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短暂的相处越快乐，别后的痛苦越漫长。就象两颗交错的流星，用孤独而悠长的余光纪念互相照亮那一瞬间的辉煌。
――题记
（芷灵篇）
云芷灵握着小小的咖啡杯，对着外面一望无垠的云海发呆。飞机的动静她置若罔闻，她在努力地回想昨天晚上的电话。晨勋说他心疼得要死掉了，晨勋说要她乖乖去买药吃，晨勋说恨不得……然后，然后晨勋说了句什么呢？唉，她头疼得厉害，实在想不起来了。只记得自己一个劲儿地说想见他想见他想见他。糟糕！“云芷灵，你真是只猪！”她骂了自己一句，昨晚怎么能向他哭诉呢？还迷迷糊糊地抱着电话睡着了。
唉。
咖啡泻了一些在她精致的手上，她抽出纸巾细心地擦着，这手可是晨勋最宝贝的了。他多少次捧着这双手看了又看，摸了又摸，走到哪里都要牵着。多少次他陶醉在从这双手里流泻出的乐曲里，陶醉在被这双手轻抚的感觉里呵。想到这些，微笑轻易就挂上了芷灵的嘴角。她放下杯子，扶住额头，还是烫。疯狂想见晨勋的心，更是沸腾得滚烫。好象，见到他了，她的烧就会退，头就不会疼了似的。
其实，当她站在他们学校门口的时候，她迷茫了，她无助了。这是军校，今天又是星期三，她恐怕见不到他吧。可是她只想看他一眼，哪怕是隔着校门也好，哪怕只是远远的一个背影也好啊。她想象着晨勋忽然看见她会是什么表情，兴奋得脸蛋愈加地红。
什么？不在？好象去医院了？芷灵的顽皮和激动被这个电话带来的惊讶和不安挤得没影儿了。
他怎么了？为什么去医院？到底怎么回事？芷灵使劲晃了晃头，想晃掉涨满了脑袋的各种猜测和到处乱窜的担忧，可是没有用，她觉得头好象越来越疼了。
她在陌生的西安街头恍惚游荡。西安很小，但是她在那时刻却觉得很大，因为，她觉得自己很渺小，什么都不是，也什么都不能做。忽然她又想，会不会，在某个转角处，碰见高高的晨勋呢？好笑。怎么可能啊。她摇摇头笑自己，却扯不动嘴角。可是，好象除了这个妄想，她去哪里找她的晨勋？我到底为什么来这里？来了又有什么用？她开始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这些问题，却往往在还没去想答案的时候就会想她的晨勋到底怎么了？去哪里了？为什么去医院？为什么不归校？总也想不出来为什么。芷灵只觉得满心满脑都是乱七八糟的。
担忧、烦闷、不安。
又转到了他学校的门口，这已经是第三遍了。过了午饭的时间，她还没有吃早点。电话打了又打，答复都是一样的。太阳很认真地看着柔弱又恍惚的芷灵，看得她头晕眼花的。她知道自己快没有力气支撑了，头疼欲裂，口干舌燥，浑身跟棉花一样软绵绵的。想念晨勋宽厚的肩膀在此时此刻对她来说简直就是一种折磨，磨光了她剩下的坚强和勇气。
一家名叫“左边的云”的咖啡馆又挤进了芷灵的眼帘。是好几次都看见它，还是因为它是那种她和晨勋都喜欢的一味单纯的天蓝色调？反正芷灵就是觉得它亲切得眼熟。芷灵垂着她的长睫毛走进去，依旧选了个靠窗的位子。这是习惯。而且，这里可以清楚地看见晨勋的校门。
“小姐，来点什么？”一个头发有点长的男侍应生礼貌地问，闪着略微探询的目光很专注地打量着她精致却苍白的脸。
“爱尔兰。”芷灵的眼睛一秒也没离开过那并不阔气的校门。只是轻轻吐出这三个字后，她的眼神中忽然多了一丝可以捕捉的甜蜜，整个脸登时笼在温柔的光采里，那侍应生不禁看得有些呆了。
“我说，来杯爱尔兰咖啡。”可能太久没说话，芷灵的声音有点沙哑。那侍应生听到她清了一下嗓子，猛眨了眼回过神来，顿了顿匆匆去了。芷灵没看他，目光飘忽地落在身旁的空椅子上，回忆又令她的眼神深幽起来。她仿佛看到那里坐着晨勋，永远是很认真地对侍应生说“麻烦来两杯爱尔兰，谢谢。”永远在说完后都会很认真地笑一下，笑窝就隐约地露出来。那个侧面，那种表情，也许是晨勋在芷灵的记忆中留下的最最清晰的样子了。因为，用芷灵的话来说，晨勋有世界上最最好看的鼻子，英挺得恰倒好处，而他的眼角和嘴角又刚中带柔地微微翘着。当然，也许最主要的因素是她总在侧面看他。
