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知道我爱你zt

孤影随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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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0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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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个既不象小说也不象散文的东西,好像也没有太多的人生大义在里面。也许就是一个人的自言自语罢,闷得久了,就自己和自己说说话。把它们写下来,是为了给同样郁闷和寂寞的人看的。总有一些这样的同类吧。可能我写的,在你的胸腔里会有一些回音――因为我也听到了你的孤独,和我一样。
  ――题记
  
  一
  
  没有人能让泪水流出我的眼眶,
  没有人能让痛苦涌上我的心头。
  明天的太阳从山尖升起,
  明天的我在清晨醒来。
  
  ――美国民谣
  
  我在上大学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出国,因为我学的专业是中文。现代社会多实用呀,人们普遍认为,在大学里学中文的人简直就跟什么都没有学过一样。你说,一个中国人想在中国混,谁不会中文呀。连我过去的男朋友都说,殷拂,你学个什么不好,要学个什么中文系。――这一点让我非常自卑,跟人说起自己的受教育背景的时候,总是羞愧得就跟自己没上过大学似的。但是,后来当我遇到在北大学波斯语的Albert的时候,我才发现,用四年大好青春来学习一些也许一辈子都无用的东西,还不如学学咱中文呢。
  想想来,在大学里我们都干嘛了?据说中文系是我们学校里唯一一个在大一的时候不用学高等数学的专业,这让我们本来就很好混到手的大学文凭失却了最后一点风险系数。这就必然使我们的学习生涯从“好混”蜕变成“鬼混”,而且,混到天长地久,混到海枯石烂 。我们当然没有多么刻苦地钻研我们的专业知识,所以,当我们回首那四年的时间的时候,常常异口同声说一个词“差它(蹉跎)岁月”。故意要把“蹉跎”念成“差它”是为了进一步强调我们这些学中文的有多么的“差它”呀。看看那些理科院系的同学们,人家以每天读十几个小时书的壮举表达对一切水性扬花行为的深恶痛绝。结果呢,那么高深的学位,人家拿了;人家在大学四年里还顺带考了托福,鸡阿姨什么的。说起来也不知道谁是谁的鸡阿姨,谁托谁的福,总之人家丰富多彩地填满了大学生涯,哪怕说自己偶尔的胡闹,都能说出诸如“在实验室里用高压灭菌锅来蒸田螺”一类的新鲜玩意,你想说人家不牛都不行。人家这只脚刚迈出校门,另一只脚就跟着要揣开国门了,哪怕在国外洋插队,人家这几年是多么有事半功倍呀。差距一下子就突现了出来。而我们学中文的人呢,别的不说了,就说学个英语吧,我们在考英语四级的时候一致认为,前半部分是带着耳机收听外星人的谈话并做一些记录,后半部分是用外星人的语言总结地球人的感想――总之是考场出来看谁的秋波都成了秋天的菠菜,一般都要考个几回才能侥幸捡个及格回去。这是中文系的特色――学好本国的语言文字就排斥外国的语言文学,多么专一呀。我们系学生的英语四级的及格率永远是学校的老大难问题,都不知道这四年一千多天时间里,大家有几天是在做一些风花雪月之外的正事。弄得校友聚会的时候,除了讲讲自己的拖拉机心得、拱猪秘诀之外,就只能硬撑着不要脸地炫耀“谁谁是我的第N任男友”,以示自己在那个时代里,痛、并生活着。
  
  那一年我们班学中文的有13个女孩子。现在过了10年,混出息的也应该有13个吧。――看你用什么衡量标准了。当学生的时候,我们13个人从来没有凑整齐了来完成一件事情,或者集体出现在一个场合,包括历次考试以及最后照毕业照的时候。我们那么缤纷地过了大学四年,出了校门就更加五颜六色地书写我们的履历了。去年夏天我回国,辗转着邀请了几个在北京的同学一起吃了顿饭,结果,发觉每个人在现时现代都可圈可点。A是毕业后分回河南老家了,后来因为找了一个北京的男友,就应聘到北京的一家党报,现在也是一个专栏的主笔了。这是不满现状奋斗型。B一毕业就开始和男友做生意,据说没少挣钱,反正4年后她考到北京读研究生的时候,顺便还在北京买了一套房子,毕业后在一家共青团报纸工作,也是大拿了。她是曲线救国执着型。C嫁了一个博士,毕业没多久就作为家属去了日本。她算眼力好,找了个有前途的原始股,属于相夫教子贤淑型。D毕业的时候是在一家媒体搞行政工作,难得人家10年如一日在那个乏味的岗位上不挪窝,如今也是领导一级的任务了。她是春耕秋收勤勉型。••••••总的感觉是我们这些学中文的人,中文系的文凭也没有太亏待我们,大家好象都安居乐业了,除了我和晏旗两个还比较动荡。
  那天,晏旗没来。本来说的她要来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临时变了卦。有人就猜测说是晏旗不太想见到我。
  关于晏旗的说法有很多,推而想之,我这些年不在中国,那些认识我的人聚在一起说到我的时候,一定也充分发挥了一个中文系毕业生的添油加醋的特长。
  
  怎么说晏旗呢?
  我对她有成见,所以,在我介绍她的文字中必然会出现我对她的傲慢而形成的偏见。是什么偏见呢,更准确地说应该是鄙夷,有点类似于良家妇女对青楼女子的不屑。这当然是我的个人看法了,就象那些网管不力的网站刊登出来的自由论坛上都加着一句话说“纯属一家之言,不代表本网站观点”一样;但是,综述可能有感情色彩,陈述还是比较客观的。你可以以你的价值观来保持你清醒的鉴别力。
  晏旗是我们班唯一一个告别了高考的压力之后,在大学时代仍然好好学习英语的。尽管我和她互相不喜欢,但是,我不能不承认她对英语的执着以及对英语国家的执着。
  晏旗在大一下学期的时候就把我们要赴汤蹈火三、四次才能勉强过关的英语四级给过了,而且过得很轻松,考了75分――她的这个记录在中文系保持了3年,直到大四的时候我以88分的成绩取而代之。大二的时候,晏旗和她青梅竹马的男朋友分了手,那男孩还专门从河北跑到江城来想挽回他不可能挽回的爱情。事实上,晏旗早就和一个在我们学校进行出国前外语培训的高干子弟好上了,那个高干子弟既不高大也不精干,委委琐琐的,总是跑来用他瘦弱的肩膀来给晏旗她们一寝室的人打足开水,似乎以此来证明他虽渺小但足以依靠。他们好象信誓旦旦说过要在大洋彼岸共创美好人生一类的豪言壮语,那男生还寄来明信片上写“因为没有你的陪伴,我看美国一点也不美”一类的甜言蜜语。不过那个男生出国没多久就爆出他们家的巨额受贿丑闻,党报加上小报都来讲这件事情,全中国人都知道了,晏旗当然也不例外。晏旗肯定不会让自己白纸一样的人生有那么浓墨重彩的污点。如此收场虽然有些意外和难看,但晏旗也未见得有多伤感。大三的暑假她去北京实习,很快就和一个著名的留美归国的青年科学家谈上了恋爱,大四的时候她干脆就以实习的名义在系里做了个交代,自己则正式在北京的一家四星酒店工作了。据说在我们刚毕业大家一个月工资都还只有三、四百块钱的时候,晏旗就已经每个月花2000块钱请一个外教来一对一地训练她的口语了。他们说晏旗甚至可以一句话的工夫就分辨出说话的人带的是美国南方还是北方的口音来。――那真是本事啊。现在我在国外5年了,也只能分辨出非英语国家的人说的口音英语。晏旗的听力能有这个高度,如果不是被人浮夸那就真是还有两把刷子,至少在耳朵的构造上是这样。我表示怀疑和有所保留地佩服她。
  参加工作2年后,晏旗在酒店辞了职。她受聘于一家国际知名的外企,这个企业曾经是晏旗工作的那个酒店的长租客户。他们把晏旗送到美国总部培训了一年,等她再回中国的时候,已经是海归首代的身份了。不知底细的人还以为她在国外怎么也是拿了博士以后才当上洋买办的。晏旗也很支持这样的误会。我们曾经在一家时尚杂志上看到对晏旗的专访,那篇文章说事业有成的晏旗今年35岁,从中国到外国,她经历了那么多,却是保养得那么好,看上去最多25岁的年纪。在这个满纸谎言的文章里还附有晏旗的照片,她那张涂满了名牌颜料的脸上堆砌着她那千锤百炼的笑容,她就那么不害臊地用本来就只25岁的年轻演绎着所谓35岁的少嫩,真是美丽得让人惨不忍睹。当时我看着晏旗的照片就觉得她红扑扑的脸笑得象只番茄――明明是蔬菜,还硬是要充做是什么水果!
  晏旗至今也没有结婚。她那个象电影明星一样著名的青年科学家男友也仍然单身。但我们不知道这两个人的孤单有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关于晏旗的绯闻男主角有很多,大约都是一些功成名就的人士,反正互相利用一下闲置资源也合情合理,我们对此不支持、也轮不到我们来反对。只是她的那些风花雪月偶尔也和我的历史故事打那么一点擦边球,就让我有那么点吞了个蚊子的感觉。不过她也没有明白地和我正面交锋,我就是觉着恶心也无法把呕吐物发射到她的脸上。人家晏旗就那么骄傲地生活着,在北京置了宅子,买了车子,养了条名贵的狗,有事没事就大洋彼岸飞一趟,还只坐商务舱的。
  前年“9•11”之后,晏旗工作的那个国际连锁的奢侈品公司破产了,晏旗失了业。我们的校友通讯录里一直还是保留着的是她以前的联系方式,大家不知道她现在确切是在哪里发财。但是,可以肯定,晏旗不会让自己荒着的。她知道在25岁的时候就给人家讲她岁月沧桑的故事,让你惊讶于她在沧桑之外的艳丽。等她真快到35岁了,你可能听到的是她的年轻版本了,没准走哪儿都装嫩,让你感叹她才是浓缩人生精华呢。她的工作状态和中文系无关,但是她的人生走笔,每一步都是大家之作。
  晏旗很“不幸”,她的很多个人奋斗故事都碰巧让我知道了――不是我着意要去打听的,是它们硬要往我的生活里乱撞乱闯,让她的活色生香搅得我心烦意乱。
  ――都是男人女人之间的那点破事惹的祸。
  我自然会在后面的写作中让你看到她的“奋斗”和挣扎。
  这次回中国,我是很想见见晏旗的。我知道我对她的很多偏见来源于小女人的私心,但谁叫她那么招眼呢?
  凭心来说,晏旗是我们那几届毕业生里为数不多可以被评价为“人物”的人物了。
  
  我和晏旗最大的共性就是我们选择了有挑战、有变数的生活,我们看不到自己的未来。我们也不想在现在就看到或者能够猜到自己的未来。
  晏旗上中文系,那是命。我们是1989年入学的。那一年,因为众所周知的社会原因,全国的名牌大学都大量压缩文科大学生的招收指标。所以那一年的录取分数线出奇的高。晏旗是因为分数不够,被划拉到中文系里的,所以,她从上大学第一天起她就立志要出国。我和她不同,我心甘情愿地报考了中文系,愿意笔耕几十年在身后换来一个文学家的谥号;还美滋滋地做梦,以为自己出了中文系就是当代女曹雪芹呢。我,真的是做梦都想不出自己出了国门还能够干什么。你说,我的英语还不及人家一个土产的叫花子说得利落呢,我上人家那里干什么混去?
  我呢,上学的时候好好学习,天天上当。我说的学习是学习课本之外的知识,上当指的是上那些甜言蜜语的当。我记得大四的时候,那些保研的人过着猪一样好吃懒做的日子,找工作的人过着狗一样低三下四的日子,考研的人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而我呢,就过着一种没心没肺的日子。我对学校、对今后的工作单位都无所求呀。到毕业的时候,不小心还得了一个优秀毕业生的称号。有好几家单位看上了我那个优秀毕业生的衔头,要我。大概也是去干文秘一类的工作。他们要找一个踏实可靠的人。那我是可靠啊,不在外面惹是生非的,提前进入末流作家的状态,没事情就窝在寝室里,看闲书,睡懒觉,天天晨昏颠倒的。一般来找我的人都知道,我不在寝室里,就一定在回寝室的路上。据说那些看上我的用人部门里,甚至还有总参情报局。当时系里的党副通知我去面试的时候把我吓了一大跳。我还能参军呀?还去情报部门?天!就凭我的近视眼?就凭我痴迷的文学理想?我深知我绝对不是一个好的办公室文员,即使表面上看着象。我当然不想因为我个人的原因导致最后用人单位对我们母校一切毕业生的失望,以至毁了之后数届师弟师妹们的大好前程,所以,带着一世界人的不理解,我自己拿着我的派遣证在人才交流中心备个案,然后回了家。
  ――我在毕业的时候砸了铁饭碗。
  
  1993年的大学毕业生,是最后一届由国家统招统分的,不说我母校那种名牌大学了,就连那些市属的大学毕业生当年都稳当当地有铁饭碗可以端着。所以后来在给人介绍我的履历的时候,很多人都对我的文凭的真实性表示怀疑。哪有正正规规从W大学毕业后却没有一个正经工作干的事情呢?我们国家的高等教育还没有普及到每一个无业游民身上吧?――可我就是这样特立独行。我相信成功的人一定不是随众的人。我就这么理直气壮地让自己做了一个念完大学都还不能自食其力的人,一点惭愧都没有。
  为什么?也许可以说还是为了所谓的文学梦。我那时脑子里头一根筋,象只核桃,你想敲都敲不开。我们上大学的第一堂写作课就得到训诫说,中文系不是培养职业作家的地方,但是,老师紧接着又如数家珍地说我们系里的师姐如何获得过全国中短篇小说一等奖、如何成为现在的省文联、市文联主席。他们的教育是为了达成怎样的一个教学效果,我到现在也没有想明白,不过看看近几年的同门师兄师姐的表现就好象不难得出结论来:就说要能找到别的饭碗就不要去做什么作家。我们88级有个师兄叫裘华中的,被誉为是“新生代”代表作家,这些年也就属他坚持不懈地写了一些小说,虽然那些文字和他的长相一样庸俗地可以。但也就他这么一人填补了中文系毕业生中的“作家”就业空缺。其实,我一直很想超过他,起码日后在中文系的名人榜上贴我的照片肯定比贴裘华中的照片要爽心悦目一点吧――我的这点集体自豪感还是有的。我没他那么招摇,比如写个什么《夜晚的自白》还一定要和什么影视大鳄扯上关系,说人家用多少多少万买断了他的独家版权,还要请许晴还是宁静一类的名角来主演――舆论都造了半十年了,可还没见人家影视大鳄正式开机。既然我不做这种丢人、但不现眼、倒可以出名的事情,我就在暗地里使劲了。
  所以,我就想做一个自由职业者,这样可以悄悄地专事创作,等待一鸣惊人。
  那时候我觉得,把自己逼到绝境上可能就是坐看云起的时候了。起码,你一个名牌大学的中文系的毕业生,不参加工作就在家呆着,不呆成一个知名作家说得过去吗?
  事实证明,这个借口不堪一击。
  
  我在家呆了一个月。
  其间,我父母对我的态度从纳闷到郁闷到苦闷,让我很难过。在社会各个方面的舆论批判下,我深刻体会到,好眉好貌的一年轻女子,要想安静而孤独地在家蜕变成一个专业作家,期待着成为一个知名作家,那她除了有病、还是有病。
  眼看着离知名作家还有遥不可及的距离,又看到窗外热火朝天的社会主义建设场景,实在不忍心只做一个旁观者,于是,我就应聘到一家电台当了主持人。主持一个谈话谈心节目,略带娇嗔地倾谈,就象小时候我看《中国少年报》上开的那个“知心姐姐”的专栏那种性质。有一份社会职业的感觉很好,而且,在那个节目中我拥有了一批固定的听众,找到了一种被信任、被依赖的感觉,很有一点带着小虚荣的满足。我父母甚至希望我能借着这个工作正式把组织关系调进那个单位,重新抱一个铁饭碗回来。很遗憾的是,这职业也短命,我在一年后辞职了。我不想一成不变地、每天在密闭的直播间里、对着一群看不见、又不认识的老面孔说那千篇一律的开场白:“深夜的人,是最真实的人”••••••
  之后,我去了北京。象许多文学青年一样,我们把北京当成自己的淘金地和避难所,以为呼吸着那里浓厚的风沙就能熏陶出更高深的文学境界来。
  
  我去北京最关键的理由还是因为裴俊。
  裴俊大我八岁,是个不大不小的商人,他的公司在北京和其他一些省会城市都有办事机构。他们企业是我做的那个电台节目的冠名单位。我在他到江城出差的时候很自然地就认识了他。他说他们公司企划部赞助我主持的栏目就是因为我的声音很好听,很有亲和力,就象他的企业定位。不过,他本人更喜欢我不说话的时候,他觉得那才更有亲和力。我就信了,在和他最初相处的时候,很节约我的口水。而且,抿我着嘴的时候也可以让他不那么注意我的一口虽然经过漂白但也偶露峥嵘的四环素牙。我知道,和这样一个看上去很有涵养、很淑女、很斯文的我在一起,他不会觉得丢人。
  裴俊有点钱,具体在小数点前面有多少个零,估计他自己也不一定确切知道,但他知道该怎么用些小钱来收拾自己,无论是外表还是内在。这让我也很有面子。他舍得在我身上花钱,而且花得不庸俗,不着痕迹。比如我说我喜欢金庸的小说,他就用特快专递给我邮一套36册精装版的金庸全集。又比如说为了见我一面,他坐早班飞机来江城,和我吃个中饭以后又坐飞机回北京。他这么做让我很受用。我喜欢这种象梁凤仪的财经小说中才有的生活场景,在现实中享受超现实。
  裴俊身上有很多值得一提的优点,但那些优点好象不能成为达到某一种结果的必然条件。我说的结果就是我和他后来谈恋爱这件事情。天知道他哪一点上就迷住我了。很多人都说我是看上了他有钱。我不这么看。他要是傻有钱的那种人,我肯定也就敬谢不敏了。我虽然也爱钱,但还没有爱到拥抱一个男人的时候就仿佛拥抱一堆钞票那样执着。所以我说我喜欢他的血肉――他在钱之外的那些有血有肉的样子。
  总之我就那么任性地喜欢上了裴俊,日久天长还发现他全身上下都是我喜欢他和我必须喜欢他的理由。
  有一天,我问他说:“假如我非常喜欢悬崖上的一朵花,而你去摘的结果是百分之百的死亡,你会不会摘给我?”
  他马上就回答我说:“亲爱的,我不会去摘,你听我讲我为什么不去摘的理由。你出门总是忘带钥匙,我要留着双脚跑回来给你开门;你在自己的城市里都常常迷路,我要留着眼睛给你带路;你没有什么朋友,担心你患上自闭症,我要留着嘴巴陪你说话;你总是盯着电脑,健康已经磨损了一部分,我要和你一起慢慢变老,给你修剪指甲,帮你拔掉让你懊恼的白发,拉着你的手,在海边享受阳光和沙滩••••••还有,我坚信没有一朵花,能像你的面孔那么美丽,所以,我不舍得为摘朵花而死掉,在我不能确定有人比我更爱你以前,我怎么可以死去呢?”
  裴俊就那么坦白地跟我说他爱我,那时候我很傻,也就明明白白地问他:“我怎么知道你不是骗我的呢?”
  这个有钱又有闲的男人立刻说:“那就让我骗你一辈子吧!”
  ――现在想来,这些台词真是悦耳啊。就算是写作了一辈子的人,他创作的甜言蜜语也不一定比那些只会在支票上签名的人说得更动听。就好象一个笑话说,一名好奇的美国游客在特拉维夫有名的曼尼教堂前问导游,这建筑是不是以世界著名作家托马斯•曼尼的名字命名的。导游回答说,不是,它是以费城的费莱克•曼尼命名的。美国人很奇怪,追问说:“真的吗?我可从来没有听说过他,请问他写过什么?”导游回答说:“他写过一张支票。”
  道理如出一辙。
  
  之后,裴俊跟我说你到北京来吧,我们不要老是这么两个城市牵扯着,我就当圣旨似的听进去了,并且针对各个方面找了各种不同的理由来解释我北京之行的动机,说给别人听也说给自己听。比如,我跟电台那边辞职说我想到首都发展那里天地更广阔,我跟父母说我要到北京去那里有我的爱情,我跟我的同学童涛说我在一个无比辉煌灿烂的夜晚让一个男人用眼神挖走了我的灵魂我只有跟他去北京这样才能够灵肉一体。
  我贫不贫?有中文系高才生的感觉吗?
  ――我这么隆重地把自己扔进所谓的爱情里,因为我对爱情是有规划的。裴俊是我想要的那一类人。
  其实,并不是从北京起,我才诞生出爱情。你想呀,人家晏旗从大一开始就如火如荼地恋呀爱呀,我能是那么老土、不跟进时代的人吗?
  
  
  二
  
  谢谢你以当年的面貌在我梦里出现。
  我复何求?多年来你的脸孔在我的脑海心田萦绕,你啊,等你入梦我等了多少年。然而,在梦里,我俩未通一语。
  为什么我不在梦里告诉你,那个你从未晓得的秘密?就是在我与你分离的前几天,我都是针线密密缝,为你缝一件白色的浴袍。在浴袍的带子里面,我绣下了我爱你三个字,假使你念我之情穿到带子破烂的那一天,你会看到我爱你三个字――只可惜,浴袍我没有缝完,也没有给你。
  ――林燕妮《昨夜梦魂中》
  
  
  我在念高二的时候喜欢一个叫武筱强的男同学,很认真的喜欢,不是单相思的那种。那时候我15岁。我们互相之间都说过“我爱你”,象做贼一样地拉过手,甚至还简单地假想过未来的婚嫁问题。以前,我一直不敢承认,因为怕被别人说我早恋。我一直认为社会上的人看待早恋的学生就跟看待工读学校的学生一个道德尺度。最近,看到那么多写高中生活的文字都描写了那么赤裸裸的高中恋情,而且个个都可歌可泣的,我才敢抖落出自己的那点陈年老帐来。现在我写起这些感情来,波澜不惊的,但在当时,那也是死生契阔的啊。
  武筱强比我高一届,他在1988年考上了南京的一所大学。我在第二年考上了江城的这所大学。是距离,也是其他很多原因决定了我们年少的爱情的无疾而终。直到现在,我还清晰地记得当时喜欢着他的那些细节和那些感觉。我原来以为我的生活中没有他我会活不下去,但是到今天,过了这么十几年几乎和他无关的生活,我过得也不差,我就明白了,爱情被忽略的时候,自然有它被忽略的理由。只是偶尔想起他的时候,一下子就被拖进了一个带着一种色彩的记忆里面,那里面有真实的我和真实的他在那么一种不真实的色彩里面给现在的我表演着我的曾经的爱情。累极。倦极。眼泪可以随叫随到。眼泪当然也可以闭门不出。武筱强很早就结了婚,不知道是不是奉子成婚的原因。好象现在他的儿子都上小学二年级了。在我知道武筱强结婚的消息的时候,我在家发了一天的呆。当时我特别想去搅乎一下他的婚礼。后来,我妈妈问我,要是武筱强以后婚姻生活不幸福,他回头来找你,你还要他吗?我想都不想就回答说,当然要。我妈妈叹了一口气说,我养了你20年,怎么一直没发现你这么没志气?!
  高中毕业后,我和武筱强一直在汉、宁两地断断续续地交往着。我不傻,能感觉到他和我之间牵扯着的东西越来越少,但我不敢用我自己的手来剪断它。我当它是一种存在,是我自己选择的存在,我就要尊重它。一直到大三的时候都还掩耳盗铃地认为武筱强是我的男朋友,总有一天我要嫁给他。当时也有一些男生追我。我给他们的印象大概就是一个不懂风情、不谙世事的女孩子。其实根本问题是我放不下武筱强,而且周围也没有人知道有这么一个让我放不下的武筱强。我因此在中文系女生那如火如荼的爱情盛事中显得别致。我知道那时我唯一出众的就是我的清白,感情历史非常清白简单――这就让一些自以为是的男生们有一种在上面要涂抹一点什么的愿望。象晏旗那样老到、复杂的女孩子不好对付,那就找象殷拂这么单纯的女孩子好了,追到手了,也是包了一辆专列的感觉。
  有一个和我同年级的学金融的叫童涛的对我殷勤备至,他对我的那些触手可及、并且有血有肉的好让我也快喜欢上他了。
  我就跟他说了武筱强。
  我说武筱强是我的一个梦,一盘没有下完的棋。
  童涛说,那我陪你下完它吧。
  当天,童涛就买了两张到南京的船票,他陪我去找武筱强。
  
  其实我都能够想到结局。但我想看到结局中的每个细节和各自的表演。
  到南京的那一天,很早,5点钟吧,公交车都还没有开出头班。天空中一直下着很大的雨,我自虐一般地淋着雨往前走,童涛也就陪着我淋得象个水鬼一样。
  终于找到了那个大学,找到了武筱强的寝室。我在他的寝室门口酝酿了好半天情绪,我害怕我真的见到他的时候我会失控。但是寝室里他的床铺被蚊帐包得严严实实的,一看就是主人长久外出的情形。他的室友说他去他老婆那里了。说他们现在是写毕业论文的时候,大家的时间安排上都比较灵活,武筱强可能要过几天才回来。我象把灌满了雨水的伞一样呆呆地站在武筱强寝室的门口,我身上的雨水就那么迫不及待地找着地心引力要摆脱我。我那样子一定狼狈极了。他的室友说你进来吧,又问我要不要留张字条。我想了想,还是走进去写了几个字:“武筱强:我来过了,你不在。我走了。殷拂”这一腔废话其实是说给我自己听的。更确切地表达应该是:武筱强,我来找过你,我想找你要我们的未来,你不在,我知道你不会给我了。那我就从你的故事里走开了。
  我一点都没有悲伤的样子。因为我已经用三年的时间分解了这一刻的悲伤。
  我满脑子里就装着三个字:“他老婆”。在大学里确定了恋爱关系的男女都可以老婆老公的乱叫,但是我听到这三个字和武筱强联系在一起的时候,我还是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废墟,里面清晰地看得见的只有那三个字――他老婆。
  那天我突然就懂得了,生离,其实和死别相差无几,一样只能回忆对方,无法触摸。
  童涛一直在楼下等我。看见我那么快地下来,他也没有多问。我让他揽住了我。那天我真的很需要借他的肩膀用一用。
  然后我们我们一起去买了一只南京著名的咸水鸭吃。那鸭真是咸啊,我一辈子都记得。我就当它是失恋的味道了。从此之后,我的口特别重。因为有什么咸能赶上那天的呢?
  当天我和童涛就又搭船回了江城。
  从此之后的很多年里,我和武筱强之间就没有了联系。武筱强做得也很绝,连个回复和解释都没有,让我都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我的留言条。我还在暗处关注他,找一些知情的人打听他,在有事没事的时候想起他――但我知道,他确实已经不在乎我了。
  那一年,我看了三毛编剧的电影《滚滚红尘》,看到林青霞千里迢迢找到秦汉、却见秦汉和另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的时候,我的眼泪夺眶而出。生活中的我就象是这个故事的翻版。在这个电影故事里,还有我无法逃避的宿命,就是在许多年之后,林青霞本可以和另一个待她好的男人一起开始新生活,但是当她看到秦汉的召唤的时候,她就一定会不辞辛苦地追随过去,哪怕她堵塞在人群中,最后谁也没有找到••••••
  
  接下来的大学时代,我和童涛之间也没有更多的下文。
  我很感谢童涛,他帮我结束了一段没有明天的恋情,还帮我出了来回的船票钱。在1992年,我们一个月生活费只要100块钱就足够的时候,童涛那一趟为我花了差不多200块钱,这是很昂贵的一笔支出啊。到今天,想起这件事情的时候,我仍然觉得我占了他很大的便宜。同时,仍然认为,童涛是难得一遇的好人。但我深知,如果我这个时候接受童涛一定不是因为我爱他。那个时候我还是相信有一种要命的爱情的。我在等它。我不要披着爱情外衣的别的什么感情。有一种病毒叫爱情。我中毒很深。我知道,只有以毒攻毒。
  所以,我的大学四年,看了无数的爱情小说,我假想小说里面那些甜言蜜语就是一个我心仪的人从某一天开始起要对我做的一切功课。我天天预习着,期待着,还自己写些小破文章,不断强化着、演义着。
  童涛最后离开我的时候,表情很忧伤。
  毕业了的时候,大家都在火车站台上哭成了泪人。童涛抱住我,在我耳边说:“如果有一天你不开心,记得找我,一定啊。不要把我当成陌生人。”
  我问:“千里迢迢到北京找你?”  
  “我始终在,你一回头就看见了。”他意味深长的说。  
  他那温柔的眼神让我知道――他永远不会拒绝我。
  我记得在这样温情的场面里我还很俗气地跟童涛说那船票钱算我借他的,等我一参加工作拿了工资就马上把钱还给他。
  童涛说,不用了,做个纪念吧。
  如果童涛是个小气的人,这200块钱会成为他的一个教训,一个痛,一个为自己不值的巨大的疤。
  可我更相信童涛是个性情中人。那时候他还不是商人,不会用200块钱来投资一份感情。
  我问他,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
  他说,因为你值得。
  多美丽的五个字啊――“因为你值得”――遗憾的是,我当时没有珍惜它,所以我也被剥夺了再次拥有它们的权利。
  我只是跟童涛说他的这种执着会让他找到一个真正的爱情。
  确切地说,这200块钱,在那个时候,对他的意义,甚于我。
  在我写这些文字的时候,200块钱,对他、对我都不会稀罕了。
  但我们的生命里,有那么值得稀罕的200块钱,连同那天的雨,那天的咸水鸭,那天的湿漉漉的肩膀,永远不再重来。
  
