——一个经历过世道
艰难,然而生命中并不缺少一些小小的快乐的人。传庆想着,在他的血管中,或许会流着这
个人的血。呵,如果……如果该是什么样的果子呢?该是淡青色的晶莹多汁的果子,像荔枝
而没有核,甜里面带着点辛酸。如果……如果他母亲当初略微任性,自私一点,和言子夜诀
别的最后一分钟,在情感的支配下,她或者会改变了初衷,向他说:“从前我的一切,都是
爹妈做的主。现在你……你替我做主罢。你说怎样就怎样。”如果她不是那么瞻前顾后——
顾后!她果真顾到了未来么?她替她未来的子女设想过么?她害了她的孩子!传庆并不是不
知道他对于他母亲的谴责是不公正的。她那时候到底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有那么坚强
的道德观念,已经是难得的了。任何人遇到难解决的问题,也只能够“行其心之所安”罢
了。他能怪他的母亲么?

言教授背过身去在黑板上写字,学生都沙沙地抄写着,可是传庆的心不在书上。吃了一
个“如果”,再剥一个“如果”,譬如说,他母亲和言子夜结了婚,他们的同居生活也许并
不是悠久的无瑕的快乐。传庆从刘妈那里知道碧落是一个心细如发的善感的女人。丹朱也曾
经告诉他:言子夜的脾气相当的“梗”,而且也喜欢多心。相爱着的人又是往往地爱闹意
见,反而是漠不相干的人能够互相容忍。同时,碧落这样的和家庭决裂了,也是为当时的社
会所不容许。子夜的婚姻,不免为他的前途上的牵累。近十年来,一般人的观念固然改变
了,然而子夜早已几经蹉跎,灭了锐气。一个男子,事业上不得意,家里的种种小误会与口
舌更是免不了的。那么,这一切对于他们的孩子有不良的影响么?不,只是好!小小的忧愁
与困难可以养成严肃的人生观。传庆相信,如果他是子夜与碧落的孩子,他比起现在的丹
朱,一定较为深沉,有思想。同时,一个有爱情的家庭里面的孩子,不论生活如何的不安
定,仍旧是富于自信心与同情——

积极,进取,勇敢。丹朱的优点他想必都有,丹朱没有的他也有。他的眼光又射到前排
坐着的丹朱身上。丹朱凝神听着言教授讲书,偏着脸,嘴微微张着一点,用一支铅笔轻轻叩
着小而白的门牙。她的脸庞的侧影有极流丽的线条,尤其是那孩子气的短短的鼻子。鼻子上
亮莹莹地略微有点油汗,使她更加像一个喷水池里湿濡的铜像。

她在华南大学专攻科学,可是也匀出一部分的时间来读点文学史什么的。她对于任何事
物都感到广泛的兴趣,对于任何人也感到广泛的兴趣。她对于同学们的一视同仁,传庆突然
想出了两个字的评语:滥交。她跟谁都搭讪,然而别人有了比友谊更进一步的要求的时候,
她又躲开了,理由是他们都在求学时代,没有资格谈恋爱。那算什么?毕了业,她又能做什
么事?归根究底还不是嫁人!传庆越想越觉得她的浅薄无聊。如果他有了她这么良好的家庭
背景,他一定能够利用这机会,做一个完美的人。总之,他不喜欢言丹朱。

他对于丹朱的憎恨,正像他对言子夜的畸形的倾慕,与日俱增。在这种心理状态下,当
然他不能够读书,学期终了的时候,他的考试结果,样样都糟,惟有文学史更为凄惨,距离
及格很远,他父亲把他大骂了一顿,然而还是托了人去向学校当局关说,再给他一个机会,
秋季开学后让他仍旧随班上课。传庆重新到学校里来的时候,精神上的变态,非但没有痊
愈,反而加深了,因为其中隔了一个暑假,他有无限的闲暇,从容地反省他的痛苦的根源。
他和他父亲聂介臣日常接触的机会比以前更多了。他发现他有好些地方酷肖他父亲,不但是
面部轮廓与五官四肢,连行步的姿态与种种小动作都像。他深恶痛嫉那存在于他自身内的聂
介臣。他有方法可以躲避他父亲,但是他自己是永远寸步不离地跟在身边的。

整天他伏在卧室角落里那只藤箱上做着“白日梦”。往往刘妈走过来愕然叫道:“那么
辣的太阳晒在身上,觉也不觉得?越大越糊涂,索性连冷热也不知道了!还不快坐过去!”
他懒得动,就坐在地上,昏昏地把额角抵在藤箱上,许久许久,额上满是粼粼的凸凹的痕
迹。

快开学的时候,他父亲把他叫去告诫了一番道:“你再不学好,用不着往下念了!念也
是白念,不过是替聂家丢人!”他因为不愿意辍学,的确下了一番苦功。各种功课倒潦潦草
草可以交代得过去了,惟有他父亲认为他应当最有把握的文学史,依旧是一蹶不振,毫无起
色。如果改选其他的一课,学分又要吃亏太多,因此没奈何只得继续读下去。

照例圣诞节和新年的假期完毕后就要大考了。圣诞节的前夜,上午照常上课。言教授要
想看看学生们的功课是否温习得有些眉目了,特地举行了一个非正式的口试。叫到了传庆,
连叫了他两三声,传庆方才听见了,言教授先就有了三分不悦,道:“关于七言诗的起源,
你告诉我们一点。”传庆乞乞缩缩站在那里,眼睛不敢望着他,嗫嚅道:“七言诗的起
源……”满屋子静悄悄地。传庆觉得丹朱一定在那里看着他——看着他丢聂家的人。不,丢
母亲的人!言子夜夫人的孩子,看着冯碧落的孩子出丑。他不能不说点什么,教室里这么
静。他舔了舔嘴唇,缓缓地说道:“七言诗的起源……七言的起源……呃……呃……起源诗
的七言!”

背后有人笑。连言丹朱也忍不住扑嗤一笑。有许多男生本来没想笑,见言丹朱笑了,也
都心痒痒地笑了起来。言子夜见满屋子人笑成一片,只当做传庆有心打趣,便沉下了脸,将
书重重的向桌上一掼,冷笑道:“哦,原来这是个笑话!对不起,我没领略到你的幽默!”
众人一个个的渐渐敛起了笑容,子夜又道:“聂传庆,我早就注意到你了。从上学期起,你
就失魂落魄的。我在讲台上说的话,有一句进你的脑子去没有?你记过一句笔记没有?——
你若是不爱念书,谁也不能逼着你念。趁早别来了,白耽搁了你的同班生的时候,也耽搁了
我的时候!”传庆听他这口气与自己的父亲如出一辙,忍不住哭了。他用手护着脸,然而言
子夜还是看见了。子夜生平最恨人哭,连女人的哭泣他都觉得是一种弱者的要挟行为,至于
淌眼抹泪的男子,那更是无耻之尤,因此分外的怒上心来,厉声喝道:“你也不怕难为情!
中国的青年都像了你,中国早该亡了!”

这句话更像锥子似地刺进传庆心里去,他索性坐下身来,伏在台上放声哭了起来,子夜
道:“你要哭,到外面哭去!我不能让你搅扰了别人。我们还要上课呢!”传庆的哭,一发
不可克制,呜咽的声音,一阵比一阵响。他的耳朵又有点聋,竟听不见子夜后来说的话。子
夜向前走了一步,指着门,大声道:“你这就给我出去!”传庆站起身,跌跌冲冲走了出
去。

当天晚上,华南大学在半山中的男生宿舍里举行圣诞夜的跳舞会。传庆是未满一年的新
生,所以也照例被迫购票参加。他父亲觉得既然花钱买了票,不能不放他去,不然,白让学
校占了他们一个便宜,因此竟破天荒地容许他单身赴宴。传庆乘车来到山脚下,并不打算赴
会,只管向丛山中走去。他预备走一晚上的路,消磨这狂欢的圣诞夜。在家里,他知道他不
能够睡觉,心绪过于紊乱了。香港虽说是没有严寒的季节,圣诞节夜却也是够冷的。满山植
着矮矮的松杉,满天堆着石青的云。云和树一般被风嘘溜溜吹着,东边浓了,西边稀了,推
推挤挤,一会儿黑压压拥成了一团,一会儿又化为一蓬绿气,散了开来。林子里的风,呜呜
吼着,像捌犬的怒声。较远的还有海面上的风,因为远,就有点凄然,像哀哀的狗哭。传庆
双手筒在袖子里,缩着头,急急地顺着石级走上来。走过了末了一盏路灯,以后的路是漆黑
的,但是他走熟了,认得出水门汀道的淡白的边缘。并且他喜欢黑。在黑暗中他可以暂时遗
失了自己,脚底下的沙石嘁擦嘁擦响了。是谁?是聂传庆么?“中国的青年都像了他,中国
就要亡了”的那个人?就是他?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太黑了,瞧不清。

他父亲骂他为“猪,狗”,再骂得厉害些也不打紧,因为他根本看不起他父亲。可是言
子夜轻轻的一句话就使他痛心疾首,死也不能忘记。他只顾往前走,也不知走了多少时辰,
摸着黑,许是又绕回来了。一转弯,有一盏路灯。一群年青人说着笑着,迎面走了过来,跳
舞会该是散了罢?传庆掉过头来就朝着相反的方向走。他听见言丹朱的嗓子在后面叫:“传
庆!传庆!”更加走得快。丹朱追了他几步,站住了脚,又回过身来,向她的舞伴们笑道:
“再会罢!我要赶上去跟我们那位爱闹蹩扭的姑娘说两句话。”众人道:“可是你总得有人
送你回家!”丹朱道:“不要紧,我叫传庆送我回去,也是一样的!”众人还有些踌躇,丹
朱笑道:“行!行!真的不要紧!”说着,提起了她的衣服,就向传庆追来。

传庆见她真来了,只得放慢了脚步。丹朱跑得喘吁吁的,问道:“传庆,你怎么不来跳
舞?”传庆道:“我不会跳。”丹朱又道:“你在这儿做什么?”传庆道:“不做什么。”
丹朱道:“你送我回家,成么?”传庆不答,但是他们渐渐向山巅走去,她的家就在山巅。
路还是黑的,只看见她的银白的鞋尖在地上一亮一亮。丹朱再开口的时候,传庆觉得她说话
从来没有这么的艰涩迟缓。她说:“你知道吗?今天下课后我找了你半天,你已经回去了。
你家的住址我知道,可是你一向不愿意我们到你那儿来……!”传庆依旧是不赞一词。丹朱
又道:“今天的事,你得原谅我父亲。他……他做事向来是太认真了,而华南大学的情形使
一个认真教书的人不能不灰心——香港一般学生的中文这么糟,可又还看不起中文,不肯虚
心研究,你叫他怎么不发急?只有你一个人,国文的根基比谁都强,你又使他失望,你……
你想……你替他想想……”传庆只是默然。

丹朱道:“他跟你发脾气的原因,你现在明白了罢?……传庆,你若是原谅了他,你就
得向他解释一下,为什么你近来这样的失常。你知道我爸爸是个热心人。我相信他一定肯尽
他的能力来帮助你。你告诉我,让我来转告他?行不行?”

告诉丹朱?告诉言子夜?他还记得冯碧落么?记也许记得,可是他是见多识广的男子,
一生的恋爱并不止这一次,而碧落只爱过他一个人……从前的女人,一点点小事便放在心上
辗转,辗转,辗转思想着,在黄昏的窗前,在雨夜,在惨淡的黎明。呵,从前的人,……

传庆只觉得胸头充塞了吐不出来的冤郁。丹朱又逼紧了一步,问道:“传庆,是你家里
的事么?”传庆淡淡地笑道:“你也太好管闲事了!”丹朱并没有生气,反而跟着他笑了。
她绝对想不到传庆当真在那里憎嫌她,因为谁都喜欢她。风刮下来的松枝子打到她头上来,
她“哟!”了一声,向传庆身后一躲,趁势挽住了传庆的臂膀,柔声道:“到底为什么?”
传庆撒开了她的手道:“为什么!为什么!我倒要问问你:为什么你老是缠着我?女孩子
家,也不顾个脸面!也不替你父亲想想!”丹朱听了这话,不由得倒退了一步。他在前面
走,她在后面跟着,可是两人距离着两三尺远。她幽幽地叹了口气道:“对不起,我又忘
了,男女有别!我老是以为我年纪还小呢!我家里的人都拿我当孩子看待。”传庆又跳了起
来道:“三句话离不了你的家!谁不知道你有个模范家庭!就可惜你不是一个模范女儿!”
丹朱道:“听你的口气,仿佛你就是见不得我似的!仿佛我的快乐,使你不快乐。——可
是,传庆,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你到底——”传庆道:“到底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我妒
忌你——妒忌你美,你聪明,你有人缘!”丹朱道:“你就不肯同我说一句正经话!传庆,
你知道我是你的朋友,我要你快乐——”传庆道:“你要分点快乐给我,是不是?你饱了,
你把桌上的面包屑扫下来喂狗吃,是不是?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宁死也不要!”山
路转了一个弯,豁然开朗,露出整个的天与海。路旁有一片悬空的平坦的山崖,围着一圈半
圆形的铁栏杆。传庆在前面走着,一回头,不见丹朱在后面,再一看,她却倚在栏杆上。崖
脚下的松涛,奔腾澎湃,更有一种耐冷的树,叶子一面儿绿一面儿白,大风吹着,满山的叶
子掀腾翻覆,只看见点点银光四溅。云开处,冬天的微黄的月亮出来了,白苍苍的天与海在
丹朱身后张开了云母石屏风。她披着翡翠绿天鹅绒的斗篷,上面连着风兜,风兜的里子是白
色天鹅绒。在严冬她也喜欢穿白的,因为白色和她黝暗的皮肤是鲜明的对照。传庆从来没看
见过她这么盛装过。风兜半褪在她脑后,露出高高堆在顶上的鬈发。背着光,她的脸看不分
明,只觉得她的一双眼,灼灼地注视着他。

传庆垂下了眼睛,反剪了手,直挺挺站着。半晌,他重新抬起头来,简截地问道:“走
不走?”

她那时已经掉过身去,背对着他。风越发猖狂了,把她的斗篷涨得圆鼓鼓地,直飘到她
头上去。她底下穿着一件绿阴阴的白丝绒长袍,乍一看,那斗篷浮在空中仿佛一柄偌大的降
落伞,伞底下飘飘荡荡坠着她莹白的身躯——是月宫里派遣来的伞兵么?传庆徐徐走到她身
旁。丹朱在那里恋爱着他么?不能够罢?然而,她的确是再三地谋与他接近。譬如说今天晚
上,深更半夜她陪着他在空山里乱跑。平时她和同学们玩是玩,笑是笑,似乎很有分寸,并
不是一味放荡的人。为什么视他为例外呢?他再将她适才的言行回味了一番。在一个女孩
子,那已经是很明显的表示了罢?

他恨她,可是他是一个无能的人,光是恨,有什么用?如果她爱他的话,他就有支配她
的权力,可以对于她施行种种绝密的精神上的虐待。那是他唯一的报复的希望。

他颤声问道:“丹朱,你有一点儿喜欢我么?……一点儿?”

她真不怕冷,赤裸着的手臂从斗篷里伸出来,搁在栏杆上。他双手握住了它,伛下头
去,想把脸颊偎在她的手臂上,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在半空中停住了,眼泪纷纷地落下
来。他伏在栏杆上,枕着手臂——他自己的。

她有点儿爱他么?他不要报复,只要一点爱——尤其是言家的人的爱。既然言家和他没
有血统关系,那么,就是婚姻关系也行。无论如何,他要和言家有一点联系。

丹朱把飞舞的斗篷拉了下来,紧紧地箍在身上,笑道:“不止一点儿。我不喜欢你,怎
么愿意和你做朋友呢?”传庆站直了身子,咽了一口气道:“朋友!我并不要你做我的朋
友。”丹朱道:“可是你需要朋友。”传庆道:“单是朋友不够。我要父亲跟母亲。”丹朱
愕然望着他。他紧紧抓住了铁栏杆,仿佛那就是她的手,热烈地说道:“丹朱,如果你同别
人相爱着,对于他,你不过是一个爱人。可是对于我,你不单是一个爱人,你是一个创造
者,一个父亲,母亲,一个新的环境,新的天地。你是过去与未来。你是神。”丹朱沉默了
一会,悄然答道:“恐怕我没有那么大的奢望。我如果爱上了谁,至多我只能做他的爱人与
妻子。至于别的,我——我不能那么自不量力。”一阵风把传庆堵得透不过气来。他偏过脸
去,双手加紧地握着栏杆,小声道:“那么,你不爱我。一点也不。”丹朱道:“我从来没
有考虑过。”传庆道:“因为你把我当一个女孩子。”丹朱道:“不!不!真的……但
是……”她先是有点窘,突然觉得烦了,皱着眉毛,疲乏地咳了一声道:“你既然不爱听这
个话,何苦逼我说呢?”传庆背过身去,咬着牙道:“你拿我当一个女孩子。你——你——
你简直不拿我当人!”他对于他的喉咙失去了控制力,说到末了,简直叫喊起来。

丹朱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就三脚两步离开了下临深谷的栏杆边,换了一个较安全的地
位。跑过去之后,又觉得自己神经过敏的可笑。定了一定神,向传庆微笑道:“你要我把你
当做一个男子看待,也行。我答应你,我一定试着用另一副眼光来看你。可是你也得放出点
男子气概来,不作兴这么动不动就哭了,工愁善病的——”——传庆嘿嘿地笑了几声道:
“你真会哄孩子!‘好孩子别哭!多大的人了,不作兴哭的!’哈哈哈哈……”他笑道,抽
身就走,自顾下山去了。

丹朱站着发了一会愣。她没有想到传庆竟会爱上了她。当然,那也在情理之中。他的四
周一个亲近的人也没有,惟有她屡屡向他表示好感。她引诱了他(虽然那并不是她的本
心),而又不能给予他满足。近来他显然是有一件事使他痛苦着。就是为了她么?那么,归
根究底,一切的烦恼还是由她而起?她竭力地想帮助他,反而害了他!她不能让他这样疯疯
颠颠走开了,若是闯下点什么祸,她一辈子也不能够饶恕她自己。他的自私,他的无礼,他
的不近人情处,她都原宥了他,因为他爱她。连这样一个怪僻的人也爱着她——那满足了她
的虚荣心。丹朱是一个善女人,但是她终究是一个女人。

他已经走得很远了,然而她毕竟追上了他,一路喊着:“传庆!你等一等,等一等!”
传庆只做不听见。她追到了他的身边,一时又觉得千头万绪,无从说起。她一面喘着气,一
面道:“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传庆从牙齿缝里迸出几句话来道:“告诉你,我要你
死!有了你,就没有我。有了我,就没有你。懂不懂?”他用一只手臂紧紧挟住她的双肩,
另一只手就将她的头拼命地向下按,似乎要她的头缩回到腔子里去。她根本不该生到这世上
来,他要她回去。他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蛮力。不过他的手脚还是不够利落。她没有叫出声
来,可是挣扎着,两人一同骨碌碌顺着石阶滚下去。传庆爬起身来,抬起腿就向地下的人一
阵子踢。一面踢,一面嘴里流水似地咒骂着。话说得太快了,连他自己也听不清。大概似乎
是:“你就看准了我是个烂好人!半夜里,单身和我在山上……换了一个人,你就不那么放
心罢?你就看准了我不会吻你,打你,杀你,是不是?是不是?聂传庆——不要紧的!‘不
要紧,传庆可以送我回家去!’……你就看准了我!”

第一脚踢上去,她低低地嗳唷了一声,从此就没有声音了。他不能不再狠狠地踢两脚,
怕她还活着。可是,继续踢下去,他也怕。踢到后来,他的腿一阵阵地发软发麻。在双重恐
怖的冲突下,他终于丢下了她,往山下跑。身子就像在梦魇中似的,腾云驾雾,脚不点地,
只看见月光里一层层的石阶,在眼前兔起鹘落。跑了一大段路,他突然停住了。黑山里一个
人也没有——除了他和丹朱。两个人隔了七八十码远,可是他恍惚可以听见她咻咻的艰难的
呼吸声。在这一刹那间,他与她心灵相通,他知道她没有死。知道又怎样?他有这胆量再回
去,结果了她?他静静站着,不过两三秒钟,可是他以为是两三个钟点。他又往下跑去。这
一次,他一停也不停,一直奔到了山下的汽车道,有车的地方。家里冷极了,白粉墙也冻得
发了青。传庆的房间里没有火炉,空气冷得使人呼吸间鼻子发酸。然而窗子并没有开,长久
没开了,屋子里闻得见灰尘与头发的油腻的气味。

传庆脸朝下躺在床上。他听见隔壁他父亲对他后母说:“这孩子渐渐的心野了。跳舞跳
得这么晚才回来。”他后母道:“看样子,该给他娶房媳妇了。”传庆的眼泪直淌下来。嘴
部掣动了一下,仿佛想笑,可又动弹不得,脸上像冻上了一层冰壳子。身上也像冻上了一层
冰壳子。丹朱没有死。隔两天开学了,他还得在学校里见到她。他跑不了。
 
沉香屑第一炉香
张爱玲


请您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炉,点上一炉沉香屑,听我说一支战前香港的故事。您
这一炉沉香屑点完了,我的故事也该完了。在故事的开端,葛薇龙,一个极普通的上海女孩
子,站在半山里一座大住宅的走廊上,向花园里远远望过去。薇龙到香港来了两年了,但是
对于香港山头华贵的住宅区还是相当的生疏。这是第一次,她到姑母家里来。姑母家里的花
园不过是一个长方形的草坪,四周绕着矮矮的白石字栏杆,栏杆外就是一片荒山。这园子仿
佛是乱山中凭空擎出的一只金漆托盘。园子里也有一排修剪得齐齐整整的长青树,疏疏落落
两个花床,种着艳丽的英国玫瑰,都是布置谨严,一丝不乱,就像漆盘上淡淡的工笔彩绘。
草坪的一角,栽了一棵小小的杜鹃花,正在开着,花朵儿粉红里略带些黄,是鲜亮的虾子
红。墙里的春天,不过是虚应个景儿,谁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墙里的春延烧到墙外去,
满山轰轰烈烈开着野杜鹃,那灼灼的红色,一路摧枯拉朽烧下山坡子去了。杜鹃花外面,就
是那浓蓝的海,海里泊着白色的大船。这里不单是色彩的强烈对照给予观者一种眩晕的不真
实的感觉——处处都是对照;各种不调和的地方背景,时代气氛,全是硬生生地给搀揉在一
起,造成一种奇幻的境界。

山腰里这座白房子是流线型的,几何图案式的构造,类似最摩登的电影院。然而屋顶上
却盖了一层仿古的碧色琉璃瓦。玻璃窗也是绿的,配上鸡油黄嵌一道窄红边的框。窗上安着
雕花铁栅栏,喷上鸡油黄的漆。屋子四周绕着宽绰的走廊,当地铺着红砖,支着巍峨的两三
丈高一排白石圆柱,那却是美国南部早期建筑的遗风。从走廊上的玻璃门里进去是客室,里
面是立体化的西式布置,但是也有几件雅俗共赏的中国摆设,炉台上陈列着翡翠鼻烟壶与象
牙观音像,沙发前围着斑竹小屏风,可是这一点东方色彩的存在,显然是看在外国朋友们的
面上。英国人老远的来看看中国,不能不给点中国给他们瞧瞧。但是这里的中国,是西方人
心目中的中国,荒诞,精巧,滑稽。葛薇龙在玻璃门里瞥见她自己的影子——她自身也是殖
民地所特有的东方色彩的一部分,她穿着南英中学的别致的制服,翠蓝竹布衫,长齐膝盖,
下面是窄窄的裤脚管,还是满清末年的款式;把女学生打扮得像赛金花模样,那也是香港当
局取悦于欧美游客的种种设施之一。然而薇龙和其他的女孩子一样的爱时髦,在竹布衫外面
加上一件绒线背心,短背心底下,露出一大截衫子,越发觉得非驴非马。

薇龙对着玻璃门扯扯衣襟,理理头发。她的脸是平淡而美丽的小凸脸,现在,这一类的
“粉扑子脸”是过了时了。她的眼睛长而媚,双眼皮的深痕,直扫入鬓角里去。纤瘦的鼻
子,肥圆的小嘴。也许她的面部表情稍嫌缺乏,但是,惟其因为这呆滞,更加显出那温柔敦
厚的古中国情调。她对于她那白净的皮肤,原是引为憾事的,一心想晒黑它,使它合于新时
代的健康美的标准。但是她来到香港之后,眼中的粤东佳丽大都是橄榄色的皮肤。她在南英
中学读书,物以希为贵,倾倒于她的白的,大不乏人;曾经有人下过这样的考语:如果湘粤
一带深目削颊的美人是糖醋排骨,上海女人就是粉蒸肉。薇龙端相着自己,这句“非礼之
言”蓦地兜上心来。她把眉毛一皱,掉过身子去,将背倚在玻璃门上。

姑母这里的娘姨大姐们,似乎都是俏皮人物,糖醋排骨之流,一个个拖着木屐,在走廊
上踢托踢托地串来串去。这时候便听到一个大姐娇滴滴地叫道:“睇睇,客厅里坐的是
谁?”睇睇道:“想是少奶娘家的人。”听那睇睇的喉咙,想必就是适才倒茶的那一个,长
脸儿,水蛇腰;虽然背后一样的垂着辫子,额前却梳了虚笼笼的头。薇龙肚里不由得纳罕起
来,那“少奶”二字不知指的是谁?没听说姑母有子嗣,哪儿来的媳妇?难不成是姑母?姑
母自从嫁了粤东富商梁季腾做第四房姨太太,就和薇龙的父亲闹翻了,不通庆吊,那时薇龙
还没出世呢。但是常听家人谈起,姑母年纪比父亲还大两岁,算起来是年逾半百的人了,如
何还称少奶,想必那女仆是伺候多年的旧人,一时改不过口来?正在寻思,又听那睇睇说
道:“真难得,我们少奶起这么一大早出门去!”那一个鼻里哼了一声道:“还不是乔家十
三少爷那鬼精灵,说是带她到浅水湾去游泳呢!”睇睇哦了一声道:“那,我看今儿指不定
什么时候回来呢。”那一个道:“可不是,游完水要到丽都去吃晚饭,跳舞。今天天没亮就
催我打点夜礼服,银皮鞋,带了去更换。”睇睇悄悄地笑道:“乔家那小子,怄人也怄够
了!我只道少奶死了心,想不到他那样机灵人,还是跳不出她的手掌心去!”那一个道:
“罢了!罢了!少嚼舌头,里面有人。”睇睇道:“叫她回去吧。白叫人家呆等着,作孽
相!”那一个道:“理她呢!你说是少奶娘家人,想必是打抽丰的,我们应酬不了那么
多!”睇睇半天不做声,然后细着嗓子笑道:“还是打发她走吧,一会儿那修钢琴的俄罗斯
人要来了。”那一个听了,格格地笑了起来,拍手道:“原来你要腾出这间屋子来和那亚历
山大·阿历山杜维支鬼混!我道你为什么忽然婆婆妈妈的,一片好心,不愿把客人干搁在这
里。果然里面大有道理。”睇睇赶着她便打,只听得一阵劈啪,那一个尖声叫道:“君子动
口,小人动手!”睇睇也嗳唷连声道:“动手的是小人,动脚的是浪蹄子!……你这蹄子,
真踢起人来了!真踢起人来了!”一语未完,门开处,一只朱漆描金折枝梅的玲珑木屐的溜
溜地飞了进来,不偏不倚,恰巧打中薇龙的膝盖,痛得薇龙弯了腰直揉腿。再抬头看时,一
个黑里俏的丫头,金鸡独立,一步步跳了进来,踏上那木屐,扬长自去了,正眼也不看薇龙
一看。薇龙不由得生气,再一想:“阎王好见,小鬼难当。”“在他檐下过,怎敢不低
头?”这就是求人的苦处。看这光景,今天是无望了,何必赖在这里讨人厌?只是我今天大
远的跑上山来,原是扯了个谎,在学校里请了假来的,难道明天再逃一天学不成?明天又指
不定姑母在家不在。这件事,又不是电话里可以约好面谈的!踌躇了半晌,方道:“走就走
罢!”出了玻璃门,迎面看见那睇睇斜倚在石柱上,搂起裤脚来捶腿肚子,踢伤的一块还有
些红红的。那黑丫头在走廊尽头探了一探脸,一溜烟跑了。睇睇叫道:“睨儿你别跑!我找
你算帐!”睨儿在那边笑道:“我哪有那么多的工夫跟你胡闹?你爱动手动脚,等那俄国鬼
子来跟你动手动脚好了。”睇睇虽然喃喃骂着小油嘴,也撑不住笑了;掉转脸来瞧见薇龙,
便问道:“不坐了?”薇龙含笑点了点头道:“不坐了,改天再来;难为你陪我到花园里去
开一开门。”

两人横穿过草地,看看走近了那盘花绿漆的小铁门。香港地气潮湿,富家宅第大都建筑
在三四丈高的石基上,因此出了这门,还要爬下螺旋式的百级台阶,方才是马路。睇睇正在
抽那门闩,底下一阵汽车喇叭响,睨儿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斜刺里掠过薇龙睇睇二人,噔
噔噔跑下石级去,口里一路笑嚷:“少奶回来了!少奶回来了!”睇睇耸了耸肩冷笑道:
“芝麻大的事,也值得这样舍命忘身的,抢着去拔个头筹!一般是奴才,我却看不惯那种下
贱相!”一扭身便进去了。丢下薇龙一个人呆呆站在铁门边;她被睨儿乱哄哄这一阵搅,心
里倒有些七上八下的发了慌。扶了铁门望下去,汽车门开了,一个娇小个子的西装少妇跨出
车来,一身黑,黑草帽檐上垂下绿色的面网,面网上扣着一个指甲大小的绿宝石蜘蛛,在日
光中闪闪烁烁,正爬在她腮帮子上,一亮一暗,亮的时候像一颗欲坠未坠的泪珠,暗的时候
便像一粒青痣。那面网足有两三码长,像围巾似的兜在肩上,飘飘拂拂。开车的看不清楚,
似乎是个青年男子,伸出头来和她道别,她把脖子一僵,就走上台阶来了。睨儿早满面春风
迎了上去问道:“乔家十三少爷怎么不上来喝杯啤酒?”那妇人道:“谁有空跟他歪缠?”
睨儿听她声气不对,连忙收起笑容,接过她手里的小藤箱,低声道:“可该累着了!回来得
倒早!”那妇人回头看汽车已经驶开了,便向地上重重地啐了一口,骂道:“去便去了,你
可别再回来!我们是完了!”睨儿看她是真动了大气,便不敢再插嘴。那妇人瞅了睨儿一
眼,先是不屑对她诉苦的神气,自己发了一会愣,然后鼻子里酸酸地笑了一声道:“睨儿你
听听,巴巴的一大早请我到海边去,原来是借我做幌子呢。他要约玛琳赵,她们广东人家规
矩严,怕她父亲不答应,有了长辈在场监督,赵家的千金就有了护身符。他打的这种主意,
亏他对我说得出口!”睨儿忙不迭跌脚叹息,骂姓乔的该死。那妇人且不理会她,透过一口
气来接下去说道:“我替人拉拢是常事,姓乔的你不该不把话说明白了,作弄老娘。老娘眼
睛里瞧过的人就多了,人人眼睛里有了我就不能有第二个人。唱戏唱到私订终身后花园,反
正轮不到我去扮奶妈!吃酒,我不惯做陪客!姓乔的你这小杂种,你爸爸巴结英国人弄了个
爵士衔,你妈可是来历不明的葡萄牙婊子,澳门摇摊场子上数筹码的。你这猴儿崽子,胆大
包天,到老娘面前捣起鬼来了!”一面数落着,把面纱一掀,掀到帽子后头去,移步上阶。

薇龙这才看见她的脸,毕竟上了几岁年纪,白腻中略透青苍,嘴唇上一抹紫黑色的胭
脂,是这一季巴黎新拟的“桑子红”。薇龙却认识那一双似睡非睡的眼睛,父亲的照相簿里
珍藏着一张泛了黄的“全家福”照片,里面便有这双眼睛。美人老去了,眼睛却没老。薇龙
心里一震,脸上不由热辣辣起来。再听睨儿跟在姑母后面问道:“乔家那小子再俏皮也俏皮
不过您。难道您真陪他去把赵姑娘接了出来不成?”那妇人这才眉飞色舞起来,道:“我不
见得那么傻!他在汽车上一提议,我就说:‘好吧,去接她,但是三个人怪僵的,你再去找
一个人来。’他倒赞成,可是他主张先接了玛琳赵再邀人,免得二男二女,又让赵老爷瞎疑
心。我说:‘我们顺手牵羊,拉了赵老太爷来,岂不是好?我不会游泳,赵老太爷也不会,
躺在沙滩上晒晒太阳,也有个伴儿。’姓乔的半天不言语,末了说:‘算了罢!还是我们两
个人去清静些。’我说:‘怎么啦?’他只闷着头开车;我看看快到浅水湾了,推说中了
暑,逼着他一口气又把车开了回来,累了他一身大汗,要停下来喝瓶汽水,我也不许;总算
出了一口气。”睨儿拍手笑道:“真痛快!少奶摆布得他也够了!只是一件,明儿请客,想
必他那一份帖子是取消了,还得另找人补缺吧?请少奶的示。”那妇人偏着头想了一想道:
“请谁呢?这批英国军官一来了就算计我的酒,可是又不中用,喝多了就烂醉如泥。哦!你
给我记着,那陆军中尉,下次不要他上门了,他喝醉了尽粘着睇睇胡调,不成体统!”睨儿
连声答应着。那妇人又道:“乔诚爵士有电话来没有?”睨儿摇了摇头笑道:“我真是不懂
了:从前我们爷在世,乔家老小两三代的人,成天电话不断,鬼鬼祟祟地想尽方法,给少奶
找麻烦,害我们底下人心惊肉跳,只怕爷知道了要恼。如今少奶的朋友都是过了明路的了,
他们反而一个个拿班做势起来!”那妇人道:“有什么难懂的?贼骨头脾气罢了!必得偷偷
摸摸的,才有意思!”睨儿道:“少奶再找个合适的人嫁了,不怕他们不眼红!”那妇人
道:“呸!又讲呆话了。我告诉你——”说到这里,石级走完了,见铁门边有生人,便顿住
了口。薇龙放胆上前,叫了一声姑妈。她姑妈梁太太把下巴颏儿一抬,眯着眼望了她一望。
薇龙自己报名道:“姑妈,我是葛豫琨的女儿。”梁太太劈头便问道:“葛豫琨死了么?”
薇龙道:“我爸爸托福还在。”梁太太道:“他知道你来找我么?”薇龙一时答不出话来,
梁太太道:“你快请罢,给他知道了,有一场大闹呢!我这里不是你走动的地方,倒玷辱了
你好名好姓的!”薇龙赔笑道:“不怪姑妈生气,我们到了香港这多时,也没有来给姑妈请
安,实在是该死!”梁太太道:“哟!原来你今天是专程来请安的!我太多心了,我只当你
们无事不登三宝殿,想必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当初说过这话:有一天葛豫琨寿终正寝,我
乖乖地拿出钱来替他买棺材。他活一天,别想我借一个钱!”被她单刀直入这么一说,薇龙
到底年轻脸嫩,再也敷衍不下去了。原是浓浓的堆上一脸笑,这时候那笑便冻在嘴唇上。睨
儿在旁,见她窘得下不来台,心有不忍,笑道:“人家还没有开口,少奶怎么知道人家是借
钱来的?可是古话说的,三年前被蛇蛟了,见了条绳子也害怕!葛姑娘您有所不知,我们公
馆里,一年到头,川流不息的有亲戚本家同乡来打抽丰,少奶是把胆子吓细了。姑娘您别性
急,大远地来探亲,娘儿俩也说句体己话儿再走。你且到客厅里坐一会,让我们少奶歇一
歇,透过这口气来,我自会来唤你。”梁太太淡淡的一笑道:“听你这丫头,竟替我赔起礼
来了。你少管闲事罢!也不知你受了人家多少小费!”睨儿道:“呵哟!就像我眼里没见过
钱似的!你看这位姑娘也不像是使大钱的人,只怕还买不动我呢!”睨儿虽是一片好意给薇
龙解围,这两句话却使人难堪,薇龙勉强微笑着,脸上却一红一白,神色不定。睨儿又凑在
梁太太耳朵边唧唧哝哝说道:“少奶,你老是忘记,美容院里冯医生嘱咐过的,不许皱眉
毛,眼角容易起鱼尾纹。”梁太太听了,果然和颜悦色起来。睨儿又道:“大毒日头底下站
着,仔细起雀斑!”一阵风把梁太太撮哄到屋里去了。

薇龙一个人在太阳里立着,发了一回呆,腮颊晒得火烫;滚下来的两行泪珠,更觉得冰
凉的,直凉进心窝里去。抬起手背来揩了一揩,一步懒似一步地走进回廊,在客室里坐下。
心中暗想:“姑妈在外面的名声原不很干净,我只道是造谣言的人有心糟踏寡妇人家,再加
上梁季腾是香港数一数二的阔人,姑母又是他生前的得意人儿,遗嘱上特别派了一大注现款
给她,房产在外,眼红的人多,自然更说不出好话来。如今看这情形,竟是真的了!我平白
来搅在浑水里,女孩子家,就是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我还得把计划全盘推翻,再行考虑一
下。可是这么一来,今天受了这些气,竟有些不值得!把方才那一幕细细一想,不觉又心酸
起来。葛家虽是中产之家,薇龙却也是娇养惯的,哪里受过这等当面抢白,自己正伤心着,
隐隐地听得那边屋里有人高声叱骂,又有人摔门,又有人抽抽咽咽地哭泣。一个小丫头进客
厅来收拾喝残了的茶杯,另一个丫头便慌慌张张跟了进来,扯了扯她的袖子,问道:“少奶
和谁发脾气?”这一个笑道:“骂的是睇睇,要你吓得这样做什么?”那一个道:“是怎样
闹穿的?”这一个道:“不仔细。请乔诚爵士请不到,查出来是睇睇陪他出去过几次,人家
乐得叫她出去,自然不必巴巴的上门来挨光了。”她们叽叽咕咕说着,薇龙两三句中也听到
了一句。只见两人端了茶碗出去了。

薇龙一抬眼望见钢琴上面,宝蓝瓷盘里一棵仙人掌,正是含苞欲放,那苍绿的厚叶子,
四下里探着头,像一窠青蛇,那枝头的一捻红,便像吐出的蛇信子,花背后门帘一动,睨儿
笑嘻嘻走了出来。薇龙不觉打了个寒噤。睨儿向她招了招手,她便跟着走进穿堂。睨儿低声
笑道:“你来得不巧,紧赶着少奶发脾气。回来的时候,心里就不受用,这会儿又是家里这
个不安分的,犯了她的忌,两面夹攻,害姑娘受了委屈。”薇龙笑道:“姐姐这话说重了!
我哪里就受了委屈?长辈奚落小孩子几句,也是有的,何况是自己姑妈,骨肉至亲?就打两
下也不碍什么。”睨儿道:“姑娘真是明白人。”一引把她引进一间小小的书房里,却是中
国旧式布置,白粉墙,地下铺着石青漆布,金漆几案,大红绫子椅垫,一色大红绫子窗帘,
那种古色古香的绫子,薇龙这一代人,除了做被面,却是少见。地下搁着一只二尺来高的景
泰蓝方樽,插的花全是小白骨嘟,粗看似乎晚香玉,只有华南住久的人才认识是淡巴菰花。
薇龙因为方才有那一番疑虑,心里打算着,来既来了,不犯着白来一趟,自然要照原来计划
向姑母提出要求,依不依由她。她不依,也许倒是我的幸运。这么一想,倒坦然了。四下里
一看,觉得这间屋子,俗却俗得妙。梁太太不端不正坐在一张金漆交椅上,一条腿勾住椅子
的扶手,高跟织金拖鞋荡悠悠地吊在脚趾尖,随时可以啪的一声掉下地来。她头上的帽子已
经摘了下来,家常扎着一条鹦哥绿包头,薇龙忍不住要猜测,包头底下的头发该是什么颜色
的,不知道染过没有?薇龙站在她跟前,她似乎并不知道,只管把一把芭蕉扇子阖在脸上,
仿佛是睡着了。

薇龙趔趄着脚,正待走开,梁太太却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来道:“你坐!”以后她就不
言语了,好像等着对方发言。薇龙只得低声下气说道:“姑妈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儿,我在你
跟前扯谎也是白扯。我这都是实话:两年前,因为上海传说要有战事,我们一家大小避到香
港来,我就进了这儿的南英中学。现在香港生活程度一天一天的涨,我爸爸的一点积蓄,实
在维持不下去了。同时上海时局也缓和了下来,想想还是回上海。可是我自己盘算着,在这
儿书念得好好的,明年夏天就能够毕业了,回上海,换学堂,又要吃亏一年。可是我若一个
人留在香港,不但生活费要成问题,只怕学费也出不起了。我这些话闷在肚子里,连父母面
前也没讲;讲也是白讲,徒然使他们发愁。我想来想去,还是来找姑妈设法。”

梁太太一双纤手,搓得那芭蕉扇柄的溜溜地转,有些太阳光从芭蕉筋纹里漏进来,在她
脸上跟着转。她道:“小姐,你处处都想到了,就是没替我设身处地想一想。我就是愿意帮
忙,也不能帮你的忙;让你爸爸知道了,准得咬我诱拐良家女子。我是你家什么人?——自
甘下贱,败坏门风,兄弟们给我找的人家我不要,偏偏嫁给姓梁的做小,丢尽了我娘家那破
落户的脸。吓!越是破落户,越是茅厕里砖头,又臭又硬。你生晚了,没赶上热闹,没听得
你爸爸当初骂我的话哩!”薇龙道:“爸爸就是这书呆子脾气,再劝也改不了。说话又不知
轻重,难怪姑妈生气。可是事隔多年,姑妈是宽宏大量的,难道还在我们小孩子身上计较不
成?”梁太太道:“我就是小性儿!我就是爱嚼这陈谷子烂芝麻!我就是忘不了他说的那些
话!”她那扇子偏了一偏,扇子里筛入几丝黄金色的阳光,拂过她的嘴边,正像一只老虎猫
的须,振振欲飞。

