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实味:前“文革”时代的祭品 by 余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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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0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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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实味:前“文革”时代的祭品

余杰

1947年7月,山西兴县。一名被押绑的中年知识分子被武装人员押送到破庙后的
僻静处,大刀抡起,刀落头落,鲜血狂喷。之后,尸首被扔进一眼枯井,倒入泥土
掩盖,从此消失。
被杀的人的名字今天已经不为人所知。然而,他的死却开启了一幕悲剧,一幕
本世纪下半叶知识人惊天动地泣鬼神的悲剧。人们以为“文革”始于1966年5月16日,
我却认为,那仅仅是高潮,一切早已经不知不觉地开始。这位被杀戮的书生,是前
“文革”时代的祭品。
他的名字叫王实味。
1925年,王实味考入北京大学。五四运动之后的北京大学,宛如百川归大海,
有容乃大。与王实味同班的同学里,有一个将在本世纪文化思想史上扮演重要角色
的人物,就是胡风。1926年,王实味在北大四斋创作短篇小说《杨五奶奶》、中篇
小说《毁灭的精神》并向《现代评论》投稿,主编陈西滢读完之后,大加赞赏,破
例开出30元稿费。在自叙传式的中篇《休息》中,烈焰般的情感与怒涛般的浪潮展
露出作者超凡的才华。王实味以稿费维持生活,后来实在无法继续学业,半途不得
不休学。1930年开始大量翻译外国文学名著,一共翻译了上百万字,如奥尼尔的
《奇异的插曲》、哈代的《还乡记》、都德的《萨夫》、霍普特曼的《珊拿的邪教
徒》。他的译文别具一格,有着“蓬勃的人性之热与力”。
1937年,在抗日的烽火中,王实味奔赴延安,延安是那一代青年人心目中的
“灯塔与明灯”。他投入到马列著作的翻译与研究之中,四年内译出两百万字的著
作,如《德国的革命与反革命》、《价格、价值和利润》、两卷半《列宁选集》。
由于在文艺和翻译工作上取得突出成就,他被任命为中央研究院特别研究员。
随着对经典理论的深入研究和对延安现实的全面观察,王实味发现了一个历史
的特征:为了一个崇高的理想,是否可以不择手段而达到目的?在这样的思路下,
尖锐的对立产生了:现代民族国家的建立是否必须以牺牲个体的精神自由为代价?
民族的解放,社会的整合是否能与人的解放、国民性的改造统一起来?龙种是何以
变成跳蚤的?
理论家的悲剧缘于理论的坚锐和实践的固执。1942年,延安整风开始。这实际
上是15年后那场更大的“阳谋”的预演。2月17日,王实味在《谷雨》杂志发表杂文
《政治家・艺术家》,接着又在《解放日报》发表《野百合花》。他承续了鲁迅
“改造灵魂”的思想,以及北大精神中最可贵的一面“常与黑暗势力抗战,即使只
有自己”。在天上见到了深渊:他批评“歌啭玉堂春,舞回金莲步的升平气象”,
批评“衣分三色,食分五等”的等级制度,坚持艺术家的责任是“揭露一切肮脏和
黑暗”,从而与“欣欣向荣”的主潮形成激烈的冲突。
医生遇到了讳疾忌医的病人。“真”与“假”的命题被强权置换了:王实味在
延安大概是研读马列原著最深入的“真正的马列主义者”,但是当众多不读马列的
马列主义者把他当作“异端”之后,他便成了“反革命茅坑”中的假马列主义者。
假如马克思地下有知,恐怕连苦笑也笑不出来吧?正如鲁迅所说:“如果孔丘、释
迦、耶稣基督还活着,那些教徒难免要恐慌。对于他们的行为,真不知道教主要怎
样感叹。所以,如果活着,只得迫害他。待到伟大的人物化为化石,人们都称他伟
大时,他已经变成傀儡了。”
“我们决不能让邪气更大的人得势”。自东汉以来,河南人就颇有“强项”之
气,身为河南人的王实味又秉赋了北大的抗争精神,喊出“绝对民主”的口号。他
说,作为人格独立的知识者“必须有至大至刚的硬骨头”。对经典理论的爬梳与对
国内国际形势的分析,使他得出惊世骇俗的结论,“托派理论有些地方是正确的”,
“中国大革命的失败,共产国际应负责”,“斯大林的人性不可爱”。
正如卡夫卡所说,太阳的光芒时常会被乌鸦的翅膀所掩盖;扑面而来的是对王
实味暴风骤雨式的批判。在巨大的压力下,王实味被迫检讨自己错误的根源在于
“有浓厚的虚无主义倾向”,“小资产阶级病态的忧郁性”和“极端顽强的自以为
是”,并说自己“神经确实有些异状”。然而,随着毛泽东、康生的介入,批判的