  童涛毕业以后他家里人帮忙让他分配去了北京的一家证券公司。
  一年以后我因为裴俊的缘故到了北京,和童涛一起吃了顿饭。
  那天,童涛带来了他的女朋友,一个很漂亮的空中小姐。在柔和的灯光底下面对面地注视,我发现童涛其实也很英俊啊。看他们亲亲密密的样子,我就有点不自然了,仿佛童涛是我的旧情人似的。我就记起童涛的肩膀也曾经被我借来依靠过。只是我及时地归还了。之后也没有续借。
  席间,他女朋友去洗手间,我开玩笑说:“怎么,带女朋友来示威呀?”
  童涛说:“哪里的事情,她以前听我说过你,非要来看看,说要看看谁把咱家童涛折腾得半死最后还不要的。”
  我说:“你那么尊重历史呀,一般男生都会说是人家女孩子怎么怎么纠缠,自己怎么怎么摆脱掉。”
  童涛说:“我不是傻嘛,你才看不上的。不过,现在看来,当初那也是虎口脱险。你看看,你找裴俊这种大老板了。”
  我说:“我相信你也会成为大老板的,上福布斯富豪榜的那种。”
  童涛问:“要那时候我来找你,你要不要我?”
  我大笑:“说,要你来当我的小蜜吗?”
  童涛很解嘲地说:“不不,没那么高的要求,就申请能够做你的钱包就行。”
  
  之后的有一年圣诞节,我陪裴俊一起到王府酒店参加一个Party,在人群中再次看到了童涛。那时候,童涛已经从证券公司辞职了,他有一个自己的投资公司,募集了一些海外的风险基金,规模不小。我惊讶地发现,那天挽着他的手的,正是穿着盛装、浓妆艳抹的晏旗。晏旗的那袭薄纱披肩,我到现在想起,都还挥之不去。
  那一刻,我明白了,晏旗就是那种可以象一缕春风般走进男人心里的女人。她用那么明艳的美丽来焕发出的生命力,必然吸引你。
  那一刻,我有一点骄傲,你晏旗再怎么活色生香,找的也是我殷拂当年不要的男人。
  那一刻,我又有一点自卑,虽然有裴俊这样的男人撑腰,但我就是没有晏旗的那种张狂、夺目和灿烂。
  同时,我禁不住要感叹世界的小来。生活中的男男女女,不过就是那么几个有点色彩的人,然后,他们被贪玩的上帝拿来做一些荒唐的连线游戏。
  那天,我介绍裴俊认识了童涛和晏旗,只是那些背后的和他们和我有关的故事,我什么也没有说。
  那天,我站在裴俊的身旁,满脑子都被扯进那个带有特定色彩的回忆中塞得满满当当,除了和武筱强的那些过去,还有和童涛在南京的街上一起吃咸水鸭,和童涛吃饭时开的那些玩笑••••••我独自咀嚼这些过去,无人可以和我分享它们。
  于是想,来生做一株花,只负责美丽。
  
  当青春期成了香饽饽的时候,很多人都争着把生活撕开一道一道的裂缝,试图以一种最时髦的动人手法告诉你真正的青春什么样。记得我上中学的时候,很多男孩女孩争相把琼瑶小说里的经典句子抄在一个大本子上,然后,照本宣科地模仿童话般的幼稚恋爱。后来亦舒来了,把爱情童话打造得更出神入化,而我们的青春就该那样开始吗?是谁玩弄了我们的青春?我们已经分辨不出什么才是真实的自己。这就如同我们每个人的生活,当你希望关闭一扇门的时候,注定有别的开口已经洞开,我们躲避不了。其实大家都一样,处在青春的盲动里,我们甚至不知道怎么处理我们的情感、控制我们的肢体。
  当一切已经发生,我们也长大了,也学会回首了,可是来路却是一片飘渺。
  
  
  
  三
  
  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
  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
  后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
  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再
  ――歌词《后来》
  
  人活着是要有些勇气的。我说的勇气不是那种类似见义勇为的气魄,我说的只是勇气,比如异想天开,比如白日做梦,这都是要有勇气的。这个时代需要勇气――将聋子治成哑巴的勇气。象我这种学中文的人最有冶炼出这种品质的潜力,就象学历史还学得辍学了的  Carly Fiorina竟然可以作为CEO领导惠普公司的大业一样,以人们最通常的想像力岂能制造出这种事实?所以,如果有一天我被逼得一定要到一个计算机公司求职的话,当面视时要有人问我:“计算机可以煮咖啡吗?”我肯定不会犹豫,马上就回答:“别说煮咖啡,连炖鸡都可以。”――我就是靠这种勇气混到今天的,并且还有可能要靠这种勇气继续混下去。
  我说过,我从来没有想过我有一天可能会出国。就算是我在大四考英语四级能考出88分这样少见的优异成绩来,这也和出国没有关系。我就是无聊,觉得晏旗的那个75分的成绩霸据英雄榜太久,心中不忿,要刷新一下。再加上我有点勇气,于是就试了,最后还成了。仅此而已。试想,我要真那么有志向,要走出亚洲、冲进世界,我干嘛只和英语四级叫劲呀?去考个六级好不好?有心再去考个专业八级好不好?再去撞撞“鸡阿姨(GRE)”好不好?学好了英语还去念个“骂死他(Master)”行不行?
  从我身上深刻地证明了一个道理,有些人的小成功(姑且让我用“成功”这个词吧),不一定是基于什么很远大的志向,有时候甚至连光面堂皇一点的动机都没有,它的起因就是因为有些无聊,想弄出点新意给自己乐呵乐呵。只是这样啊。
  
  说实话,尽管我的档案关系放在人才交流中心,说起来也是个受了高等教育的人才,实际上,看我的生存状态,不就是个待业青年或者无业游民吗?但我一点也不羡慕那些端着铁饭碗、天天倒公车、挤地铁上班的人。那样的生活乏善可陈,对我没有任何冲击力。他们的世界有限,他们的视野有限,他们的梦想有限。我觉得哪怕我就是这样一个做着作家的梦的无业游民,也比他们活得有滋味,有色彩。
  到了21世纪了,社会上很多象我这样既不脚踏实地、同时还自我感觉良好的人。我想,我们并不颓废,我们只是在等待一个属于我们的机会。机会来了的时候,我们会一飞冲天的。
  但是,你若一定要找我问一些为什么和我到底想要什么的话,我的回答肯定是不知道。
  我不骗你。
  ――就象我在网上和人聊天的时候,我从来不骗人一样。为什么要骗呢?我不想说的话我可以不说,我不要一点点把自己训练成一个女骗子。
  几天前,我在写作这个稿子写累了的时候就跑到国内新浪的聊天室去逛了逛,我给自己取的聊天名叫“水一样摇摆”。我一在网上亮相,马上有人来搭腔问我为什么取这个名字,我实话说我正在看“文学城”网站上的这个同名小说。对方说他也要看看。过了一会儿他告诉我说我骗他,他根本就打不开这个镜像点来。我心想,你在中国大陆,打不开这个境外网站很正常呀,但我没说。接着,那人说他是北京石景山的,问我在那里,我说我离你很远。他马上就回复说,你这人怎么这么不真诚?你就不能说到底是哪里吗?我说我在澳大利亚。那人好半天没有反应,然后,打出一行字来说,你丫毛病,跑这儿来逗我,大爷不陪你玩了。
  我就这么坦诚,但还是被人当成是骗子。即使不是骗子,至少一个有毛病的人。
  看来文疯子卫慧有一句话说得很经典,就是你要跟疯狂的人一起疯狂,跟坦诚的人一道坦诚,千万不能颠倒了对象,否则就是有病,麻烦大了。
  可我就是挺真诚的,我疯狂不起来――哪怕我撞见的是疯狂的人,我骨子里头没有捣乱的基因。这么多年,我也习惯了以一个真诚的傻妞形象被人以为我有毛病。前几天我和朋友开车去一个Shopping Center,除了残疾人车位有空外,其他的车位都填得满满的。我真想去那个宽敞的地方Parking呀,和我同行的人就怂恿我说,你停吧,没事的,要是有人来查你,我们就一致反映说你是一个心理有残疾的人。
  嘻嘻。
  ――扯远了。
  回到正题上来吧。
 
闲的时候,我向往着那些充满神秘感的人们,我愿意花心思花在猜测那些我想都想不出来的生活方式。我的同学里,能让我瞩目的,就属晏旗了。和她较量,哪怕只是为了我自己的那一丁点的小快感,我也不遗余力。和晏旗过招,这样的胜利比较有价值。

我在毕业后第二年,听说了晏旗出国的消息。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我意识到我和她的差距越来越大,而且可能永远无法缩短了。可我就是不服输。以前的一些事情我要是努力一下可能还能让我自己心理平衡了,但是,人家现在飘洋过海了,你怎么追呀?那天,我听一个同学说到晏旗出国的事情,我很不屑地说:“那有什么呀,出国,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在25岁以前,肯定可以出国。”我很狂啊。把出国说得简单得就好象签证就是在我们家盖戳一样。23岁还这么张狂实在是因为我在社会上被打磨得太少。好在我的狂还没有失控,我还给自己留了一年半的余地。一年半,谁知道会发生一些什么事情呢?更何况,再不济了,花个几万块钱,找家旅行社,想出国不就出了吗?要裴俊拿这么点钱还是拿得出来的。不过,在我们这群“志当存高远”的小资看来,出国旅游,这是最不体面的一个出国理由了。

我就是这么料事如神。裴俊被邀请到法国参加一个国际会议,他很自然地带上了我作为翻译。会议上也有安排专门的传译员,裴俊说带着我他心里更踏实些。嗨,学点外语还是有用嘛,哪怕是这种到法国去说英语的有点对牛弹琴的外语。――那时,我懂的那点破烂外语,其实不过是爱情所需要表现的一个理由。于是,我就这么以“参加国际会议”的名头拿着商务签证去了巴黎。

其实,巴黎并没有我想象中的好。以前看到的那些资料图片摘取了这个城市最精美的瞬间,它们最大限度地美化了我梦想中的巴黎。人在身临其境的时候很容易因为有了自己的参与而贬损事物本身的价值,因为我们骨子里头对自己太了解,尤其是对自己心底里的卑微与渺小,太了解。就象再华贵的东西,一旦为我们所拥有,它可以依然固有它的华贵,但我们心里,它已经成为玩物。当我到巴黎的第二天,正好是我的25岁生日。那一天,戴安纳在塞纳河边死于车祸。事发当时,我和裴俊正在离出事地点最近的阿尔玛广场上数星星。

我的从俗但不媚俗的心态让我在第一次到巴黎的时候显得很从容,好象自己真的见惯大世面一样。不过,那个夜晚,我相信自己就是一个见了大世面的人呀。我把晏旗出国的那点傲慢想象成一只匆忙爬行的小蚂蚁,而我,轻轻一碾手指,就灭了它。我跟裴俊说:“哈哈,我终于出国了。谢谢你。”裴俊说:“宝贝,你还有什么愿望,说来听听。”我说:“我还想的事情多了,说出来怕吓着你了。”裴俊反问说:“女人不就是那么一点小虚荣吗?”我说:“那你就太不了解女人了。女人最想要的几件东西是,万丈大别墅,私人直升机,还有呀,鲸鱼眼睛那么大的钻戒,最后找到李嘉城的儿子当老公。”裴俊说:“看不出来你还贪婪得这么有志向呀。”我问:“让你刮目相看了吧?你还说你那么了解女人呢,你采撷了多少标本之后得出那些一点都不经典的结论的?”裴俊说:“采花多不够意思呀,栽花才是大手笔呢。”我说:“那是啊,就象旧时的十里洋场老鸨买讨人,一点点等那雏妓长大了,开始靠她的身子挣钱了,那才有成就感呢,是吧?那请问裴园丁,现在的名利场里有多少名贵花朵是你种植的呢?”裴俊说:“对不住您,我就是爱种点野草,种那些人们不了解的奇花异草,就比如说你这样的。”我说:“哦,你讽刺我说我是在野党,没有工作是不是?”裴俊说,你是作家呀,要什么工作?现在还兼职做翻译呢。我说,你挖苦我是不是?裴俊说:“就算我是在挖苦你,你应该觉得很幸福呀。你知道有多少人天天等这样的机会吗?我能够搂着她在巴黎一边看星星一边挖苦她几句,这是什么境界呀。”后来,就听见不远处传来轰的巨响,象地震一样。紧接着就看见有人头攒动,警车的鸣笛和闪光一下子惊扰了夜晚的星空。当时我们只知道有个很严重的车祸,还不知道出事的人有那么大的背景。但是即便只是一个不认识的人的车祸,我也被震撼了。裴俊说,人在过生日的时候,能看到一颗流星陨落就不容易了,你还见证了一场车祸。老天爷要把百年一遇的事情都让你赶上看看,你说,你是不是个小妖精?我说,我不是妖精。我又说,我只是被你宠爱的一个人。

和裴俊在一起的时光里有我最能把握住的一些快乐。不能说我没有珍惜,但是确实我现在已经找不到它们了。它们象灰尘一样弥漫在我的生活里又消散在我的生活中。我那个时候太骄傲,忘记了去看看它们的保质期。世界上要是有能让爱情保鲜的冰箱,那我们这种学中文的人可就真的彻底给废了。我们没有东西可以写了――谁会去讴歌一成不变的爱情呀,哪怕它再高、大、全。就象没有谁会去看那种没有一点起伏的电影一样。估计衍生开去,小说、诗歌、散文、戏剧、流行歌曲••••••,这些显摆爱情的载体都面临集体下岗。我们的文字将异常清净,我们的心地也将异常平静。但是,那个时候,我们一定忘记了我们拥有的就是我们期待的,我们不会懂得何所谓幸福。幸福就是用来给那些被爱情弄得千疮百孔的人来做的梦。

在巴黎的时候,有一天晚上,裴俊参加的那个国际会议的组委会安排大家去“丽都”夜总会看歌舞表演。在我当时的孤陋寡闻中,我把“丽都”的表演和那些脱衣舞演出混为一谈了,我自己坚决不去,还坚决不让裴俊去,说我自己是拒腐蚀永不沾,也害怕他一失足成千古恨,从此腐化堕落。裴俊问了三遍,说:“你真的不去?也不让我去?”我说是啊。裴俊说,那总要有点娱乐吧。我开玩笑说,那你来给我表演一个脱衣舞吧。裴俊想了想,就跑去扯上了酒店的窗帘。他把床当成舞台,站在上面故做滑稽地开始演出。我就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看。先是一边看一边笑,笑着笑着我就哭了起来。我说:“裴俊,你干嘛呀,要这么宠我?”裴俊说:“因为你喜欢呀。”那天我跟裴俊说,要是有一天我死了,我要死在你身边;要是人家问我怎么死的,我就告诉他说是幸福死的。现在好,我没死,但,幸福死了。

从巴黎回北京,出机场的时候,我特别昂首挺胸,好象自己刚刚拿了一个世界冠军回来一样。之后的有一段时间,我虚荣得不行,和人聊什么都会很自然地引到人家听我说:“我在巴黎的时候”,以示我和他们的差距。――这也不能怨我。我要是空姐,天天北京巴黎地飞来飞去,我肯定也没这么容易冲动。但我平生第一次出这么远的远门呀,不经常复习一下,万一忘记了怎么办?那多可惜呀。你花几万块钱买一件家当你肯定得意得不行也心疼得不行,那我花了我男朋友的几万块钱买了一次见识就不许我炫耀一下呀?无形资产也是本钱嘛。你想啊,要是人家法国人坐10个多小时的飞机来了趟中国,回去赶上那些没去过中国的人,不也要显显呀。都一样嘛。那段时间我就很想念晏旗,不为别的,就想有机会在人前拿出我的巴黎之行来灭灭她,哪怕她不在场。

那次去过巴黎了,也并没有让我就真的就此动念要把自己搬到国外去。――我搬不动我自己。我的心愿也就那么小小的,平生有那么一本用过的有签证的护照,有那么一次可以昂首挺胸地走出海关的经历,我也知足了。




是否记得我骄傲地说,这世界我曾经来过,不要告诉我永恒是什么,我在最灿烂的瞬间毁灭。

是否记得我骄傲地说,这世界我曾经来过,不要告诉我承受是什么,我在刚开始的瞬间结束。――歌词《别哭,我最爱的人》

从巴黎回北京后,我在北京找了一份工作。在北京闲着也有一年多了,每天差不多就是重复这么几件事情:一,无聊;二,还是无聊;三,无聊当有趣;四,睡觉。那时候我还没有依赖上网,也还没有无聊到天天要和一群不认识的人在虚拟空间里聊一些无聊且无耻的话题,更没有无聊到发展一段网恋出来。尽管如此,在那几百天的时间里,我一点也没有浸润文化古都的博大精深,就知道把自己弄得越来越物质。我不喜欢邀人到家里搓麻将,也不喜欢跑到不通风的健身房做什么有氧运动,更不喜欢到歌厅扯着嗓子唱一些卡啦不OK的歌。但我喜欢逛商店,喜欢让裴俊送我一些名牌,喜欢在必胜客以吃饭的名义舞弄一下刀叉,还喜欢偶尔附庸风雅地和裴俊一起买张机票专门去上海听一趟歌剧《卡门》••••••我已经不用笔写字了,裴俊给我买了笔记本电脑,最新款的IBM的Laptop。电脑对于我来说更多的用途是玩游戏,故事游戏和战略游戏――我见到了游戏就象见到了亲人。我不仅有些忘记写字的感觉了,甚至都已经忘记自己从前的理想就是要做一个出色的写字的人。那段时间,很惭愧地说,在我的屋里,想找到一只笔都很难。有一天物业的人来送信让我签字,我满屋子找不到笔,后来差点用眉笔来完成任务了。那种不务正业的日子连我自己都觉得我快要废了。

我真的到北京和裴俊住在一起了,裴俊陪我的时间反而少了很多,一点也不象以前江城北京两地扯着的时候还一唱三叹地讲甜言蜜语。他说他只要每天醒来就能够看见我他就很踏实了。他希望我把在电台直播间里伶牙俐齿的灵活用在一些更有用的地方。如果我要是不想写小说的话,想重新学点什么或干点什么都行,我有闲,他有闲钱,这都很配合。他总有各种名目的应酬,天知道是他在做三陪还是他在找三陪。在那几百天里,我也想得很开,这个男人是我自己的选择,没有人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逼我跟他――谁叫我找了这么一个必须要深夜一两点还在工作的人呢。何况,在我有任何不满他的苗头的时候,他一定会找出一种方式来救场,皆大欢喜地让我只好再酝酿下一次暴动。曾有一度,我就这么把自己逼成了一个迷信的小女人。每个等裴俊回来等得睡不着的夜晚,我便在灯光下研磨那些世界上最艰涩的文字。孜孜不倦地,不过是为了求证一点命运――关于我和这个叫做裴俊的男人。当我的智商因为我和他的爱情而变得非常可怜的时候,我只好从易经、八字、血型、紫微斗数、星座运程里去寻找一些与未来有关的暗示。那些就象一个个加在我命运上的符咒,快乐着,疼痛着,也享受着。

我看人家过来人说,所谓丈夫就是一丈之内的夫君,之外就不要管太多。我很有些触动。那时候裴俊还不是我丈夫,他也没有说就娶定我了。我随时也是有下岗危险的。有时候很客观地想,要是我真离开了裴俊,我能再找到象他这么好的男人吗?象裴俊这种男人也不是出门一撞就能撞见一堆的。既然不能肯定下一个更精彩,那就还是好好拥有现在吧。裴俊要是甩了我,他想找比我年轻、比我漂亮的,那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情吗?我要是真起义了,那是必败无疑的。于是,我也就只好告诉自己说只要他没有心灵出轨也就罢了――我不知道这算是宽容、还是纵容。反正我需要他的存在。他能满足我的虚荣,能填补我作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家庭妇女的虚荣,我也就得过且过了。看不见人心的时候,物质是一种依赖。我并不是一个绝对被物化的女人,只不过因为年轻,所以不大经得起真的假的爱情加物质的诱惑。我一直没有交代的是,裴俊以前结过一次婚。在他认识我之前,刚刚结束。那时候,我不关心那个女人是为什么把裴俊给弄丢的,我也不相信她之后还能找到比裴俊更金玉其外的男人。毕竟,象杰奎琳那样失去了肯尼迪还能再遇见希腊船王的女人全世界也就这么一个。我一直不想和任何人谈这个问题,从开始到现在。我一直以为,裴俊的过去,尤其是他和一个女人的过去――和我无关。但是,事到如今,他和那一个被叫做是他前妻的女人的生活细节,我相信我了如指掌。――因为我可以用我所经历过的生活去精确地想象和再现。他的生活圈子早已形成,如我这样的女人不过是他的旁枝末叶,或者称之为一道花边。他喜欢你的时候便愿意随你日复一日的耗下去,他多的是时间和你周旋。而我终于会有一天迎接那个色衰而爱驰的未来。那几百天的无聊中,唯一的收获就是为我中的爱情毒找到了解药。原来,能解毒的,只要有足够的物质基础就够了,就象苹果要落地,只要地心引力还在就没有问题。后来我就常跟人聊天的时候阐释我总结出来的生活哲理,女人贪财就象男人好色一样,是与生俱来的,谁都不例外。

有一天,我实在闷得不行,就约童涛出来坐坐。童涛很忙,在电话里说:“马上还有一个会要开,和你的见面,就只有一个小时,行不行?要不,就改天?”我说:“行啊,就一个小时吧。一起喝点咖啡吧。我不知道改天我还有没有心情再主动约你。再说了,要是改天你还是这么忙呢?”我见到童涛后调侃他,你怎么也成了那种见面要预约的人了?童涛说:“身不由己呗。一个人一天只有24小时。”我开玩笑说:“我的时间富余,可以佐给你一些。”童涛说:“当年我那么诚恳地跟你提过要资源组合,你不是不接受吗?”我说:“哦,你还记仇呢。”他装傻说:“啊?计酬?计什么酬?多少钱?怎么一个计算方式?资金来源渠道是什么?”我做秀一般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老天啊,你还有没有公理呀,弄一些花花绿绿的钞票和一些数不清尾数的数字就把一个好端端的知识青年给毁成这样了。”童涛说:“哪里,不过就是把一个大傻给忙疯了,但是他乐呵呀。”跟着,我问他:“你当时为什么那么喜欢我?”他说:“我快想不起来了。也许就没有原因吧。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有必要找那么多说法吗?”我又问他:“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很没劲、特颓废?”童涛说:“这要看你自己怎么看了。你要是开心你管人家怎么看你呢?”我说:“我这么问你就是等于在告诉你我不开心呀。”童涛说:“那你就找一种可以让你觉得开心的方式。”我说:“那你教教我。”童涛问:“这个也要我教啊?我教不来。”我说:“你胡说都行。”童涛想了想就说:“我以前很喜欢一个女孩子,总是想方设法让她注意我,喜欢上我,但是人家就不接受我。我很苦恼。有一天,我突然就不苦恼了。我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很简单的就拒绝了那个女孩子的借口。”我追问:“什么借口?”童涛笑了,说:“我发现她的脚趾中,第二个趾头要比大趾头长出很多来,真是很难看。”我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脚趾。我就有他说的那种“奇形怪状”的脚趾。――我知道他在说我。我也跟着笑了,就象是在笑别人一样。童涛真的就这么简单地把我从他的备存里面删除了吗?他要是不说,我永远都想不到,那个那么忧郁地看着我的男生现在不喜欢我了就是因为我的某一个脚趾头的形状?!我很难堪。我怕让童涛看出来。我赶紧换了一个话题,跟童涛说起了晏旗。我问童涛:“那天我看你带晏旗一起出席酒会。晏旗是你现在的女朋友吗?”童涛绕着圈子说:“她的社交面那么广,怎么会被我拴住呢?”我问:“你又损兵折将了?”童涛回答说:“我能损失什么?”我说:“你很大义凛然嘛。”童涛打趣说:“你们中文系出来的女生,个个都坚不可摧,我能扛着不英勇就义就算很不错了。”我说:“谁要你跟我们中文系过不去,还偏要是我们89级中文系的?”童涛说:“稀罕你们呗。”我记得当时我们在学校的时候我们那个搞马列文论研究的系主任专门还做过一次文艺评论,评某一个校友的小说。小说中写我们母校,说是在樱花大道上来来回回地走,就没有看到一个可以眼睛为之一亮的女生。我们系主任说,你看看他写得就不客观嘛,我们学校的女学生就那么不受看吗?就算是樱花大道没有美女,还有我们桂花大道呢。我们住在桂花大道上的中文系女生,曾经无数次地照亮过同门师兄师弟的眼睛的呀。我把这事讲给童涛听,童涛哈哈大笑,说:“岂止是照亮,根本就是照瞎了。”童涛又跟我说:“你要是觉得裴俊好,就对他更好一点。人家那么大的大老板呢。我看他就快要上《时代》周刊的封面了。我知道你一对人好就恨不得把自己的心呀肺呀都掏出来给人家煮汤喝,和我一个德性。这没什么不好,总有人会被感动的。”我说,但愿吧。我问童涛:“我要是和裴俊分手了,你会再来追我吗?”童涛说:“我要是想追谁,我不会在乎她身边有没有情人。”我有点自嘲地说:“你那么不给我面子?”童涛辩解说:“不是我的错呀,我要给自己一点面子呀。你希望我说什么?说――殷拂呀,你放心,你就是象伊丽莎白•泰勒那样结了7次婚之后,如果你还想起我了,我也愿意和你重新一起走到坟墓里去?”我大笑。童涛也大笑。童涛因为还约了有客户就先告辞了。看他结帐时那么大方地给侍者付小费的样子,我就又想起了当年他那么慷慨地给我买船票的情形。事过境迁哪。

那天回到家之后,我在浴缸里望着自己的脚趾头呆了一个小时。我真希望我没有这样的脚趾,那样我的心情就不会那么紊乱。记得曾经有一个谚语说,不要为打翻的牛奶哭泣。

那天晚上,我把熟睡的裴俊想象成了童涛。我的脸贴着他的肩膀,紧紧地,把眼泪都挤了出来。



在海的远处,水是那么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同时又是那么清,像最明亮的玻璃。然而它是很深很深,深得任何锚链都达不到底。

   ―― 安徒生 《海的女儿》

没有人逼我去移民。我是自己愿意的。隔山隔水跑到大洋洲这个岛屿上来,就是想逃避我的过去。可以把这里视为一个孤岛,但我更愿意把它想成我的一个桃源。时下,容纳情感的容器太多了,我们不能把所有的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过去的爱情只是我们生活的一个方面,不论我们是否抓牢或者时候有可能永远把握,它都远不是生活的全部。

我现在反省说我对我和裴俊的感情没有珍惜,不是说我没有珍惜裴俊。我珍惜他的身家,珍惜他的地位,珍惜他对我的宠爱――所有这些珍惜不过就是为了让我可以一直附丽着他,依赖着他。那其实已经不是爱了。

