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渥太华有两所大学，渥太华大学和卡尔顿大学。英文缩写分别是OU和CU，正好与牛津大学和剑桥大学的缩写相同。于是大家爱用东北话开玩笑：“说(缩)起来真牛！”我注册的学校，连这种牛都不沾边。阿岗昆学院，缩写AC，人们能联想到的是一支激情四射的意大利足球队。要是我有闲情逸致，我倒很乐意注册AC激情四射的品酒专业，可我不能，我必须注册俗得不能再俗的计算机编程。
中国学生吃午饭喜欢聚在一起，哪一届的都有。有人向我介绍钟楠，说新入学的，跟我一个专业，让我指导指导。钟楠跟我“Hi!”了一声，很客气地问了几个问题。她二十来岁，中等个头，略单薄。眼睛奇大，看上去恍恍惚惚迷迷茫茫，框在一副几乎与眼睛等大的眼镜里。她不是技术移民，而是心甘情愿被中介机构骗来读书的留学生。我不得不自叹沦落，老大不小的，还混在孩子堆里接受再教育。
余倩倩当年告诉我，她走在校园丁香花开的小径上，要是后脖子发凉，我一准尾随在她身后。我跟她说这叫感应。每个人像手机一样发出特定频率的呼叫，只有生命密码相同的另一个人才能接收这信号。人海茫茫，乾坤浩渺，黑洞一样吞没了无数没有抵达彼岸的信号。可见这呼叫多么脆弱，这感应多么难得。换句媚俗的话讲，这就是缘分。她将信将疑，嫁给了我。后来我发现，其实那不是因为她有感应，而是因为我的目光带着能量，我一旦专心凝视某个女孩子，她一定会打冷颤。
我和余倩倩的运气就像纳斯达克指数一样令人时悲时喜。国内的生活精致而规律，大概是太无聊了，或者是移民公司的广告太煽情了，总之谈笑之间我们就变成了加拿大移民，事情顺利得出乎意料。到加拿大晃了半年多，我俩还是各自拿着简历四处碰运气。恐慌开始在我们之间制造摩擦，存款也在我们的浮躁中减少。我终于不顾自己年过三十，拉下脸申请上学。好歹搞点贷款冒充收入，至少是心理安慰。谁想我前脚入学，她后脚就找到了正式工作。我们一个上班，一个上学，体体面面，从此过上了幸福生活。她工资马马虎虎，我们又有些积蓄，去年房价狂涨时不免动了凡心，受朋友鼓动买了一所新建的独立房，分期付款，二十年按揭。这是人生一大快事，花钱也高兴。然而新居的主人还没做够三个月，就赶上经济不景气，公司大裁员。余倩倩被打回原形，除了找工作，就是坐在大房子空荡荡的客厅里发呆。
夜色侵入客厅，计算机屏幕前独自坐着打盹兼做作业的我。借口抵抗睡意，我不时跑到华人论坛网看看有什么好玩的贴子。我自己几乎从不发言，一厢情愿地盼望别人把我心里的话说出来。有趣的是，我这个近乎天真的愿望往往可以实现。可见人的内心是多么的单调而相似。我习惯了黑暗和黑暗中对鼠标的摸索，也习惯了黑暗中的等待以及等待中等到的落寞。主卧室里，余倩倩极安稳地睡着。她是一个相当严谨的人，严谨到下岗以后，依然遵守朝九晚五上班时的作息时间。她总是十点半准时洗漱就寝，枕头铺盖摆得整整齐齐，睡觉时把自己小心翼翼从上面滑进被筒。这也就是说，我的胳膊和腿是轻易伸不进去的。进去就意味着一场不大不小的战争，有时候她赢，有时候我赢。当然也不是没有可以伸进去的时候，那一定是周末晚上的九到十点之间。久而久之，仿佛她拥有一个气场。不碰她，看一眼也会被她的安详所伤。
余倩倩跟我商量：“要不咱们也招个小留学生住在家里吧？附近几家中国人都这么干了。”
“我可不习惯和外人住在一起。”这是实情。她一定记得我们在国内和两边父母关系都比较紧张，更不用说外人了。
“我知道啊。”她无奈地说，“要不是银根抽紧，我也不会出此下策。”
我看看她，忽然想起一件事，问：“电视频道少了，你也做过手脚了吧？”
“是啊，换成有线台最基本的服务了，省一半钱呢。”她顿一顿又说：“还有一件事你听了别不高兴，因特网我也从宽带降成准宽带了，好歹是拨号上网的两倍快。”
“我说呢！难怪下载东西巨慢。你不能影响我学习啊。”我冲她瞪眼。
“你算了吧”她笑了，“就那些美女写真和MP3啊？”
“去去去！”我打断她的揭短。“你打听过了？住一个小留学生每月能收多少钱？”
“不一起吃饭的四五百，吃饭的六七百。”
“那最好是不吃饭的。我没脸一边剥削人家，一边跟人家吃饭。”
她嗤之以鼻：“你挑人家，人家还挑你呢。快去你们学校贴广告吧。”
“这还成了我的事了。我可跟你说好，只能收女的，男的我不放心。”
“女的我还不放心呢！”
第二天午饭，几个关系好的同胞听说我们想出租一间房子给单身学生，异口同声说根本不用贴广告，找个中国小留学生很容易。我说不会吧，小留学生一般喜欢住洋人家里。中介公司的招生广告上也特别强调了这一条，叫做直接融入英语环境。大家都笑，说国内的人受骗上当也就算了，你也相信啊？小留学生语言过不了关，生活自理能力更差。住在洋人家里，洋饭吃不惯，中餐不能做，诉苦没人听，惨了去了。钟楠忽然说：我搬去住吧，欢迎吗？大家哄然叫好。我摇头：本来好好的校友，住成仇敌就没意思了。她一扬头，说：怎么会？我这人很好相处。我真的在找房子，很急。她这么很有味道地一扬头，下巴微微上翘，剪了短发的圆脸显得相当俏皮，搞得我一时忘了把视线收回来。她忽然打个冷颤，脸色微微一红。
淅淅沥沥的周末，我们照例去华人超市买菜。车子穿行在细雨中，雨刷像值日生手中的黑板擦一样挥舞。街道干净得如同一篇好散文，又像英国人笔下恬淡的水彩画，晕出春天的湿润。
后座的气氛十分热烈，余倩倩和钟楠抢着批评换季的衣饰。钟楠不会做饭，包伙食租了我们一间房子。她吃饭很少很细致，遇到不喜欢吃的，根本就不去碰。这让我们挺头疼，余倩倩说钟楠什么都好，就是不好交流。我提议买菜带上她，她喜欢什么就给她买什么。余倩倩不干，说：那不行，她买一堆贵菜回来，岂不超出预算？我说不要紧，菜市场还不至于让我们破产。她要真那样，下次不带她去就是了。钟楠是南方人，她挑的几样菜贵倒是不贵，余倩倩却苦于不会收拾。问钟楠，她连蒸煮煸炒炖熬都分不清楚。饭桌上，她分明知道自己处在我们偷窥之下，只好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狠命咀嚼吞咽。再往后，她说什么也不跟我们一起去买菜了。