“您要的爱尔兰咖啡。”又是那个侍应生。
“小姐，没事吧？”看芷灵还在发呆，他忍不住问。
“啊？噢。谢谢。”芷灵有点尴尬，不免嫌他多事。“没有没有。”抬眼碰到他诚恳的目光，却又单纯得令她觉得不忍心。
“为什么你们这里要叫‘左边的云’？”她没话找话。
“好象听老板说过，因为左边的云总是显得多情而伤感，来喝咖啡的人许多都是带着这样的情绪来的……”后面的话芷灵都没注意，思绪扯得十万八千里地想到晨勋总是走在她的左边，隔绝着来往的车辆。
“……小姐好象有心事？”
“啊？没有。我只是建议你们可以改名为‘左边的勋’……你，不忙么？”
“啊？噢。我忙，我忙。您慢坐。”侍应生一头雾水地退了。
芷灵很慢很慢地搅着咖啡，左手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摸着项链吊坠，那是晨勋送给她的第一个新年礼物――一颗爱尔兰咖啡豆。不知道晨勋是怎么制作的，精美别致得很。想起晨勋平素的体贴周到，心里越发空荡起来。捧着脑袋想晨勋，捂着胸口想晨勋，揉着太阳穴想晨勋，芷灵所有的念头都缠绕着晨勋，觉得头越来越晕。多么希望晨勋此刻能守在她身边，这个想法使她痛恨一年内能见面的那些假期，因为它们是如此短暂！很多时候，短暂的相处越快乐，别后的痛苦越漫长。就象两颗交错的流星，用孤独而悠长的余光纪念互相照亮那一瞬间的辉煌。呸！干吗这样想？真不吉利。芷灵觉得自己这个比喻实在太差劲。她当然知道在那些短暂的时光里，晨勋都尽着自己最大的努力来对她好，可为什么她仍是希望他能陪着她，陪着就好，最好是每天都陪着。她甚至愿意两个人能每天面对着面吵吵嘴，那都是种幸福吧？她想。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挨到傍晚的。反正在用完了所有脑细胞后，云芷灵有点摇晃地出了咖啡馆的门。
第24次打电话，她咬咬牙想这是最后一次了。“晨勋还是没有回来，今晚要开大会，他万一被逮着了就惨了！我们也很担心他啊。”晨勋的室友都快成接线生了。
是的，晚了。天灰了。
芷灵的心也灰了。是的，晚了。
我该回去了。明天，明天还有一门专业课要考试。芷灵告诉自己一个不容违背的必须回去的理由。下意识地望了一眼左边的天，有云，黑压压的，沉重得好象随时都要从天上砸下来。
飞机好象也很沉重，爬得跟蜗牛一样慢。
云芷灵拖着蜗牛的壳一样重的脚步回到寝室的时候，全体室友都惊呼着围过来，摇晃着她跟煮熟的蜗牛一样烫的身体。
“芷灵，你去哪里了？一整天连个人影都不见！”
“你知不知道，晨勋等了你八个钟头！！！”
“晨勋把学校都找得翻过来了！他疯了几乎。”
“我送他去的机场，我看他走的时候都快死了的样子，你到底去哪里了呀？”
“芷灵……”
“晨勋……”
云芷灵杵在原地，思想停顿。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难道，我们在空中擦肩而过？难道，我们真的就象两颗交错的流星？
芷灵倒在床上，欲哭无泪。而她的床头，是晨勋买的药……
紫冰凝烟写于2002年9月16日。
（晨勋篇）
晨勋翻来覆去都睡不着。
脑袋里嗡嗡的总是回响着芷灵刚才在电话里迷糊的哭诉“晨勋，我头好痛……我好想见你！”这令他心脏的每个边角都揪了起来。多么想搂着她啊，哪怕只是哄她喝药，她最怕去医院了，每次都撒娇耍赖不肯往医院的方向挪半步。我怎么这么没出息，别说照顾她了，现在连帮她倒杯水都做不到。他开始咬牙切齿，因为他恨透了自己。我算什么男人，算什么男朋友！我从来都没有真正照顾过她，每天在学校里提着一堆几十公斤重的烂铁傻子一样地跑来跑去，却甚至连为她去提瓶开水这点烂芝麻大的小事都没做过。