可我不能这么“依赖”一辈子呀。何况我还这么年轻。我曾经探询过裴俊的口气,问他愿不愿意我再去读个研究生。裴俊当时就笑着否定说,我找个老婆又不是要找个学者!你要知道做一个好的学生和将来做一个好的学者完全是两回事情。现代社会,“知道分子”比知识分子吃香。他说:“你可以去学学钢琴呀,家政呀,学学英语也行,就别学着做什么研究了。学出来跟个古董似的,说什么都引经据典,那还有点女人味吗?我可不想天天把一个搜索引擎抱在怀里。”我说好。于是我就跑到“新东方”不败叔叔的阵营里想杀出一条血路来,看看我在25岁的高龄上和DD、MM们一起,能不能重新被恢复成一台考试机器。谁知象我这样还没有被逼到绝境、非出国不可的人根本跟不上不败叔叔课程的进度。背“红宝书”能治疗我因长期无聊而导致的失眠,做题能做得让我恐惧桌椅,没上两次课我就要咯血了••••••我坚决地打了退堂鼓。难怪金庸同志的创造的《葵花宝典》在扉页上要交代“欲念神功,必先自宫”这样的警示。不抱着自残的心态,怎么可能成为“新东方”不败叔叔的骄人弟子呢?我毅然地做了逃兵,一点也不留念还没有消费完的后面的学费。到现在,我还记得“新东方”的经典校训,说是――在遥远的非洲草原上,一只狮子在想,明天早上我一定要抓住一只跑得最快的羚羊;一只羚羊则在想,明天早上我一定要逃过一只跑的最快的狮子。第二天早上,无论是狮子、还是羚羊第一件事就是――奔跑!我相信每一个去新东方朝圣的学生都会铭记它的。这是我在新东方最大的收获。但是,我把它讲给童涛听的时候,童涛很不以为然地说:“新东方只教会了你们漫无目的奔跑,可奔跑背后的规则有几个人知道哪?即使是跑得最快的羚羊也最终摆脱不掉被狮子吃掉的命运,对吧?中国的考试体系培养了太多的缺头脑、少智慧的羚羊。他们的奔跑除了给象新东方这样的组织带来滚滚金元之外,没有任何价值,最终还是要被狮子吃掉。”我知道童涛有童涛的道理。也许经商到了一定的境界之后都有不俗的见解吧。童涛很认真地教育我说:“亏你还是在名牌大学受过正规训练的知识分子,不出来为社会尽尽绵薄之力,只知道猫在家里学习享乐主义,你呀,迟早也是会被狮子吃掉的。”    我轻笑说:“要是我出来做国家栋梁,你这等庸才摆哪里去啊?到时候你们又要嚷嚷道,你殷拂不做会饿死啊,干嘛出来抢哥们饭碗?”话虽这么说,但我真的有些想法了。或许,我应该到商界混一混?不定我就成了第二个吴士宏呢?这样想着,我就跟裴俊商量说能不能到他的公司里头做点事情。裴俊很果断地就抵制了我的试探。他说不能坏了规矩。他宁可养着我,也不要以工作的名义天天在公司里见到我。那是对工作和感情的双重折磨。我问他:“你让我到北京来就是为了这么每天在你的宅子里无所事事吗?”裴俊说:“你可以写东西呀,你不是要当专业作家吗?条件这么好你还抱怨什么?我一直觉得你就适合当一个作家呀。”我说:“我不是不想当专业作家了才到电台当主持人、之后才认识你的嘛?我要是铁了心当专业作家了,你就拔不到我这根葱了。”裴俊说:“那你可以再去找个工作,你想每天去挤挤地铁闻闻劳动人民的臭汗味道也行。挣不挣钱没有关系,就是让你别闲着给我惹事情。”于是,我选择了在一家律师事物所当文秘。工作的性质陌生,上班的环境陌生,同事的面孔陌生――但我喜欢。我喜欢这种陌生到熟悉的过程。我这种有惰性的人,你必须每天有新鲜的东西刺激我才能保证我不在定式中“差它岁月”。而且,我的精神领袖――比如Coco•香奈尔――她就教导我说,“想要成为无可取代的人,就必须经常标新立异”,那段时间,我就常常拿它来激励我自己。

女孩子在年轻的时候想傍大款没有错,残酷的社会现实教你就要学会走这种一劳永逸的捷径。但是怕就怕你还有些贪心,你还想在衣食无忧之外要一些别的东西,以为那样才有自己的社会地位,才对得起自己曾经也是在名牌大学混过的历史。这种做不来烈女、又天天梦想着头顶一个贞节牌坊的做法最终只会是鸡飞蛋打,倒还不如象舒淇在电影《千禧曼波》说得坦白――“我的户头里还有五十万,等花完了,我就离开他。”我最清楚自己亲手制造的一些个爱情赝品最后命运是什么,这也是所有赝品的共同命运。你可以模仿和假装,并从中获取利益,但是你无法逃脱命运的总结局:那时候最痛苦的不是购买者,而是你这个制造者。他至少还享受了过程的乐趣,他的痛苦只在最后真相澄清时的刹那。而你的痛苦却贯穿始终,从一开始,你就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廉价,虽然你以看似高昂的价格出手,但是,透支的和当掉的,远比这个价格要巨大得多!而且,还有什么是你可以信任或者说你值得别人去信任的呢?没有了。赝品即使在从前具备精品的品质,但当它一定要冠以一个虽高大但虚伪的名称的时候,它就注定了会有假象中的昂贵和真相中的轻薄。落差是你在制造它的时候就必然存在的――在这个落差中你就是一个活生生的赝品。――不要说开始你不知情。我现在咀嚼这些曾经就是为了不再因为不堪和难堪而再去拒绝这些曾经。让自己从清醒的糊涂中提炼出永远都明晰的一些东西,比如客观,比如客观之上的无情,比如无情之中的宽容。

我在那家律师事物的工作所只做了半年。那是我最有职业状态的半年。对于不知内情的人,我以陈述我那半年的履历为荣。那半年的时间里,如果我不在单位,就肯定是在去单位的路上、或者在做与工作有关的事情的奔波;工作不是我的负担,而是可以呆在单位的借口。那时候的每周我都是那么轻易而情愿地在单位里装满100多个小时的生命,痴迷着每天拥挤在公司的走廊上互相碰撞肩膀的感觉,沉醉于每天从早饭、午饭、晚饭甚至夜宵都在和一种想象的成就感在一起分享的感觉。单位里没有真的假的感情霸占着我不成熟的心,也没有铺天盖地的广告污染眼睛,我说那里是唯一适合生命缓慢、自然、健康生长的乐园。我从来不觉得我的那些同事是我的对手,他们本不和我在一个社会经济阶层里较量,因为他们总痛苦着为什么自己的全部存款总是那么骨感苗条;但我把他们当成是一起逃离社会的难友,单位是透明的雕牌香皂,洗掉一天十几个清醒的小时,也洗掉一天十几个小时的社会小人物的痛苦――谁都有各种压力和痛苦一大把,相互理解就像理解自己一般的容易。那半年的时间,我变得不在害怕天黑,我开始害怕假日。每一个节假日,我一如没有吸过血的苍白的行尸走肉,飘荡在癫狂的人群周围,坐着站着想着看着,找不到一个让自己心情舒服的姿势。生活的复杂不如单位的简单,生命的沉重不如工作的轻松。长久一点的假期,对我而言就好比监狱生活一般,我天天在门口等待释放回上班的日子。 我工作的地方是一个世界知名律师事物所的中国办事处,主要是从事商务律师的工作,帮助一些要在中国大陆投资的大型外资机构做好各类法律文件,协助他们在中国开拓市场;同时,也帮助一些有实力的机构来打一些维权、反倾销一类的商业官司。我们的首席律师亚历山大•周是个外籍华人,是那种在国外混了很多年、赶早回来中国成功抢滩的超级海归;也就是那种被外国人还当做是中国人、但中国已经不承认他是中国人的假洋鬼子。――周是我所遇见的最聪明、也最勤奋的人,把他放在世界上哪个角落,以他的智商和情商,他都绝对是那种人精和人尖一类的人物。他天生就属于那种要抖落出来、你也必然要为他喝彩的人物。在我和我的同事们看来,周的身上,到处长满了让你赞誉的理由。亚历山大•周是这个国际律师事物所的合伙人,在律师界也是一个呼风唤雨的人物了。他的收费标准高得惊人。我记得我在他那里工作的时候他的标底是一小时收费250美金,时至今日,据说已经冲破500美金一小时了。对他来说,沉默是金的道理肯定行不通,他只要不沉默,他就有得金子赚。即便如此,来聘请他的人还是络绎不绝。他的名气和名声成为我们所有为他工作过的人的骄傲。这种后遗症一直延续到我到澳洲来。我到澳洲的第一个housemate是个学法律的中国留学生,我听她说她从中国唯一带出来的一本工具书就是亚历山大•周用英文编著的中国法典,那简直就是她的护身符。我告诉她说我和这个周先生很熟,现在还是很好的朋友。我那个housemate从此对我就特别恭敬,好象因为我熟识了亚历山大•周于是我也就变成了一个他那个层次上的人物一样。我的housemate说,要是有那么一次机会她能够和亚历山大•周同志一起吃顿饭、能听听他对她亲口讲讲话,她会睡着了也笑醒了。我说是吗,你对他那有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的景仰之情我一定如实转达。我那个懒得出奇的housemate当下就应允说,那我今天下厨给你做饭去。说真的,我运气挺好的,总是能够认识一些精英类的旗帜人物,比如亚历山大•周,比如裴俊,比如童涛,比如武筱强。就连那个配合了我的早恋的武筱强后来也成为了一种有代表性的社会符号,这是我没有想到的。只能说虽然我本人平庸,但我有不平庸的分辨力,总能在人群中找出一些个日后能迅速升值的原始股,然后先期把握在手,或者还参与一些前期炒作一类的工作。但是,我的幸运有限,我总是在等不到他们飙升到最好的行情的时候,我就提前失却了他们。

在那家律师事物所里,最开始分配给我的任务是做一些资料整理的工作,就是把国内的一些不断更新的政策法规检索出来,把每天发生、和正在进展的一些诉讼案件的进展整理出来,并做一些简单的归纳工作,以备其他律师检索。那时候的互联网还没有发展到现在这么既包罗万象又系统专业,我做的这些看似原始的剪刀工作在这个前沿的律师机构里还是很必须的。我不是亚历山大•周的个人秘书,是整个办事处的文秘。由于我在法学方面的无知,我做这项看上去很简单的工作时很有些吃力。周律师都能感觉到我的勉为其难。我上班一周后,周律师以大老板的身份亲自和我谈了一次。按照他当时250美金的时薪计算,他和我的这次谈话要超过一千美金了。他当然没有叫我付费,最后的结果是他还请我吃了顿我喜欢的海鲜。

我不记得当时周律师和我怎么谈工作的,总之说着说着,工作就不是我们的话题了。也不知道我们是用什么方式、从哪个岔口上开始跑题的。我是一个可以焕发别人倾诉欲的人吗?我不确定,但我相信我的这张脸上除了年轻和好看以外,还有值得被信任和欣赏,至少我给人最初的印象是这样的。周律师给我讲起了他的童年。他说,小时候,他们家很穷。和很多农村家庭一样,他们要用旧报纸来糊墙。他爸爸是村长,所以他们家能享受一些特殊的待遇,比如,就可以用有写颜色和图案的招贴画来糊墙。在他们家的墙上,有一幅画――一个穿着白衬衣、蓝裤子的少先队员在天安门广场向着国旗敬礼――他特别喜欢这幅画。这画里面,有他的许多的梦想――他想去北京。他希望自己能象画中的小学生一样有那么一身光鲜漂亮的新衣服。后来,他参加了粉碎四人帮以后的第一届高考,如愿以偿地上了P大学,18岁的时候打着背包生平第一次坐火车到了北京。再后来,他被公派出国留学,••••••直到今天,他最偏爱的服装颜色依然是白色和蓝色,因为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在天安门广场敬礼的画中的男生和那个在画前面做梦的男生。他说,以前,他很努力,他就是想把自己做成他们家族的骄傲。到现在,他忙忙碌碌的,就是惯性了。他说:“我知道没有了我,地球照样转。但是到现在,我还知道,要是没有了我,一些人肯定过得没有现在好。我希望依赖我的人多一些,这样在我离开他们的时候,记得我的人也就多一些。”我很耐心地听着,就象当年我在电台做主持人的时候那样耐心听每一个听众电话一样。裴俊说过,我不说话的时候很迷人。我相信他没有骗我。我还相信他的话能代表很多认识我的男人的看法。周律师用了几个小时和我这么无边无际地聊。他愿意说,我也愿意听。每个人都有窥探别人隐私的心,何况是象周律师这么成功又这么神秘的人呢?何况周律师还是我的老板呢?

吃完晚饭,周律师说他叫司机来先送我回家。周自己是不开车的,他有司机。我说不用了,我自己开车。周律师一惊,说,小丫头很神气,自己有车呀。我说,也没什么了,一个月薪3000块钱人民币的女孩子,开的肯定不是她自己买的车。周律师看了我一眼,问:“你怎么这么坦白?”我说:“您都跟我坦白一个下午了,我说一句实话还不行呀?”周律师说:“我看你不适合当秘书。你倒是象我老板。”我很自然地条件反射问道:“怎么了?您要炒我鱿鱼了吗?”周律师说:“你都知道我那么多陈年旧事了,我要是现在炒了你,你跑到外面把我滥说一气怎么办?”我说:“您是律师呀,要是我造谣生事您可以起诉我呀。”周律师笑笑说:“你那么敬业,今天还加了班,我干嘛要炒你?”我马上说:“谢谢您的夸奖。原来这样也算加班啊。我想可能大家都愿意加这样的班。是不是还有加班费啊?”周说:“不是才请你吃饭了吗?”我赶紧说:“那我可以要求送您一程吗?”――我和周律师之间,就这么毕恭毕敬地超越了一个下属对老板的敬畏。

周律师住在京郊的某一个花园别墅里。北京出城的夜路有些黑,隔很远很远才有一盏路灯。坐在裴俊送我的那辆Honda车上,我专注地驾着车,周律师坐在我旁边。我把手放在车档上。后来,周的手覆盖着我的手。我不敢动。换档的时候,我的手微微地用一点力,就能感到一种很真实的温度从他指间传过来。我的右手就这么必然地被他握住了。我怀念被他的掌心包围的那种温暖。这种方式,没有其他的人给过我。后来,我到了澳洲。澳洲是右方向盘驾驶,我用了很长时间才适应用左手换档。我知道,没有人会再象亚历山大•周那样危险地握住我要随时换档的手了。我知道,即便是有,也不会再有人握住我的右手了。右手是留给我回忆他用的。

我把周送到了家的时候,他又说他不放心我一个人开车走夜路回家,于是,他就又陪着我开车回了城里。这好象是现代板的十八相送,送来送去,除了送出些感觉来,让心累点,身体的其他部分都还比较舒适。我不知道北京每天必然要堵塞的车流中有多少是这种温情的奔驰――这个城市可能不需要它们,但我们的贪婪,需要着。

回来的路上,周把他的双手交叉着插在他的腋下,很端正地坐着,就象一个很本分的乘客,一点也不再影响我。一路上,我们什么都没有说。也许我们都是在等待对方先说一些什么一样。偶尔,我用我的余光看他,我想看得确切些,想看看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男人就这么轻易地把这样一个夜晚、这样一段路程弄得这样的暧昧。车窗紧闭,我们彼此呼吸着对方的呼吸。不知道一种空气从一个人的胸腔里旋转之后再进入另一个人的胸腔,是不是也把她或者是他的胸腔里的一些东西给传递了过去,让他们血液里涌动的氧气中都是对方不曾启齿的声音?快到我家的时候,他提前下了车。他很懂得一些做人处世的基本规则,不给我带来任何潜在的麻烦。我把车停在路边。看他打了一辆出租车。周上车以后摇下车窗跟我招了招手,我隐约看见他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夜太黑,我不能分辨他的嘴型到底是想和我说什么。但我猜测那些音节――它们一定和我们还不敢从容面对的爱情有关。不然,他为什么坐在我身边的时候不说?不然,他为什么不敢大声地来说?不然,他为什么这么谨小慎微、却也一定要说?

从那天之后,我的工作性质就开始了转变。我不再是整个办事处的文秘了。我只对周律师个人工作。周律师身边已经有四个专业助手了,我的加入,明显有些多余和不伦不类。周分给我的新任务是,为这个律师事物所刚成立3年的中国办事处整理一个历史备忘录和宣传图籍出来。在那个时候,这个工作是很有必要的;还有,这个工作是很适合我来做的。周为我找到了新的定位。我总是给老板做这种看上去很重要的闲差。我相信他是懂我并且惜我的。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和周律师依然保持着很正常的上司和雇员的关系。我们几乎没有单独相处的时间,也不创造独处的机会。就好象那天下午到夜晚发生的一切是不存在的一样。律师绝对是保密的冠军。他们对别人尚且如此,何况是对自己呢?除了利用周律师的空闲时间听他找我去他办公室、给我做一些关于这个事物所的情况介绍以外,我甚至都不一定可以每天上班见到他。有时候下班了,我们偶尔能在车库里遇见,他才会开个玩笑说:“你什么时候换个保时捷呢?”或者是:“要不,把你的车充公,我们每个月多付你一些工资就直当是租车的费用吧。”玩笑开过,大家也就点头说再见。他坐在司机给他开的车的后座上,拿出的就是老板的派头。




我们中国人――至少年轻一代的中国人――可以有另一种生活。那反反复复的运动、批评、斗争、游行和举国欢呼、群情激愤、你死我活、誓不罢休,等等,不应该成为我们生活中的必然形式。――钱宁《留学美国――一个时代的故事》

我是学文学的,我深知在无论中西的文学传统中,女人大抵是被当成一个整体来看待的。而这样的一个整体又可分为两大类:一类为玩物,另一类为妖物。第一类专供感官享受,随时可予取予求。这类女人在阿拉伯的《天方夜谭》和中国古典诗歌中最具典型。除了性特征外,她们大都面目轮廓不清,禀性一贯娇弱顺从。后一类是祸水式的造物,就象中国神话中的狐狸精及西方神话中的美杜萨、潘多拉,她们一向狡诈而不忠。用这个来做参照,我是哪一类的女人呢,我也不知道。也许在这个多元文化的社会里,人们更喜欢那种玩物式的女人加妖物式的女人的合成体,要把妖精当成自己的玩物,大约是每一个男人的梦想吧。 那么,最抢手的玩物应该是海伦那样的女人吧,这个出生在一只鹅蛋的永恒美女,她炙手可热,让那么多的神仙为她疯狂,纵然牺牲家园、亲人、国家乃至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先是斯巴达王墨涅拉厄斯占其为妻,后来特洛伊王子帕里斯借阿佛洛狄忒的帮助,乘机将她拐走,从而引发特洛伊战争,烽火连天,一打就是十年,成为荷马史诗《伊利亚特》的主轴。帕里斯战死之后,海伦又嫁给帕里斯的兄弟。特洛伊城被攻陷后,她又重投前夫墨涅拉厄斯的怀抱。海伦一向处于台风眼之中,风雨不沾身,冷眼旁观诸神为了争夺她拼得死去活来。她似乎跟谁走嫁给谁都无所谓,她跟帕里斯私奔只是随缘,最后回到墨涅拉厄斯的怀抱也没有重逢的激动。多年后,硝烟散尽,墨涅拉厄斯酸溜溜地回忆起当年希腊人藏在大木马里进入特洛伊城后,海伦竟帮助敌人特洛伊人、假装希腊战士们的妻子的声音呼唤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幸亏希腊人未中计,在木马里默不作声,因而未被发现;不然真会因为海伦的背叛坏了大事,那样“特洛伊木马”在历史上不会成为战争的范例,反倒是希腊人的笑柄了。就在墨涅拉厄斯感慨万千地向她讲述这些往事时,海伦听得无动于衷。诚然,海伦无需对特洛伊战争负多少个人责任。她归根到底只不过是荣誉争夺赛上高悬的奖品而已。我不想自己做成海伦这样的女人。

很快就过新年了。元旦的时候,我们整个办事处放假两天,到京郊的一个度假村去开派对,要求大家带上家属,晚上还可以在那里过夜。热热闹闹的,我们都见识到了同事们的另一半。周律师也带了,带的是一个高个子的瘦俏女人,一个不漂亮、不年轻、不高贵的女人,一个让人无法去产生嫉妒但又不得不嫉妒的女人。那个女人那不是他的太太。我们都知道周有个洋太太,太太带着孩子住在国外。周律师带来的那个女人和我们一起玩扑克,一起唱卡拉OK,一起到室内恒温泳池里游泳,看上去很贪玩的样子。除此之外,我们从她身上看不出老板娘或者是替补老板娘的迹象。关于她的确切身份,大家也悄悄地在猜着,不过没有人敢找当事人追问。那天我去自己一个人去的。我没有自带的陪同,便有很多的人自愿来陪同,以示他们都多么怜香惜玉一样。我在想,要不是因为有他们的家属在场,可能他们的表演还要更加炙烈一些,男人嘛。周律师也主动过来邀我和他一起跳舞。他问我:“你为什么一个人?”我回答说不为什么,我没有家属。他笑着说:“那送你车的人是谁?”――这么直接地提问,让我有些措手不及。我要是个很羞赧的人,一定会很别扭的,但是,周那么绅士的笑容让他的提问一点也不鄙俗,而我也一点不觉得难堪。我说:“哦,他呀,我是他的家属。从属关系不能弄错了。只有我陪他抛头露面的时候。”他于是问:“你是他的情人吗?”依然是那么直接,而且让我不能回避。我摇摇头,纠正他说:“不是情人,是恋人。”他问,有什么分别吗?我说:“有啊,太重要了,他没有家室呀,我是他唯一的女人啊。”他笑着说,可能应该说你是他现在唯一的一个在明处的女人。我很坦然地说:“地下党活动从来很猖獗的,看不见就直当是没有了。如果看到了,肯定要围追堵截的。”他问:“就象在厨房里踩死一只蟑螂那样吗?”我想了想,说:“是啊,你的比喻很贴切啊。”哈哈,关于我的背景情况周已经调查完毕了,接下来就轮到我了。于是,我就很自然地用一种提问的语气说了一句陈述句,我问周:“今天你带了你的家属啊?”周说:“哪里呀,一个朋友。今天刚巧没有什么事情,她就来凑个热闹了。”我很机械地肯定说:“哦,朋友啊。”周说:“你一个小丫头,怎么那么疑神疑鬼呢?”我反问说:“谁没有一点联想啊?”周问我:“你想知道什么,你直接问啊?”我说:“我不想知道什么,因为我已经知道了。”周说:“你把我弄迷糊了,你知道什么了?”我说:“我不告诉你。”周说:“是不是因为我没有告诉你?你那么想知道吗?那好,晚上你等我。七点钟,在你的车旁边。”

晚上,周和我开车回到了城里。我把方向盘交给了周。他的车开得很快,但我一点也不紧张,就好象我乐意把自己的小命交给他这么横冲直撞地驾驶一样。我们在丰联广场的“纽约音乐厨房”里坐下来,看那些菲律宾的歌手载歌载舞。大冬天的,他们穿得很少,但很鲜艳。他们唱了很多很激情的有节日气氛的歌曲,闹哄哄的,让我们只能竖着耳朵去听,你不想听也不行,因为周边的音源早就淹没了你想发出的自己的声音。表演休息中,周问我说:“你喜欢这里吗?”我摇头。我其实不是一个贪玩和爱热闹的人。周又问:“那你喜欢什么?”我看他,有点挑衅地说:“我想知道你约我出来要告诉我什么。”周笑了起来,说:“你那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呢?”我还是摇头,表示疑惑。周说:“好,我告诉你。要是我知道你今天是一个人去的话,我就不带那个朋友了。”我说:“哦,是吗?”周说:“我估计她现在在那里玩得也很好。恐怕这次我带她去这个Party,最后还能帮她找个男朋友呢?”我又说,啊,是吗?周问我说:“新年你给自己许愿了吗?”我摇头。周让我马上许一个。我说我没有什么愿望。我不是一个有期待的人,很多时候得过且过倒也觉得生活中还经常有些惊喜。周马上说:“你的惊喜中肯定也算了我一个。”我看他,看他把他那只曾经覆盖在我手上的手重新包围了我的右手,我一下子就在空气中找到了我熟悉的那种氛围,那天在我车里的那种氛围,任凭周围有千军万马但我身边只有他一个人的那种氛围。我可以画出他的呼吸,可以摸到他的音节,可以看到他给我的温暖。他握了握我的右手,然后收回去,说,“好了,别吃醋了。我不是一个花花公子。”我问他:“你干嘛要和我说这些?”他说:“因为你需要我说。因为你一直在等我说。”我问他:“你太自信了吧?”他说:“当然了。”我笑了,只是让脸部肌肉在脸盘上散散步,拉扯一下我的嘴角,没有配以音响效果。周说,你笑得有点假。我说,那你笑个真的出来看看?周说,我知道怎么样可以让你真心地笑。我歪着头看他,等你现出什么歪招来。他蠕动了他的嘴唇,说了四个字的口型。正巧,身边的音乐重新响起,象海洋一样汹涌着重新淹没了在酒吧中的所有人。我扯着嗓子说:“我听不见――”他微笑着,再次做出了四个字的口型。我看明白了,在第一次我就看明白了,他要说的是“我喜欢你”。我扯着嗓子说:“你说出来呀――”他微笑着,换了一种口型,这次是三个字――“我爱你”。我站起身来,拉着周出了这个“音乐厨房”,在门口的栏杆前,象训导一个小学生一样,我跟他说:“你好好跟我说话,不要跟我打哑谜。”周笑着说:“我怕我说出来以后惹祸。”我也同样孩子气地笑望他说:“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明白吗?”周说:“你既然都知道了干嘛还要我说呢?”我摆摆头,有点无可奈何地说:“我失忆了,以前的我都不记得了,请你现在重新来说。”周说:“好,好,殷拂,你不逼我我也会跟你说的。我爱你,殷拂。”人的语言就是有那么一种冲击力,即使所有的事情都昭然若揭,而你做的,只是给你表达了许多次的口型配个声音,你依然会收获到对方的惊喜和陶然。我一下愣住了。周说:“没吓着你吧?”我回答说:“还是有点的。我胆子小。”周就接着解释说:“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子,你有灵气,聪明。我很愿意和你经常在一起。你是有男朋友的,我不能打扰你、也没有资格要求你什么。今天我专门叫了一个女孩子来陪我参加这个带家属的Party,就是不想在我面对你和你男朋友的时候觉得别扭。刚才看到你是一个人来的,我心里特别高兴。”我问他:“真的吗?”然后我笑着学香港电影里的对白说:“你可以保持沉默,但是你现在所说的一切都将作为呈堂证供,你明白吗?”周说:“看你真心笑了,我也开心。”周又说,我在过去的一年里的最大的收获就是认识了你。我已经有些傻了,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或说些什么。我在为数不多的爱情经验中都很被动,所以我没有任何在这方面积极探求的经验和动力。我就在想啊,他会不会接着说诸如“新年里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拥有了你”这种话啊,那样发展下去就很坏规矩了――我突然有些紧张了,好象自己已经做了什么越轨的事情一样。好在周绝对不是那种落俗的人,我听见周跟我说:“能有你这样一个朋友我很高兴。我不贪心,我只希望,我们能一直作为很好的朋友。”我点点头。一下子也释然了。点这样一个头不需要经过什么道德法庭的庭审。――只是朋友嘛,只是朋友啊。但是,只是朋友吗?周问我:“你现在需要许个愿吗?”我还是摇头,我说,我不贪心,我还是等待意外的惊喜。周很善解人意地望我笑笑,然后说:“不早了,你回家去吧。我还要回到度假村去。咱们所里的活动,我不在那里不合适。”就这样,周结完帐之后,我们在丰联广场门口分了手。周依然是要了一辆出租车。当我开车回去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周是一个很狡猾的人。他明摆着诱惑了我,但他没有做任何具体的事情。他的每一句措辞都多么体面又多么煽情啊。就象他宁愿坐出租车也不找司机来一样,他悄悄地保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阵地、自己的秘密,他伸缩自如;只要他不说不做,没有人会知道,也没有人能够要求。但――他侵略了我。

那天晚上我回家以后,心情一直是惴惴不安的。我在心里默念着裴俊的名字,想把周的烙印冲得稀散一些。我盼着裴俊早点回来,这样,有他陪我,我就既不孤单,也不游移。不过,那天裴俊做了一件特别恶心我的事情。他到夜里两三点才回来,回来的时候还带了一些三朋四友,都喝得有些高了。他们还在门外的时候,就能听见那吆五喝六的大嗓门,一个个象要逛窑子似的兴奋。等我去开门的时候,我看到裴俊用醉醺醺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之后就转身跟同行的朋友们说,“哟,这个小姐长得很象我老婆啊。”我一愣,还没有会过神来。他已经招呼大家进屋了,说:“来来,这里的包房大,我们继续唱歌,继续唱啊。别客气,今天的帐都算我的。喂,来个小姐啊――”裴俊和他的朋友们在客厅里的大沙发上坐了下来,接着,他起身,去了厕所。这个时候,家里的电话铃响了,我一接,是裴俊。他语气含混地在电话里跟我说:“我现在在一个朋友家里搓麻将,晚上就不回来了。”我很生气,问他:“你什么毛病啊?你知道你现在在哪里吗?”他说:“啊,啊?手机信号不好,那就先这样了。”他就迅速地挂断了电话。之后,裴俊从厕所里出来。我听到站在我身边的他雄赳赳气昂昂地跟在座的朋友们宣告:“哥们,你们尽情地玩吧,该叫小姐的,别坐着不动啊。我刚跟我老婆打过电话了,我今天不回家了,好好陪陪你们乐乐!”那时候我就深刻地体会到,世人皆醉我独醒是怎样的一种悲哀了。真还不如也和他们一样的醉了算了。看着裴俊和那群人一起张牙舞爪的样子,我很想哭一场。但是,我没有哭的理由,而且,没有真心看我哭的观众。――我从两岁起就知道哭是应该被派上很功利的用场的,否则,就是浪费。所以,那天夜晚――没有泪水来稀释我的悲伤。我一个呆呆地坐在卧室的床上。我的背景音乐就是裴俊他们那一群人的山呼海啸。我在这样的呕呀啁哳之中想念着又回到了度假村的亚历山大•周――几个小时前从我面前离开的他和几个小时后在我面前表演的裴俊形成巨大反差,我无法不去想着周的那种绅士气质,那种涵泳的笑容,那种只有掌心那么大一点、却能淹没你的身心的温暖。后来,裴俊吐了,吐得晕天黑地的。我忍着不断反胃的恶心,在屋里一点点帮他清理着污秽。等我收拾停当、人群散去、裴俊入睡的时候,天都亮了。――那是新的一天,新年的第一天。我的视线沿着一点点渗入房间的新鲜阳光,开始审视着新年中的我的一切,我的这个“家”,这个男人,和在这个家和这个男人身边我快要不认识了的自己。看着裴俊的睡态,象个孩子。我就象端详一尊人体雕塑一样看着他的身体,然后,拧了一把热毛巾,给他擦脸,就象擦拭自己一件心爱的家具那样。我触及他的时候,他本能的一惊,充满血丝的眼睛猛然睁开,那么警觉和敌视地看着我。当他分辨出面对的只是我的时候,他又坦然地闭上了眼睛,迷迷糊糊地说:“宝贝,别打搅我,让我睡一下,我很累了。”我也累呀。拿着热毛巾退到床下,我把刚擦过他的脸的毛巾贴在自己的脸上。毛巾上满是他的味道――那种毛糙的、慵懒的、烟酒混杂的男人的味道。一下子,我的眼泪不请自来地就加入到了它们中间。我想,那些味道也是需要有个伴来陪的吧。去洗手间洗毛巾的时候,突然就有一腔热流汹涌澎湃地从我嘴里涌了出来,象泄洪一样,让我一点准备也没有。我一边吐一边想,我怎么可以在刚才忍住那么浓烈的呕吐物的恶心,却在现在空气已经清新了时候,肠胃重新就翻江倒海起来呢?人总是在心情彻底受伤之后,器官才真正变得脆弱。每个人都是会自虐的,在他的心理还能承受住的时候。