家里的伙食变得像模像样了，宽带上网也已恢复。钟楠顺理成章地开始搭我的车去学校，顺理成章地跟我分摊汽油费，往返于家和学校之间对我来说不再枯燥无味。一开始她和我说话并不多，她的轻言曼语混在几乎觉察不到的淡淡的香水味里，需要我用心捕捉。过了一些时日，车里的空气活泼起来。我在她频频扭头跟我说话的过程中发现不单我自己的目光有能量，大概每个人的都有。我开始觉得自己也要打冷颤。
钟楠除了吃饭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晚饭以及晚饭后的一段时间跟我们开展必要的社交活动。彼此讲讲当天的见闻，有时候一起看一会电视。她作业上有问题想请我帮忙，一般也在这个时候提出来。她的几个大作业，有的我以前做过，有的没有，都有一定难度，挺花时间。余倩倩不是很高兴，背地里教育过我。她的不快也不是没有道理，我和钟楠学在一起、吃在一起、住在一起、上课的路上还在一起，比我跟她在一起的时间多得多。
闲下来以后，余倩倩表现出惊人的社交天赋。聊天的电话不断，串门的朋友常来，我们家的国产电视剧没有断过档，一看就是四五十集。钟楠和我也往往经不住诱惑，跟她一起看。余倩倩胆小，声音高一点、亮度暗一点的场面，一定要握着我的手才敢看。这个时候我就发现自己禁不住要打冷颤。后来钟楠不再跟我们一起看电视，我的体温才不再发生突然变化。
穿着围裙的余倩倩放下电话对我说：“又不回来吃饭了，跟朋友看电影。”我说：“不回来正好，咱俩共进晚餐多有情调。”
“不回来早说啊！全弄好了，才来电话，这不折腾人吗？”余倩倩杏眼圆睁。
“留着下顿吃不就完了？”我试图和稀泥。
“下顿？你什么时候见她动一筷子剩饭！”她说，“说你马大哈吧，你还不爱听。”
“你正面跟她说说不行吗？”我皱皱眉头。
钟楠时常出去跟同学打球吃饭看电影。半数的情形是快开饭了，她才打电话通知我们别留饭。凭心而论，余倩倩绞尽脑汁变花样也不容易，事后不免以她的方式抱怨：小钟啊，你没早说不回来，昨晚专门给你做了烙饼(或饺子、或别的)，没吃到真可惜啊！钟楠显得特别不会应付这类热情，总是很笨拙地道歉。保证以后尽量提前通知我们。偶尔做不到，还会买个西瓜蛋糕什么的请我们分享。
余倩倩拿完失业金就闲不住了。她找了一家旅馆打工，下午出发，半夜回家。我们正好借机把伙食费退给钟楠，让她自己做饭。钟楠没说什么，有时叫外卖，有时出去吃，有时在家跟我一样煮方便面。
一天中午在学校，钟楠趁别人不注意搛给我一只卤水蛋，说：昨天网上跟人学的，你尝尝！我愣了一下。在国内的时候，同事都在办公室吃早饭，起先是豆浆油条自家腌制的咸菜，后来是面包速溶咖啡，再后来是纸盒牛奶。大家一律狼吞虎咽，互不说话，吃完收拾一下桌子，泡杯茶，就开始办公了。摊开的报纸往往还带着油渍，韭花的气味还在空气中飘浮着做布朗运动。忘了是谁说起做卤蛋，各人的早餐盒里便出现了颜色深浅不一的卤水蛋和带着花纹的茶叶蛋。配方和工序造就了谈资，大家津津乐道，彼此交流，废除了往日刘姥姥式的吃法。那一段日子，淡淡的鸡蛋味和浓郁的酱油味差不多填充了办公室的整个上午。不知是哪一天，坐在窗口的魏大姐搛给我一只她煮的茶叶蛋，使我犯了一次生活错误，还好我及时悬崖勒马，没有铸成大错。打那以后，我就怕了卤蛋一族。
没有余倩倩在家的晚上，我和钟楠格外别扭。她连功课也很少来问我了。黄昏时分，家里散发出的钟记卤蛋香味更会让我感到一丝尴尬。吃完饭，我们各自躲在屋里，轻易不踏出房门半步。
“钟楠，电话！”我敲敲她半掩的门，把无绳电话递进去。一眼瞥到桌上点着的蜡烛。她还我电话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我看你房间里点了蜡烛，要多加小心啊！这房子是木结构的，怕火。” 她怔了一下，说：“对不起，我这就去吹灭。”忽然就抽噎起来，转身疾步走回房间，关上门。“你怎么了？”我在她紧闭的门上轻敲两下，心中暗自嘀咕：至于吗？“我没事，蜡烛已经吹灭了。你放心。”钟楠伤风似的声音从门缝里钻出来。
第二天上学，钟楠仍然搭我的车，面部未见异常。“昨晚很抱歉，让你不开心了。”我手握方向盘，注视着前面的路，力图说得若无其事。“该说抱歉的是我，是我自己心情不好──”钟楠轻叹一声，“你知道吗？昨天是我的生日。”“啊？怎么不早说？应该多做几个菜庆祝一下。”我扭头看她一眼，“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拿我们当外人。”
“不，你和大姐对我挺好，真像一家人似的，是我自己不喜欢热闹。”
“别说了，周末补吧。”
“不，不麻烦你……们了。”
“怎么会麻烦呢？趁机慰劳自己而已。”
“不在你们家折腾了。” 她说得又快又坚决，说完却期期艾艾：“不过，假如你坚持的话……也许我们可以去外面喝杯咖啡……你想去酒吧也行。”
我觉得我真的打了一个冷颤。
当晚，一间播放着爵士乐的酒吧，一张靠窗的小桌，我和钟楠面对面坐着。第二杯马提尼喝到一半的时候，她的话渐渐多起来：
“我搬到你家以前，跟一对韩国夫妇合租一套老房子。我男朋友天天过去看我──只是拉拉手的男朋友噢──我从不留他过夜，也没有去过他的住处。他也是留学生出身，读化学，一直读到博士。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四处打工。”
“你不是新入学的吗？怎么听着来了多少年似的。”
“我是去年来的，先学了一年英语，今年才入学啊。你别打岔，听我说嘛──”她用两只日本漫画式的超大的眼睛望着我。我和她对视，谁也没有把目光收回去，谁也没打冷颤。
“他很会照料自己，也会照料别人。他对生活的算计使我惊讶自己的无知和幼稚，我以前从不知道居然有人如此精确地活着。他对我却不算计，他帮我洗衣服、申请信用卡、买计算机、联系学校。他还陪我玩，跟我泡酒吧。我们在一起总是他烧饭，他切菜又快又匀，一看就在餐馆干过。”
我举杯冲她晃了一晃。她眼皮都没抬，继续往下讲：
“刚出来的时候特别想家，常常无缘无故流泪，还对他发脾气。他的耐性好得让人心碎。其实他并不怎么安慰我，他也不会，但他给我安全感。时间往往就在他的沉默中像睡眠一样消失。我没有觉得不好，反而庆幸他不是多话的人，很多时候我要的只是一份安静。但我想，他若是肯握着我的手就更好了。就象看电视时，你握着大姐那样──你别难为情──看到你们那么相亲相爱我真的好羡慕。
