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布鞋（惊艳版）

[情何以堪]

雁断一声。有灰衣僧侣一动不动。又有佛鼓声。

女人手弄亵衣的花边想心事，女侍悄悄进来剪掉烛芯。市场街里开始有僧人敲起木鱼报晓，南无法，南无增，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然后是沐浴。
女侍蹲立为她擦拭身体。
女人低头无意的任女侍在肉身各隐秘处细细上涂上香脂，有时微微颤动。那烂陀寺新近的盂兰盆会将到了罢。女侍低低说是，额角生出汗珠欲坠不坠。女人俯伸舌尖，半晌，笑声细细。咸的？
最后新着的纱制围胸爬一支清艳的大莲，莲花之上是思想的圆润的下巴。

盂兰盆。那烂陀寺放河灯。远远的鼓乐声绕过人流还缠上身。女侍将灯笼高高擎起，黑暗里浮动的红色伤口。山腰的空气清扫人群的气息，从山上望去，夜晚的河水，闪银光的带子。人群在河岸散成一片，和着水流的曲折。金忽忽的河灯往下飘去，宛若银河向西天飞驰。困顿在河溪里的魂灵攀附河灯向极乐行走。渔船里有人伸手抓取，人堆散发油腻的光彩。没有月亮。
走吧。女人于是对女侍说。

僧人释法慧新近生了大烦恼。每日清扫大悲殿前一百零八道石阶，方丈教他颂听闻解脱咒：[阿比甲当嘎]。断一百零八种烦恼业。秋渐深了，释法慧呼出绵长白气稍憩，在她看来，寺中的暮鼓晨钟一定不及扑翅而过的鸟声罢。僧人释法慧怀中藏着女侍秀娘赠他的千层底布鞋犹如怀抱一团火焰。烧灼身心不得安宁。女子的针脚交错，心思细密。僧人约摸知道这种针法叫“错到底”。一错到底，象出苦戏。女子在僧鞋衬里上绣有两样物事，一只鞋绣一只喜鹊，还有一只挑一支梅花。释法慧常常思想不知女子暗喻什么意思，总之是女子惯用的狡猾的小伎俩罢。

女人带女侍进香，献上大盘香花。僧众们在经堂跏趺坐着听白须的方丈讲经，有梵香重重环绕佛相庄严。花气熏人欲破禅呢。女人忽然说。女侍在身后偷偷掩嘴。知客僧迎女人进方丈奉茶，于是女侍在那烂陀寺里做无意行走。女侍拈起僧人释法慧的衣角问到脸上，你们师父刻薄，冻死小和尚了。僧人嗫嗫，女侍胡卢了嘴笑。释法慧红着脸挣出一句，有师父超度呢。然后为风沙迷了眼睛，也许是因那女侍的笑罢。

于是生了大烦恼。

释法慧自请每日清扫大悲殿。愈扫女子的温润愈上心头。那次女子用舌尖舐他的眼睛，潮热的呼吸喷在颊上，把一面脸颊也吹红了。再睁眼，果然没有了沙粒的剌痛。灵动的舌头，轻糯的接触，释法慧作长怔仲。然后女子掐了长长的蓍草比他的脚。远远的仿佛有一角衣裙在庭下观望。于是散了。

女人卧在榻上看女侍作针线。长大的僧鞋，一只喜鹊，一支梅花。女人把脚放在女侍的膝上，秀娘，梅，你是叫这个名字吗，你难道没有其它的名字了吗。女人捧着垂在胸前的头发窃窃地说，你再讲一遍给我听，你再讲一遍。女人微笑着恳求，平漠但是迫切。仿佛将要破晓大秘密。
你叫梅，那他一定叫鹊郎。女人最后说。

女侍梅夹紧优美的双腿，渐渐泪水生在眼上象一双水壳子。所幸女人象是睡过去了。梅生有江南人的小巧温暖的肌肤。女侍梅伏在枕上告诉女人，自己确是江苏人，未成亲夫婿为着不知名的原因弃她出家而去，不堪羞辱，沦落此地了。幼微的呼吸，原来女人已经熟睡了。梅再说，好在总是寻着他了。脆弱的微笑。

那烂陀寺里，有凡人也能识得的智慧。有如僧鞋，一双僧鞋前后一共有六个破洞。方丈告诉释法慧，低头看得破。
低头是谦诚有礼。看得破是要看破眼耳鼻舌身意六根。看破色声香味触法六尘。参破六道轮回。勘破贪嗔痴慢疑邪见六大烦恼。
僧人释法慧，我亦看到人生短暂，人身的渺小。
把你的僧鞋交出来吧。方丈说。

释法慧将女子梅新做的僧鞋穿起来，一只喜鹊，一支梅花。却是瘦窄许多。承不住脚。女子雪白了面皮。方丈在一边拿过鞋，踏在足下，连说刚好刚好。再谢过上次的僧鞋。最后著鞋而去。女子把衣袖掩在眼睛上。是那支蓍草。女子忽然说。

僧人释法慧每日清扫大悲殿前一百零八道石阶，有时思想女子梅。女子后来坠涯而亡，不知是失足抑若有心寻死。他将永不可知。只是，那僧鞋，为什么总是要小上一些呢。僧人将目光放在僧鞋上，僧鞋前后一共六个洞。是呵，低头看得破。

僧人释法慧每日清扫大悲殿前一百零八道石阶。有时上市场街里敲木鱼报晓。南无法，南无增，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有女人咭咭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