“砰”！一记闷拳砸在墙上，他自己都楞了一楞。
“晨勋，你没事吧？”上铺探了半个身子出来问。
“哦，没有，你睡。”他自己却依旧翻来覆去睡不着。
快三年了，我给过芷灵什么？给了她一个不容违背的军官世家？给了她一个无法改变的军校选择？还是给了她一个无奈加漫长的等待？除了这些，他什么都给不了！军人，真的就必须如此无奈吗？他的手在即将砸下又一拳的时候硬生生地停在半空。
夜太深了。
对晨勋来说，黑夜似乎持续了二十四个小时。
第二天的深夜。
晨勋几乎是瘫在床上的。很困难地回想这一天是怎么过来的。早炼一结束就疯了一样的冲去医院，疯了一样地赶去飞机场，疯了一样地在武大的樱花树下满校园地找芷灵……而在听完室友的汇报之后他几乎真的要疯了。最令他发疯的是，打电话到芷灵的寝室无论如何也无人接听了。
一连数月。
电话，永远都是无人接听，他好多次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打到火星上去了。信，永远都是石沉大海，也不知道是不是寄出了地球的臭氧层。芷灵就象忽然从这个星球上消失了一样。
他把能想的可能都想遍了，包括芷灵出了什么意外……当然，每一种可能都毫不留情地折磨着他。可他除了做打电话和写信这两件近似机械的事情以外，他仍旧只能每天抱着一堆几十公斤重的烂铁傻子一样地跑来跑去。
他还能做什么？
他自己，也几乎变得跟烂铁差不多了。
烂铁没有思想，明明骨子里已经烂掉了，每天还得装出一副英姿飒爽、气宇轩昂的样子，否则就会有人找他做政治工作，问他是不是有什么思想包袱，年轻人应该如何如何，这样的例牌可以孜孜不倦直到他不得不做出茅塞顿开、精神矍铄的样子来。烂铁还是要吃饭的，是必须吃。而且必须扯着嗓门高唱两首军歌才能换来一盆粗粮淡饭。如果这样吼歌可以换来芷灵的一点消息的话，他宁愿吼到嗓子烂掉。晨勋的嗓子仍然充满磁性。芷灵仍然没有消息。
军校的日子，机械地运转。
明天就是千禧年的第一天了。他们号称是跨世纪的第一批军官。
晨勋从来没有忘记，芷灵曾很认真地说过她的千禧愿望就是收到他送的一罐爱尔兰咖啡豆。只要999粒玻璃罐装的那种。
他只抱着这样一罐礼物就上了飞机，连军装都没换。这是他第二次违规离校了。他不知道如果被发现将是什么结果。只是他更想知道他和芷灵究竟是什么结果。
站在芷灵的寝室楼门口，他真的不知道等待他的，是命运的哪一种安排。
“206，云芷灵，有人找。”
等待传呼里的回音令晨勋的心跳立刻飚升至刚跑完五公里的频率。
“哎！来啦。叫你去提两瓶水都那么慢……”声音小了，然后是拖鞋的响声。
芷灵在看见他的时候明显的怔了一下，笑容凝结了，脚步放慢了。晨勋从来没有想象过这样的见面。真的，从来没有。她一身素黑，外面罩了一件乳白色的披风，长发随意地盘在脑后，一双毛毛拖鞋，显得很有女人味，透着惹人疼爱的气息。在他印象中似乎从未见过芷灵如此生活化的打扮。他们的相见总是近乎隆重的。那一刻，晨勋隐约明白了什么是生活。
“你……怎么来了？”芷灵的声音听不出惊喜和感动。
“……”日夜思念着，疯狂热爱着的女孩站在他的面前，他竟然感觉到陌生，这让他不知所措。心潮澎湃令他的嘴开合了几次还是没有说出话来。
“芷灵！”一个男生笑呵呵地把两个开水瓶放在地上，“人太多了，队都排到……”他看看芷灵又看看晨勋。三个人的脸上同时露出不自然的表情。
“今晚千禧之夜呢，我就没在自习室占位子……那，你们聊，我先走一步。”男生朝晨勋礼貌地笑笑，对芷灵做了一个打电话的手势，跑走了。