他比我大六岁，我属鸡。‘鸡’被赋予了特殊的含义，女人很怕属鸡。属鸡的女人宁可自己属乌鸦。乌鸦名声也未见得好，但总算朴实。哪怕属狐狸呢，目前狐狸的化妆手法得到了越来越多的认同……”
说话这么没着没落，看来我不能再让她喝下去了。我打断她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哈哈，这就怕了？”她世故地笑笑：“怕回去晚了没法向大姐交待？我看看几点了……现在还早啊！她还没有下班呢。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你是好人，你们都是好人……”酒吧昏暗的灯光磨砂了她的轮廓。她的声音把我们拉近，仿佛除了我和她，一切都是我们的背景。“我没事。喝这点酒算不了什么，久经考验了。刚才我说到哪里了？鸡？噢，是他比我大六岁。比我大六岁，居然还一事无成，你说可悲不可悲？他是博士？没错他的确是博士，可是博士没有带给他任何实惠，他的生活还没有我的稳定。我感激他尊敬他又可怜他，他自己反倒很乐观，也许他是故意装出来的，但装久了就成了真的，就象人们贪图便宜穿假名牌，到头来做人也跟着假了。”
余倩倩已经习惯了夜班，我和她差不多成了参商二星，此起彼伏，互不相见。我们之间好像很久没说话了，她的被筒形状保持得很好。钟楠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来叫我：大哥，去酒吧坐坐？其实我的心情也不见得好，我是她的一个听众，她也是我的。在这寂寞的城市，与人对话是一种娱乐，也是一种奢侈。最初被她约出去，很有些粉红色的幻想，但随着她的故事越讲越多，这些幻想逐渐退了色，还原为透明的生活。
倾听和诉说，如此简单。我却不能对余倩倩实话实说。成千上万的人像蚂蚁一样匆匆忙忙按步就班走来走去，我们也像蚂蚁一样微不足道，但我们却不能像它们那样心无旁骛。
钟楠坚持不懈地消费马提尼让酒吧招待很快记住了我们。马提尼浅浅地盛在简洁的倒锥形玻璃杯中，显示出一种高贵，也显示出一种硬度。这硬度正是钟楠需要的，没准这就是她通往另一维空间的钥匙。
“我住的老房子靠近唐人街，旁边有一座教堂，无家可归的人每天都围在门口等着领食物。我早晨出去赶车，早早就避到马路的另一侧去。说起来，那真是一片乱糟糟的街区，夏夜打开窗户，不加节制的狂笑从不同的方向钻进屋子。震耳的音乐违反市政府的规定，延续到深夜还不停止。酒气随着凉风悄然光顾，有时还混着大麻的味道。”
“那你干吗不搬走？”
“说的是。可是要搬走了，也就没有后来奇奇怪怪的事情发生了。”她叹口气，“你知道，人其实很有惰性，到了一个地方就不想再动了。何况那里离唐人街近，有很多饭店招待我这种不自己做饭的人。”
“我的房间在一楼，窗子前面栽着一株很高的枫树。白天的空气是干净的，打开窗户，闻到的是青草的香味，听到的是翠鸟的叫声。我常着了魔似的坐在玻璃窗前的摇椅上，远远看那些举着大尾巴的小松鼠。它们吃东西的时候双手啃，灵巧地跳上跳下。这样一看常常就是一小时。有一天，三只大猫匍匐着逼近大树，等我看出它们的意图时，一只小松鼠已被它们成功围猎。那一刻的感受真的很难描述，只记得我在房间里一叠声大叫：NO！我真后悔自己没能及早跑出去阻止那起阴谋。”
钟楠的眼里隐含着泪光。我劝她：物竞天择，不必太伤感啊。她的嘴唇碰了碰杯沿，接着又说：“从那以后我就很少再去窗户前面了。可是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我偶然瞥了一眼外面。看到一辆轿车驶过窗前，一只猫不迟不早在这一瞬间箭一般横穿马路，一下子被卷入了汽车后轮。我的心忽地被提了起来，好在那只猫竟然蹿出车底，凄厉地叫着跳脚逃进了对面的院子。”
“真是命大！”我被她的故事吸引了。
“我看不清那猫是不是那天的猎手，但我感受到一种因果报应的恐惧。凉气直往骨头里渗。”
余倩倩以她女人的直觉发现钟楠有意无意在回避她。她似笑非笑地问我：钟楠怎么这么怕见我？别是你俩有什么猫腻吧？都一起做什么作业啊？三个人难得碰到一起时，她又跟钟楠好得一个人似的，恨不得处处拿我开涮。钟楠则找些无关痛痒的话题。一次电视上播放猫食广告，屏幕上跳出一只胖胖的小白猫。钟楠说：“有一段时间我晚上有课，每次回家都有这么一只胖胖的白猫跟着我，有两次甚至挤进了大门。我住的那个院子，那所房子，真有点邪门，好像随时会出事。”
“这很正常啊。”余倩倩不以为然，“这里的猫都不怕人。”
“还有一次，我去地下室洗衣服。老房子的地下室光线不好，黑暗中两只米粒大小的绿光把我吓坏了。我跑上楼叫韩国夫妇帮忙。不大一会，韩国先生用一个纸盒子端了一只毛茸茸的小老鼠上来。小家伙直打哆嗦，看上去好可怜。后来韩国先生把它放到院子里的枫树下，由它自生自灭去了。”
“天啊，那些猫！”余倩倩听得害怕，把我的手腕都攥红了。我怀疑，钟楠是故意的。
钟楠问余倩倩：我跟大哥学开车行不行？余倩倩看看我，又看看她，说：你问他呀。我说想学就学呗。钟楠马上说：谢谢大哥！我按驾校教练的标准付你。转脸又对余倩倩说：也谢谢大姐！余倩倩的脸色不大好看，应付地说：跟他学还付什么钱！赶上了，帮着加点油就是了。打那以后，钟楠再想去酒吧，就不说“大哥，去酒吧坐坐好吗？”而改说“大哥，陪我去练车好吗？”
我从不催促钟楠讲她过去的故事。我和她共同的话题很多，足够我们消磨一个个夜晚。可我看得出，她最想讲的其实还是过去。她总在酝酿情绪，好把装在心里的事倒出来。
“我说过，我住的那个院子，那所房子，有点邪门，好像随时会出事。”钟楠喃喃地说，“那是一个周末的晚上，准确地说是星期六的凌晨三点，我在睡梦中被巨大的玻璃碎裂声惊醒，一个黑影在窗外骂骂咧咧，手里挥舞着什么东西，用力在窗户上砸。我吓坏了，穿着睡衣冲出卧室，到楼上敲韩国夫妇的门。敲了半天才想起来，他们到魁北克度周末去了。我抓起楼道里的电话，拨了911。”