新年的第一天,我收到的第一个手机短信来自周。当我听到有短信消息的时候,我就盼望,这个呼叫和周有关。这也算一种灵犀吧。周只是用英语写了个“Happy New Year.”――这就足够了。我只要知道被他惦记就好。有些纠缠,尽管会必然伴有疼痛,但也比错过一生要让人以为值得。

――从开始到后来,不论我们的关系是什么一种状态,周和我的联系总是这么简单和公式化,他的很多关切来得就象一个商务通的记录,他只是用有他落款的、最普通的问候来提醒我,又到了一个什么节日,或者说又需要什么一种纪念。他的这种提醒也不多,一年中在新年、春节、我的生日的时候有这么几次――在女人越来越想忘却自己的年岁的时候,他的那几句新年快乐或者是生日快乐的平常祝福,无异于让我正视自己的苍白和衰老,就如同一种为了忘却的纪念。不管我怎么看待他的这些作为,他就这么我行我素,而且坚持不懈。算起来,也有七、八年的时间了吧。长久了,即使是平淡的东西,也显得难能可贵了。他曾经给我解释说这样做给彼此都省却了很多麻烦。只要心里懂得就行了。世界这么大,我们自己的快乐和别人无关。他说,我们要了,我们快乐,但我们不要伤害别人的快乐;因为,我们每制造一种新的快乐的存在,并不是为了去实现另外一种破坏,――我们不要让自己和身边的人都生活得很重。于是,即便是这样“轻”的联系,周也是格外谨慎,比如,每次他在给我打电话的时候他都要问一句:“你现在说话方便吗?”我要是回答说:“你有什么事情吗?”他就会公事公办地说:“我是亚历山大,你方便的时候给所里回个电话”,说完后马上收线。要是我的回答是很轻松地说“方便呀,你说呀”,他就会告诉我说他想请我吃饭或者是想问候我一下。就是这样的对话,他也一定会在五句之内就结束。如果说不说废话是他的职业习惯的话,那么,不说不合适的话,就是他的教养使然。他就象那种diet的可乐,也甜,但你的味觉辨不出这种甜的深浅。我以为这种甜可以持久,但是我忘了,只要是可乐,里面就有咖啡因。

看上去,周比任何人都更爱惜我们各自生活的外包装,但是事实呢?事关我们的核心内容呢?――我不知道。我真的能够分清爱与戏的距离吗?――我不知道。有些花,永远不可能盆栽,比如烟花。

周是个不一般的男人,而我们的生活中,更多滋生的是那些俗常和琐碎的男人,就好像我办公室里对面的那个男同事,我曾经戏言他是佐藤的兄弟,叫折腾,我所见证的他的生活,就是不断地被折腾和折磨。他被女朋友的监控电话搅得魂不守舍,有时为了不影响工作,他索性开机时拔掉电池,那样她将会听到“你所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然后再听见他无休止地解释:开会啦,谈事情啦,在给手机充电啦,在给自己充电啦••••••这样的理由不是被唾沫星子淹死就是被对方的咒语砸死:骗子,你在寻花问柳吧,你在招惹是非吧,你在聊天吹牛吧••••••男同事很没脾气地说:“不是我不告诉你,我是为你好――你不知道结果也许很郁闷,知道了结果也许更痛苦!”他们几时才能修炼到周的那种老到?

几年以后,我和亚历山大•周聊到现在年轻人的爱情的时候,我告诉他,我认识的一个女孩子,她男朋友Albert利用圣诞节的假期,坐20多个小时的飞机,专程从加拿大到澳大利亚来看她,为了多一些时间陪她,一个星期的时间中,什么风景名胜都没有去看,什么商店也没有去逛,他是轻轻淡淡地一个背包来的,又是这个简单的行囊背着走的。我和那个女孩子一起到机场去送他,感觉很凄凉。周听完,只是一笑,说:“当年,我也是这么可圈可点、五湖四海找爱情的,现在没有那个精力了,不是小年轻了。”我说:“为什么在你那么年轻的时候我没有遇见你?”周说:“要是那时候你认识我,你也不会希罕我的。就象我那时候隔山隔海地去找的那些爱情,人家不也是挥挥手和我说拜拜了?”是啊,你要想坐享其成的话,你必然就享受不到那些只属于年轻人的技巧、花样和幸福。但是,当你和他站在同样的年轻上,你们就一定快乐吗?

我们不能因为看到有人吃到第七个包子的时候饱得不行就以为只有第七个包子是最管饱的。谁也不可能直接吃到第七个包子。这就是成长,没有人例外。我们的成长中,不是我们被别人调教就是别人调教我们。没有另外的选择。
 


做人就象买股票一样,任何巅峰都是暂时的,它也许是下一个深渊的起点。因此,任何对于深渊的得意和眷恋都是极端危险的。――一个成功人士的感悟

  从秦汉、林青霞时代到现在的赵薇、苏有朋当红,我总是听见他们不厌其烦地在电视里的肥皂剧里傻傻地问,爱情是什么呢?――哼,爱情是什么?我们曾经为爱情织过毛衣,曾经为爱情弹过吉他,曾经为爱情写过诗,曾经为爱情逃过课,••••••这些爱情在我们现在的眼睛里是看不见的,因为我们早就已经过了青春期,不会顺着一个不知道的什么文人指的方向就叫自己走进爱情的疼痛里。现在的我连和别人拥抱都要下意识地收一下腹,这就是爱情的后遗症――没办法,爱情让一个少女变成了少妇。我如何还能够按照文艺作品的规格来把自己打扮得直指人心、再去勾人魂魄?!那不是开玩笑吗?何况现在满大街到处都是美女,不论人工还是天然。我只能用一块破布条堵住了爱情的嘴,然后,什么也不再说。  也许是自己老了,我对一些和我同龄乃至比我大一些的男人也多了很多的理解和同情,他们之所以宁愿和直接和人比拼色情也不太愿意和人讨论爱情,就是因为大家的色谱都很宽,对美的标准和对自己的马列要求也都放得宽了。  也许,有一天,我们偷偷拔掉塞在嘴里的破布,透一口气,将能盘点出我们曾经年轻过的爱情••••••――就好象我当时在亚历山大•周以及裴俊他们之间周旋的那个年纪。

我在什么时候跟周说过“我爱你”的?我不记得了。但我肯定是说过的。我的语言从不违背我的良心――哪怕这个事情的开始和结束就象我表达这三个字的时候这么迅速。这是一个暧昧的年代,每时每刻都在上演着各种隐讳的哑剧,尽管不为人知、却常常心照不宣。所谓一些秘密,就是很多人都知道你有一个秘密,你以为人家不知道,而事实上人家是知道的,而你却不知道人家的知道。于是,所有的,小小的心房,都有一点点的背叛在发生。温存到了一个界限,会因为没有感情而悲哀。可是一旦有了感情,却是另一种更显巨大、无以抵抗的悲哀。所以,当裴俊问我,你爱他吗?我不敢说不爱,但又不能说爱。我若是承认爱了,就对不起裴俊;我若是否认了,就对不起自己。我就只能说那已经过去了。裴俊追问说:“过去多久了?”我说:“从刚才开始。”――我不骗人的。骗人的话我不说。裴俊再问我说:“那我呢?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你觉得我戴绿帽子很好看吗?你究竟给我准备了多少顶呀?”我说:“我错了,我知错就改可以吗?”裴俊说:“你说,一株青草最嫩的草尖被人给掐了之后,你用什么办法可以把它改回原来的样子呢?”我问他说:“你是不肯原谅我了吗?”裴俊说:“算了,就这样了。”我问他,就怎么样了?他摇摇头说:“我们结婚吧。”

――我和裴俊结婚是我要出国的最大理由。

好象有一首歌词说什么我给你的宽容太多,所以才会让你行为过火,意思大概是说因为了爱的宽容才纵容了爱的分解,我看过那个MTV,记得结尾中男主角在充分检讨了自己之后还是想要回自己走丢了的女人。我当时看的时候就觉得这太不现实。轮到我自己也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的时候,我才知道,什么结果的诞生都是有可能的,但是最关键的还是离结果挨得最近的一个理由,那个理由肯定不是虚无缥缈的爱情。就算当事人再怎么迷恋爱来爱去的幻觉,等你面对一个同样是幻觉的绿帽子的时候,你肯定会清醒地回到物质世界里去。裴俊和我结婚只是因为我怀孕了。

裴俊说,我们结婚吧。裴俊说,你去医院把它做掉吧。裴俊说,要不,你出国呆一段时间吧。

你明白了吗?――我们结婚是因为我怀孕了。要我流产是因为裴俊不能断定孩子是他的。让我出国是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我象一个需要他去负责但他又一定要拼命躲开的瘟神。

我说,我可以不和你结婚,如果你觉得你勉强的话。我说,我想要这个孩子。我说,我为什么要出国?

裴俊说,要是你可以和那个男人结婚的话,我不阻挡你。裴俊说,我不能要我老婆生别人的孩子。裴俊说,你为什么要留在中国,为了还能够天天看见他吗?

我无言。我如何让一个男人相信一个心灵出轨、情感出轨的女人没有在身体上背叛他呢?他没有捉奸在床的证据,一如我也没有清白如水的证据。我们活在感觉和猜测中,而且越陷越深。

我要想想我是怎么让裴俊发现我的变化的呢?是我那越来越频繁的莫名其妙就灿烂起来的笑容陪衬着我和他相对时的冷漠?是我越来越晚地逗留在办公室里、而且也从来不抱怨?是我在说起亚历山大时的那种由衷的欣赏和不自觉的回避?还是仅仅因为一个男人的直觉?我宁愿相信是裴俊的直觉。起码,他要是有这种直觉的话,就说明他还很在乎我。

一个月后,裴俊拿了一堆照片给我看。他说,这就是你想要的吗?我接过那些照片看了,心一下就很凉很凉。那是些偷拍的照片,是亚历山大•周至少和三个女孩子分别单独在一起的照片,比如一起从酒店大堂里出来、并排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在餐厅里举杯凝望对视••••••虽然没有到那种亲密无间的地步,但以我对周的了解,他在公众场合能和一个女孩子做到这个份上,就说明已经不一般了。照片中的他,和每一个女孩子在一起,都有那种被我欣赏的、我原以为是我的专利的、很收敛的快乐神情。而且,几个女孩子中间,还有我曾经见过的、他带到度假村的那个高个子的瘦女人。从照片上看,周真的是一个只要快乐的人。而且他真的好象也很自足。我明白了,为什么元旦的除夕夜他一定还要回度假村去,因为还有那个他带去的女人要陪。哦,那只是他的一个“朋友”,就好象我也只是他的一个下属一样。――他不用跟无关的人交代真实的东西,所以,周可以把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决然分开,也能够把不同的女人兼容并蓄。他在这边对着口型跟我说我爱你,可能在另一个女孩那里就打手势去了。他有翻花不重样的本领,就是重样了,也没有人知道。因为他是律师,是个守秘密的冠军。但是,我明白了这些――可为什么就不讨厌他呢?周这种男人,他存在着,就是为了给我们的生活多一些体面的姿彩,哪怕只是些我们要走到内心里才看得到的颜色。他很慷慨地给了我们一些他的多余,而且,他不索取回报。他就象一个专门为感情重灾区设置的基金会一样。他以他的快乐为我们的快乐来扶贫。我们彼此需要,确切地说,“我们活着就是为了相互温暖”。所以,许多年之后,许多人之后,我还会再见他,还会在他那种海一样的深邃的眼神和迷一样的诱惑的微笑中找到快乐――在他的言语中为我的年轻找一些注解,在他的拥抱中为我们的过去找一些恢复。裴俊用嘲笑的口气跟我说:“你看他这么忙,你有办法让他为你离婚吗?”我不直接回答他,我问了另外的问题:“你专门找人去跟踪偷拍的吗?”裴俊说,你不要管这么多了,我用什么办法怎么处理我的事情,不关你的事。我叫了起来,说:“那你为什么不找人跟踪我呢?那你为什么不找人偷拍我呢?你去找啊,你找了你就知道我从来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裴俊冷笑说,是吗?真的吗?我说:“你不信我了,那我们还有必要在一起吗?”裴俊一字一顿地说:“我告诉你,你以后永远不要再见这个男人!”

我当时怎么就没有勇气顶着裴俊问一句:你以为你自己是什么东西呢?我当时怎么就没有想到过裴俊这么对我是不是公允呢?我就是觉得,我该说实话。而说了实话之后,剩下的就是――我欠了他的。裴俊给我换了手机号码,替我找人到医院做了流产。除此之外,他没有再为我做些什么,也再没有说我什么。那一阵子,为了还能把裴俊要回来,我活得象他手中的木偶。我以为这样就是我的诚意,他应该可以看见。但是,事实是,我连他的一个吻都得不到――我所说的,是真心的吻,非吻不可的那一种。这个卑微的愿望都是一种奢侈。后来,回忆起跟裴俊在一起拉拉扯扯的这些日子,我很自然地就悲凉了起来――因为我悲凉地发现,从那以后,和我一起,他从不掩饰他的敷衍,还有他的冷落。做男人骄傲如他,怎么会真的懂得原谅这两个字的十足分量?!

我就这样离开了亚历山大•周的律师事物所,在我到那里上班才半年的时候,带着一大堆没有来得及完成的工作。我没有交辞职报告,没有到办公室去整理自己的物品,没有到财务那里去清算工资,没有给任何人一个交代――我的离职就象是这个人突然失踪了一样。我本来做的就是一份可有可无的闲差,所以,我的离职没有给其他人的利益带来什么伤害。我没有事先给周一个说明,因为我再大的胆也不敢那么忤逆地顶风作案。后来我就推己及人地想到了武筱强,想到了他当时没有给我任何一个解释或者说法。当你说什么都无济于事的时候,还不如就什么都不说了罢。哪里是你的码头你就继续在那里吆喝去,有些地方不需要你的声音。


我将灵魂送望苍穹,探索那来世的奥秘;不料他却回来倾诉,你的自身就是天堂和地狱。――奥玛•开俨

我真正开始准备办移民手续的时候,裴俊并不知情。我的本意是想靠自己的力量来把自己办出去。我想借这件事情让裴俊看到,我其实还是不简单的。那段时间,我一方面坚持着拒绝裴俊要求我出国留学一类的建议,另一方面,我又全力以赴地偷偷联系移民的事情。我每天在网上逗留,都快把眼睛给看废了。移民新西兰,移民加拿大,移民澳大利亚,所有相关的官方网站、中介机构,我都拜访过,荡下来的材料都可以摞起来当写字桌用了。到现在,我的移民结果都还让很多人震惊不已。我在澳洲遇到的那么多的新移民,象我这样年岁的女孩子,不是以婚姻关系或者亲属关系、而是完全靠自己独立申请移民成功的,用一只手的手指头就可以数完――谁会信呢,一个在中国只拿了本科学历的人,学的专业还是中国语言文学,没有任何海外受教育背景,没有任何海外担保凭证,没有依靠任何中介机构的帮助,没有出具任何伪造的经历和文件,全然就凭着这么几把刷子,竟然可以通过澳大利亚官方机构严格的职业评估,获得“独立技术移民”的资格。事实上,那么多学理工科的博士、有的甚至还在牛津、剑桥做过博士后,他们的移民申请也被驳回。我猜想,就象澳洲政府移民局的全称叫做“移民和多元文化事务局”,也许澳大利亚这个国家天然的包容性决定了它就是一个对充满活力的多元文化盛情欢迎的国度。比起那些专业鲜明、指向尖端的理工课程,我学的文学有更多的神秘色彩和人文情怀。我相信澳洲政府给我这个移民身份就是说明他们愿意接纳象我这样的、能为他们带来新的文化质素的人。在这件事情上,我很幸运――当然,人也不会一辈子总背时吧,就好像我学的这个不遭人待见的中文专业,在关键的时候也总有为我拨开云雾见日头的功用。不管这个结果为我赢来了多少羡慕和诧异的眼球,我就是拿到了――在我正式递交移民申请10个月之后,我拿到了澳大利亚的永久居留的身份。

我的移民结果让那么多的人讶异,却没有触动裴俊。也许在他看来,无论我做什么、我得到了什么都和他没有关系;或者,我做什么、得到什么都是有可能的。和他相处的时候,我的激情、躁动、渴望、兴趣,他都太熟悉了,毕竟,他曾经把我当成过他的肋骨,我也曾经很快乐地成为他心里的蛔虫。等待结果的这10个月中,我和裴俊结了婚又离了婚。我再次得到了这个男人又失去了他。这10个月之后,我知道,纵使天下女人都成为巫婆,只剩下我一个仙女,他也不会要我了。我是他翻过去的那一页,永远地被新的篇章压在了底下。之后的岁月,只会有越来越重的灰尘积压在上面,直到我的名字也被灰尘同化成一个无人知晓的古董。我把移民结果在第一时间告诉裴俊的时候,他说:“好啊,祝贺你。”他的祝贺就象一张摆在超市里卖的贺卡,廉价,通常,平淡。我说:“你不请我吃顿饭吗?这么好的一个理由呢。”裴俊说:“行啊,你定好时间地点以后告诉我。”我说:“你觉得很勉强吗?要是勉强就不必了,谁也不缺这一顿饭来吃。”裴俊说:“勉强倒也没有,只是我懒,不想死几个细胞就为了去思考哪家餐馆比较好。谁也都要吃饭的嘛,何况还有这么好的一个理由。那就晚上见吧。你要是没有别的建议我们就去‘顺峰’好了。”

晚上见到裴俊的时候,他依然是那么衣冠楚楚的样子,是我喜欢的那种体面男人的样子。想想来,这么体面的一个男人就这么体面地从我的生活中走了出去,于我确实是一种损失。作为他的前妻,也就只剩下有这么一点悲悯一下的权利了。裴俊要了红酒,也给我点了我爱吃的海鲜。很丰盛的一大桌子菜,给我和他两个人吃,确实是有些浪费。更浪费的是,我们的心思都不在吃的上面。我调侃裴俊说:“我以为你会带个漂亮美眉来的。”裴俊顺着我的话说:“我还以为你会领个帅哥来的呢。”我说:“先知道大家都有这个愿望,我们无论如何都应该让对方的愿望得到实现才好啊。”裴俊说:“那要不要我现在打电话叫呢?”我摇摇头说:“免了免了,你别刺激我了。”裴俊给我了一个信封。不用打开我都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除了支票还能有什么?这么薄的信封,也就只能装个情书或者是支票了。裴俊可不是那种风花雪月着要给我写情书的人。我拿着信封甩啊甩的,好像很漫不经心的样子。我听见裴俊解释说:“以前你喜欢什么你就自己买了,所以久而久之我都不知道该给你买些什么了。有时候我就觉得买什么礼物都不如现金更实在。你就自己掂量着买点什么实用的东西吧。”我掂量了一下信封,轻轻的,就好像我们之间现在的情意。然后,我说:“那多谢了,我想我就用它去买机票吧。也算是你送我走的。”裴俊说:“等你确定了什么时候走以后,叫上你的朋友,我来给你饯行。”我问裴俊,我们以后见面的机会是不是越来越少了?裴俊说,想见总是有办法见的。世界就那么大,澳洲也不远嘛。细想起来,这么许多年,裴俊对我,也不是不好,只是象他这样的人,对谁也终究是有限的。分别的时候,裴俊搂着我亲了亲我的脸。久违了的温情。当我再抬眼看他的时候,早就泪流满面。裴俊替我缕了缕头发,说:“宝贝,我知道你行的。你离开我也许是对的。”我说,也许我们应该有个孩子的。裴俊摇摇头说:“还是这样好。有了孩子之后会左右你对事情的决断力。”

真是我选择离开他的吗?如果他真是属于我的,我有那么大的力量可以把他推走吗?我有那么大的决心可以把他割舍吗?



我拾起一块石头我听见一个声音在里面吼:“不要惹我让我在里面躲一躲。”――(美)保罗•安格尔《文化大革命》

我们的结婚是裴俊的坚持。大概他认为这是他可以给我的最后的也是最昂贵的馈赠。就象再巨大的金额也可以在一张支票上写完一样,这么昂贵的关于自由的馈赠也不过就是写在了一张纸上。除了那个有法律意义的证明之外,我们没有通知任何人,没有举行任何仪式,没有添置任何一件新东西。我们结婚不是做给别人看的。结婚,只是因为我们需要。确切地说,是因为裴俊需要,是裴俊以为我需要。结婚的当天,裴俊就出差了,绕了大半个南中国,一个星期后才回来。这样的分离我早就习惯了。我以为,裴俊不会因为我们结婚而改变他任何做人行事的作风,但是他会因为我们结婚而改变他对我的成见,至少他会对我的信任多一些,对我的疑心会少一些。没有人把刀架在脖子上让他娶我,既然他娶了我,他总是愿意的吧,愿意和我在一起,愿意给我多一些的关心和放心。我们这么过了4个月,波澜不惊的。裴俊常常到南方出差,我就在家呆着。然后,上网,看DVD,做美容,逛街――象人们想像中的有钱人家的太太那样没心没肺地活着,被铜臭滋润着。我以为,以后的40个月,400个月都要这么过下去吧。我也希望真的就这么过了。其实我知道这是一种假象。我的平静只是因为我在等待,因为有了等待我才这么安分。等待也是一种工作。我在等待移民的结果。如果结果下来,无论我多么向往这种平静的生活,我又要远走他乡,开始对新的一种平静的追寻。我注定了就是要在不停地折腾中间向往着安宁。4个月之后,我的移民申请还没有任何消息,我听到了关于裴俊的一些消息。有人说他在深圳开了一家公司,这个公司是某一个知名的国际化妆品品牌的中国总代理。这本来很正常。裴俊是奢侈品的忠实拥护者,他也有实力做一间奢侈品的代理。关键是人家说他聘请的那个销售代表以公司的名义来走私,最后中饱私囊。公司严重亏损不说,还被取消了代理资格,几百万美金的代理权就这么打了水漂。这件事情弄得裴俊非常恼火。裴俊什么也没有告诉我,象他这种大男人,行事的作派是,要么报喜不报忧,要么就所有事情都自己扛――他是不会跟我讲什么的。这个世界上,90%的老婆都是那种被剥夺了知情权的女人,当然有的是因为爱,有的是因为不爱。我不清楚我是哪一类,但我相信,万一有一天裴俊破了产,我很有可能是从报纸上看到消息、而不是听见他事先告诉我。不过,我是裴俊的老婆,我总应该为他做些什么吧。犹豫再三,我给亚历山大•周打了电话。我想,周作为国际知名的大律师,对于这件事情,总应该有些耳闻或者有些建议吧。我和周律师在以前我们经常见面的长城饭店的咖啡厅里再见了。和周再见,于我,很有些尴尬。但是,对于周来说,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直接和我谈到了主题,仿佛我就是他约见的一个客户。周告诉我,这个案子中,裴俊的公司有明显的违约行为,主要就是裴俊用人不当。我问周:“你手上有没有关于裴俊聘用的那个销售代表的背景资料呢?”周笑了,说:“你怎么这么好奇啊?这可是商业秘密啊。”我争辩说:“只要这家化妆品公司不是你的客户,你就没有替他保密的义务。你告诉我有什么问题?”周还是笑着说:“是没有问题。我担心的是别的问题••••••裴俊聘的那个销售代表叫晏旗,好象是你的大学同学,你还曾经给我提起过的。”轮到我瞠目结舌了。周接着说:“我很早就提醒过你,关于他身边的女人,你应该有所准备。不过,我想你应该是个豁达的人。――他们认识不是因为你吧?”我追问说:“裴俊和晏旗是怎么回事?你知道什么?可以告诉我吗?”周摇摇头说:“我不知道他们的过节。不过我想,男女之间,说来说去,不就是那些事情吗?这还用谁来教你吗?”我听不下去了,起身就要走,倒是周拽了我一下,劝我说:“冷静点,你不是小孩子了。考虑清楚以后再去做。不要做一些事后会后悔的事情。”我说:“那你倒是教教我啊。”周说:“我不是你的人生老师,我只能给你一些提醒。主意要你自己拿。”

我终于还是没有接受周的提醒,我没有办法冷静。我说过在裴俊和女人的问题上,如果不让我知道我可以直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但是我若知道了,我会赶尽杀绝的。我径直去了裴俊的办公室。他的办公室里还有两个部下在和他商量事情,我毫不客气地对他们说:“请你们先出去一下,我有些事情。”等办公室里只剩下我和裴俊两人的时候,我以为我会爆发,但我选择了沉默。裴俊就在他的老板桌后面把玩他那杆万宝龙的笔,一会儿看看我。还是裴俊先说话。他说:“你那么兴师问罪的样子,有什么话不能等到我回家非要现在来质问我的,你倒是说呀。”我还没有开口,眼泪就掉了下来。我问他:“是不是你一直认为我欠你的太多?”裴俊说:“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我接着说:“那你为什么找晏旗?她有那么优秀、值得你那么信任吗?这些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你用她来报复我吗?”裴俊说:“你都知道了?你听谁说的?”我说:“我只想告诉你,你要是想用这种办法来伤害我,你达到目的了。但是,你自己划算吗?”裴俊说:“你先回家吧,晚上我给你解释。”我告诉裴俊说:“从现在到晚上还有很多时间,你好好编,编一个像样一点的借口来哄我。”

后来,裴俊告诉我,他结交晏旗是因为我的缘故。自从在那个王府酒店的晚宴上我介绍他们俩认识以后,晏旗就打着我的旗号直接找到了裴俊的办公室,说想应聘做裴俊的助理。晏旗是个不甘寂寞的人,也是一个绝对自信的人,她相信只要有机会让她来表演,她肯定可以打动人心。她确实打动了裴俊,甚至还让裴俊有些仰视她。男人对于外表太耀眼而经历又太复杂的女人都有敬畏的,当然也有好奇和其他一些属于下半身的念头。不过裴俊以为求职的说法那是晏旗找的一个接近他的借口,因为那时晏旗还有很好的一个工作。到后来,晏旗失业了,她工作的那个国际知名的连锁奢侈品品牌全面破产,她和裴俊合作的事情就显得正式起来。裴俊说,既然你一直做这种国际品牌的经销,那我就再给你找一份这样的工作吧,你懂行,这样来工作,你会比较有兴趣,也能为我带来效益。那天起,裴俊就酝酿要为晏旗来物色一个品牌的代理工作了,也是那天起,裴俊答应晏旗,他和她的合作,不要让我知道。我质问裴俊,那个时候你就认为你们只是简单的商业合作吗?裴俊说,是什么合作我都无所谓,我不损失什么。我反问说:“到现在你还认为你没有损失什么吗?”裴俊说:“这个轮不到你来教训我。”我反唇相讥说:“也是,生活上和生意上你获得的教训已经足够惨烈了,我不需要再画蛇添足了。”裴俊说:“殷拂,你要是这么刻薄,我和你之间就无话好说了。”我说:“那正好,你把话都留给来替你败家的晏旗说好了,你赶紧告诉她,你还有多少身家可以让她来败掉,你赶紧指给她看,你的致命死穴在哪里•••••••”裴俊说:“殷拂,你少废话!你就是我的死穴!”我愣了半天之后才说:“裴俊,我以为你和我结婚是因为你爱我,我现在知道我错了。我还以为我每天乖乖的做受你摆布的木偶你就会满意,我现在知道我也错了。我以为你和女人之间会有一些逢场作戏,那些我不用去当真。但是今天我知道你还可以这样兴师动众地为了一个女人的兴趣来给她一份事业,就算我不当真,你是在当真啊。我以为我努力就会让你惊喜,我以为我讨好你就会让你欢喜,我以为我们的未来都拴在一起了,但是你却说我是你的死穴••••••看来我真要谢谢晏旗,没有她,我还不能认清楚我们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呢!”裴俊一声不吭。我说:“我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象你这样的、快40岁的男人的色谱是很宽很宽的。”裴俊还是不置可否。我又说:“裴俊,我现在有一个请求,我想请你给晏旗挂一个电话,让我跟她说句话,就一句话。”裴俊犹豫了一下,然后很木然地掏出手机,按了一堆号码,递给我。我接过电话,那边是语音信箱,晏旗的声音,要求拨叫方留言。我想了想,对那边的晏旗留言说:“晏旗你好,我是殷拂。你现在是不是不敢接听任何人的电话了?心虚了吧?你知不知道你和深圳街头的那些妓女有什么分别吗?――你比她们贵呀!”我把电话还给裴俊的时候,告诉他:“裴俊,对于伤害我,你是再也无能为力的了。”接着,我问他:“我们还要这么耗着吗?”

