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布鞋(琼瑶阿姨版)

情何以堪

总瓢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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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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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 子

清朝末年,江南某城两户相邻的大宅院儿里喜洋洋的鼓乐声差点没把整座城掀翻。此时正是春暖花开之际,桃红柳绿,风和日丽,来来往往的上下人等也全都是喜上眉梢的模样。原来,这两户城中举足轻重的大户人家均在月前添丁进口,分别得了一子一女,好不热闹。弄瓦的人家也并没有任何嫌弃之心,依旧喜气洋洋的作着辑,和对方同喜同喜了一番。一来两座大宅子紧挨着,是邻居;二来两家的夫人走动得勤,早已结了金兰;三来,也就是最奇的一点,两家的公子小姐居然是同年同月同日所生,时辰也差不了许多,由不得人不信这缘份二字。既然事情这样的凑巧,人人都是愿意好上加好、锦上添花的,于是,这两家的公子小姐在襁褓中便订下娃娃亲,在满月酒席上两家互换信物,不过是玉佩之类的东西,虽没有稀奇之地方,到也正式。看客们酒足饭饱,啧啧赞叹后,就都急着回家散布八卦新闻去了,由主到宾都开心又成就了一对好姻缘。

时光荏冉,转眼间他们都长大了。


(一)


小和尚是在云游四海的途中皈依佛门做了小和尚的,自从在五台山小朝台的大寺院里落了足,剃了度之后,就一直在做洒扫的功课。在他决定出家前,老和尚很是沉思了一番,尘缘未了,佛缘却如此深厚的人也不多见。赐了个法名给小和尚叫法慧。

老和尚问小和尚,地上有什么?小和尚说,灰尘。

老和尚又问小和尚,地上有什么?小和尚说,树叶。

老和尚说,恩,继续扫地吧。

春去春又回,秋来秋又尽。这期间小和尚修了一封家书,上面一个字也没有,只画着一个衣着单薄的小和尚,就算报了平安,也算是告别俗世的一个绝决的姿势。

五台山海拔两千余米,山下仲秋,山上已见初雪,寒风凛冽,小和尚血气方刚,依旧安静地扫地,没有搓手搓脚的喊冷。朝拜的香客们上山下山,络绎不绝。小和尚抬抬头,正巧看到秀儿主仆二人遥遥地走过来,小和尚赶紧闪到一旁,只管低着头扫地。那小姐姿容平凡,过于沉稳的步态让她显得有点老气横秋。那丫环秀儿眉眼清秀,到是很惹人喜欢,因为身份不同,神色就轻松调皮些。两人走到小和尚面前停住了,小姐象往常一样好奇地看了一眼小和尚,又飞快地把眼皮低了下来,秀儿扶了扶挂在臂上的斋食盒,大大方方地笑着说:“冷不冷啊,别冻死了。”小和尚就呵呵一笑,说:“不要紧,冻死了有师傅超度呢。”

看着秀儿的背影,小和尚轻轻叹了口气。

主仆两人继续往庙堂走去,那小姐盯着秀儿一会儿功夫就变得苍白苍白的脸,“你怎么回事,一见面就这句,你想好的词呢?”秀儿紧挨着小姐,声音有些颤抖,方才的谈笑自若早就不知哪里去了。“你不知道,小姐,我紧张,我好象有病了,见到他只能说出这一句话。”小姐问:“那到了夏天你也这么问?呵,笑死人了,你能确定就是他吗?”秀儿想了想说,“样貌,声音都差不多,只是口音不大一样,不过也不奇怪,他在外面那么久,乡音变了也是难免的,但是,小姐,你看他看我的样子一点也不象是认识我,怎么办呢?”说着已经踏入庙堂,小姐嘘了一声,秀儿就住了口,将斋食盒递给执事的和尚,然后替小姐燃了香,跟着她跪下来闭着眼睛虔诚地祈求着什么,片刻,站起身来,扶着小姐下山去了。

(二)

没过多久,秀儿又窜掇着小姐上山,说是该去还愿了,“小姐,上次你说什么我都知道,小姐在向佛求个好姻缘,好夫婿呢。”小姐轻轻地“呸”了一声,红了脸,秀儿没管她,继续说着:“这不,昨日老爷刚刚替小姐做主了一门亲事,我可是去给小姐打听过哦,听说姑爷人品风流,才高八斗呢。是不是该去还愿啦?”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想小和尚了?说来说去,你又不能确定他究竟是不是你的未婚夫?他就没个什么好辩认的特征?”小姐歪了脸,对着铜镜指了指自己耳垂上绿豆大的一颗胎记,“比如这个?”

