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她还很年轻很年轻，面嫩得吹弹得破。他是她住院时的主治医生。
第一次给她做检查，她看着他刮得泛青的下巴，便揪紧胸口的衣服抵死不肯，红着脸低头不语。他也没有不耐烦，拿着听诊器站在当地看牢她，等着。最后当然是她妥协，她感觉到他的手指灵活又有分寸，几乎没有碰到她的肌肤。做完检查她把那件又软又旧的病号服牢牢裹住纤细的身子，几乎是羞愤难当地翻身扑倒在床上。从始至终，除了护士的催促和呵斥，她没有听见他说一句话，心里便很感激他的善解人意。后来她就合作得多了。
她喜欢躺在病床上静静地看着他来查房，闻着他身上一股淡淡的来苏尔的味道和干净的烟草气息，回答他一些温和的询问，虽然不过是些例行公事的医患之间的对话，她也依然很盼望。每当他用那双驯鹿一样温良的棕色眼睛凝视她时，她总有一种被催眠似的晕眩，仿佛要昏昏欲睡。他对于她也正如同一床暖和的厚棉被对一个疲惫的旅人的意义，是舒服、熨贴的。
她觉得他长得很好，象她的父亲，是那种有着欣长身材的男人。
她的病不轻，住在医院里也有了一些日子。当初从一个出国进修的同事手里接过她来，他还被告知要特别注意这个病例，也许会从她的治疗中搞出些东西来。他也的确很关注她，但过不多久他就发现他对他的关注有违了初衷。
他看见她总是读一本书，庚辰本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也不嫌腻。有时他下了班就不回单身宿舍，食堂里打两个包子坐在她床头听她讲《石头记》。 五百毫升的输液瓶子点完能讲两回。她几乎完全用背的，连眉批也不落，间或穿插一些她自己的评论，一大段一大段流水般道出来，口齿间竟有着说不出的伶俐。他惊异于她的锦心绣口和对于这本书的痴爱，她几乎把书中的一切都溶进血液成了她生命中的一部分。讲完了，抬起那张苍白得几乎透明的细瓷脸，静静地看着他，一直看到他眼睛里去，尖俏的下巴还带着抹未脱的稚气，十七岁的少女了，身材就象个急急忙忙长大的孩子。可是又有她孩子式的妩媚，不当心间流露一二，便把他的视线牵得牢牢的。
别的患者都有亲人前前后后的呵护围绕，只有她总是一个人，穿着对她来说是过于肥大的病号服，矜默着打水、打饭、楼上楼下地做检查，悄无声息地，似只幼狐。偶尔会有一个中年男人来看她，他听见她叫那男人做爸爸，他们父女俩有着一式一样翘薄的唇和眼尾斜飘的凤眼。每次那男人走后，她总会静默几天，不看书也不说话，一个人找个没人的地方坐到护士来叫才回来。有一次他夜班，来得早了一些就去小花园走了走，见她一动不动坐在草丛深处，便情不自禁走近她想坐下来，她却受到惊吓，抬起一张泪痕狼藉的脸，失声喊了出来。他也被她那张被泪水洗得清秀绝伦的面孔惊得呆住，过了好一会儿才惊惶失措地跑开。第二天他来给她量血压，两个人都是讪讪的。她很顺从，自己挽了衣袖， 默默地把细瘦的手臂伸给他。他也极力想做得平静、从容些，可一看到她臂弯处那一大片吊瓶扎出的淤青，眼睛后面有股热浪猛冲上来，就红了眼眶。这是个让他总是忍不住想去拥抱她的小女人。
想他很容易，不想他才不容易。每天见一面，和他说说话，成了她必不可少的日常功课。她把这份年轻的心事珍重得小小心心，却无法收拾得妥妥当当，因为那毕竟是剪不断理还乱的。