薇龙赔笑道:“姑妈忘不了,我也忘不了。爸爸当初造了口舌上的罪过,姑妈得给我一
个赎罪的机会。姑妈把我教育成人了,我就是您的孩子,以后慢慢地报答您!”梁太太只管
把手去撕芭蕉扇上的筋纹,撕了又撕。薇龙猛然省悟到,她把那扇子挡着脸,原来是从扇子
的漏缝里盯眼看着自己呢!不由得红了脸。梁太太的手一低,把扇子徐徐叩着下颏,问道:
“你打算住读?”薇龙道:“我家里搬走了,我想我只好住到学校里去。我打听过了,住读
并不比走读贵许多。”梁太太道:“倒不是贵不贵的话。你跟着我住,我身边多个人,陪着
我说说话也好。横竖家里有汽车,每天送你上学,也没有什么不便。”薇龙顿了一顿方道:
“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梁太太道:“只是一件,你保得住你爸爸不说话么?我可担不起这
离间骨肉的罪名。”薇龙道:“我爸爸若有半句不依,我这一去就不会再回来见姑妈。”梁
太太格格笑道:“好罢!我随你自己去编个谎哄他。可别圆不了谎!”薇龙正待分辩说不打
算扯谎,梁太太却岔开问道:“你会弹钢琴么?”薇龙道:“学了两三年;可是手笨,弹得
不好。”梁太太道:“倒也不必怎样高明,拣几支流行歌曲练习练习,人人爱唱的,能够伴
奏就行了。英国的大户人家小姐都会这一手,我们香港行的是英国规矩。我看你爸爸那古董
式的家教,想必从来不肯让你出来交际。他不知道,就是你将来出了阁,这些子应酬工夫也
少不了的,不能一辈子不见人。你跟着我,有机会学着点,倒是你的运气。”她说一句,薇
龙答应一句。梁太太又道:“你若是会打网球,我练习起来倒有个伴儿。”薇龙道:“会
打。”梁太太道:“你有打网球的衣服么?”薇龙道:“就是学校里的运动衣。”梁太太
道:“恶!我知道,老长的灯笼裤子,怪模怪样的,你拿我的运动衣去试试尺寸,明天裁缝
来了,我叫他给你做去。”便叫睨儿去寻出一件鹅黄丝质衬衫,鸽灰短裤;薇龙穿了觉得太
大,睨儿替她用别针把腰间折了起来。梁太太道:“你的腿太瘦了一点,可是年轻的女孩子
总是瘦的多。”薇龙暗暗担着心事,急欲回家告诉父母,看他们的反应如何,于是匆匆告了
辞,换了衣服,携了阳伞,走了出来,自有小丫头替她开门。睨儿特地赶来,含笑挥手道:
“姑娘好走!”那一份儿殷勤,又与前不同了。薇龙沿着路往山下走,太阳已经偏了西,山
背后大红大紫,金绿交错,热闹非凡,倒像雪茄烟盒盖上的商标画,满山的棕榈,芭蕉,都
被毒日头烘焙得干黄松鬈,像雪茄烟丝。南方的日落是快的,黄昏只是一刹那。这边太阳还
没有下去,那边,在山路的尽头,烟树迷离,青溶溶的,早有一撇月影儿。薇龙向东走,越
走,那月亮越白,越晶亮,仿佛是一头肥胸脯的白凤凰,栖在路的转弯处,在树桠叉里做了
窠。越走越觉得月亮就在前头树深处,走到了,月亮便没有了。薇龙站住了歇了一会儿脚,
倒有点惘然。再回头看姑妈的家,依稀还见那黄地红边的窗棂,绿玻璃窗里映着海色。那巍
巍的白房子,盖着绿色的琉璃瓦,很有点像古代的皇陵。

薇龙自己觉得是《聊斋志异》里的书生,上山去探亲出来之后,转眼间那贵家宅第已经
化成一座大坟山;如果梁家那白房子变了坟,她也许并不惊奇。她看她姑母是个有本领的女
人,一手挽住了时代的巨轮,在她自己的小天地里,留住了满清末年的淫逸空气,关起门来
做小型慈禧太后。薇龙这么想着:“至于我,我既睁着眼走进了这鬼气森森的世界,若是中
了邪,我怪谁去?可是我们到底是姑侄,她被面子拘住了,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
不以礼相待。外头人说闲话,尽他们说去,我念我的书。将来遇到真正喜欢我的人,自然会
明白的,决不会相信那些无聊的流言。”她那天回去仔细一盘算,父亲面前,谎是要扯的,
不能不和母亲联络好了,上海方面埋个伏线,声气相通,谎话戳穿的机会少些。主意打定,
便一五一十告诉了母亲,她怎样去见了姑母,姑母怎样答应供给学费,并留她在家住,却把
自己所见所闻梁太太的家庭状况略过了。她母亲虽然不放心让她孤身留在香港,同时也不愿
她耽误学业。姑太太从前闹的那些话柄子,早已事过境迁,成为历史上的陈迹,久之也就为
人淡忘了。如今姑太太上了年纪,自然与前不同,这次居然前嫌冰释,慷慨解囊,资助侄女
儿读书,那是再好也没有的事。薇龙的母亲原说要亲身上门去道谢,薇龙竭力拦住了,推说
梁太太这两天就要进医院割治盲肠,医生吩咐静养,姑嫂多年没见面,一旦会晤,少不得有
一番痛哭流涕,激动了情感,恐怕于病体不宜。葛太太只得罢了,在葛豫琨跟前,只说薇龙
因为成绩优良,校长另眼看待,为她捐募一个奖学金,免费住读。葛豫琨原是个不修边幅的
名士脾气,脱略惯了,不像他太太一般的讲究礼数,听了这话,只夸赞了女儿两句,也没有
打算去拜见校长,亲口谢他造就人才的一片苦心。

葛家老夫妇归心似箭,匆匆整顿行装,回掉了房子。家里只有一个做菜的老妈子,是在
上海用了多年的,依旧跟着回上海去。另一个粗做的陈妈是在香港雇的,便开销了工钱打发
她走路。薇龙送了父母上船,天已黑了下来,陈妈陪着她提了一只皮箱,向梁太太家走去。

那是个潮湿的春天的晚上,香港山上的雾是最有名的。梁家那白房子黏黏地溶化在白雾
里,只看见绿玻璃窗里晃动着灯光,绿幽幽地,一方一方,像薄荷酒里的冰块。渐渐地冰块
也化了水——雾浓了,窗格子里的灯光也消失了。梁家在这条街上是独门独户,柏油山道上
空落落,静悄悄地,却排列着一行汽车。薇龙暗道:“今天来得不巧,姑妈请客,哪里有时
间来招呼我?”一路拾级上街,只有小铁门边点了一盏赤铜攒花的仿古宫灯。人到了门边,
依然觉得门里鸦雀无声,不像是有客,侧耳细听,方才隐隐听见清脆的洗牌声,想必有四五
桌麻将。香港的深宅大院,比起上海的紧凑,摩登,经济空间的房屋,又另有一番气象。薇
龙正待揿铃,陈妈在背后说道:“姑娘仔细有狗!”一语未完,真的有一群狗齐打伙儿一递
一声叫了起来。陈妈着了慌,她身穿一件簇新蓝竹布罩褂,浆得挺硬。人一窘,便在蓝布褂
里打旋磨,擦得那竹布淅沥沙啦响。她和梁太太家的睇睇和睨儿一般的打着辫子,她那根辫
子却扎得杀气腾腾,像武侠小说里的九节钢鞭。薇龙忽然之间觉得自己并不认识她,从来没
有用客观的眼光看过她一眼——原来自己家里做熟了的佣人是这样的上不得台盘!因道:
“陈妈你去吧!再耽搁一会儿,山上走路怪怕的。这儿两块钱给你坐车。箱子就搁在这儿,
自有人拿。”把陈妈打发走了,然后揿铃。小丫头通报进去,里面八圈牌刚刚打完,正要入
席。梁太太听说侄小姐来了,倒踌躇了一下。她对于银钱交易,一向是仔细的,这次打算在
侄女儿身上大破悭囊,自己还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这小妮子是否有出息,值不值得投资?这
笔学费,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好在钱还没有过手,不妨趁今晚请客的机会,叫这孩子换
件衣裳出来见见客。俗语道:“真金不怕火烧。”自然立见分晓。只是一件,今天在座的男
女,都是配好了搭子的,其中布置,煞费苦心。若是这妮子果真一鸣惊人,雏凤清于老凤
声,势必引起一番骚动,破坏了均衡。若是薇龙不济事的话,却又不妙,盛会中夹着个木头
似的孩子,更觉扫兴;还有一层,眼馋的人太多了。梁太太瞟了一瞟她迎面坐着的那个干瘦
小老儿,那是她全盛时代无数的情人中硕果仅存的一个,名唤司徒协,是汕头一个小财主,
开有一家搪瓷马桶工厂。梁太太交游虽广,向来偏重于香港的地头蛇,带点官派的绅士阶
级,对于这一个生意人之所以恋恋不舍,却是因为他知情识趣,工于内媚。二人相交久了,
梁太太对于他竟有三分怕惧,凡事碍着他,也略存顾忌之心。司徒协和梁太太,二十年如一
日,也是因为她摸熟了自己的脾气,体贴入微,并且梁太太对于他虽然不倒贴,却也不需他
破费,借她地方请请客,场面既漂亮,应酬又周到,何乐而不为。今天这牌局,便是因为司
徒协要回汕头去嫁女儿,梁太太为他饯行。他若是看上了薇龙,只怕他就回不了汕头,引起
种种枝节。梁太太因低声把睨儿唤了过来,吩咐道:“你去敷衍敷衍葛家那孩子,就说我这
边分不开身,明天早上再见她。问她吃过了晚饭没有?那间蓝色的客房,是拨给她住的,你
领她上去。”睨儿答应着走了出来。她穿着一件雪青紧身袄子,翠蓝窄脚裤,两手抄在白地
平金马甲里面,还是《红楼梦》时代的丫环的打扮。惟有那一张扁扁的脸儿,却是粉黛不
施,单抹了一层清油,紫铜皮色,自有妩媚处。一见了薇龙,便抢步上前,接过皮箱,说
道:“少奶成日惦念着呢,说您怎么还不来。今儿不巧有一大群客,”又附耳道:“都是上
了年纪的老爷太太们,少奶怕你跟他们谈不来,僵得慌,叫给姑娘另外开一桌饭,在楼上
吃。”薇龙道,“多谢,我吃过了饭来的。”睨儿道:“那么我送您到您房间里去罢。夜里
饿了,您尽管揿铃叫人送夹心面包上来,厨房里直到天亮不断人的。”薇龙上楼的时候,底
下正入席吃饭,无线电里乐声悠扬,薇龙那间房,屋小如舟,被那音波推动着,那盏半旧的
红纱壁灯似乎摇摇晃晃,人在屋里,也就飘飘荡荡,心旷神怡。薇龙拉开了珍珠罗帘幕,倚
着窗台望出去,外面是窄窄的阳台,铁栏杆外浩浩荡荡都是雾,一片□□乳白,很有从甲板
上望海的情致。薇龙打开了皮箱,预备把衣服腾到抽屉里,开了壁橱一看,里面却挂满了衣
服,金翠辉煌;不觉咦了一声道:“这是谁的?想必是姑妈忘了把这橱腾空出来。”她到底
不脱孩子气,忍不住锁上了房门,偷偷的一件一件试着穿,却都合身,她突然省悟,原来这
都是姑妈特地为她置备的。家常的织锦袍子,纱的,绸的,软缎的,短外套,长外套,海滩
上用的披风,睡衣,浴衣,夜礼服,喝鸡尾酒的下午服,在家见客穿的半正式的晚餐服,色
色俱全。一个女学生哪里用得了这么多?薇龙连忙把身上的一件晚餐服剥了下来,向等上一
抛,人也就膝盖一软,在床上坐下了,脸上一阵一阵的发热,低声道:“这跟长三堂子里买
进一个讨人,有什么分别?”坐了一会,又站起身来把衣服一件一件重新挂在衣架上,衣服
的胁下原先挂着白缎子小荷包,装满了丁香花末子,熏得满橱香喷喷的。薇龙探身进去整理
那些荷包,突然听见楼下一阵女人的笑声,又滑又甜,自己也撑不住笑了起来道:“听那睨
儿说,今天的客都是上了年纪的老爷太太。老爷们是否上了年纪,不得而知,太太们呢,不
但不带太太气,连少奶奶气也不沾一些!”楼下吃完了饭,重新洗牌入局,却分了一半人开
留声机跳舞。薇龙一夜也不曾合眼,才合眼便恍惚在那里试衣服,试了一件又一件,毛织
品,毛茸茸的像富于挑拨性的爵士乐;厚沉沉的丝绒,像忧郁的古典化的歌剧主题歌;柔滑
的软缎,像《蓝色的多瑙河》,凉阴阴地匝着人,流遍了全身。才迷迷糊糊盹了一会,音乐
调子一变,又惊醒了。楼下正奏着气急吁吁的伦巴舞曲,薇龙不由想起壁橱里那条紫色电光
绸的长裙子,跳起伦巴舞来,一踢一踢,淅沥沙啦响。想到这里,便细声对楼下的一切说
道:“看看也好!”她说这话,只有嘴唇动着,并没有出声。然而她还是探出手来把毯子拉
上来,蒙了头,这可没有人听得了。她重新悄悄说道:“看看也好!”便微笑着入睡。第二
天,她是起早惯了的,八点钟便梳洗完毕下楼来。那时牌局方散,客室里烟气花气人气,混
沌沌地,睨儿监督着小丫头们收拾糖果盆子。梁太太脱了鞋,盘腿坐在沙发上抽烟,正在骂
睇睇呢。睇睇斜签靠在牌桌子边,把麻将牌慢吞吞地掳了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地丢在紫檀盒
子里,唏哩哗啦一片响。梁太太扎着夜蓝绉纱包头;耳边露出两粒钻石坠子,一闪一闪,像
是挤着眼在笑呢;她的脸却铁板着。见薇龙进来,便点了一个头,问道:“你几点钟上学
去?叫车夫开车送你去。好在他送客刚回来,还没睡。”薇龙道:“我们春假还没完呢。”
梁太太道:“是吗?……不然,今儿咱们娘儿俩好好的说会子话,我这会子可累极了。睨
儿,你给姑娘预备早饭去。”说完了这话,便只当薇龙不在跟前,依旧去抽她的烟。

睇睇见薇龙来了,以为梁太太骂完了,端起牌盒子就走。梁太太喝道:“站住!”睇睇
背向着她站住了。梁太太道:“从前你和乔琪乔的事,不去说它了。骂过多少回了,只当耳
边风!现在我不准那小子上门了,你还偷偷摸摸的去找他。打量我不知道呢!你就这样贱,
这样的迁就他!天生的丫头坯子!”睇睇究竟年纪轻,当着薇龙的面,一时脸上下不来,便
冷笑道:“我这样的迁就他,人家还不要我呢!我并不是丫头坯子,人家还是不敢请教。我
可不懂为什么!”梁太太跳起身来,唰的给了她一个巴掌。睇睇索性撒起泼来。嚷道:“还
有谁在你跟前捣鬼呢?无非是乔家的汽车夫。乔家一门子老的小的,你都一手包办了,他家
七少奶奶新添的小少爷,只怕你早下了定了。连汽车夫你都放不过。你打我!你只管打我!
可别叫我说出好的来了!”梁太太坐下身来,反倒笑了,只道:“你说!你说!说给新闻记
者听去。这不花钱的宣传,我乐得塌个便宜。我上没有长辈,下没有儿孙,我有的是钱,我
有的是朋友,我怕谁?你趁早别再糊涂了。我当了这些年的家,不见得就给一个底下人叉住
了我。你当我这儿短不了你么?”

睇睇返身向薇龙溜了一眼,撇嘴道:“不至于短不了我哇!打替工的早来了。这回子可
趁了心了,自己骨血,一家子亲亲热热地过活罢,肥水不落外人田。”梁太太道:“你又拉
扯上旁人做什么?嘴里不干不净的!我本来打算跟你慢慢地算帐,现在我可太累了,没这精
神跟你歪缠。你给我滚!”睇睇道:“滚就滚!在这儿做一辈子也没有出头之日!”梁太太
道:“你还打算有出头之日呢!只怕连站脚的地方也没有!你以为你在我这里混过几年,认
得几个有大来头的人,有了靠山了。我叫你死了这条心!港督跟前我有人;你从我这里出去
了,别想在香港找得到事。谁敢收容你!”睇睇道:“普天下就只香港这豆腐干大一块地
么?”梁太太道:“你跑不了!你爹娘自会押你下乡去嫁人。”睇睇哼了一声道:“我爹娘
管得住我么?”梁太太道:“你娘又不傻。她还有七八个女儿求我提拔呢。她要我照应你妹
妹们,自然不敢不依我的话,把你带回去严加管束。”睇睇这才呆住了,一时还体会不到梁
太太的意思;呆了半晌,方才顿脚大哭起来。睨儿连忙上前半推半搡把她送出了房,口里数
落道:“都是少奶把你惯坏了,没上没下的!你知趣些;少奶气平了,少不得给你办一份嫁
妆。”

睨儿与睇睇出了房,小丫头便蹑手蹑脚钻了进来,送拖鞋给梁太太,低声回道:“少奶
的洗澡水预备好了。这会儿不早了,可要洗了澡快上床歇歇?”梁太太趿上了鞋,把烟卷向
一盆杜鹃花里一丢,站起身来便走。那杜鹃花开得密密层层的,烟卷儿窝在花瓣子里,一霎
时就烧黄了一块。

薇龙一个人在那客室里站了一会,小丫头来请她过里间去吃早饭;饭后她就上楼回到自
己的卧室里去,又站在窗前发呆。窗外就是那块长方形的草坪,修剪得齐齐整整,洒上些晓
露,碧绿的,绿得有些牛气。有只麻雀,一步一步试探着用八字脚向前走,走了一截子,似
乎被这愚笨的绿色大陆给弄糊涂了,又一步一步走了回来。薇龙以为麻雀永远是跳着的,想
不到它还会踱方步,倒看了半晌,也许那不是麻雀?正想着,花园的游廊里走出两个挑夫,
担了一只朱漆箱笼,哼哼呵呵出门去了,后面跟着一个身穿黑拷绸衫裤的中年妇人,想是睇
睇的娘。睇睇也出来了,立在当地,似乎在等着屋里其他的挑夫;她的眼睛哭得又红又肿,
脸上薄薄地抹上一层粉,变为淡赭色。薇龙只看见她的侧影,眼睛直瞪瞪的,一些面部表情
也没有,像泥制的面具。看久了,方才看到那寂静的面庞上有一条筋在那里缓缓地波动,从
腮部牵到太阳心——原来她在那里吃花生米呢,红而脆的花生米衣子,时时在嘴角掀腾着。
薇龙突然不愿意看下去了,掉转身子,开了衣橱,人靠在橱门上。衣橱里黑黑成黑成地,丁
香末子香得使人发晕。那里面还是悠久的过去的空气,温雅,幽闲,无所谓时间。衣橱里可
没有窗外那爽朗的清晨,那板板的绿草地,那怕人的寂静的脸,嘴角那花生衣子……那肮
脏,复杂,不可理喻的现实。

薇龙在衣橱里一混就混了两三个月,她得了许多穿衣服的机会:晚宴,茶会,音乐会,
牌局,对于她,不过是炫弄衣服的机会罢了。她暗自庆幸,梁太太只拿她当个幌子,吸引一
般年轻人,难得带她到上等舞场去露几次脸,总是家里请客的次数多。香港大户人家的小姐
们,沾染上英国上层阶级传统的保守派习气,也有一种骄贵矜持的风格,与上海的交际花又
自不同。对于追求薇龙的人们,梁太太挑剔得厉害,比皇室招驸马还要苛刻。便是那侥幸入
选的七八个人,若是追求得太热烈了,梁太太却又奇货可居,轻易不容他们接近薇龙。一旦
容许他接近了,梁太太便横截里杀将出来,大施交际手腕,把那人收罗了去。那人和梁太太
攀交情,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末了总是弄假成真,坠入情网。这样的把戏,薇龙也看惯
了,倒也毫不介意。

这一天,她催着睨儿快些给她梳头发,她要出去。梁太太特地拨自己身边的得意人儿来
服侍薇龙;睨儿不消多时,早摸熟了薇龙的脾气。薇龙在香港举目无亲,渐渐的也就觉得睨
儿为人虽然刻薄些,对自己却处处热心指寻,也就把睨儿当个心腹人。这时睨儿便道:“换
了衣服再梳头罢,把袍子从头上套上去,又把头发弄乱了。”薇龙道:“拣件素净些的。我
们唱诗班今天在教堂里练习,他们教会里的人,看了太鲜艳的衣料怕不喜欢。”睨儿依言寻
出一件姜汁黄朵云绉的旗袍,因道:“我又不懂了。你又不信教,平白去参加那唱诗班做什
么?一天到晚的应酬还忙不过来,夜里补上时间念书念到天亮。你看你这两个礼拜忙着预备
大考,脸上早瘦下一圈来了!何苦作践自己的身体!”薇龙叹了一口气,低下头来,让睨儿
给她分头路,答道:“你说我念书太辛苦了。你不是不知道的,我在外面应酬,无非是碍在
姑妈面上,不得不随和些。我念书,那是费了好大的力,才得到这么个机会,不能不念出些
成绩来。”睨儿道:“不是我说扫兴的话,念毕了业又怎样呢?姑娘你这还是中学,香港统
共只有一个大学,大学毕业生还找不到事呢!事也有,一个月五六十块钱,在修道院办的小
学堂里教书,净受外国尼姑的气。那真犯不着!”薇龙道:“我何尝没有想到这一层呢?活
到哪里算到哪里罢。”睨儿道:“我说句话,你可别生气。我替你打算,还是趁这交际的机
会,放出眼光来拣一个合式的人。”薇龙冷笑道:“姑妈这一帮朋友里,有什么人?不是浮
滑的舞男似的年轻人,就是三宫六嫔的老爷。再不然,就是英国兵。中尉以上的军官,也还
不愿意同黄种人打交道呢!这就是香港!”睨儿扑嗤一笑道:“我明白了,怪不得你饶是排
不过时间来还去参加唱诗班;听说那里面有好些大学生。”薇龙笑了一笑道:“你同我说着
玩不要紧,可别认真告诉姑妈去!”睨儿不答。薇龙忙推她道:“听见了没有?可别搬弄是
非!”睨儿正在出神,被她推醒了,笑道:“你拿我当作什么人?这点话也搁不住?”眼珠
子一转,又悄悄笑道:“姑娘你得留神,你在这里挑人,我们少奶眼快手快,早给自己挑中
了一个。”薇龙猛然抬起头来,把睨儿的手一磕磕飞了,问道:“她又看上了谁?”睨儿
道:“就是你们唱诗班里那个姓卢的,打网球很出些风头;是个大学生吧?对了,叫卢兆
麟。”薇龙把脸涨得通红,咬着嘴唇不言语,半晌才道:“你怎么知道她……”睨儿道:
“哟!我怎么不知道?要不然,你加入唱诗班,她早就说了话了。她不能让你在外面单独的
交朋友;就连教堂里大家一齐唱唱歌也不行。那是这里的规矩。要见你的人,必得上门来拜
访,人进了门,就好办了。这回她并不反对,我就透着奇怪。上两个礼拜她嚷嚷着说要开个
园会,请请你唱诗班里的小朋友们,联络联络感情。后来那姓卢的上马尼拉去赛球了,这园
会就搁了下来。姓卢的回来了,她又提起这话了。明天请客,里头的底细,你敢情还蒙在鼓
里呢!”薇龙咬着牙道:“这个人,要是禁不起她这一撮哄就入了她的圈套,也就不是靠得
住的人了。我早早瞧破了他,倒也好。”睨儿道:“姑娘傻了。天下老鸦一般的黑,男人就
爱上这种当。况且你那位卢先生年纪又轻,还在念书呢,哪里见过大阵仗。他上了当,你也
不能怪他。你同他若是有几分交情,趁早给他个信儿,让他明天别来。”薇龙淡淡的一笑
道:“交情!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当下也就罢了。次日便是那园会的日子。园会这一举,
还是英国十九世纪的遗风。英国难得天晴,到了夏季风和日暖的时候,爵爷爵夫人们往往喜
欢在自己的田庄上举行这种半正式的集会,女人们戴了颤巍巍的宽帽檐的草帽,佩了过时的
绢花,丝质手套长过肘际,斯斯文文,如同参与庙堂大典。乡下八十里圆周内略具身份的人
们都到齐了,牧师和牧师太太也叨陪末座。大家衣冠楚楚,在堡垒遗迹,瓦砾场中踱来踱
去,僵僵地交换谈话。用过茶点之后,免不了要情商几位小姐们,弹唱一曲《夏天最后的玫
瑰》。香港人的园会,却是青出于蓝。香港社会处处模仿英国习惯,然而总喜欢画蛇添足,
弄得全失本来面目。梁太太这园会,便渲染着浓厚的地方色彩。草地上遍植五尺来高福字大
灯笼,黄昏时点上了火,影影绰绰的,正像好莱坞拍摄《清宫秘史》时不可少的道具。灯笼
丛里却又歪歪斜斜插了几把海滩上用的遮阳伞,洋气十足,未免有些不伦不类。丫头老妈子
们,一律拖着油松大辫,用银盘子颤巍巍托着鸡尾酒,果汁,茶点,弯着腰在伞柄林中穿来
穿去。梁太太这一次请客,专门招待唱诗班的少年英俊,请的陪客也经过一番谨慎选择,酒
气醺醺的英国下级军官,竟一个也没有,居然气象清肃。因为唱诗班是略带宗教性质的,她
又顺便邀了五六个天主教的尼姑。香港的僧尼向来是在交际场上活动惯的,交接富室,手段
极其圆活。只是这几位师太都不是其中的佼佼者,只会说法文与拉丁文;梁太太因薇龙在学
校里有法文这一课,新学会了几句法文,便派定薇龙去应酬她们。薇龙眼睁睁看着卢兆麟来
了,梁太太花枝招展地迎了上去,拉了他的手,在太阳里眯缝着眼,不知说些什么。卢兆麟
一面和她拉着手,眼光却从她头上射过来,四下的找薇龙。梁太太眼快,倒比他先瞧见了薇
龙;一双眼睛,从卢兆麟脸上滑到薇龙脸上,又从薇龙脸上滑到卢兆麟脸上。薇龙向卢兆麟
勉强一笑。那卢兆麟是个高个子,阔肩膀,黄黑皮色的青年;他也就向薇龙一笑,白牙齿在
太阳里亮了一亮。那时候,风恰巧向这面吹,薇龙依稀听得梁太太这样说:“可怜的孩子,
她难得有机会露一露她的法文;我们别去打搅她,让她出一会儿风头。”说着,把他一引引
到人丛里,便不见了。

薇龙第二次看见他们俩的时候,两人坐在一柄蓝绸条纹的大洋伞下,梁太太双肘支在藤
桌子上,嘴里衔着杯中的麦管子,眼睛衔着对面的卢兆麟,卢兆麟却泰然地四下里看人。他
看谁,薇龙也跟着看谁。其中惟有一个人,他眼光灼灼地看了半晌,薇龙心里便像汽水加了
柠檬汁,咕嘟咕嘟冒酸泡儿。他看的是一个混血女孩子,年纪不过十五六岁;她那皮肤的
白,与中国人的白,又自不同,是一种沉重的,不透明的白。雪白的脸上,淡绿的鬼阴阴的
大眼睛,稀朗朗的漆黑的睫毛,墨黑的眉峰,油润的猩红的厚嘴唇,美得带些肃杀之气;那
是香港小一辈的交际花中数一数二的周吉婕。据说她的宗谱极为复杂,至少可以查出阿拉
伯,尼格罗,印度,英吉利,葡萄牙等七八种血液,中国的成份却是微乎其微。周吉婕年纪
虽小,出山出得早,地位稳固;薇龙是香港社交圈中后起之秀,两人虽然不免略含敌意,还
算谈得来。

这会子薇龙只管怔怔地打量她,她早觉得了,向这边含笑打了个招呼,使手势叫薇龙过
来。薇龙丢了个眼色,又向尼姑们略努努嘴。尼姑们正絮絮叨叨告诉薇龙,她们如何如何筹
备庆祝修道院长的八十大庆,忽然来了个安南少年,操着流利的法语,询问最近为孤儿院捐
款的义卖会的盛况。尼姑们一高兴,源源本本把港督夫人驾临的大典有声有色地描摹给他
听,薇龙方得脱身,一径来找周吉婕。

周吉婕把手指着鼻子笑道:“谢谢我!”薇龙笑道:“救命王菩萨是你差来的么?真亏
你了!”正说着,铁栅门外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只见睨儿笑盈盈地拦着一个人,不叫他进
来,禁不住那人三言两语,到底是让他大踏步冲了进来了。薇龙忙推周吉婕:“你瞧,你
瞧,那是你令兄么?我倒没有知道,你还有个哥哥。”吉婕狠狠地瞅了她一眼,然后把眉毛
一耸,似笑非笑地说道:“我顶不爱听人说我长的像乔琪乔。我若生着他那一张鬼脸子,我
可受不了!趁早嫁个回回教的人,好终年蒙着面幕!”薇龙猛然记起,听见人说过,周吉婕
和乔琪乔是同母异父的兄妹,这里面的详情,又是“不可说,不可说”了。难怪吉婕讳莫如
深。于是自悔失言,连忙打了个岔,混了过去。谁知吉婕虽然满口地鄙薄乔琪乔,对于他的
行动依然是相当地注意。过不了五分钟,她握着嘴格格地笑了起来,悄悄地向薇龙道:“你
留神看,乔琪老是在你姑妈跟前转来转去,你姑妈越是不理他,他越是有意地在她面前卖
俏,这下子老太太可真要恼了!”薇龙这一看,别的还没有看见,第一先注意到卢兆麟的态
度大变,显然是和梁太太谈得渐渐入港了。两个人四颗眼珠子,似乎是用线穿成一串似的,
难解难分。卢兆麟和薇龙自己认识的日子不少了,似乎还没有到这个程度。薇龙忍不住一口
气堵住喉咙口,噎得眼圈子都红了,暗暗骂道:“这笨虫!这笨虫!男人都是这么糊涂
么?”再看那乔琪乔果然把一双手抄在裤袋里,只管在梁太太面前穿梭似的踱来踱去,嘴里
和人说着话,可是全神凝注在梁太太身上,把那眼风一五一十地送了过来。引得全体宾客连
带的注意了梁太太与卢兆麟。他们三个人,眉毛官司打得热闹,旁观者看得有趣,都忍不住
发笑。梁太太尽管富有涵养,也有点*

她迎着他走去,老远的就含笑伸出手来,说道:“你是乔琪么?也没有人给我们介绍一
下。”乔琪乔和她握了手之后,依然把手插在裤袋里,站在那里微笑着,上上下下的打量
她。薇龙那天穿着一件磁青薄绸旗袍,给他那双绿眼睛一看,她觉得她的手臂像热腾腾的牛
奶似的,从青色的壶里倒了出来,管也管不住,整个的自己全泼出来了;连忙定了一定神,
笑道,“你瞧着我不顺眼么?怎么把我当眼中钉似的,只管瞪着我!”乔琪乔道:“可不是
眼中钉!”这颗钉恐怕没有希望拔出来了。留着做个永远的纪念罢。”薇龙笑道:“你真会
说笑话。这儿太阳晒得怪热的,到那边阴凉些的地方去走走吧。”

两人一同走着路,乔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我真该打!怎么我竟不知道香港有你这
么个人?”薇龙道:“我住到姑妈这儿来之后,你没大来过。我又不常出去玩。不然,想必
没有不认识你的道理。你是在外面非常活动的,我知道。”乔琪乔道:“差一点我就错过了
这机会。真的,你不能想象这事够多么巧!也许我们生在两个世纪里,也许我们生在同一个
世纪里,可是你比我早生了二十年。十年就够糟的了。若是我比你早生二十年,那还许不要
紧。我想我老了不至于太讨人厌的,你想怎样?”薇龙笑道:“说说就不成话了。”

她再向他看了一眼,试着想象他老了之后是什么模样。他比周吉婕还要没血色,连嘴唇
都是苍白的,和石膏像一般。在那黑压压的眉毛与睫毛底下,眼睛像风吹过的早稻田,时而
露出稻子下的水的青光,一闪,又暗了下去了。人是高个子,也生得停匀,可是身上衣服穿
得那么服帖、随便,使人忘记了他的身体的存在。和他一比,卢兆麟显得粗蠢了许多。薇龙
正因为卢兆麟的缘故,痛恨着梁太太。乔琪乔是她所知道的唯一能够抗拒梁太太的魔力的
人,她这么一想,不免又向乔琪乔添了几分好感。乔琪问知她是上海来的,便道:“你喜欢
上海还是喜欢香港?”薇龙道:“风景自然香港好。香港有名的是它的海岸,如果我会游
泳,大约我会更喜欢香港的。”乔琪道:“慢慢的我教你——如果你肯的话。”又道:“你
的英文说得真好。”薇龙道:“哪儿的话?一年前,我在学校课室以外从来不说英文的,最
近才跟着姑妈的朋友们随口说两句;文法全不对。”乔琪道:“你没说惯,有些累,是不
是?我们别说英文了。”薇龙道:“那么说什么呢?你又不懂上海话,我的广东话也不
行。”乔琪道,“什么都别说。你跟那班无聊的人应酬了半天,也该歇一歇了。”薇龙笑
道:“被你这一说,我倒真觉着有些吃力了。”便拣了一张长椅坐下,乔琪也跟着坐下了。
隔了一会儿,薇龙噗嗤一笑道:“静默三分钟,倒像致哀似的。”乔琪道:“两个人一块儿
坐着,非得说话不可么?”一面说,一面把手臂伸了过来,搭在薇龙背后的椅靠上。薇龙忙
道:“我们还是谈谈话的好。”乔琪道:“你一定要说话,我说葡萄牙话给你听。”当下低
低的说了起来,薇龙侧着头,抱着膝盖,听了半晌,笑道:“我又不懂你在说些什么。多半
你在骂我呢!”乔琪柔声道:“你听我的口气是在骂你么?”薇龙突然红了脸,垂下头。乔
琪道:“我要把它译成英文说给你听,只怕我没有这个胆量。”薇龙掩住耳朵道:“谁要
听?”便立起身来向人丛中走去。

那时天色已经暗了,月亮才上来。黄黄的,像玉色缎子上,刺绣时弹落了一点香灰,烧
糊了一小片。薇龙回头见乔琪跟在后面,便道:“这会子我没有工夫跟你缠了,你可不要再
去搅扰我姑妈。谢谢你!”乔琪道:“你不知道,我就爱看你姑妈发慌。她是难得发慌的。
一个女人,太镇静过分了,四平八稳的,那就欠可爱。”薇龙啐了一声,再三叮嘱他不要去
招姑妈的讨厌。乔琪轻轻地笑道:“你姑妈是难得失败的,但是对于我,她失败了。今天她
正在志得意满的时候,偏偏看见了我,处处提醒她上次的失败,也难怪她生气。”薇龙道:
“你再满嘴胡说,我也要生气了。”乔琪道:“你要我走开,我就走。你得答应我明天我们
一块儿去吃饭。”薇龙道:“我不能够。你知道我不能够!”乔琪道:“我要看见你,必得
到这儿来么?你姑妈不准我上门呢!今天是因为这儿人多,她下不了面子,不然,我早给轰
出去了。”薇龙低头不语。正说着,恰巧梁太太和卢兆麟各人手里擎着一杯鸡尾酒,泼泼洒
洒的,并肩走了过来,两人都带了七八分酒意了。梁太太看见薇龙,便道:“你去把吉婕找
来,给我们弹琴。趁大家没散,我们唱几支歌,热闹热闹。”薇龙答应着,再看乔琪乔,早
一溜烟不知去向了。薇龙四处寻不到周吉婕,问娘姨们,回说在楼上洗脸呢。薇龙上了楼,
只见姑母的浴室里点着灯,周吉婕立在镜子前面,用小方块的棉纸蘸了净肤膏擦去了脸上的
浮油。薇龙道:“他们请你下去弹琴呢。”吉婕道:“又不知道是谁要露一露金嗓子了!我
没有那么大的耐心去伴奏。”薇龙笑道:“没有谁独唱,大家唱几支流行歌凑凑热闹。”吉
婕把棉纸捻成一团,向镜子上一掷,说道:“热闹倒够热闹的。那班人,都是破竹嗓子,每
个人一开口就像七八个人合唱似的。”薇龙噗嗤一笑,斜倚在门框上道:“你醉了!”吉婕
道:“可不是?给他们灌的。”她喝了几杯酒,脸上更是刷白的,只是眼圈儿有些红。薇龙
道:“今天这些人,你仿佛都很熟。”吉婕道:“华南大学的学生,我原认识不少,他们逢
时遇节举行茶舞会或是晚餐舞,或是野宴,总爱拉扯上我们姊妹,去年我姊姊进了华南大
学,自然更少不了我们一份儿了。”薇龙道:“明年毕了业,打算进华南么?”吉婕道:
“依我的意思,我恨不得远走高飞,到澳洲或是檀香山去进大学,在香港待得腻死了。”薇
龙道:“那乔琪乔,也在华南大学念书么?”吉婕道:“他!他在乔家可以算是出类拔萃的
不成材了!五年前他考进了华大,念了半年就停了。去年因为我姊姊吉妙的缘故,他又入了
华大,闹了许多话柄子。亏得他老子在兄弟中顶不喜欢他,不然早给他活活气死了。薇龙你
不知道,杂种的男孩子们,再好的也是脾气有点阴沉沉的,带点丫头气。”薇龙有一句话到
口头又咽了下去,向吉婕笑了一笑。吉婕连忙说道:“是呀!我自己也是杂种人,我就吃了
这个苦。你看,我们的可能的对象全是些杂种的男孩子。中国人不行,因为我们受的外国式
的教育,跟纯粹的中国人搅不来。外国人也不行!这儿的白种人哪一个不是种族观念极深
的?这就使他本人肯了,他们的社会也不答应。谁娶了个东方人,这一辈子的事业就完了。
这个年头儿,谁是那么个罗曼谛克的傻子?”薇龙倒想不到她竟和自己深谈起来了,当下点
点头。啃着手指甲笑道:“真的!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一层,原来你们选择的范围这么窄!”
吉婕道:“就为了这个,吉妙也是一心的希望能够离开香港。这儿殖民地的空气太浓厚了;
换个地方,种族的界限该不会这么严罢?总不见得普天下就没有我们安身立命的地方。”说
着,眼圈儿上的红晕更深了一层。薇龙笑道:“你真醉了,好端端的伤起心来!”顿了一
顿,又含笑同道:“后来呢?”吉婕不懂,问道:“后来?”薇龙道:“乔琪乔和你姊
姊。”吉婕道:“哦,你说的是他们。后来可笑的事多着呢!把我姊姊气得了不得,你不知
道乔琪那张嘴够多么坏,在外头造了多大的谣言……”一语未完,睨儿敲门进来,说底下在
催请了。吉婕只得草草收拾完毕,和薇龙一同下楼,一路走,一路说着话。

两人在客厅里一露面,大家就一阵拍手,逼着薇龙唱歌。薇龙推辞不得,唱了一支《缅
甸之月》;唱完了,她留心偷看梁太太的神色,知道梁太太对于卢兆麟还不是十分拿得稳,
自己若是风头出得太足,引起过分的注意,只怕她要犯疑心病,因此固执不肯再唱了。这园
会本来算是吃下午茶的,玩到了七八点钟,也就散了。梁太太和薇龙只顾张罗客人,自己却
不曾吃到东西,这时便照常进膳。梁太太因为卢兆麟的事,有些心虚,对薇龙加倍的亲近体
贴。两人一时却想不出什么话来说,梁太太只说了一句:“今天的巧格力蛋糕做得可不好,
以后你记着,还是问乔家借他们的大司务来帮一天忙。”薇龙答应着。梁太太手里使刀切着
冷牛舌头,只管对着那牛舌头微笑。过了一会,她拿起水杯来喝水,又对着那玻璃杯怔怔的
发笑。伸手去拿胡椒瓶的时候,似乎又触动了某种回忆,嘴角的笑痕更深了。薇龙暗暗地叹
了一口气,想道:“女人真是可怜!男人给了她几分好颜色看,就欢喜得这个样子!”梁太
太一抬头瞅见了薇龙,忽然含笑问道:“你笑什么?”薇龙倒呆住了,答道:“我几时笑
来?”梁太太背后的松木碗橱上陈列着一张大银盾,是梁太太捐助皇家医学会香港支会基本
金所得的奖牌,光可鉴人,薇龙一瞧银盾里反映的自己的脸,可不是笑微微的,连忙正了一
正脸色。梁太太道:“赖什么!到底小孩子家,一请客,就乐得这样!”说完了,她又笑吟
吟的去吃她的牛舌头。薇龙偶一大意,嘴角又向上牵动着,笑了起来,因皱着眉向自己说
道:“你这是怎么了?你有生气的理由,怎么一点儿不生气?古时候的人‘敢怒而不敢
言’,你连怒都不敢了么?”可是她的心,在梁太太和卢兆麟身上,如蜻蜓点水似的,轻轻
一掠,又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姑侄二人这一顿饭,每人无形中请了一个陪客,所以实际
上是四个人一桌,吃得并不寂寞。晚餐后,薇龙回到卧室里来,睨儿正在那儿铺床,把一套
月白色的睡衣折好了,摊在枕头上。一见薇龙,便笑道:“那乔琪乔,对你很注意呀!”薇
龙冷笑道:“真是怪了,这姓乔的也不知是什么了不得的人,谁都看不得他跟我多说了两句
话!”睨儿道:“这个人……虽然不是了不得的人,可是不好惹。”薇龙耸了一耸肩膀:
“谁惹他来着!”睨儿道:“你不惹他,他来惹你,不是一样的么?”薇龙一面向浴室里
走,一面道:“好了,好了,不用你说,刚才周吉婕已经一五一十把他的劣迹报告了一遍,
想必你在门外面早听清楚了。”说着,便要关浴室的门。睨儿夹脚跟了进来,说道:“姑娘
你不知道,他在外面尽管胡闹,还不打紧,顶糟的一点就是:他老子不喜欢他。他娘嫁过来
不久就失了宠,因此手头并没有攒下钱。他本人又不肯学好,乔诚爵士向来就不爱管他的
事。现在他老子还活着,他已经拮据得很,老是打饥荒。将来老子死了,丢下二十来房姨太
太,十几个儿子,就连眼前的红人儿也分不到多少家私,还轮得到他?他除了玩之外,什么
本领都没有,将来有得苦吃呢!”薇龙默然,向睨儿眼睁睁瞅了半晌,方笑道:“你放心。
我虽傻,也傻不到那个地步。”