他们在相识的咖啡屋里对面而坐。一人面前一杯爱尔兰咖啡。
芷灵换了衣裳，发髻清爽。然而如此熟悉的打扮在此刻越发地令晨勋感觉到陌生，陌生到遥远。
“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晨勋笑了笑打破僵局。眼前浮现出那个无数遍回味的相遇场景。他们同时对侍应生叫“来一杯爱尔兰咖啡”，然后他看见一个盘着清爽发髻的女孩回过头来对他嫣然一笑。后来，那杯咖啡是他请芷灵喝的。
“我需要有人陪在我身边。不用坐着飞机满世界乱窜就可以看见那个人。”芷灵显然没有兴趣回味那个经典的初识。“你明白吗？”她的表情好象他们食堂里没有加盐的白菜。
芷灵侧着脸看着窗外。长长的睫毛，翘鼻小嘴，清爽的发髻，欣长的脖项。这美好的画面曾在他梦里温馨过多少回！但此刻再看，晨勋只感到胸口有东西硬生生地裂开来。咬咬牙把那种碎裂的声音掩饰到最小。脸上还在机械地保持着努力的微笑，心底却满是咖啡的味道。
“我……”其实他想说“明白”，可是明白不代表他能接受，不接受不代表他有理由反驳。
重重的一个沉默。
“晨勋，对不起！”芷灵的长睫毛一垂，泪珠“滴答”一声坠入咖啡杯里。很象某纯净水的广告。
他突然拿起那杯咖啡一饮而尽，那味道，除了苦涩，还很壮烈。“让我最后一次送你回去吧。”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里写满悲壮。
芷灵低呼了一声“晨勋！”，终究没有再说出话来。
“不用送我到宿舍门口了。就到这里吧。”芷灵在校门口停下来说。见晨勋木讷地没有反应，芷灵迟疑了一会，终于还是一撇头，跑进了校门。
看着芷灵的背影，他看见的是一个奔跑着离去的他三年来的精神支柱！晨勋怎么也凑不够适应这个现实的能量。他只是浑身僵硬地望着，喉结滚动却喊不出一句挽留的话。
“啪啦”！地上传来玻璃跌碎的声音，很响，与他的心破碎的动静相同。
他看着撒落一地的爱尔兰咖啡豆，足足有半分钟反应不过来。直到进出校门的许多人纷纷避开蹦跳的咖啡豆时，他才想起还没有送芷灵千禧礼物。猛地蹲下身去捡，胡乱地捡，不知道为什么还要捡，只是捡。仿佛捡的不是咖啡豆，而是他和芷灵的过往。似乎捡了这些豆子，芷灵就不会离开一般。所以，他只是疯了似的捡。
“晨勋！”芷灵的声音响起。晨勋抬起头，修长的芷灵象神灵一样立在面前。
神话！一定是神话！继续捡，赶快捡，捡完了神话就会变成奇迹！晨勋有点偏执地认为。
“晨勋！不要再捡了！”芷灵的声音再度响起。
“送给你的”，晨勋站起来，手心里满满一捧爱尔兰咖啡豆。“不过不够999颗了……”芷灵紧紧地抱住了他。哭出声来。
爱尔兰咖啡豆，从他们的身上滚落下去。
这个拥抱，漫长而又短暂。
“晨勋，我不要这些豆了，这个……也还给你。对不起！你多保重！”仰着小脸，芷灵哽咽地说完这句话，把解下来的项链塞进晨勋的手心。一撇头，跑进了校门。
原来，所有的神话都不会变成奇迹。
他想哭，可是他哭不出来。他想恨，可是他恨不起来。
晨勋觉得他唯一想做的只有一件事情。
他表情肃穆地正了军帽，理了军装，然后，必恭必敬、一丝不苟地向着芷灵消失的方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准备千禧狂欢的人潮在他身边穿流，用各种惊异的眼光看着他。他没有知觉，只是很完整地保持那个姿势。他的脚下，是满满一地的爱尔兰咖啡豆，他的心里，是与芷灵相爱的一幕幕片段。
良久，礼毕。泪，奔腾而下。
踩过那些咖啡豆，晨勋没有回头地离开了。他不想回家，家里人也不知道他已经回到了武汉。天已经擦黑了，华灯初上的这个城市四处是千禧之夜欢聚的喜庆。
晨勋反复地在长江大桥上来回地走。直到缤纷的烟花散去，直到苍白的天幕拉开。