风雪严冬里他给她的这朵温馨地微笑，就算给她整个春天的灿烂，她也不换。她觉得自己就象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为了拼命抓住一点温暖，不惜擦亮所有的火柴，哪怕迎面而来的是无边的黑暗和酷寒。自小由单身的母亲独自带大，母亲的严厉、寡味和乖戾，养成她的自卑、敏感和早熟。母亲过世后她把自己整个担当起来，一个人住在原先的老房子里默默生息，辛酸、孤寂自不在话下，不说别的，单是半夜里水管爆裂喷水，她被浇得浑身上下水淋淋，也硬是站在水中用手巾堵了大半夜。直到楼下邻居来问，她的胳膊几乎成了两条木棍，连门都不会开了。
父亲有时送些钱和吃的东西来，她便满足了。她从没想过要同父亲诉苦，她早已习惯了没有父亲的生活，学会了在困苦时把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感受一种假想中的依靠。
在情感上她是饥饿的人，多年以来在母亲的高压教育下，使她长成了一枚石榴果，内里有着无比的精致内蕴，外表却粗糙朴拙，一副混沌未启的样子。
她老是觉得自己是瞒着母亲偷偷长大的。她也有她的精明，母亲健在之日，她把自己含成一个苞，其实在她瘦板板的胸脯下早已跃动着一颗女人的心，阴柔而乖巧。而今她开始大胆地把自己开得蓬蓬勃勃，因为她胡白她也有她的美丽，她也需要爱和赞美。
骨子里，她想她是象父亲的，是个多情善感的人。她记得五岁那一年的一个雨夜，母亲劈面把一把剪刀扔到父亲脸上以后，父亲就再也没有回过家。一直以来母亲把对父亲薄幸寡情的痛恨移植到她身上，那张酷似父亲的面孔常常被母亲掌擂。两年前母亲车祸身亡，她也哭得哀哀欲绝。心中对母亲，自幼是惧怕多过责怨，及长懂事后是怜悯多于恨意。父亲肯管顾她让她着实意外，这么多年了，父亲当然又结了婚，且有了另外的子女，但她还没有成年，这是一；其二是父亲还负担得起，她一年的生活费用不过是父亲几张国画的价钱；那另一层的缘故，也许是父亲心里对母亲的歉疚，以及血液里对她的那份无可奈何的爱。
他这两天很生自己的气，因为他如中了邪似地不由自主，完全没有常时的理智和清醒。
那天他去看她，恰巧她刚洗过澡回来，打着赤脚半倚在床头梳头发，他起初还太太平平地与她说话，一低头看见她的足趾，贝壳粉色的一粒粒，似蚌壳里没长成的幼珠，娟白的足踝纤不盈握。他不禁心猿意马起来，忽然间就红了脸。她还没有觉察到，嘴角带着盈盈浅笑，娇痴无那地说着什么。几茎黑发拂在玉一样的脸颊上，还在滴着水珠，他几乎忍不住想伸出手去揩。他很懊恼，暗中用力掐了大腿一把，同时也恨起他来。他觉得她身上似乎有一种怪异的力量，在把他往燃着野火的荒原上赶，想把他烧成灰烬。而更让他恐慌的是他竟无力阻止自己迈向危险的脚步。
趁着疼痛的当儿，他急急忙忙逃一般地离开病房。
这一天就这么毁了，无论做什么，她的足趾总在他眼前晃动，晃得他胸闷气短、心慌意乱，忍不住地想入非非。在他眼里她的不解风情变成了风情万种，连一些不经心的举止，都充溢着天真的诱惑，令他想起《啼笑姻缘》里的沈凤喜的样子，素朴的蓝布学生旗袍下露出一截鲜红的里子，老实中带着妖娆。有时他也讶异她不象个写实的女人体倒象一缕诗魂似的身体，虽没有绰约的风流，却多的是随意可见的动人心处。
做了这么多年内科医生，对他来说，人体没有任何秘密的或不可告人的部位。而且他已结了婚，做了父亲，可是他仍然无法解释自己对她的心态。