她既然说出了这句话,果然以后寸步留心。乔琪乔并没有再度闯入梁宅,但是每逢她出
去应酬,不论是什么集会,总有他在座。薇龙对于他便比初见面时冷淡了许多。她这一向格
外在外面应酬得忙碌;梁太太舍得放她出去,却是因为嫌她在家里碍眼。梁太太正与卢兆麟
打得火热,知道薇龙和卢兆麟是有过一些特别的感情的,猜度着薇龙心里不免存着些芥蒂,
因此巴不得她暂时离了眼前,免得卢兆麟分了心。谁知好事多磨,梁太太的旧欢司徒协忽然
回香港来了。那司徒协虽然年纪不小了,性情却比少年人还要毛躁,又爱多心。梁太太不愿
为了一时的欢娱,得罪了多年的朋友,因把卢兆麟捺过一边,聚精会神的来敷衍司徒协。

两人一同走着路,乔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我真该打!怎么我竟不知道香港有你这
么个人?”薇龙道:“我住到姑妈这儿来之后,你没大来过。我又不常出去玩。不然,想必
没有不认识你的道理。你是在外面非常活动的,我知道。”乔琪乔道:“差一点我就错过了
这机会。真的,你不能想象这事够多么巧!也许我们生在两个世纪里,也许我们生在同一个
世纪里,可是你比我早生了二十年。十年就够糟的了。若是我比你早生二十年,那还许不要
紧。我想我老了不至于太讨人厌的,你想怎样?”薇龙笑道:“说说就不成话了。”

她再向他看了一眼,试着想象他老了之后是什么模样。他比周吉婕还要没血色,连嘴唇
都是苍白的,和石膏像一般。在那黑压压的眉毛与睫毛底下,眼睛像风吹过的早稻田,时而
露出稻子下的水的青光,一闪,又暗了下去了。人是高个子,也生得停匀,可是身上衣服穿
得那么服帖、随便,使人忘记了他的身体的存在。和他一比,卢兆麟显得粗蠢了许多。薇龙
正因为卢兆麟的缘故,痛恨着梁太太。乔琪乔是她所知道的唯一能够抗拒梁太太的魔力的
人,她这么一想,不免又向乔琪乔添了几分好感。乔琪问知她是上海来的,便道:“你喜欢
上海还是喜欢香港?”薇龙道:“风景自然香港好。香港有名的是它的海岸,如果我会游
泳,大约我会更喜欢香港的。”乔琪道:“慢慢的我教你——如果你肯的话。”又道:“你
的英文说得真好。”薇龙道:“哪儿的话?一年前,我在学校课室以外从来不说英文的,最
近才跟着姑妈的朋友们随口说两句;文法全不对。”乔琪道:“你没说惯,有些累,是不
是?我们别说英文了。”薇龙道:“那么说什么呢?你又不懂上海话,我的广东话也不
行。”乔琪道,“什么都别说。你跟那班无聊的人应酬了半天,也该歇一歇了。”薇龙笑
道:“被你这一说,我倒真觉着有些吃力了。”便拣了一张长椅坐下,乔琪也跟着坐下了。
隔了一会儿,薇龙噗嗤一笑道:“静默三分钟,倒像致哀似的。”乔琪道:“两个人一块儿
坐着,非得说话不可么?”一面说,一面把手臂伸了过来,搭在薇龙背后的椅靠上。薇龙忙
道:“我们还是谈谈话的好。”乔琪道:“你一定要说话,我说葡萄牙话给你听。”当下低
低的说了起来,薇龙侧着头,抱着膝盖,听了半晌,笑道:“我又不懂你在说些什么。多半
你在骂我呢!”乔琪柔声道:“你听我的口气是在骂你么?”薇龙突然红了脸,垂下头。乔
琪道:“我要把它译成英文说给你听,只怕我没有这个胆量。”薇龙掩住耳朵道:“谁要
听?”便立起身来向人丛中走去。

那时天色已经暗了,月亮才上来。黄黄的,像玉色缎子上,刺绣时弹落了一点香灰,烧
糊了一小片。薇龙回头见乔琪跟在后面,便道:“这会子我没有工夫跟你缠了,你可不要再
去搅扰我姑妈。谢谢你!”乔琪道:“你不知道,我就爱看你姑妈发慌。她是难得发慌的。
一个女人,太镇静过分了,四平八稳的,那就欠可爱。”薇龙啐了一声,再三叮嘱他不要去
招姑妈的讨厌。乔琪轻轻地笑道:“你姑妈是难得失败的,但是对于我,她失败了。今天她
正在志得意满的时候,偏偏看见了我,处处提醒她上次的失败,也难怪她生气。”薇龙道:
“你再满嘴胡说,我也要生气了。”乔琪道:“你要我走开,我就走。你得答应我明天我们
一块儿去吃饭。”薇龙道:“我不能够。你知道我不能够!”乔琪道:“我要看见你,必得
到这儿来么?你姑妈不准我上门呢!今天是因为这儿人多,她下不了面子,不然,我早给轰
出去了。”薇龙低头不语。正说着,恰巧梁太太和卢兆麟各人手里擎着一杯鸡尾酒,泼泼洒
洒的,并肩走了过来,两人都带了七八分酒意了。梁太太看见薇龙,便道:“你去把吉婕找
来,给我们弹琴。趁大家没散,我们唱几支歌,热闹热闹。”薇龙答应着,再看乔琪乔,早
一溜烟不知去向了。薇龙四处寻不到周吉婕,问娘姨们,回说在楼上洗脸呢。薇龙上了楼,
只见姑母的浴室里点着灯,周吉婕立在镜子前面,用小方块的棉纸蘸了净肤膏擦去了脸上的
浮油。薇龙道:“他们请你下去弹琴呢。”吉婕道:“又不知道是谁要露一露金嗓子了!我
没有那么大的耐心去伴奏。”薇龙笑道:“没有谁独唱,大家唱几支流行歌凑凑热闹。”吉
婕把棉纸捻成一团,向镜子上一掷,说道:“热闹倒够热闹的。那班人,都是破竹嗓子,每
个人一开口就像七八个人合唱似的。”薇龙噗嗤一笑,斜倚在门框上道:“你醉了!”吉婕
道:“可不是?给他们灌的。”她喝了几杯酒,脸上更是刷白的,只是眼圈儿有些红。薇龙
道:“今天这些人,你仿佛都很熟。”吉婕道:“华南大学的学生,我原认识不少,他们逢
时遇节举行茶舞会或是晚餐舞,或是野宴,总爱拉扯上我们姊妹,去年我姊姊进了华南大
学,自然更少不了我们一份儿了。”薇龙道:“明年毕了业,打算进华南么?”吉婕道:
“依我的意思,我恨不得远走高飞,到澳洲或是檀香山去进大学,在香港待得腻死了。”薇
龙道:“那乔琪乔,也在华南大学念书么?”吉婕道:“他!他在乔家可以算是出类拔萃的
不成材了!五年前他考进了华大,念了半年就停了。去年因为我姊姊吉妙的缘故,他又入了
华大,闹了许多话柄子。亏得他老子在兄弟中顶不喜欢他,不然早给他活活气死了。薇龙你
不知道,杂种的男孩子们,再好的也是脾气有点阴沉沉的,带点丫头气。”薇龙有一句话到
口头又咽了下去,向吉婕笑了一笑。吉婕连忙说道:“是呀!我自己也是杂种人,我就吃了
这个苦。你看,我们的可能的对象全是些杂种的男孩子。中国人不行,因为我们受的外国式
的教育,跟纯粹的中国人搅不来。外国人也不行!这儿的白种人哪一个不是种族观念极深
的?这就使他本人肯了,他们的社会也不答应。谁娶了个东方人,这一辈子的事业就完了。
这个年头儿,谁是那么个罗曼谛克的傻子?”薇龙倒想不到她竟和自己深谈起来了,当下点
点头。啃着手指甲笑道:“真的!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一层,原来你们选择的范围这么窄!”
吉婕道:“就为了这个,吉妙也是一心的希望能够离开香港。这儿殖民地的空气太浓厚了;
换个地方,种族的界限该不会这么严罢?总不见得普天下就没有我们安身立命的地方。”说
着,眼圈儿上的红晕更深了一层。薇龙笑道:“你真醉了,好端端的伤起心来!”顿了一
顿,又含笑同道:“后来呢?”吉婕不懂,问道:“后来?”薇龙道:“乔琪乔和你姊
姊。”吉婕道:“哦,你说的是他们。后来可笑的事多着呢!把我姊姊气得了不得,你不知
道乔琪那张嘴够多么坏,在外头造了多大的谣言……”一语未完,睨儿敲门进来,说底下在
催请了。吉婕只得草草收拾完毕,和薇龙一同下楼,一路走,一路说着话。

两人在客厅里一露面,大家就一阵拍手,逼着薇龙唱歌。薇龙推辞不得,唱了一支《缅
甸之月》;唱完了,她留心偷看梁太太的神色,知道梁太太对于卢兆麟还不是十分拿得稳,
自己若是风头出得太足,引起过分的注意,只怕她要犯疑心病,因此固执不肯再唱了。这园
会本来算是吃下午茶的,玩到了七八点钟,也就散了。梁太太和薇龙只顾张罗客人,自己却
不曾吃到东西,这时便照常进膳。梁太太因为卢兆麟的事,有些心虚,对薇龙加倍的亲近体
贴。两人一时却想不出什么话来说,梁太太只说了一句:“今天的巧格力蛋糕做得可不好,
以后你记着,还是问乔家借他们的大司务来帮一天忙。”薇龙答应着。梁太太手里使刀切着
冷牛舌头,只管对着那牛舌头微笑。过了一会,她拿起水杯来喝水,又对着那玻璃杯怔怔的
发笑。伸手去拿胡椒瓶的时候,似乎又触动了某种回忆,嘴角的笑痕更深了。薇龙暗暗地叹
了一口气,想道:“女人真是可怜!男人给了她几分好颜色看,就欢喜得这个样子!”梁太
太一抬头瞅见了薇龙,忽然含笑问道:“你笑什么?”薇龙倒呆住了,答道:“我几时笑
来?”梁太太背后的松木碗橱上陈列着一张大银盾,是梁太太捐助皇家医学会香港支会基本
金所得的奖牌,光可鉴人,薇龙一瞧银盾里反映的自己的脸,可不是笑微微的,连忙正了一
正脸色。梁太太道:“赖什么!到底小孩子家,一请客,就乐得这样!”说完了,她又笑吟
吟的去吃她的牛舌头。薇龙偶一大意,嘴角又向上牵动着,笑了起来,因皱着眉向自己说
道:“你这是怎么了?你有生气的理由,怎么一点儿不生气?古时候的人‘敢怒而不敢
言’,你连怒都不敢了么?”可是她的心,在梁太太和卢兆麟身上,如蜻蜓点水似的,轻轻
一掠,又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姑侄二人这一顿饭,每人无形中请了一个陪客,所以实际
上是四个人一桌,吃得并不寂寞。晚餐后,薇龙回到卧室里来,睨儿正在那儿铺床,把一套
月白色的睡衣折好了,摊在枕头上。一见薇龙,便笑道:“那乔琪乔,对你很注意呀!”薇
龙冷笑道:“真是怪了,这姓乔的也不知是什么了不得的人,谁都看不得他跟我多说了两句
话!”睨儿道:“这个人……虽然不是了不得的人,可是不好惹。”薇龙耸了一耸肩膀:
“谁惹他来着!”睨儿道:“你不惹他,他来惹你,不是一样的么?”薇龙一面向浴室里
走,一面道:“好了,好了,不用你说,刚才周吉婕已经一五一十把他的劣迹报告了一遍,
想必你在门外面早听清楚了。”说着,便要关浴室的门。睨儿夹脚跟了进来,说道:“姑娘
你不知道,他在外面尽管胡闹,还不打紧,顶糟的一点就是:他老子不喜欢他。他娘嫁过来
不久就失了宠,因此手头并没有攒下钱。他本人又不肯学好,乔诚爵士向来就不爱管他的
事。现在他老子还活着,他已经拮据得很,老是打饥荒。将来老子死了,丢下二十来房姨太
太,十几个儿子,就连眼前的红人儿也分不到多少家私,还轮得到他?他除了玩之外,什么
本领都没有,将来有得苦吃呢!”薇龙默然,向睨儿眼睁睁瞅了半晌,方笑道:“你放心。
我虽傻,也傻不到那个地步。”

她既然说出了这句话,果然以后寸步留心。乔琪乔并没有再度闯入梁宅,但是每逢她出
去应酬,不论是什么集会,总有他在座。薇龙对于他便比初见面时冷淡了许多。她这一向格
外在外面应酬得忙碌;梁太太舍得放她出去,却是因为嫌她在家里碍眼。梁太太正与卢兆麟
打得火热,知道薇龙和卢兆麟是有过一些特别的感情的,猜度着薇龙心里不免存着些芥蒂,
因此巴不得她暂时离了眼前,免得卢兆麟分了心。谁知好事多磨,梁太太的旧欢司徒协忽然
回香港来了。那司徒协虽然年纪不小了,性情却比少年人还要毛躁,又爱多心。梁太太不愿
为了一时的欢娱,得罪了多年的朋友,因把卢兆麟捺过一边,聚精会神的来敷衍司徒协。

在楼头的另一角,薇龙侧身躺在床上,黑漆漆的,并没有点灯。她睡在那里,一动也不
动,可是身子仿佛坐在高速度的汽车上,夏天的风鼓蓬蓬的在脸颊上拍动。可是那不是风,
那是乔琪的吻。薇龙这样躺着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辰,忽然坐起身来,趿上了拖鞋,披上了
晨衣,走到小阳台上来。虽然月亮已经落下去了,她的人已经在月光里浸了个透,淹得遍体
通明。她静静的靠在百叶门上,那阳台如果是个乌漆小茶托,她就是茶托上镶嵌的罗钿的
花。她诧异她的心地这般的明晰,她从来没有这么的清醒过。她现在试着分析她自己的心
理,她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固执地爱着乔琪,这样自卑地爱着他。最初,那当然是因为他的吸
引力,但是后来,完全是为了他不爱她的缘故。也许乔琪根据过去的经验,早已发现了这一
个秘诀可以征服不可理喻的妇人心。他对她说了许多温柔的话,但是他始终没吐过一个字说
他爱她。现在她明白了,乔琪是爱她的。当然,他的爱和她的爱有不同的方式——当然,他
爱她不过是方才那一刹那。——可是她自处这么卑下,她很容易地就满足了。今天晚上乔琪
是爱她的。这一点愉快的回忆是她的,谁也不能够抢掉它。梁太太,司徒协,其他一群虎视
眈眈的人,随他们爱怎样就怎样吧,她有一种新的安全,新的力量,新的自由。她深幸乔琪
没跟她结婚。她听说过,有一个人逛了庐山回来,带了七八只坛子,里面装满了庐山驰名天
下的白云,预备随时放一些出来点缀他的花园。为了爱而结婚的人,不是和把云装在坛子里
的人一样的傻么!乔琪是对的,乔琪永远是对的。她伏在栏杆上,学着乔琪,把头枕在胳膊
弯里,那感觉又来了,无数小小的冷冷的快乐,像金铃一般在她的身体的每一部分摇头。她
紧紧地抱住了她的手臂。她还想抱住别的东西,便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房里跑出一只白狮
子狗来,摇着尾巴。薇龙抱着它,喃喃地和它说着话。那时已是上午四点钟左右,天上还有
许多星,只是天色渐渐地淡了,像一幅青色的泥金笺。对面山上,虫也不叫了,越发鸦雀无
声。忽然阳台底下一阵脚步响,走来了一个人。薇龙想道:“这花匠好勤快,天没亮就起来
了。”她那时候心情轻快,完全和孩子似的顽皮,便伸出一只手来指着那个人,把嘴凑在狗
耳朵边低声笑问道:“你看那是谁?你看那是谁?”狗便汪汪地叫了起来。薇龙仔细再向那
人一看,吓得心里扑通扑通跳——花匠哪儿有这么臃肿?热带地方的天,说亮就亮,天一
白,楼下那模模糊糊的肥人的影子便清晰起来,原来是两个人紧紧地偎在一起走路,粗看好
像一个人。那两个人听见楼上狗叫,一抬头望见薇龙,不及躲避,早给她认清了乔琪和睨儿
的脸。薇龙的一只手,本来托着小狗的下颏儿,猛然指头上一使劲,那狗喉咙管里透不过气
来,便拼命一挣,挣脱了薇龙的臂膀,跳下地去,一路尖叫着,跑进屋去了。薇龙也就跟着
它跌跌绊绊跑进去;进了房,站在当地,两条手臂直僵僵地垂在两边,站了一会,扑向前倒
在床上,两只手仍旧直挺挺地贴在身上,脸跌在床上,重重地撞了一下,也不觉得痛。她就
这样脸朝下躺着,躺了一夜,姿势从没有改过。脸底下的床单子渐渐的湿了,冰凉的水晕子
一直侵到肩膀底下。第二天她爬起身来的时候,冻得浑身酸痛,脑门子直发胀。屋里的钟已
经停了,外面太阳晒得黄黄的,也不知道是上午是下午。她在床沿上坐了一会,站起身来就
去找睨儿。睨儿正在楼下的浴室里洗东西,小手绢子贴满了一墙,苹果绿,琥珀色,烟蓝,
桃红,竹青,一方块一方块的,有齐齐整整的,也有歪歪斜斜的,倒很有些画意。睨儿在镜
子里望见了薇龙,脸上不觉一呆,正要堆上笑来;薇龙在脸盆里捞出一条湿淋淋的大毛巾,
迎面打了过来,唰的一声,睨儿的脸上早着了一下,溅了一身子的水。睨儿嗳哟了一声,偏
过头去,抬起手来挡着,手上又着了一下,那厚毛巾吸收了多量的水,分外沉重,震得满臂
酸麻。薇龙两只手捏紧了毛巾,只管没头没脸的乱打,睨儿只顾躲闪,也不还手,也不辩
白,也不告饶。可是浴室里免不得有些声响,小丫头们跑来看见了,吓得怔住了,摸不着头
脑。有两个看得不服气起来,便交头接耳地说道:“正经主子,且不这么作践我们;这是哪
一门子的小姐,这样大的脾气!睨儿姐姐,你平时也是不肯让人的人,今儿你是怎么了?”
睨儿叹了一口气道:“由她去吧!她也够可怜的!”这句话正戳到薇龙的心里去。她狠命的
再抽了睨儿一下,把毛巾一丢,人一软,就瘫到浴盆边上去,捧着脸,呜呜的哭了起来。

这一场闹,早惊动了梁太太。梁太太到场的时候,睨儿正蹲在地上,收拾那瓷砖上一汪
一汪的水。一面擦地,她自己衣襟上的水兀自往下滴。梁太太喝道:“这是怎么回事?”睨
儿不答。再问薇龙,哪里问得出一句话来。旁边的小丫头们也回说不知姑娘为什么生气。梁
太太当时也就不再追问下去,只叫人把薇龙扶上楼去休息,然后把睨儿唤到密室里,仔细盘
问。睨儿无法隐瞒,只得吞吞吐吐说出姑娘怎样约了乔琪来,自己怎样起了疑,听见姑娘房
里说话的声音,又不敢声张,怕闹出是非来,只得在园子里守着,想趁那人走的时候,看一
个究竟,不料被姑娘发现了,怪我监督她的行动,所以今天跟我发脾气。梁太太听了,点头
不语,早把实情揣摩出了八九分。当下把睨儿喝退了,自己坐着,越想越恼,把脸都气紫
了。本来在剔着牙齿的,一咬牙,牙签也断了,她嗤的一声吐掉了牙签头儿,心里这么想
着:这乔琪乔真是她命宫里的魔星,几次三番的拿她开玩笑。她利用睇睇来引他上钩,香饵
是给他吞了,他还是优游自在,不受羁束。最后她下了决心,认个吃亏,不去理他了。为了
他的捣乱,她势不能留下睇睇。睇睇走了,她如失左右手,一方面另起炉灶,用全力去训练
薇龙,她费了一番心血,把薇龙捧得略微有些资格了,正在风头上,身价十倍的时候,乔琪
乔又来坐享其成。这还不甘心,同时又顺手牵羊吊上了睨儿。梁太太赔了夫人又折兵,身边
出色人材,全被他一网打尽,如何不气?

但是梁太太到底是个识大体的人,沉吟了半晌,竟按下了一肚子火,款款地走到薇龙房
里来。薇龙脸朝墙睡着,梁太太便在床沿上坐下,沉默了一会,然后颤声说道:“薇龙,你
怎么对得起我?”说着,便抽出手绢子来揉眼睛。薇龙不言语。梁太太又道:“你叫我在你
爸爸面上怎么交代过去?照说,你住在我这儿,你的行动,我得负责任,就怪我太相信你
了,疏忽了一点,就出了乱子。……咳!你这可坑坏了我!”薇龙自己知道被她捉住了把
柄,自然由得她理直气壮,振振有词。自己该懊悔的事,也懊悔不了这许多,把心一横,索
性直截了当地说道:“我做错了事,不能连累了姑妈。我这就回上海去,往后若有什么闲言
闲语,在爹妈的跟前,天大的罪名,我自己担下,决不致于发生误会,牵连到姑妈身上。”
梁太太手摸着下巴颏儿道:“你打算回去,这个时候却不是回去的时候。我并不是阻拦你回
家。依我意思,恨不得双手把你交还了你爸爸,好卸了我的责任,也少担一份心。可是你知
道世上的嘴多么坏,指不定你还没到家,风里言,风里语,倒已经吹到你爸爸耳朵里去了。
他那暴躁脾气,你是晓得的。你这一回去,正证实了外边的谣言。你这一向身体就不大好,
那里禁得住你爸爸零零碎碎逐日给你气受!”薇龙不做声,梁太太叹道:“怪来怪去,都怪
你今天当着丫头们使性子,也不给你自个儿留一些余地!这么大的人了,还是一味小孩子脾
气,不顾脸面,将来怎样做人呢?”薇龙红了脸,酸酸地一笑:“姑妈要原谅我,我年纪
小,脱不了毛躁的脾气。等我到了姑妈的岁数,也许我会斯斯文文的谈恋爱,也未可知!”
梁太太冷笑道:“等你到了我的岁数,你要有谈恋爱的机会,才怪呢!你看普通中等以下的
人家的女人,一过三四十岁,都变了老太太。我若不是环境好,保养得当心,我早就老了。
你呀——

你这么不爱惜你的名誉,你把你的前途毁了,将来你不但嫁不到上等阶级的人,简直不
知要弄到什么田地!”这一席话,触耳惊心,薇龙不由自主的把双手扪着脸,仿佛那粉白黛
绿的姿容已经被那似水流年洗褪了色。

梁太太一歪身,把胳膊撑在薇龙的枕头上,低声道:“一个女人,顶要紧的是名誉。我
所谓的名誉和道学家所谓的名誉,又有些分别。现在脑筋新一些的人,倒不是那么讲究贞节
了。小姐家在外面应酬应酬,总免不了有人说两句闲话。这一类的闲话,说得人越多,越热
闹,你的名望只有更高,对于你的未来,并没有什么妨碍。唯有一桩事是最该忌讳的。那就
是:你爱人家而人家不爱你,或是爱了你而把你扔了。一个女人的骨架子,哪儿禁得起这一
扔?像你今天这一回子事,知道内情的人,说你是孩子脾气,想到哪里做到哪里。给外面嘴
头子刻毒的人说起来,说你为了乔琪乔同一个底下人怄气。这该多么难听?”薇龙叹了一口
气道:“那我管不了这许多。反正我是要回去的。我今生今世再也不要看见香港了!”梁太
太皱眉道:“又来了!你动不动就说回上海,仿佛回家去就解决了一切似的。问题不是那么
简单。我随你呵——你有你的自由!可是我替你发愁,回家去,你爸爸不会给你好日子过。
这不是赌气的事。你真要挣回这口气来,你得收服乔琪乔。等他死心塌地了,那时候,你丢
掉他也好,留着他解闷儿也好——那才是本领呢!你现在这么一跑,太便宜了他了!”薇龙
微微一笑道:“姑妈,我同乔琪,早完了。”梁太太道:“你觉得这件事太没有希望?那是
因为你对他的态度,根本从起头就不对。你太直爽了。他拿稳了你心里只有他一个人,所以
他敢那么随随便便的,不把你当桩事看待。你应当匀出些时候来,跟别人亲近亲近,使他心
里老是疑疑惑惑的,他不希罕你,希罕你的人多着呢!”薇龙见她远兜远转,原来仍旧是在
那里替司徒协做说客,忍不住,差一些噗嗤一笑,她觉得她糊涂的地方就多了,可是糊涂到
这个地步,似乎还不至于。她上了乔琪的当,再去上了司徒协的当,乔琪因此就会看得起她
么?她坐起身来,光着脚,踏在地板上,低着头,把两只手拢着蓬松的鬓发,缓缓的朝后推
过去,说道:“谢谢姑妈,你给我打算得这么周到。但是我还是想回去。”梁太太也随着她
坐起身来,问道:“你主意打定了?”薇龙低低的应了一声。梁太太站了起来,把两只手按
在她肩膀上,眼睛直看到她眼睛里去,道:“你来的时候是一个人。你现在又是一个人。你
变了,你的家也得跟着变。要想回到原来的环境里,只怕回不去了。”薇龙道:“我知道我
变了。从前的我,我就不大喜欢;现在的我,我更不喜欢。我回去,愿意做一个新的人。”
梁太太听了,沉默了一会,弯下腰来,郑重的在薇龙额角上吻了一下,便走出去了。她这充
满了天主教的戏剧化气氛的举动,似乎没有给予薇龙任何的影响。薇龙依旧把两只手插在鬓
发里,出着神,脸上带着一些笑,可是眼睛却是死的。梁太太一出去,就去打电话找乔琪,
叫他来商议要紧的话,乔琪知道东窗事发了,一味的推托,哪里肯来。梁太太便把话吓他
道:“薇龙哭哭啼啼,要回上海去了,她父母如何肯罢休,上海方面自然要找律师来和你说
话,这事可就闹大了!你老子一生气,管叫你吃不了兜着走。我是因为薇龙是在我这里认识
你的,说出去,连我面子上也不好看,所以忙着找你想补救的方法。谁知道你倒这么舒坦—
—皇帝不急,急煞了太监!”乔琪虽来了,依然笑嘻嘻地,道:“我虽然不是中国通,对于
中国人这一方面的思想习惯倒下过一些研究。薇龙的家庭如果找我说话,无非逼着我娶她罢
了!他们决不愿意张扬出去的。”梁太太盯了他一眼道:“娶她!你肯娶她么?”乔琪道:
“你别说,薇龙有薇龙的好处。”梁太太道:“你老老实实答一句罢:你不能够同她结
婚。”乔琪笑道:“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我没有婚姻自主权。我没有钱,又享惯了
福,天生的是个招驸马的材料。”梁太太把指尖戳了他一下,骂道:“我就知道你是个拜金
主义者!”两人商议如何使薇龙回心转意。乔琪早猜着这件事引起法律纠葛的危机,一大半
是梁太太故甚其辞。若要釜底抽薪,第一先得把自己的行动对梁太太略加解释,剖明心迹。
两人谈了一晚上,梁太太终于得到了她认为满意的答复。

第二天,乔琪接二连三的向薇龙打电话,川流不息地送花,花里藏着短信。薇龙忙着下
山到城里去打听船期,当天就买了票。梁太太表示对她的去留抱不干涉态度,因此一切都不
闻不问。薇龙没有坐家里的汽车,走下山去搭了一截公共汽车,回来的时候,在半山里忽然
下起倾盆大雨来。陡峭的煤屑路上,水滔滔的直往下冲,薇龙一面走一面拧她的旗袍,绞干
了,又和水里捞起的一般,她前两天就是风寒内郁,再加上这一冻,到家就病倒了,由感冒
转了肺炎;她发着烧,更是风急火急的想回家。在家里生了病,房里不像这么堆满了朋友送
的花,可是在她的回忆中,比花还美丽的,有一种玻璃球,是父亲书桌上面着来镇纸的,家
里人给她捏着,冰那火烫的手。扁扁的玻璃球里面嵌着细碎的红的蓝的紫的花,排出俗气的
齐整的图案。那球抓在手里很沉。想起它,便使她想起人生中一切厚实的,靠得住的东西—
—她家里,她和妹妹合睡的那张黑铁床,床上的褥子,白地、红柳条;黄杨木的旧式梳妆
台;在太阳光里红得可爱的桃子式的瓷缸,盛着爽身粉;墙上钉着的美女月份牌,在美女的
臂上,母亲用铅笔浓浓的加上了裁缝,荐头行,豆腐浆,舅母,三阿姨的电话号码……她把
手揪着床单,只想回去,回去,回去……越急,病越好的慢。等到这病有了起色,香港那霪
雨连绵的夏季早已结束,是萧爽的秋天了。

薇龙突然起了疑窦——她生这场病,也许一半是自愿的;也许她下意识地不肯回去,有
心挨延着……说着容易,回去做一个新的人……新的生命……她现在可不像从前那么思想简
单了。念了书,到社会上去做事,不见得是她这样的美而没有特殊技能的女孩子的适当的出
路。她自然还是结婚的好。那么,一个新的生命,就是一个新的男子……一个新的男子?可
是她为了乔琪,已经完全丧失了自信心,她不能够应付任何人。乔琪一天不爱她,她一天在
他的势力下。她明明知道乔琪不过是一个极普通的浪子,没有什么可怕,可怕的是他引起的
她不可理喻的蛮暴的热情。她躺在床上,看着窗子外面的天。中午的太阳煌煌地照着,天却
是金属品的冷冷的白色,像刀子一般割痛了眼睛。秋深了。一只鸟向山巅飞去,黑鸟在白天
上,飞到顶高,像在刀口上刮了一刮似的,惨叫了一声,翻过山那边去了。薇龙闭上了眼
睛。啊,乔琪!有一天他会需要她的,那时候,她生活在另一个家庭的狭小的范围里太久
了;为了适应环境,她新生的肌肉深深地嵌入了生活的栅栏里,拔也拔不出。那时候,他再
要她回来,太晚了。她突然决定不走了——无论怎样不走。从这一刹那起,她五分钟换一个
主意——

走!不走!走!不走!在这两个极端之间,她躺在床上滚来滚去,心里像油煎似的。因
为要早早结束这苦痛,到得她可以出门了,就忙着去定船票。定了船票回来,天快晚了,风
沙啦沙啦吹着矮竹子,很有些寒意。竹子外面的海,海外面的天,都已经灰的灰,黄的黄,
只有那丈来高的象牙红树,在暮色苍茫中,一路上高高下下开着碗口大的红花。

薇龙正走着,背后开来一辆汽车,开到她跟前就停下了。薇龙认得是乔琪的车,正眼也
不向他看,加紧了脚步向前走去,乔琪开着车缓缓的跟着,跟了好一截子。薇龙病才好,人
还有些虚弱,早累出了一身汗,只得停下来歇一会儿脚,那车也停住了。薇龙猜着乔琪一定
趁着这机会,有一番表白,不料他竟一句话也没有,不由得看了他一眼。他把一只手臂横搁
在轮盘上,人就伏在轮盘上,一动也不动。薇龙见了,心里一牵一牵地痛着,泪珠顺着脸直
淌下来,连忙向前继续走去,乔琪这一次就不再跟上来了。薇龙走到转弯的地方,回头望一
望,他的车依旧在那儿。天完全黑了,整个的世界像一张灰色的圣诞卡片,一切都是影影绰
绰的,真正存在的只有一朵一朵挺大的象牙红,简单的,原始的,碗口大,桶口大。

薇龙回到了梁宅,问知梁太太在小书房里,便寻到书房里来。书房里只在梁太太身边点
了一盏水绿小台灯,薇龙离着她老远,在一张金漆椅子上坐下了,两人隔了好些时都没有开
口。房里满是那类似杏仁露的强烈的蔻丹的气味,梁太太正搽完蔻丹,尖尖的翘着两只手,
等它干。两只雪白的手,仿佛才上过拶子似的,夹破了指尖,血滴滴的。薇龙脸不向着梁太
太,慢慢地说:“姑妈,乔琪不结婚,一大半是因为经济的关系吗?”梁太太答道:“他并
不是没有钱娶亲。乔家虽是不济,也不会养不活一房媳妇。就是乔琪有这心高气傲的毛病,
总愿意两口子在外面过舒服一些,而且还有一层,乔家的家庭组织太复杂,他家的媳妇岂是
好做的?若是新娘子自己有些钱,也可以少受些气,少看许多怪嘴脸。”薇龙道:“那么,
他打算娶个妆奁丰厚的小姐。”梁太太不做声。薇龙垂着头,小声道:“我没有钱,但
是……我可以赚钱。”梁太太向她飘了一眼,咬着嘴唇,微微一笑。薇龙被她激红了脸,辩
道:“怎么见得我不能赚钱?我并没问司徒协开口要什么,他就给了我那只手镯。”梁太太
格格的笑将起来,一面笑,一面把一只血滴滴的食指点住了薇龙,一时却说不出话来;半晌
方道:“瞧你这孩子!这会子就记起司徒协来了!当时人家一片好意,你那么乱推乱搡的,
仿佛金钢钻要咬手似的,要不是我做好做歹,差一些得罪了人。现在你且试试看开口问他要
东西去。他准不知道送你糖好还是玫瑰花好——只怕小姐又嫌礼太重了,不敢收!”薇龙低
着头,坐在暗处,只是不言语。梁太太又道:“你别以为一个人长的有几分姿色,会讲两句
场面上的话,又会唱两句英文歌,就有人情情愿愿的大把的送钱给你花。我同你是自家人,
说句不客气的话,你这个人呀,脸又嫩,心又软,脾气又大,又没有决断,而且一来就动了
真感情,根本不是这一流的人材。”薇龙微微地吸了一口气道:“你让我慢慢地学呀!”梁
太太笑道:“你该学的地方就多了!试试也好。”薇龙果然认真地练习起来,因为她一心向
学的缘故,又有梁太太在旁随时地指拨帮衬,居然成绩斐然。圣诞节前后,乔琪乔和葛薇龙
正式订婚的消息,在《南华日报》上发表了。订婚那天,司徒协送了一份隆重的贺礼不算,
连乔琪乔的父亲乔诚爵士也送了薇龙一只白金嵌钻手表。薇龙上门去拜谢,老头儿一高兴,
又给她买了一件玄狐披风。又怕梁太太多了心去,买了一件白狐的送了梁太太。乔琪对于这
一头亲事还有几分犹疑,梁太太劝他道:“我看你将就一点罢!你要娶一个阔小姐,你的眼
界又高,差一些的门户,你又看不上眼。真是几千万家财的人家出身的女孩子,骄纵惯了
的,哪里会像薇龙这么好说话?处处地方你不免受了拘束。你要钱的目的原是玩,玩得不痛
快,要钱做什么?当然,过了七八年,薇龙的收入想必大为减色。等她不能挣钱养家了,你
尽可以离婚。在英国的法律上,离婚是相当困难的,唯一的合法的理由是犯奸。你要抓到对
方犯奸的证据,那还不容易?”一席话说得乔琪心悦诚服。他们很快地就宣布结婚,在香港
饭店招待来宾,自有一番热闹。香港的公寓极少,两个人租一幢房子嫌太贵,与人合住又嫌
耳目混杂。梁太太正舍不得薇龙,便把乔琪招赘了进来,拨了楼下的三间房给他们住,倒也
和独门独户的公寓差不多。从此以后,薇龙这个人就等于卖了给梁太太与乔琪乔,整天忙
着,不是替梁太太弄钱,就是替梁太太弄人。但是她也有快乐的时候,譬如说,阴历三十夜
她和乔琪两个人单独的到湾仔去看热闹。湾仔那地方原不是香港的中心区,地段既偏僻,又
充满了下等的娱乐场所,惟有一年一度的新春市场,类似北方的庙会,却是在那里举行的,
届时人山人海,很多的时髦人也愿意去挤一挤,买些零星东西。薇龙在一爿古玩摊子上看中
了一盆玉石梅花,乔琪挤上前去和那伙计还价。那人蹲在一层一层的陈列品的最高层上,穿
着紧身对襟柳条布棉袄,一色的裤子,一顶呢帽推在脑后,街心悬挂着的汽油灯的强烈的青
光正照在他广东式的硬线条的脸上,越显得山陵起伏,丘壑深沉。他把那一只手按在膝盖
上,一只手打着手势,还价还了半晌,只是摇头。薇龙拉了乔琪一把道:“走罢走罢!”她
在人堆里挤着,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头上是紫粲的是密密层层的人,密密层层的灯,密密层
层的耀眼的货品——蓝瓷双耳小花瓶;一卷一卷的葱绿堆金丝绒;玻璃纸袋,装着“吧岛虾
片”;琥珀色的热带产的榴莲糕;拖着大红穗子的佛珠,鹅黄的香袋;乌银小十字架;宝塔
顶的大凉帽;然而在这灯与人与货之外,有那凄清的天与海——无边的荒凉,无边的恐怖。
她的未来,也是如此——

不能想,想起来只有无边的恐怖。她没有天长地久的计划。只有在这眼前的琐碎的小东
西里,她的畏缩不安的心,能够得到暂时的休息。这里脏虽脏,的确有几分狂欢的劲儿,满
街乱糟糟的花炮乱飞,她和乔琪一面走一面缩着身子躲避那红红绿绿的小扫帚星。乔琪突然
带笑喊道:“喂!你身上着了火了!”薇龙道:“又来骗人!”说着,扭过头去验看她的后
襟。乔琪道:“我几时骗过你来!快蹲下身来,让我把它踩灭了。”薇龙果然屈膝蹲在地
上,乔琪也顾不得鞋底有灰,两三脚把她的旗袍下摆的火踏灭了。那件品蓝闪小银寿字织锦
缎的棉袍上已经烧了一个洞。两个人笑了一会,继续向前走去。乔琪隔了一会,忽然说道:
“真的,薇龙,我是个顶爱说谎的人,但是我从来没对你说过一句谎,自己也觉得纳罕。”
薇龙笑道:“还在想着这个!”乔琪逼着她问道:“我从来没对你说过谎,是不是?”薇龙
叹了一口气:“从来没有。有时候,你明明知道一句小小的谎可以使我多么快乐,但是——
不!你懒得操心。”乔琪笑道:“你也用不着我来编谎给你听。你自己会哄自己。总有一
天,你不得不承认我是多么可鄙的一个人。那时候,你也要懊悔你为我牺牲了这许多!一
气,就把我杀了,也说不定!我简直害怕!”薇龙笑道:“我爱你,关你什么事?千怪万
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去。”乔琪道:“无论如何,我们现在的权利和义务的分配,太不公平
了。”薇龙把眉毛一扬,微微一笑道:“公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里,根本谈不到公平两个
字。我倒要问了,今天你怎么忽然这样的良心发现起来?”乔琪笑道:“因为我看你这么一
团高兴的过年,跟孩子一样。”薇龙笑道:“你看着我高兴,就非得说两句使人难受的话,
不叫我高兴下去。”两人一路走一路看着摊上的陈列品,这儿什么都有,可是最主要的还是
卖的是人。在那惨烈的汽油灯下,站着成群的女孩子,因为那过分夸张的光与影,一个个都
有着浅蓝的鼻子,绿色的面颊,腮上大片的胭脂,变成了紫色。内中一个年纪顶轻的,不过
十三四岁模样,瘦小身材,西装打扮,穿了一件青莲色薄呢短外套,系着大红细褶绸裙,冻
得直抖。因为抖,她的笑容不住的摇漾着,像水中的倒影,牙齿忒楞楞打在下唇上,把嘴唇
都咬破了。一个醉醺醺的英国水手从后面走过来拍了她的肩膀一下,她扭过头去向他飞了一
个媚眼——倒是一双水盈盈的吊梢眼,眼角直插到鬓发里去,可惜她的耳朵上生着鲜红的冻
疮。她把两只手合抱着那水兵的臂膀,头倚在他身上;两人并排走不了几步,又来了一个水
兵,两个人都是又高又大,夹持着她。她的头只齐他们的肘弯。

后面又拥来一大帮水兵,都喝醉了,四面八方地乱掷花炮,瞥见了薇龙,不约而同地把
她做了目的物,那花炮像流星赶月似的飞过来。薇龙吓得撒腿便跑,乔琪认准了他们的汽
车,把她一拉拉到车前,推了进去,两人开了车,就离开了湾仔。乔琪笑道:“那些醉泥
鳅,把你当做什么人了?”薇龙道:“本来吗,我跟她们有什么分别?”乔琪一只手管住轮
盘,一只手掩住她的嘴道:“你再胡说——”薇龙笑着告饶道:“好了好了!我承认我说错
了话。怎么没有分别呢?她们是不得已,我是自愿的!”车过了湾仔,花炮啪啦啪啦炸裂的
爆响渐渐低下去了,街头的红绿灯,一个赶一个,在车前的玻璃里一溜就黯然灭去。汽车驶
入一带黑沉沉的街衢。乔琪没有朝她看,就看也看不见,可是他知道她一定是哭了。他把自
由的那只手摸出香烟夹子和打火机来,烟卷儿衔在嘴里,点上火。火光一亮,在那凛冽的寒
夜里,他的嘴上仿佛开了一朵橙红色的花,花立时谢了,又是寒冷与黑暗……
 