性质很快发生改变,由“思想错误”变成“敌我问题”。与王实味有交往的同事、
朋友陈传纲、王汝琪夫妇和潘芳、宗铮夫妇也被牵连进来。一个“反党五人集团”
产生了。1942年底,王实味被关押,并受到残酷的“逼供信”的审讯。1946年,康
生亲自作出王实味是“反革命奸细分子”的结论。1947年3月,胡宗南占领延安,在
撤离过程中,保卫部门认为王始终是祸害,因此“根据王的罪恶及表现,实属无法
改造,故请示处决批准后,我们于昨夜在兴县将王秘密处死。”
一颗“对于一切被践踏与被欺侮者怀有无上悲悯”的心灵停止了跳动。这不仅
仅是一颗心灵停止跳动。我把王实味的被杀看作“前文革时代”的开始。因为王实
味的被杀,意味着“思想”可以被定罪,“思想者”可能遭到“秘密处决”的命运。
1903年“苏报案”,清廷震怒。欲凌迟处死章炳麟、邹容。但租界当局坚持依
法处理“国是犯”,判决极为轻微。由此给这个“思想狱”的大帝国带来一线生机。
“苏报案”下启五四新文化运动,16年之后思想狂飙得以突进。中国迈出走向现代
社会的第一步。在失控的东方专制主义的真空里,言论与思想的自由在某种程度上
得以实现。马克思主义的传入与中国共产党的建立,均有赖于此自由之风。自由走
向自由的反面,始于1942年的“整风”。此前,有苏区肃反等一系列事件,所杀者
亦不计其数,但残酷的派系斗争和清洗古今中外皆然。相比之下,王实味仅仅是一
介书生、纯粹的思想者。他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反对派,而是马列思想内部的“修
正派”及中国传统文化的批判者。他连“国是犯”的格都不够,至多算个“党是犯”
――而且仅仅是思想、理论意义上的。对这样的一名知识人“秘密处死”,使崇高
的理论吞噬了理论的崇高。鲜血流淌,人头落下,祭品摆上,祭礼开始。一旦杀戮
被赋予正义性,那么茹毛饮食的狂欢就将在“最现代”的情境中展开。
思想的出格导致生命的终结,对思想者的屠杀则导致整个民族患上灵魂的“败
血症”。理性的谋杀在线性进化的历史观中得到了开脱。王实味的被杀意味着:在
此后数十年的漫长时间里,“思想”将不再成为“可能”。
王实味与胡风、路翎一样,与陈独秀、瞿秋白一样,是诗人,是软弱的、天真
的、敏感的、热情的、悲悯的、忧郁的诗人。诗人注定了要被“历史”所谋杀。诗
人是纯粹的反叛者,因此革命之初诗人是阿波罗,赶着马车奔跑;革命之后的诗人
立刻被扔下马车、五马分尸。我想起加谬的预言:“革命首先企图实现引起革命的
反叛精神;然后革命又迫使自己否定反叛精神以更好地肯定自身。”
王实味,这个贫困的农民的儿子,这个辍学的学生,这个爱好文学的青年,这
位诗人和思人,我已经很难想象他的相貌和气质了,仅有几张模糊的照片与发霉的
书页是不够的。他的惨死,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关注。那是一个生命比草贱的时代,
也是一个凯歌高奏的时代。然而,血不是白流的,它渗透在泥土中,水流中,空气
中,越来越浓腥。第一滴、第二滴、第三滴……终于汇集成了“血海飘香”。
巴金声讨几句“文革”的罪孽就受到人们普遍的赞扬,这说明了半个世纪的困
顿之后,思想的疲软和空虚。就“文革”本身来反思“文革”是没有任何意义和作
用的,“文革”仅仅是历史链条上的一环。“文革”是风暴,风暴的前夜,酝酿的
过程比风暴本身更加重要。但是,迄今为止,关于“前‘文革’时代”的反思仍然
没有展开。
加谬说过:“真正反叛的行动只是为了限制暴力的制度,而不是为了使反叛的
行动成体系才同意武装自己。一场革命只有当它立场保证取消死刑的情况下才值得
人们为它而死。只有当它事先拒绝进行无限期的惩罚的情况下才值得人们为它去做
牢。”拒绝参与历史罪恶并揭露这一罪恶的王实味即被革命消灭了肉体。至此,革
命的暴力化已无法阻止。一切试图防止这一“伟大历史进程”的“思想者”都被扫
进了“历史的垃圾堆”。手段的堕落终于演变为目的堕落。龙种安然以跳蚤自居。
奥斯维辛集中营、古拉格群岛与“文化大革命”,它们的目的只有一个――让“你
们”不再存在。
一个人死去,灵魂死去,思想死去,理想死去,梦死去。一个时代到来,灾难
到来,暴虐到来,奴役到来,与梦背离的现实到来。没有人关注那个被杀害的“敌
人”,同样也没有人对将要来临的一切作任何的准备,在把他人作为祭品献祭的时
候,谁能想到自己就是下一个祭品呢?
杀人如草不闻声,王实味无声无息地被杀害了――谁也没有意识到,“前‘文
革’时代”的序幕已经拉开,喜剧演员们想不扮演悲剧都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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