应该说,不是晏旗拆散了我们,是晏旗这件事情让我看到了我和裴俊的关系中的死穴。我们之间的致命伤很多,我们又都是那种极好强的人,宁要玉碎不要瓦全的那种――所以,我们往前怎么走,都是无路可走。这个时代,我们所有的仅是自己的生存与生活。我们的双手除了拥抱自己之外,甚至都不能保护自己。但是,在心里,我骂了无数声“贱”字,直接指向晏旗这个名字。我相信她绝对不仅仅只是想参与一下别人的生活,急急地挤进去,分一点欢娱,或者悲伤。她是一个贪婪的女子,我相信。但她知道自己的可耻吗?也许这种可耻里隐含着极大的满足吧,因为从始到终她都忽视了我的存在。如果有前生,她一定就是古希腊传说中的那个妖艳的塞壬女仙,她千娇百媚地跟从她身边走过的人们唱着――“过来吧,尊贵的俄底修斯,阿开亚人的光荣和骄傲!停住你的海船,聆听我们的唱段。谁也不曾驾着乌黑的海船,穿过这片海域,不想听听蜜一样甜美的歌声,飞出我们的唇沿••••••”太阳之子一般的男人呃,谁能敌住这样的诱惑?倘若你在她的身边要扮演成一个纯洁如玫瑰花瓣一般的海王的公主,你必然只有被遗忘和忽略的命运。纵使你有着海水一样蓝的眼睛,可以从深深的海底宫殿升浮到水面上来,为了她所爱的王子,幻化成人形。可是你没有女仙妖魅的歌声啊,没有办法告诉王子自己的爱慕啊。所以,王子结了婚,美人鱼化为波涛的泡沫。――就象我的婚姻和我的爱情。我这才发现我真的是很爱裴俊的,那么在乎他。这种爱情,就象爱上了美人鱼化成的那粒泡沫。 想哭,而我更知道其实我不会因此而哭了。




真正的爱情只有两种:(一),极快的。(二),极慢的。……除开这两种感觉之外,其他的,也不过是比较殷勤的应酬吧。
――李碧华
那天晚上,我和裴俊一起去了一个叫做Susie Wong(苏丝黄)的酒吧。据说它很有名,它的命名、设计、格局、情调都来源于一个电影《苏丝黄的世界》。电影《苏丝黄的世界》上演的是好莱坞眼中的爱情东方,酒吧苏丝黄领略的也是好莱坞式的性感东方。裴俊以前经常去那里,他曾经给我描述说那就是一个开放式的窑子――我知道他格外喜欢那里的感觉。
我们没有开车,打车去的,为的就是好在那里痛痛快快地喝一场酒。我需要放纵。事实上我从来没有真正放纵过自己。就算这次的放纵,也还是和自己的男人在一起。过去,我只是想玩一些情调。我在意的是语言的乐趣。我把语言当作一种物质,因为语言是可以被回忆、被复制的。在我看来,纵情喝酒,反刍的也还是某一时境中和某一些人的对话。。
在走进酒吧的时候,裴俊刻意地牵着我的手。我想,进这种地方的红男绿女,总要有些形式和仪式的,不管出去以后出路在哪里。
踏着扑满玫瑰花瓣的台阶上去,还有一个巨大的漂满玫瑰花瓣的花池在前。玫瑰在这里被铺张,不知道是不是嘲笑着我们在有限的生命里对于爱情的挥霍。这是一个繁复、华丽、唯美的地方,地上的花瓣,空气中的音乐,都让人悬浮,宛若时间不在此时此地、而在未来、在不可知的远处。或许就是当年的湄公河岸――时光正缓缓流逝,现在即是从前,这里曾是那里,眼前的香浓与怀中的温软都是即将消散的事物,为什么不去今朝有酒今朝醉呢?
这个酒吧最突出的地方在于,它在很多地方给客人提供的,是床榻,而不是沙发。
因为是熟客,裴俊得到了这个酒吧最著名的床榻的位置。这个床榻设于楼梯拐角处,它理应有更好的安排,就像一出与现实相隔的旧戏。比如,人物应该穿了丝绸袍子和长裙,脚边趴一只打瞌睡的猫。女人露出藕节般的皓腕,温一壶小巧精致的黄酒。男人的眼神迷离,动作优柔缓慢,不敢高声,生怕不小心吹了口气,一切即灰飞烟灭,只剩孤猫与残酒。可终归没有旧戏。只有新人坐在床榻上。每个上楼的客人都瞟上一眼,床榻上的人只好坐得规矩――他们本是来寻找舒适的,现在似乎有义务表现他们的舒适。来来往往的人都看得见这个床榻和塌上的人们,但是裴俊说,没有人会过多地注意我们,这里的浪漫与欢闹是不被打扰的。
我说:“那我就看看别人的浪漫和欢闹好了。不常来这种地方,来一次就好好欣赏一下。”
裴俊说:“其实想想看,你也很不错啊,象你这个年岁的女孩子却不经常泡吧的,不多啊。”
我说:“原以为你稀罕我。后来才知道你还是随众的人。”
裴俊说:“我说过我不稀罕你吗?”
我说:“现在说什么还有意义吗?何况,酒吧里的话,谁信啊?”
裴俊说:“不论你说还是不说,我都很明白。这里的灯光再昏暗,我也看得清你的心意。”
我问:“那我呢?我有资格说我看得清你吗?告诉我,你有多少重面具?另外,你身边还有多少妖媚在舞惑、遮了你的眼睛?你舍得拨开她们吗?”
裴俊埋头喝酒。我记得他以前曾经熏陶过我说,喝酒是有境界的,象他这样的人所追求的境界,第一,是品质;第二,是愉悦;第三,是精致。他说,全世界的人,只要有条件,都会追求这三样东西。
他喝的是素有“男人之水”之称的轩尼诗“杯莫停”,据说这酒,浅尝一口,有雪茄的味道,及后,慢慢就有了香草、香木甚至巧克力的味道,还有人说杯莫停能将饮者的另一个自我给“喝”出来。我不知道裴俊是不是就在酒里面寻找着这样一个别样的他自己。
之后,他换了一个话题说:“其实,北京并非一个一味迷恋旧情的地方,苏丝黄的颓废气质更相宜于香港和上海。”
我说:“但北京总有一些象我这样需要怀旧的人。我们除了怀旧没有什么好的新东西啊。”
我曾经在写给自己看的文字中说,爱情不过是忍住的寂寞,却又期待破坏寂寞。于是我们用虚拟的手法编织梦境,在寂寞中用沦陷来拯救爱情。
我很了解我自己。因为我写的就是我自己――
那天我喝得烂醉。
谁来与我干杯?是灯下的狐媚、还是眼中的溺鬼?
那天,好像还没有出酒吧的门就吐了一地。
那天我没有守住秘密,我告诉裴俊,我在自己办移民。我还告诉了裴俊,我和亚历山大 •周之间没有发生一些龌龊的事情。
裴俊搂着我说:“宝贝,都过去了,过去了。”
确实都过去了。
第二天,当我昏昏沉沉醒来的时候,我告诉裴俊,我们离婚吧。好歹我也是结过婚的人了,以后人家看我这么大岁数还是单身,也觉得不奇怪了。
裴俊问我,这就是理由?
我说,那我再找一个理由吧。澳大利亚的移民是全家移民,象我这样有婚姻但独自移民的人会比较麻烦,我知道对你来说,除了中国,你哪里也不想去。因为没有一个地方象中国这样可以让你可以翻云覆雨。我现在还没有提交我的婚姻证明,不过迟早是需要的。
裴俊想了想,问我:“那你告诉我,离婚之后,你想要什么?”
我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说:“我想要你爱我啊。”
裴俊搂着我说:“宝贝啊,我们这么左右折腾,我怎么还能爱你啊?”
我跟裴俊说:“要是你倾家荡产了,我会回来。要是你病入膏肓了,我会回来。但是这两样都是我不愿意看到的。”
裴俊说:“所以说,你也不愿意再回到我身边来了。”
我说:“我已经领教了在你身边生活的滋味,你以为我还会向往吗?”
我深知,卑微的话很危险,只能是爱情在场的时候说。等到爱情没了,男人走了,女人要还卑微着附赠男人话柄、让男人以后有机会来卖弄、作秀、标榜和批判,那就实在是蠢到家了。所以,我必须嘴硬。
但是,裴俊很肯定地说:“会的,殷拂,你会的。你是一个太感性的女人。你活在过去里。你不停地往前走,就是为了回头的时候多看到一些自己的脚印。你说我和晏旗交往是为了报复你,这不是全部的理由,但我真的觉得这样做我有些找到平衡了。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在意你和亚历山大•周吗?因为你永远都不会忘记他的。在你的生命中,只要出现过的,就会始终被你怀念,那是任何新东西都无法取代的。宝贝,我太了解你。”
――上帝真伟大,把这个世界设计得如此精密,创造出如此多精致而无奈的死结,各个都是完美而解不开。
我缄默着,想着应对合适的话。脑子里突然蹦出李商隐的一句诗,于是就说给裴俊听:“好啊,那就‘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吧。”
在我这最后的卖弄中,裴俊说了句不相宜的话:“殷拂,我想,也许以后你会经常去苏丝黄酒吧的。”

不知道真是被裴俊料定,还是我偏要用行为证实裴俊的预言,或者是我幻想在那里还会不经意遇见裴俊――总之,后来我真的经常去“苏丝黄”,一个人去,约亚历山大•周去,约童涛去,差不多每个星期都要找个理由去那里坐坐。好像每个去过那里的人都对它有一种莫名的依恋,然后,也会自己找了理由,在另外的时候再去。
“苏丝黄”里的华美、怀旧、颓废、沦落,每一缕气息都正好能够敲打到我们心里的那一个想奔跑出来的声音。
而我,似乎更想要在这里找到一个属于我的故事。
――我没有失望,在那里,我遇见了夏竞。

十一

为了来到你所不知道的地方
你必须用一种无知的方法去走
为了成为你还不是的人
你必须沿着你还不是的那个人走的道路
而你不知道的东西是你唯一知道的东西
你所拥有的正是你不拥有的
你在的地方正是你不在的地方
――艾略特

遇见夏竞的那一天,轩尼诗公司在苏丝黄酒吧里举办一个品酒会。这样的活动,放在中国的酒吧里,总是有些名不副实的。对于我这样的人,到酒吧里本是为了酗酒,如果到了品酒的境界,一定是出现了很好的一个理由。最好的理由就是遇见了投缘的人。
我之所以会在意夏竞是因为当时他象一个花芯,以他为轴心,周围绽开的许多花瓣清一色都是外国的美眉。他端着酒杯游刃有余地和她们谈笑风生,用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有一种我所不曾遇见过的风雅。
有一段时间里,他在品酒,我在品他。
我想他也一定注意到了我。因为,欣赏人的那种目光会在对方身上生根的。
那天的Party来了很多人,所以在散席的时候,泊在酒吧门前待客的出租车一下子成了抢手货。出门的时候我看见,夏竞很绅士地让那些外国美眉一一上车。
我以为他肯定会和某一个外国美眉一起走的,但是,当我从停车场把车开出来,看见夏竞还在路边,一个人,等出租车。
我把车停在他旁边,问他:“需要我带你一程吗?”
夏竞显然有些始料不及,他问:“方便吗?”
我问他,你去哪里?
他说,海淀。
我一想,从“苏丝黄”所在的朝阳公园这里到海淀,横穿了大半个北京城呢。不过现在是晚上,也不堵车。我说,你上车吧。
夏竞坐定之后,对我说:“刚才你一直在注意我。”
我用余光看了看他,说:“那说明你也在注意我啊。”
夏竞接着说:“整个酒吧里,就属你最沉默了。”
我说:“哦,原来沉默也是一种引起注意的方式啊。以前我这么沉默的时候怎么总是
被忽视掉了呢?”
夏竞说:“那是因为他们蠢。”
夏竞说完,他笑了,我也笑了。
慢慢地,我知道了,夏竞刚刚从法国回来,文学博士;现在在一所大学教法语,年纪轻轻已经是副教授了。
我说:“哦,您是青年才俊呢。失敬啊。”
夏竞说:“青年才俊有什么好,现在的人们都羡慕青年财主”。
我问:“从法国回来的,也这么势利吗?”
夏竞看我,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等夏竞询问我的情况的时候,我就说:“我是开出租车的啊。”
夏竞说:“这么好的出租车,那一会儿我下车的时候要付多少车费啊。”
我说:“不用了,你就教我学法语就好了。”
夏竞笑着说:“那不行,听我说法语,你会爱上我的。”
我一愣,天底下还有这么说话的人。
我问他,为什么。
他说:“因为我说得太完美了。”
我分辩说,可我不懂法语呀,我不知道什么样的法语叫完美、什么样叫不好啊。
夏竞很肯定地说:“当我说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我才不会输给他的胆量呢,于是我说:“那就试试吧。”

我承认,在我见到夏竞的第一眼的时候我就觉得我和他之间会发生些什么,或者说我就希望我和他之间能发生些什么。他身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雅致,就好像摆设着的一件什么艺术品,它的存在就是一种诱惑,让人有触摸和占有的冲动。那是因为懂得,所以怜爱。
我没有料到,一个女人原来也是可以这样看上一个男人的。
我知道,我已经是一个很随众的物质女人了。夏竞和我不是一类人,他也不是我想要的那种男人。象他,如果永远不在我的生活中间出现,我一点也不会觉得有什么缺憾。但是他来了,就给我打开了一扇新的视窗,让我看到,有一种梦可以这样做,有一个男人,可以这样被惦记。
夏竞很年轻,所以他还有那种骄人的傲气。夏竞刚从海外回来,所以他还有一些带着海那边的味道的作派。夏竞还是单身,所以他还会迎头告诉我,他对于被人爱上有足够的自信。
而正好,我也还年轻。我向往海外。我也刚刚单身。

我把夏竞送到了家。他住的是大学里面那种最普通的小楼房。五层的房子,小红砖的外墙,每个窗口都那么小小的,谨慎而宁静地透着光和影。――久违了这种有些寒酸的学术气息。久违了这种有些隔世的清寒状态。突然有一个闪念,如果我走到了他们中间,会是怎么样的场景呢?
心底里禁不住有卖火柴的小女孩点燃火焰时的那种温暖。
一瞬。
但很温暖啊。

夏竞下车的时候才想起问我叫什么名字。这是一个英雄不问出处的年代,我们聊得好像已经很熟悉了,却一直没有来得及要先问问对方的名字。
我说我叫殷拂。
夏竞说,哦,音符,很好记啊。
他说他叫夏竞。
我说,哦,夏教授。
夏竞笑呵呵地纠正说,不是教授,是副教授。
夏竞说,我告诉你我的电话吧。
我喜欢夏竞的这种直接和坦然,但是我告诉他说我没有笔啊。
夏竞要过了我的手机,按了一串号码,然后他自己的手机就响了起来。他把手机挂断之后还给我说,这下好了,我们都留下了对方的号码。
很好,他所做的,都是我一直想要得到的那些东西,比如附丽于爱情的一些小技巧,比如精心安排的一些不经意。拿这些东西来要求裴俊或者是亚历山大•周,显然他们有些超龄。
我知道,夏竞会再给我电话的。
我已经找到了新的借口,只要他给我打电话。
 
十二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
只带着纸、绳索和身影,
__为了在审判前,
__宣读那些被判决的声音。
__告诉你吧,世界
__我――不――相――信!
__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
__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
――北岛《回答》

也许我应该把夏竞的出现比喻成一副药帖,用来医治我离婚的创口。没有人离婚不觉得疼的。每个离了婚的女人都会不停的思考一个问题,就是自己的下一个是谁,自己的下一种活法是什么。这种思考能把人逼疯。有的女人自以为精明,骑马找马,先找见了下家,这才放了这一头。到头来被下家玩耍的也比比皆是。我没有做这种事情。这和道德无关,只是因为我面对选择的时候没有这种机会。
但我也还是被离婚本身弄得有些神经错乱。
裴俊不是一个很慷慨的人,商人嘛,算计是本能。不过,在离婚的问题上,他做的也还算说得过去。在我没有提任何要求的情况下,他把我们现在住的房子留给了我,把我现在用的车子留给了我。我没有开口找他要些什么不是因为我不想要,只是我更要面子。我的原则是,只要他给我的,我都接受。他主动给我的就这两样。按市价来看,这两样也价值不菲了。但我心里还是有些小遗憾的。我原以为他给我的,会更多一些。
当我拿到那张法院的判决书的时候,我第一个就想到了童涛。站在我们过去的那么多的曾经上,我对他抱有了很大的幻想。我想,只要他回头,我就给他低头。毕竟,他现在的身家不一般哪。

我把童涛约到了“苏丝黄”。灯影之中,我告诉童涛,我在办移民。
童涛问我,有需要他帮助的地方吗?
我戏言说:“我对移民法的钻研都足以让我成为一个移民律师了。估计等我移民的事情尘埃落定,我都可以靠替人办移民来养家糊口了。”
童涛问,裴俊还需要你挣钱养家吗?
我啜酒,叹气,然后说:“我们分手了。”
童涛说:“哦,终于分了。”
我反问他:“怎么?你期待这个结果呀?”
童涛解释说:“不是期待,是预感。我对你总是了解的。裴俊并不适合你。”
我追问他为什么。
童涛反问我说:“你难道还不清楚为什么吗?“
童涛问:“那你现在有什么具体打算吗?”
我在心里组词造句了好半天,然后绕着弯子对童涛说:“我想问你一件事情••••••这样的,你先听我解释••••••我的移民申请中关于婚姻状况的文件还没有提交。你知道,象加拿大、澳大利亚这些国家的移民申请,都是一人申请下来全家都获得身份的。所以,我想问你••••••你愿意出现在我的移民申请中间吗?”我的潜台词就是问他,愿意现在和我结婚吗?我从来没有告诉童涛说我已经结过婚又离过婚。悄悄结婚就是有这么一个好处,离婚的时候也不用给朋友发帖子说我又自由了。
我以为童涛会诧异,但是他的脸上分明写着的是从容和释然。
童涛说:“你终于和我说结婚了。”
我看着童涛,不过,他的脸上没有我可以捉摸得到的答案。
童涛摸了摸我的脸颊,用和酒吧一样蒙昧的眼神看着我。然后,我听见他问我:“殷拂,你说实话,你爱我吗?你爱过我吗?你会爱上我吗?”
我没有回答。童涛一定会比我更明晰地记得,以前我曾经怎样坚定地否定过他这样的提问。
童涛其实不需要我的回答。他接着说:“是的,我曾经在心里想象过,有你的心在的地方,一定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我想、很想很想能够住进去。你是知道的。但那是我 20岁的时候的事情了。殷拂,你当时已经把所有的出路都堵死了你知道吗?No way out,你知道吗?”
我问童涛:“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势利?你会不会觉得我现在回头找你就是看上了你的钱?”
童涛摇摇头,说:“我不认为你现在跟我说结婚的事情是因为我和从前不一样了。就算你是看上我的钱又怎么样呢?我身边的那些女人,有几个不是冲钱来的?――我不介意啊。给女人做个钱包算什么,要是自己真是喜欢她的话。”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我的难过不光是因为他的拒绝,更多的是因为我的自尊被挫败。童涛的每一句话都有被糖衣包裹的锋芒。要是早知道会这样被回复,我还不如什么都不要说。
童涛把我的下巴托起来,让我的头往后仰,好像是为了让奔涌的眼泪重新退回去。童涛说:“殷拂,为这种事情哭,不值得的。”
童涛一边给我拭泪,一边说:“殷拂啊,我觉得我们是很好的朋友,我们在不开心的时候都会马上想到对方,我们甚至可以在一起探讨我们的爱情观甚至色情观。我们有那么多共同见证的过去,让我们能够象讲故事一样一起回忆,互相补充,互相嘲笑,这都很难得啊,你说呢?但是,我们经历了这么多之后,如果我们现在还在探讨我们之间有没有爱情,那真是很滑稽。你不觉得吗?”
我分辩说:“童涛,请你听我说――我一直在做移民的准备,也一直在设想我移民之后的安排。每次想到自己将要一个人孤零零地背井离乡,我心里就很惶惑。说真的,我希望有你陪我。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来,你是我身边最至交的人了。”
童涛说:“殷拂,你想想看,我可能抛弃我刚刚在这里搭建起来的一点事业的平台,和你到海外去定居吗?我就是和你结婚了,我也不会和你走啊。再说,对我来说,结婚真不是件很重要的事情。正因为它不重要,所以我不着急。把排在它前面的事情尽量先做一些好了。和我结婚,是个女人,只要她单身,就可以。一个想做成点事情的男人,他的周围什么都有可能缺少,但唯独不会缺少女人的。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你给我留下的那么多的东西,好也罢,坏也罢,没有人可以代替。不管你怎么看,我觉得这比结婚可贵多了。”
我无言以对。我知道在我风花雪月的这许多年,童涛一直在修炼他自己,我们都是在和男人较量,不过,我的对手是一个男人,而他面对的是除他之外的所有男人;所以,我不是从前简单的我了,他更不是当年深情的他了。当年他可以给我他的所有,而现在,他甚至不能给我一个假象的温情。所有的话都说得这么明白,就好像把一个旷世美女硬要剥离得只剩得森森白骨。
我隐约听见童涛还跟我说,他可以容忍一个女人的聪明,但不能接受炫耀。而我,恰恰是那种致力于开屏的虚荣孔雀,我唯恐他不知我已知。我急于与他平等,急于和他达到平视的可能,急于和他同时把心摊出来。
夜是这样的静谧,星星沉睡,酒水冰凉。思维在大脑里搜寻着一切可能的表达,但我发现语言对于情感来说常常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阻碍,它惯于削弱或者误会了感情。而我,睁开眼看不到光明时注定只有盲目。
我说:“我可不可以要求你爱我一点点――只爱我一点点,就像观音菩萨用柳枝蘸仙水那样,一点点就够了,我知道多了就泛滥了,我也受担不起。”
童涛握着我的手,轻柔地跟我说:“殷拂,不要因为和裴俊分手了就变得不智慧了。我喜欢你身上那种精怪一样的灵气。不要让裴俊离开你之后把它们也偷走了。我不认为结婚是你现在的头等大事。你要是真想结婚的话,也不要把我当你的首选对象。不过,我答应你,我可以作为你最后的一个储备。我希望你明白,我对婚姻,对家庭生活,没有任何期待。”
想起来《东京爱情故事》中完治对莉香说的那句话了:“让我来背负你的未来,太沉重了。”我后来是怎么和童涛分手的,之后又是怎么离开“苏丝黄”的,我都没有印象了。这些内容被我的选择性记忆给删节了。我记得我一直在想,童涛和我说的那些话散在“苏丝黄”的空气里,会不会腐烂、会不会结冻、或者,会不会如面包一般过期作废?
我知道我那天没有喝酒,只是喝了很多很多的可乐,我以为可乐就是可以快乐的意思,但是我错了;而且,可乐喝得太多,涩得牙齿和舌根都发麻,肠胃也有酗酒的难过。那天我很想吐,把可乐,把心事,把我还没有说的话和我听进去的话都吐出来――我想,那样的话,我会舒服一些的。
我记得诗人艾略特曾经在《空心人》里说过:“这就是世界结束的方式――并非一声巨响,而是一阵呜咽。”
希望什么也没有发生才好。
――事实上,又一个我值得去嫁和我愿意嫁的人从我的生活中除名了。

在这样的难受之后,我遇见了夏竞。
在这样的清醒之后,我决定要和夏竞一起开始一种新的生活。
我终于明白张爱玲为什么会说,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了。她不是在教我们畏惧磨难,只是引导我们要在短暂中闪光。天空中总有一些不一样的颜色,我们就应该把它们当成是照耀我们的光芒。


十三

那女孩早熟像一朵玫瑰,她从不依赖谁,很早就体会爱的吊诡和尖锐,她承认后悔,绝口不提伤悲。她习惯睁着双眼和黑夜,倔强无言相对,只是想知道内心和夜,哪个黑。 像旷野的玫瑰,用脆弱的花蕊想迎接那旱季的雨水 ;像旷野的玫瑰,用脆弱的花蕊想抗拒绽放后的枯萎;像旷野的玫瑰,用骄傲的花蕊想摆脱那四季的支配; ――所以,温暖却暧昧;所以,似是而非。 那感觉久久不退,像一场宿醉,到黎明不退。 想一想也对,她说,谁怕谁?――歌词《铿锵玫瑰》

认识夏竞的第二天,我起床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理发。我打算把自己的长发剪得很短很短,完全换一种新的造型。人们总说,一切从头开始。所以,修理自己自然从修理头发开始了。北京的嘉里中心有一家完全法式的美发厅,那里的美发师都是道地的法国靓仔。理发师都会说英语,同时,美发厅也还配有专门的翻译。去那里理发要提前预约。到那里消费的人,除了一些法国人之外,更多的是那些有闲钱又附庸风雅的中国人。当我坐在那种纯法国风情的殿堂里的时候,很自然就想到了那个也有些法国味道的中国小伙子,他说,要是我听他说法语,我会爱上他的。当我理完这个漫长的发、从寄存台取出我的坤包时,我看到我的手机上显示有数个未接电话,它们来自一个号码――夏竞的号码。我给夏竞回了过去。我明知故问地说:“哪位找我?”那边说:“哦,我是夏竞,你记得吗?”我说:“哦,夏教授。有事情吗?”夏竞问我,晚上有空吗?我问他:“你的意思是,一起吃晚饭,还是一起喝咖啡?”夏竞说:“吃饭就改期吧,我有约了。我想约你一起坐坐,晚饭后,喝咖啡,喝茶,还是喝酒,随便你了。”我说:“好啊。你先忙,忙完之后到嘉里中心饭店来找我吧。”我喜欢在北京的这些豪阔的去处里出入。以前和裴俊、童涛他们常来,被他们熏陶得仿佛只有在这里才能找得到宁静和舒适。现在我要在这里约夏竞,私底下是有点想跟他show off的感觉。和他相比,他的雅致来源于他的涵养,我的韵致呢,在他不了解之前就只能用这些金堆玉砌的东西来撑一撑了。我先回家,睡觉。但是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夏竞。昨天夜晚的夏竞。那个周旋在外国美眉中间的夏竞,那个自信地认为凭他的法语就可以勾引我的夏竞。实在睡不着,于是,沐浴,找一款幽幽的香水,挑一袭妥帖的衣衫。很久没有这样在化妆品和穿衣柜里搜索了,发现一柜子的东西,就是没有一件我中意的。我揣摩,夏竞喜欢什么样子打扮的女人呢,天真的,还是成熟的?内敛的,还是奔放的?裙装还是裤装?正装还是便装?折腾了半天,我选了一套最普通的白衬衣配灰色长裤,就好像一个大学老师的装束。我想这样比较贴近夏竞的气质,有一种刻意后的随意。不知道他会不会领略得到。