他知道他不该这样，他有妻子、孩子。他和妻子是大学时的同学，他们同窗六年，结婚七年了，这种感情不是这个瘦小的女孩就能动摇得了的。难道这就是人所谓的“七年之痒”？他犹疑地剖析自己，不知道这一切是否归咎于他和妻子的长期两地分居。妻子当初毕业后分回原藉，他们相隔千里却仍旧坚持缔结连理，而全然不顾随之而来的牛郎织女的艰苦生活，这样的爱情在这样的年代也算得上是坚贞的了。
他感到愧对妻儿。他知道自己不是个冲动的人，他耐得住寂寞。令他害怕的是他担心自己对她的感情是不健康不正常的，如果单单是由于性倒好了，偏偏又不止如此。他忽然间感到很紧张，一种莫名的恐惧感攫住了他的心。
出院了，带着那本卷了皮的《石头记》和几件换洗衣服她回到了家，她一个人的家。她没有告诉父亲，用结帐剩下的钱买了一只鸡，洗过澡，喝了鸡汤，躺在干爽洁净的衾褥间伸展开四肢，也自觉如新人一般。
早在她出院前他就提前休假去探亲，她明白是怎么回事，她不怪他。他的年纪是她的两倍，这她不在乎，她甚至不在乎名分。
母亲早已不在了，再没有人管制她，这一身一体都是她自己的，就算用父亲的钱，也用不了多久了。她清楚自己的病，她也怕，没人的时候一个人怕至捂耳尖叫，奈何命是如此，到了这步田地，她决定任性一次。
她记起他走之前的一个晚上，和她对床的老太太在半夜里给抬了出去，护士随后就来给床换上新床单，雪白的新床单刺得她双目巨痛。她把嘴唇用力咬在两排牙齿之间好使自己别尖叫出来，却不知早已咬出了血。他忙过一切后急煎煎地跑回来看她，见她赤着脚站在地当中不停地发着抖，双唇还流着殷红的血，就忍不住弯起食指去揩那唇上的血迹，她站着不动，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接下来他也不知为什么，就叹息着把他的唇压在了她颤抖的唇上，她小小的身子就捧在他的手臂里了。这一举动把他自己也吓得呆掉，第二天他就不辞而别，休假去了。
几天后，她执意去办了出院手续。
一个多月过去了，他憔悴着拎着皮箱来了，她给他开了门，接过皮箱摸摸他参差不整的胡子，温柔地笑了。
他给她带来一只白色的北京狗陪她解闷，这只狗长得怪样子，左眼处一圈黑色的毛，象被谁打了一拳，她给了它一个趣怪的名字，唤它“乌眼青”。她宝爱它，把这只狗当做活信物般。因为他总是说他不过是送一条狗来就被“劫持”了，她也就笑着不揭穿他的司马昭之心――“送狗来也不用拎着自己的家当”。所以她说她得感谢“乌眼青”，是它把他带来的呢。他总是说她象只狐狸一样爱吃鸡，有时候她炖鸡汤大家喝，他俩在桌上，“乌眼青”在桌下，都喝得唏哩呼噜的。有时候他和她出去闲逛，他给她找好吃的点心，牵着她的手看着她吃。她从不习惯在街上吃东西，但因是他买的，心里就很欢喜，勾着头红着脸吃完，就把手上的油渍揩到他的牛仔裤上去，他就摸摸她的头疼惜地笑一笑。
有时候两个人去看电影，找一家放映老片子的红院，坐在大片空位中去体味另一场人生。她往往撑不住，就枕着他睡着了，散场后他挟着她回到她的小屋，她睡床上，他睡沙发。早晨她醒来，坐在他跟前的地板上看朝阳浴着他熟睡的面容，感觉非常非常幸福。
她习惯打赤脚，连丝袜也懒得穿，足尖总是冻得冰凉。有时候两个人光着脚在地板上跳慢舞，她穿着他的大衬衫当睡衣，露出两条羚羊似的长腿，揽着他的脖子，随着音乐有一搭无一搭地晃动着身子，俏皮起来，不停地往他的脖子上呵热气，弄得他痒酥酥的，这时候他会用双臂牢牢地箍紧她，紧得象要把她挤进身体里去，给她以更生的力量。有时候他的手掌里握着她的脚给她暖着，说起第一次给她做检查时她的窘态，她总是咬着舌尖，吃吃地笑得红透了脸。