“别看你来的时间不长，遇到的事情还真不少。”我不由皱了皱眉头，问：“后来呢？没出什么事吧？”
“接线员问了我的姓名地址电话，要我描述作案人。我说我根本不敢去看，你赶快让警察过来吧！她说指令已经发出，警察马上就到。她要我试试到楼上的窗户往下看。我说不去，万一歹徒有枪呢！她说OK，又问那人还在砸吗。我说听到邻居的玻璃也碎了，大概在砸别人家。正在这时，我房间的窗口再次传来响彻云霄的叫骂声和砸击声，随后是玻璃落在地上的碎裂声。‘My God, I heard it!’ 接线员在电话里叫了起来。我看到一只刺了青的粗壮手臂从窗外伸进来，乱抓乱摸，残留的碎玻璃划破了他的胳膊，留下好几道触目的血痕。还好我的窗户装了防护铁格，他钻不进来，否则后果真的不堪设想。等他终于放弃打砸离开了窗口，我才缩在楼梯上喘息。我发现自己抖成一团，就像那只老鼠。我刚刚松了一口气，大门外又传来叫骂声，跟着就是猛烈的撞击，仿佛整个房子都在跟着晃动。我再拨911，张口就大喊：一刻钟了！警察怎么还不来！接线员说警察在路上，请我耐心等待。我用尽力气说：‘我等不了了！他砸碎了窗户上所有的玻璃，正在撞我的门！’
我扔下电话，把家里的椅子全搬过去顶住门，又从厨房拿了一把菜刀。我的身体还是止不住地颤抖。我终于想到给男朋友拨了一个电话。他接过电话迷迷糊糊地说，快报警啊！我这就过去。
门外总算安静下来，我抱着双膝坐在二楼的楼梯口。有人敲门，警灯在洞开的窗户上一闪一闪。我看看表，从报警到敲门，半小时过去了。警察登记了一切必要的资料，然后告诉我疑犯跑掉了，估计是酒鬼或是服了迷幻药的人。我没好气地说：‘你们再晚来一会，扫大街的连现场也清理干净了。’警察并不生气，对我说：‘对不起，小姐。但我们已经尽力了。’”
“他们就会说这种冠冕堂皇的话！”我立即表示愤慨。
“男朋友终于赶到了，我一头扎进他怀里，委屈地大哭起来。我这才发现，自始至终我都没有哭过。见了他，眼泪却再也止不住，哭得像个孩子。他搂着我，拍拍我的后背，说不哭不哭，我们先收拾一下，这个样子你没法住的。他的眼睛不好，镜片很厚。地毯本来就花，灯光下更看不清楚，只好小心翼翼地摸索，他手上给拉破好几个小口子。后来他从地下室找到一张旧桌面，用螺丝拧在了窗户上。我们安心躺到床上休息的时候，已经快到黎明了。我一点睡意都没有，他显然也没有。我抱着他觉得很安全，他却微微发抖。你肯定想像得到，两个整夜抱在一起的男女，会做些什么。”
“我理解，你那个时候太需要一个可以抓紧的人了。”我心里难免有点醋意。
“是啊，时机真的太重要了。人们做出重大决定的时候，往往都很草率。真是荒唐，凭什么要由偶然事件左右我们的命运？我的思维在惊吓中极度混乱，可是到第二天中午，我忽然清醒过来。当时他家里接我电话的是个女的！”
“什么女的？等等……你是说你打电话到男朋友家，接电话的是个女的？凌晨三点多？”
“我当时一直跟女接线员通话，情况紧急，脑子很乱，根本没留意这个细节。”
“你以前没问过他跟谁住？”
“没有，我干吗要问？”钟楠显然不高兴我这么问。
“你真傻得可以！平时他利用了你的清高，那天晚上他利用了你的恐惧。”我觉得此时不妨落井下石。“那女人倒底是谁啊？”
“我也这样问他，答案是他太太。”
“你这一跤摔大了。”
钟楠神情落寞地“嗯” 了一声，说：
“我当时就对他说，想不到一个流浪汉帮了一个骗子。他说他从没骗过我。我质问他：你明明有太太，刚才做得那叫什么事？他说他一直喜欢我。平时说起这些事，我也说过我不在乎。我说我什么时候说不在乎了？这种事哪个女孩子不在乎？就算我不在乎，你也不能欺骗我！
他拼命道歉，辩解说那种情况下，没有一个男人控制得住自己。他说他会对我好，照顾我、关心我、爱我……我不理他，穿好衣服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他弄了饭，端给我。我本不想吃，可是夜里实在耗尽了体力，饿得要命。我吃过饭，还是不理他。他找到房东的电话号码，打电话要他马上来换窗玻璃。我在一旁说我一天也不要再住这房子了！爱换不换！他摆手示意我不要说话。放下电话他说要注意策略，现在说走，房东没准拖着不给修窗户。要先解决眼下的问题，搬走是以后的事。”
“他的确很有心计。不过房东怕你走，赶着给你修也说不定。”我决定给她男朋友再加一块石头。
“玻璃三天后才装好。”钟楠不理我的茬，继续说：“我开始找房子。正好你打算招租。”
“你跟他后来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人是我叫去的，当时也是我赶着抱人家的，要怪只能怪我自己吧。”钟楠一扬脖子，喝尽了杯中酒。“不过我告诉他，我虽然感激他对我的帮助和照顾。但我今后再也无法面对他了。他还想说什么，我阻止了他，对他说：回家好好过日子去吧。”
“到今天，我的故事讲完了。谢谢你这么长时间这么耐心陪着我。拖你出来喝酒，给你和太太添了不少麻烦。她对我那么好，我不该让她不放心的。你呢，对我更好。跟你在一起真的很开心，实在不该拿以前的事烦你。真是对不住你们，我喝一杯陪罪吧。”
“说到哪里去了！”我感觉到我和她之间的距离迅速扩大，故意夸张地说：“跟你出来是一种享受，听你讲故事，恨不得变成故事里的人呢。”
“呵呵，你都长出贼胆来了。可是被贼惦记的人要溜了。”她缓缓地说，“我比较笨，自己很难跳出自己的故事。请原谅我的自私，我在开始的时候根本没有考虑你的感受和你太太的感受，我只想找一个愿意听我讲故事的人。可是时间一长，我发现你是这个世界上了解我秘密最多的人。你待人宽厚诚恳，完全不同于表面上的油嘴滑舌。你从不说漂亮话，可我时时处处都能感受到你的好意。你是好人，你太太也是好人。我不想破坏任何东西，尤其是属于你的东西。我们都知道，每一样东西建立起来都不容易。”
“可是，当一个人把自己的秘密交给另一个人，当一个人接受了对方的秘密…… ” 我有点语无伦次。她及时打断了我：“这两个人就产生了高度的相互信赖。只是，信赖只能是信赖，绝不能把它变成别的负担不起的东西。我已经找好了房子，两周以后搬走。很抱歉没能更早通知你们，大概要耽误你们找新的房客了。不过我的房租已经交到月底，希望你们不要蒙受太大的损失。”她顿了顿又说：“希望新房客能省事些。”她说完我们都笑了，尽管笑得很酸楚。酒吧的爵士乐重复着熟悉的旋律，喧嚣又从背景回到了前台。