手心，一颗爱尔兰咖啡豆，冰凉。
――题记
（芷灵篇）
云芷灵握着小小的咖啡杯，对着外面一望无垠的云海发呆。飞机的动静她置若罔闻，她在努力地回想昨天晚上的电话。晨勋说他心疼得要死掉了，晨勋说要她乖乖去买药吃，晨勋说恨不得……然后，然后晨勋说了句什么呢？唉，她头疼得厉害，实在想不起来了。只记得自己一个劲儿地说想见他想见他想见他。糟糕！“云芷灵，你真是只猪！”她骂了自己一句，昨晚怎么能向他哭诉呢？还迷迷糊糊地抱着电话睡着了。
唉。
咖啡泻了一些在她精致的手上，她抽出纸巾细心地擦着，这手可是晨勋最宝贝的了。他多少次捧着这双手看了又看，摸了又摸，走到哪里都要牵着。多少次他陶醉在从这双手里流泻出的乐曲里，陶醉在被这双手轻抚的感觉里呵。想到这些，微笑轻易就挂上了芷灵的嘴角。她放下杯子，扶住额头，还是烫。疯狂想见晨勋的心，更是沸腾得滚烫。好象，见到他了，她的烧就会退，头就不会疼了似的。
其实，当她站在他们学校门口的时候，她迷茫了，她无助了。这是军校，今天又是星期三，她恐怕见不到他吧。可是她只想看他一眼，哪怕是隔着校门也好，哪怕只是远远的一个背影也好啊。她想象着晨勋忽然看见她会是什么表情，兴奋得脸蛋愈加地红。
什么？不在？好象去医院了？芷灵的顽皮和激动被这个电话带来的惊讶和不安挤得没影儿了。
他怎么了？为什么去医院？到底怎么回事？芷灵使劲晃了晃头，想晃掉涨满了脑袋的各种猜测和到处乱窜的担忧，可是没有用，她觉得头好象越来越疼了。
她在陌生的西安街头恍惚游荡。西安很小，但是她在那时刻却觉得很大，因为，她觉得自己很渺小，什么都不是，也什么都不能做。忽然她又想，会不会，在某个转角处，碰见高高的晨勋呢？好笑。怎么可能啊。她摇摇头笑自己，却扯不动嘴角。可是，好象除了这个妄想，她去哪里找她的晨勋？我到底为什么来这里？来了又有什么用？她开始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这些问题，却往往在还没去想答案的时候就会想她的晨勋到底怎么了？去哪里了？为什么去医院？为什么不归校？总也想不出来为什么。芷灵只觉得满心满脑都是乱七八糟的。
担忧、烦闷、不安。
又转到了他学校的门口，这已经是第三遍了。过了午饭的时间，她还没有吃早点。电话打了又打，答复都是一样的。太阳很认真地看着柔弱又恍惚的芷灵，看得她头晕眼花的。她知道自己快没有力气支撑了，头疼欲裂，口干舌燥，浑身跟棉花一样软绵绵的。想念晨勋宽厚的肩膀在此时此刻对她来说简直就是一种折磨，磨光了她剩下的坚强和勇气。
一家名叫“左边的云”的咖啡馆又挤进了芷灵的眼帘。是好几次都看见它，还是因为它是那种她和晨勋都喜欢的一味单纯的天蓝色调？反正芷灵就是觉得它亲切得眼熟。芷灵垂着她的长睫毛走进去，依旧选了个靠窗的位子。这是习惯。而且，这里可以清楚地看见晨勋的校门。
“小姐，来点什么？”一个头发有点长的男侍应生礼貌地问，闪着略微探询的目光很专注地打量着她精致却苍白的脸。
“爱尔兰。”芷灵的眼睛一秒也没离开过那并不阔气的校门。只是轻轻吐出这三个字后，她的眼神中忽然多了一丝可以捕捉的甜蜜，整个脸登时笼在温柔的光采里，那侍应生不禁看得有些呆了。
“我说，来杯爱尔兰咖啡。”可能太久没说话，芷灵的声音有点沙哑。那侍应生听到她清了一下嗓子，猛眨了眼回过神来，顿了顿匆匆去了。芷灵没看他，目光飘忽地落在身旁的空椅子上，回忆又令她的眼神深幽起来。她仿佛看到那里坐着晨勋，永远是很认真地对侍应生说“麻烦来两杯爱尔兰，谢谢。”永远在说完后都会很认真地笑一下，笑窝就隐约地露出来。那个侧面，那种表情，也许是晨勋在芷灵的记忆中留下的最最清晰的样子了。因为，用芷灵的话来说，晨勋有世界上最最好看的鼻子，英挺得恰倒好处，而他的眼角和嘴角又刚中带柔地微微翘着。当然，也许最主要的因素是她总在侧面看他。