他瞧着她的赤脚，便联想到“婚姻象一双鞋”这句话。她当然是个天足之人，再也不肯穿这双鞋的。而他却中途走私，褪了那双是庇护也是负累的鞋，做了裸足之人。
他清楚与她共舞这一场，随之而来的伤害和毁灭是他倾其一生也无法恢复的，当初他还挣扎着不知是否赌这一回，而今他却纵身投入，整个人跟着她殉掉。有时候他说我回去离婚，她也不当真，说算了吧何必呢多此一举。两个人一起看张爱玲的《心经》，她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她觉得她就象那个爱上自己父亲的女孩子，无意间把他当作恋父情结的实施对象，引诱了他也被他引诱了。
有一次父亲来看他，见床下有一双男人的拖鞋，就坐下来抽烟，她坐在父亲的对面低着头啃指甲，父亲见她发起牛脾气抵死不开口，抽了几棵烟便站起来扔下一迭钱说“随你吧”就走了。她把父亲送下楼，回身就呕出一口血来。
她变得愈来愈瘦，坐在他膝上羽毛一样轻，她的瘦象在说明病情。
他也跟着瘦，心焦得要碎掉。她有时打量他嗔道：“人家现在病着，瘦了倒也罢了，你又没病，怎么也陪着瘦？”他仍旧往眼睛里续了更深的暖意凝视她，不答话。她瞅他半晌，忽然很想跟他生生世世的亲，想得心都疼了，迷惘间不知再往下的日子该怎么活了。
他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把她当成小女孩一样的宠，不知道怎么疼好似的。下了夜班就拎着菜篮子跑市场，不厌其烦，不嫌其多地大包小裹捧回来，照着食谱给她做吃的，她承他的情用力地吃，吃完了偷偷跑水池边去吐，吃进多少吐出多少，随后就惨白着脸捧着胃跪到地上缩成一团，冷汗把头发都濡得精湿。他就知道那一天不远了。
他给她洗头发，洗出一头石膏似的沫子，她把一团团的白沫子堆在他下巴上扮圣诞老人的白胡子，那白沫子灭得很快，一下子就消失成一滩水渍。她看着那水渍好玩地笑，他就在她身后滴下泪来，眼泪掉在那泡沫上，“噗噗”打得一阵响，象泡沫碎裂的声音。
她不知道，连他也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就睡去了。
她把她生命中最后一口血呕在脚背上，那血迹似只拓印在白绢上的艳色蝴蝶，仿佛随时能够振翅欲飞。她的足趾，蚌里幼珠一般粉似的足趾，早已失了颜色，变得青紫。
那天夜里他守在监护器旁看着她，端详她眼尾斜斜上飘的凤眼，那抹水色的唇，小巧精致的下巴，仿佛有似曾相识之感。最后他忽然发现，她平静舒展开的脸容竟活脱脱象一张幼狐的面！她十八岁，十八年的光阴对她来讲总也是一段岁月。不管怎样他感到庆幸，在她有限的十八个年头里还给他留了一年，三百多个足以让他回味一生的日子。他觉得这是个报应，一个他为她父亲担当了的报应。无辜的是他的妻儿，却也无处代他们去讨个公平。这样的人生！
这以后那家医院就找不到他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有人说他出国留学去了，有人说他辞职与妻儿团聚去了，有人说前几天在街上还见过他，怀里抱着一只左眼一团漆黑却全身雪白的怪狗，脸上挂着迷迷惘惘的笑，他并没有理睬与他打招呼的人，那人便不大肯定遇见的是他。总之没有人再关心他的去向，这个世界这么匆忙，人们都忙着制造生活里的悲喜，谁还去注意这两个不起眼的小人物。
没过多久，他们留给这个世界的一切就被蒸发掉了，剩下的结晶体是一种干涸血迹的锈红，就算我是个天生说故事的人，我也描绘不出它的滋味来。请宽恕我。