沉香屑第二炉香
张爱玲


克荔门婷兴奋地告诉我这一段故事的时候,我正在图书馆里阅读马卡德耐爵士出使中国
谒见乾隆的记载。那乌木长台;那影沉沉的书架子;那略带一些冷香的书卷气;那些大臣的
奏章;那象牙签,锦套子里装着的清代礼服五色图版;那阴森幽寂的空气,与克荔门婷这爱
尔兰女孩子不甚谐和。

克荔门婷有顽劣的稻黄色的头发,烫得不大好,像一担柴似的堆在肩上。满脸的粉刺,
尖锐的长鼻子底下有一张凹进去的小薄片嘴,但是她的小蓝眼睛是活泼的,也许她再过两年
会好看些。她穿着海绿的花绸子衣服,袖子边缘钉着浆硬的小白花边。她翻弄着书,假装不
介意的样子,用说笑话的口气说道:“我姊姊昨天给了我一些性教育。”我说:“是吗?”
克荔门婷道:“是的。……我说,真是……不可能的!”除了望着她微笑之外,似乎没有第
二种适当的反应。对于性爱公开地表示兴趣的现代女孩子很多很多,但是我诧异克荔门婷今
天和我谈论到这个,因为她同我还是顶生疏的朋友。她跟下去说:“我真吓了一跳!你觉得
么?一个人有了这种知识之后,根本不能够谈恋爱。一切美的幻想全毁了!现实是这么污
秽!”我做出漠然的样子说:“我很奇怪,你知道得这么晚!”她是十九岁。我又说:“多
数的中国女孩子们很早就晓得了,也就无所谓神秘。我们的小说书比你们的直爽,我们看到
这一类书的机会也比你们多些。”

说到秽亵的故事,克荔门婷似乎正有一个要告诉我,但是我知道结果那一定不是秽亵
的,而是一个悲哀的故事。人生往往是如此——不彻底。克荔门婷采取了冷静的,纯粹客观
的,中年人的态度,但是在那万紫千红的粉刺底下,她的脸也微红了。她把胳膊支在《马卡
德耐使华记》上面,说:“有一件事,香港社交圈里谈论得很厉害的。我先是不大懂,现在
我悟出来了。”……一个脏的故事,可是人总是脏的;沾着人就沾着脏。在这图书馆的昏黄
的一角,堆着几百年的书——都是人的故事,可是没有人的气味。悠长的年月,给它们薰上
了书卷的寒香;这里是感情的冷藏室。在这里听克荔门婷的故事,我有一种不应当的感觉,
仿佛云端里看厮杀似的,有些残酷。但是无论如何,请你点上你的香,少少地撮上一些沉香
屑;因为克荔门婷的故事是比较短的。

起先,我们看见罗杰安白登在开汽车。也许那是个晴天,也许是阴的;对于罗杰,那是
个淡色的,高音的世界,到处是光与音乐。他的庞大的快乐,在他的烧热的耳朵里正像夏天
正午的蝉一般,无休无歇地叫着:“吱……吱……吱……”一阵子清烈的歌声,细,细得要
断了;然而震得人发聋。罗杰安白登开着车横冲直撞,他的驾驶法简直不合一个四十岁的大
学教授的身份,可是他深信他绝对不会出乱子,他有一种安全的感觉。今天,他是一位重要
人物,谁都得让他三分,因为今天下午两点钟,他将和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结婚了。

他的新娘的头发是轻金色的,将手放在她的头发里面,手背上仿佛吹过沙漠的风,风里
含着一蓬一蓬的金沙,干爽的,温柔的,扑在人身上痒痒地。她的头发的波纹里永远有一阵
风,同时,她那蜜褐色的皮肤又是那么澄净,静得像死。她叫愫细——愫细蜜秋儿。罗杰啃
着他的下嘴唇微笑着。他是一个罗曼谛克的傻子——在华南大学教了十五年的化学物理,做
了四年的理科主任与舍监,并不曾影响到他;归根究底,他还是一个罗曼谛克的傻子。为什
么不用较近现实的眼光去审察他的婚姻呢?他一个月挣一千八百元港币,住宅由学校当局供
给;是一个相当优美的但是没有多大前途的职业。愫细年纪还轻得很,为她着想,她应当选
择一个有未来的丈夫。但是她母亲蜜秋儿太太早年就守了寡,没有能力带她的三个女儿回国
去。在香港这一隅之地,可能的丈夫不多;罗杰,这安静而平凡的独身汉,也是不可轻视
的。于是蜜秋儿太太容许罗杰到她们家里来;很容易地,愫细自以为她爱上了他。和她玩的
多数是年轻的军官,她看不起他们,觉得她自己的智力年龄比他们高,只有罗杰是与众不同
的,后来她就答应嫁给罗杰……罗杰不愿意这么想。这是他对于这局面的合理的估计,但是
这合理的估计只适用于普通的人。愫细是愫细啊!直到去年她碰见了罗杰,爱上了他,先前
她从来没有过结婚的念头。蜜秋儿太太的家教是这么的严明,愫细虽然是二十一岁的人了,
依旧是一个纯洁的孩子,天真得使人不能相信。她姊姊靡丽笙在天津结婚,给了她一个重大
的打击,她舍不得她姊姊。靡丽笙的婚姻是不幸的,传说那男子是个反常的禽兽,靡丽笙很
快的离了婚。因为天津伤心的回忆太多了,她自己愿意离开天津,蜜秋儿太太便带了靡丽笙
和底下的两个女儿,移家到香港来。现在愫细又要结婚了。也许她太小了;由于她的特殊的
环境,她的心理的发育也没有成熟,但是她的惊人的美貌不能容许她晚婚。

罗杰紧紧地踏着马达,车子迅疾地向山上射去。他是一个傻子,娶这么一个稚气的夫
人!傻就傻吧,人生只有这么一回!他爱她!他爱她!在今天下午行礼之前,无论如何要去
探望她一次。她好好地在那里活着么?她会在礼拜堂里准时出现么?蜜秋儿太太不会让他见
到愫细的,因为办喜事的这一天,婚礼举行之前,新郎不应当看见新娘的,看见了就不吉
利。而且他今天上午已经和蜜秋儿家里通过两次电话了,再去,要给她们笑话。他得找寻一
些借口:那并不是容易的事。新房里的一切早已布置完备了,男傧相女傧相都活泼泼地没有
丝毫生病的象征,结婚戒指没有被失落,行过婚礼后他们将在女家招待亲友,所以香槟酒和
茶点完全用不着他来操心。……哦,对了,只有一件:新娘和女傧相的花束都已定购,但是
他可以去买半打贵重的热带兰花送给蜜秋儿太太和靡丽笙佩戴。照理,他应当打电话去询问
她们预备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可是他觉得那种白色与水晶紫的兰花是最容易配颜色的,冒昧
买了,决没有大错。于是在他的车子经过“山顶缆车”的车站的时候,他便停下来了,到车
站里附属的花店里买了花,挟着盒子,重新上了车,向“高街”驶来。这“高街”之所以得
名,是因为街身比沿街的房屋高出数丈,那也是香港地面崎岖的特殊现象之一。

蜜秋儿太太住的是一座古老的小红砖房屋,二层楼的窗台正对着街沿的毛茸茸的绿草。
窗户里挑出一根竹竿来,正好搭在水泥路上,竹竿上晾着白褥单,橙色的窗帘,还有愫细的
妹妹凯丝玲的学生制服,天青裙子,垂着背带。凯丝玲正在街心溜冰,老远的就喊:“罗
杰!罗杰!”罗杰煞住了车,向她挥了挥手,笑道:“哈罗,凯丝玲!”凯丝玲嗤啦嗤拉摇
摇摆摆向这边滑了过来,今天下午她要做拎花篮的小女孩,早已打扮好了,齐齐整整地穿着
粉蓝薄纱的荷叶边衣裙,头上系着蝴蝶结。罗杰笑道:“你小心把衣服弄脏了,她们不让你
进礼拜堂去!”凯丝玲撇了撇嘴道:“不让我进去!少了我,你们结不成婚!”罗杰笑了,
因问道:“她们在做什么?忙得很吧?”凯丝玲悄悄说道:“快别进去。她们在哭呢!”罗
杰惊道:“愫细在哭么?”凯丝玲道:“愫细也哭,妈妈也哭。靡丽笙也哭。靡丽笙是先哭
的,后来愫细也哭了,妈妈也给她们引哭了。只有我不想哭,在里面呆着,有些不好意思,
所以我出来了。”罗杰半晌不言语。凯丝玲弯下腰去整理溜冰鞋的鞋带,把短裙子一掀掀到
脖子背后去,露出裤子上面一截光脊梁,脊梁上稀稀地印着爽身粉的白迹子。

罗杰望着那冷落的街衢。街那边,一个印度女人,兜着玫瑰紫的披风,下面露出柠檬黄
的莲蓬式裤脚管,走进一所灰色的破烂洋房里面去了。那房子背后,一点遮拦也没有,就是
藕色的天与海。天是热而闷,说不上来是晴还是阴的。罗杰把胳膊支在车门上,手托住了
头……哭泣!在结婚的日子!当然,那是在情理之中。一个女孩子初次离开家与母亲……微
带一些感伤的气氛,那是合式的,甚至于是必需的。但是发乎情,止乎礼,这样的齐打伙儿
举起哀来,似乎过分了一些。无论如何,这到底不是初民社会里的劫掠婚姻,把女儿嫁到另
一个部落里去,生离死别永远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他一面这么想着,一面却深深觉得自己
的自私。蜜秋儿太太是除了这三个女儿之外,一无所有的人。她们母女间的关系,自然分外
密切。现在他要把愫细带走了,这最后数小时的话别,他还吝于给她们么?然而他是一个英
国人,对于任何感情的流露,除非是绝对必要的,他总觉得有些多余。他怕真正的,血与肉
的人生。不幸,人是活的,但是我们越少提起这件事越好。不幸,他爱愫细,但是他很知道
那是多么傻的一回事。只有今天,他可以纵容他自己这么傻——如他刚才告诉自己的话一
般,傻就傻吧!一生只有这么一天!屋里的女人们哭尽管哭,他得去问候愫细一下,即使不
能够见她一面,也可以得到她的一些消息。他跳下车来,带了花,走下一截纤长的石级,去
揿蜜秋儿家门上的铃,仆欧给他开了门。为了要请客,那间阴暗宽绰的客厅今天是收拾清楚
了,狗和孩子都没有放进来过,显得有点空洞洞地。瓶里插了苍兰与百合,穹门那边的餐室
里,放着整台的雪亮的香槟酒杯,与一叠叠的五彩盘龙碟子,大盘里的夹心面包用爱尔兰细
麻布的罩子盖得严严地。罗杰在他常坐的那张绿漆藤椅上坐下了。才坐下,蜜秋儿太太就进
来了;大热天,根本就不宜于动感情;如果人再胖一些,那就更为吃力。蜜秋儿太太的人中
上满是汗,像生了一嘴的银白胡子茬儿。她的眼圈还是红红的,两手互握着,搁在心口上,
问道:“罗杰,你怎么这个时候跑来了?出了什么事么?”罗杰站起身来笑道:“没有什
么,买了些花送来给你和靡丽笙,希望颜色不犯冲;早些儿想着就好了!”他向来不大注意
女人穿的衣服的,但是现在特地看了蜜秋儿太太一眼。她已经把衣服穿好了,是一件枣红色
的,但是蜜秋儿太太一向穿惯了黑,她的个性里大量吸入了一般守礼谨严的寡妇们的黑沉沉
的气氛,随便她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总似乎是一身黑,胖虽胖,依然楚楚可怜。她打开了花
盒子,哟了一声道:“瞧你这浪费的孩子!”说着,便过来吻了他一下,眼圈儿更红了。罗
杰道:“愫细觉得怎么样,还好么?”蜜秋儿太太勉强笑道:“她在收拾头发呢。我看你,
不必在这里多坐了,她这会子心里乱得很,哪里匀得出工夫来应酬你?就有工夫,也不成;
那是规矩如此。如果你已经吃过了午饭,也就可以去换衣服了。”罗杰被她一句话提醒了,
依稀记得,在正午十二点到一点半的时候,普通人似乎是有这么一个吃饭的习惯。便道:
“我不饿,我早上才吃过东西。”蜜秋儿太太道:“可了不得!你连饭也不要吃了,那可不
行!”罗杰只得拿起他的帽子道:“我这就到饭馆子里去。”蜜秋儿太太道:“我不相信你
真会去。我亲爱的罗杰,你把人饿虚了,神经过度紧张,在礼拜堂里要失仪的。你还是在这
儿等一会,我去弄些冷的给你吃。”便匆匆地出去了。被她这一张罗,罗杰忽然觉得他的神
经的确有松弛一下的必要;他靠在藤椅子上,把腿伸直了,两只手插在裤袋里。轻轻地吹着
口哨。吹了一半,发现他吹的是婚礼进行曲,连忙停住了。只见门一开,靡丽笙抱着一只电
风扇走了进来。靡丽笙大约是不知道客厅里有人;脸上湿漉漉地还挂着泪珠儿,赤褐色的头
发乱蓬蓬地披在腮颊上。身上穿着一件半旧的雪青绉纱挖领短衫,象牙白山东绸裙。也许在
一部分人的眼光里看来,靡丽笙是和愫细一样的美,只是她的脸庞过于瘦削。她和愫细一般
的有着厚沉沉的双眼皮,但是她的眼角微微下垂,别有一种凄楚的韵致。罗杰跳起身来笑
道:“早安,靡丽笙。”靡丽笙站住了脚道:“啊,你来了!”她把电风扇搁在地上,迅疾
地向他走来,走到他跟前,她把一只手按在她袒露的咽喉上,低低地叫了一声“罗杰!”罗
杰感到非常的不安,他把身背后的藤椅子推开了一些,人就跟着向后让了一让,问道:“靡
丽笙,你有些不舒服么?”靡丽笙突然扳住了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捧住了脸,呜咽地说道:
“罗杰,请你好好的当心愫细!”罗杰微笑道:“你放心,我爱她,我不会不当心她的!”
一面说,一面轻轻地移开了她搁在他肩头的那只手,自己又向藤椅的一旁退了一步。靡丽笙
颓然地把手支在藤椅背上,人也就摇摇晃晃地向藤椅子上倒了下去。罗杰急了,连声问道: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靡丽笙?”靡丽笙扭过身子,伏在椅背上,放声哭了起来,一头
哭,一头说,罗杰听不清她说些什么,只得弯下腰去柔声说:“对不起,靡丽笙,你再说一
遍。”靡丽笙抬起头来,睁开了一双空落落的蓝灰的大眼睛,入了迷似地凝视着地上的电风
扇,断断续续说道:“你爱她……我的丈夫也是爱我的,但是他……他待我……他待我的态
度,比禽兽……还不如!他简直不拿我当人看,因为……他说是因为他爱我……”罗杰站直
了身子,背过脸去道:“靡丽笙,你不应当把这些话告诉我。我没有资格与闻你的家庭秘
密。”靡丽笙道:“是的,我不应当把这种可耻的事说给你听,使你窘。凭什么你要给我同
情?”罗杰背对着她,皱了眉毛,捏紧了两只拳头,轻轻地互击着,用庄重的,略微有些僵
僵的声音说道:“我对于你的不幸,充分的抱着同情。”靡丽笙颤声道:“你别误会了我的
意思;我……我并不是为了要你的同情而告诉你。我是为愫细害怕。男人……都是一样的—
—”罗杰满心不快地笑了一声,打断她的话道:“这一点,你错了;像你丈夫那么的人,很
少很少。”靡丽笙把她那尖尖的下巴颏儿抵在手背上,惨惨戚戚地瞅着他,道:“你怎么知
道你不是少数中的一个?我的丈夫外表是一个极正常的人。你也许还没有发觉你和旁人有什
么不同;这是你第一次结婚。”罗杰对于他自己突然失去了控制力,他掉过身来,向靡丽笙
大声道:“是的,这是我第一次结婚!请你记得,再过两小时,我就要结婚了!你这些丧气
话,什么时候不可以对我讲,偏偏要拣在今天?”靡丽笙哭道:“请你原谅我,我都是为了
愫细——”罗杰道:“为了愫细!即使我是一个最正常的人,也要给你逼疯了!你这是为愫
细打算么?”靡丽笙抽噎着答道:“我是为愫细害怕……”罗杰猛力摇撼着她的肩膀,嘎声
问道:“愫细知道你的离婚的实情么?”靡丽笙被他摇得泪花四溅,答不出话来。罗杰道:
“你说!你说!你把这些话告诉过你妹妹没有?”那该在愫细的脑子里留下多么坏的印象!
他怎么能够克服愫细的恐怖呢!靡丽笙叫道:“罗杰,快住手,我受不了!”罗杰松了她的
肩膀,把她砰的一声摔在椅背上,道:“你告诉我:你的事,你母亲自然是知道得很清楚,
你妹妹呢?”靡丽笙疲乏地答道:“她不知道。你想我母亲会容许她知道么?连我们所读的
报纸,也要经母亲检查过才让我们看的。”罗杰一口气渐渐缓了过来,他也觉得异常的疲
倦。他抓起了帽子想走,趁着还有时候,他要回去喝两杯威士忌,提一提神,然后换上礼
服。他早已忘了他在这儿等些什么。

正在这当儿,蜜秋儿太太系着一条白底滚红边的桃花围裙,端着一只食盘,颤巍巍地进
来了;一眼看见靡丽笙,便是一怔。罗杰干咳了一声,解释道:“靡丽笙送了风扇下来,忽
然发起晕来,不会是中了暑吧?”蜜秋儿太太叹了一声道:“越是忙,越是给人添出麻烦
来!你快给我上去躺一会儿吧。”她把靡丽笙扶了起来,送到门口,靡丽笙道:“行了,我
自己能走。”便娇怯怯的上楼去了。这里蜜秋儿太太逼着罗杰吃她给他预备的冷牛肝和罐头
芦笋汤。罗杰吃着,不做声。蜜秋儿太太在一旁坐下,慢慢地问道:“靡丽笙和你说了些什
么?”罗杰拿起饭巾来揩了揩嘴,答道:“关于她的丈夫的事。”这一句话才出口,屋子里
仿佛一阵阴风飒飒吹过,蜜秋儿太太半晌没说话。罗杰把那饭巾狠狠地团成一团,放在食盘
里,看它渐渐地松开了,又伸手去把它团皱了,捏得紧紧地不放,蜜秋儿太太轻轻地把手搁
在他手背上,低声下气道:“她不该单拣今天告诉你这个,可是,我想你一定能够懂得,今
天,她心里特别的不好受……愫细同你太美满了,她看着有些刺激。你知道的,她是一个伤
心人……”罗杰又把饭巾拿起来,扯了一角,擦了擦嘴,淡淡的一笑。当然,靡丽笙是可怜
的,蜜秋儿太太也是可怜的;愫细也是可怜的;这样的姿容,这样的年纪,一辈子埋没在这
阴湿,郁热,异邦人的小城里,嫁给他这样一个活了半世无功无过庸庸碌碌的人。他自己也
是可怜,爱她爱得那么厉害,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老是怕自己做出一些非英国式的傻事
来,也许他会淌下眼泪来,吻她的手,吻她的脚。无论谁,爱无论谁,爱到那个地步,总该
是可怜的……人,谁不是可怜的,可怜不了那么许多!他应当对蜜秋儿太太说两句同情的,
愤慨的话,靡丽笙等于是他的姊姊,自己的姊姊为人欺负了,不能不表示痛心疾首,但是他
不能够。今天,他是一个自私的人,他是新郎,一切人的注意的集中点。谁都应当体谅他,
安慰他,取笑他,贺他,吊他失去的自由。为什么今天他尽遇着自私的人,人人都被包围在
他们自身的悲剧空气里?

哪!蜜秋儿太太又哭了,她说:“为什么我这孩子也跟我一样的命苦!谁想得到……索
性像了我倒也罢了。蜜秋儿先生死了,丢下三个孩子,跟着我千辛万苦地过日子,那是人间
常有的事,不比她这样……稀奇的变卦!说出去也难听,叫靡丽笙以后怎样做人呢?”她扭
过身去找手绢子,罗杰看着她,她肋下汗湿了一大片,背上也汗溻了,枣红色的衣衫变成了
黑的。眼泪与汗!眼泪与汗!阴阴的,炎热的天——结婚的一天!他突然一阵恶心。无疑
地,蜜秋儿太太与靡丽笙两人都有充分的悲哀的理由。罗杰安白登就是理由之一。为了他,
蜜秋儿太太失去了愫细。为了愫细和他今天结婚,靡丽笙触动了自己的心事。罗杰应当觉得
抱歉,心虚,然而他对她们只有极强烈的憎厌。谁不憎厌他们自己待亏了的人?罗杰很知道
他在这一刹那是一个野蛮的、无可理喻的动物。他站起身来,戴上了帽子就走。出了房门,
方才想起来,重新探头进去说了一句:“我想我该去了。”蜜秋儿太太被泪水糊住了眼睛,
像盲人似地摸索着手绢子,鼻子里吸了两吸,沙声道:“去吧,亲爱的,愿你幸福!”罗杰
道:“谢谢你。”他到外边,上了车,街上有一些淡淡的太阳影子。凯丝玲站在一个卖木瓜
的摊子前面,背着手闲看着,见他出来了,向他喊:“走了么,罗杰?”罗杰并不向她看,
只挥了一挥手,就把车子开走了。一个多钟头后,在教堂里,他的心境略趋平和。一排一排
的白蜡烛的火光,在织金帐幔前跳跃着。风琴上的音乐,如同洪大的风,吹得烛光直向一边
飘。圣坛两旁的长窗,是紫色的玻璃。主教站在上面,粉红色的头皮,一头雪白的短头发楂
子,很像蘸了糖的杨梅。窗子里反映进来的紫色,却给他加上了一匝青莲色的顶上圆光。一
切都是欢愉的,合理化的。罗杰愿意他的母亲在这儿;她年纪太大了,不然他也许会把她从
英国接来,参加这婚礼。……音乐的调子一变,愫细来了。他把身子略微侧一侧,就可以看
见她。用不着看,她的脸庞和身段上每一个细微的雕镂线条,他都是熟悉的——熟悉的;同
时又有些渺茫,仿佛她是他前生画的一张图——不,他想画而没画成的一张图。现在,他前
生所做的这个梦,向他缓缓地走过来了;裹着银白的纱,云里雾里,向他走过来了。走过玫
瑰色的窗子,她变了玫瑰色;走过蓝色的窗子,她变了蓝色;走过金黄色的窗子,她和她的
头发燃烧起来了。……随后就是婚礼中的对答,主教的宣讲,新郎新娘和全体证人到里面的
小房间里签了字,走出来,宾客向他们抛洒米粒和红绿纸屑。去拍照时,他同愫细单独坐一
辆车;这时耳边没有教堂的音乐与喧嚷的人声,一切都静了下来,他又觉得不安起来。愫细
隔着喜纱向他微笑着,像玻璃纸包扎着的一个贵重的大洋娃娃,窝在一堆卷曲的小白纸条
里。他问道:“累了么?”愫细摇摇头,他凑近了些,低声道:“如果你不累,我希望你回
答我一句话。”愫细笑道:“又来了!你问过我多少遍了?”罗杰道:“是的,这是最后一
次我问你。现在已经太晚了一些,可是……还来得及。”愫细把两只手托住了他的脸,柔声
道:“滑稽的人!”罗杰道:“愫细,你为什么喜欢我?”愫细把两只拇指顺着他的眉毛慢
慢地抹过去,道:“因为你的眉毛……这样。”又顺着他的眼眶慢慢抹过去,道:“因为你
的眼睛……这样。”罗杰抓住她的手吻了一下,然后去吻她的嘴。过了一会,他又问道:
“你喜欢我到和我结婚的程度么?我的意思是……你确实知道你喜欢我到这个程度么?”她
重复了一句道:“滑稽的人!”他们又吻了。再过了一会,愫细发觉罗杰仍旧在那里眼睁睁
地望着她,若有所思,便笑着,撮尖的嘴唇,向他的眼睛里吹了一口气,罗杰只得闭上眼
睛。两人重新吻了起来。他们拍了照片,然后到蜜秋儿宅里去招待贺客,一直闹到晚上,人
方才渐渐散去,他们回到罗杰的寓所的时候,已近午夜了。罗杰因为是华南大学男生宿舍的
舍监,因此他的住宅与宿舍距离极近,便于照应一切。房屋的后部与学生的网球场相通,前
门临着倾斜的,窄窄的汽车道;那条水泥路,两旁沿着铁栏杆,纡回曲折地下山去了。那时
候,夜深了,月光照得地上碧清;铁栏杆外,挨挨挤挤长着墨绿的木槿树;地底下喷出来的
热气,凝结成了一朵朵多大的绯红的花。木槿花是南洋种,充满了热带森林中的回忆——回
忆里有眼睛亮晶晶的黑色的怪兽,也有半开化的人们的爱。木槿树下面,枝枝叶叶,不多的
空隙里,生着各种的草花,都是毒辣的黄色,紫色,深粉红——火山的涎沫。还有一种背对
背开的并蒂莲花,白的,上面有老虎黄的斑纹。在这些花木之间,又有无数的昆虫,蠕蠕地
爬动,唧唧地叫唤着,再加上银色的小四脚蛇,阁阁作响的青蛙,造成一片怔忡不宁的庞大
而不彻底的寂静。忽然水泥路上一阵脚步响,一个人踏着拖鞋,拍搭拍搭地往下狂奔,后面
又追来了一个人,叫道:“愫细!愫细!”愫细的拖鞋比人去得快,她赤着一只脚,一溜溜
下一大截子路,在铁栏杆转弯的地方,人赶上了鞋,给鞋子一绊,她急忙抱住了栏杆,身子
往下一挫,就不见了。罗杰吓呆了,站住了脚,站了一会,方才继续跑下去。到了转弯的地
方,找不到她;一直到路的尽头,连一个人影子也没有,他一阵阵地冒汗,把一套条纹布的
睡衣,全湿透了。他站在一棵树底下,身边就是一个自来水井,水潺潺地往地道里流。他明
知道井里再也淹不死人,还是忍不住要弯下腰向井里张望,月光照得里面雪亮,分明藏不了
人。这一定是一个梦——一个噩梦!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站了多少时候。他听见马路上有
人说着话,走上山来了,是两个中国学生。他们知道舍监今天才结婚,没有人管束他们,所
以玩得这么晚才回宿舍来。罗杰连忙一闪,闪在阴影里,让他们走过;如果他让他们看见
了,他们一定诧异得很,加上许多推测,沸沸扬扬地传说开去。他向来是小心谨慎爱惜名誉
的一个人。他们走过了,他怕后面还有比他们回来得更晚的。因此他也就悄悄跟着上来,回
到他自己的屋子里去了。华南大学的学生,并不是个个都利用舍监疏防的机会出去跳舞的。
有一个医科六年生,是印度人,名唤摩兴德拉,正在那里孜孜对不起——你必得帮我的
忙!”一面说,一面朝他奔了过来。摩兴德拉慌得连爬带跌离了床。他床上吊着圆顶珠罗纱
蚊帐,愫细一把揪住了那帐子,顺势把它扭了几扭,绞得和石柱一般结实;她就昏沉沉地抱
住了这柱子。究竟帐子是悬空的,禁不起全身的重量这一压,她就跟着帐子一同左右地摇摆
着。摩兴德拉扎煞着两只手望着她。他虽然没有去参加今天舍监的婚礼,却也认得愫细,她
和他们的舍监的罗曼史是学生们普遍的谈话资料,他们的订婚照片也在《南中国日报》上登
载过。摩兴德拉战战兢兢地问道:“你——你是安白登太太么?”这一句话,愫细听了,异
常刺耳。她哪里禁得住思前想后一下,早已嚎啕大哭起来。一面哭,一面蹬脚,脚上只有一
只金缎拖鞋。那一只光着的脚划破了许多处,全是血迹子。她这一闹,便惊动了左邻右舍,
大批的学生,趿上鞋子,睡眼惺忪地拥到摩兴德拉的房门口来。一开门,只见屋里暗暗的,
只有书桌底下一只手电筒的光,横射出来,照亮了一个女人的轻纱睡衣里面两只粉嘟嘟的玉
腿,在擂鼓一般跳动。离她三尺来远,站着摩兴德拉的两条黑腿,又瘦又长,踏在姜黄色的
皮拖鞋里。门口越发人声嘈杂起来,有一个人问道:“摩兴德拉,我们可以进来么?”摩兴
德拉越急越张口结舌的,答不出话来。有一个学生伸手捻开了电灯,摩兴德拉如同见了亲人
一般,向他们这边飞跑过来,叫道:“你们看,这是怎么一回事?安白登太太……”有人笑
道:“怎么一回事?我们正要问你呢!”摩兴德拉急得要动武道:“怎么要问我?你——你
不要血口喷人!”旁边有一个人劝住了他道:“又没有说你什么。”摩兴德拉把手插在头发
里一阵搔,恨恨道:“这不是闹着玩的!你们说话没有分寸不要紧,我的毕业文凭也许要生
问题!我念书念得正出神,安白登太太撞进来了,进来了就哭!”众人听了,面面相觑。内
中有一个提议道:“安白登先生不知道哪儿去了?我们去把他找来。”愫细听了,脸也青
了,把牙一咬,顿脚道:“谁敢去找他?”没有人回答。她又提高了喉咙尖叫道:“谁敢去
找他?”大家沉默了一会,有一个学生说道:“安白登太太,您要原谅我们不知道里面的细
情,不晓得应该怎么样处置……”愫细把脸埋在帐子里,呜呜咽咽哭了起来道:“我求你们
不要问我……我求你们!但是,你们得答应我别去找他。我不愿意见他;我受不了。他是个
畜生!”众人都怔住了,半晌不敢出声。他们都是年青的人,眼看着这么一个美丽而悲哀的
女孩子,一个个心酸起来,又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去端了一只椅子来,劝道:“您先坐下来
歇歇!”愫细一歪身坐下了,上半身兀自伏在摩兴德拉的帐子上,哭得天昏地黑,腰一软,
椅子坐不稳,竟溜到地上去,双膝跪在地上。众学生商议道:“这时候几点钟了?……横竖
天也快要亮了,我们可以去把校长请来,或是请教务主任。”摩兴德拉只求卸责,忙道:
“我们快快就去;去晚了,反而要被他们见怪。”愫细伸出一只萎顿的手来,摆了一摆,止
住了他们;良久,她才挣出了一句话道:“我要回家!”摩兴德拉追问道:“您家里电话号
码是几号?要打电话叫人来接么?”愫细摇头拭泪道:“方才我就打算回去的,我预备下山
去打电话,或是叫一辆车子。后来,我又想:不,我不能够……我母亲……为了我……累了
这些天……这时好容易忙定了,我还不让她休息一晚?……我可怜的母亲,我将怎样告诉她
呢?”有一个学生嘴快,接上去问道:“安白登先生他……”愫细锐叫道:“不要提起他的
名字!”一个架着玳瑁框眼镜的文科学生冷冷地叹了一口气道:“越是道貌岸然的人,私生
活越是不检点。我早觉得安白登这个人太规矩了,恐怕要发生变态心理。”有几个年纪小些
的男孩子们,七嘴八舌地查问,被几个大的撵出去了,说他们不够资格与闻这种事。一个足
球健将叉着腰,义愤填胸地道:“安白登太太,我们陪您见校长去,管教他香港立不住
脚!”大家哄然道:“这种人,也配做我们的教授,也配做我们的舍监!”一齐怂恿着愫
细,立时就要去找校长。还是那文科学生心细,说道:“半夜三更的,把老头子喊醒了,他
纵然碍在女太太面上,不好意思发脾气,决不会怎样的热心帮忙。我看还是再待几个钟头,
安白登太太可以在这屋里休息一下,摩兴德拉到我那屋子里去睡好了。”那体育健将皱着眉
毛,向他耳语道:“让她一个人在这里,不大妥当;看她那样子,刺激受得很深了。我们不
能给她一个机会寻短见。”那文科学生便向愫细道:“如果您不反对的话,我们留四五个人
在这屋里照顾您,也给您壮壮胆。”愫细低声道:“谢谢你们,请不要为了我费事。”学生
们又商议了一会,把愫细安置在一张藤椅子上,他们公推了四个人,连摩兴德拉在内,胡乱
靠在床上,睡了几个钟头。

愫细坐在藤椅上,身上兜了一条毛巾被,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人一动也不动,眼睛却
始终静静地睁着。摩兴德拉的窗子外面,斜切过山麓的黑影子,山后头的天是冻结了的湖的
冰蓝色,大半个月亮,不规则的圆形,如同冰破处的银灿灿的一汪水。不久,月亮就不见
了,整个的天全冻住了;还是淡淡的蓝色,可是已经是早晨。夏天的早晨温度很低,摩兴德
拉借了一件白外套给愫细穿在睡衣外面,但是愫细觉得这样去见校长,太不成模样,表示她
愿意回到安白登宅里去取一件衣服来换上。就有人自告奋勇到那儿去探风声。他走过安白登
的汽车间,看见两扇门大开着,汽车不见了,显然是安白登已离开了家。那学生绕到大门前
去揿铃,说有要紧事找安白登先生;仆欧回说主人还没有起来,那学生坚执着说有急事;仆
欧先是不肯去搅扰安白登,讨个没趣,被他磨得没法,只得进去了。过了一会,满面惊讶地
出来了,反问那学生究竟有什么事要见安白登先生。那学生看这情形,知道安白登的确是不
在家,便随意扯了个谎,搪塞了过去,一溜烟奔回宿舍来报信。这里全体学生便护送着愫
细,浩浩荡荡向安宅走来;仆欧见了愫细,好生奇怪,却又摸不着头脑,愫细也不睬他,自
去换上了一件黑纱便服,又用一条黑色“累丝”网巾,束上她的黄头发。学生们陪着她爬山
越岭,抄近路来到校长宅里。愫细回过身来向他们做了一个手势,仿佛预备要求他们等在外
面,让她独自进去。学生们到了那里,本来就有点胆寒,不等她开口,早就在台阶上坐了下
来;这一等就等了几个时辰。愫细再出来的时候,太阳黄黄地照在门前的藤萝架上,架上爬
着许多浓蓝色的牵牛花,紫色的也有。学生们抬起头来静静地望着她,急于要听她叙说校长
的反应。愫细微微张着嘴,把一只手指缓缓摸着嘴角,沉默了一会。她说话的时候,声音也
很平淡,她说:“巴克先生很同情我,很同情我,但是他劝我回到罗杰那儿去。”她采了一
朵深蓝色的牵牛花,向花心吹了一口气。她记起昨天从教堂里出来的时候,在汽车里,他那
样眼睁睁地看着她,她向他的眼睛里吹了一口气,使他闭上了眼。罗杰安白登的眼睛是蓝的
——虽然很少人注意到这件事实,其实并不很蓝,但是愫细每逢感情冲动时,往往能够幻想
它们是这朵牵牛花的颜色。她又吹吹那朵花,笑了一笑,把它放在手心里,两只手拍了一
下,把花压扁了。有一个学生咳了一声道:“安白登平时对巴克拍马屁,显然是拍到家
了!”又有一个说道:“巴克怕闹出去于学校的名誉不好听。”愫细掷去了那朵扁的牵牛
花。学校的名誉!那么个破学堂!毁了它又怎样?罗杰——他把她所有的理想都给毁了。她
问道:“你们的教务主任是毛立士?”学生们答道:“是的。”愫细道:“我记得他是个和
善的老头子,顶爱跟女孩子们说笑话。……走,我们去见他去。”学生们道:“现在不很早
了,毛立士大约已经到学校里去了,我们可以直接到他的办公室里去。”这一次,学生们毫
无顾忌地拥在两扇半截的活络的百叶门外面,与闻他们的谈话,连教务主任的书记在内。听
到后来,校役,花匠,医科工科文科的办公人员,全来凑热闹。愫细和毛立士都把喉咙放得
低低的,因此只听见毛立士一句句地问,愫细一句半句地答,回答的内容却听不清楚。问到
后来,愫细不回答了,只是哽咽着。

毛立士打了个电话给蜜秋儿太太,叫她立刻来接愫细。不多一刻,蜜秋儿太太和靡丽笙
两个慌慌张张,衣冠不整地坐了出差汽车赶来了。毛立士把一只手臂兜住愫细的肩膀,把她
珍重地送了出来,扶上了车。学生们见了毛立士,连忙三三五五散了开去。自去谈论这回
事。他们目前注意的焦点,便是安白登的下落,有的说他一定是没脸见人,躲了起来;有的
说他是到湾仔去找能够使他满足的女人去了;有的说他隐伏在下意识内的神经病发作了;因
为神经病患者的初期病症之一,往往是色情狂。

罗杰安白登自己痛苦固然痛苦,却没有想象到有这么许多人关心他。头一天晚上,他悄
悄地回到他的卧室里,坐在床上看墙上挂着的愫细的照片。照片在暗影里,看不清。他伸手
把那盏旧式的活动挂灯拉得低低的,把光对准了照片的镜架,灯是旧的,可是那嵌白暗龙仿
古的瓷灯罩子,是愫细新近给他挑选的。强烈的光在照片的玻璃上,愫细的脸像浮在水面上
的一朵白荷花。他突然发现他自己像一个孩子似地跪在矮橱上,怎样会爬上去的,他一点也
不记得。双手捧着照相框子,吻着愫细的脸。隔在他们中间的只有冰凉的玻璃。不,不是玻
璃,是他的火烫的嘴唇隔开了他们。愫细和他是相爱的,但是他的过度的热情把他们隔绝
了。那么,是他不对?不,不,还有一层……他再度躺到床上去的时候,像轰雷掣电一般,
他悟到了这一点:原来靡丽笙的丈夫是一个顶普通的人!和他一模一样的一个普通的人!他
仰面睡着,把两只手垫在头颈底下,那盏电灯离他不到一尺远,七十五支光,正照在他的脸
上,他觉也不觉得。

天亮了,灯光渐渐地淡了下去。他一骨碌坐起身来。他得离开这里,快快的。他不愿意
看见仆欧们;当然他用不着解释给他们听为什么他的新太太失踪了,但是……他不愿意看见
他们。他匆匆地跑到汽车间里,在黎明中把车子开了出来。愫细……黑夜里在山上乱跑,不
会出了什么事吧?至少他应当打电话到蜜秋儿宅里去问她回了家没有?如果没有,他应当四
面八方到亲友处去探访消息,报告巡捕房,报告水上侦缉队,报告轮船公司……他迎着风笑
了。应当!在新婚的第一个早晨,她应当使他这么痛苦么?