那一夜，走出酒吧我们第一次拥抱了。朋友总要告别。
中国学生吃午饭喜欢聚在一起，哪一届的都有。有人向我介绍钟楠，说新入学的，跟我一个专业，让我指导指导。钟楠跟我“Hi!”了一声，很客气地问了几个问题。她二十来岁，中等个头，略单薄。眼睛奇大，看上去恍恍惚惚迷迷茫茫，框在一副几乎与眼睛等大的眼镜里。她不是技术移民，而是心甘情愿被中介机构骗来读书的留学生。我不得不自叹沦落，老大不小的，还混在孩子堆里接受再教育。
余倩倩当年告诉我，她走在校园丁香花开的小径上，要是后脖子发凉，我一准尾随在她身后。我跟她说这叫感应。每个人像手机一样发出特定频率的呼叫，只有生命密码相同的另一个人才能接收这信号。人海茫茫，乾坤浩渺，黑洞一样吞没了无数没有抵达彼岸的信号。可见这呼叫多么脆弱，这感应多么难得。换句媚俗的话讲，这就是缘分。她将信将疑，嫁给了我。后来我发现，其实那不是因为她有感应，而是因为我的目光带着能量，我一旦专心凝视某个女孩子，她一定会打冷颤。
我和余倩倩的运气就像纳斯达克指数一样令人时悲时喜。国内的生活精致而规律，大概是太无聊了，或者是移民公司的广告太煽情了，总之谈笑之间我们就变成了加拿大移民，事情顺利得出乎意料。到加拿大晃了半年多，我俩还是各自拿着简历四处碰运气。恐慌开始在我们之间制造摩擦，存款也在我们的浮躁中减少。我终于不顾自己年过三十，拉下脸申请上学。好歹搞点贷款冒充收入，至少是心理安慰。谁想我前脚入学，她后脚就找到了正式工作。我们一个上班，一个上学，体体面面，从此过上了幸福生活。她工资马马虎虎，我们又有些积蓄，去年房价狂涨时不免动了凡心，受朋友鼓动买了一所新建的独立房，分期付款，二十年按揭。这是人生一大快事，花钱也高兴。然而新居的主人还没做够三个月，就赶上经济不景气，公司大裁员。余倩倩被打回原形，除了找工作，就是坐在大房子空荡荡的客厅里发呆。
夜色侵入客厅，计算机屏幕前独自坐着打盹兼做作业的我。借口抵抗睡意，我不时跑到华人论坛网看看有什么好玩的贴子。我自己几乎从不发言，一厢情愿地盼望别人把我心里的话说出来。有趣的是，我这个近乎天真的愿望往往可以实现。可见人的内心是多么的单调而相似。我习惯了黑暗和黑暗中对鼠标的摸索，也习惯了黑暗中的等待以及等待中等到的落寞。主卧室里，余倩倩极安稳地睡着。她是一个相当严谨的人，严谨到下岗以后，依然遵守朝九晚五上班时的作息时间。她总是十点半准时洗漱就寝，枕头铺盖摆得整整齐齐，睡觉时把自己小心翼翼从上面滑进被筒。这也就是说，我的胳膊和腿是轻易伸不进去的。进去就意味着一场不大不小的战争，有时候她赢，有时候我赢。当然也不是没有可以伸进去的时候，那一定是周末晚上的九到十点之间。久而久之，仿佛她拥有一个气场。不碰她，看一眼也会被她的安详所伤。
余倩倩跟我商量：“要不咱们也招个小留学生住在家里吧？附近几家中国人都这么干了。”
“我可不习惯和外人住在一起。”这是实情。她一定记得我们在国内和两边父母关系都比较紧张，更不用说外人了。
“我知道啊。”她无奈地说，“要不是银根抽紧，我也不会出此下策。”
我看看她，忽然想起一件事，问：“电视频道少了，你也做过手脚了吧？”
“是啊，换成有线台最基本的服务了，省一半钱呢。”她顿一顿又说：“还有一件事你听了别不高兴，因特网我也从宽带降成准宽带了，好歹是拨号上网的两倍快。”
“我说呢！难怪下载东西巨慢。你不能影响我学习啊。”我冲她瞪眼。
“你算了吧”她笑了，“就那些美女写真和MP3啊？”
“去去去！”我打断她的揭短。“你打听过了？住一个小留学生每月能收多少钱？”
“不一起吃饭的四五百，吃饭的六七百。”
“那最好是不吃饭的。我没脸一边剥削人家，一边跟人家吃饭。”
她嗤之以鼻：“你挑人家，人家还挑你呢。快去你们学校贴广告吧。”
“这还成了我的事了。我可跟你说好，只能收女的，男的我不放心。”
“女的我还不放心呢！”
第二天午饭，几个关系好的同胞听说我们想出租一间房子给单身学生，异口同声说根本不用贴广告，找个中国小留学生很容易。我说不会吧，小留学生一般喜欢住洋人家里。中介公司的招生广告上也特别强调了这一条，叫做直接融入英语环境。大家都笑，说国内的人受骗上当也就算了，你也相信啊？小留学生语言过不了关，生活自理能力更差。住在洋人家里，洋饭吃不惯，中餐不能做，诉苦没人听，惨了去了。钟楠忽然说：我搬去住吧，欢迎吗？大家哄然叫好。我摇头：本来好好的校友，住成仇敌就没意思了。她一扬头，说：怎么会？我这人很好相处。我真的在找房子，很急。她这么很有味道地一扬头，下巴微微上翘，剪了短发的圆脸显得相当俏皮，搞得我一时忘了把视线收回来。她忽然打个冷颤，脸色微微一红。
淅淅沥沥的周末，我们照例去华人超市买菜。车子穿行在细雨中，雨刷像值日生手中的黑板擦一样挥舞。街道干净得如同一篇好散文，又像英国人笔下恬淡的水彩画，晕出春天的湿润。
后座的气氛十分热烈，余倩倩和钟楠抢着批评换季的衣饰。钟楠不会做饭，包伙食租了我们一间房子。她吃饭很少很细致，遇到不喜欢吃的，根本就不去碰。这让我们挺头疼，余倩倩说钟楠什么都好，就是不好交流。我提议买菜带上她，她喜欢什么就给她买什么。余倩倩不干，说：那不行，她买一堆贵菜回来，岂不超出预算？我说不要紧，菜市场还不至于让我们破产。她要真那样，下次不带她去就是了。钟楠是南方人，她挑的几样菜贵倒是不贵，余倩倩却苦于不会收拾。问钟楠，她连蒸煮煸炒炖熬都分不清楚。饭桌上，她分明知道自己处在我们偷窥之下，只好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狠命咀嚼吞咽。再往后，她说什么也不跟我们一起去买菜了。
家里的伙食变得像模像样了，宽带上网也已恢复。钟楠顺理成章地开始搭我的车去学校，顺理成章地跟我分摊汽油费，往返于家和学校之间对我来说不再枯燥无味。一开始她和我说话并不多，她的轻言曼语混在几乎觉察不到的淡淡的香水味里，需要我用心捕捉。过了一些时日，车里的空气活泼起来。我在她频频扭头跟我说话的过程中发现不单我自己的目光有能量，大概每个人的都有。我开始觉得自己也要打冷颤。