第一次给她做检查，她看着他刮得泛青的下巴，便揪紧胸口的衣服抵死不肯，红着脸低头不语。他也没有不耐烦，拿着听诊器站在当地看牢她，等着。最后当然是她妥协，她感觉到他的手指灵活又有分寸，几乎没有碰到她的肌肤。做完检查她把那件又软又旧的病号服牢牢裹住纤细的身子，几乎是羞愤难当地翻身扑倒在床上。从始至终，除了护士的催促和呵斥，她没有听见他说一句话，心里便很感激他的善解人意。后来她就合作得多了。
她喜欢躺在病床上静静地看着他来查房，闻着他身上一股淡淡的来苏尔的味道和干净的烟草气息，回答他一些温和的询问，虽然不过是些例行公事的医患之间的对话，她也依然很盼望。每当他用那双驯鹿一样温良的棕色眼睛凝视她时，她总有一种被催眠似的晕眩，仿佛要昏昏欲睡。他对于她也正如同一床暖和的厚棉被对一个疲惫的旅人的意义，是舒服、熨贴的。
她觉得他长得很好，象她的父亲，是那种有着欣长身材的男人。
她的病不轻，住在医院里也有了一些日子。当初从一个出国进修的同事手里接过她来，他还被告知要特别注意这个病例，也许会从她的治疗中搞出些东西来。他也的确很关注她，但过不多久他就发现他对他的关注有违了初衷。
他看见她总是读一本书，庚辰本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也不嫌腻。有时他下了班就不回单身宿舍，食堂里打两个包子坐在她床头听她讲《石头记》。 五百毫升的输液瓶子点完能讲两回。她几乎完全用背的，连眉批也不落，间或穿插一些她自己的评论，一大段一大段流水般道出来，口齿间竟有着说不出的伶俐。他惊异于她的锦心绣口和对于这本书的痴爱，她几乎把书中的一切都溶进血液成了她生命中的一部分。讲完了，抬起那张苍白得几乎透明的细瓷脸，静静地看着他，一直看到他眼睛里去，尖俏的下巴还带着抹未脱的稚气，十七岁的少女了，身材就象个急急忙忙长大的孩子。可是又有她孩子式的妩媚，不当心间流露一二，便把他的视线牵得牢牢的。
别的患者都有亲人前前后后的呵护围绕，只有她总是一个人，穿着对她来说是过于肥大的病号服，矜默着打水、打饭、楼上楼下地做检查，悄无声息地，似只幼狐。偶尔会有一个中年男人来看她，他听见她叫那男人做爸爸，他们父女俩有着一式一样翘薄的唇和眼尾斜飘的凤眼。每次那男人走后，她总会静默几天，不看书也不说话，一个人找个没人的地方坐到护士来叫才回来。有一次他夜班，来得早了一些就去小花园走了走，见她一动不动坐在草丛深处，便情不自禁走近她想坐下来，她却受到惊吓，抬起一张泪痕狼藉的脸，失声喊了出来。他也被她那张被泪水洗得清秀绝伦的面孔惊得呆住，过了好一会儿才惊惶失措地跑开。第二天他来给她量血压，两个人都是讪讪的。她很顺从，自己挽了衣袖， 默默地把细瘦的手臂伸给他。他也极力想做得平静、从容些，可一看到她臂弯处那一大片吊瓶扎出的淤青，眼睛后面有股热浪猛冲上来，就红了眼眶。这是个让他总是忍不住想去拥抱她的小女人。
想他很容易，不想他才不容易。每天见一面，和他说说话，成了她必不可少的日常功课。她把这份年轻的心事珍重得小小心心，却无法收拾得妥妥当当，因为那毕竟是剪不断理还乱的。