“您要的爱尔兰咖啡。”又是那个侍应生。
“小姐，没事吧？”看芷灵还在发呆，他忍不住问。
“啊？噢。谢谢。”芷灵有点尴尬，不免嫌他多事。“没有没有。”抬眼碰到他诚恳的目光，却又单纯得令她觉得不忍心。
“为什么你们这里要叫‘左边的云’？”她没话找话。
“好象听老板说过，因为左边的云总是显得多情而伤感，来喝咖啡的人许多都是带着这样的情绪来的……”后面的话芷灵都没注意，思绪扯得十万八千里地想到晨勋总是走在她的左边，隔绝着来往的车辆。
“……小姐好象有心事？”
“啊？没有。我只是建议你们可以改名为‘左边的勋’……你，不忙么？”
“啊？噢。我忙，我忙。您慢坐。”侍应生一头雾水地退了。
芷灵很慢很慢地搅着咖啡，左手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摸着项链吊坠，那是晨勋送给她的第一个新年礼物――一颗爱尔兰咖啡豆。不知道晨勋是怎么制作的，精美别致得很。想起晨勋平素的体贴周到，心里越发空荡起来。捧着脑袋想晨勋，捂着胸口想晨勋，揉着太阳穴想晨勋，芷灵所有的念头都缠绕着晨勋，觉得头越来越晕。多么希望晨勋此刻能守在她身边，这个想法使她痛恨一年内能见面的那些假期，因为它们是如此短暂！很多时候，短暂的相处越快乐，别后的痛苦越漫长。就象两颗交错的流星，用孤独而悠长的余光纪念互相照亮那一瞬间的辉煌。呸！干吗这样想？真不吉利。芷灵觉得自己这个比喻实在太差劲。她当然知道在那些短暂的时光里，晨勋都尽着自己最大的努力来对她好，可为什么她仍是希望他能陪着她，陪着就好，最好是每天都陪着。她甚至愿意两个人能每天面对着面吵吵嘴，那都是种幸福吧？她想。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挨到傍晚的。反正在用完了所有脑细胞后，云芷灵有点摇晃地出了咖啡馆的门。
第24次打电话，她咬咬牙想这是最后一次了。“晨勋还是没有回来，今晚要开大会，他万一被逮着了就惨了！我们也很担心他啊。”晨勋的室友都快成接线生了。
是的，晚了。天灰了。
芷灵的心也灰了。是的，晚了。
我该回去了。明天，明天还有一门专业课要考试。芷灵告诉自己一个不容违背的必须回去的理由。下意识地望了一眼左边的天，有云，黑压压的，沉重得好象随时都要从天上砸下来。
飞机好象也很沉重，爬得跟蜗牛一样慢。
云芷灵拖着蜗牛的壳一样重的脚步回到寝室的时候，全体室友都惊呼着围过来，摇晃着她跟煮熟的蜗牛一样烫的身体。
“芷灵，你去哪里了？一整天连个人影都不见！”
“你知不知道，晨勋等了你八个钟头！！！”
“晨勋把学校都找得翻过来了！他疯了几乎。”
“我送他去的机场，我看他走的时候都快死了的样子，你到底去哪里了呀？”
“芷灵……”
“晨勋……”
云芷灵杵在原地，思想停顿。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难道，我们在空中擦肩而过？难道，我们真的就象两颗交错的流星？
芷灵倒在床上，欲哭无泪。而她的床头，是晨勋买的药……
紫冰凝烟写于2002年9月16日。
（晨勋篇）
晨勋翻来覆去都睡不着。
脑袋里嗡嗡的总是回响着芷灵刚才在电话里迷糊的哭诉“晨勋，我头好痛……我好想见你！”这令他心脏的每个边角都揪了起来。多么想搂着她啊，哪怕只是哄她喝药，她最怕去医院了，每次都撒娇耍赖不肯往医院的方向挪半步。我怎么这么没出息，别说照顾她了，现在连帮她倒杯水都做不到。他开始咬牙切齿，因为他恨透了自己。我算什么男人，算什么男朋友！我从来都没有真正照顾过她，每天在学校里提着一堆几十公斤重的烂铁傻子一样地跑来跑去，却甚至连为她去提瓶开水这点烂芝麻大的小事都没做过。