秀儿低了头,仔细回想着,突然眼睛一亮,“有的有的,小姐,他的脚后跟有一块红色的痣,我们小的时候常在一起玩,他常在家里的池塘里游泳,那脚就常带着这块红色的痣在水里扑腾。”

小姐拍了拍手,“那不就好办了,给他做双鞋,让他当面换上去,你乘机看看,不是就真相大白了吗?”

“可是,这么久了,他的脚码会不会有变化呢?”

“傻瓜,准备东西,咱们上山去问他呀?”


(三)

山风依旧冰冷冷的,小和尚依旧在扫地,看见两个人影停在他面前,他就知道又是秀儿主仆二人来上山朝拜,

他双手合十,沉着眼皮,道了一声“阿弥陀佛”,秀儿望着他,满眼的柔情似水,看着他的衣服被山风吹得“扑啦啦”的轻声响,忍不住又问:“冷不冷啊,唉呀--”秀儿忽然喊出了声,原来小姐听着她又说这话,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只好暗暗地掐了她一把。

小和尚吓了一跳,赶紧抬起头来看,只见秀儿眼泪汪汪地看着他。突然,儿时的记忆潮水般涌来,小的时候,秀儿受了委屈,就常常这样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他那个时候很心疼秀儿这样的,总是不顾一切去帮着秀儿解决这样那样的问题。是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他不喜欢秀儿吗?肯定不是,他的心里除了秀儿似乎没有过另外一个影子。他只是在长大后的某一天忽然意识到,自己没办法走入婚姻,没办法接近女人,也曾努力改变,但是没有一点用处。他只有独处的时候才能保持心境平和,秀儿的欢声笑语忽然间比喜鹊的叽叽喳喳还讨厌。他只好选择云游,然后终于在五台山找到自己的位置,只是没想到隔了这么久秀儿还是寻了来,他只好摒弃了所有的记忆,装作毫不相识,等待她知难而退。

知难而退,对啊,知难而退,小和尚猛地醒过神来,这眼泪汪汪的眼睛差点让他出卖了自己,他定了定神,重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秀儿看着他的神情变化,紧紧攥着小姐的衣袖,心想,是他了,他认得我,他一定认得我。谁知那一声“阿弥陀佛”象一记闷雷一样砸在她的心上,砸碎了她所有的希望,忍不住掩了脸哭着跑下山去。小姐转过身望着秀儿飞奔而去的背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暗暗估计了小和尚的脚码,随后坐轿下山了。只剩下小和尚一个人呆呆地拄着扫把,一脸的怅惘。老和尚远远地望着,满脸的皱纹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是微微地摇了摇头,叫来一个小沙弥,如此这般,小沙弥领命去了。

(四)

这一天,秀儿又陪小姐上山还愿,和尚今天没扫地,担着两个桶象是要去提水,见了她们转头就想走,秀儿“喂”了一声,追了上去,掏出一双布鞋,说:“看你穿的布鞋底薄布糙,常在山道上走肯定硌得慌,我就给你带了双好的。”这布鞋瞅着确实又结实又好看,乌黑的鞋面,百衲的布底,在米白的衬里上还绣了两样物事,一只鞋绣的一只喜鹊,一只鞋绣的一枝梅花。

  和尚道了谢,高高兴兴揣了去了。秀儿见他喜欢,也很高兴,神情温柔地看他气宇轩昂地离去,直到小姐说:秀儿,别看了,喜鹊落单,再看还是一只。

(五)

山下刚刚入冬,外面风急雪寒。明年小姐出阁,秀儿忙着帮小姐准备绣品,绣了床帐绣枕套,绣了被面绣荷包。炭盆里炭火很足,烘得屋里暖融融的,秀儿只穿着夹衣,边绣边惦记着小和尚还没有棉鞋穿,抽着时间挑了些碎布碎棉花絮了一双棉鞋,想着什么时候能送上山去。

小姐却在这个时候病倒了,秀儿精心的侍候着,希望小姐快些好起来,好有借口上山。一日,小姐醒来,看到秀儿在发呆,象是哭过,脸上泪痕还闪闪烁烁地,小姐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只是不愿意秀儿再这样深陷下去,她看了看那双棉鞋,脸上扫过一丝不忍,她想起老和尚的吩咐,不知道该不该告诉秀儿那鞋的尺码其实是老和尚的尺码,无论如何,小和尚是不可能回头了,偶尔的真情流露只是因为心软。按小姐的意思,人的耐心都是有限度的,慢慢地死了心,找个另外合适的人家嫁了就好了。想了想,心里有了主意。

“秀儿,我这病缠缠绵绵地,一点好转的意思都没有,你准备东西上山帮我烧烧香,祈祈福,看看能不能好的快些。”