风雪严冬里他给她的这朵温馨地微笑，就算给她整个春天的灿烂，她也不换。她觉得自己就象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为了拼命抓住一点温暖，不惜擦亮所有的火柴，哪怕迎面而来的是无边的黑暗和酷寒。自小由单身的母亲独自带大，母亲的严厉、寡味和乖戾，养成她的自卑、敏感和早熟。母亲过世后她把自己整个担当起来，一个人住在原先的老房子里默默生息，辛酸、孤寂自不在话下，不说别的，单是半夜里水管爆裂喷水，她被浇得浑身上下水淋淋，也硬是站在水中用手巾堵了大半夜。直到楼下邻居来问，她的胳膊几乎成了两条木棍，连门都不会开了。
父亲有时送些钱和吃的东西来，她便满足了。她从没想过要同父亲诉苦，她早已习惯了没有父亲的生活，学会了在困苦时把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感受一种假想中的依靠。
在情感上她是饥饿的人，多年以来在母亲的高压教育下，使她长成了一枚石榴果，内里有着无比的精致内蕴，外表却粗糙朴拙，一副混沌未启的样子。
她老是觉得自己是瞒着母亲偷偷长大的。她也有她的精明，母亲健在之日，她把自己含成一个苞，其实在她瘦板板的胸脯下早已跃动着一颗女人的心，阴柔而乖巧。而今她开始大胆地把自己开得蓬蓬勃勃，因为她胡白她也有她的美丽，她也需要爱和赞美。
骨子里，她想她是象父亲的，是个多情善感的人。她记得五岁那一年的一个雨夜，母亲劈面把一把剪刀扔到父亲脸上以后，父亲就再也没有回过家。一直以来母亲把对父亲薄幸寡情的痛恨移植到她身上，那张酷似父亲的面孔常常被母亲掌擂。两年前母亲车祸身亡，她也哭得哀哀欲绝。心中对母亲，自幼是惧怕多过责怨，及长懂事后是怜悯多于恨意。父亲肯管顾她让她着实意外，这么多年了，父亲当然又结了婚，且有了另外的子女，但她还没有成年，这是一；其二是父亲还负担得起，她一年的生活费用不过是父亲几张国画的价钱；那另一层的缘故，也许是父亲心里对母亲的歉疚，以及血液里对她的那份无可奈何的爱。
他这两天很生自己的气，因为他如中了邪似地不由自主，完全没有常时的理智和清醒。
那天他去看她，恰巧她刚洗过澡回来，打着赤脚半倚在床头梳头发，他起初还太太平平地与她说话，一低头看见她的足趾，贝壳粉色的一粒粒，似蚌壳里没长成的幼珠，娟白的足踝纤不盈握。他不禁心猿意马起来，忽然间就红了脸。她还没有觉察到，嘴角带着盈盈浅笑，娇痴无那地说着什么。几茎黑发拂在玉一样的脸颊上，还在滴着水珠，他几乎忍不住想伸出手去揩。他很懊恼，暗中用力掐了大腿一把，同时也恨起他来。他觉得她身上似乎有一种怪异的力量，在把他往燃着野火的荒原上赶，想把他烧成灰烬。而更让他恐慌的是他竟无力阻止自己迈向危险的脚步。
趁着疼痛的当儿，他急急忙忙逃一般地离开病房。
这一天就这么毁了，无论做什么，她的足趾总在他眼前晃动，晃得他胸闷气短、心慌意乱，忍不住地想入非非。在他眼里她的不解风情变成了风情万种，连一些不经心的举止，都充溢着天真的诱惑，令他想起《啼笑姻缘》里的沈凤喜的样子，素朴的蓝布学生旗袍下露出一截鲜红的里子，老实中带着妖娆。有时他也讶异她不象个写实的女人体倒象一缕诗魂似的身体，虽没有绰约的风流，却多的是随意可见的动人心处。
做了这么多年内科医生，对他来说，人体没有任何秘密的或不可告人的部位。而且他已结了婚，做了父亲，可是他仍然无法解释自己对她的心态。
他知道他不该这样，他有妻子、孩子。他和妻子是大学时的同学，他们同窗六年，结婚七年了，这种感情不是这个瘦小的女孩就能动摇得了的。难道这就是人所谓的“七年之痒”？他犹疑地剖析自己，不知道这一切是否归咎于他和妻子的长期两地分居。妻子当初毕业后分回原藉，他们相隔千里却仍旧坚持缔结连理，而全然不顾随之而来的牛郎织女的艰苦生活，这样的爱情在这样的年代也算得上是坚贞的了。