钟楠除了吃饭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晚饭以及晚饭后的一段时间跟我们开展必要的社交活动。彼此讲讲当天的见闻，有时候一起看一会电视。她作业上有问题想请我帮忙，一般也在这个时候提出来。她的几个大作业，有的我以前做过，有的没有，都有一定难度，挺花时间。余倩倩不是很高兴，背地里教育过我。她的不快也不是没有道理，我和钟楠学在一起、吃在一起、住在一起、上课的路上还在一起，比我跟她在一起的时间多得多。
闲下来以后，余倩倩表现出惊人的社交天赋。聊天的电话不断，串门的朋友常来，我们家的国产电视剧没有断过档，一看就是四五十集。钟楠和我也往往经不住诱惑，跟她一起看。余倩倩胆小，声音高一点、亮度暗一点的场面，一定要握着我的手才敢看。这个时候我就发现自己禁不住要打冷颤。后来钟楠不再跟我们一起看电视，我的体温才不再发生突然变化。
穿着围裙的余倩倩放下电话对我说：“又不回来吃饭了，跟朋友看电影。”我说：“不回来正好，咱俩共进晚餐多有情调。”
“不回来早说啊！全弄好了，才来电话，这不折腾人吗？”余倩倩杏眼圆睁。
“留着下顿吃不就完了？”我试图和稀泥。
“下顿？你什么时候见她动一筷子剩饭！”她说，“说你马大哈吧，你还不爱听。”
“你正面跟她说说不行吗？”我皱皱眉头。
钟楠时常出去跟同学打球吃饭看电影。半数的情形是快开饭了，她才打电话通知我们别留饭。凭心而论，余倩倩绞尽脑汁变花样也不容易，事后不免以她的方式抱怨：小钟啊，你没早说不回来，昨晚专门给你做了烙饼(或饺子、或别的)，没吃到真可惜啊！钟楠显得特别不会应付这类热情，总是很笨拙地道歉。保证以后尽量提前通知我们。偶尔做不到，还会买个西瓜蛋糕什么的请我们分享。
余倩倩拿完失业金就闲不住了。她找了一家旅馆打工，下午出发，半夜回家。我们正好借机把伙食费退给钟楠，让她自己做饭。钟楠没说什么，有时叫外卖，有时出去吃，有时在家跟我一样煮方便面。
一天中午在学校，钟楠趁别人不注意搛给我一只卤水蛋，说：昨天网上跟人学的，你尝尝！我愣了一下。在国内的时候，同事都在办公室吃早饭，起先是豆浆油条自家腌制的咸菜，后来是面包速溶咖啡，再后来是纸盒牛奶。大家一律狼吞虎咽，互不说话，吃完收拾一下桌子，泡杯茶，就开始办公了。摊开的报纸往往还带着油渍，韭花的气味还在空气中飘浮着做布朗运动。忘了是谁说起做卤蛋，各人的早餐盒里便出现了颜色深浅不一的卤水蛋和带着花纹的茶叶蛋。配方和工序造就了谈资，大家津津乐道，彼此交流，废除了往日刘姥姥式的吃法。那一段日子，淡淡的鸡蛋味和浓郁的酱油味差不多填充了办公室的整个上午。不知是哪一天，坐在窗口的魏大姐搛给我一只她煮的茶叶蛋，使我犯了一次生活错误，还好我及时悬崖勒马，没有铸成大错。打那以后，我就怕了卤蛋一族。
没有余倩倩在家的晚上，我和钟楠格外别扭。她连功课也很少来问我了。黄昏时分，家里散发出的钟记卤蛋香味更会让我感到一丝尴尬。吃完饭，我们各自躲在屋里，轻易不踏出房门半步。
“钟楠，电话！”我敲敲她半掩的门，把无绳电话递进去。一眼瞥到桌上点着的蜡烛。她还我电话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我看你房间里点了蜡烛，要多加小心啊！这房子是木结构的，怕火。” 她怔了一下，说：“对不起，我这就去吹灭。”忽然就抽噎起来，转身疾步走回房间，关上门。“你怎么了？”我在她紧闭的门上轻敲两下，心中暗自嘀咕：至于吗？“我没事，蜡烛已经吹灭了。你放心。”钟楠伤风似的声音从门缝里钻出来。
第二天上学，钟楠仍然搭我的车，面部未见异常。“昨晚很抱歉，让你不开心了。”我手握方向盘，注视着前面的路，力图说得若无其事。“该说抱歉的是我，是我自己心情不好──”钟楠轻叹一声，“你知道吗？昨天是我的生日。”“啊？怎么不早说？应该多做几个菜庆祝一下。”我扭头看她一眼，“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拿我们当外人。”
“不，你和大姐对我挺好，真像一家人似的，是我自己不喜欢热闹。”
“别说了，周末补吧。”
“不，不麻烦你……们了。”
“怎么会麻烦呢？趁机慰劳自己而已。”
“不在你们家折腾了。” 她说得又快又坚决，说完却期期艾艾：“不过，假如你坚持的话……也许我们可以去外面喝杯咖啡……你想去酒吧也行。”
我觉得我真的打了一个冷颤。
当晚，一间播放着爵士乐的酒吧，一张靠窗的小桌，我和钟楠面对面坐着。第二杯马提尼喝到一半的时候，她的话渐渐多起来：
“我搬到你家以前，跟一对韩国夫妇合租一套老房子。我男朋友天天过去看我──只是拉拉手的男朋友噢──我从不留他过夜，也没有去过他的住处。他也是留学生出身，读化学，一直读到博士。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四处打工。”
“你不是新入学的吗？怎么听着来了多少年似的。”
“我是去年来的，先学了一年英语，今年才入学啊。你别打岔，听我说嘛──”她用两只日本漫画式的超大的眼睛望着我。我和她对视，谁也没有把目光收回去，谁也没打冷颤。
“他很会照料自己，也会照料别人。他对生活的算计使我惊讶自己的无知和幼稚，我以前从不知道居然有人如此精确地活着。他对我却不算计，他帮我洗衣服、申请信用卡、买计算机、联系学校。他还陪我玩，跟我泡酒吧。我们在一起总是他烧饭，他切菜又快又匀，一看就在餐馆干过。”
我举杯冲她晃了一晃。她眼皮都没抬，继续往下讲：
“刚出来的时候特别想家，常常无缘无故流泪，还对他发脾气。他的耐性好得让人心碎。其实他并不怎么安慰我，他也不会，但他给我安全感。时间往往就在他的沉默中像睡眠一样消失。我没有觉得不好，反而庆幸他不是多话的人，很多时候我要的只是一份安静。但我想，他若是肯握着我的手就更好了。就象看电视时，你握着大姐那样──你别难为情──看到你们那么相亲相爱我真的好羡慕。
他比我大六岁，我属鸡。‘鸡’被赋予了特殊的含义，女人很怕属鸡。属鸡的女人宁可自己属乌鸦。乌鸦名声也未见得好，但总算朴实。哪怕属狐狸呢，目前狐狸的化妆手法得到了越来越多的认同……”
