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这个题目,自己也有些似是而非的感觉,中国有“臀文化”吗?
中华民族是一个含蓄的民族,文化上如此,社交上如此,审美上也是如此。譬如服装吧,西方服装考虑的是怎么样突出人体曲线,中国民族服装关心的则是怎么样隐藏人体曲线。宽袍大袖这一隐,人身上最性感、最有力的部分也就退出江湖,隐起来吃斋念佛去了。看中国画,总有这样的感觉:中国人是没有屁股的。不信你看,那些发黄的古画里的人物,不是尖嘴猴腮站着悲秋作赋的,就是仙风道骨坐着忧国忧民的(而且坐姿基本全是正面,正好把尊臀挡在后面)。即使看唐朝的画感觉也差不多,虽然唐朝的时尚是以胖为美。水涨船高,胖人的服装相应地也要胖一些,那鼓起来的部分还是被巧妙地隐藏起来了。所以看画中的唐朝仕女,你不能像看西方绘画中的女人那样“所见即所得”,你只能依据仕女双下巴的层数,来判断她们的三围。
曾经有好几年,我都有这样一个误会,我觉得中国人极力把屁股隐藏起来,无非是因为屁股跟脏、臭以及下流联系在一起,屁股是人体家族中受歧视的弱势群体。然而近来细细一想,又觉得不对了,因为脚跟屁股也有着相似的特性,中国人却能堂而皇之崇拜它,形成几百年经久不衰的“足文化”,可见中国缺乏“臀文化”的症结还不仅仅在于歧视。
我可以这样大胆地说,中国人隐藏屁股的原因在于屁股是挨打的部位,自己“臀福”大,屁股挨打多了,自然会推己及人。裁缝做衣,画匠画画,如果不考虑怎么样把屁股藏起来,准会丢掉饭碗。然而尽管裁缝和画匠们煞费苦心,隐藏的结果似乎并不理想,打照样挨,裤子包不住屁股,如果被凶神恶煞的衙役抓到县衙,还会被扒掉裤子赏个三十五十大板的,板子力量的终端,不是别的所在,恰恰就是屁股。县官们对屁股那么情有独钟,不仅因为屁股上肉多,肉厚,肉软,不易使被打者致残,也不易因打得太重而弄坏了打人的工具,而且因为那里神经发达,容易打疼,实在是个舞拳弄棒的好去处。
中国的父母官如此,中国的父母们也是如此。我有时候想,父母给小孩设计开裆裤,不是为了让他们大小便方便,而是为了给自己行个方便:打小孩的屁股方便。在农村里,小孩子偷了嘴挨打,跟大人顶了嘴还要挨打,且不论偷嘴顶嘴是不是就算错误,也不论大人体罚孩子有何合理性,就算大人打孩子全是合理的吧,犯禁的明明是嘴巴,挨打的也应该是嘴巴,屁股的无辜妇孺皆知、天地可鉴,责任在嘴,与臀何干?假如屁股能写文章,一定能把自己写得比窦娥还惨、比窦娥还冤。
写至此处,如果我还梗着脖子硬说中国缺乏“臀文化”,那多少就得面临屁股受罪的危险了,事实上,中国的“臀文化”还是非常发达的。
屁股的冤情,不由让我想起某一群被命名为“文化人”或者“知识分子”的人。历朝历代政治斗争的血雨腥风,往往都是这样的结果:谋士受到的处罚很重,而后台受到的处罚较轻,甚至是免于处罚。据说中国至少有三千年文祸史,可是细研究起来,纯粹的文字狱基本上没有。文字只是一个突破口罢了,文字狱的背后是残酷的政治斗争。既然“文章合为时而著”,文人充当政治斗争的牺牲品也就顺理成章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嘛,谁让文人们跟在政客后面,吃人家那口残羹剩饭?
从秦朝的“焚书坑儒”,到当代的“十年动乱”,虽然都是政治斗争,与文人无关,但都莫不以文人开刀。一如几千年的政治斗争中,不论谁胜谁负,受害者中知识分子最多。原因不言自明,因为政治是嘴巴,文化是屁股;政客是嘴巴,文人是屁股。而礼仪之邦的人民,上至庙堂之高,下至江湖之远,都是受过“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的教诲的。于是屁股打了几千年,可是嘴巴依然我行我素。
“打人不打脸”的古老教诲主导着中国政客与政客的斗争,主导着中国政客与文人的斗争,也主导着中国文人与文人的斗争。历朝文人集团之间你死我活的争宠斗争中,第一个本能动作是指责对方是奸贼,而拼命表现自己是忠臣。在十年文革中,批斗知识分子蔚然成风,而批斗者往往本身也是知识分子,因为只有批判文化人是不犯忌讳的,也只有批判文化人是没有风险的。这奥妙,只要是中国人,谁都心知肚明。不信你看,史家修史,诗人作诗,艺人说书,泼妇骂街,往往都脱不了“奸党误国”的老套。而所谓“奸党”,无非是昏君暴君身边那几个摇笔杆子的替罪羊罢了,自己没有机会取而代之,也就只有悄悄骂几句的份儿了。
及至近年,文化批评渐成风气,凡是识几个中国字的都在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百鸟争春增添着新的注脚,似乎谁不“文化”谁狗熊、谁不“批评”谁落伍似的。在报刊上网络上,各路杂文家、批评家风起云涌,嬉笑怒骂,颇有些鲁迅遗风。但逐字逐句认真看去,却仍然是变了些“抓住长工,放走东家”的戏法。甚至鲁迅他老人家一辈子以笔为旗、以笔为剑,主要业绩也只是痛打了几只落水狗而已,而不是打了狗的主人。可以想象,鲁迅是听过“打狗看主人”这句古训的。假如落水的不是“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而是“当红的资本家
的壮走狗”,他出手时未必就真的那么英姿勃发、义愤填膺。换句话说,对于所处的那个时代,鲁迅也只是轻轻打了几下屁股,却没打几个嘴巴,虽然后者比屁股该打得多。
相对于鲁迅所处时代的白色恐怖来说,当今的时代政治怎么说也算是一片银灰,种种令人发指、惨绝人寰的丑行暴行仍然层出不穷。面对此情此景,大家似乎都挺留面子,没有人注意那些嘴巴,倒是那些专打屁股、专门针对文人墨客的“文化批评”方兴未艾。
甚至我这篇非驴非马的文章本身,也只是打在了某个现实利益集团或潜在利益集团的屁股上,在屁股们大声鸣冤的同时,嘴巴们依然逍遥法外,就像农村里那些饥饿的小孩:偷嘴的偷嘴,顶嘴的顶嘴,但最后李代桃僵的,还是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