在家随便吃了一点方便面之后我就去嘉里中心了。我是打车去的,不自己开车,其实就是做好了喝它个一醉方休的准备的。坐在大堂吧里,我想象着和夏竞的未来,也不是多远多久的未来,不过就是一个小时之后了,明天了,明天的明天了••••••和夏竞的交往,好象从一开始起就有点及时行乐的意味,因为我知道,我们彼此不适合,但我们彼此吸引。天知道这种吸引能维持多久。我决定,等夏竞来了之后,我们就去我家。让他见识我的酒藏,让他喝我煮的咖啡,让他吃我做的果盘。等我的手机再次想起的时候,我告诉夏竞,你别下车,等我,我们就坐你的车接着走。坐上车以后,我告诉夏竞,我带你去一个喝酒的好地方,你以前肯定没有去过的。夏竞说:“好啊,看看你的脑子里装了多少东西是我所不知道的。”等我们下车的时候,我留意看了一下出租车的计价器,60多块钱的车费呢。对于一个教书匠来说,可不是一个小数目。我直接下了车,把付账的任务不由分说地交给了夏竞。在我看来,我这是在给他尊严。当他走进我家的时候我知道有些吓着他了。这是一套带悬梁的复式住宅,光是一进门的那个有5米多高的中堂,70平米的空间,开个十几个人的Party都不觉得拥挤。如我这样一个20多岁的女孩子,在北京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如何可以住得这样的敞亮和空旷?我请夏竞坐在沙发上,然后我去切西瓜。夏竞问,可以参观一下吗?我说当然可以。夏竞问,我需要换鞋子吗?我说换换吧,房子大了,打扫起来也麻烦。就算你支持我一点了。夏竞在门口的鞋柜里挑选了半天,没有一双合脚的拖鞋。夏竞说:“看来你真是单身啊,连一双男式拖鞋都没有。看来我还是打赤脚好了。”在裴俊离开的时候,我把所有属于他的东西都整理干净了。我是一个有洁癖的人,我不要被玷污了的感情和身体。哪怕我还很在乎他。夏竞楼上楼下转了一圈,然后说:“这屋子居家的气息太浓郁了,我还是喜欢这个客厅,空空荡荡的,很别致。”我问:“屋子不居家那是什么样子?”夏竞说:“我喜欢在屋子里有些壁挂,有些盆栽,有些字画。我觉得在这样的房子里才有可以呼吸的灵气。”我说,是啊,我俗气。夏竞问,“房子是你租的吗?”我知道,他没有敢问我这房子是不是我买的。按市价,这房子怎么折旧也要超过七位数的价格了,把我身上的每一块肉都当成黄金来买卖,也卖不出这个房子的价钱来的啊。我不想破坏他的假想,也不想增添他更多的想象,所以我附和说:“是啊,租的。”夏竞问:“你一个人住这屋子,不觉得浪费吗?”我说:“我也想找个人和我分租啊,但是,要是随便找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我还不够麻烦的呢。”然后,我们一起吃西瓜。看夏竞孩子气地吃得嘴边都是红红的西瓜汁水,我就试探地问他:“你愿不愿意和我来分租这屋子呢?”夏竞马上问我,多少钱?我象模象样地说:“三千啦,你有一个自己的卧室,洗手间,然后我们共用客厅和厨房。”夏竞很认真地说:“这个地段啊,确实也不贵。那物业的费用、水电煤气费呢?”我说:“那能有多少钱?分摊或者算我的都行啊。”夏竞想了想,然后说:“其实,在市区有这么一个房子,平时会个朋友,逛个酒吧什么的都很方便啊,我一个星期也就两天有课,上课的时候再去海淀那边也行啊。”夏竞怕我小瞧他,马上补充了一句:“象我这每个月的工资加课时补贴什么的,付这个房租是没有问题的。”我说,那好啊,你考虑一下了。后来我们在客厅里就海阔天空地闲扯,时间过得很快,等他说告辞的时候,已经夜里一点了。临走的时候,夏竞要走了我的Email地址。我知道,夏竞是在一点一点走向我,一点一点接近我,一点一点了解我。我只会让他知道我想他知道的那些东西、那些我认为和我们交往有益的东西。也许我应该编造一个高级白领的身份,或者准备着给他讲一个看似可信的一个年轻女孩子的奋斗史。我希望把自己塑造成他喜欢的那种女孩子――年轻,有能力,有些神秘感,但不复杂。我有这个本事。我从上大学的时候起,就一直是一个学习和实践如何来编故事的人。

九个小时后我上网。我想我会收到夏竞的邮件的。

果然,他给我发的那个极短的邮件中说――“你知道吗,如果要用植物来形容一个女人,我会说你像一棵树,长满绿色叶片的树,淡漠的外表下潜藏生机,不张扬,却有一种深层的东西仿佛随时会冲出来,使你那有些懒散凝滞的眼神变得目光炯炯。你的周身散发着一种青草的气味,让人想起阳光下的田野。我喜欢和你在这样雪白而空旷的屋子里聊天,不管聊了些什么。原谅我在凌晨一点(才)离开。”

我明白夏竞这样行文的trick。我也是个文人啊,文人最擅长的就是这种文字游戏了。“原谅我在凌晨一点才离开”,是说他耽误了我的休息。这样说,很正常。“原谅我在凌晨一点离开”,意思是说,凌晨一点,本不该离开了,如果我也不希望他离开的话,他的告辞就算是他的失礼了。他把一个“才”才用括号圈住,怎么想念,全看我了。我回信说,“夏老师,谢谢你那么客气。”我一边打字一边想,想用一个括号就来试探我的心思,没那么容易吧。

又到了晚上。我在网上和人联机打游戏的时候,夏竞的电话又来了。他说他刚刚在我家附近办完了点事情,还想再来看看我的房子。我就知道,我找的这个关于分租房子的借口是个多么可爱的理由。我和夏竞都能把它当成一个合意的玩具左右把玩它,然后,靠着它,朝对方靠拢。我说你来吧,我在家。之后我们又在空旷的客厅里聊天,他走的时候,又过了转钟的时刻。我们好像已经很熟悉了,于是我问夏竞:“这么晚打车不方便吧,要不,我开车送你?”夏竞笑笑,说:“不麻烦你了,我已经很耽误你了。”我差一点就把“我愿意”说了出口,但终于还是差了那么一点,我忍住了。我知道,想要真的让他愿意、我也愿意,就要忍住啊。如果说我和夏竞真是及时行乐的话,那么,我们的乐趣是有限的。我愿意慢慢地来,让这些乐致来得慢一些,但也稍微久一些。我记得有个很著名的女权宣言说,“女人不需要男人,就象鱼儿不需要自行车一样。”我坚决反对。如果女人是鱼,男人肯定就是另一种鱼,而不大可能是一款自行车。女人需要男人就象一条鱼需要另外一条鱼。女人一生能碰到一个这样的男人,就是幸运。不过,要当心自己眼角的鱼尾纹出现得早。她会说,都怪他,惹得她每天总是笑。老了还盼着要作成两尾接吻鱼,嫉妒啊。得不到,就抓住暂时的欢欣吧。那也要技巧啊。



十四

爱情的国度,只有两种季节:可爱,不可爱;爱情的夜空,只有两种声音:幸运,不幸运;爱情的道路,只有两种颜色:我的,我们的。――台湾《联合报》永恒爱情金句征文“深情玫瑰奖”作品

在我认识夏竞的第四天,我收到了澳大利亚驻华大使馆移民签证办公室的来信,签证官在信中要我提供最新的无刑事犯罪公证和婚姻状况公证。这封信让我很沮丧。任何让我直面我现时婚姻状态的人和事都会让我很心烦。遇到这个情况,我满脑子就一个念头,就是想找个人立马把自己嫁掉。我记得电影《西雅图不眠夜》里有句台词说,如果女人到四十岁还能把自己成功嫁掉的几率和中六合彩差不多了。我离这四张的岁数还有十几年呢,但我怎么会这么忧患呢?下午,我给夏竞打电话,问他愿不愿意一起吃晚饭。夏竞说,吃饭可能来不及,晚上他有一个讲座。我说,那我给你去捧场吧。夏竞说:“不要了,你来了会影响我的临场发挥。”我开玩笑说:“不对吧,是不是你怕我听了你的演讲之后会爱上你?”夏竞马上说:“咦?你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事实真相了?”我说:“好吧,不和你贫了。想听你的讲座还有的是机会。你先忙吧。”夏竞说他等活动一结束就和我联系。

我在家重新研究移民文件和签证官的来信,一条一条逐一品解,时间过得飞快。直到天已经完全黑了,我觉得必须喂一喂的胃了,于是,在楼下的餐馆里叫了外卖。火辣辣的川菜,麻辣得很有劲道,吃完后浑身大汗淋漓的。我刚开始洗澡的时候,夏竞的电话来了。我淋着一头的香波对夏竞说,我在洗澡呢,等一下我挂给你。等把自己收拾妥当,我才随意地靠在床上给夏竞挂起了电话。我的呼叫刚刚连通,就惊讶地听到,门外有嘹亮的手机的铃声!我马上走到门口,这时,我听到门外传来了和手机里同样的声音――夏竞跟我说:“你开开门吧。”我还是愣了一下,在门口的猫眼里重新端详了那个我马上要迎接的男人。――如果世界上真有罗密欧,我认为他便是夏竞这样的。我相信我和夏竞一定会发生一些什么。我和他之间的距离,只剩下这么一扇门。开门的时候,我象在迎接一场盛典。就象隆重的帷幕被卷起,必然有一个轰动的故事要演出。一段华章就这样要铺开了,我除了欢喜还能做些什么?欢喜的核心就是这个在夜晚穿越了大半个北京城后被吸进了我们家门口这个猫眼里的男人呀。我知道,第一次他来我这里,是因为寂寞,后来,就是因为看出了我眼里的同样的寂寞。

――我们之间的仪式还是两个文人的那种拘谨而不着天地的聊天。我们俩很端正地雄踞在沙发的两端,把偌大的沙发固定得很是稳当。说话的时候,我们都在躲闪对方的眼睛。不是害怕输给了胆量,是怕滋养了胆量。我们彼此试探,在小心的探寻与犹豫的猜度后窥探着对方是不是已经真的放下了戒备或者是准备冲锋。说了些什么?真的是不记得了。或者,来言去语,我们已经都不在意说的是些什么。那是些音节,没有意义。言语只是气氛的载体,它要托承一些情怀。我们就只是要说些话,这样不要冷场就好――因为鲁迅先生早就说过,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消亡。我们揣摩着对方,却不敢试探,怕搅混了气场。然后,在这空旷和雪白的客厅中听一些象回音一样的流转的气息,等待着今天必然会有的爆发。我们之间只有那么一点的距离,谁伸出手来就能把对方揽过去,让沙发的重心为一个新生的、明朗的爱情倾斜。等啊••••••时钟都看我们很累,于是,它走得那么慢。好给我们多留下一些时间。等啊。说啊。我想,我们之间的那扇门已经打开了,你从那个门跨越过来,那还有什么不能穿越的呢?也许我们之间都在寻找更好的一个方式?――一直到凌晨一点。夏竞终于有所表示了。他起身说:“也许我该走了,这么晚了,又耽误你休息了。”我也跟着站起来,看看挂钟,说:“是啊,很晚了。”夏竞伸出来他的双臂。一起递过来的,还有那个罗密欧一样的目光。那天我留下了印象,觉得他的眼睛和眼神真是美仑美奂。如果说男人的美丽也可以用倾城来形容的话,他那个被我无数次玩味的眼神就是倾城的。我顿了顿,站在原地,俏皮地问他:“要是我就这么一直站着不动呢?”他说:“那我就再前进一步,伸出右手――”我问:“什么意思呢?”他说:“握手道别呀,你以为还有什么意思?”我说:“哦,那是我误会你了。”他宛然地笑了,把我拥入怀里,说:“我一直等你的这个误会呢。”“真的吗?”“真的。我就怕你不误会。”“你凭什么让我这样误会你?”“傻瓜,我爱你呀,你不知道吗?”我就那样被他拥抱着,手足无措。好像他是我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我等他来指引我。而我,只想能够那样亲近地看他的眼睛,那双年轻的、有神采的、智慧的、我以为是倾城的眼神。眼神里有我,那是个被他爱着的我。我在他的眼神里被他囚禁着、也自愿沦落着,听他说任何话。他问我,你爱我吗?我说:“我记得你说过的,当我听你说法语的时候,当我听你的演讲的时候,我都会爱上你――但是,到现在,你还没有给我说过一句法语,我也没有被邀请到你做讲演的礼堂••••••”他说:“瞧瞧你,真没用,连我最灿烂的时候都没有看到就爱上我了。”我说:“谁要你先说你爱我的呢?”他说:“是啊,我连你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子都还没有弄清楚就喜欢上你了,真是奇怪。”我记得,在电影《音乐之声》中,玛利亚对上校说:“在我童年的时候,我一定做过好事,因为此刻,你就站在那里爱着我。”我把它说给夏竞听。我又说:“如果世上有罗密欧的话,就应该是你这个样子的。”他问我:“我有这么出众吗?”我告诉他,之所以说他好看,是因为我喜欢看他,什么理由都没有的,就把他和别的男人清楚地分开了。••••••我们就那样站着相拥着不停不停地说话,好象等待着吐出来的每一个音节都能在这么热情的空气中撞出火来――直到把我们彻底点燃。终于,我听见夏竞跟我说:“瞧,我这皮带的扣子把你顶疼了吧?不要它再碍事了吧。”他抽掉了他腰间的皮带。我关上了家里的灯。他把我抱上床的那一刻,轻轻地贴着我的脸颊,说:“宝贝,你还剩五秒钟的时间••••••宝贝,你再反悔就来不及了。”我不要反悔。他就是我要的。他是在我绝望时还见证了我的美丽的人。我早就不再把地老天荒当成是爱情的一种状态。那晚,我所有的任性和倔犟,都固执地要把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都走一遍。我不愿意让邂逅成为追忆,也等不及了慢慢酝酿。而他那喷薄而淋漓的汗水就是在我们这场庆典中挖掘出来的钻石,一颗一颗的,在夜色中闪耀着辉煌的光芒。

生活中,我们早就默认了,好牌子的骄车是身份的象征,表也是,金卡也是。所以当我们下了车,摘了表,放好金卡,一丝不挂地上床睡觉之后,我们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了。只有这个时候我们才最纯粹。以前我怎么就不知道这种纯粹原来有这么难得啊。或者说更早以前,在武筱强的时代,我是感念这种纯粹的,但是,有人帮我砸碎了这些纯粹中的一切美好的东西啊。所以,我买椟还珠,舍却了这些命名为纯粹的碎片。还好,在这个夜晚,在我还不算老的时候,我又看到了空气中飘荡的自由,和不被身份、身世、身家、身价所诱惑的纯粹。我记得裴俊说的人所追求的境界有――品质,愉悦和精致――在这个夜晚、这个男人身上,我找到了。我们不被身份纠缠。我们只被那些即时的、包围我们的感觉――那些人和事情――纠缠。就好象我和夏竞,整个晚上,我们争分夺秒地纠缠着,如同末日的狂欢。这样的夜晚,什么都抓不住了,只有思想还是自己的,但是它也累了,一切变得心不在焉。没有人失恋,没有人怀念,没有人需要失眠。我们也不是自己的了,只有累的感觉――还是我们的。

他说:“你知道吗,你很美――你的脸上有一朵恍惚的笑,婴儿般胆怯地绽放开。”我笑了,很放心地让自己纵容于我以为的爱情。但我还是直不住要讨问他:“我们这样是一夜情吗?”他说:“至少,这一夜,我们有情啊。”我问:“那明天呢,就没有了吗?”他说:“珍惜这天亮前的六个小时吧。早知道这样,我们刚才为什么说那么多废话、耽误那么多时间?”我说:“好,就算我们就只有六个小时,我也把你当成我六个小时的爱人。”他用一种玩笑式的认真口吻说:“不会只有六个小时吧?怎么着,也要有六天、六个星期吧。”我说:“这么短吗?不会吧?••••••要不,我们结婚吧?”他笑了,说:“不至于吧,你难道认为我们现在就必须要结婚吗?”我说:“你要是现在和我结婚的话,我还可以附赠你一个澳洲的身份呢,买一赠一啊,拿个算盘算算账,你不亏啊。”夏竞说:“我又不是没有法国的长期居留。我要是想在国外耗着我就留在巴黎好不好?我才不稀罕去澳大利亚那个大郊区呢。”我说:“你是和我一起去啊,意义不同啊。”夏竞说:“我还没有想那么深远的意义,你要给我点时间。”我说:“你慢慢想,我不着急。反正你也知道了,我一开始就盯着夏师母的位置了,我和你交往就是冲着这个目标来的。”夏竞说:“你别吓着了夏老师。”我说,我当真的。

我真的是当真的。只要他现在愿意,起床我就和他领结婚证去。有一个声音告诉我,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幸福女子,不就是有一个美满的家庭、一个爱自己的男人,在夜晚来临的时候,可以彼此拥抱?!他的手温柔地触摸在头发上,可以闻着他皮肤或头发上的味道闭上眼睛,安心睡去。以后呢,还会有一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小人儿,像童话中的小天使,轻柔娇嫩地歌唱着“请把我的歌带回你的家,请把你的微笑留下”。――若有一个男人能带给你这一切,那么,就嫁了他吧。心里说,夏竞,你收下我吧。――但是,他怎么会相信呢?就算他再怎么听信我给他编故事,相信我很天真很单纯,可他只要稍微动动脑子想想就应该知道,在我这个年岁上,能象我这样生活着的女孩子,怎么可能是简单的、一般的、没心没肺的呢?既然不简单、不一般、有心眼、有算计,怎么会这样把结婚当儿戏?事实上,我没有儿戏啊。既然我和裴俊那么久的感情之后选择了婚姻也是一个败笔,谁就一定说这刚认识四天的定情很荒唐呢?何况,我真的很喜欢他的那种口若悬河的风采,那种顾盼生辉的神采,还有他的自信、他的俏皮话,以及他身心的健康••••••后来我变成了是他的一只宠物狗了,很安全地蜷在他的怀里、我的梦中睡熟了。

早上我还是按时起床了。我已经没有睡懒觉的坏习惯了。我想着要给夏竞做个早餐,就象我们真的是在一起过日子一样,哪怕就是这一天。但是谁要是想在这一夜的温情之后就去演绎老夫老妻的感觉就太幼稚了,因为彼此之间实在是太不熟悉了,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偏好、忌口和基本的习惯。我摸索着给他打了一碗豆浆,煎了鸡蛋和火腿,下了面条。想起来,以前我也曾经这么对待过裴俊的,但真恍若隔世了。一生中,我们能够做的事情就是那些花样,那些内容,翻新的可能只会是换了合作的对象。把夏竞叫醒的时候我们又缠在了一起。夏竞环抱着我说,我以为这就是你给我准备的早餐呢。我说那也太简单了吧。夏竞说,原汁原味啊。等我们真的穿戴整齐坐到餐桌前的时候,夏竞惊讶于我的刻意了。他说:“原来你还这么居家啊。”我说:“你也喜欢这样的是吧,那你看好了、选好了、就买单吧――今天就娶了我吧。我要的不多,你上街买两根红蜡烛就好了,晚上我们点上。”夏竞没有接我的话头。他环顾左右而言他的说,一周以后他就要到法国去做访问学者了。我问他,去多久?夏竞很模糊地说,应该是很久吧。我掩饰不住悲伤地说,你怎么不早说呢?――我其实更想说的是,你怎么不和我商量一下呢?夏竞说,我定机票的时候都还不认识你呢。我不说话了。是啊,我们才认识五天。我知道,我们之间剩下的只有六天了。六天以后,我们就只能够隔山隔海的思念了。先是北京,巴黎;之后,是澳洲,中国••••••隔得那么远,叫我们如何再去走近彼此?就象我小时候学数学,老师给我们讲“亿”的概念,我就想,那么多,怎么去数才数得过来?不想也罢。现实一些好了,就算是即时行乐罢。

夏竞和我一样,尽力地用这六天的投入,透支着以后的分离。黑夜和白昼。故事开始,故事结束。

十五

有一种小鸟,它生下来就没有脚,一直不停地飞,飞累了就睡在风里,一辈子只能着路一次,那就是它死的时候。――电影《阿飞正传》

夏竞去法国的时候,我送他去了机场。我没有流泪,因为我没有必要让任何人看到我的难过,包括夏竞。我已经在六天以前让自己裂开了一个伤口,又用了这六天的时间愈合了创伤。我相信生离还是比死别要好一些。只要大家都还活着,就有再见的可能。夏竞走的时候,我把我的房门钥匙留给了他。我告诉他,你随时可以进来,不论屋子里面是否还有我。就算以后我去了澳洲,不回来了,我也愿意你一直做我的房客,替我看着这屋子,就好象你一直就在屋子里等着我回来一样。我做这些和房租无关。你和我之间不要再去想钱的事情。送走了夏竞,我一个人到国贸底下去逛街,那是卖奢侈品的地方,很久没有去了。我想,要是我真和夏竞一起生活,我大概永远都和这里的商品无缘了。我不确定我的未来真是和这里无缘还是和夏竞无缘。在大厅里逡巡,我突然听到了一首老歌,很老很老了,是我的大学时代中很流行的那首赵传的《我终于失去了你》,我的眼泪一下就被打成了包,随时都要喷涌出来。那些我以为的好男人,一个比一个优秀,但是他们一个一个的都被我失去了,剩下这么一个孤单但不简单的我,就象歌里的赵传,声嘶力竭地在一个绝对物质的世界里想找回从前的我和我身边的人。不知道你有没有这种感觉,有的时候走在大街上或是在商店里,听到扩音器里播放出的背景音乐,很悠扬婉转的旋律,声势浩大地回荡在上空。你会突然产生一种情绪,仿佛跟那音乐有了感应,于是,它们便会潮水般的此起彼伏的将你淹没。便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忧伤将你击中,心也变得异常柔软和脆弱。你不想走,只想沉醉在音乐里永不醒来。什么天地啊、四季啊、昼夜啊都在离你很远的地方,你在那里,遗世独立。那些音乐和歌声,是我无法拥抱的;就象那些过去和故人,是我无法拥有的。我的绝望和抱歉,都改变不了我的明天。什么时候,我真的可以不需要另一只手,而与自己跳舞?与自己跳舞的人,你说他是孤独的,还是美丽的?人生本来,不过如此。

回到空荡荡的屋里。夏竞曾经无数次地说这屋子的客厅太大,太空旷,在客厅里说话可以听见我们自己的回音。现在的情形是,我没有人可以对话,我只有喊一些什么之后、可以和自己的回音对话。一个自我封闭的人,对名词缺乏表达能力。思维不同于语言。思维不代表着与人的交流。以前夏竞跟我说,只有当思维变换成语言之后才能表达给比我们卑劣的人。现实是,我没有可以表达的对象。桌子上放着夏竞喝过的水杯,我让它一直在原来的位置上搁着,时常看着它的时候,在心里和用过它的人说话。

我有三天没有出门,就好象大病了一场。屋子空,心里也空。三天里,没有和任何人有任何交道。等我突然接到夏竞的电话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的嗓子全哑了。夏竞问,你怎么了?我说,没什么,就是太久没有讲话了,可能有点失声了吧。夏竞开玩笑说,没有失身就好。我说,你以为失身就那么容易?夏竞说,到了巴黎才知道,我原来那么舍不得你。我说,所以,你花了三天的时间才终于找到一个可以打国际长途的地方,和我说这些话?夏竞问,难道这三天对你来说那么漫长吗?你那么在乎听到我的声音吗?我说,我害怕当你说法语的时候,会有别的女孩子爱上你啊。我说着就忍不住地哭了起来,哑哑的嗓子哽咽地哭,那声音肯定是难听极了。夏竞说:“别哭了,隔这么远,我也没法给你擦眼泪啊。”我说:“我只能哭啊,你不能连我哭也不让啊。”夏竞隔着七个小时的时差在电话听筒里安慰我说:“宝贝,你乖乖的。你表现好的话,叔叔给你糖吃。”这个电话,我们聊了很久,一两个小时吧,让我把三天没有说的话都积积攒攒地说完,一直到把他的电话卡里的预付款都打空。我们的下一个电话是什么时候?我们的下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我们的下一个共同的梦在什么时候一起做?

当使馆收到了我的婚姻状况证明和品行证明之后,很快就寄来了体检的表格。所有在中国境内申请澳大利亚移民的人都应该知道,在你被要求体检的时候,你申请中最重要的关于职业、学历、语言、年龄、工作经验等方面的评估、审查工作都已经结束并获得了通过,只要你的身体在这个时候不出问题,你的P.R.(Permanent Resident永久居留)签证就在未来某一天的你的邮箱里等待着你了。拿着体检表格的时候,我突然有一种惶恐。当我知道那个许多人都艳羡的签证马上我就可以获得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很害怕,就好像自己马上要被放逐了一样。我不敢想在未来的时日中,在那个陌生的国家里,我会有些什么,我能有些什么,我可以做些什么。关键是我不知道我还会和谁在一起,那个我不知道的人会给我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我不会独身的,我需要一个男人就象一条鱼需要另外一条鱼一样。那个男人是在澳洲等着我吗?夏竞依然在巴黎,经常地给我打着电话,让我从听筒里听到地中海边的海风,闻到Deux Magot里面飘出的咖啡香味,还让我知道,尽管他在说着可以让人爱上他的法语,但他还是一个人静静地想念着我。我跟他调笑说:“宝宝一直很乖啊,叔叔答应要给糖吃的啊。”他说:“乖孩子不能要糖吃啊,叔叔要是觉得合适自然会给。”体检的那天,除了关于HIV和梅毒的血液检查结果要在下午才出来以外,我的其他检查全部合格。我知道我的血检也不会有问题。爱滋和梅毒要是能被染上的也不是一般人,我肯定不是那个部落里的。我计算着,下午,医院就会把我体检结果用特快专递寄达上海。两天以内,使馆就会收到我的材料并把它和我的其它文件一起归档。然后,一个浅粉红色的印着鸸鹋和袋鼠图案的不干胶签证就会带着属于我的专门编号贴在我的护照上,而那个写着我名字和生日的卷宗就这样被封存成一段历史。从此,我要开始新的旅程••••••越是这么想我就越是恐慌啊。为了调整情绪,我找来胡德写的回忆录《澳洲和东方》看,结果只是更加剧了这种情绪。书里写,1841年,苏格兰老人胡德为了看看他的儿子,他远涉重洋地来到了新南威尔士殖民地。他是到澳大利亚的第一位游客。胡德在悉尼一上岸,他挑剔的目光就感到一切格格不入。镇上有4万居民,可缺少上下水系统。带着铁镣的罪犯哗啷哗啷地走过街道,街道两旁是木板房和酒吧。最糟糕的是,殖民者似乎纵容酗酒。胡德和儿子亚历山大眼泪汪汪地相见了。儿子在10年前因为追求名利同家里的仆人一起被撵出家门,而今他是一个成功的牧羊主。他带着父亲骑马跨越蓝山山脉,罪犯修的路弯弯曲曲通过灰色砂石开阔地,“茫茫没有尽头”。当胡德最终看到儿子在今天奥兰奇附近的定居地的时候,他感到受到了伤害。他写道:他们要住在“土著人小屋”内,小屋“算不上任何等级的建筑,只是用树皮盖的屋子”。屋内墙上的裂缝既透光也挡不住虫子。胡德找不到安全感,他只能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埋在地板下。他们的早餐、中餐和晚餐都是羊肉。“你吃东西能吃到苍蝇,喝水能喝到苍蝇,而且连呼吸也能吸到苍蝇。苍蝇无所不在。”胡德在这种烦闷浑浊的生活中度日如年,圣诞之际使他思乡心切。“家乡冰雪交加时,我们都依偎在火堆旁安逸享乐,而这里的炎热却使我们对这个愉快的季节遐想变成了令人不快的矛盾心态”。他失去了社交生活、书籍和信件,开始抱怨每周只收到一次报纸,于是他最终决定返回苏格兰。当胡德在悉尼和亚历山大告别时,他们心里都很清楚,他们父子二人是再也不会见面了。胡德后悔自己把儿子送到澳洲来。一百多年以后,我看这本书,在无数次地看过悉尼歌剧院、港湾大桥、黄金海岸的美丽照片之后看这本书,我依然被书里的那种情绪渲染得很悲凉。我这样执着地去澳洲,是不是走投无路啊,是不是很幼稚啊,是不是一条不归路啊••••••这是一种放逐、还是一种放纵?!傍晚的时候,我在家接到了夏竞的电话。夏竞说他有一个朋友回北京了,给我带了一份礼物,让我到王府酒店去取。我追问是什么礼物,夏竞神秘地说,你自己去看就知道了,想早点知道就早点去好了。我摁响王府酒店的1119房间门铃的那一瞬间,突然有一种直觉象电流一样冲击了我的头脑。我想到了许多天以前的那个夜晚。在我的家。也有这么一扇门。门里门外,是一节未知的情,是两个已知的人。――当门打开的时候,我的直觉、我的身体和我的声音,一起都奔向了那个在门内的人。我一点也没有诧异。我见到夏竞的时候我一点也不诧异。他就是一个不断给我带来惊喜的人,他就是一个值得要用穿越四海的代价来拥抱的人。他说,宝贝,你怎么不哭啊?我说,我还需要哭吗?他告诉我,这次行程,这个房间,他都是精心设计的。1119,谐音是“要要要久”。真好,不管是不是要得到,我们有共同的期待,我们要久,长久一点,再久一点。我们没有奢望啊,不过就是持久一点而已啊。我问他,还走吗?他说,宝贝,叔叔给你糖吃了,你还要整个糖果厂吗?没那么贪心吧?我执拗地说,要是我非要不可呢?他说,那我就给。我问:“那你就留下来了?”他说你要是不去澳洲了我就不回法国了。我说你要是不回法国了我就不去澳洲了。我们都不再说了。说那些放之四海而皆无用的话干什么呢?要败兴吗?不必了。我们是什么?我记得夏竞在法国的时候,有一次的电话里说:“你老是问我把你当成了什么,你想没有想过,你把我当什么?其实,当什么都不重要啊。你可以在寂寞的时候等我来陪你,找到快乐你就去玩,累了够了再回来找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才知道,我要的快乐其实很容易得到。一个男人,一些好听的话,一系列激烈的冲撞――谁都可以达到,只要他身心健康。但是,为什么我要找的快乐,只在他身上啊,一定要找他的啊。