“砰”！一记闷拳砸在墙上，他自己都楞了一楞。
“晨勋，你没事吧？”上铺探了半个身子出来问。
“哦，没有，你睡。”他自己却依旧翻来覆去睡不着。
快三年了，我给过芷灵什么？给了她一个不容违背的军官世家？给了她一个无法改变的军校选择？还是给了她一个无奈加漫长的等待？除了这些，他什么都给不了！军人，真的就必须如此无奈吗？他的手在即将砸下又一拳的时候硬生生地停在半空。
夜太深了。
对晨勋来说，黑夜似乎持续了二十四个小时。
第二天的深夜。
晨勋几乎是瘫在床上的。很困难地回想这一天是怎么过来的。早炼一结束就疯了一样的冲去医院，疯了一样地赶去飞机场，疯了一样地在武大的樱花树下满校园地找芷灵……而在听完室友的汇报之后他几乎真的要疯了。最令他发疯的是，打电话到芷灵的寝室无论如何也无人接听了。
一连数月。
电话，永远都是无人接听，他好多次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打到火星上去了。信，永远都是石沉大海，也不知道是不是寄出了地球的臭氧层。芷灵就象忽然从这个星球上消失了一样。
他把能想的可能都想遍了，包括芷灵出了什么意外……当然，每一种可能都毫不留情地折磨着他。可他除了做打电话和写信这两件近似机械的事情以外，他仍旧只能每天抱着一堆几十公斤重的烂铁傻子一样地跑来跑去。
他还能做什么？
他自己，也几乎变得跟烂铁差不多了。
烂铁没有思想，明明骨子里已经烂掉了，每天还得装出一副英姿飒爽、气宇轩昂的样子，否则就会有人找他做政治工作，问他是不是有什么思想包袱，年轻人应该如何如何，这样的例牌可以孜孜不倦直到他不得不做出茅塞顿开、精神矍铄的样子来。烂铁还是要吃饭的，是必须吃。而且必须扯着嗓门高唱两首军歌才能换来一盆粗粮淡饭。如果这样吼歌可以换来芷灵的一点消息的话，他宁愿吼到嗓子烂掉。晨勋的嗓子仍然充满磁性。芷灵仍然没有消息。
军校的日子，机械地运转。
明天就是千禧年的第一天了。他们号称是跨世纪的第一批军官。
晨勋从来没有忘记，芷灵曾很认真地说过她的千禧愿望就是收到他送的一罐爱尔兰咖啡豆。只要999粒玻璃罐装的那种。
他只抱着这样一罐礼物就上了飞机，连军装都没换。这是他第二次违规离校了。他不知道如果被发现将是什么结果。只是他更想知道他和芷灵究竟是什么结果。
站在芷灵的寝室楼门口，他真的不知道等待他的，是命运的哪一种安排。
“206，云芷灵，有人找。”
等待传呼里的回音令晨勋的心跳立刻飚升至刚跑完五公里的频率。
“哎！来啦。叫你去提两瓶水都那么慢……”声音小了，然后是拖鞋的响声。
芷灵在看见他的时候明显的怔了一下，笑容凝结了，脚步放慢了。晨勋从来没有想象过这样的见面。真的，从来没有。她一身素黑，外面罩了一件乳白色的披风，长发随意地盘在脑后，一双毛毛拖鞋，显得很有女人味，透着惹人疼爱的气息。在他印象中似乎从未见过芷灵如此生活化的打扮。他们的相见总是近乎隆重的。那一刻，晨勋隐约明白了什么是生活。
“你……怎么来了？”芷灵的声音听不出惊喜和感动。
“……”日夜思念着，疯狂热爱着的女孩站在他的面前，他竟然感觉到陌生，这让他不知所措。心潮澎湃令他的嘴开合了几次还是没有说出话来。
“芷灵！”一个男生笑呵呵地把两个开水瓶放在地上，“人太多了，队都排到……”他看看芷灵又看看晨勋。三个人的脸上同时露出不自然的表情。
“今晚千禧之夜呢，我就没在自习室占位子……那，你们聊，我先走一步。”男生朝晨勋礼貌地笑笑，对芷灵做了一个打电话的手势，跑走了。
他们在相识的咖啡屋里对面而坐。一人面前一杯爱尔兰咖啡。
芷灵换了衣裳，发髻清爽。然而如此熟悉的打扮在此刻越发地令晨勋感觉到陌生，陌生到遥远。