一个觉得比死还要难受的人,对于随便谁都不负任何的责任。他一口气把车子开了十多
里路,来到海岸上,他和几个独身的朋友们共同组织的小俱乐部里。今天不是周末,朋友们
都工作着,因此那简单的绿漆小木屋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坐在海滩上,在太阳,沙,与海
水的蒸热之中,过了一个上午,又是一个下午。整个的世界像一个蛀空了的牙齿,麻木木
的,倒也不觉得什么,只是风来的时候,隐隐的有一些酸痛。等到他自己相信他已经恢复了
控制力的时候,他重新驾了车回来,仆欧们见了他,并不敢问起什么。他打电话给蜜秋儿太
太。蜜秋儿太太道:“哪!你是罗杰……”罗杰道:“愫细在您那儿么?”蜜秋儿太太顿了
一顿道:“在这儿。”罗杰道:“我马上就来!”蜜秋儿太太又顿了一顿道:“好,你
来!”罗杰把听筒拿在手里且不挂。听见那边也是静静地把听筒拿在手里,仿佛是发了一回
子怔,方才橐的一声挂断了。

罗杰坐车往高街去,一路想着,他对于这件事,看得太严重了,怕羞是女孩子的常态,
愫细生长在特殊的环境下,也许比别人更为糊涂一些;他们的同居生活并不是没有成功的希
望。目前的香港是昨天的不愉快的回忆的背景,但是他们可以一同到日本或是夏威夷度蜜月
去,在那辽远的美丽的地方,他可以试着给她一些爱的教育。爱的教育!那一类的肉麻的名
词永远引起他的反感。在那一刹那,他几乎愿望他所娶的是一个较近人情的富有经验的坏女
人,一个不需要“爱的教育”的女人。他到了高街,蜜秋儿太太自己来开了门,笑道:“这
个时候才来,罗杰!把我们急坏了。你们两个人都是小孩子脾气,闹的简直不象话!”罗杰
问道:“愫细在哪儿?”蜜秋儿太太道:“在后楼的阳台上。”她在前面引路上楼。罗杰觉
得她虽然勉强做出轻快的开玩笑的态度,脸上却红一阵白一阵,神色不定。她似乎有一些怕
他,又仿佛有点儿不乐意,怪他不道歉。罗杰把嘴唇抿紧了;凭什么他要道歉?他做错了什
么事?到了楼梯口,蜜秋儿太太站住了脚,把一只手按住罗杰的手臂,迟疑地道:“罗
杰……”罗杰道:“我知道!”他单独地向后楼走去。蜜秋儿太太手扶着楼梯笑道:“愿你
运气好!”罗杰才走了几步路,猛然停住了。昨天中午,在行婚礼之前,像诅咒似的,她也
曾经为他们祝福……他皱着眉,把眼睛很快地闭了一下,又睁开了。他没有回过头来,草草
地说了一声:“谢谢你!”就进了房。那是凯丝玲的卧室,暗沉沉地没点灯,空气里飘着爽
身粉的气味。玻璃门开着,愫细大约是刚洗过澡,披着白绸的晨衣,背对着他坐在小阳台的
铁栏杆上。阳台底下的街道,地势倾斜,拖泥带草猛跌下十来丈去,因此一眼望出去,空无
所有,只看见黄昏的海,九龙对岸,一串串碧绿的汽油灯,一闪一闪地霎着眼睛。罗杰站在
玻璃门口,低低地叫了一声“愫细!”愫细一动也不动,可是她管不住她的白绸衫被风卷着
豁喇喇拍着栏杆,罗杰也管不住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走到愫细背后,想把手搁在她
肩膀上,可是两手在空中虚虚地比画了一下,又垂了下来。他说:“愫细,请你原宥我!”
他违反了他的本心说出这句话,因为他现在原宥了她的天真。

愫细扭过身来,捉住了他的手,放在她的腮边,哭道:“我原宥你!我原宥你!呵,罗
杰,你为什么不早一些给我一个机会说这句话?我恨了你一整天!”罗杰道:“亲爱的!”
她把身子旋过来就着他,很有滑下栏杆去的危险。他待要凑近一些让她靠住他,又仿佛……
更危险。他踌躇了一会,从栏杆底下钻了过去,面朝里坐在第二格栏杆上。两个人跟孩子似
的面对面坐着。罗杰道:“我们明天就度蜜月去。”愫细诧异道:“你不是说要等下一个
月,大考结束之后么?”罗杰道:“不,明天!日本,夏威夷,马尼拉,随你拣。”愫细把
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昨天,罗杰对她的态度是不对的,但是,经过了这一些波折,他现
在知道忏悔了。这是她给他的“爱的教育”的第一步。日本,夏威夷……在异邦的神秘的月
色下,她可以完成她的“爱的教育”。她说:“你想他们肯放你走么?”罗杰笑道:“他们
管得了我么?无论如何,我在这里做了十五年的事,这一点总可以通融。”愫细道:“我们
可以去多久?六个礼拜?两个月?”罗杰道:“整个的暑假。”愫细又把他的手紧了一紧。
天暗了,风也紧了。罗杰坐的地位比较低,愫细的衣角,给风吹着,直窜到他的脸上去。她
笑着用两只手去护住他的脸颊;她的拇指又徐徐地顺着他的盾毛抹过去,顺着他的眼皮抹过
去。这一次,她没说什么,但是他不由得记起了她的温馨的言语。他说:“我们该回去了
吧?”她点点头。他们挽着手臂,穿过凯丝玲的房间,走了出来。

蜜秋儿太太依旧立在她原来的地方,在楼上的楼梯口。楼下的楼梯口,立着靡丽笙,赤
褐色的头发乱蓬蓬披着,脸色雪白,眼眶底下有些肿,头抬着,尖下巴极力向前伸出,似乎
和楼上的蜜秋儿太太有过一番激烈的争辩。罗杰道:“晚安,靡丽笙!”靡丽笙不答。她直
直地垂着两只手臂,手指揸开了又团紧了。蜜秋儿太太蹬蹬蹬三步并做两步赶在他们前面奔
下楼去,抱住了靡丽笙,直把她向墙上推,仿佛怕她有什么举动似的。罗杰看见这个情形,
不禁变色。愫细把头靠在他的手臂上,细声说道:“夏威夷……”是的,明天他们要到夏威
夷去了,远远地离开了靡丽笙,蜜秋儿太太,仆欧……知道他们的事的人多虽不多,已经够
使人难堪的。当然,等他们旅行回来之后,依旧要见到这些人,但是那时候,他们有了真正
的密切的结合,一切的猜疑都泯灭了,他们谁也不怕了。罗杰向愫细微微一笑,两个人依旧
挽着手走下楼去。走过靡丽笙前面,虽然是初夏的晚上,温度突然下降,罗杰可以觉得靡丽
笙呼吸间一阵阵的白气,喷在他的颈项上。他回过头去向蜜秋儿太太说道:“再会,妈!”
愫细也说:“妈,明天见!”蜜秋儿太太道:“明天见,亲爱的!”靡丽笙轻轻地哼了一
声,也不知道她是笑还是呻吟。她说:“妈,到底愫细比我勇敢。我后来没跟佛兰克在电话
上说过一句话。”她提到她丈夫佛兰克的名字的时候,薄薄的嘴唇向上一掀,露出一排小小
的牙齿来,在灯光下,白得发蓝,小蓝牙齿……罗杰打了个寒噤。蜜秋儿太太道:“来,靡
丽笙,我们到阳台上乘凉去。”罗杰和愫细出门上了车,在车上很少说话,说的都是关于明
天买船票的种种手续。愫细打算一到家就去整理行装;到了家,罗杰吩咐仆欧们预备晚饭。
仆欧们似乎依旧有些皇皇然,失魂落魄似的。卧室也没有给他们收拾过;那盏灯还是扯得低
低的,离床不到一尺远。罗杰抬头望了一望愫细的照片,又低头望了一望愫细,简直不能相
信她真的在这间屋子里。他把手扶着灯罩子,对准了光,直向她脸上照过来。愫细睁不开眼
睛,一面笑一面锐叫道:“喂,喂!你这是做什么?”她把两只手掩住了眼睛,头向后仰
着,笑的时候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齿,白得发蓝。……小蓝牙齿!但是多么美!灯影里飘着她
的松松的淡金色的头发。长着这样轻柔的头发的人,脑子里总该充满着轻柔的梦罢?梦里总
该有他罢?

他丢开了那盏灯,灯低低地摇晃着,满屋子里摇晃着他们的庞大的黑影。他想吻她,她
说:“现在你先吻我的腮,待会儿,我们说晚安的时候,也许我让你吻我的嘴。”后来,他
预备将灯推上去,归还原处,她说:“不,让它去,我喜欢这些影子。”罗杰笑道:“影子
使我有些发慌;我们顶小的动作全给他们放大了十几倍,在屋顶上表演出来。”愫细道:
“依我说,放得还不够大。呵,罗杰,我要人人都知道,我多么爱你。我要人人都知道你是
多么可爱的一个人!”罗杰又想吻她。仆欧敲门进来报道:“巴克先生来了。”愫细噘着嘴
道:“你瞧,你还没有去向校长请假,他倒先来拦阻你了!”罗杰笑道:“哪有这样的话?
他来得正好,省得我明天去找他。”便匆匆地到客室里来。巴克背着手,面向着外,站在窗
前。他是个细高个子,背有些驼,鬓边还留着两撮子雪白的头发,头顶正中却只余下光荡荡
的鲜红的脑勺子,像一只喜蛋。罗杰笑道:“晚上好,巴克先生,我正要找你呢。我们明天
要到夏威夷去,虽然学校里还没有放假,我想请你原谅我先走一步了。麦菲生可以代替我批
批考卷,宿舍里的事,我想你可以交给兰勃脱。”巴克掉转身来看着他,慢慢地说道:
“哦……你要到夏威夷去。……你太太预备一同去么?”罗杰打了个哈哈,笑道:“照普通
的习惯,度蜜月的时候,太太总是跟着去的吧?不见得带烧饭的仆欧一同去!”巴克并不附
和着他笑,仍旧跟下去问道:“你太太很高兴去么?”罗杰诧异地望着他,换了一副喉咙答
道:“当然!”巴克涨红了脸,似乎生了气,再转念一想,叹了一声道:“安白登,你知
道,她还是个孩子……一个任性的孩子……”罗杰不言语,只睁着眼望着他。巴克待要说下
去,似乎有些局促不安,重新背过身子,面对着窗子,轻轻地咳嗽了一下,道:“安白登,
我们在一起工作,已经有十五年了。在这十五年里,我认为你的办事精神,种种方面使我们
满意,至于你的私生活,我们没有干涉的权利。即使在有限的范围内我们有干涉的权利,我
们也没有可以挑剔的地方……”罗杰走到窗口,问道:“到底这是怎么一回事,巴克?请你
直截了当地对我说,我们这么熟的朋友,还用得着客气么?”巴克对他的眼睛里深深地看了
一眼,仿佛是疑心他装傻。罗杰粗声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巴克又咳嗽了一声,咬文
嚼字地道:“我觉得你这一次对于你自己的情感管束得欠严一些,对于你太太的行为也管束
得欠严一些,以致将把柄落在与你不睦的人的手里……”罗杰从牙齿缝里迸出一句话来道:
“你告诉我,巴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巴克道:“昨天晚上两点钟,你太太跑到男生宿
舍里,看样子是……受了些惊吓。她对他们讲得不多,但是……很够作他们胡思乱想的资料
了。今天早上,她来看我,叫我出来替她作主。我自然是很为难,想出了几句话把她打发走
了。想不到她一不做,二不休,就此去找毛立士。你知道毛立士为了上次开除那两个学生的
事,很有些不高兴你。他明知她没有充分的离婚理由;可是他一口答应为她找律师,要把这
件事闹大一点。下午,你的岳母带了女儿四下里去拜访朋友,尤其是你的同事们。现在差不
多香港中等以上的英国人家,全都知道了这件事。”

罗杰听了这些话,脸青了,可是依旧做出很安闲的样子,人靠在窗口上,两只大拇指插
在裤袋里,露在外面的手指轻轻地拍着大腿。听到末一句,他仿佛是忍不住了,失声笑了起
来道:“这件事?……我还是要问你,这件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犯了法么?”巴克
躲躲闪闪地答道:“在法律上……自然是……当然是没有法律问题……”罗杰的笑的尾声,
有一些像呜咽。他突然发现他是有口难辩;就连对于最亲信的朋友,譬如巴克,他也没有法
子解释那误会。至于其他的人,香港中等以上的英国社会,对于那些人,他有什么话可说
呢?那些人,男的像一只一只白铁小闹钟,按着时候吃饭,喝茶,坐马桶,坐公事房,脑筋
里除了钟摆的滴嗒之外什么都没有;也许因为东方炎热的气候的影响,钟不大准了,可是一
架钟还是一架钟。女的,成天的结绒线,茸茸的毛脸也像了拉毛的绒线衫……他能够对这些
人解释愫细的家庭教育的缺陷么?罗杰自己喜欢做一个普通的人。现在,环境逼迫他,把他
推到大众的圈子外面去了,他才感觉到圈子里面的愚蠢——愚蠢的残忍……圈子外面又何尝
不可怕?小蓝牙齿,庞大的黑影子在头顶上晃动,指指戳戳……许许多多冷酷的思想像新织
的蛛丝网一般地飘粘在他脸上,他摇摇头,竭力把那网子摆脱了。他把一只手放在巴克的肩
上,道:“我真是抱歉,使你这样的为难。我明天就辞职!”巴克道:“你打算上哪儿
去?”罗杰耸了耸肩道:“可去的地方多着呢。上海,南京,北京,汉口,厦门,新加坡,
有的是大学校。在中国的英国人,该不会失业罢?”巴克道:“上海我劝你不要去,那儿的
大学多半是教会主办的,你知道他们对于教授的人选是特别的苛刻……我的意思是,你知道
他们习常的偏见。至于北京之类的地方,学校里教会的气氛也是相当的浓厚……”罗杰笑
道:“别替我担忧了,巴克,你使我更加的过意不去。那么,明天见罢,谢谢你来告诉我这
一切。”巴克道:“我真是抱歉,但是我想你一定懂得我的不得已……”罗杰笑道:“明天
见!”巴克道:“十五年了,安白登……”罗杰道:“明天见!”

巴克走了之后,罗杰老是呆木木地,面向着窗外站着,依然是把两只大拇指插在裤袋
里,其余的手指轻轻地拍着大腿。跟着手上的节奏,脚跟也在地上磕笃磕笃踮动。他借着这
声浪,盖住了他自己断断续续的抽噎。他不能让他自己听见他自己哭泣!其实也不是哭,只
是一口气一时透不过来。他在这种情形下不过一两分钟,后来就好了。他要离开香港了,—
—香港,昨天他称呼它为一个阴湿,郁热,异邦人的小城;今天他知道它是他唯一的故乡。
他还有母亲在英国,但是他每隔四五年回家去一次的时候,总觉得过不惯。可是,究竟东方
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不是他的工作。十五年前他初到华南大学来教书的时候,他是一个热心
爱着他的工作的年青人,工作的时候,他有时也用脑子思索一下。但是华南大学的空气不是
宜于思想的。春天,满山的杜鹃花在缠绵雨里红着,簌簌落落,落不完地落,红不断地红。
夏天,你爬过黄土的垄子去上课,夹道开着红而热的木槿花,像许多烧残的小太阳。秋天和
冬天,空气脆而甜润,像夹心饼干。山风,海风,呜呜吹着棕绿的,苍银色的树。你只想带
着几头狗,呼啸着去爬山,做一些不用脑子的剧烈的运动。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十五年来,
他没有换过他的讲义;物理化学的研究是日新月异地在那里进步着,但是他从来不看新出的
科学书籍与杂志;连以前读过的也忘了一大半。他直到现在用的还是十五年前他所采用的教
科书。二十年前他在英国读书时,听讲的笔记,他仍旧用作补充材料,偶然在课堂里说两句
笑话,那也是十五年来一直在讲着的。氮气的那一课有氮气的笑话,氢气有氢气的笑话,氧
气有氧气的笑话。这样的一个人,只要他懂得一点点幽默,总不能够过分地看得起自己吧?
他不很看得起自己,对于他半生所致力的大学教育,也没有多少信心。但是,无论如何,把
一千来个悠闲的年青人聚集在美丽的环境里,即使你不去理会他们的智识与性灵一类的麻烦
的东西,总也是一件不坏的事。好也罢,坏也罢,他照那个方式活了十五年了,他并没有碍
着谁,他只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为什么愫细,那黄头发的女孩子,不让他照这样子活下
去?想到愫细,他就到房里去找愫细。她蹲在地上理着箱子,膝盖上贴着挖花小茶托,身边
堆着预备化装跳舞时用的中国天青缎子补服与大红平金裙子。听见他的脚步响,她抬起头
来,但她的眼睛被低垂的灯盏照耀得眩晕了,她看不见他。她笑道:“去了那么久!”他不
说话,只站在门口,他的巨大的影子罩住了整个屋顶。愫细以为他又像方才那么渴望地凝视
着她,她决定慷慨一点。她微微偏着头,打了个呵欠,蓝阴阴的双眼皮,迷朦地要阖下来,
笑道:“我要睡了。现在你可以吻我一下,只一下!”罗杰听了这话,突然觉得他的两只手
臂异常沉重,被气力充满了,坠得酸痛。他也许真的会打她。他没有,当然他没有,他只把
头向后仰着,嘿嘿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像一串鞭炮上面炸得稀碎的小红布条子,跳在空中
蹦回到他脸上,抽打他的面颊。愫细吃了一惊,身子蹲不稳,一坐坐在地上,愕然地望着
他。他好容易止住了笑,仿佛有话和她说,向她一看,又笑了起来,一路笑,一路朝外走。
那天晚上,他就宿在旅馆里。

第二天,他到校长的办公处去交呈一封正式辞职的书信。巴克玩弄着那张信纸,慢慢地
问道:“当然,你预备按照我们原来的合同上的约定,在提出辞职后,仍旧帮我们一个月的
忙?”罗杰道:“那个……如果你认为那是绝对必要的……我知道,这一个月学校里是特别
的忙,但是,麦菲生可以代我批考卷,还有兰勃脱,你也表示过你觉得他是相当的可
靠……”巴克道:”无论他是怎样的可靠,这是大考的时候,你知道这儿少不了你。”罗杰
不语。经过了这一番捣乱,他怎么能够继续和这里的教授,助教,书记们共事?他怎么能够
管束宿舍里的学生?他很知道他们将他当做怎样的一个下流坯子!巴克又道:“我很了解你
这一次的辞职是有特殊的原因。在这种情形下,我不能够坚持要求你履行当初的条件。但是
我仍然希望你肯在这儿多待三个礼拜,为了我们多年的交情……我昨天已经说过了,今天我
愿意再说一遍:这回的事,我是万分的对你不起。种种的地方委屈了你,我真是说不出的抱
歉。也许你觉得我不够朋友。如果为了这回事我失去了你这么一个友人,那么我对我自己更
感到抱歉了。但是,安白登,我想你是知道的,为了职务而对不起自己,我这已经不是第一
次了。”罗杰为他这几句话说动了心。他是巴克特别赏识的人。在过去的十五年,他办事向
来是循规蹈矩,一丝不乱的,现在他应当有始有终才对。他考虑了一会,决定了道:“好
吧,我等考试完毕,开过了教职员会议再走。”巴克站起身来和他握了握手道:“谢谢
你!”罗杰也站起身来,和他道了再会,就离开了校长室。

他早就预料到他所担任下来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是事实比他所想的还要复杂。他是
理科主任兼舍监。在大考期间,他和学生之间极多含有个人性质的接触。考试方面有口试,
实验;在宿舍里,他不能容许他们有开夜车等等越轨行动;精神过分紧张的学生们,往往会
为了一些小事争吵起来,闹到舍监跟前去;有一部分学生提前考完,心情一经松弛,必定要
有猛烈的反应,罗杰不能让他们在宿舍里举行狂欢的集会,搅扰了其他的人。罗杰怕极了这
一类的交涉,因为学生们都是年少气盛的,不善于掩藏他们的内心。他管理宿舍已经多年,
平时得罪他们的地方自然不少,他们向来对于他就没有好感,只是在积威之下,不敢作任何
表示。现在他自己行为不端,失去了他的尊严,他们也就不顾体面,当着他的面出言不逊,
他一转身,便公开地嘲笑他,罗杰在人丛中来去总觉得背上汗湿了一大块,白外套稀皱地黏
在身上。至于教职员,他们当然比较学生们富于涵养,在表面上不但若无其事,而且对于他
特别的体贴,他们从来不提及他的寓所的迁移,仿佛他这些年来一直住在旅馆里一般。他们
也不谈学校里的事,因为未来的计划里没有他,也许他有些惘然。他们避免一切道德问题;
小说与电影之类的消闲品沾着男女的关系太多了,他们不能当着他加以批评或介绍,他们也
不像往常一般交替着说东家长西家短,因为近来教职员圈内唯一的谈资就是他的婚姻。连政
治与世界大局他们也不敢轻易提起,因为往往有一两个脾气躁的老头子会气吁吁地奉劝大家
不要忘了维持白种人在殖民地应有的声望,于是大家立刻寂然无声,回味罗杰安白登的丑
史。许许多多的话题,他们都怕他嫌忌讳,因而他们和他简直没有话说,窘得可怜。他躲着
他们,一半也是出于恻隐之心,同时那种过于显著的圆滑,也使他非常难堪。然而他最不能
够忍耐的,还是一般女人对于他的态度。女秘书,女打字员,女学生,教职员的太太们,一
个个睁着牛一般的愚笨而温柔的大眼睛望着他,把脸吓得一红一白,怕他的不健康的下意识
突然发作,使他做出一些不该作的事来。她们鄙视他,憎恶他,但是同时她们畏畏缩缩地喜
欢一切犯罪的人,残暴的,野蛮的,原始的男性。如果他在这儿耽得久了,总有一天她们会
把他逼成这么样的一个人。因为这个,他更加急于要离开香港。

他把两天的工作并在一天做。愫细和他的事,他知道是非常的难于解决。英国的离婚律
是特别的严峻,双方协议离婚,在法律上并不生效;除非一方面犯奸,疯狂,或因罪入狱,
才有解约的希望。如果他们仅仅立约分居的话,他又不得不养活她。他在香港不能立足,要
到别处去混饭吃,带着她走,她固然不情愿,连他也不情愿;不带着她走,他怎么有能力维
持两份家?在目前这种敌视的局面下,愫细和她的母亲肯谅解他的处境的艰难么?但是她们
把他逼疯了,于她们也没有什么好处。他相信蜜秋儿太太总有办法;她是一个富有经验的岳
母,靡丽笙和她的丈夫不是很顺利地离了婚么?

愫细早已回家去了,蜜秋儿太太几次三番打电话和托人来找罗杰。罗杰总是设法使人转
达,说他正在忙着,无论有什么事,总得过了这几天再讲。眼前这几天,要他冷静地处置他
的婚姻的纠纷,根本是不可能的事。这一个礼拜六的下午,考试总算是告了一个小段落。麦
菲生夫妇和巴克的长子约他去打网球。他们四个人结伴打网球的习惯已经有了多年的历史
了;他们现在不能不照常地邀请他,是因为不愿他觉得和往日有什么异样,他不能不照常
去,也是因为不愿他们觉得和往日有什么异样。然而异样总有些异样的;麦菲生太太一上场
便心不在焉,打了几盘就支持不住,歇了手,巴克的儿子陪她坐在草坪边的长椅上,看罗杰
和麦菲生单打。罗杰正在往来奔驰着,忽然觉得球场外麦菲生太太身边多了一个女人,把手
搭在眉毛上,凝神看着他,一面看一面对麦菲生太太说一些话,笑得直不起腰来。麦菲生太
太有些局促不安的样子。他觉得他自己是动物园里的一头兽,他再也打不下去了,把网拍一
丢,向麦菲生道:“我累了,让巴克陪你来几盘罢。”麦菲生笑道:“你认输了?”麦菲生
太太道:“人家肯认输,不像你。我看你早就该歇歇了。巴克给他父亲叫去有事。天也晚
了,我们回去吧。”罗杰和麦菲生一同走出了球场。罗杰认得那女人是哆玲妲,毛立士教授
的填房太太。哆玲妲是带有犹太血液的英国人,一头鬈曲的米色头发,浓得不可收拾,高高
地堆在头上;生着一个厚重的鼻子,小肥下巴向后缩着。微微凸出的浅蓝色大眼睛,只有笑
起来的时候,眯紧了,有些妖娆。据说她从前在天津曾经登台卖过艺,有一身灵活的肉;但
是她现在穿着一件宽大的葱白外衣,两只手插在口袋里,把那件外衣绷得笔直,看不出身段
来。毛立士为了娶哆玲妲,曾经引起华南大学一般舆论的不满,在罗杰闹出这件事之前,毛
立士的婚姻也就算是数一数二的耸人听闻的举动了。罗杰自己就严格地批评过毛立士。他们
两人间的嫌隙,因此更加深了;现在毛立士的报复,也就更为香甜。哆玲妲自从搬进了华南
大学的校区内,和罗杰认识了已经两三年,但是她从来没有对他那么注意过,她向罗杰和麦
菲生含笑打了个招呼之后,便道:“我说,今天晚上请你们三位过来吃便饭。我丈夫待会儿
要带好些朋友回来呢,大家凑个热闹。”麦菲生太太淡淡地道:“对不起,我有些事,怕不
能够来了!”哆玲妲向麦菲生道:“你呢?我告诉你:我丈夫新近弄到了一瓶一八三○年的
白兰地,我有点疑心他是上了当,你来尝尝看是真是假?”又向麦菲生太太笑道:“这些事
只有他内行,你说是不是?”麦菲生太太不答,麦菲生笑道:“谢谢,我准到。几点钟?”
哆玲妲道:“准八点。”麦菲生道:“要穿晚礼服么?”哆玲妲道:“那用不着。安白登教
授,你今天非来不可!你好久没到我们那儿去过了。”罗杰道:“真是抱歉,我知道得晚了
一些,先有了个约……”他们一路说着话,一路走向山丛中的石阶去。哆玲妲道:“不行!
早知道也得来,晚知道也得来!”她走在罗杰后面,罗杰忽然觉得有一只手在他肩膀上拍了
两下,他满心憎厌着,浑身的肌肉起了一阵细微的颤栗。回过头去一看,却不是她的手,是
她脖子上兜着的苔绿绸子围巾,被晚风卷着,一舐一舐地翻到他身上来。他不由地联想到愫
细的白绸浴衣,在蜜秋儿家的阳台上……黄昏的海,九龙对岸的一长串碧绿的汽油灯,一闪
一闪地霎着眼睛……现在,又是黄昏了,又是休息的时候,思想的时候,记得她的时候……
他怕。无论如何他不能够单独一个人呆在旅馆里。他向哆玲妲微笑道:“我跟毛立士教授的
朋友们又谈不到一堆去;他们都是文人。”麦菲生插嘴道:“对了,今天轮到他们开他们的
文艺座谈会,一定又是每个人都喝得醉醺醺的。你怎么偏拣今天请客?”哆玲妲噗嗤一笑
道:“他们不是喝醉了来,也要喝醉了走,有什么分别?安白登教授,你不能不来看看毛立
士吃醉了的神气,怪可笑的!”罗杰想了一想:大伙儿一同喝醉了,也好。便道:“好吧,
谢谢你,我来!”哆玲妲穿着高跟鞋走那碎石铺的阶梯,人摇摇晃晃的,不免胆寒,便把手
搭在罗杰肩上。罗杰先以为是她的围巾,后来发现是她的手,连忙用手去搀麦菲生太太,向
麦菲生道:“你扶一扶毛立士太太。天黑了,怕摔跤!”哆玲妲只得收回了她的手,兜住麦
菲生的臂膀。四个人一同走到三叉路口,哆玲妲和麦菲生夫妇分道回家,罗杰独自下山开了
汽车回旅馆,换了衣服,也就快八点了,自去毛立士家赴宴。

毛立士和他们文艺座谈会的会员们,果然都是带着七八分酒意,席间又灌了不少下去,
饭后,大家围电风扇坐着,大着舌头,面红耳赤地辩论印度独立问题,眼看着就要提起“白
种人在殖民地应有的声望”那一节了。罗杰悄悄地走开了,去捻上了无线电。谁知这架无线
电需要修理了,一片“波波波,噗噗噗,嘘嘘嘘”的怪响,排山倒海而来。罗杰连忙拍的一
声把它关上了,背着手踱到窗子跟前,靠窗朝外放着一张绿缎子沙发,铺着翠绿织花马来凉
席,席子上搁着一本杂志,翻开的那一页上,恰巧有一张填字游戏图表。罗杰一歪身坐了下
来,在里襟的口袋上拔下了一管自来水笔,就一个一个字填了起来。正填着,哆玲妲走来笑
道:“你一个人躲在这儿做什么?”罗杰突然觉得他这样的举动,孤芳自赏,有点像一个幽
娴贞静的老处女,不禁满面羞惭,忙不迭地把那本杂志向右首的沙发垫子下一塞,却还有一
半露在外面。哆玲妲早已看得分明,在他的左首坐下了,笑道:“我顶喜欢这玩意儿。来,
来,来,让我看看;你该填得差不多了吧?”便探过身子来拿这本杂志,身子坐在罗杰的左
首,手掌心支在罗杰的右首,经不起轻轻的一滑,人就压在罗杰身上。她穿着一件淡黑银皮
绉的紧身袍子,胸口的衣服里仿佛养着两只小松鼠,在罗杰的膝盖上沉重地摩擦着。罗杰猛
然站起身子来,她便咕咚一声滚下地去。罗杰第一要紧便是回过头来观察屋子里的人有没有
注意到他们,幸而毛立士等论战正酣,电风扇呜呜转动,无线电又有人开了,在波波波噗噗
噗之上,隐隐传来香港饭店的爵士乐与春雷一般的喝彩声。罗杰揩了一把汗;当着毛立士的
面和他太太勾搭,那岂不是证实了他是一个色情狂患者,不打自招,变本加厉。

他低下头来看看哆玲妲,见她伏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可是他知道她并不是跌伤了或是
晕厥过去。她是在思想着。想些什么?这贪婪粗俗的女人,她在想些什么?在这几秒钟内,
他怕她怕到了极点。他怕她回过脸来;他怕得立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她终于支撑着翻过身
来,坐在地上,把头枕在沙发沿上,抬起脸来凝视着他。在这昏暗的角落里,她的润泽的脸
庞上,眉眼口鼻的轮廓反都镀上了一道光,像夜明表。她用她那微带沙哑的喉咙低低说道:
“不要把你自己压制得太厉害呀,我劝你!”但是他几时压制过他自己来着?他不但不爱哆
玲妲,她对于他连一些单纯的性的吸引力都没有。他不喜欢她那一派的美。可是他怎么知道
他没有压制过他自己呢?关于他的下意识的活动,似乎谁都知道得比他多!经过了这些疑惧
和羞耻的经验以后,他还能够有正常的性生活么!哆玲妲又说了:“压制得太厉害,是危险
的。你知道佛兰克丁贝是怎样死的?”罗杰失声道:“佛兰克丁贝!靡丽笙的丈夫——

死了么?”哆玲妲嗤的一声笑了,答道:“他自杀了!我碰见他的时候,在天津,他找
不到事——”罗杰道:“他找不到事……”哆玲妲道:“他找到了事又怎样?他还是一样的
不会享受人生。可怜的人——他有比别人更强烈的欲望,但是他一味压制着自己。结果他有
些疯了,你听见了没有,亲爱的?”她伸手兜住他的膝盖:“亲爱的,别苦了你自己!”她
这个半截子话,他完全没有听懂。他心里盘来盘去只有一句话:“靡丽笙的丈夫被他们逼死
了!靡丽笙的丈夫被他们逼死了!”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感到一阵洋溢的和平,起先他仿
佛是点着灯在一间燥热的小屋里,睡不熟,颠颠倒倒做着怪梦,蚊子蠓虫绕着灯泡子团团急
转像金的绿的云。后来他关上了灯。黑暗,从小屋暗起,一直暗到宇宙的尽头,太古的洪荒
——

人的幻想,神的影子也没有留过踪迹的地方,浩浩荡荡的和平与寂灭。屋里和屋外打成
了一片,宇宙的黑暗进到他屋子里来了。他哆嗦了一下,身子冷了半截。哆玲妲攀住他的
腿,他觉也不觉得。踉踉跄跄地向外走,哆玲妲被他出其不意地一扯,上半个身子又扑倒在
地上。罗杰从人丛里穿过去,并没有和主人告别,一直走出门去了。众人一齐瞪着眼望着
他,毛立士摇头道:“刚才喝的并不多,何至于醉得这个样子!”兰勃脱道:“去了也罢
了。这个人……喝多了酒,说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吓着了女士太太们,倒反而不好!”哆
玲妲这时候已经爬起身来,走到人前,看见一张椅子上正放着罗杰的帽子,便弹了一弹她的
额角,笑道:“帽子也忘了拿!咳,我看这个人,病越发深了,只怕是好不了!”她抓起了
帽子,就跑出门去,在阶前追上了罗杰,喊道:“安白登教授,哪,你的帽子!”把一顶帽
子的溜溜地飞掷过来,恰巧落在罗杰的头上。罗杰似乎是不大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且不回
过身来,站定了,缓缓地伸手去捏捏帽檐,然后两只手扶着帽子,把它转,转,转,兜了整
整的两个圈子,又摸索了半日,觉得戴合式了,便掉转身,摘下了帽子,向哆玲妲僵僵地微
微鞠了一躬。哆玲妲把两只茁壮的胳膊合抱在胸前,缩着肩膀向他一笑,便进去了。罗杰并
不下山去找他的汽车回旅馆去,却顺着山道,向男生的宿舍走来。这一条路,就是新婚的那
晚上他的妻子愫细跑出去,他在后面追着喊着的那条路;那仿佛是几百年前的事了。这又是
一个月夜,山外的海上浮着黑色的岛屿,岛屿上的山,山外又是海,海外又是山。海上,山
石上,树叶子上,到处都是呜呜咽咽笛子似的清辉;罗杰却只觉得他走到哪里,暗到哪里。
路上遇到几批学生,他把手触一触帽檐,向他们点点头,他们是否跟他打招呼,他却看不清
楚。也许他们根本不能够看见他。他像一个回家托梦的鬼,飘飘摇摇地走到他的住宅的门
口,看看屋里漆黑的。连仆人房里也没有灯,想必是因为他多天没有回家,仆欧们偷空下乡
去省亲去了。他掏出钥匙来开了门进去,捻开了电灯。穿堂里面挂满了尘灰吊子,他摘下了
帽子,挂在钩子上,衣帽架上的镜子也是昏昏的。他伸出一只食指来在镜子上抹了一抹,便
向厨房里走来。厨房里的灯泡子不知为什么,被仆人摘了下去,他只得开了门,借着穿堂里
的一点灯光,灌上了一壶水,在煤气炉子上烧着。在这烧沸一壶水的时间内,他站在一边,
只管想着他的事。水快沸了,他把手按在壶柄上,可以感觉到那把温热的壶,一耸一耸地摇
撼着,并且发出那呜呜的声音,仿佛是一个人在那里哭。他站在壶旁边只管发呆,一蓬热气
直冲到他脸上去,脸上全湿了。水沸了,他把水壶移过一边去。煤气的火光,像一朵硕大的
黑心的蓝菊花,细长的花瓣向里拳曲着。他把火渐渐关小了,花瓣子渐渐的短了,短了,快
没有了,只剩下一圈齐整的小蓝牙齿,牙齿也渐渐地隐去了,但是在完全消灭之前,突然向
外一扑,伸为一两寸长的尖利的獠牙,只一刹那,就“拍”的一炸,化为乌有。他把煤气关
了,又关了门,上了闩,然后重新开了煤气,但是这一次他没有擦火柴点上火。煤气所特有
的幽幽的甜味,逐渐加浓;同时,罗杰安白登的这一炉香却渐渐地淡了下去,沉香屑烧完
了,火熄了,灰冷了。
 
连环套
张爱玲


赛姆生太太是中国人。她的第三个丈夫是英国人,名唤汤姆生,但是他不准她使用他的
姓氏,另赠了她这个相仿的名字。从生物学家的观点看来,赛姆生太太曾经结婚多次,可是
从律师的观点看来,她始终未曾出嫁。

我初次见到赛姆生太太的时候,她已经是六十开外的人了。那一天,是傍晚的时候,我
到戏院里买票去,下午的音乐会还没散场,里面金鼓齐鸣,冗长繁重的交响乐正到了最后的
高潮,只听得风狂雨骤,一阵紧似一阵,天昏地暗压将下来。仿佛有百十辆火车,呜呜放着
汽,开足了马力,齐齐向这边冲过来,车上满载摇旗呐喊的人,空中大放焰火,地上花炮乱
飞,也不知庆祝些什么,欢喜些什么。欢喜到了极处,又有一种凶犷的悲哀,凡哑林的弦子
紧紧绞着,绞着,绞得扭麻花似的,许多凡哑林出力交缠,挤榨,哗哗流下千古的哀愁;流
入音乐的总汇中,便乱了头绪——作曲子的人编到末了,想是发疯了,全然没有曲调可言,
只把一个个单独的小音符叮铃当啷倾倒在巨桶里,下死劲搅动着,只搅得天崩地塌,震耳欲
聋。

这一片喧声,无限制地扩大,终于胀裂了,微罅中另辟一种境界。恍惚是睡梦中,居高
临下,只看见下面一条小弄,疏疏点上两盏路灯,黑的是两家门面,黄的又是两家门面。弄
堂里空无所有,半夜的风没来由地归来又扫过去。屋子背后有人凄凄吹军号,似乎就在弄堂
里,又似乎是远着呢。

弦子又急了,饶钹又紧了。我买到了夜场的票子,掉转身来正待走,隔着那黑白大理石
地板,在红黯的灯光里,远远看见天鹅绒门帘一动,走出两个人来。一个我认得是我的二表
婶,一个看不仔细,只知道她披着皮领子的斗篷。场子里面,洪大的交响乐依旧汹汹进行,
相形之下,外面越显得寂静,帘外的两个人越显得异常渺小。

我上前打招呼,笑道:“没想到二婶也高兴来听这个!”二表婶笑道:“我自己是决不
会想到上这儿来的。今儿赛姆生太太有人送了她两张票,她邀我陪她走,我横竖无所谓,就
一块儿来了。”我道:“二婶不打算听完它?”二表婶道:“赛姆生太太要盹着了。我们想
着没意思,还是早走一步罢。”赛姆生太太笑道:“上了臭当,只道是有跳舞呢!早知道是
这样的——”正说着,穿制服的小厮拉开了玻璃门,一个男子大踏步走进来,赛姆生太太咦
了一声道:“那是陆医生罢?”慌忙迎上前去。二表婶悄悄向我笑道:“你瞧!偏又撞见了
他!就是他给了她那两张票,这会子我们听了一半就往外溜,怪不好意思的!”那男子果然
问道:“赛姆生太太,你这就要回去了么?”赛姆生太太双手握住他两只手,连连摇撼着,
笑道:

“我哪儿舍得走呀?偏我这朋友坐不住——也不怪她,不大懂,就难免有点憋得慌。本
来,音乐这玩意儿,有几个人是真正懂得的?”二表婶瞟了我一眼,微微一笑。

隔了多时我没有再看见赛姆生太太。后来我到她家里去过一次。她在人家宅子里租了一
间大房住着,不甚明亮,四下里放着半新旧的乌漆木几,五斗橱,碗橱。碗橱上,玻璃罩子
里,有泥金的小弥陀佛。正中的圆桌上铺着白累丝桌布,搁着蚌壳式的橙红镂花大碗,碗里
放了一撮子揿纽与拆下的软缎纽绊。墙上挂着她盛年时的照片;耶稣升天神像;四马路美女
月份牌商店里买来的西洋画,画的是静物,蔻利沙酒瓶与苹果,几只在篮内,几只在篮外。
裸体的胖孩子的照片到处都是——她的儿女,她的孙子与外孙。

她特地开了箱子取出照相簿来,里面有她的丈夫们的单人像,可是他们从未与她合拍过
一张,想是怕她敲诈。我们又看见她的大女儿的结婚照,小女儿的结婚照,大女儿离婚之后
再度结婚的照片。照片这东西不过是生命的碎壳;纷纷的岁月已过去,瓜子仁一粒粒咽了下
去,滋味各人自己知道,留给大家看的惟有那满地狼藉的黑白的瓜子壳。

赛姆生太太自己的照片最多。从十四岁那年初上城的时候拍起,渐渐的她学会了向摄影
机做媚眼。中年以后她喜欢和女儿一同拍,因为谁都说她们像姊妹。摄影师只消说这么一
句,她便吩咐他多印一打照片。

晚年的赛姆生太太不那么上照了,瞧上去也还比她的真实年龄年轻二十岁。染了头发,
低低的梳一个漆黑的双心髻。

体格虽谈不上美,却也够得上引用老舍夸赞西洋妇女的话:

“胳膊是胳膊,腿是腿。”皮肤也保持着往日的光润,她说那是她小时候吃了珍珠粉之
故,然而根据她自己的叙述,她的童年时代是极其艰苦的,似乎自相矛盾。赛姆生太太的话
原是靠不住的居多,可是她信口编的谎距离事实太远了,说不定远兜远转,“话又说回来
了”的时候,偶尔也会迎头撞上了事实。

赛姆生太太将照相簿重新锁进箱子里去,嗟叹道:“自从今年伏天晒了衣裳,到如今还
没把箱子收起来。我一个人哪儿抬得动?年纪大了,儿女又不在跟前,可知苦哩!”我觉得
义不容辞,自告奋勇帮她抬。她从床底下大大小小拖出七八只金漆箱笼,一面搬,一面向我
格格笑道:“你明儿可得找个推拿的来给你推推——只怕要害筋骨疼!”

她爬高上低,蹲在柜顶上接递物件,我不由得捏着一把汗,然而她委实身手矫捷,又稳
又利落。她的脚踝是红白皮色,踏着一双朱红皮拖鞋。她像一只大猫似的跳了下来,打开另
一只箱子,弯着腰伸手进去掏摸,嘱咐我为她扶住了箱子盖。她的头突然钻到我的腋下,又
神出鬼没地移开了。她的脸庞与脖子发出微微的气味,并不是油垢,也不是香水,有点肥皂
味而不单纯的是肥皂味,是一只洗刷得很干净的动物的气味。人本来都是动物,可是没有谁
像她这样肯定地是一只动物。

她忙碌着,嘶嘶地从牙齿缝里吸气,仿佛非常寒冷。那不过是秋天,可是她那咻咻的呼
吸给人一种凛冽的感觉。……

也许她毕竟是老了。

箱子一只只叠了上去,她说:“别忙着走呀,我下面给你吃。”言下,又拖出两只大藤
篮来。我们将藤篮抬了过去之后,她又道:“没有什么款待你,将就下两碗面罢!”我道:
“谢谢您,我该走了。打搅了这半天!”

次日,在哈同花园外面,我又遇见了她,站住在墙跟下说了一会话。她挽着一只网袋,
上街去为儿女们买罐头食物。

她的儿女们一律跟她姓了赛姆生,因此都加入了英国籍,初时虽然风光,事变后全都进
了集中营,撇下赛姆生太太孤孤零零在外面苦度光阴,按月将一些沙糖罐头肉类水果分头寄
与他们。她攒眉道:“每月张罗这五个包裹,怎不弄得我倾家荡产的?不送便罢,要送,便
不能少了哪一个的。一来呢,都是我亲生的,十个指头,咬着都疼。二来呢,孩子们也会多
心。养儿防老,积谷防饥,我这以后不指望着他们还指望着谁?怎能不敷衍着他们?天下做
父母的,做到我这步田地,也就惨了!前儿个我把包裹打点好了,又不会写字,央了两个洋
行里做事的姑娘来帮我写。写了半日,便不能治桌酒给人家浇浇手,也得留她们吃顿便饭。
做饭是小事,往日我几桌酒席也办得上来,如今可是巧媳妇做不出无米的饭。你别瞧我打扮
得头光面滑的在街上踢跳,内里实在是五痨七伤的,累出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天天上普德医
院打针去,药水又贵又难买。偏又碰见这陆医生不是个好东西,就爱占人的便宜。正赶着我
心事重重——还有这闲心同他打牙嗑嘴哩!我前世里不知作了什么孽,一辈子尽撞见这些馋
猫儿,到哪儿都不得清净!”