他感到愧对妻儿。他知道自己不是个冲动的人，他耐得住寂寞。令他害怕的是他担心自己对她的感情是不健康不正常的，如果单单是由于性倒好了，偏偏又不止如此。他忽然间感到很紧张，一种莫名的恐惧感攫住了他的心。
出院了，带着那本卷了皮的《石头记》和几件换洗衣服她回到了家，她一个人的家。她没有告诉父亲，用结帐剩下的钱买了一只鸡，洗过澡，喝了鸡汤，躺在干爽洁净的衾褥间伸展开四肢，也自觉如新人一般。
早在她出院前他就提前休假去探亲，她明白是怎么回事，她不怪他。他的年纪是她的两倍，这她不在乎，她甚至不在乎名分。
母亲早已不在了，再没有人管制她，这一身一体都是她自己的，就算用父亲的钱，也用不了多久了。她清楚自己的病，她也怕，没人的时候一个人怕至捂耳尖叫，奈何命是如此，到了这步田地，她决定任性一次。
她记起他走之前的一个晚上，和她对床的老太太在半夜里给抬了出去，护士随后就来给床换上新床单，雪白的新床单刺得她双目巨痛。她把嘴唇用力咬在两排牙齿之间好使自己别尖叫出来，却不知早已咬出了血。他忙过一切后急煎煎地跑回来看她，见她赤着脚站在地当中不停地发着抖，双唇还流着殷红的血，就忍不住弯起食指去揩那唇上的血迹，她站着不动，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接下来他也不知为什么，就叹息着把他的唇压在了她颤抖的唇上，她小小的身子就捧在他的手臂里了。这一举动把他自己也吓得呆掉，第二天他就不辞而别，休假去了。
几天后，她执意去办了出院手续。
一个多月过去了，他憔悴着拎着皮箱来了，她给他开了门，接过皮箱摸摸他参差不整的胡子，温柔地笑了。
他给她带来一只白色的北京狗陪她解闷，这只狗长得怪样子，左眼处一圈黑色的毛，象被谁打了一拳，她给了它一个趣怪的名字，唤它“乌眼青”。她宝爱它，把这只狗当做活信物般。因为他总是说他不过是送一条狗来就被“劫持”了，她也就笑着不揭穿他的司马昭之心――“送狗来也不用拎着自己的家当”。所以她说她得感谢“乌眼青”，是它把他带来的呢。他总是说她象只狐狸一样爱吃鸡，有时候她炖鸡汤大家喝，他俩在桌上，“乌眼青”在桌下，都喝得唏哩呼噜的。有时候他和她出去闲逛，他给她找好吃的点心，牵着她的手看着她吃。她从不习惯在街上吃东西，但因是他买的，心里就很欢喜，勾着头红着脸吃完，就把手上的油渍揩到他的牛仔裤上去，他就摸摸她的头疼惜地笑一笑。
有时候两个人去看电影，找一家放映老片子的红院，坐在大片空位中去体味另一场人生。她往往撑不住，就枕着他睡着了，散场后他挟着她回到她的小屋，她睡床上，他睡沙发。早晨她醒来，坐在他跟前的地板上看朝阳浴着他熟睡的面容，感觉非常非常幸福。
她习惯打赤脚，连丝袜也懒得穿，足尖总是冻得冰凉。有时候两个人光着脚在地板上跳慢舞，她穿着他的大衬衫当睡衣，露出两条羚羊似的长腿，揽着他的脖子，随着音乐有一搭无一搭地晃动着身子，俏皮起来，不停地往他的脖子上呵热气，弄得他痒酥酥的，这时候他会用双臂牢牢地箍紧她，紧得象要把她挤进身体里去，给她以更生的力量。有时候他的手掌里握着她的脚给她暖着，说起第一次给她做检查时她的窘态，她总是咬着舌尖，吃吃地笑得红透了脸。
他瞧着她的赤脚，便联想到“婚姻象一双鞋”这句话。她当然是个天足之人，再也不肯穿这双鞋的。而他却中途走私，褪了那双是庇护也是负累的鞋，做了裸足之人。