秀儿不相信似的望着小姐,半天才反应过来,高高兴兴地收拾了东西,当然没忘带上那双棉鞋。走时感激地跪在小姐的床边,替小姐掖了掖被子,“去吧。”小姐推了推她。

山上已经冰雪封门。秀儿烧过香,祈过福,带了一双棉布鞋,径直进了庙里,正行间遇见一老和尚,恰是和尚的师傅。这师傅见了秀儿有些不悦:都在做功课呢,女施主还是请回吧。秀儿有些讪讪地,说:前次给您的徒弟带了一双布鞋,想着天儿冷了,那单鞋穿着冷,这次就带了双棉的。老和尚说:噢,原来是你费的心,上次法慧送给我一双好鞋,说是一位香客送的,他穿着不合脚,你看,这鞋我穿得挺舒服,就是布底不经穿,这鞋底都快穿了,棉鞋来了正合适。说着把脚上的单鞋除下,就接了那双棉鞋,套在脚上,往地上蹬了两蹬,连说“合脚合脚”。秀儿眼睁睁地看着那双新棉鞋分毫不差地穿在老和尚脚上,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那老和尚却说:这次又劳你费心了。说完扭头就走。

(六)

秀儿拣起那双单鞋,黯然离寺,在山崖边的小路上却碰见小和尚。那小和尚见她一脸愁容手上捏着那双布鞋,脸腾地红了。秀儿哑着嗓问他:“我就按照你
的尺码做的,怎么会不合适?”老和尚早已将一切告诉小和尚,小和尚说:“真的,真的不合适,不信我穿给你看。”一试之下,果然小了许多。姑娘定定地看着和尚露出来的脚后跟,那上面果然有一颗红红的痣,因为受了冻,似乎看上去颜色比从前更深了。

那一瞬间,秀儿死死地盯着小和尚的脸,脸上不知是哭是笑,喉咙里“呵呵”响,却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跌坐在地。半晌,终于喘过气来,轻声说:“好狠的心。”她看了看手里的布鞋又看了看小和尚,说:“听我讲一个故事吧,听完你就可以走了,我再也不缠着你。”小和尚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秀儿说自己原本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夫,两个是同年同月同日生,自小订了娃娃亲。那个男子一直对自己很好,只是婚期将近的时候,不知为何,他留了封书信说是要云游四方,后来说是出家了。自己听说他出家后的消息后紧跟着离家出走,从江南一直走过来,一个寺庙一个寺庙的找寻,走到五台山下,忍不住饥寒交迫晕倒在路旁,幸遇小姐救起,带回家做了丫鬟。谁曾想就在秀儿早已灰了心的时候,却看到了千思万想的未婚夫穿着僧服在小姐常去的寺院扫地,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后来……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秀儿看着小和尚,小和尚的脸色随着秀儿的话语万千变幻,说:“其实,每一双脚都有一双适合他的鞋子,每一个人也都有适合他的归宿,比如我这无脚之人,又何必再去浪费鞋子呢?”

秀儿好象根本没听到小和尚的话,继续说:“你能改了你的乡音,你可以装作不认识我,可是你脚上的痣也可以装作不认识我吗?你……你好狠、好狠的心肠。”忽然之间,秀儿神色大变,腾地站起来连退数步,哈哈大笑,双臂向着天大喊,“爹!娘!这就是你给女儿找的好夫婿啊呵呵!!!!”转身狂奔下去,一个失足,向山涧下落去。和尚待欲伸手去救,已离得远了,正愣怔间,身后传来了师傅的声音:“也好,这一次阴差阳错,毕竟解了你多年备受纠缠之苦,我们也乐得逍遥了。”说罢,牵着和尚的手去了。


(七)

那秀儿的女主人得知秀儿失足落山,只得收拾了残骸,让家人按着秀儿生前留下的地址送到江苏某处。家人回晋后禀报说:那秀儿原来是一大户人家的女儿,多年前从小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出家,她就失踪了。小姐点了点头,说:“这我知道。”

家人看了看小姐,欲言又止。小姐奇怪地望着他,说:“你还有什么事吗?”家人想了想,禀报说,那秀儿的母亲在秀儿出走后,思女成疾,一病不起。她死后秀儿的父亲又新娶了一位夫人,去禀报秀儿死讯的时候,可巧那新娶的夫人刚刚生下一位公子,这到不奇怪,奇的是那公子的眉眼竟和秀儿十分酷似,全家称奇。

小姐听了,一言不发,挥挥手让家人下去了。顺手拿起从前秀儿绣了一半的枕套,默默地,开始绣另外一个鸳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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