夏竞为了这个告别的聚会所费不薄,我知道。尤其对于他这样一个每一点收入都交代得了出处、都计算得清楚的教书匠来说,他这样开销一次,不仅需要筹划,更需要计划。以前,我对物质的在意常常体现在挥霍物质的无意中,但是这一次,我深深地记住了,有一个不富有的人,穿越重洋,在北京最豪阔的酒店里,要和我“1119(要要要久)”。那么肯定,那么坚决,那么慷慨――真好。生活再次提醒我,这个世界上,再精神的聚会,也要物质来垫底。就象只要是爱就非要做出来一样,总要有个象样的场子来操练吧。我能习惯清贫吗?真的习惯吗?现在的夏竞给我的,其实也不是生活的本真啊。

他给我们俩定的房间在酒店的11层,从窗户里望出去是一块淡蓝澄澈的天空。我站在窗前看着那片蓝天,夏竞站在我身后,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我们一起展望着什么。展望过后是什么呢?――把历史变成一片空白,好好享受现在。窗玻璃上映出我们的身影,我们并排站立的姿势象正要迎接战斗的战士。我不敢回头,怕一回千年。我终于还是回过头来,因为我哭了。我将脸埋在他的肩上,泪水渗进他深灰色T恤的纤维里,一点点扩散,渗进下面的肌肤。我不知道泪水贴在他的皮肤上他会有何种感觉。他伸出手臂环住了我。这是一幅在我的脑海中静止的画面,我们相拥而立,背后是如镜子般干净亮丽的天空。――那片蓝天如此的刺痛着我的眼睛,以至后来每次看到那样淡蓝澄澈的蓝天时我都想回头,仿佛背后还站立着他,马上就有一个臂膀会环绕过来,递给我一个如蓝天一样的深情。我看见酒店里随赠的杂志里有一篇文章,写一对国手级围棋夫妻的甜蜜幸福生活。文章里头还附有照片,虽是一桢小小的人头照,也透出聪灵清气。我问夏竞,把他们写得这样好,将来分手反目怎么办?夏竞说,你怎么总是要讨问一个将来呢?找谁讨啊?现实一点好不好啊?窗外的云很低很低地压了下来,看上去马上就要下雨的样子了。不晓得这样好的晴天也会说变就变啊,我看看天,又回头看看夏竞,他也看着我,好象很理解我的样子。他说,看见云和雨了吧,记不记得有个词叫做“云雨之事”啊?我轻笑起来,于是我们就抢着想用实际行动让对方知道我们是记得的,不仅记得有这个词,而且还很当回事情地要表演一下子呢。
 
十六

当人类失去快乐的感觉时,是否会哭泣? 当人类失去悲伤的感觉时,是否会用快乐代替?快乐并非因为快乐,而是因为人们时常忧伤。人生的痛苦在于太想去把握原本无法把握的事情。----- 《圣经•六翼天使》

三天后,夏竞离开了北京,还是奔赴巴黎。这次我没有去送他。不是我不想去,是他不让。他跟我说让我以后现实一点,这样的现实对自己的感情而言,不是欺骗,充其量也不过是一种妥协。如果真是那么需要有一份感情的话,凑合着看上了就接纳了吧,别太委屈了自己。有时候心里的期待和现实的取舍注定了是一种悖论。而他现在所做的、和为我做的,不过是想这么做罢了,谁也不必耽于此。对于感情,我们早就不是很幼稚的年纪了。

几天以后,我在百无聊赖的时候又打开了电脑,联机上网。邮箱里躺满了信,一一打开,浏览的速度快得可以追上260迈的赛车,然后,一一删除,点击着鼠标象是在完破雷游戏。有一封邮件附带了一张照片,是夏竞的,打开,这是我第一次在平面上看到他的样子。他在地中海边的阳光下灿烂地微笑,身后是一碧如洗的晴空,绚亮闪耀得让我目眩神迷。那是种似曾相识的光芒••••••眼眶痒痒的,有什么东西爬了出来,顺着脸颊滴落,亮光一闪,跌在手背上,粉碎了。等到后来我去了澳洲的时候,夏竞重新回到了北京。他又跟我说他走在漫无边际的长安街上,整个人空落落的,突然发现北京与他无关了。他不过就是一个外乡人,一路上的漂泊,栖息在北京了;而一个叫殷拂的女人,一度成为了他和北京之间的一丝纽带,而现在,她也走了。他说,“在你走的这些时候,让我来替你看管这空荡荡的北京城吧――空荡荡是什么意思?空荡荡就是它比四百平方公里还要辽阔,比黄昏还要深邃。我之所以替你看管,因为我你走了我便变得无所事事了。我独自坐在这里,一边想你,一边喝着千里万里的西北风。”这是为什么?又是谁在折磨谁呢?我回复夏竞说,我爱着他,像爱着一个前生的诅咒;我等着他,像等着一个来世的许诺。虽然,我从未抱过希望。但是,我不会让自己太痛苦的。――我知道,全世界的孤独都如此相似。我们记得对方的余温,不论是被窝里的还是语言里的。我们能拥有的,也就这些了。当他的家里真的有了夏师母的时候,余温也就该结冰了。好在现在还没有。于是就心甘情愿地开始听许美静,一些已经老去的歌,我脆弱的眼睛看见你生了病,世界沉沦我还要你疼••••••

――北京啊,你总能让我想哭一场。相思欲寄从何寄,且把圈儿替••••••

当所有的人都找了妥帖的借口离开了我之后,我收到了贴着澳洲移民局颁发的永久居留签证的护照。总算还有人和事在收留我。我在准备正式离开中国之前,我回到了我的故乡――江城。在现时现代,一个小女人凭着自己的本事拿了一个外国身份,即使她到了国外以后算个nothing,但在这也足够算是个可以衣锦还乡的理由了。  



十七

塞壬的歌声可以穿透一切,被诱者的激情能打碎比锁链和桅杆更坚硬的东西。可俄底修斯没有想到这些,尽管他也许曾有所耳闻。他对那点儿蜡和那捆铁链深信不疑,为自己的小计谋洋洋得意,驾船向塞壬驶去。    ―― 卡夫卡 《塞壬的沉默》

我从越来越多的年轻或者即将告别年轻的女孩子身上看到了“生活”这个词的四个定义: 烦琐、空虚、病态、慢性自杀。谁都一样。在哪个城市也是一样。

我以为在江城的那些时日,我会是个很孝顺的孩子,每天和父母一起起居,让他们觉得这个女儿在不停折腾之后还是可以做成一个贴心小棉袄的,就象他们周围的那些平庸和安于平庸的邻家女孩。我相信这样的生活会让我觉得很寂寞很乏味,但里面有我的责任啊。但是我没有做到。我就象一个脱离了肉身而不停在天际中游离的灵魂,没有一处是我可以安然栖息的净土――我只要嗅到了一种相似的气息,我就会去拼命找到它的出处,然后包围它和被它包围,直到我和它之间有一个成为不朽,另一个成为不在。上帝在造我的时候就把我设计成了一个绝对不甘寂寞的人,所以他不会让我闲着。他一定要在我顺从了他的安排之后才会觉得开心。

我在有一天的晨报上看到了一则政府公示,上面有最近政府公开招考的一批领导干部的个人简历和照片;这样登报的用意是让全市公民对他们进行评议,只有在通过这个公开监督的过程之后,这些干部们才能正式被任命。在这样一群人里面,我一下子就看到了武筱强。他被作为江城市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区长放在了政府公示的头条。是啊,他还不到30岁,马上就要成为一个有一百万人口的区镇的父母官,怎么说这都是一个值得上头条的新闻啊。我一下子就愣住了。那张报纸,我整整读了一个上午。确切的是,那一版上的那一张照片,和照片旁的那不到一百字的关于武筱强的介绍,耗费了我一个上午的时间――让我用一个上午来怀念起我的少年时代的那些情愫,怀念和这个名字有关的所有场景,怀念我们之间那些类似誓言又无疾而终的承诺••••••顺便我还想了一些很无聊的事情,比如说,要是我和他一起从少年时代走到了现在,我和他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我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象念一个难割难舍的故人,然而故人是要乘黄鹤远去的,我的世界里没有黄鹤,我可以随他一起飞升吗?我问上帝,要是我把他当成我的最初和我的最终,他愿意吗?我听见上帝的声音说,我帮你把他带到你跟前了,你自己去找他问吧。不如重新开始。――我记得这好象是《春光乍泄》里的一句台词。当时听到这句台词时,心跳声就漏了一拍,而且马上记住了它们。现在,我在这样的场景下把它们抖落了出来,算是给自己找一个理论支持吗?一切真的可以重新开始的吗?我不懂得过去怎能一笔抹杀,我相信一切无非按着时间续貂行事,不堪的过去是我们身后一个茫然的布景,无论我们走到哪里,都不能忘记这些。我们只能在命运的指引里听任安排。当这些宿命投掷出巨大阴影时,我想起武筱强的眼神,他珍爱我,也遗弃我,他使我再也回不去,哪怕只是想回到那种情感或者情绪中去••••••当我辗转着获得了他的手机号码、终于找到他的时候,我们在电话的两头都有些忙乱。说一些语焉不详的问候,躲躲闪闪地装着象是两个久别了的老朋友在叙旧。其实我们都知道,真正可以去叙旧的,那是我们不敢轻易去触及的话题。我们差不多有十年没有见面了,我们各自用十年的时间证明了,在没有对方的漫长岁月里,我们照样可以过得丰富多彩――谁少了谁都不会活不下去,不堪的只是年少时的那些看似厚重的话题和期望。我问他:“你原先不是在外地吗?怎么又回到江城了?我看你的简历上说得也很模糊啊。”他说,我正在党校学习呢,以后有机会再慢慢跟你说。我嘻嘻哈哈地说:“那你就请我吃饭的时候说好了。你要升官了,让你请客没有问题吧?革命就是请客吃饭啊。”他说,好啊。我说,那就今天晚上了。

挂断这个电话之后我就一直在想,要是没有这张报纸做起因,我会不会想着去找武筱强;要是武筱强没有现在的眩目,我会不会这么屈就自己主动和他联系;要是我现在有一份很稳定的感情,我会不会就安然看着武筱强在我的生活里悠然出现了又悄然消失?我突然有一个很冲动的念头――我要定了这个男人,我不能在10年前弄丢了他之后再次让他从我的视野里溜走。我不管他现在是什么状况。琼瑶小说里的女主人公对她心爱的男人说:“我一定要得到你,你们要是订婚了可以毁约,要是结婚了可以离婚,没有什么可以阻拦我的。”――这就是我心里的话。不如重新开始?!

武筱强的外表看上去没有什么大的改变,妥贴的衣着,温柔的举止,身上有淡淡的烟草味。时间除了让他更成熟,没有别的铬印。他跟我说,殷拂,你还是那么漂亮。     我笑言:“尽管一听这话我就想把王海找来打假,但我还是喜欢听。你还有什么要夸我的,一次夸完。我今天带的包够大,你所说的我都能装进去带回家。”     武筱强凝视着我,说:“我没有想到你还会找到我。”     我说:“找你可不象大海捞针,你那么光芒四射的,想看不见你都办不到啊。”我一边说着,一边躲开他的视线。我们就在党校招待所的小食堂里吃了顿便饭。吃了些什么一点也不重要,吃饭只是一个必须的借口――为了让我们可以相聚在一起,为了让我可以伺机要回这个曾经属于过我的男人。过去那些永远无法降温的热情和现实里那些缠绕着他的光环,让武筱强变成了我最实在的一个梦想。我相信他是懂得我的这个梦想的。每一个自我感觉良好的男人都会把和初恋情人的再会想像成是一个单纯女子日久弥坚的一往情深和一厢情愿,而他呢,可以接受,如果他愿意鸳梦重温的话;他也可以拒绝,如果他要把自己做成一个正人君子的话。他告诉我,大学毕业后,他去了外地。他说:“你知道的,那里有一个对我很重要的女人。”隔了两分钟他继续说,他曾经在一个小城市生活过两年,似乎把余生的光芒都耗尽了。他说:“那是个值得的女子,值得为她做任何事,她叫李云。”我隐隐厌恶起来,不是因为这个名字,而是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名字背后的人仿佛使我看不见了某种可能。他说:“后来,她死了,难产。现代医学到了今天,还会因为难产死人真是很少有的,但是就被我遇上了。孩子先天就心力衰竭,最后是大人孩子都没有保住。她有很严重的心脏病,本来是不该要孩子的。”这是我没有料到的。我没有料到他现在是单身。我也没有料到他是因为这样而单身。我看见他的眼泪一点点打包,一颗颗滚落,无声无息的。绝美的悼词和遗憾都是现成的。好像早就预备下了,就等他们拥抱着上帝和我们说再见的时候启用。这是一个女人用性命获得的赔偿,但是她享受不到了。任何时候,死人都不可能在抚恤中获益,但他们还要费心费力地去保佑活着的人,或者伤心伤肝地看着活着的人用语言来鞭尸。活着的人凭着良心或者昧着良心继续生旦净末丑,世界依然日复一日。我很想安慰他一些什么,因为他的眼泪。但是,我又不想为了安慰别人而使自己变得同样的可怜。所谓泪水,不过也就是一些水罢了。于是我沉默。他接着说:“她死了以后我就常常想,一个人的生命有多久?在她整个燃烧的过程中,大约只有青春的几年是最精彩的,最令人想品尝的,最新鲜的。点着了,然后认真地投入地燃起来。她是为了我而燃尽了生命。而我却没能给她什么。要是说给,我只是给了她一个孩子罢。而这个孩子却断送了她的命。”在言语交织的网中,我看到了层层的阻障,是那个女人设下来的。我发觉想逾越它们简直就不可能。我只是一直在拷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武筱强苦笑了一下,继续说:“我当时为什么要去那个城市?现在我说了,也许你不信,没有人会信――因为李云的爸爸是那个城市的市委书记。象我这样一个在大城市里长大的小市民看来,出人头地比什么都重要。所以我选择了她。其实,她就是没有这样一个父亲,她也是值得的一个女人,少有的一个好女人。就象你,殷拂,也是。在我离开那个城市的时候,我已经当上了处长。是她爸爸关照我的,中国体制下的情况嘛,你也知道。”他告诉我,他的父亲中风偏瘫,母亲身体也不好,很需要有个晚辈在身边照顾着。在他的大哥到加拿大定居后,他就回到了江城。在他回江城的工作安排上,李云的爸爸也出了不少力,各方面也都很关照。在这次全市举行的公开招考局级领导干部的活动中,他的考试成绩是第一,加上李云的爸爸打的招呼,各方面对他的呼声也很高。现在安排他在党校集中学习,一切都昭然若揭了。武筱强什么也没有隐瞒我。真好,十年的分离之后难得他终于可以跟我说实话了。我们吃完饭,他说要不就到他的寝室去坐坐,喝点热茶什么的。我当然没有拒绝。为什么要拒绝呢?我想,我一定要找一个时机跟他说:“我们重新开始吧。”我相信,一切已经重新开始了。然后,我就接着想,到他寝室里以后,再就轮到我跟他说我这么多年都干了些什么了。我该跟他说我是怎么过的呢?说我等了他十年吗?――我要是想和他有些下文的话,当然最好这么说了。但是我说不出口。我不能去骗人。我也不是一个可以坦然去说谎的人。于是我就想,要是他问,我就说。否则,我什么都不多说。有些历史不可以改写,但是可以不写。党校的路灯忽明忽暗的,把我们的影子拖得很长又甩得很远。我隐约记得年少的时候在下了晚自习的回家路上也这样和他并肩走过,那时候我们的话题就是假想,一遍遍地假想我们的未来,我们会上一所什么样的大学,会找一个什么样的工作,会住在哪里••••••不厌其烦。现在重新并肩走过的时候,当年的假想都有了答案,不过谁也无心去比较一下假想和现实之间的差距。当年不敢去碰的那个“爱”字,现在还是不敢。十年了,跟许多人许多次地说过,但是跟这个让我们第一次开口去说的人相处,还是害羞,还是木讷,还是紧张。想借着过去来给现在的进行来铺垫,却找不到可以壮胆的东西――大约在那些过去里面,有的尽是让人心寒和心碎的东西。便是只有沉默了。不敢看对方的时候就看对方的影子了。影子是和从前一样地摇曳着,影子里没有沧桑也没有分离。走到黑暗处,武筱强就从背后抱住了我,一点也不突然,慢慢地,很轻很轻地抱着,仿佛等待我挣脱开。我顺势把头靠在他肩上,更暗了,趁夜色暧昧着,他的吻就这样低下来。这个吻,辗转很久,微渗苍凉。我们的拥抱,有些涩涩的牵强,不知道败在哪里,反正已经无从收拾了。这一切与回忆有关,与未来无关。脑子里忽然就想起了台湾版的《倚天屠龙记》里赵敏和张无忌的对白。赵敏说:“无忌,你吻我吧,就像再也见不到我了那样吻我吧。”黑暗中他有片刻的凝滞,这片刻的停顿足以让我颓丧。我看着他,还想得到来自他的吻。那个吻,温暖,缠绵,可以沉浸到夜的深处,让我消灭自己的颓丧。我想要放开他时,他的手臂重新更紧地环住了我,不容拒绝――那样密不透风、丝丝入扣,让我可以聆听到他肌肤的声音。我就这样被他揽着进了他的寝室。很好,那些我担忧的话题,关于我这十年是怎么过的,他什么也没有问我。这些对他来说大概都不重要。也许他就当是这十年是不存在的,我们还是十年的那双小儿女,在这样一个夜晚,有这样一点的夜色,撩起了我们的一些原始的激情。他抚摸过我头发的手探进了衣间,一步步摸索着,我知道他要去哪里。对我们来说,这都是一个熟练的游戏。毕竟各自都有了十年的历练了。褪去衣裳的瞬间,我后悔了,非常明显的后悔――我急于迎合他,想让自己忽视内心的不安与伤感。他说:“你知道吗,这几年,我很寂寞。”我点头。寂寞向来是最好的借口,他找不出更高尚的理由。我当然知道,在寂寞的领域里,我大概和他是同类。那些寂寞我早已洞悉了,它附骨着,成为身体里的一部分。不经意的时候它就会慢慢地渗出来,仿佛饥渴,或者三十年代旧上海的舞女拈花微笑,华丽,然而华丽背后空无一物。伤感,那是一种华丽的伤感。有什么不同呢,反正最后的快感是一样的。我忍不住问他,在你的生命里,除了李云,除了我,你还有别的女人吗?他笑了,说:“你是腐蚀领导干部的第一个人。”可能他说的是大实话吧。不过,对于这样的措词,即便完全就是一个玩笑,我也看到了自己的可怜。好象给我之于他的一切举动都做了定义――他是一个大有前途的领导干部,我是一个对他有企图的人――我们之间,仅此而已。我跟着笑了,并不多说什么。就算他今天晚上给我的是最后的笙歌、一个我和他之间终于要有的收尾好了,仿佛书法时长长的一捺,锋利,然而已经不能刺伤我的什么了。他还在我的身体上逡巡,不厌其烦的样子,象个贪玩的孩子。我就逗着他说:“夏明翰烈士的《就义诗》里有一句话,‘杀了我一个,还有后来人’啊。你记得要提防你身边层出不穷的美女蛇哦。”他问:“都象你这样过了十年才来找我的一次麻烦吗?”我说:“能遇见象我这么省事的,算你运气好了。你不会总有那么好的运气吧?”他说,是啊,不然我就去买体育彩票了。中个几百万的大奖,生活保底了,一心好好地去做一个父母官,也不用去贪污受贿了。我说,原来你已经有做一个贪官的心理准备了?他反问我说,什么是贪官?是官就没有不贪的。我“哦”了一声。我能说什么?除了一个不置可否的“哦”,我可以说什么?短暂的沉默。终于,他问我了:“殷拂,你老公呢?”我说我也是单身啊。其他的我什么也不想说了。还有必要给他解释什么吗?他不是我想要的那个男人了,不是那个我坐了一天一夜的轮船、在南京的瓢泼大雨里要找见的那个男人。那个男人,曾经教过我怎么去爱;也是那个男人,在不能给我爱的时候,用远离我来让我远离伤害。我以为那个男人心里永远只有我一个。我可以为了其他的理由让自己接受其他的一个什么人,但是,他是武筱强啊,他是我的一个完美的爱情假想啊。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他就不是他。如果所有的爱情都要用肉体来作为确认的话,我们做了,结束了。就象我曾经背诵过的一个无名氏的诗词中说的那样:“每个人只能拥有一个青春,那是一些巨大的动词,无论你是否做梦,它都躁动着,我不能预感它的来临,却知道它的结束••••••”就这么结束了?我记得我在决定再见他的时候还设想这是一个序幕的啊。就这样出局了吗?就好象一个比武的剑客,架式摆足,成竹在胸,目光自负,剑握紧在手里,下一刻决斗就开始,忽然从背后被捅了一刀;或者好象一个长途的奔跑,追着前方的身影,距离保持得刚刚好,呼吸均匀,他冲刺你也冲刺,他调整你也调整,跑着跑着,你发现他消失了;还比如,我有一千一万句话想说,历经千山万水来到你面前,表情早已启程,也预计到讲完之后的兴奋,张开口的瞬间发现我哑了;••••••武筱强自言自语地说:“到了你这个年纪还单身,可不太正常啊。”我说:“那你就把我当怪物看吧。”武筱强接着问我:“你现在幸福吗?”我不知道他说的现在,是说的当时当境、还是说的一直以来?我也不知道他说的幸福,是指的身体的快感、还是生活的快乐?我告诉他:“在那年我到南京找你没有找见之后我就对自己说,直当我不认识你好了,我会认识别的男人,我肯定会非常幸福。”我从来这么嘴硬。我说过,我不想在爱情不在的时候还授人以日后嘲笑我的话柄。武筱强看着我,说:“我明白,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做到一笑泯恩仇的,尤其女人。但你和别人不一样,你知道吗?我常常想啊,我只不过是一比较优秀的普通青年,你们干嘛都对我这么好?”我不想告诉他,这许多年来,我不能念他的名字,也不能听到别人去提他去生活过的那个小城市,想也不能想,因为,它们会涌到我的眼睛里,让思念的海洋溢出水。我不着边际地回答他说:“因为你长得象张国荣啊。我很喜欢张国荣的几句很经典的电影台词,他借欧阳峰的嘴说,你还记得我们怎样认识的吗?然后,他演的阿飞说,是呀,你昨晚一直没睡。这是没用的,你一定会见到我的;还有,他的替身何宝荣说――不如重新开始••••••”武筱强问我:“这些台词都是你希望我跟你说的话吗?都什么年代了,你还在故事里没有走出来吗?”我终于一字一顿地下了很大的决心对他说:“武筱强,我们重新开始吧。”他看着我,不置可否。然后,起床,穿衣。点燃了一支烟,渺茫地抽起来,吐出一串串烟圈,它们在空中飘浮着,荡漾着,然后消失,永不再来。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答案,我再温柔也没有用,他始终都可以为了任何我不知道或者是我知道了但也不屑的理由而忽视我,我的一切期盼都是枉然。武筱强啊,十年了我还是不知道你要什么,或许你要的我从来都没有。他再没有对我说什么,我忍了忍,也没有问。人世间的最大悲哀莫过于此:无力挽留和无能为力。我只能瞧着我那些最清纯的梦幻在夜空中慢慢地飘落,纵使再轻再柔,它也能粉碎我记忆里仅有的一点青春欢笑。――其实结局已经写好了。突然的想到了电影中发哥经典的一句台词:“这么美的东西,一下子就没了。”我是回到了家才哭出声来的。一个人抱着头流泪,只是想哭,没有去想往事。原以为在北京、在南京写满了我的伤心,其实,遍地都是可以伤的心。在我过去的记忆里,男人就是一列列隆隆行驶的火车从我身上碾过,留下伤、留下痛、留下疤痕、留下糜烂和腐败的气息,永远洗涮不掉。然后,就想起某盘磁带封面上的一句话,如果明白孤独的滋味,睡在哪个城市又有什么不同。――有什么不同?都会寂寞,会疼痛,会有颗要杀人或是杀了自己的心。那一晚,我允许自己失眠――为了说服自己再也不要去想念这个越来越辉煌的男人。偏在这样的时候我还睡着了。梦里,我象旧上海那些穿旗袍的女子,失爱,失神,决绝而去。我觉得自己就象打入冷宫的妃子,离开了万千宠爱,从此萎谢。――应该已是萎谢了许多次了。武筱强哪里是第一个给我风吹雨打的人呢?