赛姆生太太还说了许多旁的话,我记不清楚了。哈同花园的篱笆破了,墙塌了一角,缺
口处露出一座灰色小瓦房,炊烟蒙蒙上升,鳞鳞的瓦在烟中淡了,白了,一部分泛了色,像
多年前的照片。

赛姆生太太小名霓喜。她不大喜欢提起她幼年的遭际,因此我们只能从她常说的故事里
寻得一点线索。她有一肚子的凶残的古典,说给孩子们听,一半是吓孩子,一半是吓她自
己,从恐怖的回忆中她得到一种奇异的满足。她说到广东乡下的一个妇人,家中养着十几个
女孩。为了点小事,便罚一个小女孩站在河里,水深至腰,站个一两天,出来的时候,湿气
也烂到腰上。养女初进门,先给一个下马威,在她的手背上紧紧缚三根毛竹筷,筷子深深嵌
在肉里,旁边的肉坟起多高。隔了几天,肿的地方出了脓,筷子生到肉里去,再让她自己一
根根拔出来。直着嗓子叫喊的声音,沿河一里上下都听得见。即使霓喜不是这些女孩中的一
个,我们也知道她的原籍是广东一个偏僻的村镇。广东的穷人终年穿黑的,抑郁的黑土布,
黑拷绸。霓喜一辈子恨黑色,对于黑色有一种忌讳,因为它代表贫穷与磨折。霓喜有时候一
高兴,也把她自己说成珠江的蛋家妹,可是那也许是她的罗曼谛克的幻想。她的发祥地就在
九龙附近也说不定。那儿也有的是小河。

十四岁上,养母把她送到一个印度人的绸缎店里去。卖了一百二十元。霓喜自己先说是
一百二十元,随后又觉得那太便宜了些,自高身价,改口说是三百五十元,又说是三百。

先后曾经领了好几个姑娘去,那印度人都瞧不中,她是第七个,一见她便把她留下了,
这是她生平的一件得意事。她还有一些传奇性的穿插,说她和她第一个丈夫早就见过面。那
年轻的印度人为了生意上的接洽,乘船下乡。她恰巧在岸上洗菜,虽不曾答话,两下里都有
了心。他发了一笔小财,打听明白了她的来历,便路远迢迢托人找霓喜的养母给他送个丫头
来,又不敢指名要她,只怕那妇人居为奇货,格外的难缠。因此上,看到第七个方才成交。
这一层多半是她杜撰的。

霓喜的脸色是光丽的杏子黄。一双沉甸甸的大黑眼睛,碾碎了太阳光,黑里面揉了金。
鼻子与嘴唇都嫌过于厚重,脸框似圆非圆,没有格式,然而她哪里容你看清楚这一切。她的
美是流动的美,便是规规矩矩坐着,颈项也要动三动,真是俯仰百变,难画难描。初上城时
节,还是光绪年间,梳两个丫髻,戴两只充银点翠凤嘴花,耳上垂着映红宝石坠子,穿一件
烟里火回文缎大袄,娇绿四季花绸裤,跟在那妇人后面,用一块细缀穗白绫挑线汗巾半掩着
脸,从那个绸缎店的后门进去,扭扭捏捏上了楼梯。楼梯底下,伙计们围着桌子吃饭,也有
印度人,也有中国人,交头接耳,笑个不了。那老实些的,只怕东家见怪,便低着头扒饭。

那绸缎店主人雅赫雅·伦姆健却在楼上他自己的卧室里,红木架上搁着一盆热水,桌上
支着镜子,正在剃胡子呢。

他养着西方那时候最时髦的两撇小胡子,须尖用胶水捻得直挺挺翘起。临风微颤。他头
上缠着白纱包头,身上却是极挺括的西装。年纪不上三十岁,也是个俊俏人物。听见脚步
声,便抓起湿毛巾,揩着脸,迎了出来,向那妇人点了点头,大剌剌走回房去,自顾自坐下
了。那黑衣黄脸的妇人先前来过几趟,早就熟门熟路了,便跟了进来。霓喜一进房便背过身
去,低着头,抄着手站着。

雅赫雅打量了她一眼,淡淡地道:“有砂眼的我不要。”那妇人不便多言,一只手探过
霓喜的衣领,把她旋过身来,那只手便去翻她的下眼睑,道:“你看看!你看看!你自己看
去!”

雅赫雅走上前来,妇人把霓喜的上下眼皮都与他看过了。霓喜疼得紧,眼珠子里裹着泪
光,狠狠地瞅了他一眼。

雅赫雅叉着腰笑了,又道:“有湿气的我不要。”那妇人将霓喜向椅子上一推,弯下腰
去,提起她的裤脚管,露出一双大红十样锦平底鞋,鞋尖上扣绣鹦鹉摘桃。妇人待要与她脱
鞋,霓喜不肯,略略挣了一挣,妇人反手就给了她一个嘴巴。常言道:熟能生巧。妇人这一
巴掌打得灵活之至,霓喜的鬓角并不曾弄毛一点。雅赫雅情不自禁,一把拉住妇人手臂,叫
道:“慢来!慢来!是我的人了,要打我自己会打,用不着你!”妇人不由得笑了起来道:
“原来是你的人了!老板,你这才吐了口儿!难得这孩子投了你的缘,你还怕我拿班做势扣
住不给你么?什么湿气不湿气的,混挑眼儿,像是要杀我的价似的——也不像你老板素日的
为人了!老板你不知道,人便是你的人了,当初好不亏我管教她哩!这孩子诸般都好,就是
性子倔一点。不怕你心疼的话,若不是我三天两天打着,也调理不出这么个斯斯文文上画儿
的姑娘。换了个无法无天的,进了你家的门,抛你的米,撒你的面,怕不磕磴得你七零八落
的!”

雅赫雅笑道:“打自由你打,打出一身的疤来,也不好看!”

妇人复又捋起霓喜的袖子来,把只胳膊送到雅赫雅眼前去,雅赫雅摇头道:“想你也不
会拣那看得见的所在拷打她!”妇人啐道:’你也太罗唣了!难不成要人家脱光了脊梁看一
看?”

霓喜重新下死劲瞅了他一眼,雅赫雅呵呵笑了起来,搭讪着接过霓喜手中的小包袱来,
掂了一掂,向妇人道:“这就是你给她的陪送么?也让我开开眼。”便要打开包袱,妇人慌
忙拦住道:“人家的衬衣鞋脚也要看!老板你怎么这样没有品?”雅赫雅道:“连一套替换
的衣裳也没有?”妇人道:“嫁到绸缎庄上,还愁没有绫罗绸缎一年四季冬暖夏凉裹着她?
身上这一套,老板你是识货的,你来摸摸。”因又弯下腰去拎起霓喜的裤脚道:“是苏州捎
来的尺头哩!进贡的也不过如此罢了!”又道:“脚便是大脚。我知道你老板是外国脾气,
脚小了反而不喜欢。若没有这十分人材,也配不上你老板。我多也不要你的,你给我两百
块,再同你讨二十块钱喜钱。我好不容易替你做了这个媒,腿也跑折了,这两个喜钱,也是
份内的,老板可是王妈妈卖了磨,推不得了!”雅赫雅道:“累你多跑了两趟,车钱船钱我
跟你另外算便了。两百块钱可太多了,叫我们怎么往下谈去?”妇人道:“你又来了!两百
块钱卖给你,我是好心替她打算,图你个一夫一妻,青春年少的,作成她享个后辈子的福,
也是我们母女一场。我若是黑黑良心把她卖到堂子里去,那身价银子,少说些打她这么个银
人儿也够了!”当下双方软硬兼施,磋商至再,方才议定价目。

雅赫雅是一个健壮热情的男子,从印度到香港来的时候,一个子儿也没有,白手起家,
很不容易,因些将钱看得相当的重,年纪轻轻的,已经偏于悭吝。对于中年的阔太太们,他
该是一个最合理想的恋人,可是霓喜这十四岁的女孩子所需要的却不是热情而是一点零用钱
与自尊心。

她在绸缎店里没有什么地位。伙计们既不便称她为老板娘,又不便直呼她的名字,只得
含糊地用“楼上”二字来代表她。她十八岁上为雅赫雅生了个儿子,取了个英国名字,叫做
吉美。添了孩子之后,行动比较自由了些,结识了一群朋友,拜了干姊妹,内中也有洋人的
女佣,也有唱广东戏的,也有店东的女儿。霓喜排行第二,众人都改了口唤她二姑。

雅赫雅的绸缎店是两上两下的楼房,店面上的一间正房,雅赫雅做了卧室,后面的一间
分租了出去。最下层的地窖子却是两家共用的,黑压压堆着些箱笼,自己熬制的成条的肥
皂,南洋捎来的红纸封着的榴莲糕。丈来长的麻绳上串着风干的无花果,盘成老粗的一圈一
圈,堆在洋油桶上,头上吊着熏鱼,腊肉,半干的褂裤。影影绰绰的美孚油灯。那是个冬天
的黄昏,霓喜在地窖子里支了架子烫衣裳。三房客家里的一个小伙子下来开箱子取皮衣,两
个嘲戏做一堆,推推搡搡,熨斗里的炭火将那人的袖子上烧了个洞,把霓喜笑得前仰后合。

正乱着,上面伙计在楼梯口叫道:“二姑,老板上楼去了。”

霓喜答应了一声,把熨斗收了,拆了架子,叠起架上的绒毯,趿着木屐踢踢沓沓上去。
先到厨房里去拎了一桶煤,带到楼上去添在火炉里,问雅赫雅道:“今儿个直忙到上灯?”
雅赫雅道:“还说呢!就是修道院来了两个葡萄牙尼姑,剪了几丈天鹅绒做圣台上的帐子,
又嫌贵,硬叫伙计把我请出来,跟我攀交情,唠叨了这半天。”霓喜笑道:“出家人的钱,
原不是好赚的。”雅赫雅道:“我还想赚她们的哩!不贴她几个就好了,满口子仁义道德,
只会白嚼人。那梅腊妮师太还说她认识你呢。”霓喜哟了一声道:“来的就是梅腊妮师太?
她侄子是我大姐夫。”雅赫雅道:“你才来的时候也没听说有什么亲戚,这会子就不清不楚
弄上这些牵牵绊绊的!底下还有热水没有?烧两壶来,我要洗澡。”

霓喜又到灶下去沏水,添上柴,蹲在灶门前,看着那火渐渐红旺,把面颊也薰红了。站
起来脱了大袄,里面只穿一件粉荷色万字绉紧身棉袄,又从墙上取下一条镂空衬白挖云青缎
旧围裙系上了。先冲了一只锡制的汤婆子,用大袄裹了它,送了上去,顺手将一只朱漆浴盆
带了上去,然后提了两壶开水上来,闩上门,伺候雅赫雅脱了衣服,又替他擦背。擦了一
会,雅赫雅将两只湿淋淋的手臂伸到背后去,勾住了她的脖子,紧紧的搂了一搂。那青缎围
裙的胸前便沾满了肥皂沫。

霓喜道:“快洗罢,水要冷了。”雅赫雅又洗了起来,忽道:“你入了教了,有这话没
有?”霓喜道:“哪儿呀?我不过在姐夫家见过这梅腊妮师太两面……”雅赫雅道:“我劝
你将就些,信信菩萨也罢了。便是年下节下,往庙里送油送米,布施几个,也还有限。换了
这班天主教的姑子,那还了得,她们是大宅里串惯了的,狮子大开口,我可招架不了!”霓
喜笑道:“你也知道人家是大宅门里串惯了的,打总督往下数,是个人物,都同她们有来
往。除了英国官儿,就是她们为大。你虽是个买卖人,这两年眼看步步高升,树高招风,有
个拉扯,诸事也方便些。”雅赫雅笑了起来道:“原来你存心要结交官场。我的姐姐,几时
养的你这么大了?”霓喜瞟了他一眼道:

“有道是水涨船高。你混得好了,就不许我妻随夫贵么?”

雅赫雅笑道:“只怕你爬得太快了,我跟不上!”霓喜撇了撇嘴,笑道:“还说跟不上
呢?你现在开着这爿店,连个老妈子都雇不起?什么粗活儿都是我一把儿抓,把个老婆弄得
黑眉乌嘴上灶丫头似的,也叫人笑话,你枉为场面上的人,这都不晓得?凭你这份儿聪明,
也只好关起门来在店堂里做头脑罢了。”雅赫雅又伸手吊住她的脖子,仰着脸在她腮上啄了
一下,昵声道:“我也不要做头脑,我只要做你的心肝。”霓喜啐道:“我是没有心肝
的。”雅赫雅道:“没心肝,肠子也行。

中国人对于肠子不是有很多讲究么?一来就闹肠子断了。”霓喜在他颈背后戳了一下
道:“可不是!早给你怄断了!”

她见雅赫雅今天仿佛是很兴头,便乘机进言,闲闲地道:

“你别说外国尼姑,也有个把好的。那梅腊妮师太,好不有道行哩!真是直言谈相,半
句客套也没有,说得我一身是汗,心里老是不受用。”雅赫雅道:“哦?她说你什么来?”
霓喜道:

“她说我什么荤不荤,素不素的,往后日子长着呢,别说上天见怪,凡人也容不得
我。”雅赫雅立在浴盆里,弯腰拧毛巾。

笑道:“那便如何是好?”霓喜背着手,垂着头,轻轻将脚去踢他的浴盆,道:“她劝
我结婚。”雅赫雅道:“结婚么?同谁结婚呢?”霓喜恨得牙痒痒的,一掌将他打了个踉
跄,差一点滑倒在水里,骂道:“你又来怄人!”雅赫雅笑得格格的道:

“梅腊妮师太没替你做媒么?”霓喜别过身去,从袖子里掏出手帕来抹眼睛。

雅赫雅坐在澡盆边上,慢条斯理洗一双脚,热气蒸腾,像神龛前檀香的白烟,他便是一
尊暗金色的微笑的佛。他笑道:

“怪道呢,她这一席话把你听了个耳满心满。你入了教,赶明儿把我一来二去的也劝得
入了教,指不定还要到教堂里头补行婚礼呢!”霓喜一阵风旋过身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
他道:

“你的意思我知道。我不配做你女人,你将来还要另娶女人。

我说在头里,谅你也听不进:旋的不圆砍的圆,你明媒正娶,花烛夫妻,未见得一定胜
过我。”雅赫雅道:“水凉了,你再给我兑一点。”霓喜忽地提起水壶就把那滚水向他腿上
浇,锐声叫道:“烫死你!烫死你!”

雅赫雅吃了一吓,耸身跳起,虽没有塌皮烂骨,皮肤也红了,微微有些疼痛。他也不及
细看,水淋淋的就出了盆,赶着霓喜踢了几脚。

霓喜坐在地下哭了,雅赫雅一个兜心脚飞去,又把她踢翻在地,叱道:“你敢哭!”霓
喜支撑着坐了起来道:“我哭什么?我眼泪留着洗脚跟,我也犯不着为你哭!”说着,仍旧
哽咽个不住。

雅赫雅的气渐渐平了,取过毛巾来揩干了身上,穿上衣服,在椅上坐下了,把汤婆子拿
过来焐着,道:“再哭,我不喜欢了。”因又将椅子挪到霓喜跟前,双膝夹住霓喜的肩膀,
把汤壶搁在她的脖子背后,笑道:“烫死你!烫死你!”霓喜只是腾挪,并不理睬他。

雅赫雅笑道:“怪不得姐儿急着想嫁人了,年岁也到了,私孩子也有了。”霓喜长长地
叹了口气道:“别提孩子了!抱在手里,我心里只是酸酸的,也不知明天他还是我的孩子不
是。赶明儿你有了太太,把我打到赘字号里去了,也不知是留下我还是不留下我。便留下
我,也得把我赶到后院子里去烧火劈柴。我这孩子长大了也不知认我做娘不认?”

雅赫雅把手插到她衣领里去,笑道:“你今儿是怎么了,一肚子的牢骚?”霓喜将他的
手一摔,一个鲤鱼打挺,蹿起身来,恨道:“知道人心里不自在,尽自挝弄我待怎的?”雅
赫雅望着她笑道:“也是我自己不好,把你惯坏了,动不动就浪声颡气的。”霓喜跳脚道:
“你几时惯过了我?你替我多制了衣裳,多打了首饰,大捧的银子给我买零嘴儿吃来着?”
雅赫雅沉下脸来道:“我便没有替你打首饰,我什么地方待亏了你?

少了你的吃还是少了你的穿。”霓喜冷笑道:“我索性都替你说了罢:贼奴才小妇,才
来时节,少吃没穿的,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这会子吃不了三天饱饭,就惯得她忘了本了,
没上没下的!——你就忘不了我的出身,你就忘不了我是你买的!”

雅赫雅吮着下嘴唇,淡淡地道:“你既然怕提这一层,为什么你逢人就说:‘我是他一
百二十块钱买来的’——惟恐人家不知道?”霓喜顿了一顿,方道:“这也是你逼着我。谁
叫你当着人不给我留面子,呼来叱去的。小姊妹们都替我气不服,怪我怎的这么窝囊。人人
有脸,树树有皮,我不是你买的,我就由着你欺负么?”说着,又要哭。雅赫雅道:“对你
干姊妹说说也罢了,你不该同男人勾勾搭搭的时候也挂在口上说:‘我是他一百二十块钱买
的,你当我是爱亲做亲么?’”

霓喜兜脸彻腮涨得通红,道:“贼砍头的,你几时见我同男人勾搭过?”

雅赫雅不答。霓喜蹲下身去,就着浴盆里的水搓洗毛巾,喃喃骂道:“是哪个贼囚根子
在你跟前嚼舌头,血口喷人?我把这条性命同他兑了罢!”雅赫雅侧着头瞅着她道:“你猜
是谁?”霓喜道:“你这是诈我是不是?待要叫我不打自招。你就打死了我,我也还不出你
一个名字!”雅赫雅呵欠道:“今儿个累了,不打你,只顾打呵欠。你去把饭端上来罢。”

霓喜将毛巾绞干了,晾在窗外的绳子上,浴盆也抬了出去,放在楼梯口的角落里,高声
唤店里的学徒上来收拾,她自己且去揩抹房中地板上的水渍,一壁忙,一壁喊嚷道:“把人
支使得团团转,还有空去勾搭男人哩!也没见这昏君,听见风就是雨……”

学徒将孩子送了上来。那满了周岁的黄黑色的孩子在粉红绒布的襁褓中睡着了。霓喜
道:“大冷的天,你把他抱到哪儿去了?”学徒道:“哥儿在厨房里看他们炖猪脚哩!”霓
喜向空中嗅了一嗅道:“又没有谁怀肚子,吃什么酸猪脚?”将孩子搁在床上,自去做饭。

悬在窗外的毛巾与衬衫裤,哪消一两个时辰,早结上了一层霜,冻得僵硬,暮色苍茫
中,只看见一方一方淡白的影子。这就是南方的一点雪意了。

是清莹的蓝色的夜,然而这里的两个人之间没有一点同情与了解,虽然他们都是年轻美
貌的,也贪恋着彼此的美貌与年轻,也在一起生过孩子。

梅腊妮师太路过雅赫雅的绸缎店,顺脚走进来拜访。霓喜背上系着兜,驮着孩子,正在
厨下操作。寒天腊月,一双红手插在冷水里洗那铜吊子,铜钉的四周腻看雪白的猪油。两个
说了些心腹话。霓喜只因手上脏,低下头去,抬起肩膀来,胡乱将眼泪在衣衫上"h了一
h,呜咽道:“我还有什么指望哩?

如今他没有别人,尚且不肯要我,等他有了人了,他家还有我站脚的地方么?鼓不打不
响,话不说不明,我这才知道他的心了。”梅腊妮劝道:“凡事都得往宽处想。你这些年怎
么过来?也不急在这一时。你现守着个儿子,把得家定,怕怎的?”霓喜道:“梅师父你不
知道,贼强人一辈子不发迹,少不得守着个现成的老婆,将就着点。偏他这两年做生意顺
手,不是我的帮夫运就是我这孩子脚硬——可是他哪里肯认帐?

你看他在外头轰轰烈烈,为人做人的,就不许我出头露面,唯恐人家知道他有女人。你
说他安的是什么心?若说我天生的是这块料,不配见人,他又是什么好出身?提起他那点根
基来,笑掉人大牙罢了!”梅腊妮忙道:“我的好奶奶,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场面上
的太太小姐,我见过无其数,论相貌,论言谈,哪个及得上你一半?想是你人缘太好了,沾
着点就粘上了,他只怕你让人撕了块肉去。”霓喜也不由得噗嗤一笑。

雅赫雅当初买霓喜进门,无非因为家里需要这么个女人,干脆买一个,既省钱,又省麻
烦,对于她的身份问题并没有加以考虑。后来见她人才出众,也想把她作正头妻看待,又因
她脾气不好,只怕越扶越醉,仗着是他太太,上头上脸的,便不敢透出这层意思。久而久
之,看穿了霓喜的为人,更把这心来淡了。

霓喜小时候受了太多的折磨,初来的几年还觉形容憔悴,个子也瘦小,渐渐的越发出落
得长大美丽,脸上的颜色,红的红,黄的黄,像搀了宝石粉似的,分外鲜焕。闲时在店门口
一站,把里里外外的人都招得七颠八倒。惟有雅赫雅并不曾对她刮目相看。她受了雅赫雅的
气,唯一的维持她的自尊心的方法便是随时随地的调情——在色情的圈子里她是个强者,一
出了那范围,她便是人家脚底下的泥。

雅赫雅如何容得她由着性儿闹,又不便公然为那些事打她,怕她那张嘴,淮洪似的,嚷
得尽人皆知;只得有的没的另找碴儿。雅赫雅在外面和一个姓于的青年寡妇有些不清不楚,
被霓喜打听出来,也不敢点破了他,只因雅赫雅早就说在前:“你管家,管孩子,只不准你
管我!”霓喜没奈何,也借着旁的题目跟他怄气,两人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只是不得
宁静。

霓喜二十四岁那年又添了个女儿,抱到天主教修道院去领了洗,取名瑟梨塔,连那大些
的男孩也一并带去受了洗礼。

这时雅赫雅的营业蒸蒸日上,各方面都有他一手儿,绸缎庄不过是个幌子。梅腊妮师太
固然来得更勤了,长川流水上门走动的也不止梅腊妮一个。霓喜怀胎的时候,家里找了个女
佣帮忙,生产后便长期雇下了。霓喜嫌店堂楼上狭窄,要另找房子,雅赫雅不肯,只把三房
客撵了,腾出一间房来,叫了工匠来油漆门窗,粉刷墙壁,全宅焕然一新。收拾屋子那两
天,雅赫雅自己避到朋友家去住,霓喜待要住到小姊妹家去,他却又不放心。霓喜赌气带了
两个孩子到修道院去找梅腊妮师太,就在尼僧主办的育婴堂里宿了一晚,虽然冷清些,也是
齐整洋房,海风吹着,比闹市中的绸缎铺凉爽百倍。梅腊妮却没口子嚷热,道:“待我禀明
了院长,带两个师妹上山避暑去。”霓喜道:“山中你们也造了别墅么?好阔!”梅腊妮笑
道:“哪儿呀?就是米耳先生送我的那幢房子。”霓喜咋舌道:“房子也是送得的?”梅腊
妮笑道:“我没告诉过你么?真是个大笑话,我也是同他闹着玩,说:‘米耳先生,你有这
么些房子,送我一幢罢!’谁知我轻轻一句话,弄假成真,他竟把他住宅隔壁新盖的那一所
施舍于我,说:‘不嫌弃,我们做个邻居!’”霓喜啧啧道:“你不说与我听也罢了。下次
再化个缘,叫我们这出手小的,越发拿不出来了。”当下一力撺掇梅腊妮到新房子里逛去,
又道:“务必携带我去走走。”梅腊妮正要存心卖弄,便到老尼跟前请了示,次日清早,一
行七八个人,霓喜两个孩子由女佣领着,乘了竹轿,上山游玩。

轿子经过新筑的一段平坦大道,一路上凤尾森森,香尘细细,只是人烟稀少,林子里一
座棕黑色的小木屋,是警察局分所,窗里伸出一只竹竿,吊在树上,晾着印度巡捕的红色头
巾。那满坑满谷的渊渊绿树,深一丛,浅一丛,太阳底下,鸦雀无声,偶尔拨剌作响,是采
柴的人钻过了。从樵夫头上望下去,有那虾灰色的小小的香港城,有海又有天,青山绿水,
观之不足,看之有余。霓喜却把一方素绸手帕搭在脸上,挡住了眼睛,道:“把脸晒得黑炭
似的。回去人家不认得我了。”又闹树枝子抓乱了头发,嗔那轿夫不看着点儿走,又把鬓边
掖着的花摘了下来道:“好烈的日头,晒了这么会子,就干得像茶里的茉莉。”梅腊妮道:
“你急什么?到了那儿,要一篮也有。”另一个姑子插嘴道:“我们那儿的怕是日本茉莉
罢?黄的,没这个香。”又一个姑子道;“我们便没有,米耳先生那边有,也是一样。”梅
腊妮道:“多半他们家没人在,说是上莫干山避暑去了。”霓喜伸直了两条腿,偏着头端详
她自己的脚,道:“一双新鞋,才上脚,就给踩脏了,育婴堂里那些孩子,一个个野马似
的,你们也不管管他!”又道:“下回做鞋,鞋口上不镶这金辫子了,怪剌剌的!”

米耳先生这座房子,归了梅腊妮,便成了庙产,因此修道院里拨了两个姑子在此看守,
听见梅腊妮一众人等来到,迎了出来,笑道:“把轿子打发回去罢,今儿个就在这儿住一
宿,没什么吃的,鸡蛋乳酪却都是现成。”梅腊妮道:“我们也带了火腿熏肉,吃虽够吃
了,还是回去的好,明儿一早有神甫来做礼拜,圣坛上是我轮值呢,只怕赶不及。”姑子们
道:

“夜晚下山,恐有不便。”霓喜道:“路上有巡警,还怕什么?”

姑子们笑道:“奶奶你不知道,为了防强盗,驻扎了些印度巡捕,这现在我们又得防着
印度巡捕了!”

众人把一个年纪最大的英国尼姑铁烈丝往里搀。铁烈丝个子小而肥,白包头底下露出一
张燥红脸,一对实心的蓝眼珠子。如果洋娃娃也有老的一天,老了之后便是那模样。别墅里
养的狗蹿到人身上来,铁烈丝是英国人,却用法文叱喝道:“走开!走开!”那狗并不理
会,铁烈丝便用法文咒骂起来。有个年轻的姑子笑道:“您老是跟它说法文!”铁烈丝直着
眼望着她道:“它又不通人性,它怎么懂得英国话?”小尼与花匠抿着嘴笑,被梅腊妮瞅了
一眼,方才不敢出声。

那铁烈丝已是不中用了,梅腊妮正在壮年有为的时候,胖大身材,刀眉笑眼,八面玲
珑,领着霓喜看房子,果然精致,一色方砖铺地,绿粉墙,金花雪地磁罩洋灯,竹屏竹~*,
也有两副仿古劈竹对联匾额;家具虽是杂凑的,却也齐全。霓喜赞不绝口。

铁烈丝一到便催开饭,几个中国姑子上灶去了,外国姑子们便坐在厅堂里等候。吃过
了,铁烈丝睡午觉去了,梅腊妮取出一副纸牌来,大家斗牌消遣,霓喜却闹着要到园子里去
看看。梅腊妮笑道:“也没见你——路上怕晒黑,这又不怕了。”霓喜站在通花园的玻璃门
口,取出一面铜脚镜子,斜倚着门框,拢拢头发,摘摘眉毛,剔剔牙齿,左照右照,镱子上
反映出的白闪闪的阳光,只在隔壁人家的玻璃窗上霍霍转。

转得没意思了,把孩子抱过来叼着嘴和他说话,扮着鬼脸,一声呼哨,把孩子吓得哭
了,又道:“莫哭,莫哭,唱出戏你听!”

曼声唱起广东戏来。姑子们笑道:“伦家奶奶倒真是难得,吹弹歌唱,当家立计,样样
都精。”梅腊妮问道:“你有个干妹妹在九如坊新戏院,是跟她学的罢?听这声口,就像个
内行。”

霓喜带笑只管唱下去,并不答理。唱完了一节,把那阴凉的镜子合在孩子嘴上,弯下腰
去叫道:“啵啵啵啵啵,”教那孩子向镜子上吐唾沫,又道:“冷罢?好冷,好冷,冻坏我
的乖宝宝了!”说着,浑身大大的哆嗦了一阵。孩子笑了,她也笑了,丢下了孩子,混到人
丛里来玩牌。

玩到日色西斜,铁烈丝起身,又催着吃点心,吃了整整一个时辰,看看黑上来了,众人
方才到花园里换一换空气。一众尼僧都是黑衣黑裙,头戴白翅飞鸢帽,在黄昏中像一朵朵巨
大的白蝴蝶花,花心露出一点脸来。惟有霓喜一人梳着时式的裘头,用一把梳子高高卷起顶
心的头发,下面垂着月牙式的前刘海,连着长长的水鬓;身穿粉红杭纺衫裤,滚着金辫子;
虽不曾缠过脚,一似站不稳,只往人身上靠。勾肩搭背起过一棵蛋黄花树——那蛋黄花白瓣
黄心,酷肖削了壳的鸡子,以此得名——霓喜见一朵采一朵,聚了一大把,顺手便向草窠里
一抛。见了木瓜树,又要吃木瓜。梅腊妮双手护住那赤地飞霜的瘿瘤似的果子,笑道:“还
早呢,等熟了,一定请你吃。”

霓喜扯下一片叶子在自己下颌上苏苏搔着,斜着眼笑道:

“一年四季满街卖的东西,什么希罕?我看它,熟是没熟,大也不会再大了。”

正说着,墙上一个人探了一探头,是隔壁的花匠,向这边的花匠招呼道:“阿金哥,劳
驾接一接,我们米耳先生给梅腊妮师太送了一罐子鸡汤来。”梅腊妮忙道:“折死我了,又
劳米耳先生费心。早知你们老爷在家,早就来拜访了。”那堵墙是沿着土冈子砌的,绿累累
满披着爬藤。那边的花匠立在高处,授过一只洋瓷罐。阿金搬梯子上去接过来,墙头筑着矮
矮的一带黄粉栏杆,米耳先生背倚着栏杆,正在指挥着小厮们搬花盆子。梅腊妮起先没看见
他,及至看清楚了,连忙招呼。米耳先生掉转身向这边遥遥地点了个头道:“你好呀,梅腊
妮师太?”那米耳先生是个官,更兼是个中国地方的外国官,自是气度不凡,胡须像一只小
黄鸟,张开翅膀托住了鼻子,鼻子便像一座山似的隔开了双目,唯恐左右两眼瞪人瞪惯了,
对翻白眼,有伤和气。头顶已是秃了,然而要知道他是秃头,必得绕到他后面去方才得知,
只因他下颏仰得太高了。

当下梅腊妮笑道:“米耳太太跟两位小姐都避暑去了?”米耳先生应了一声。梅腊妮笑
道:“米耳先生,真亏你,一个人在家,也不出去逛逛。”米耳先生道:“衙门里没放
假。”梅腊妮道:“衙门里没放假,太太跟前放了假啊!”米耳先生微微一笑道:“梅师
父,原来你这么坏!”霓喜忍不住,大着胆子插嘴道:“你以为尼姑都是好的么?你去做一
年尼姑试试,就知道了。”她这两句英文,虽是文法比众不同一点,而且掺杂着广东话,米
耳先生却听懂了,便道:“我不是女人,怎么能做尼姑呢?”霓喜笑道:“做一年和尚,也
是一样。做了神甫,就免不了要常常的向修道院里跑。”米耳先生哈哈大笑起来,架着鼻子
的黄胡子向上一耸一耸,差点儿把鼻子掀到脑后去了。从此也就忘了翻白眼,和颜悦色的向
梅腊妮道:“这一位的英文说得真不错。”梅腊妮道:“她家现开着香港数一数二的绸缎
店,专做上等人的生意,怎不说得一口的好英文?”米耳先生道:“哦,怪道呢!”梅腊妮
便介绍道:“米耳先生,伦姆健太太。”米耳先生背负着手,略略弯了弯腰。霓喜到了这个
时候,却又扭过身去,不甚理会,只顾摘下一片柠檬叶,揉搓出汁来,窝在手心里,凑上去
深深嗅着。

只听那米耳先生向梅腊妮说道:“我要央你一件事。”梅腊妮问什么事。米耳先生道:
“我太太不在家,厨子没了管头,菜做得一天不如一天。你过来指点指点他,行不行?”梅
腊妮一心要逞能,便道:“有什么不行的?米耳先生,你没吃过我做的葡萄牙杂烩罢?管教
你换换口味。”米耳先生道:“好极了。时候也不早了,就请过来罢。就在我这儿吃晚饭。
没的请你的,你自己款待自己罢。”又道:“还有伦姆健太太,也请过来。你也没吃过梅腊
妮师太做的葡萄牙杂烩罢?不能不尝尝。”说着,有仆欧过来回话,米耳先生向这边点了个
头,背过身去,说话间便走开了。

梅腊妮自是胸中雪亮。若是寻常的老爷太太有点私情事,让她分担点干系,她倒也不甚
介意。霓喜若能与雅赫雅白头到老,梅腊妮手里捏着她这把柄,以后告帮起来,不怕她不有
求必应,要一奉十。可是看情形,雅赫雅与霓喜是决不会长久的。一旦拆散了,雅赫雅总难
免有几分割舍不下,那时寻根究底,将往事尽情抖擞出来,不说霓喜的不是,却怪到牵线人
身上来,也是人之常情。梅腊妮是断断不肯得罪雅赫雅的,因此大费踌躇。看霓喜时,只是
笑吟吟的。扯扯衣襟,扭过身去看看鞋后跟儿,仿佛是要决定要践约的样子。梅腊妮没奈
何,咳嗽了一声道:“你也高兴去走走?”霓喜笑道:

“就知道你还烧得一手的好菜!今儿吃到嘴,还是沾了人的光!”

梅腊妮道:“我们要去就得去了。”当下叮咛众尼僧一番,便唤花匠点上灯笼相送,三
人分花拂柳,绕道向米耳先生家走来。门首早有西崽迎着,在前引导。黑影里咻咻跑出几条
狼狗,被西崽一顿吆喝,旁边走出人来将狗拴了去了。米耳先生换了晚餐服在客室里等候
着。一到,便送上三杯雪梨酒来。梅腊妮吃了,自到厨房里照料去了。这里米耳先生与霓喜
一句生,两句孰,然而谈不上两句话,梅腊妮却又走了回来,只说厨子一切全都明白,不消
在旁监督。米耳先生知道梅腊妮存心防着他们,一时也不便支开她去。

筵席上吃的是葡萄酒。散了席,回到客室里来喝咖啡,又换上一杯威士忌。霓喜笑道:
“怎么来了这一会儿,就没断过酒?”米耳先生道:“我们英国人吃酒是按着时候的,再没
错。”

霓喜笑道:“那么,什么时候你们不吃酒呢?”米耳先生想了一想道:“早饭以前我是
立下了规矩,一滴也不入口的。”

他吩咐西崽把钢琴上古铜烛台上的一排白蜡烛一齐点上了,向梅腊妮笑道:“我们来点
音乐罢。好久没听见你弹琴,想必比前越发长进了。”梅腊妮少不得谦逊一番。米耳先生
道:

“别客气了。我那大女儿就是你一手教出来的。”梅腊妮背向着他们坐在琴凳上弹将起
来。米耳先生特地点了一支冗长的三四折乐曲,自己便与霓喜坐在一张沙发上。那墙上嵌着
乌木格子的古英国式的厅堂在烛光中像一幅黯淡的铜图,只有玻璃瓶里的几朵朱红的康乃
馨,仿佛是浓浓的着了色,那红色在昏黄的照片上直凸出来。

霓喜伸手弄着花,米耳先生便伸过手臂去兜住她的腰,又是捏,又是掐。霓喜躲闪不
迭。米耳先生便解释道:“不然我也不知道你是天生的细腰。西洋女人的腰是用钢条跟鲸鱼
骨硬束出来的。细虽细,像铁打的一般。”霓喜并不理睬他,只将两臂紧紧环抱着自己的
腰。米耳先生便去拉她的手,她将手抄在短袄的衣襟下,他的手也跟过来。霓喜忍着笑正在
撑拒,忽然低声叫道,“咦?我的戒指呢?”米耳先生道:“怎么?

戒指丢了?”霓喜道:“吃了水果在玻璃盅里洗手的时候我褪了下来攥在手心里的,都
是你这么一搅糊,准是溜到沙发垫子底下去了。”便伸手到那宝蓝丝绒沙发里去掏摸。米耳
先生道:“让我来。”他一只手揿在她这边的沙发上,一只手伸到她那边沙发缝里,把她扣
在他两臂之间,虽是皱着眉聚精会神地寻戒指,躬着腰,一张酒气醺醺的脸只管往她脸上
凑。霓喜偏过脸去向后让着,只对他横眼睛,又朝梅腊妮努嘴儿。

米耳先生道:“找到了。你拿什么谢我?”霓喜更不多言,劈手夺了过来,一看不觉啊
呀了一声,轻轻地道:“这算什么?”

她托在手上的戒指,是一只独粒的红宝石,有指甲大。他在她一旁坐下,道:“可别再
丢了。再丢了可不给你找了。”霓喜小声道:“我那只是翠玉的。”米耳先生道:“你倒不
放大方些,说:以后你在椅子缝里找到了,你自己留下做个纪念罢。”

霓喜瞟了他一眼道:“凭什么我要跟你换一个戴?再说,也谈不上换不换呀,我那一个
还不一定找得到找不到呢。”米耳先生道:“只要有,是不会找不到的。只要有。”说着,
笑了。他看准了她是故意地哄他,霓喜心里也有数,便撅着嘴把戒指撂了过来道:“不行,
我只要我自己的。”米耳先生笑道:“你为什么不说你的是金刚钻的呢?”霓喜恨得咬牙切
齿,一时也分辩不过来。这时候恰巧梅腊妮接连地回了两次头,米耳先生还待要亲手替她戴
上戒指,霓喜恐被人看见了,更落了个痕迹,想了一想,还是自己套上了,似有如无的,淡
淡将手搁在一边。

梅腊妮奏完了这支曲子便要告辞:道:“明儿还得一早就赶回去当值呢,伦姆健太太家
里也有事,误不得的。”米耳先生留不住,只得送了出来,差人打灯笼照路,二人带着几分
酒意,踏月回来。梅腊妮与霓喜做一房歇宿,一夜也没睡稳,不时起来看视,疑心生暗鬼,
只觉得间壁墙头上似乎有灯笼影子晃动。次日绝早起身。便风急火急地催着众人收拾下山。

竹轿经过米耳先生门首,米耳先生带着两只狗立在千寻石级上,吹着口哨同她们打了个
招呼,一只狗泼剌剌跑了下来,又被米耳先生唤了上去。尼姑们在那里大声道别,霓喜只将
眼皮撩了他一下,什么也没说。黄粉栏杆上密密排列着无数的乌蓝砌花盆,像一队甲虫,顺
着栏杆往上爬,盆里栽的是西洋种的小红花。

米耳先生那只戒指,霓喜不敢戴在手上,用丝绦拴了,吊在颈里,衬衫底下。轿子一摇
晃,那有棱的宝石便在她心窝上一松一贴,像个红指甲,抓得人心痒痒的,不由得要笑出
来。她现在知道了,做人做了个女人,就得做个规矩的女人,规矩的女人偶尔放肆一点,便
有寻常的坏女人梦想不到的好处可得。

霓喜立志要成为一个有身份的太太。嫁丈夫嫁到雅赫雅,年轻漂亮,会做生意,还有甚
不足处?虽不是正头夫妻,她替他养了两个孩子了。是梅腊妮的话:她“把得家定”,他待
要往哪里跑?他只说她不是好出身,上不得台盘,他如何知道,连米耳先生那样会拿架子的
一个官,一样也和她平起平坐,有说有笑的?米耳先生开起玩笑来有些不知轻重,可是当着
她丈夫,那是决不至于的。……她既会应酬米耳先生,怎见得她应酬不了雅赫雅结识的那些
买卖人?久后他方才知道她也是个膀臂。

霓喜一路寻思,轿子业已下山。梅腊妮吩咐一众尼僧先回修道院去,自己却待护送霓喜
母子回家。霓喜说了声不劳相送,梅腊妮道:“送送不打紧。你说你孩子做衣裳多下来一块
天蓝软缎,正好与我们的一个小圣母像裁件披风,今儿便寻出来与我带去罢。”霓喜点头答
应。

轿子看看走入闹市,倾斜的青石坂上被鱼贩子桶里的水冲得又腥又粘又滑。街两边夹峙
着影沉沉的石柱,头上是阳台,底下是人行道,来往的都是些短打的黑衣人。穷人是黑色
的;穷人的孩子,穷人的糖果,穷人的纸扎风车与鬓边的花却是最鲜亮的红绿——再红的红
与他们那粉红一比也失了一色,那粉红里仿佛下了毒。

雅赫雅的绸缎店在这嘈杂的地方还数它最嘈杂,大锣大鼓从早敲到晚,招徕顾客。店堂
里挂着彩球,庆祝它这里的永久的新年。黑洞洞的柜台里闪着一匹一匹堆积如山的印度丝帛
的宝光。通内进的小门,门上吊着油污的平金玉色缎大红里子的门帘,如同舞台的上场门。
门头上悬着金框镜子,镜子上五彩堆花,描出一只画眉站在桃花枝上,题着“开张志喜”几
个水钻字,还有上下款。

雅赫雅恰巧在柜台上翻阅新送来的花边样本,与梅腊妮寒暄了几句。霓喜心中未尝不防
着梅腊妮在雅赫雅跟前搬嘴,因有意的在楼下延挨着,无奈两个孩子一个要溺尿,一个要喂
奶,霓喜只得随同女佣上楼照看,就手给梅腊妮找那块零头料子。

霓喜就着阳台上的阴沟,弯腰为孩子把尿,一抬头看见栏杆上也搁着两盆枯了的小红
花,花背后衬着辽阔的海。正午的阳光晒着,海的颜色是混沌的鸭蛋青。一样的一个海,从
米耳先生家望出去,就大大的不同。楼下的锣鼓“亲狂亲狂”敲个不了,把街上的人声都压
下去了。

晾着的一条拷绸裤子上滴了一搭水在她脸上。她耸起肩膀用衫子来揩,揩了又揩,揩的
却是她自己的两行眼泪。凭什么她要把她最热闹的几年糟践在这爿店里?一个女人,就活到
八十岁,也只有这几年是真正活着的。

孩子撒完了尿,闹起来了,她方才知道自己在发愣,摸摸孩子的屁股,已经被风吹得冰
凉的。回到房里,梅腊妮上楼来向她告辞,取了缎子去了。那梅腊妮虽然千叮嘱万叮嘱叫雅
赫雅不要发作,只须提防着点,不容霓喜与米耳先生继续来往,雅赫雅如何按捺得下?梅腊
妮去了不多时,他便走上楼来,将花边的样本向床上一抛,一叠连声叫找去年加尔加搭捎来
的样本,不待人动手寻觅便骂将起来,只说这家里乱得狗窝似的,要什么没什么。

霓喜见他满面阴霾,早猜到了来由,蹲在地上翻抽屉,微微侧着脸,眼睛也不向他,叹
了口气道:“你这脾气呀——我真怕了你了!我正有两句话说给你听哩,偏又赶上你不高兴
的时候。”雅赫雅道:“你又有什么话?”霓喜道:“我都有点不好意思说的。修道院的那
些尼姑,当初你叫我远着她们点,我不听,如今我岂不是自己打嘴么?”雅赫雅道:“尼姑
怎么了?”霓喜道:“你不知道,昨天晚上,要不是拖着两个孩子,我一个人摸黑也跑下山
来了。”雅赫雅道:“怎么了?”霓喜叹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梅腊妮师太有点叫人看
不上眼。死活硬拉我到她一个外国朋友家吃饭。人家太太不在香港,总得避点嫌疑,她一来
就走开了,可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当时我没跟她翻脸,可是我心里不痛快,她也看出来
了。”雅赫雅坐在床沿上,双手按着膝盖,冷笑道;“原来如此。刚才她在这儿,你怎么不
当面跟她对一对词儿?”霓喜道:“哟,那成吗!你要是火上来了,一跳三丈高,真把她得
罪了,倒又不好了。她这种人,远着她点不要紧,可不能得罪。你这霹雳火脾气……我真怕
了你了!”