他清楚与她共舞这一场，随之而来的伤害和毁灭是他倾其一生也无法恢复的，当初他还挣扎着不知是否赌这一回，而今他却纵身投入，整个人跟着她殉掉。有时候他说我回去离婚，她也不当真，说算了吧何必呢多此一举。两个人一起看张爱玲的《心经》，她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她觉得她就象那个爱上自己父亲的女孩子，无意间把他当作恋父情结的实施对象，引诱了他也被他引诱了。
有一次父亲来看他，见床下有一双男人的拖鞋，就坐下来抽烟，她坐在父亲的对面低着头啃指甲，父亲见她发起牛脾气抵死不开口，抽了几棵烟便站起来扔下一迭钱说“随你吧”就走了。她把父亲送下楼，回身就呕出一口血来。
她变得愈来愈瘦，坐在他膝上羽毛一样轻，她的瘦象在说明病情。
他也跟着瘦，心焦得要碎掉。她有时打量他嗔道：“人家现在病着，瘦了倒也罢了，你又没病，怎么也陪着瘦？”他仍旧往眼睛里续了更深的暖意凝视她，不答话。她瞅他半晌，忽然很想跟他生生世世的亲，想得心都疼了，迷惘间不知再往下的日子该怎么活了。
他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把她当成小女孩一样的宠，不知道怎么疼好似的。下了夜班就拎着菜篮子跑市场，不厌其烦，不嫌其多地大包小裹捧回来，照着食谱给她做吃的，她承他的情用力地吃，吃完了偷偷跑水池边去吐，吃进多少吐出多少，随后就惨白着脸捧着胃跪到地上缩成一团，冷汗把头发都濡得精湿。他就知道那一天不远了。
他给她洗头发，洗出一头石膏似的沫子，她把一团团的白沫子堆在他下巴上扮圣诞老人的白胡子，那白沫子灭得很快，一下子就消失成一滩水渍。她看着那水渍好玩地笑，他就在她身后滴下泪来，眼泪掉在那泡沫上，“噗噗”打得一阵响，象泡沫碎裂的声音。
她不知道，连他也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就睡去了。
她把她生命中最后一口血呕在脚背上，那血迹似只拓印在白绢上的艳色蝴蝶，仿佛随时能够振翅欲飞。她的足趾，蚌里幼珠一般粉似的足趾，早已失了颜色，变得青紫。
那天夜里他守在监护器旁看着她，端详她眼尾斜斜上飘的凤眼，那抹水色的唇，小巧精致的下巴，仿佛有似曾相识之感。最后他忽然发现，她平静舒展开的脸容竟活脱脱象一张幼狐的面！她十八岁，十八年的光阴对她来讲总也是一段岁月。不管怎样他感到庆幸，在她有限的十八个年头里还给他留了一年，三百多个足以让他回味一生的日子。他觉得这是个报应，一个他为她父亲担当了的报应。无辜的是他的妻儿，却也无处代他们去讨个公平。这样的人生！
这以后那家医院就找不到他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有人说他出国留学去了，有人说他辞职与妻儿团聚去了，有人说前几天在街上还见过他，怀里抱着一只左眼一团漆黑却全身雪白的怪狗，脸上挂着迷迷惘惘的笑，他并没有理睬与他打招呼的人，那人便不大肯定遇见的是他。总之没有人再关心他的去向，这个世界这么匆忙，人们都忙着制造生活里的悲喜，谁还去注意这两个不起眼的小人物。
没过多久，他们留给这个世界的一切就被蒸发掉了，剩下的结晶体是一种干涸血迹的锈红，就算我是个天生说故事的人，我也描绘不出它的滋味来。请宽恕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