说话这么没着没落，看来我不能再让她喝下去了。我打断她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哈哈，这就怕了？”她世故地笑笑：“怕回去晚了没法向大姐交待？我看看几点了……现在还早啊！她还没有下班呢。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你是好人，你们都是好人……”酒吧昏暗的灯光磨砂了她的轮廓。她的声音把我们拉近，仿佛除了我和她，一切都是我们的背景。“我没事。喝这点酒算不了什么，久经考验了。刚才我说到哪里了？鸡？噢，是他比我大六岁。比我大六岁，居然还一事无成，你说可悲不可悲？他是博士？没错他的确是博士，可是博士没有带给他任何实惠，他的生活还没有我的稳定。我感激他尊敬他又可怜他，他自己反倒很乐观，也许他是故意装出来的，但装久了就成了真的，就象人们贪图便宜穿假名牌，到头来做人也跟着假了。”
余倩倩已经习惯了夜班，我和她差不多成了参商二星，此起彼伏，互不相见。我们之间好像很久没说话了，她的被筒形状保持得很好。钟楠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来叫我：大哥，去酒吧坐坐？其实我的心情也不见得好，我是她的一个听众，她也是我的。在这寂寞的城市，与人对话是一种娱乐，也是一种奢侈。最初被她约出去，很有些粉红色的幻想，但随着她的故事越讲越多，这些幻想逐渐退了色，还原为透明的生活。
倾听和诉说，如此简单。我却不能对余倩倩实话实说。成千上万的人像蚂蚁一样匆匆忙忙按步就班走来走去，我们也像蚂蚁一样微不足道，但我们却不能像它们那样心无旁骛。
钟楠坚持不懈地消费马提尼让酒吧招待很快记住了我们。马提尼浅浅地盛在简洁的倒锥形玻璃杯中，显示出一种高贵，也显示出一种硬度。这硬度正是钟楠需要的，没准这就是她通往另一维空间的钥匙。
“我住的老房子靠近唐人街，旁边有一座教堂，无家可归的人每天都围在门口等着领食物。我早晨出去赶车，早早就避到马路的另一侧去。说起来，那真是一片乱糟糟的街区，夏夜打开窗户，不加节制的狂笑从不同的方向钻进屋子。震耳的音乐违反市政府的规定，延续到深夜还不停止。酒气随着凉风悄然光顾，有时还混着大麻的味道。”
“那你干吗不搬走？”
“说的是。可是要搬走了，也就没有后来奇奇怪怪的事情发生了。”她叹口气，“你知道，人其实很有惰性，到了一个地方就不想再动了。何况那里离唐人街近，有很多饭店招待我这种不自己做饭的人。”
“我的房间在一楼，窗子前面栽着一株很高的枫树。白天的空气是干净的，打开窗户，闻到的是青草的香味，听到的是翠鸟的叫声。我常着了魔似的坐在玻璃窗前的摇椅上，远远看那些举着大尾巴的小松鼠。它们吃东西的时候双手啃，灵巧地跳上跳下。这样一看常常就是一小时。有一天，三只大猫匍匐着逼近大树，等我看出它们的意图时，一只小松鼠已被它们成功围猎。那一刻的感受真的很难描述，只记得我在房间里一叠声大叫：NO！我真后悔自己没能及早跑出去阻止那起阴谋。”
钟楠的眼里隐含着泪光。我劝她：物竞天择，不必太伤感啊。她的嘴唇碰了碰杯沿，接着又说：“从那以后我就很少再去窗户前面了。可是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我偶然瞥了一眼外面。看到一辆轿车驶过窗前，一只猫不迟不早在这一瞬间箭一般横穿马路，一下子被卷入了汽车后轮。我的心忽地被提了起来，好在那只猫竟然蹿出车底，凄厉地叫着跳脚逃进了对面的院子。”
“真是命大！”我被她的故事吸引了。
“我看不清那猫是不是那天的猎手，但我感受到一种因果报应的恐惧。凉气直往骨头里渗。”
余倩倩以她女人的直觉发现钟楠有意无意在回避她。她似笑非笑地问我：钟楠怎么这么怕见我？别是你俩有什么猫腻吧？都一起做什么作业啊？三个人难得碰到一起时，她又跟钟楠好得一个人似的，恨不得处处拿我开涮。钟楠则找些无关痛痒的话题。一次电视上播放猫食广告，屏幕上跳出一只胖胖的小白猫。钟楠说：“有一段时间我晚上有课，每次回家都有这么一只胖胖的白猫跟着我，有两次甚至挤进了大门。我住的那个院子，那所房子，真有点邪门，好像随时会出事。”
“这很正常啊。”余倩倩不以为然，“这里的猫都不怕人。”
“还有一次，我去地下室洗衣服。老房子的地下室光线不好，黑暗中两只米粒大小的绿光把我吓坏了。我跑上楼叫韩国夫妇帮忙。不大一会，韩国先生用一个纸盒子端了一只毛茸茸的小老鼠上来。小家伙直打哆嗦，看上去好可怜。后来韩国先生把它放到院子里的枫树下，由它自生自灭去了。”
“天啊，那些猫！”余倩倩听得害怕，把我的手腕都攥红了。我怀疑，钟楠是故意的。
钟楠问余倩倩：我跟大哥学开车行不行？余倩倩看看我，又看看她，说：你问他呀。我说想学就学呗。钟楠马上说：谢谢大哥！我按驾校教练的标准付你。转脸又对余倩倩说：也谢谢大姐！余倩倩的脸色不大好看，应付地说：跟他学还付什么钱！赶上了，帮着加点油就是了。打那以后，钟楠再想去酒吧，就不说“大哥，去酒吧坐坐好吗？”而改说“大哥，陪我去练车好吗？”
我从不催促钟楠讲她过去的故事。我和她共同的话题很多，足够我们消磨一个个夜晚。可我看得出，她最想讲的其实还是过去。她总在酝酿情绪，好把装在心里的事倒出来。
“我说过，我住的那个院子，那所房子，有点邪门，好像随时会出事。”钟楠喃喃地说，“那是一个周末的晚上，准确地说是星期六的凌晨三点，我在睡梦中被巨大的玻璃碎裂声惊醒，一个黑影在窗外骂骂咧咧，手里挥舞着什么东西，用力在窗户上砸。我吓坏了，穿着睡衣冲出卧室，到楼上敲韩国夫妇的门。敲了半天才想起来，他们到魁北克度周末去了。我抓起楼道里的电话，拨了911。”
“别看你来的时间不长，遇到的事情还真不少。”我不由皱了皱眉头，问：“后来呢？没出什么事吧？”