雅赫雅被她三言两语堵住了,当场竟发不出话来。过后一想,她的话虽不见得可靠,梅
腊妮也不是个好人。再见到梅腊妮的时候,便道:“你们下次有什么集会,不用招呼我家里
那个了。她糊涂不懂事,外头坏人又多。”梅腊妮听出话中有活,情知是霓喜弄的鬼,气了
个挣,从此断了往来,衔恨于心,不在话下。

这一日,也是合该有事。雅赫雅邀了一个新从印度上香港来的远房表亲来家吃便饭。那
人名唤发利斯·佛拉,年纪不上二十一二,个子不高,却生得肥胖扎实,紫黑面皮,瞪着一
双黑白分明的微微凸出的大眼睛,一头乱蓬蓬乌油油的卷发,身穿印度条纹布衬衫,西装裤
子下面却赤着一双脚。霓喜如何肯放过他,在席上百般取笑。这发利斯纳着头只管把那羊脂
烙饼蘸了咖喱汁来吃。雅赫雅嫌咖喱汁太辣,命霓喜倒杯凉水来。霓喜给了他一杯凉水,却
倒一杯滚烫的茶奉与发利斯,发利斯喝了一口,舌头上越发辣得像火烧似的,不觉攒眉吸
气。雅赫雅笑道:“你只是作弄他!还不另斟上来!”

霓喜笑吟吟伸手待要泼去那茶,发利斯按住了茶杯,叫道:

“不用了,嫂子别费事!”两下里你争我夺,茶碗一歪,倒翻在桌上,霓喜慌忙取出抹
布来揩拭桌布的渍子,道:“这茶渍倒不妨事,咖喱滴在白桌布上,最是难洗。”发利斯盘
子的四周淋淋漓漓溅了些咖喱汁,霓喜擦着,擦着,直擦到他身边来,发利斯局促不安。雅
赫雅笑道:“大不了把桌布换了下来煮一煮,这会子你吃你的饭罢了,忙什么?别尽自欺负
我这兄弟。”霓喜笑道:“谁说他一句半句来着?也不怪他——没用惯桌布。”说得发利斯
越发紫涨了面皮。

雅赫雅笑道:“你别看我这兄弟老实,人家会做生意,眼看着就要得法了。”霓喜忙将
一只手搭在发利斯肩上道:“真的么?你快快的发财,嫂子给你做媒,说个标致小媳妇
儿。”

雅赫雅道:“用不着你张罗,我们大兄弟一心一意只要回家乡去娶他的表妹。”发利斯
听不得这话,急得抓头摸耳,央他住口。霓喜笑道:“他定下亲了?”雅赫雅拿眼看着发利
斯,笑道:“定倒没有定下。”霓喜道:“两个人私下里要好?”雅赫雅噗哧一笑道:“你
不知道我们家乡的规矩多么大,哪儿容得你私订终身?中国女人说是不见人,还不比印度防
得紧。你叫发利斯告诉你,他怎样爬在树上看他表姊妹们去了面幕在园子里踢球,叫他表姊
妹知道了,告诉舅舅去,害得他挨了一顿打。”霓喜笑不可抑,把发利斯的肩膀捏一捏,然
后一推,道:“你太痴心了!万一你回去的时候,表姊妹一个个都嫁了呢?”雅赫雅笑道:
“横竖还有表嫂——替他做媒。”霓喜瞟了雅赫雅一眼。

吃完了饭,雅赫雅擦了脸,便和发利斯一同出去。霓喜道:“你们上哪儿去?可别把我
们大兄弟带坏了!”雅赫雅笑道:“与其让嫂子把他教坏了,不如让哥哥把他教坏了!他学
坏了,也就不至于上嫂子的当了!”

霓喜啐了他一口,猜度着雅赫雅一定不是到什么好地方去,心中不快,在家里如何坐得
稳,看着女佣把饭桌子收拾了,便换了件衣服,耳上戴着米粒大的金耳塞,牵着孩子上街。
一路行来,经过新开的一家中药店,认了认招牌上三个字,似乎有些眼熟,便踩着门槛儿问
道:“你们跟坚道的同春堂是一家么?”里面的伙计答道:“是的,是分出来的。”霓喜便
跨进来,笑道:“我在你们老店里抓过药,你们送了这么一小包杏脯,倒比外头买的强。给
我称一斤。”那伙计摇手道:

“那是随方赠送,预备吃了药过口的。单买杏脯,可没有这个规矩。”霓喜嗔道:“也
没有看见做生意这么呆的!难道买你的杏脯,就非得买你的药?买了药给谁吃?除非是你要
死了——只怕医了你的病,也医不了你的命!”那伙计连腮带耳红了,道:“你这位奶奶,
怎么出口伤人?”霓喜道:“上门买东西,还得冲着你赔小心不成?”

旁边一个年轻的伙计忙凑上来道:“奶奶别计较他,他久惯得罪人。奶奶要杏脯,奶奶
还没尝过我们制的梅子呢。有些人配药,就指明了要梅子过口。”说着,开了红木小抽屉,
每样取了一把,用纸托着,送了过来。霓喜尝了,赞不绝口,道:“梅子也给我称半斤。”
一头说着话,拿眼向那伙计上下打量,道:“小孩儿家,嘴头子甜甘就好。”那店伙年纪不
上二十,出落得唇红齿白,一表人才,只是有点刨牙。头发生得低,脑门子上剃光了,还隐
隐现出一个花尖。这霓喜是在街头买一束棉线也要跟挑担的搭讪两句的人,见了这等人物,
如何不喜?因道:“你姓什么?”那人道:“姓崔。”霓喜道:

“崔什么?”那人笑道:“崔玉铭。”霓喜笑道:“谁替你取的名字?”崔玉铭笑了起
来道:“这位奶奶问话,就仿佛我是个小孩儿似的。”霓喜笑道:“不看你是个小孩儿,我
真还不理你呢?”

那时又来了个主顾,药方子上开了高丽参,当归等十来味药,研碎了和蜜搓成小丸。伙
计叫他七日后来取,霓喜便道:“原来你们还有蜜。让我瞧瞧。”崔玉铭走到店堂里面,揭
开一只大缸的木盖,道:“真正的蜂蜜,奶奶买半斤试试?”霓喜跟过来笑道:“大包小裹
的,拿不了。”崔太铭找了个小瓦罐子来道:“拿不了我给你送去。”霓喜瞅着他道:“你
有七个头八个胆找到我家来!”这崔太铭用铜勺抄起一股子蜜,霓喜凑上去嗅了一嗅道:
“怎么不香?也不知是什么东西混充的!”

崔太铭赌气将勺子里的一个头尾俱全的蜜蜂送到霓喜跟前道:“你瞧这是什么?”霓喜
嗳哟了一声道:“你要作死哩!甩了我一身的蜜!”便抽出腋下的手绢子在衣襟上揩抹,又
道:

“个把蜜蜂算得了什么?多捉两个放在缸里还不容易?捞出来给老主顾一看,就信
了。”玉铭笑道:“奶奶真会怄人!”当下连忙叫学徒打一脸盆水来,伺候霓喜揩净衣裳。
霓喜索性在他们柜台里面一张金漆八仙桌旁边坐下,慢慢地绞手巾,擦了衣裳又擦手,一面
和玉铭攀谈,问他家乡情形,店中待遇,又把自己的事说个不了。

她那八岁的儿子吉美,她抓了一把杏脯给他,由他自己在药店门首玩耍,却被修道院的
梅腊妮师太看见了。梅腊妮白帽黑裙,挽着黑布手提袋,夹着大号黑洋伞,摇摇摆摆走过。
吉美和她一向厮熟,便扑上去抱住膝盖,摩弄她裙腰上悬挂的乌木念珠,小银十字架。梅腊
妮笑道:“怎么放你一个人乱跑,野孩子似的?谁带你出来的?”吉美指着药店道:

“妈在这里头。”梅腊妮探了探头。一眼瞥见霓喜坐在店堂深处,八仙桌上放了一盆脸
水,却又不见她洗脸,只管将热手巾把子在桌沿上敲打着,斜眼望着旁边的伙计,饧成一
块。梅腊妮暗暗点头,自去报信不提。

霓喜在同春堂,正在得趣之际,忽闻一声咳嗽,里间踱出一个瘦长老儿,平平的一张黄
脸,不曾留须,对襟玉色褂子上罩着红青夹背心,两层都敞着纽扣,露出直的一条黄胸脯与
横的一条肚子,脚踏二蓝花缎双脸鞋,背着手转了一圈。

众伙计一起鸦雀无声。霓喜悄悄地问崔玉铭道:“是你们老板?”玉铭略略点头,连看
也不便朝她看。霓喜自觉扫兴,拾缀了所买的各色茶食,拉了孩子便走。到家正是黄昏时
候。雅赫雅和发利斯做了一票买卖回来,在绸缎店店堂里面坐地,叫了两碗面来当点心。梅
腊妮业已寻到店里来,如此这般将方才所见告诉了他,又道:“论理,我出家人不该不知进
退,再三地在你老板跟前搬是非,只是你家奶奶年轻,做事不免任性些,怕要惹外头人议
论。这些时我虽没和她见面,往常我们一直是相好的,让人家疑心是我居心不正,带累了你
们奶奶,我一个出家人,可担不起这一份罪名。再则我们修道院里也不止我一个人,砍一
枝,损百技,上头怪罪下来,我还想活着么?”雅赫雅听了这话,不问虚实,候霓喜来家,
立意要寻非厮闹,一言不合,便一把采过头发来,揪得她两眼反插上去。发利斯在旁吓愣住
了。霓喜缓过一口气来之后,自不肯善罢甘休,丢盘摔碟,跳了一场,心中只道雅赫雅在外
面相与了下流女人,故此一来家便乌眼鸡似的。

次日早晨,雅赫雅在楼上贮藏室查点货色,伙计们随侍在旁,一个学待在灶下燃火,一
个打扫店面,女佣上街买菜去了。崔玉铭手提两色蜜饯果子,两罐于蜜,寻上门来,只说要
寻楼上的三房客姓周的。学徒说已经搬了多时了,他问搬到哪里去了,那学徒却不知道。他
便一路扬声问上楼来。霓喜乱挽乌云无精打采走出房来,见是他,吃了一吓,将手扪住了
嘴,一时出不了声。雅赫雅从对房里走出来,别的没看见,先看见崔玉铭手里拎着的小瓦钵
子,口上粘着桃红招牌纸,和霓喜昨日在药店买来的是一般,情知事出有因,不觉怒从心上
起,恶向胆边生,兜脸一拳头,崔玉铭从半楼梯上直滚下去,一跤还没跌成,来不及地爬起
来便往外跑。雅赫雅三级并一级追下楼去,踏在罐子滑腻的碎片上,嗤嗤一溜溜了几尺远,
人到了店堂里,却是坐在地下,复又挣起身来,赶了出去。

霓喜在楼上观看,一个身子像撂在大海里似的,乱了主意。侧耳听外面,却没有嚷闹的
声音,正自纳罕,再听时,仿佛雅赫雅和谁在那里说笑,越发大疑,撑着楼梯扶手,一步一
步走下来,生怕那汪着的蜜糖脏了鞋。掩到门帘背后张了一张,却原来是于寡妇,和雅赫雅
有些首尾的,来到店中剪衣料,雅赫雅气也消了,斜倚在柜台上,将一匹青莲色印度绸打开
了一半,披在身上,比给她看。

霓喜挫了挫牙,想道:“他便如此明目张胆,我和那崔玉铭不合多说了两句话,便闹得
一天星斗。昨儿那一出,想必就是为了崔玉铭——有人到他跟前捣了鬼。今天看情形也跑不
了一顿打。为了芝麻大一点,接连羞辱了我两回!”思想起来,满腔冤愤,一时捞不到得用
器具,豁朗朗一扯,将门头上悬挂的“开张志喜”描花镜子绰在手中,掀开帘子,往外使劲
一摔,镜子从他们头上飞过,万道霞光,落在街沿上,哗啦碎了,亮晶晶像泼了一地的水。

随着镜子,霓喜早蹿了出去,拳足交加,把于寡妇打得千创百孔,打成了飞灰,打成了
一蓬烟,一股子气,再从她那边打回来。雅赫雅定了定神,正待伸手去抓霓喜,霓喜双手举
起柜台上摊开的那一匹青莲色印度绸,凭空横扫过去,那匹绸子,剪去了一大半,单剩下薄
薄几层裹住了木板,好不厉害,克嚓一声,于寡妇往后便倒,雅赫雅沾着点儿,也震得满臂
酸麻,霓喜越发得了意,向柜台上堆着的三尺来高一叠绸缎拦腰扫去,整叠的匹头推金山倒
玉柱塌将下来,千红万紫百玄色,闪花,暗花,印花,绣花,堆花,洒花,洒线,弹墨,椒
蓝点子,飞了一地上,霓喜跳在上面一阵践踏。雅赫雅也顾不得心疼衣料,认明霓喜的衣领
一把揪住,啪啪几巴掌,她的头歪到这边,又歪到那边,霓喜又是踢,又是抓,又是咬,他
两个扭做一团,于寡妇坐在地下只是喘气,于家跟来的老妈子弯腰拣起于寡妇星散的钗环簪
珥,顺手将霓喜的耳坠子和跌碎了的玉镯头也揣在袖子里。

旁边的伙计们围上来劝解,好不容易拉开了雅赫雅两口子。于寡妇一只手挽着头发,早
已溜了。霓喜浑身青紫,扶墙摸壁往里走,柜台上有一把大剪刀,她悄悄地拿了,闪身在帘
子里头,倒退两步,腾出地位,的溜溜把剪刀丢出去。丢了出去,自己也心惊胆战,在楼梯
脚上坐下了,拍手拍脚大哭起来,把外面的喧哗反倒压了下去。

须臾,只见雅赫雅手握着剪刀口,立在她跟前道:“你给我走!你这就走!你不走我锥
瞎你眼睛!”霓喜哭道:“你要我走到哪儿去?”雅赫雅道:“我管你走到哪儿去?我不要
你了。”霓喜道:“有这么容易的事,说不要就不要了?我跟了你十来年,生儿养女,吃辛
吃苦,所为何来?你今日之下,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了?”一头哭,一头叫起撞天屈来,雅赫
雅发狠,将剪刀柄去砸她的头,道:“你真不走?”霓喜顺势滚在地上撒起泼来,道:“你
好狠心!你杀了我罢!杀了我罢——不信你的心就这样狠!”

众人恐雅赫雅又要用强,上前劝解,雅赫雅冷冷地道:

“用不着劝我,倒是劝劝她,她是知趣的,把随身的东西收拾起来,多也不许带,孩子
不许带,马上离了我的眼前,万事全休。不然的话,我有本事把当初领她的人牙子再叫了来
把她卖了。看她强得过我!”说着,满脸乌黑,出去坐在柜台上。

霓喜听他口气,斩钉截铁,想必今番是动真气了,不犯着吃眼前亏,不如暂且出去避一
避,等他明白过来了再说。趁众人劝着,便一路哭上楼去,捡衣服,雅赫雅贵重些的物件都
没有交给她掌管,更兼他过日子委实精明,霓喜也落不下多少体己来。她将箱子兜底一掀,
哗啦把东西倒了一地,箱底垫着的却是她当日从乡下上城来随身带着的蓝地小白花土布包
袱,她把手插到那粗糙的布里,一歪身坐在地下,从前种种仿佛潮水似的滚滚而来,她竟不
知道身子在什么地方了。

水乡的河岸上,野火花长到四五丈高,在乌蓝的天上密密点着朱砂点子。终年是初夏。
初夏的黄昏,家家户户站在白粉墙外捧着碗吃饭乘凉,虾酱炒蓊菜拌饭吃。丰腴的土地,然
而霓喜过的是挨饿的日子,采朵草花吸去花房里的蜜也要回头看看,防着脑后的爆栗。睡也
睡不够,梦里还是挨打,挨饿,间或也吃着许多意想不到的食物。醒来的时候,黑房子里有
潮湿的脚趾的气味,横七竖八睡的都是苦人。这些年来她竭力地想忘记这一切。因为这一部
分的回忆从未经过掀腾,所以更为新鲜,更为亲切。霓喜忽然疑心她还是从前的她,中间的
十二年等于没有过。

她索索抖着,在地板上爬过去,搂住她八岁的儿子吉美与两岁的女儿瑟梨塔,一手搂住
一个,紧紧贴在身上。她要孩子来证明这中间已经隔了十二年了。她要孩子来挡住她的恐
怖。在这一刹那,她是真心爱着孩子的。再苦些也得带着孩子走。少了孩子,她就是赤条条
无牵挂的一个人,还是从前的她。……雅赫雅要把孩子留下,似乎他对子女还有相当的感
情。那么,如果她坚持着要孩子,表示她是一个好母亲,他受了感动,竟许回心转意,也说
不定。霓喜的手臂仍然紧紧箍在儿女身上,心里却换了一番较合实际的打算了。

她抱着瑟梨塔牵着吉美挽着个包裹下楼来,雅赫雅道:

“你把孩子带走,我也不拦你。我也不预备为了这个跟你上公堂去打官司。只是一件:
孩子跟你呢,我每月贴你三十块钱,直到你嫁人为止。孩子跟我呢,每月贴你一百三。”霓
喜听了,知道不是十分决策,他也不会把数目也筹划好了,可见是很少转圜的余地了,便冷
笑道:“你这帐是怎么算的?三个人过日子倒比一个人省。”雅赫雅道:“你有什么不懂
的?我不要两个孩子归你。你自己酌量着办罢。”霓喜道:“我穷死了也还不至于卖孩子。
你看错了人了。”雅赫雅耸了耸肩道:“都随你。”因将三十块港币撂了过来道:“以后我
不经手了,按月有伙计给你送去。你也不必上门来找我——你这个月来,下个月的津贴就停
了。”霓喜将洋钱掷在地上,复又扯散了头发大闹起来,这一次,毕竟是强弩之末,累很
了,饶是个生龙活虎的人,也觉体力不支,被众人从中做好做歹,依旧把洋钱揣在她身上,
把她送上了一辆洋车。霓喜心中到底还希冀破镜重圆,若是到小姊妹家去借宿,人头混杂,
那班人雅赫雅素来是不放心的,倒不如住到修道院里去,虽与梅腊妮生了嫌隙,究竟那里是
清门净户,再多疑些的丈夫也没的编派。

她在薄扶伦修道院一住十天,尼姑们全都仿佛得了个拙病,一个个变成了寡妇脸,尖嘴
缩腮,气色一天比一天难看。

霓喜只得不时地拿出钱来添菜,打点底下人,又献着勤儿,帮着做点细活,不拿强拿,
不动强动。闲时又到干姊妹家走了几遭,遇见的无非是些浮头浪子,没有一个像个终身之
靠。在修道院里有一次撞见了当初赠她戒指的米耳先生,他触动前情,放出风流债主的手
段,过后闻知她已经从伦姆健家出来了,现拖着两个孩子,没着没落的,又知她脾气好生难
缠,他是个有身家的人,生怕被她讹上了,就撂开手了。尼姑们看准了霓喜气数已尽,几次
三番示意叫她找房子搬家。霓喜没奈何,在英皇道看了一间房,地段既荒凉,兼又是与人合
住,极是狭隘腌脏的去处,落到那里去,顿时低了身份,终年也见不着一个齐整上流人,再
想个翻身的日子,可就难了。因此上,她虽付了定钱,只管俄延着不搬进去。正在替修道院
圣台上缝一条细麻布挑花桌围,打算把角上的一朵百合花做得了再动身。

这一天,她坐在会客室里伴着两个小尼做活,玻璃门大敞着,望出去是绿草地,太阳雾
沌池的,像草里生出的烟——是香港所特有的潮湿的晴天。霓喜头发根子里痒梭梭的,将手
里的针刮了刮头皮,忽见园子里有个女尼陪着个印度人走过,那人穿一身紧小的白色西装,
手提金头手杖,不住的把那金头去叩着他的门牙,门牙仿佛也镶了一粒金的,远看看不仔
细。霓喜失惊道:“那是发利斯么?”小尼道:“你认识他?

是个珠宝客人,新近赚了大钱。爱兰师太带了他来参观我们的孤儿院,想要他捐一笔款
子。”只见爱兰师太口讲指划,发利斯·佛拉让她一个人在煤屑路上行走,自己却退避到草
地上。修道院的草皮地须不是轻易容人践踏的,可见发利斯是真有两个钱了。霓喜手拿着活
计就往外跑,到门口,又煞住了脚,向小尼拜了两拜道:“多谢你,想法子把爱兰师太请进
来,我要跟那人说两句话哩。我们原是极熟的朋友。”

霓喜一路唤着“发利斯,发利斯!”飞跑到他跟前,及至面对面站住了,却又开口不
得,低下头又用指甲剔弄桌围上挑绣的小红十字架,又缓缓地随着线脚寻到了戳在布上的
针,取下针来别在衣襟上。发利斯也仿佛是很窘,背过手去,把金头手杖磕着后腿。霓喜小
拇指顶着挑花布,在眼凹里轻轻拭泪,呜咽道:“发利斯……”发利斯道:“我都知道了,
嫂子。我也听说过。”

虽然他全知道了,霓喜依旧重新诉说一遍,道:“雅赫雅听了娼妇的鬼话,把我休了,
撇下我母子三个,没个倚傍。可怜我举目无亲的……发利斯,见了你就像见了亲人似的,怎
叫我不伤心!”说着,越发痛哭起来,发利斯又不便批评雅赫雅的不是,无法安慰她,只得
从裤袋里取出一叠子钞票,待要递过去,又嫌冒昧,自己先把脸涨红了,捞了捞顶心的头
发,还是送了过来,霓喜不去接他的钱,却双手捧住他的手,住怀里拉,欲待把他的手搁在
她心口上,道:“发利斯,我就知道你是个厚道人。好心有好报……”发利斯挣脱了手,在
空中顿了一顿,似乎迟疑了一下,方才缩回手去;缩回去又伸了出来,把钱放在她手里的活
计上,霓喜瞪了他一眼,眼锋未敛,紧跟着又从眼尾微微一瞟,低声道:“谁要你的钱?

只要你是真心顾怜我,倒不在乎钱。”

发利斯着了慌,一眼看见爱兰师太远远立在会客室玻璃门外,便向她招手高叫道:“我
走了,打搅打搅。”三脚两步往园子外面跑,爱兰师太赶上来相送,发利斯见有人来了,胆
子一壮,觉得在霓喜面上略有点欠周到,因回头找补了一句道:“嫂子你别着急,别着急。
钱你先用着。”说着,人早已去远了。霓喜将钱点了一点,心中想道:“他如此的怕我,却
是为何?必定是动了情,只是碍在雅赫雅份上,不好意思的。”

第二天,她访出了他寓所的地址,特地去看他,恰巧他出去了,霓喜留下了口信儿,叫
他务必到修道院来一趟,有紧要的事与他商量。盼了几日,只不见他到来。

这一天傍晚,小尼传进话来说有人来找她,霓喜抱着瑟梨塔匆匆走将出来,灯光之下,
看得亲切,却是崔玉铭。霓喜此番并没有哭的意思,却止不住纷纷抛下泪来,孩子面朝后趴
在她肩上,她便扭过头去偎着孩子,借小孩的袍裤遮住了脸。崔玉铭青袍黑褂,头上红帽
结,笑嘻嘻地问奶奶好。霓喜心中烦恼,抱着孩子走到窗户跟前,侧倚窗台,仰脸看窗外,
玻璃的一角隐隐的从青天里泛出白来,想必是月亮出来了。靠墙地上搁着一盆绣球花,那绣
球花白里透蓝,透紫,便在白昼也带三分月色;此时屋子里并没有月亮,似乎就有个月亮照
着。霓喜对于崔玉铭,正是未免有情,只是在目前,安全第一,只得把情爱暂打靠后了。因
颤声道:“你还来做什么?

你害得我还不够!”

崔玉铭道:“那天都是我冒失的不是,求奶奶鉴谅。我也是不得已。”他咳嗽了一声,
望望门外,见有人穿梭往来,便道:“我有两句话大胆要和奶奶说。”霓喜看看肩上的孩子
已是盹着了,便放轻了脚步把玉铭引到玻璃门外的台阶上。台阶上没有点灯,也不见有月
光。一阵风来,很有些寒意。玉铭道:“我自己知道闯下了祸,原不敢再见奶奶的面,无奈
我们老板一定要我来。”霓喜诧异道:“什么?”玉铭不语。霓喜怔了一会,问道:“那天
呢?也是你们老板差你来的么?”玉铭道:“那倒不是。”说话之间,不想下起雨来了,酣
风吹着饱饱的雨点,啪哒啪哒打在墙上,一打就是一个青钱大的乌渍子,疏疏落落,个个分
明。

玉铭道:“我们老板自从那一次看见了你。”按照文法,这不能为独立的一句话,可是
听他的语气,却是到此就全了。他接下去道:“他闻说你现在出来了,他把家眷送下乡去
了。问你,你要是肯的话,可以搬进来住,你的两个孩子他当自己的一般看待。他今年五十
七,坚道的同春堂是省城搬来的两百年老店,中环新近又开了支店。他姓窦,窦家的番禺是
个大族,乡下还有田地。将来他决不会亏待了你的。”

玉铭这下半截子话是退到玻璃门里面,立在霓喜背后说的,一面说,一面将手去拂掸肩
膀上的水珠子。说罢,只不见霓喜答理。他呵哟了一声道:“你怎么不进来?你瞧,孩子身
上都潮了。”霓喜摸摸孩子衣服,解开自己的背心,把孩子没头没脸包住了。玉铭道:“你
怎么不进来?”随着他这一声呼唤,霓喜恍恍惚惚地进来了,身上头上淋得稀湿,怀里的孩
子醒过来了,还有些迷糊,在华丝葛背心里面舒手探脚,乍看不知道里面藏着个孩子,但见
她胸膛起伏不定,仿佛呼吸很急促。

瑟梨塔伸出一只小手来揪扯母亲的颈项。霓喜两眼笔直向前看着,人已是痴了,待要扳
开瑟梨塔的手,在空中捞来捞去,只是捞不到。瑟梨塔的微黄的小手摸到霓喜的脸上,又摸
到她耳根上。

霓喜跟了同春堂的老板窦尧芳。从绸缎店的店堂楼上她搬到了药材店的店堂楼上。

霓喜自从跟了窦尧芳,陡然觉得天地一宽。一样是店堂楼,这药材店便与雅赫雅的绸缎
店大不相同,屋宇敞亮,自不待言,那窦尧芳业已把他妻女人等送回原籍去了,店里除却伙
计,另使唤着一房人口,家下便是霓喜为大。窦尧芳有个儿子名唤银官,年方九岁,单把他
留在身边,聘了先生教他读书记帐。霓喜估量着窦尧芳已是风中之烛,要作个天长地久的打
算,蓄意要把她女儿瑟梨塔配与银官,初时不过是一句戏言,渐渐认真起来,无日无夜口中
嘈嘈着,窦尧芳只得含糊应承了。当时两人虽是露水夫妻,各带着各的孩子,却也一心一意
过起日子来。霓喜黄烘烘戴一头金首饰。她两个孩子,吉美与瑟梨塔,霓喜忌讳说是杂种
人,与银官一般袍儿套儿打扮起来。修道院的尼僧,霓喜嫌她们势利,赌气不睬她们了。旧
时的小姊妹,又觉出身忒低,来往起来,被店里的伙计瞧在眼里,连带的把老板娘也看扁
了。窦家一班亲戚,怕惹是非,又躲得远远的,不去兜揽她,以此也觉寂寞。

霓喜日长无事,操作惯了的,如今呼奴使婢,茶来伸手,饭来张口,闲得不耐烦了,心
里自有一宗不足处,此时反倒想起雅赫雅的好处来,幸得眼前有个崔玉铭,两个打得火一般
热。霓喜暗地里贴他钱,初时偷偷地贴,出手且是爽快,落后见窦尧芳不恁的计较这些事,
她倒又心疼钱起来。玉铭眼皮子浅,见什么要什么,要十回只与他一回,在霓喜已是慷慨万
分了。她一辈子与人厮混,只是拿的,没有给的份儿;难得给一下,给得不漂亮,受之者心
里也不舒服,霓喜却见不到这些。

玉铭手头有几个闲钱,里里外外连小衫裤都换了绸的,尖鞋净袜,扎括得自与众人不
同,三天两天买了花生瓜子龙蚤甜姜请客,哄得吉美瑟梨塔赶着他只叫大哥。

霓喜对于自己的孩子们虽不避忌,有时不免嫌那银官碍眼。一日,窦尧芳在阳台上放张
藤塌打中觉,霓喜手撑着玻璃门,看小丫头在风炉上煨绿豆汤,玉铭蹑手蹑脚走上楼来,向
里屋一钻,霓喜便跟了进去。恰巧银官三不知撞了来问绿豆汤煮好了不曾,先生吃了点心要
出去看朋友哩。丫头喝叫他禁声,道:“你爹娘都在睡觉。”银官向屋里探了探头道:

“爹在阳台上,还有点风丝儿,娘在屋里,还放着帐子,莫不闷死了!”丫头拦他不
及,霓喜听见他说话,只做解手样,从帐子背后掀帘子出来,问他要什么。银官说了。霓喜
道:“看你五心烦躁的,恨不得早早的把先生打发走了完事。你这样念书,念一百年也不中
用。把你妹妹许配给你,将来你不成器,辱没煞人!不长进的东西,叫我哪一个眼睛看得上
你?”

数落了一顿,又恐惊醒了尧芳,不敢扬声,暂且捺下一口气,候到天色已晚,银官下了
学,得便又把他拘了来道:“不是我爱管闲事,你不用功,人家说你不学好,倒要怪我那两
个孩子带着你把心玩野了,我在你爹面上须过不去。我倒要考考你的书!”逼着他把书拿了
出来,背与她听。她闲常看看唱本,颇识得几个字,当下认真做起先生来,背不出便打,背
得出便打岔,把书劈面抛去,罚他跪在楼板上。尧芳心疼儿子,当面未和霓喜顶撞,只说这
孩子天分差些,不叫他念书了,把他送到一个内侄的店铺里去学生意。霓喜此时却又舍不得
丢开手,只怕银官跳出了她的掌握,日后她操纵不了窦家的产业。因又转过脸来,百般护
惜,口口声声说他年纪太小了,不放心他出去。尧芳无奈,找了他那内侄来亲自与她说项。
霓喜见是他老婆的侄子,存心要耍弄耍弄他,孩子便让他领去了,她拎着水果篮子替换衣
裳,只做看孩子,一礼拜也要到他店里去走个五七遭。

喜得那两天崔玉铭下乡探母去了,不在跟前。玉铭回来的时候,如何容得下旁人。第一
天到香港,伙计们沽了酒与他接风,他借酒盖住了脸,便在楼下拍桌子大骂起来,一脚踏在
板凳上,说道:“我们老板好欺负,我们穿青衣,抱黑柱,不是那吃粮不管事的人,拼着白
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替我们老板出这口气!”尧芳那天不在家,他内侄在楼上听见此
话,好生不安,霓喜忙替他穿衣戴帽,把他撮哄了出去,道:

“不知哪个伙计在外头喝醉了,回来发酒疯,等你姑丈回来了,看我不告诉他!”那内
侄去了,玉铭歪歪斜斜走了上来,霓喜赶着他打,道:“不要脸的东西,轮得着你吃醋!”
心里却是喜欢的。

这霓喜在同春堂一住五年,又添了两个儿女。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外间虽有些闲话,
尧芳只是不做声,旁人也说不进话去。霓喜的境遇日渐宽绰,心地却一日窄似一日。每逢尧
芳和乡下他家里有书信来往,或是趁便带些咸鱼腊肉,霓喜必定和他不依,唯恐他寄钱回
家,每每把书信截了下来,自己看不完全,央人解与她听,又信不过人家。

这一日,乡下来了个人,霓喜疑心是尧芳的老婆差了来要钱的,心中不悦,只因尧芳身
子有些不适,才吃了药躺下了,一时不便和他发作,走到厨房里来找碴儿骂人。碗橱上有个
玻璃罐,插着几把毛竹筷子,霓喜抽出几只来看看道:

“叫你们别把筷子搠到油锅里去,把筷子头上都炙糊了,炙焦了又得换新的。想尽方法
作践东西,你老板不说你们不会过日子,还当我开花账,昧下了私房钱哩!”其实这几双筷
子,虽有些是黑了半截,却也有几只簇崭新的。霓喜诧异道:“这新的是哪儿来的?我新买
了一把收在那里,也不同我说一声,就混拖着用了?”那老妈子也厉害,当时并不做声,霓
喜急忙拉开抽屉看时,新置的那一束毛竹筷依然原封未动。老妈子这才慢条斯理说道:“是
我把筷子烧焦了,怕奶奶生气,赔了你两双。”霓喜不得下台,顿时腮边一点红起,紫涨了
面皮,指着她骂道:“你赔,你赔,你拿钱来讹着我!你一个帮人家的,哪儿来的这么些
钱?不是我管家,由得你们踢天弄井;既撞到我手里,道不得轻轻放过了你们!你们在窦家
待了这些年,把他家的钱嫌得肥肥的,今日之下倒拿钱来堵我的嘴!”

那老妈子冷笑了一声道:“原是呢,钱赚饱了,也该走了,再不走,在旧奶奶手里赚的
钱,都要在新奶奶手里贴光了!”霓喜便叫她滚,她道:“辞工我是要辞的,我到老板跟前
辞去。”

霓喜跳脚道:“你别抬出老板来吓唬我,虽说一日为夫,终身是主,他哪,我要他坐着
死,他不敢睡着死!你们一个个的别自以为你们来在我先,你看我叫你们都滚蛋。”

跳了一阵,逼那老妈子立时三刻卷铺盖。老妈子到下房去了半晌,霓喜待要去催,走到
门首,听见这老妈子央一个同事的帮她打铺盖,两人一递一声说道:“八辈子没用过佣人,
也没见这样的施排!狂得通没个褶儿!可怜我们老板给迷得失魂落魄的,也是一把年纪,半
世为人了,男人的事,真是难讲。你别说,他自己心里也明白,亲戚朋友,哪一个不劝?

家乡的信一封一封地寄来,这边的事敢情那边比咱们还清楚。

他看了信,把自己气病了,还抵死瞒着她,怕她生气。你说男人傻起来有多傻!”霓喜
听了此话,便是一愣,三脚两步走开了,靠在楼梯栏杆上,楼梯上横搭着竹竿,上面挂一只
鸟笼,她把鸟笼格子里塞着的一片青菜叶拈在手中,逗那鸟儿,又听屋里说道:“撑大了眼
睛往后瞧罢,有本事在这门子里待一辈子!有一天恶贯满盈,大家动了公愤,也由不得老的
做主了,少不得一条棒撵得她离门户的!窦家的人还不曾死绝了。”

霓喜拨转身来往上房走,也忘了手里还拿着那青菜叶,叶子上有水,冰凉的贴在手心
上,她心上也有巴掌大的冰凉的一块。走到房里,窦尧芳歪在床上,她向床上一倒,枕着他
的腿哭了起来。尧芳推推她,她哭道:“我都知道了,谁都恨我,恨不得拿长锅煮吃了我。
我都知道了!”她一面哭,一面摇撼着,将手伸到怀里去,他衬衫口袋里有一叠硬硬的像个
对折的信封。她把手按在那口袋上,他把手按在她手上,两人半晌都不言语。尧芳低低地
道:“你放心。我在世一日,不会委屈了你。”霓喜哭道:“我的亲人,有一天你要有个山
高水低……”尧芳道:“我死了,也不会委屈了你。当初你跟我的时候,我怎么说来?你安
心便了,我自有处置。”霓喜呜咽道:“我的亲人……”自此恩爱愈深。尧芳的病却是日重
一日,看看不起,霓喜衣不解带服侍他,和崔玉铭难得在黑楼梯上捏一捏手亲个嘴。这天晚
上,尧芳半夜里醒来,唤了霓喜一声。霓喜把小茶壶里兑了热水送过来,他摇摇头,执住她
的手,未曾开言,先泪流满面。霓喜在他床沿上坐下了,只听见壁上的挂钟“滴搭玳搭,滴
搭玳搭”走着,鸟笼上蒙着黑布罩子,电灯上蒙着黑布罩子,小黄灯也像在黑罩子里睡着
了。玻璃窗外的月亮,暗昏昏的,也像是蒙上了黑布罩子。

尧芳道:“我要去了,你自己凡事当心,我家里人多口杂,不是好相与的。银官同你女
儿的亲事,只怕他们不依,你也就撂开手算了罢。就连我同你生的两个孩子,也还是跟着你
的好,归他们抚养,就怕养不大。你的私房东西,保得住便罢,倘若保不住,我自有别的打
算。我的儿,你做事须要三思,你年纪轻轻,拖着四个孩子,千斤重担都是你一个人挑。

你的性子,我是知道的:凭你这份脾气,这份相貌,你若嫁个人,房里还有别的人的,
人也容不得你,你也容不得人。我看你还是一夫一妻,拣个称心的跟了他。你不是不会过日
子的,只要夫妻俩一心一计,不怕他不发达。”

一席话直说到霓喜心里去,不由得纷纷落泪,虽未放声,却哭得肝肠崩裂。尧芳歇过一
口气来,又道:“我把英皇道的支店给了玉铭。去年冬天在那边弄了个分店,就是这个打
算。

地段不大好,可是英皇道的地皮这两年也渐渐值钱了,都说还要涨。我立了张字据,算
是盘给他了,我家里人决不能说什么说。”霓喜心头怦怦乱跳,一时没听懂他的意思,及至
会过意来,又不知如何对答。她一只手撑在里床,俯下身去察看他的神色,他却别过脸去,
叹口气,更无一语。

钟停了,也不知什么时候了,霓喜在时间的荒野里迷了路。天还没有亮,远远听见鸡
啼。歇半天,咯咯叫一声,然而城中还是黑夜,海上还是黑夜。床上这将死的人,还没死已
经成了神,什么都明白,什么都原恕。

霓喜趴在他身上呜呜哭着,一直哭到天明。

第二天,尧芳许是因为把心头的话痛痛快快吐了出来了,反倒好了些。霓喜一夜不曾合
眼,依旧强打精神,延医炖药。

寻崔玉铭不见,店里人回说老板差他上铜锣湾支店去有事,霓喜猜他是去接收查账去
了,心里只是不定,恨不得一把将他挝到跟前,问个清楚。午饭后,尧芳那内侄领了银官来
探病,劝霓喜看两副寿木,冲冲喜。陆续又来了两个本家,霓喜见了他家的人,心里就有些
嘀咕,偷空将几件值钱的首饰打了个小包裹,托故出去了一趟,只说到铜锣湾修道院去找外
国大夫来与尧芳打针,径奔她那唱广东戏的小姊妹家,把东西寄在她那里。心中又放不下玉
铭,趁便赶到支店里去找他。

黄包车拖到英皇道,果然是个僻静去处,新开的马路,沿街凭空起一带三层楼的房屋,
孤零零的市房,后头也是土墩子,对街也是土墩子,干黄的土墩子上偶尔生一棵青绿多刺的
瘦仙人掌。干黄的太阳照在土墩子上,仙人掌的影子渐渐歪了。

霓喜坐在黄包车上寻那同春堂的招牌,寻到末一幢房子,认明字号,跳下车来付钱,这
荒凉地段,难得见到这么个妖娆女子,颇有几个人走出来观看。崔玉铭慌慌张张钻出来,一
把将她扯到屋子背后,乱山丛里,埋怨道:“我的娘,你怎么冒冒失失冲了来?窦家一个个
摩拳擦掌要与你作对,你须不是不知道,何苦落个把柄在他们手里?”霓喜白了他一眼道:

“惦记着你嘛!记挂你,倒记挂错了?”两人就靠在墙上,粘做一处,难解难分。霓喜
细语道:“老的都告诉了我了。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还是不懂。”玉铭道:“我也是不
懂。”霓喜道:

“当真写了字据?”玉铭点头。霓喜道:“钥匙账簿都交给你了?”