“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晨勋笑了笑打破僵局。眼前浮现出那个无数遍回味的相遇场景。他们同时对侍应生叫“来一杯爱尔兰咖啡”，然后他看见一个盘着清爽发髻的女孩回过头来对他嫣然一笑。后来，那杯咖啡是他请芷灵喝的。
“我需要有人陪在我身边。不用坐着飞机满世界乱窜就可以看见那个人。”芷灵显然没有兴趣回味那个经典的初识。“你明白吗？”她的表情好象他们食堂里没有加盐的白菜。
芷灵侧着脸看着窗外。长长的睫毛，翘鼻小嘴，清爽的发髻，欣长的脖项。这美好的画面曾在他梦里温馨过多少回！但此刻再看，晨勋只感到胸口有东西硬生生地裂开来。咬咬牙把那种碎裂的声音掩饰到最小。脸上还在机械地保持着努力的微笑，心底却满是咖啡的味道。
“我……”其实他想说“明白”，可是明白不代表他能接受，不接受不代表他有理由反驳。
重重的一个沉默。
“晨勋，对不起！”芷灵的长睫毛一垂，泪珠“滴答”一声坠入咖啡杯里。很象某纯净水的广告。
他突然拿起那杯咖啡一饮而尽，那味道，除了苦涩，还很壮烈。“让我最后一次送你回去吧。”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里写满悲壮。
芷灵低呼了一声“晨勋！”，终究没有再说出话来。
“不用送我到宿舍门口了。就到这里吧。”芷灵在校门口停下来说。见晨勋木讷地没有反应，芷灵迟疑了一会，终于还是一撇头，跑进了校门。
看着芷灵的背影，他看见的是一个奔跑着离去的他三年来的精神支柱！晨勋怎么也凑不够适应这个现实的能量。他只是浑身僵硬地望着，喉结滚动却喊不出一句挽留的话。
“啪啦”！地上传来玻璃跌碎的声音，很响，与他的心破碎的动静相同。
他看着撒落一地的爱尔兰咖啡豆，足足有半分钟反应不过来。直到进出校门的许多人纷纷避开蹦跳的咖啡豆时，他才想起还没有送芷灵千禧礼物。猛地蹲下身去捡，胡乱地捡，不知道为什么还要捡，只是捡。仿佛捡的不是咖啡豆，而是他和芷灵的过往。似乎捡了这些豆子，芷灵就不会离开一般。所以，他只是疯了似的捡。
“晨勋！”芷灵的声音响起。晨勋抬起头，修长的芷灵象神灵一样立在面前。
神话！一定是神话！继续捡，赶快捡，捡完了神话就会变成奇迹！晨勋有点偏执地认为。
“晨勋！不要再捡了！”芷灵的声音再度响起。
“送给你的”，晨勋站起来，手心里满满一捧爱尔兰咖啡豆。“不过不够999颗了……”芷灵紧紧地抱住了他。哭出声来。
爱尔兰咖啡豆，从他们的身上滚落下去。
这个拥抱，漫长而又短暂。
“晨勋，我不要这些豆了，这个……也还给你。对不起！你多保重！”仰着小脸，芷灵哽咽地说完这句话，把解下来的项链塞进晨勋的手心。一撇头，跑进了校门。
原来，所有的神话都不会变成奇迹。
他想哭，可是他哭不出来。他想恨，可是他恨不起来。
晨勋觉得他唯一想做的只有一件事情。
他表情肃穆地正了军帽，理了军装，然后，必恭必敬、一丝不苟地向着芷灵消失的方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准备千禧狂欢的人潮在他身边穿流，用各种惊异的眼光看着他。他没有知觉，只是很完整地保持那个姿势。他的脚下，是满满一地的爱尔兰咖啡豆，他的心里，是与芷灵相爱的一幕幕片段。
良久，礼毕。泪，奔腾而下。
踩过那些咖啡豆，晨勋没有回头地离开了。他不想回家，家里人也不知道他已经回到了武汉。天已经擦黑了，华灯初上的这个城市四处是千禧之夜欢聚的喜庆。
晨勋反复地在长江大桥上来回地走。直到缤纷的烟花散去，直到苍白的天幕拉开。
手心，一颗爱尔兰咖啡豆，冰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