“接线员问了我的姓名地址电话，要我描述作案人。我说我根本不敢去看，你赶快让警察过来吧！她说指令已经发出，警察马上就到。她要我试试到楼上的窗户往下看。我说不去，万一歹徒有枪呢！她说OK，又问那人还在砸吗。我说听到邻居的玻璃也碎了，大概在砸别人家。正在这时，我房间的窗口再次传来响彻云霄的叫骂声和砸击声，随后是玻璃落在地上的碎裂声。‘My God, I heard it!’ 接线员在电话里叫了起来。我看到一只刺了青的粗壮手臂从窗外伸进来，乱抓乱摸，残留的碎玻璃划破了他的胳膊，留下好几道触目的血痕。还好我的窗户装了防护铁格，他钻不进来，否则后果真的不堪设想。等他终于放弃打砸离开了窗口，我才缩在楼梯上喘息。我发现自己抖成一团，就像那只老鼠。我刚刚松了一口气，大门外又传来叫骂声，跟着就是猛烈的撞击，仿佛整个房子都在跟着晃动。我再拨911，张口就大喊：一刻钟了！警察怎么还不来！接线员说警察在路上，请我耐心等待。我用尽力气说：‘我等不了了！他砸碎了窗户上所有的玻璃，正在撞我的门！’
我扔下电话，把家里的椅子全搬过去顶住门，又从厨房拿了一把菜刀。我的身体还是止不住地颤抖。我终于想到给男朋友拨了一个电话。他接过电话迷迷糊糊地说，快报警啊！我这就过去。
门外总算安静下来，我抱着双膝坐在二楼的楼梯口。有人敲门，警灯在洞开的窗户上一闪一闪。我看看表，从报警到敲门，半小时过去了。警察登记了一切必要的资料，然后告诉我疑犯跑掉了，估计是酒鬼或是服了迷幻药的人。我没好气地说：‘你们再晚来一会，扫大街的连现场也清理干净了。’警察并不生气，对我说：‘对不起，小姐。但我们已经尽力了。’”
“他们就会说这种冠冕堂皇的话！”我立即表示愤慨。
“男朋友终于赶到了，我一头扎进他怀里，委屈地大哭起来。我这才发现，自始至终我都没有哭过。见了他，眼泪却再也止不住，哭得像个孩子。他搂着我，拍拍我的后背，说不哭不哭，我们先收拾一下，这个样子你没法住的。他的眼睛不好，镜片很厚。地毯本来就花，灯光下更看不清楚，只好小心翼翼地摸索，他手上给拉破好几个小口子。后来他从地下室找到一张旧桌面，用螺丝拧在了窗户上。我们安心躺到床上休息的时候，已经快到黎明了。我一点睡意都没有，他显然也没有。我抱着他觉得很安全，他却微微发抖。你肯定想像得到，两个整夜抱在一起的男女，会做些什么。”
“我理解，你那个时候太需要一个可以抓紧的人了。”我心里难免有点醋意。
“是啊，时机真的太重要了。人们做出重大决定的时候，往往都很草率。真是荒唐，凭什么要由偶然事件左右我们的命运？我的思维在惊吓中极度混乱，可是到第二天中午，我忽然清醒过来。当时他家里接我电话的是个女的！”
“什么女的？等等……你是说你打电话到男朋友家，接电话的是个女的？凌晨三点多？”
“我当时一直跟女接线员通话，情况紧急，脑子很乱，根本没留意这个细节。”
“你以前没问过他跟谁住？”
“没有，我干吗要问？”钟楠显然不高兴我这么问。
“你真傻得可以！平时他利用了你的清高，那天晚上他利用了你的恐惧。”我觉得此时不妨落井下石。“那女人倒底是谁啊？”
“我也这样问他，答案是他太太。”
“你这一跤摔大了。”
钟楠神情落寞地“嗯” 了一声，说：
“我当时就对他说，想不到一个流浪汉帮了一个骗子。他说他从没骗过我。我质问他：你明明有太太，刚才做得那叫什么事？他说他一直喜欢我。平时说起这些事，我也说过我不在乎。我说我什么时候说不在乎了？这种事哪个女孩子不在乎？就算我不在乎，你也不能欺骗我！
他拼命道歉，辩解说那种情况下，没有一个男人控制得住自己。他说他会对我好，照顾我、关心我、爱我……我不理他，穿好衣服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他弄了饭，端给我。我本不想吃，可是夜里实在耗尽了体力，饿得要命。我吃过饭，还是不理他。他找到房东的电话号码，打电话要他马上来换窗玻璃。我在一旁说我一天也不要再住这房子了！爱换不换！他摆手示意我不要说话。放下电话他说要注意策略，现在说走，房东没准拖着不给修窗户。要先解决眼下的问题，搬走是以后的事。”
“他的确很有心计。不过房东怕你走，赶着给你修也说不定。”我决定给她男朋友再加一块石头。
“玻璃三天后才装好。”钟楠不理我的茬，继续说：“我开始找房子。正好你打算招租。”
“你跟他后来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人是我叫去的，当时也是我赶着抱人家的，要怪只能怪我自己吧。”钟楠一扬脖子，喝尽了杯中酒。“不过我告诉他，我虽然感激他对我的帮助和照顾。但我今后再也无法面对他了。他还想说什么，我阻止了他，对他说：回家好好过日子去吧。”
“到今天，我的故事讲完了。谢谢你这么长时间这么耐心陪着我。拖你出来喝酒，给你和太太添了不少麻烦。她对我那么好，我不该让她不放心的。你呢，对我更好。跟你在一起真的很开心，实在不该拿以前的事烦你。真是对不住你们，我喝一杯陪罪吧。”
“说到哪里去了！”我感觉到我和她之间的距离迅速扩大，故意夸张地说：“跟你出来是一种享受，听你讲故事，恨不得变成故事里的人呢。”
“呵呵，你都长出贼胆来了。可是被贼惦记的人要溜了。”她缓缓地说，“我比较笨，自己很难跳出自己的故事。请原谅我的自私，我在开始的时候根本没有考虑你的感受和你太太的感受，我只想找一个愿意听我讲故事的人。可是时间一长，我发现你是这个世界上了解我秘密最多的人。你待人宽厚诚恳，完全不同于表面上的油嘴滑舌。你从不说漂亮话，可我时时处处都能感受到你的好意。你是好人，你太太也是好人。我不想破坏任何东西，尤其是属于你的东西。我们都知道，每一样东西建立起来都不容易。”
“可是，当一个人把自己的秘密交给另一个人，当一个人接受了对方的秘密…… ” 我有点语无伦次。她及时打断了我：“这两个人就产生了高度的相互信赖。只是，信赖只能是信赖，绝不能把它变成别的负担不起的东西。我已经找好了房子，两周以后搬走。很抱歉没能更早通知你们，大概要耽误你们找新的房客了。不过我的房租已经交到月底，希望你们不要蒙受太大的损失。”她顿了顿又说：“希望新房客能省事些。”她说完我们都笑了，尽管笑得很酸楚。酒吧的爵士乐重复着熟悉的旋律，喧嚣又从背景回到了前台。
那一夜，走出酒吧我们第一次拥抱了。朋友总要告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