玉铭点头。霓喜道:“他对你怎么说的?”玉铭道:“他没说什么,就说他眼看着我成
人的,把我当自家子侄看待,叫我以后好好的做生意。”霓喜点头道:“别说了,说得我心
里酸酸的。我对不起他。”不由得滴下泪来。

玉铭道:“你今儿怎么得空溜了出来?”霓喜道:“我只说我到修道院里去请大夫。我
看他那神气,一时还不见得死哩,总还有几天耽搁。我急着要见你一面,和你说两句话。”
两人又腻了一会,霓喜心里似火烧一般,拉着他道:“我到店里看看去,也不知这地方住得
住不得——太破烂了也不行。”玉铭道:“今儿个你不能露面,店里的人,都是旧人,伙计
们还不妨事,有个帐房先生,他跟窦家侄儿们有来往的,让他看见你,不大方便。好在我们
也不在乎这一时。”霓喜道:“我看你趁早打发了他,免得生是非。”玉铭道:“我何尝不
这么想,一时抹不下面子来。”霓喜道:“多给他两个月的钱,不就结了?”玉铭道:“这
两天乱糟糟的,手头竟拿不出这笔钱。”霓喜道:“这个容易,明儿我拿根金簪子去换了钱
给你。我正嫌它式样拙了些,换了它,将来重新打。”

当下匆匆别过了玉铭,赶到修道院的附属医院去,恰巧她那熟识的医生出诊去了,她不
耐久候,趁机又到她那唱戏的干妹子家跑了一趟,意欲将那根金簪子拿了来。谁知她那小姊
妹,一口赖得干干净净,咬准了说并不曾有什物事寄在她那里。正是:莫信直中直,须防仁
不仁。霓喜待要与她拼命,又不敢十分嚷出去,气得簌簌抖,走出门来,一时不得主意,正
觉得满心委屈,万万不能回家去服侍那没断气的人,只有一个迫切的想头:她要把这原委告
诉玉铭,即使不能问他讨主意,让他陪着她生气也好。

一念之下,立即叫了东洋车,拖到英皇道同春堂。此时天色已晚,土山与市房都成了黑
影子,土墩子背后的天是柔润的青色,生出许多刺恼的小金星。这一排店铺,全都上了门
板,惟有同春堂在门板上挖了个小方洞,洞上糊了张红纸,上写着“夜半配方,请走后
门。”纸背后点着一碗灯,那点红色的灯光,却红得有个意思。

霓喜待要绕到后面去,听那荒地里的风吹狗叫,心里未免胆寒,因举手拍那门板,拍了
两下,有人问找谁,霓喜道:

“找姓崔的。”隔了一会,玉铭的声音问是谁,霓喜道:“是我。”

玉铭愣了一愣道:“就来了。”他从后门兜到前面来,顿脚道:

“你怎么还不回去?”霓喜道:“我有要紧话同你说。”玉铭咳了一声道:“你——你
这是什么打算?非要在这儿过夜!又不争这一天。”霓喜一把揽住他的脖子,在红灯影里,
双眼直看到他眼睛里去,道:“我非要在这儿过夜。”

玉铭没奈何,说道:“我去看看那管帐的走了没有,你等一等。”他从后门进去,耽搁
了一会,开了一扇板门,把霓喜放进去,说那人已是走了。他神色有异,霓喜不觉起了疑
心,决定不告诉他丢了首饰的事,将错就错,只当是专诚来和他叙叙的。住了一晚上,男女
间的事,有时候是假不来的,霓喜的疑心越发深了。

玉铭在枕上说道:“我再三拦你,你不要怪我,我都是为你的好呀!老头子一死,窦家
的人少不了总要和你闹一通,你让他们抓住了错处,不免要吃亏。别的不怕他,你总还有东
西丢在家里,无论如何拿不出来了。”霓喜微笑道:“要紧东西我全都存在干妹子家。”玉
铭道:“其实何必多费一道事,拿到这儿来也是一样。”霓喜将指头戳了他一下道:“你这
人,说你细心,原来也是个草包。这倒又不怕他们跑到这儿来混闹了!”玉铭顺势捏住她的
手,她手腕上扎着一条手帕子,手帕子上拴着一串钥匙。玉铭摸索着道:“硬邦邦的,手上
杠出印子来了。”霓喜一翻身,把手塞到枕头底下去,道:“烦死了!

我要睡了。”

次日早起,玉铭下楼去催他们备稀饭,霓喜开着房门高声唤道:“饭倒罢了,叫他们打
洗脸水来。”玉铭在灶上问道:

“咦?刚才那一吊子开水呢?”一句话问出来,仿佛是自悔失言,学徒没有回答,他也
没有追问,霓喜都听在肚里。须臾,玉铭张罗了一壶水来,霓喜弯腰洗脸,房门关着,门底
下有一条缝,一眼看见缝里漏出一线白光,徐徐长了,又短了,没有了,想是有人轻轻推开
了隔壁的房门,又轻轻掩上了。她不假思索,满脸挂着水,就冲了出去,玉铭不及拦阻,她
早撞到隔壁房中,只见房里有个乡下打扮的年幼妇人,虽是黄黑皮色,却有几分容貌,缠得
一双小脚,正自漱口哩。霓喜叱道:“这谁?”玉铭答不出话来,这妇人却深深万福,叫了
声姊姊,道:“我是他妈给娶的,娶了有两年了。”霓喜向玉铭道:“你妈哪儿有钱给你娶
亲?”玉铭道:“是老板帮忙,贴了我两百块钱。”

霓喜周身瘫软,玉铭央告道:“都是我的不是,只因我知道你的脾气,怕你听见了生
气,气伤了身子。你若不愿意她,明儿还叫她下乡服侍我母亲去。你千万别生气。”因叫那
妇人快与姊姊见礼。那妇人插烛也似磕下头去。霓喜并不理会,朝崔玉铭一巴掌打过去,她
手腕上沉甸甸拴着一大嘟噜钥匙,来势非轻,玉铭眼也打肿了,黑了半边脸。霓喜骂道:
“我跟你做大,我还嫌委屈了,我跟你做小?”更不多言,一阵风走了出去,径自雇车回
家。

昏昏沉沉到得家中,只见店里凭空多了一批面生的人,将伙计们呼来叱去,支使得底下
人个个慌张失措。更有一群黑衣大脚妇人,穿梭般来往,没有一个理睬她的。霓喜道:“却
又作怪!难道我做了鬼了,谁都看不见我?”她揪住一个伙计,厉声问道:“哪儿来的这些
野人?”伙计道:“老板不好了,家里奶奶姑奶奶二爷二奶奶他们全都上城来了,给预备后
事。”

霓喜走上楼去,只见几个大脚妇人在她屋里翻箱倒笼,将一块西洋织花台毯打了个大包
袱,云母石座钟,衣裳衾枕,银蜡台,针线匣子,一样一样往里塞。更有一只罗钿填花百子
图红木小拜匣,开不开锁,一个妇人蹲在地下,双手捧定,往床沿上狠命砸去,只一下,罗
钿纷纷落将下来。霓喜心疼如割,扑上去便厮打起来,两个相扭相抱,打到多宝橱跟前,玻
璃碎了,霓喜血流满面,叫道:“他还没断气呢,你们这样作践他心爱的人!他还没断气
呢,你有本事当着他的面作践我!”

横拖直曳把那妇人拉到尧芳床前,尧芳那内侄立在床头,霓喜指着他哭道:“你也是个
好良心的!你也不替我说句话儿!”那内侄如同箭穿雁嘴,钩搭鱼腮,做声不得。

霓喜捞起一只花瓶来待要揍他,一眼看见尧芳,蓦地事上心头,定睛看他看出了神。尧
芳两眼虚开一线,蜡渣黄一张平平的脸,露在被外,盖一床大红锁绿妆花绫被,脚头拥着一
床天蓝锦被,都是影像上的辉煌的颜色。这个人,活着的时候是由她摆布的,现在他就要死
了,他不归她管了。清早的太阳微微照到他脸上,他就要死了。她要报复,她要报复,可是
来不及了。他一点一点的去远了。

霓喜将花瓶对准了他砸过去,用力过猛,反而偏了一偏,花瓶呛郎郎滚到地上,窦尧芳
两眼反插上去,咽了气。霓喜趴在他床前,嚎啕大哭,捏紧了拳头使劲地捶床,腕上挂的钥
匙打到肉里去,出了血,捶红了床单,还是捶。

众妇女纷纷惊叫道:“了不得!打死人了!这东西作死,把老板砸坏了!还不抓住她!
还不叫巡警!捆起来,捆起来叫巡警!”将霓喜从床沿上拉了起来,她两条胳膊给扭到背后
去,紧紧缚住了,麻绳咬啮着手腕的伤口。她低头看着自己突出的胸膛,觉得她整个的女性
都被屈辱了,老头子骗了她,年轻的骗了她,她没有钱,也没有爱,从胀痛的空虚里她发出
大喉咙来,高声叫喊道:“清平世界,是哪儿来的强人,平白里霸占我的东西,还打我,还
捆我?我是你打得的,捆得的?”众人七手八脚拆下白绫帐子,与窦尧芳周身洗擦,穿上寿
衣,并不理会霓喜。这边男人们抬过一张铺板,搭在凳上,停了尸,女人将一块红布掩了死
者的脸,这才放声举起哀来。

霓喜岂肯让人,她哭得比谁都响,把她们一个个都压了下去,哭的是:“亲人哪,你尸
骨未寒,你看你知心着意的人儿受的是什么罪!你等着,你等着,我这就赶上来了,我也不
要这条命了,拼着一身剐,还把皇帝拉下了马——你瞧着罢!这是外国地界,须不比他们乡
下,尽着他们为非作歹的!到了巡捕房里,我懂得外国话,我认得外国人,只有我说的,没
他们开口的份儿!我是老香港!看他们走得出香港去!天哪,我丈夫昨儿个还好好的,你问
丫头们,你问医生,昨儿个心里还清清楚楚,还说得话,还吃了稀饭,我这一转背,生生的
让你们把他给药死了!知道你们从哪儿来的,打狼似的一批野人!生生把我丈夫摆布了,还
打我,还捆我,还有脸送我上巡捕房!你不上巡捕房,我还要上巡捕房呢!”那内侄走了过
来道:“你闹些什么?”那班女人里面,也估不出谁是尧芳的妻,一般都是烟熏火烤的赭黄
脸,戴着淡绿玉耳环,内中有一个便道:“再闹,给她两个嘴巴子!”霓喜大喝道:“你
打!你打!有本事打死了我,但凡留我一条命,终久是个祸害!你看我不告你去!叫你们吃
不了兜着走!”妇人们互相告勉道:“做什么便怕了她?左不过是个再婚的老婆,私姘上
的,也见不得官!”霓喜道:“我便是趁了来的二婚头,秋胡戏,我替姓窦的添了两个孩子
了,除非你把孩子一个个宰了,有孩子为证!”她唤孩子们过来,几个大些的孩子在房门外
缩做一团,拿眼瞟着她,只是不敢近身。妇人们把小孩子一顿赶了开去道:“什么狗杂种,
知道是谁生的?”霓喜道:“这话只有死鬼说得,你们须说不得!死鬼认了帐,你有本事替
他赖!你们把我糟蹋得还不够,还要放屁辣臊糟蹋你家死鬼!你看我放你们走出香港去!便
走出了香港,我跟到番禺也要拖你们上公堂!”那内侄故作好人,悄悄劝道:“番禺的地方
官上上下下都是我们的通家至好,你去告我们,那是自讨苦吃。”霓喜冷笑道:“哪个鱼儿
不吃腥,做官的知道你家有钱,巴不得你们出事,平时再要好些也是白搭!你有那个时候孝
敬他的,趁现在对我拿出点良心来,好多着哩!”

窦家妇女们忙着取白布裁制孝衣孝带,只做不听见。还是那内侄,暗忖霓喜此话有理,
和众人窃窃私议了一会,向他姑妈道:“这婆娘说得到,做得到,却不能不防她这一着。

据我看,不给她几个钱是决不肯善罢甘休的。”他姑妈执意不肯。这内侄又来和霓喜
说:“你闹也是白闹。钱是没有的。这一份家,让你霸占了这些年,你钱也搂饱了,不问你
要回来,已经是省事的打算了。”他过来说话,窦家几个男人一捉堆站着,交叉着胳膊,全
都斜着眼朝她看来。霓喜见了,心中不由得一动。在这个破裂的,痛楚的清晨,一切都是生
疏异样的,惟有男人眼里这种神情是熟悉的,仓皇中她就抓住了这一点,固执地抓住了。她
垂着眼,望着自己突出的胸膛,低声道:“钱我是不要的。”内侄道:“那你闹些什么?”
霓喜道:

“我要替死鬼守节,只怕人家容不得我。”内侄大大的诧异起来道:“难不成你要跟我
们下乡?”霓喜道:“我就是要扶着灵榇下乡,我辛辛苦苦服侍你姑爹一场,犯了什么法,
要赶我出门?”等她在乡下站住了脚,先把那几个男的收伏了,再收拾那些女人。她可以想
象她自己,浑身重孝,她那红喷喷的脸上可戴不了孝……

那内侄沉吟半晌,与众人商议,她姑妈只是不开口。灵床布置既毕,放下拜垫,众人一
个个上前磕头。银官磕过了,内侄做好做歹,把霓喜后添的两个孩子也抱了来磕头,又叫老
妈子替霓喜松了绑,也让她磕个头。霓喜顿时扑上前去,半中腰被众人紧紧拉住了,她只是
往前挣。真让她扑到灵床上,她究竟打算搂住尸首放声大哭呢,还是把窦尧芳撕成一片一片
的,她自己也不甚明白。被人扯住了,她只是哑着嗓子顿脚叫唤着:“我的人,我的人,你
阴灵不远……”

哭了半日,把头发也颠散了,披了一脸。那内侄一头劝,一头说:“你且定下心来想一
想,你要跟着下乡,你怎生安顿你那两个拖油瓶的孩子?我们窦家规矩大,却不便收留他
们。”

霓喜恨道:“没的扯淡!等我上了公堂,再多出十个拖油瓶,你们也收留了!”内侄忙
道:“你别发急。乡下的日子只怕你过不惯。”霓喜道:“我本是乡下出来的,还回到乡下
去,什么过不惯?”两句话才说出口,她自己陡然吃了一惊。乡下出来的,还回到乡下
去!……那无情的地方,一村都是一姓的;她不属于哪一家,哪一姓;落了单,在那无情的
地方;野火花高高开在树上,大毒日头照下来,光波里像是有咚咚的鼓声,咚咚舂捣着太阳
里的行人,人身上粘着汗酸的黑衣服;走几里路见不到一个可说话的人,闷臭了嘴;荒凉的
岁月……

非回去不可么?霓喜对自己生出一种广大的哀悯。

内侄被他姑妈唤去了,叫他去买纸钱。霓喜看看自己的手腕,血还没干,肉里又戳进去
了麻绳的毛刺。她将发髻胡乱挽了一挽,上楼去在床顶上的小藤篮里找出一瓶兜安氏药水来
敷上了。整个的房里就只床顶上这只小藤篮没给翻动过。

孩子们趴在地上争夺一条青罗汗巾子,一撒手,一个最小的跌了一跤,磕疼了后脑壳,
哇哇哭起来。霓喜抱了他走到后阳台上。这一早上发生了太多的事。阳台上往下看,药材店
的后门,螺旋形的石阶通下去,高下不齐立着窦家一门老小,围了一圈子,在马路上烧纸
钱。锡箔的红火在午前的阳光里静静烧着,窦家的人静静低头望着,方才那是一帮打劫的土
匪,现在则是原始性的宗族,霓喜突然有一阵凄凉的“外头人”的感觉。她在人堆里打了个
滚,可是一点人气也没沾。

她抬头看看肩上坐着的小孩,小孩不懂得她的心,她根本也没有心。小孩穿着橙黄花布
袄,虎头鞋,虎头帽,伸手伸脚,淡白脸,张着小薄片嘴,一双凸出的大眼睛,发出玻璃样
的光,如同深海底的怪鱼,沉甸甸坐在她肩头,是一块不通人情的肉,小肉儿……紧接着小
孩,她自己也是单纯的肉,女肉,没多少人气。

她带着四个小孩走出同春堂,背一个,抱一个,一手牵两个,疲乏地向他家的人说道:
“我走了。跟你们下乡的话,只当我没说。可别赖我卷逃,我就走了个光身子。事到如今,
我就图个爽快了。”

她典了一只镯子,赁下一间小房,权且和孩子们住下了。

她今年三十一,略有点显老了,然而就因为长相变粗糙了些,反而增加了刺激性。身上
脸上添了些肉,流烁的精神极力地想摆脱那点多余的肉,因而眼睛分外的活,嘴唇分外的
红。家里儿啼女哭,乌糟糟乱成一片,身上依旧穿扎光鲜,逐日串门子。从前结拜的姊妹中
有个在英国人家帮工的,住在山巅,霓喜拣了个晴天上山去看她,乔素梳妆,身穿玉色地白
柳条夹袄,襟上扣一个茉莉花球,斯斯文文坐在外国人家厨房里吃茶说话。她那干姊姊是立
志不嫁人的,脑后垂一条大辫子,手里结着绒绳。两个把别后情形细叙一番,说到热闹之
际,主人回来了,在上房揿铃,竟没有听见。隔了一会,汤姆生先生推门进来叫阿妈,阿妈
方才跳起身来答应不迭。这工程师汤姆生年纪不过三十上下,高个子,脸面俊秀像个古典风
的石像,只是皮色红剌剌的,是个吃牛肉的石像,霓喜把他睃在眼里,他也看了霓喜一眼,
向阿妈道:“晚上预备两个人吃的饭,一汤两菜,不要甜菜。”说罢,又看了霓喜一眼,方
始出去。阿妈便告诉霓喜,想必待会儿他有女朋友到此过夜,就是常来的那个葡萄牙人。霓
喜诧异道:“你如何知道是哪一个?”阿妈笑向她解释,原来她主人向来有这规矩,第一次
上门的女朋友,款待起来,是一道汤,三道菜,一样甜菜。第二三次来时,依例递减。今天
这一个必定是常来的。因此享不到这初夜权。霓喜啧啧道:“年轻轻的,看不出他这么啬
刻!”

阿妈道:“他倒也不是啬刻,他就是这个脾气,什么事都喜欢归得清清楚楚,整整齐
齐。”霓喜道:“有了太太没有?”阿妈道:“还没呢。人材差一点的我看他也犯不上,自
由自在的,有多好?弄个太太,连我也过不惯——外国女人顶疙瘩,我伺候不了。”

正说着,汤姆生又进来了,手执一杯威士忌,亲自开冰箱取冰块。阿妈慌忙上前伺候,
他道:“你坐下坐下,你有客在这儿,陪着客人说话罢。”阿妈笑道:“倒的确是个稀客。
您还没见过我这位干妹子哪。”汤姆生呵了呵腰道:“贵姓?”阿妈代答道:“这是窦太
太,她家老板有钱着呢,新近故世了,家私都让人霸占了去,撇得我这妹子有上梢来没下
梢。”汤姆生连声叹咤,霓喜敛手低声笑向阿妈道:“你少说几句行不行?

人家急等着会女朋友呢,有这工夫跟你聊天!”阿妈又道:

“她说的一口顶好听的英文。”汤姆生笑道:“可是她这双眼睛说的是顶好听的中国
话,就可惜太难懂。”霓喜不由得微微一笑,溜了他一眼,搭讪着取过阿妈织的大红绒线紧
身来代她做了几针。头上的搁板,边沿钉着铜钩,挂着白铁漏斗,漏斗的影子正落在霓喜脸
上,像细孔的淡墨障纱。纱里的眼睛暂时沉默下来了。

汤姆生延挨了一会,端着酒杯出去了。不一会,又走进来,叫阿妈替他预备洗澡水去,
又看看霓喜手中的绒线,道:

“好鲜和的活计。窦太太打得真好。”阿妈忍笑道:“这是我的,我做了这些时了。”
汤姆生道:“我倒没留心。”他把一只手托着头,胳膊肘子撑着搁板,立定身看看霓喜,向
阿妈道:“我早就想烦你打一件绒线背心,又怕你忙不过来。”阿妈笑道:

“哟,您跟我这么客气!”’她顿了一顿,又道:“再不,请我们二妹给打一件罢?人
家手巧,要不了两天工夫。”霓喜把一根毛竹针竖起来抵住嘴唇,扭了扭头道:“我哪成
哪?白糟蹋了好绒线!”汤姆生忙道:“窦太太,多多费神了,我就要这么一件,外头买的
没这个好。阿妈你把绒线拿来。”阿妈到后阳台上去转了一转,把拆洗的一卷旧绒线收了进
来。霓喜道:

“也得有个尽寸。”汤姆生道:“阿妈你把我的背心拿件来做样子。”阿妈拍手道:
“也得我忙得过来呀!晚饭也得预备起来了,还得烧洗澡水。我看这样罢,二妹你打上一圈
绒线,让他套上身去试一试大小。”她忙着烧水,霓喜低头只顾结绒线,一任汤姆生将言语
来打动,她并不甚答理。结上了五六排,她含笑帮他从头上套下去,匆忙间,不知怎的,霓
喜摔开手笑道:“汤姆生先生,我只当你是个好人!”汤姆生把手扶着腰间围绕的四根针,
笑道:“怎么?我不懂这些话。”霓喜啐道:

“你不懂!你要我教你英文么?”她捏住毛竹针的一头,扎了他一下。他还要往下说,
霓喜有意带着三分矜持,收拾了绒线,约好三天后交货,便告辞起身。

虽然约的是三天之后,她也自性急,当天做了一夜,次日便替他赶好了。正把那件绒线
衫绷在膝上看视,一只脚晃着摇篮,谁知汤姆生和她一般性急,竟找到她家里去。他和楼下
的房东房客言语不通,问不出一个究竟来,只因他是个洋人,大家见了他有三分惧怕,竟让
他闯上楼来。东厢房隔成两间,外间住个走梳头的,板壁上挖了一扇小门,挂着花布门帘,
他一掀帘子,把霓喜吓了一跳。她坐在床上,一张高柱木床,并没挂帐子,铺一领草席,床
栏杆上晾着尿布手帕。桌上一只破热水瓶,瓶口罩着湖色洋瓷漱盂。霓喜家常穿着蓝竹布
袄,敞着领子,一面扣纽扣一面道歉道:“汤姆生先生,亏你怎么找了来了?这地方也不是
你来得的。真,我也没想到会落到这么个地方!”说着,眼圈儿便红起来。汤姆生也是相当
的窘,两手抄在裤袋里,立在屋子正中央,连连安慰道:“窦太太,窦太太……你再跟我这
么见外,更叫我于心不安了。”霓喜顶大的女孩瑟梨塔牵着弟弟的手,攀着门帘向里张望。
板桌底下有个小风炉,上面炖着一瓦钵子麦芽糖,糖里竖着一把毛竹筷。霓喜抽出一只筷子
来,绞上一股子糖,送到瑟梨塔嘴里去,让她吮去一半,剩下的交与她弟弟,说道:“乖乖
出去玩去。”孩子们走了,霓喜低着头,把手伸到那件绒线衫里面去,拉住一只袖管,将它
翻过来筒过去。

汤姆生笑道:“哎呀,已经打好了,真快!让我试试。”她送了过来,立在他跟前,他
套了一半,头闷在绒线衫里面,来不及褪出来,便伸手来抱她,隔着绒线衫,他的呼吸热烘
烘喷在她腮上,她颈子上。霓喜使劲甩开他,急道:“你真是个坏人,坏人!”汤姆生褪出
头来看时,她业已奔到摇篮那边去,凛然立着,颇像个受欺侮的年青的母亲。然而禁不起他
一看再看,她却又忍笑偏过头去,摇摆着身子,曲着一条腿,把膝盖在摇篮上蹭来蹭去。

汤姆生道:“你知道么?有种中国点心,一咬一口汤的,你就是那样。”霓喜啐道:
“胡说!”她低头看看自己身上,沾了许多绒线的毛衣子,便道:“你从哪儿来的这绒线,
净掉毛!”

汤姆生笑道:“是阿妈的,顺手给捞了来。”霓喜指着他道:

“你哪里要打什么背心?诚心地……”说着,又一笑,垂着头她把她衣服上的绒毛,一
点一点拣干净了,扑了扑灰,又道:

“瞧你,也弄了一身!”便走过来替他拣。汤姆生这一次再拥抱她,她就依了他。

她家里既不干净,又是耳目众多,他二人来往,总是霓喜到他家去。旅馆里是不便去
的,只因香港是个小地方,英国人统共只有这几个,就等于一个大俱乐部,撞来撞去都是熟
人。

霓喜自窦家出来的时候便带着一个月的身孕,渐渐害起喜来,卧床不起。汤姆生只得遮
遮掩掩到她家来看她。这回事,他思想起来也觉羞惭,如果她是个女戏子,足尖舞明星,或
是驰名的荡妇,那就不丢脸,公开也无妨,然而霓喜只是一个贫困的中国寡妇,拖着四个孩
子,肚里又怀着胎。她咬准这孩子是他的,要求他给她找房子搬家。把他们的关系固定化,
是危险的拖累,而且也不见得比零嫖上算,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天天来看她。有一天
他来,她蒙头睡着,他探手摸她的额角,问道:“发烧么?”她不做声,轻轻咬他的手指
头。汤姆生伏在她床沿上,脸偎着棉被,听她在被窝里赶赶咐咐哭了起来。问她,问了又
问,方道:“我知道我这一回一定要死了。一定要死的。你给我看了房子,搬进去和你住一
天,便死了我也甘心,死了也是你的人,为你的孩子死的。”

霓喜的世界一下子丰富了起来,跌跌绊绊满是东西,红木柚木的西式圆台,桌腿上生着
爪子,爪子踏在圆球上;大餐台,整套的十二只椅子,雕有洋式云头,玫瑰花和爬藤的卷
须,椅背的红皮心子上嵌着小铜钉;丝绒沙发,暗色丝绒上现出迷糊的玫瑰花和洋式云头;
沙发扶手上搭着白累丝的小托子;织花窗帘里再挂一层白累丝纱幕;梳妆台上满是挖花的小
托子不算,还系着一条绉褶粉红裙,连台灯与电话也穿着荷叶边的红纱裙子。五斗橱上有银
盘,盘里是纯粹摆样的大号银漱盂,银粉缸,银把镜,大小三只银水罐。地下是为外国人织
造的北京地毯。家里甚至连古董也有——专卖给外国人的小古董。屋犄角竖着芬芳馥郁的雕
花檀木箱子。后院子里空酒瓶堆积如出,由着佣人成打地卖给收旧货的。东西是多得连霓喜
自己也觉诧异,连汤姆生也觉诧异。他当真为这粗俗的广东女人租下了一所洋房,置了这许
多物件。她年纪已经过了三十,渐渐发胖了,在黑纱衫里闪烁着老粗的金链条,嘴唇红得悍
然,浑身熟极而流的扭捏挑拨也带点悍然之气。汤姆生十分惊讶地发现了,他自己的爱好竟
与普通的水手没有什么两样。

霓喜的新屋里什么都齐全,甚至还有书,皮面烫金的旅行杂志汇刊,西洋食谱,五彩精
印的儿童课本,神仙故事。霓喜的孩子一律送入幼稚园,最大的女孩瑟梨塔被送入修道院附
属女学校,白制服,披散着一头长发,乌黑卷曲的头发,垂到股际,淡黑的脸与手,那小小
的,结实的人,像白芦苇里吹出的一阵黑旋风。这半印度种的女孩子跟着她妈很吃过一些
苦,便在顺心的时候也是被霓喜责打惯了的。瑟梨塔很少说话,微生起来嘴抿得紧紧的。她
冷眼看着她母亲和男人在一起。因为鄙薄那一套,她倾向天主教,背熟了祈祷文,出入不离
一本小圣经,装在黑布套子里,套上绣了小白十字。有时她还向她母亲传教。她说话清晰而
肯定,渐渐能说合文法的英文了。

霓喜初结识汤姆生时,肚里原有个孩子,跟了汤姆生不久便小产了。汤姆生差不多天天
在霓喜处过宿,惟有每年夏季,他自己到青岛歇暑,却把霓喜母子送到日本去。在长崎,霓
喜是神秘的赛姆生太太,避暑的西方人全都很注意她,猜她是大人物的下堂妾,冒险小说中
的不可思议的中国女人,夜礼服上满钉水钻,像个细腰肥肚的玻璃瓶,装了一瓶的萤火虫。

有时霓喜也穿中装,因为没裹过脚,穿的是满洲式的高底缎鞋。平金的,织金的,另有
最新的款式,挖空花样,下衬浅色缎子,托出一行蟹行文,“早安”,或是“毋忘我”。在
香港,上街坐竹轿,把一双脚搁得高高的,招摇过市。清朝换了民国,霓喜着了慌,只怕旗
装闯祸,把十几双鞋子乱纷纷四下里送人,送了个干净。民国成立是哪年,霓喜记得极其清
楚,便因为有过这番惊恐。

民国也还是她的世界。畅意的日子一个连着一个,饧化在一起像五颜六色的水果糖。

汤姆生问她可要把她那干姐姐调到新屋里去服侍她,她非但不要,而且怕那阿妈在她跟
前居功,因而唆使汤姆生将那人辞歇了。老屋里,虽然她不是正式的女主人,轻易不露面
的,她也还替那边另换了一批仆人,买通了做她的心腹,专门刺探汤姆生的隐私,宴客的时
候可有未结婚的英国女宾在座。她闹着入了英国籍,护照上的名字是赛姆生太太,可是她与
汤姆生的关系并不十分瞒人。修道院的尼姑又和她周旋起来。她也曾冷言冷语损了梅腊妮师
太几句。然而要报复,要在她们跟前摆阔,就得与她们继续往来。霓喜把往事从头记起,桩
桩件件,都要个恩怨分明。她乘马车到雅赫雅的绸缎店去挑选最新到的衣料,借故和伙计争
吵起来,一定要请老板出来说话。汤姆生是政府里供职的工程师,沾着点官气,雅赫雅再强
些也是个有色人种的商人,当下躲过了,只不敢露面,霓喜吵闹了一场,并无结果。

雅赫雅那表亲发利斯,此时也成了个颇有地位的珠宝商人。这一天,他经过一家花店,
从玻璃窗里望进去,隔着重重叠叠的花山,看见霓喜在里面买花。她脖子上垂下粉蓝薄纱围
巾,她那十二岁的女儿瑟梨塔偎在她身后,将那围巾牵过来兜在自己的头上,是炎夏,花店
把门大开着,瑟梨塔正立在过堂风里,热风里的纱飘飘蒙住她的脸。她生着印度人的脸,虽
是年轻,虽是天真,那尖尖的鼻子与浓泽的大眼睛里有一种过分刻划的残忍。也许因为她头
上的纱,也许因为花店里吹出来的芳香的大风,发利斯一下子想起他的表姊妹们,在印度,
日光的庭院里,满开着花。他在墙外走过,墙头树头跳出一只球来。他捡了球,爬上树,抛
它进去,踢球的表姊妹们纷纷往里飞跑,红的蓝的淡色披纱赶不上她们的人。跑到里面,方
才敖声笑起来,笑着,然而去告诉他舅父,使他舅父转告他父亲,使他挨打了。因为发利斯
永远记得这回事,他对于女人的爱总带有甘心为她挨打的感觉。

发利斯今年三十一了,还未曾娶亲。家乡的表姊妹早嫁得一个都不剩,这里的女人他不
喜欢,脸面尽多白的白,红的红,头发粘成一团像黑膏药,而且随地吐痰。香港的女人,如
同香港的一切,全部不愉快,因为他自从十八岁背乡离井到这里来,于秽恶欺压之中打出一
条活路,也不知吃了多少苦。现在他过得很好,其实在中国也住惯了,放他回去他也不想回
去了,然而他常常记起小时的印度。他本来就胖,钱一多,更胖了,满脸黑油,锐利的眼睛
与鼻子埋在臃肿的油肉里,单露出一点尖,露出一点忧郁的芽。

他没同霓喜打招呼,霓喜倒先看见了他,含笑点头,从花店里迎了出来,大声问好,邀
他到她家去坐坐。霓喜对于发利斯本来有点恨,因为当初他没让她牢笼住。现在又遇见了
他,她倒愿意叫他看看,她的日子过得多么舒服,好让他传话与雅赫雅知闻。他到她家去了
几次。发利斯是个老实人,始终不过陪她聊天而已。汤姆生知他是个殷实商人,也颇看得起
他。发利斯从来没有空手上过门,总给孩子们带来一些吃食玩具。瑟梨塔小时候在绸缎店里
叫他叔叔,如今已是不认得了,见了他只是淡淡的一笑,嘴角向一边歪着点。

霓喜过了五六年安定的生活,体重增加,人渐渐地呆了,时常眼睛里毫无表情像玻璃窗
上涂上一层白漆。惟有和发利斯谈起她过去的磨难辛苦的时候,她的眼睛又活了过来。每每
当着汤姆生的面她就兴高采烈说起前夫雅赫雅,他怎样虐待她,她怎样忍耐着,为了瑟梨塔
和吉美,后来怎样为了瑟梨塔和吉美她又跟了个中国人;为了瑟梨塔和吉美和那中国人的两
个孩子,她又跟了汤姆生。汤姆生局促不安坐在一边,左脚跷在右脚上,又换过来,右脚跷
在左脚上;左肘撑在藤椅扶手上,又换了个右肘。藤椅吱吱响了,分外使他发烦。然而只有
这时候,霓喜的眼睛里有着旧日的光辉,还有吵架的时候,霓喜自己也知道这个,因此越发
的喜欢吵架。

她新添了个女孩,叫做屏妮,栗色的头发,肤色白净,像纯粹的英国人,汤姆生以此百
般疼爱。霓喜自觉地位巩固,对他防范略疏。政府照例每隔三年有个例假,英国人可以回国
去看看。汤姆生上次因故未去,这一次,霓喜阻挡不住,只得由他去了。

去了两个月,霓喜要卖弄他们的轿式自备汽车,邀请众尼姑过海到九龙去兜风,元朗镇
有个庙会,特去赶热闹。小火轮把汽车载到九龙,不料天气说变就变,下起牛毛雨来。霓喜
抱着屏妮,带领孩子们和众尼僧冒雨看庙会,泥浆溅到白丝袜白缎高跟鞋上,口里连声顾
惜,心里却有一种奢侈的快感。大树上高高开着野火花,猩红的点子密密点在鱼肚白的天
上。地下摆满了摊子,油纸伞底下,卖的是扁鱼,直径一尺的滚圆的大鱼,切成段,白里泛
红;凉帽,蔑篮,小罐的油漆,面筋,豆腐渣的白山,堆成山的淡紫的虾酱,山上戳着筷
子。霓喜一群人兜了个圈子,在市场外面一棵树下拣了块干燥的地方坐下歇脚,取出食物来
野餐。四周立即围上了一圈乡下人,眼睁睁看着。霓喜用小锥子在一听凤尾鱼的罐头上锥眼
儿,尽着他们在旁观看,她喜欢这种衣锦还乡的感觉。

尼姑中只有年高的铁烈丝师太,怕淋雨,又怕动弹,没有跟到市场里来,独自坐在汽车
里读报纸。《南华日报》的社会新闻栏是铁烈丝与人间唯一的接触,里面记载着本地上等人
的生、死、婚嫁,一个浅灰色的世界,于淡薄扁平之中有一种利落的愉悦。她今天弄错了,
读的是昨天的报,然而也还一路读到九龙,时时兴奋地说:“你看见了没有,梅腊妮师太,
玛利·爱石克劳甫德倒已经订婚了。你记得,她母亲从前跟我学琴的,我不许她留指
甲。……古柏太太的脑充血,我说她过不了今年的!你看!……脾气大。古柏先生倒真是个
数一数二的好人。每年的时花展览会里他们家的玫瑰总得奖,逢时遇节请我们去玩,把我们
做蛋糕的方子抄了去……”

梅腊妮师太在树荫下向两个小尼姑道:“你们做两块三明治给铁烈丝师太送去吧,不能
少了她的。”小尼做了三明治,从旧报纸里抽出一张来包上,突然诧异道:“咦?这不是今
天的报么?”另一个小尼忙道:“该死了,铁烈丝师太还没看过呢,报就是她的命。”这小
尼把新报换了下来,拿在手中看了一看,那一个便道:“快给她送去罢,她顶恨人家看报看
在她之前。”这一个已是将新闻逐条念了出来,念到“桃乐赛,伯明罕的约翰·宝德先生与
太太的令媛,和本地的威廉·汤姆生先生,”住了嘴,抬头掠了霓喜一眼,两个小尼彼此对
看着,于惶恐之外,另带着发现了什么的欢喜。梅腊妮师太丁丁敲着罐头水果,并没有听
见,霓喜耳朵里先是嗡的一声,发了昏,随即心里一静,听得清清楚楚,她自己一下一下在
铁罐上凿小洞,有本事齐齐整整一路凿过去,凿出半圆形的一列。

然而这时候铁烈丝师太从汽车里走过来了,大约发觉她读着的报是昨天的,老远的发起
急来,一手挥着洋伞,一手挥着报纸,细雨霏霏,她轮流的把报纸与洋伞挡在头上。在她的
社会新闻栏前面,霓喜自己觉得是栏杆外的乡下人,扎煞着两只手,眼看着汤姆生和他的英
国新娘,打不到他身上。

她把她自己归到四周看他们吃东西的乡下人堆里去。整个的雨天的乡下蹦跳着扑上身来
如同一群拖泥带水的野狗,大,重,腥气,鼻息咻咻,亲热得可怕,可憎。

霓喜一阵颤麻,抱着屏妮立将起来,在屏妮裤子上摸了一摸,假意要换尿布,自言自语
道:“尿布还在车上。”一径向汽车走去,唤齐了几个大些的孩子,带他们上车,吩咐车夫
速速开车,竟把几个尼姑丢在元朗镇,不管了。

回到香港,买了一份《南华日报》,央人替她看明白了,果然汤姆生业于本月六日在英
国结了婚。

又过了些时,汤姆生方才带着太太到中国来,中间隔的两个多月,霓喜也不知是怎么过
的。家里还是充满了东西,但是一切都成了过去。就像站得远远的望见一座高楼,楼窗里有
间房间堆满了老式的家具,代表某一个时代,繁丽,噜苏,拥挤;窗户紧对着后头另一个窗
户,笔直地看穿过去,隔着床帐橱柜,看见屋子背后红通通的天,太阳落下去了。

汤姆生回香港之前先打了电报给发利斯,叫他转告霓喜,千万不可以到码头上去迎接
他,否则他就永远不见她的面。霓喜听了此话,哭了一场,无计可施。等他到了香港,她到
他办公处去找他,隔着写字台,她探身到他跟前,柔声痛哭道:

“比尔!”汤姆生两手按着桌子站立着,茫然看着她,就像是不记得她是谁。霓喜忽然
觉得她自己的大腿肥唧唧地抵着写字台,觉得她自己一身肥肉,觉得她自己衣服穿得过于花
哨,再打扮些也是个下等女人;汤姆生的世界是浅灰石的浮雕,在清平的图案上她是突兀地
凸出的一大块,浮雕变了石像,高高突出双乳与下身。她嫌她自己整个地太大,太触目。汤
姆生即刻意会到她这种感觉,她在他面前蓦地萎缩下去,失去了从前吸引过他的那种悍然的
美。

他感到安全,签了一张五千元的支票,说道:“这是你的,只要你答应你从今以后不再
看见我。”霓喜对于这数目感到不满,待要哭泣纠缠,汤姆生高声叫道:“费德司东小
姐!”汤姆生在这一点上染有中国人的习气,叫女书记的时候从不揿铃,单只哇啦一喊。女
书记进来了,霓喜不愿当着人和他破脸争吵,要留个余地,只得就此走了。钱花光了,又去
找他。

几次三番有这么一个戴着梅花楞黑面网的女人在传达处,在大门口守着他,也哭过,也
恐吓,也厮打过,也撒过赖,抱着屏妮给他看,当他的面掐得屏妮鬼哭神嚎,故意使汤姆生
心疼。汤姆生给了几回的钱,不给了。霓喜又磨着发利斯去传话,发利斯于心不忍,时常自
己掏腰包周济她,也不加以说明。霓喜只当汤姆生给的,还道他旧情未断,又去和他苦苦纠
缠,汤姆生急得没法,托病请假,带了太太到青岛休养去了。

发利斯三天两天到她家去,忽然绝迹了一星期。霓喜向来认识的有个印度老妇人,上门
来看她,婉转地说起发利斯,说他托她来做媒。霓喜蹲在地下整鞋带,一歪身坐下了,扑倒
在沙发椅上,笑了起来道:“发利斯这孩子真孩子气!”她伸直了两条胳膊,无限制地伸下
去,两条肉黄色的满溢的河,汤汤流进未来的年月里。她还是美丽的,男人靠不住,钱也靠
不住,还是自己可靠。窗子大开着,听见海上轮船放气。汤姆生离开香港了。走就走罢,去
了一个又来一个。清冷的汽笛声沿着她的胳膊笔直流下去。

她笑道:“发利斯比我小呢!年纪上头也不对。”那印度妇人顿了一顿,微笑道:“年
纪上是差得太远一点。他的意思是……瑟梨塔……瑟梨塔今年才十三,他已经三十一了,可
是他情愿等着,等她长大。你要是肯呢,就让他们订了婚,一来好叫他放心,二来他可以出
钱送她进学校,念得好好的不念下去,怪可惜的。当然弟弟妹妹们也都得进学堂。你们结了
这头亲,遇到什么事要他帮忙的,也有个名目,赛姆生太太你说是不是?”霓喜举起头来,
正看见隔壁房里,瑟梨塔坐在藤椅上乘凉,想是打了个哈欠,伸懒腰,房门半掩着,只看见
白漆门边凭空现出一双苍黑的小手,骨节是较深的黑色——仿佛是苍白的未来里伸出一只小
手,在她心上摸了一摸。

霓喜知道她是老了。她扶着沙发站起身来,僵硬的膝盖骨克啦一响,她里面仿佛有点什
么东西,就这样破碎了。

(一九四四年)
 
后退
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