喜欢一个叫蔡琴的歌手,因为她在四十多岁的年纪上给自己评价是“我是中年女人中的极品”,我如何才可以做到她那种境界?也喜欢她唱的歌――“夜那么长    足够我把每一盏灯都点亮    守在门旁    换上我最美丽的衣裳    夜那么长    所以人们都梦得神魂飘荡    不会再有空闲    听我的爱断情殇 ••••••”



十八

突然,徐风停吹,一片静谧的宁静笼罩着 海面,某种神力息止了波涛的滚翻

――《荷马史诗•奥德赛》

在江城的那些天,我忍不住还是要和武筱强见面。他象是一个在勾我魂的人。他想见我时就会给我的手机打一个miss call。我看见了是他的号码就会象鬼使神差一样地自己去找他。他给了我一串他家的钥匙。很多次,我打开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他坐在沙发上喝可乐,看电视。其实他没有在看,只是开着,我想他是要一点声音,随便什么都可以,只要能否定寂寞。而我,是不是也只是他的一种声音?有时候说话,有时候笑,有时候生气。我是不是一幕生动的演出,而他需要有一个人占据他无从打发的时间?我们相处的时间有限,所以一见面总是直奔主题。我们见面所做的事情永远只有爱――我是说做爱――我感到有些羞辱,而这种低微的感觉根本无法言说,仿佛成了某种契约。我越来越明晰地意识到,他想见我并非是真的想念,任何一个女子都可以替代我。我的特别之处不过就是在于他从我身上看不到威胁他仕途的任何迹象――这大概是我们十年前恋情的唯一残存下来的可以被定义为信任的东西吧。在我身上他可以不计后果、不遗余力、不负责任地纵欲,而他早在十年前就已经为我支付了相应的可以让我陶醉的情感。在他的臂弯里我默默在看到了这个残酷的事实,摒弃了爱情,我和他的维系只有身体――我知道我在绝望着。他总是沉默的,把谈笑风生都留给了那个被埋在了泥土中的女人,留给了没有我的时空,留在了白天,留在了他需要演戏的时光;而和我相处的时候,他只能是沉默的,他所说我的我不要,我要的他不说。他必须是沉默的,把一大片空白横隔于这种不堪一击的脆弱关系里,回避,掩饰,以及相互揣测。我问他,你在知道我有了澳洲的永久居留之后,对我的印象有改变吗?他看了看我,点烟,吐眼圈,然后说,不就是说我们又多了一个国际友人了吗?我问,你就没有想到说你从此有了海外关系?他说,我们的海外关系千丝万缕。我说,好啊,我就等着看在你竞选州长的时候,有几十个不同肤色的孩子蜂拥上前抱着你的大腿喊你爸爸了。那场面一定很壮观。他不说话了。我突然想到了,关于孩子的话题是他的死穴,不能够随便去提的。那个叫李云的女人,就是因为想为他生一个孩子而死掉的。想到那个女人就觉得她真是残忍啊,用这种方式剥夺了自己生的权利,剥夺了别人再爱的权利,也剥夺了任何人对她说任何不敬之词的权利。她何至于高明得如此残忍,让人连效法都要先倒吸三口寒气?!剩下的就是沉默。沉默的时候,我就总要猜测,在我枕边的这个男人,是不是把我当成了另外一个女人的化身,我替别人在履行一种仪式,而我永远要不到她所拥有的、来自他的、那些饱满的精神的馈赠。

我们都知道我在江城逗留的时间不多,但是到底何时是归期,我自己也不知道。武筱强偶尔也问我有没有确定机票的时间,我总说正在查询,还有一阵子吧。要是他不问了,我又会主动引出话题说,我想过两天就走了。我就这么矛盾地在故乡耗着,我希望那种倒计时的状态能让武筱强更多地珍视一些我们共处的时光,就好象把每天都当成生命中的最后一天来过一样。不知道这是不是我注定的宿命,只要是我想要的,必然是我马上就要失去的。裴俊,童涛,夏竞,武筱强,一个一个,都是这样。没有办法,我只能这么掩耳盗铃地在江城打着陪父母的旗号而和一个男人不问未来地厮混着。

有一天,武筱强问我,你在离开江城之前,还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我陪你去。我问他,坐你的专车吗?他说,不,打车吧。我说,可不可以坐公共汽车?他笑了,看我,说,那多难受啊。我说,你要不愿意就算了。可我又接着坚持说,但是我就是很想啊。我相信,我和他一起做个很多事情在未来的某时某刻他一定还会和别的女人去拷贝一样地完成,但是,今生他是再不会有女人和他提出这样的要求了。就把这个留给我吧,算是我们之间还有一些特别的东西。我们坐上了一辆双层巴士。我牵着他的手走到了楼上。我们象小孩子一样坐在了最前面,晃晃悠悠地把腿翘在车前挡风玻璃的围栏上,了看这个城市的一路灯火。我一直握着他的手,象是握着自己的爱人或是握着自己的孩子。我知道自己在十年前很向往着这样的握手,但是没有;现在的紧握也不是在还愿,那是什么呢?或许是还债,谁知道呢?我从来没有这么流动而居高地浏览过这个城市,那些我熟悉的街道很多都已经改建了,我看到的也不是我从前离开时的那个故乡了。想到几年前,我的声音还借助电波在这个城市的上空回旋着,现在还有多少人会听收音机了呢,还有多少以前听收音机的人记得我的声音呢?想到这些,就有一种恍然出世的味道。我和这个城市之间还剩下了什么?我现在逗留在这个城市的原因不过就是身边的这个男人,这个在我弄丢了十年之后的男人我现在重新捡到了之后就成了我在这个城市的最大不舍。好象我和每个城市之间的纽带都和某个男人有关,我究竟是个多情的人还是一个无情的人呢?――管它呢?从双层巴士上下来,我跟武筱强说,我想坐一下“麻木”。“麻木”是这个城市特有的对载客三轮车的称谓,而且,有踩麻木和电麻木的分别。前者是人力蹬的,后者是有发动机带动的。武筱强心情也很好,说就舍命陪你了。我说那我要坐踩麻木。他说你脑子就是剥削阶级的腐朽观念,都不让人家麻木师傅轻省点。我说你要是上纲上线的话,你就跟着麻木后面推吧,算是声援劳动人民。他笑了,帮我拦了一辆踩麻木。麻木师傅问我们去哪里,我问师傅说你说哪里好玩呢,麻木师傅就说去红粉街了,那里多热闹啊。武筱强看了看我,我知道那是他的辖区。我这么拉着他乱逛很有踩地雷阵的危险,万一被熟人看见肯定就成为了一个话题;但我就是想啊。我还是跟麻木师傅说,好啊,去那里啊。武筱强也没有反对。麻木把我们带到地方以后找我们要了十块钱,我有些不满,拿出地道的方言申辩说,你家也有点黑吧,这么近的路,你比出租车要得都高。麻木师傅回头看了武筱强一眼,然后跟我说,又不是小姐你家出钱,这个老板有钱,出个十块钱算么斯呢,你家就可怜一点我们下岗的吧,别个出租车烧的是汽油,我们踩麻木的烧的是血汗啊。我有意和麻木师傅贫嘴,就说,你家可不能这么说话啊,花老公的钱和花自己的钱有什么区别啊,我也一样的心疼啊,他哪里是什么老板啊。麻木师傅笑了,说,小姐你这就说得掉链子了,现在只有花老公的钱才不心疼啊,未必你非要等到他不花在你身上花在别的女人身上你才舒服些?我不说话了,看武筱强掏钱会帐。麻木离开的时候,我听到麻木师傅自言自语地说,说么斯老公老公的,一看就知道肯定是对野鸳鸯。我的心一惊。我和武筱强之间就那么没有正经的夫妻相吗?我们年纪相当,学历相当,外形相当,我们本来就是对方的初恋,十年之后我们走在一起,我们有什么不相配的地方?我不知道麻木师傅说的这话武筱强有没有听到。就算听到了,他还不是只能沉默?难不成为了人家的这句大实话和人一顿肉搏?不可能吧。下了麻木,武筱强说,你原来那么能说话的,怎么还说不过一个踩麻木的了?我说,不适合当代中国国情了呗,所以才想到要到国外去了。武筱强问,你真的要走吗?我一愣,茫然地看他。我不知道他这么问我是不是要挽留我。他会为了什么原因而挽留我呢?我说,那你给我一个理由,我就不走。他没有说话,也许他根本就没有听见我说的话,因为这时候我们已经被红粉街上的喧嚣彻底包围了。一些饭店的女服务员在门口花枝招展地和我们打着招呼,象极了旧时青楼前的那些鸨母的角色,不过就是她们非常年轻,更加香艳。红粉街确实是这个城市里的一条最著名的街道,不仅因为它有一个极奢靡的名字,和所有打上了旧时代烙印的街道一样,它这里一些刻意的人文风景把它包装成了一个方圆十里的准风化区。这条灯火通明的街道上,有许多夜夜笙歌的人买着各自的醉,还有说书人、卖唱人,拉着二胡、唱着小曲,他们身上有落魄的风尘的甚至是前世的味道,和擦皮鞋、卖玫瑰的孩童们一起组成了这个城市的一道不夜的风景。我和武筱强都在太早的时候就离开了这个城市,所以现在归来的时候,竟然也会同样的有了外乡人的好奇。但我更想在这里找到我钟爱的一些故乡食品。我是一个肠胃忠诚的人,我一向自诩为肠胃忠诚才能感情忠诚。想想来,豆皮,热干面,糯米鸡,凉面,剁馍,面窝,油饺,糊汤米酒,加糖的豆腐脑,••••••那样熟悉而俗常的小吃啊,我们就是这样挎着书包吃着它们在一天天的早上走向学校,走向成长,走向离开家的漫漫长路。但是,我看到摆在街上的那些餐桌上的却是另外一些流行,喝妙士的酸奶,可口的可乐,还有水煮鳝片、辣炒螺狮、麻辣小龙虾,那些盘子里的东西假模假势地都有些可以登堂入室的造型,分量都极有排场,好象所有的店家都不计成本在倾量奉献。这些菜式廉价地陈列在这条街的餐桌上,桌子上铺着一次性的塑料餐布,风乍起时便开始纠缠桌角和人腿,忽忽悠悠的,总有些整理不清的感觉。我想要的不是这样的感觉。若是想改善伙食,自有那些星级酒店的后厨精致伺候;若是想制造情调,我还剩得有去买些烛光回家的精气神;若是想迷醉自己,在酒吧里买醉更加纯粹和直接;••••••我也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也许我就是想和武筱强在一起呆着,多去一些地方,在他有心情的时候,让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都留下我们共同的痕迹,就好象一只小狗走到哪里都要先撒一泡尿来占下底盘一样,我就是这样卑微地想在武筱强的心里占据得多一点,在他的生活里占据得长久一点,让每一个现在都能在未来变成回忆――属于我和他的共同的回忆。我们横穿了整个红粉街,没有在一家饭馆前停下来。武筱强就那样尾随着我,迁就着我,象一个我期待的恭顺的丈夫。啊,哪怕只是这一天的夫君,我也愿意啊。放在我和他十年前的观念里,我们现在的状态不用夫妻来解释还能是什么呢?把街走穿的时候,陡然就暗了下来,光与影,声与形,后头再看,好像海市蜃楼。从喧嚣走进了宁静,有一排出租车队等着我们。我跟武筱强说,我们走走吧。一些出租车司机冲着我们揽客说,坐个的士撒,莫舍不得那几个钱,放着舒服享受不要,那不是个苕货?我冲他们摇摇头。在我们走过那个出租车阵时,我听见还有声音在我身后说,都不晓得自己几大了,还想学别个小伢们轧马路,脑袋里头缺根筋。我就是缺根筋怎么了,你们谁能给我呢?我要是真的有一个筋可以牢牢地拴住我身边的这个男人,我何至于还要在现在这个时候和他在一个小巷子里轧什么马路呀?武筱强让我走在马路里面,我用两只手把他的右胳膊抱得紧紧的,象小时候爬杆时想要往上串那样的用力。我的脸贴在他的臂膀上,仿佛这样也可以聆听到他的心跳。武筱强帮我把我的坤包背在了他的左肩上,很体恤地配合着我的投入。我们什么也不说,漫无目的地往前面的黑暗里走。街道越来越静了,就好象这个世界真的只有我们两个人一样。世界当然不会只有我们俩。那个第三者是一个骑着摩托车的人,他唯恐我们不知道他正注意着我们,当他从我们身边经过的时候,他很熟练轻巧地就从武筱强的左肩旁拽走了我的坤包,等我们缓过身来,他已经带着我的包拐进了前面的一个弯道中,只留下了不羁的马达声。抢劫。这是报纸上经常说的那种骑摩托车的抢劫。来去匆匆,绝无失手。想要去追肯定是不可能的了。我和武筱强愣了片刻之后很快清醒过来,他问我,你在里面装了些什么?我说,手机,钱包,信用卡,钥匙。你家的钥匙和我妈妈家的钥匙。武筱强又问,钱包里有多少钱?我摇摇头说,是有点钱,不过没关系了。我没有告诉武筱强,自从认识裴俊之后,我钱包里的现金从来都不会少于四位数,所以,谁抢了我的包,肯定不亏的。然后,我笑着跟武筱强说,亲爱的武区长啊,你身临其境了,这下你可要好好管一管你这辖区里的治安情况了,怎么样,明天早上的办公会就讨论这个问题吗?武筱强把我搂在怀里,说,对不起。我故作轻松地问他,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这包要是我自己背着,也还不是一样的被抢?武筱强拍拍我的肩膀说,我送你回家吧。我们走到大路上,拦了一辆出租车。武筱强把我送到我妈妈家楼下,他直接又坐这车走了。在车上,我们一直无话。我不知道武筱强在想些什么,我的沉默只是因为我想等他说话。

很晚了,我也睡不着。其实还是有些惊魂未定。平生头一次被人抢劫,尽管只是一瞬,也没有任何的人身伤害。但那毕竟也是抢劫啊。给武筱强拨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他清醒的声音也表明了他找不到睡意。我问他,怎么还没有睡呢?他说,看电视呢。我问,想我了吗?他说,等见面的时候再说吧。我说,我现在就要听你说。他说,这么晚了,别瞎闹了。我说,我想听你说一句你爱我。他说,这还用得着说吗?我说,当然。我都不记得你上一次是什么时候说给我听的。他没有说话。我接着说,可能隔了十年了吧。他说,也许吧。我说,那你十年前都说过了的话,现在怎么就不说了呢?我想听,听你说了我这就挂电话。他问我说,老重复说同样的话,有意义吗?我说,当然有了。他说,未必吧。我说,那要是没有意义的话,那你说出来就更无所谓了。反正说一遍和说一千遍都是一回事情了。他说,你别和我打嘴巴官司了,殷拂,我是爱你的,行了吗?我问,这么勉强吗?他说,我要是不说你都不挂电话,我能不觉得勉强吗?我说,亲爱的,今天晚上你做梦,你会梦见了我在你的梦里掐死了你。然后,我挂了电话。要知道,这种法西斯一般的表达,要是还可以加上用十个手指掐住他的脖子,一定更能够展现我那种从涌泉穴而上升起的失望和寒意。我知道语言存在永恒的缺陷,就象它把爱情美化或者颓废得不再真实。这个夜晚,因为我的一些无聊的愿望,也因为一个男人随意地迎合,我弄丢了我的钱包,也确认我弄丢了我古典的爱情。记得黄舒骏唱,今年我终于跟你一样大。而我也以为“你”不会老。哪怕我老了的时候“你”也不能老。没想到真的应验了,“你”不肯老,因为“你”在盛年的时候就已经死去。――“你”是谁,宝贝,还是我怀里的爱情吗?



十九

不能笑着爱你就不如哭着爱你,我不是没有选择的权利。吻别完成之后我还能呼吸,快乐无以为继,还有悲伤的练习••••••因为我不愿意到此为止只有让你见识爱笑的女子她流泪的魔力。――歌词《笑着爱你》

被抢劫之后的第二天,天一亮我就跟起床要去公园早锻炼的妈妈说:“今天我去买机票了,妈妈,我要走了。”妈妈说,真的?那我今天不去锻炼了,我去早市买点海鲜回来。我说:“不是说走就走的呢,起码也是预订一个星期以后的机票了,国际航班没那么快的。”妈妈看着我,眼泪一下子就汹涌了出来。我看出来了,她是最舍不得我走的,从我还是一个单细胞开始,她在我身上的投入就是最多的,我从她身体内的一条寄生虫慢慢成长起来,变成她永远无法卸下去的负担和包袱,她始终任劳任怨;唯一背叛她的,只有她偶尔投来的那种无奈和无助的眼神。但是,无论她对我怎么的好,她是眼泪是怎么的恣肆,她就是不能成为一个让我留下来的借口。想想来,为人父母也真冤,他们的一片真心甚至还敌不了一个薄幸男人的一句说辞。不过,人会有报应的,在你的儿女身上,你会看到你父母的一切悲哀――除非你想要自己绝后。

我买好了机票以后打电话告诉了武筱强。他说,哦,知道了,我在开会,晚些时候我再和你联系。我问,你怎么和我联系?我的手机昨天晚上给丢了啊,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说,那你两小时以后再给我电话吧。

吃晚饭的时候,武筱强坐着一辆奔驰600到我家楼下叫我。我听到楼下按的车喇叭声之后就在窗口探头看了看。确认是来接我的车之后,我就跟回头妈妈说我不在家吃饭了。妈妈说:“你在国内也呆不了几天了啊,你干吗还老是不着家的。”我说:“妈,没有办法呀,越是要走了就越有应酬啊。”妈妈不动声色地说,我知道,是那个武筱强在勾你的魂,他现在回到江城了。我一愣。我看见妈妈一边继续掐着菜,一边很平静地看着我说:“丫头,我都养了你快30年了,我还不认识你吗?”

我低头出了门。掩门的时候我听见妈妈叹了口气说,当时没有要到的东西,现在就更没可能得到了。傻丫头啊。我知道,妈妈比我大30岁,这多活出来的30年她全都用来与人交道和较量上去了,还有什么是她看不穿的?但是,她看得再透也无法左右我什么,因为我不是没有看透,而是我看透了却还要执着朝前走,明知碰了壁会流血,可我就是想要尝尝血腥的味道,你能怎么办?

开车的是一个姓顾的老板,我一直到最后也没弄清楚这个顾先生到底叫什么,他的公司是做什么的,我只是看出来了他对武筱强的巴结。我想他是想做一个红顶商人吧,而武筱强也和他称兄道弟的,看上去很是默契。和裴俊在一起的那几年,形形色色的有钱人或者是装作有钱的人我见得太多了,所以我对这辆奔驰600以及它的主人也实在没有更多的好感。后来的几天,我陪着武筱强又和其他的什么胡老板、刘老板、杨老板吃了好几顿饭,席间看到他们谄媚而又暧昧的表情,以及武筱强和他们之间的那种作秀一样的表演,我真是无可奈何。不知道他们怎么看待我和武筱强的关系的,我想就连踩麻木的师傅都能看出我们是一对野鸳鸯,那这些风月高手一定就更能洞察本质了。我就这么掩耳盗铃地反复出现在这些浑浊的饭局上,蜻蜓点水地陪酒,和他们敷衍着说一些因萍水相逢而不负责任的话。我后来明白了,这个时候的武筱强不过就是想用这些人的钱包里的钞票来给我多摆几个饭局、热闹一下、饯个行。以他那一个月一两千块钱的工资,他哪能请得起我铺排地吃什么海鲜大餐?但是,任何人在分别的时候总是需要一些形式的。十年前他没有能够给我,是没有机会,也没有必要,而今,我们再次要分离,而且保不齐一分又是至少十年甚至更久,把别离弄得有点规模,好象也是在展示他对我的看重――现在的他似乎是想多还一点情,多补一些课。不过聪明如他,怎么就没有想过,这是我需要的吗?为了等最后别人买单的那一刻,我要陪上几个小时的笑脸,看他们劝酒、斗酒、拍胸脯讲着豪言壮语――真正属于我的朵颐的快乐,我期待的身心的快乐――已经荡然无存了。其实,真正我想要的,只是和他在一起,不被打扰,只是我们俩。即使只是没有爱的做爱,也比连爱和做爱都没有要好。――起码我们彼此占有。

在我最后离开江城的前一天晚上,我给武筱强打电话,我说,我不想和那些什么人一起吃饭了,我们一起在你家里做点什么吃吧,我想吃你做的饭。他说,我不会做啊。我只会下方便面。我说,那就吃你下的方便面好了。正好我也象个方便面。他问,什么意思?我笑了,说,好泡啊。他说,你怎么这么说自己?我问,那要怎么说?现在不说就更没有机会说了。我不说你怎么可以认识我呢?他说,那晚上见面再说吧。

当我敲开他的家门的时候,我看见他正在研墨习字。满屋子都是好闻的墨香弥漫着,把这个重逢弄得无比风雅。但我已经不care这种风雅了。所有的人和事都那么现实,风雅还有什么值得歌颂的呢?我看着武筱强手里的狼毫和桌前的歙砚,掂量着它们的价值。以前我也见过裴俊让人到荣宝斋买这些玩意,有什么讲究不论了,就图个贵,然后拿它去给人上香,没有人不笑纳的。风雅是什么东西,还不是用钱买来的。我逗他说:“领导干部现在就开始练字了,练什么体呢?颜真卿还是柳公权啊?怎么?准备过两年当了市长以后到处给人家题字?跟个胡长清似的?”他侧眼看我,说:“你咒我呢?我和你有仇啊?”我笑了,说:“今天就是仇家上门讨债的日子,你不记得了?前年的八月十五,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你化成一个黑衣人,剜走了我的良心••••••”他笑了,说:“拜托打住,我想先问你一句,你认准门牌了吗?”我继续和他贫嘴,说:“别的我不认识,我就记得这墨香了。那年的黑衣人,他那身黑衣裳,估计就是用这个牌子的墨汁给染出来的,恩,还是名牌呢,成本比较高。哈哈,喝了你的墨宝,他好我也好••••••”武筱强摇摇头说:“殷拂呀,你整个一个没谱青年了嘛。”我说:“嗨,明天就见不着了,现在还不没话找话多说一点儿,免得日后后悔啊。”他问:“后悔什么?”我说:“后悔让你耳根太清静了,没有抓紧时间好好折磨你啊。你说,我和你在一起,说了什么有价值的话吗,没有吧?那现在还不赶紧说点没价值的话,好歹也没白带一张嘴来啊。”说着,我走到他身后,去看他写的字。是两句很著名的古诗,“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我问:“写给我的?”他说:“是。”我说:“怎么那么色情呢?”他有点坏笑地说:“你怎么一下子就洞察到问题的本质了?”我也坏坏地、痞痞地说:“我是学什么的呀,大哥,拜托你在和我说话前先温习一下我的CV好不好?你和我玩什么我都玩不过你的,但你可别和我玩文学啊。我自己成不了大师,还不让我钻研一下人家那些大师肚子里的坏水啊?”他说:“我希望你记得我。”我说:“那保不准。有的人把名字刻在石头上想不朽,但他的名字比石头烂得更快。”他回过头,看着我的眼睛跟我说:“那刻在你心里呢?”我一下子就收敛了刚才硬撑着的邪痞,愣愣地看他。我问:“抱抱我好吗?”他就势把我抱了起来。我又说:“亲亲我好吗?”他的头就压了下来。眼睛,眉毛,鼻子,嘴••••••一点一点生生涩涩地跋过去,亲得我满脸都是他的唾液。他喃喃地说:“刚才干嘛要说那么多废话?嘴是用来做这些事情的,知道吗?”然后,他跟我说:“你把你的墨眼镜戴上。”我疑惑地看着他,不知道他的用意是什么?他又说了一遍,你戴上啊。我戴上了。然后,他重新来吻我。他也戴着眼镜。他吻过来的时候,眼镜碰着眼镜,有些丁零咣当的声音。他说:“听见了吗?这是我们心灵碰撞的声音。”我笑了起来。问他,有没有撞碎啊?他说,没有,就是撞开了花了,又想闻(吻)你了。我问,闻着香吗?他说,香啊,来,让老爷再来香一个。••••••那天晚上,我住在了他家。我给妈妈打了一个电话说我不回家了,让她别给我留门了。妈妈说:“我知道了,只是你别睡过了头,误了明天的飞机。”大家都是成年人,都知道红宵帐里度春宵之后,容易酿成君王不早朝的事实。其实,有时候人真的情愿就这么折腾着死在自己喜欢的人的身上,管它明天是要早朝还是要坐早班飞机呢?武筱强,谢谢你,给了我这么一个温情的夜晚,还有这么一幅意味深长的字。他写的那幅字里,两个字写得极棒,一个是“爱”字,一个是“晚”字。就好象是在明白的告诉我,爱,只能发生在晚上;还有,爱,发生的时候,已经太晚。晚,还算是好的。就连被拦路抢劫这种百年难遇的事情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都能发生,你说,还有什么更倒霉的事情不可能有的呢?我相信,只要我能想到,它就有可能兑现。

第二天早上,武筱强走得很早,因为他要一早赶到底下的郊县去参加一个扶贫活动。我和他一前一后地出了门。临别前,我们象老夫老妻那样的吻别。――这是我们有生以来的第一个这样的同居夜晚,大约也是唯一的一次了。

后来我知道武筱强又结婚了,新的妻子是某一个刚当选上的中央委员的侄女,才貌双全,名牌大学毕业,即使没有那些官宦背景,作为武筱强的妻子也很体面。想把这样的女孩子弄到手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啊,因为现在的女孩子,谁没有在几个男人身上历练过?谁不比谁更精明啊?越是漂亮、越是有背景的女孩子故事就更多了,随便一整理,也都能弄出一个电视连续剧出来,40集都不一定说得完。但是,凭着武筱强的智慧,什么样的女人他搞不定?只是看那些女人是不是他的需要了。他从来就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应该付出什么,可以放弃什么,他活得那么明白透彻,象个鬼魂一样。我们在电影里可以看到这样的场景,一个人在临死的瞬间他的灵魂出窍,冷静而万能地俯看着自己的肉身以及他曾经周遭的芸芸众生;有时候我就觉得,武筱强生来就是这样的一个鬼魂――他那么优游地行走在人际之中,找我们讨要着他的情爱,他的理想,他的快乐,他的未来。他说的话,做的事,个个都可圈可点,但他自己不会记得。因为他的脑子里头要记住更重要的事情。他总是成功的,因为他象个鬼魂。我真是很傻,怎么会还期待和他重新开始呢?我们从来就没有开始过啊。我们不能给对方任何与承诺有关的东西,因为语言太重,足可以毁掉一个人;而虚荣更重,它压下来的时候,我们不得不死,然后,变成一个鬼魂,竭尽全力为了它而战争。我只能聊以自慰地想啊,武筱强啊,你好好地混吧,不指望你在仙及鸡犬的时候可以沾上你的什么光,但是我真要是倒大霉了,也许可以在你的荫翳下得到你的照应和庇护呢?!!
 
二十
 
一斜斜乍暖还寒的夕阳
一双双红掌轻拨的鸳鸯
一离离原上寂寞的村庄
一段段断了心肠的流光

两只手捧着黯淡的时光
两个人沿着背影的去向
两句话可以掩饰的慌张
两年后可以忘记的地方

我的心就象
西风老树下人家
池塘边落落野花
――高晓松《雨后》

从我踏上澳洲的第一刻起,我就知道这块土地不是我的家园。再明亮的阳光、再透彻的空气也无法涤荡我的慌张。一个人,就这么诚惶诚恐地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国家。是啊,你远离了所有的快乐和不快乐的过去,远离了那些你愿意被纠缠和不愿意被纠缠的人们,远离了那种被人监视被人控制被人管理的状态,这时,你明白了,其实,你早已经习惯了从前的那种生活,你愿意被那种氛围包围着,你需要它们就象鱼儿需要水一样。
我下了飞机就想重新再等上飞机回中国去。

在中国的时候,我工作,我喜欢跟那些自以为是的男人们说:“好啊,我今天心情好,今天就和你一起吃饭啊,你知道吗,陪你吃饭是给你面子呢”; 我随意刷着金卡去买我喜欢的名牌,而不去计较它到底花去了我账上的多少钱;我瞧不起那些在北京的秀水街和上海的襄阳路上去淘了假名牌、然后还要去挤公共汽车的女人。
在中国的时候,我玩票一样地写作,我最喜欢的词语是“爱”、“美丽”、“伤感”、“梦”、“幸福”、“幻想”和“眼泪”。
在中国,我常常很小资地把自己装成一个伪愤青,看周围的人因为各种的不容易和不如意而成为了一个个真愤青。我学着说着愤青的语言,和他们做同类,可心里洋洋自得地知道,他们和我,岂是可以同日而语的呢?
到了澳洲以后,我要天天自己给自己做饭,要留心看看KMART和COLES的每周传单,这样好用最便宜的价钱买下我所需要的东西。我申请了一个PHD的学生身份,它给我带来的最大实惠就是可以利用学校的资源来读一些闲书,而且,在坐火车、坐汽车的时候还有折扣。有时候我也去唐人的教会转一转,因为那里还有点人气,而我想呼吸一点有人气的空气。写作占用我生活的时间越来越多,我开始写恐怖小说、科幻小说,在一切假想的空间里,我变成了我的孤独王。我写作时频繁使用的词汇变成了“郁闷”、“孤独”、 “悲凉”、 “无望”以及“boring”、“suffering”。我已经不用写什么眼泪了,它天天不请自来地和我做伴••••••
在中国的时候,看到那些象苍蝇一样围着我转的男人们,我想象着他们的慷慨、大方、潇洒、以及一切挖空心思地和我套瓷的终极目的无非就是要我上床,我鄙视他们;我说我不要虚荣,我要的是真的爱啊。
在澳洲,我看到那些辛苦、穷酸、猥琐的中国男人在我身边讨好献媚,我就明白他们更感兴趣的是我的澳洲身份。我说我可以帮你们解决身份,但是,你们可以给我什么?你们连在这个土地上最起码的生根的问题都要我来帮助,还有爱可以给我吗?还有虚荣可以给我吗?
裴俊,童涛,亚历山大•周,武筱强,这一个一个从我身边走过的男人,我和他们之间的那些过去,映衬在澳洲的背景之下,都让我倍觉忧伤。我在澳洲的辛苦,他们应该是可以想见的,但是,也许他们已经无暇去关注了。生活给我带来的巨大的变化,也许这是他们希望看到的,但是,他们情愿再去改造其他的比我更年轻更漂亮也更简单的女人――或许,一直以来,我想要的东西太多,所以他们没有人可以承载。
为什么我不可以退而求其次呢?
难道只要一个全心全意对我真好的男人就很过分吗?

我在澳大利亚见过武筱强一次,当时他是随团到澳洲进行一些商务考察。说考察是好听的了,其实无非就是拿着国家的钱让这些领导干部见见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市面。
我知道这些人出国之后最感兴趣的都是些什么。带他们去看脱衣舞表演这种事情当然不能让我来领队了,于是我就自告奋勇带他们一行人等去逛casino,那些人在casino里面也多少试了试身手,不论最后输了多少,反正一直带离开,他们的眼睛里都放着绿光。
到了晚上,武筱强语焉不详地问我:“晚上你有什么安排?”
我知道他的意思。但我没有顺着他的意思说。
我回答说,是有安排。
他问我,是很重要的事情吗?不能换一个时间吗?
我摇摇头。我非常清楚这个时候他想和我做些什么,干柴嘛,烈火嘛,烧吧,干吧干吧,投入火热的生活吧――不就是那么点事情吗?谁也不是善男信女――他一定以为这也是我期待的。我不能说谎,我不能不承认我真的也很期待还能有这样的机会去和他之间发生些这样的事情,我喜欢这样的美好的事情。没有一个正常的女人不喜欢爱、被爱,做爱。但是,那天我就是坚决地跟他说不可以,尽管我心里真的很期待、很愿意。
后来,我们之间随便说了些寒暄的话题。
他问我在做些什么。
我说,混生活呗,人在哪里活着不都一样,就那么点事情,吃喝拉撒睡,有的人贪一点,就还要一点什么理想啊,事业啊,成就感啊,其实也都说穿了漏水,还不都是一个钱字。在国外的人,就更在乎这些了。
武筱强就问我有没有自己的公司。
我说当然有了。
他说:“那就好,以后我们可以一起合着来做点事情。到时候,你找好项目,我可以给你投资。”
我象听故事一样地听他说这些话,事后很久也都在玩味着这些话里的潜台词。大约我在他心里依然是那个用十年、甚至还会用几个十年来暗恋他的女人,而我对他的依恋,和权势无关,和金钱无关。所以,他可以信任地把权势和金钱这样隆重的主题托付给我,而我呢――我以当年的痴情来当他现在的帮凶。
我终于没有让这样的事情发展下去。
我心里还是有些害怕的。
我不想害人害己。
作为一个女人,活到今天这个份上,自己最知道自己的不容易。既然没有人疼爱,那么便自爱。可是端详自爱这个词语,再回首看看和他一起走过的道路,觉得一切无不都在描绘着一些个莫大的讽刺,处处都是刺,根根扎人疼。
在国外生活得久了的人,胆子都没有国内的人大。鲁迅先生早就说过,国人“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消亡”。在国内的中国人,可能接了地气、有底气,“爆发”出来的居多;在国外的中国人,可能被驯化了不少、也水土不服,“消亡”沉沦掉的居多。所以,网上我们经常可以看到,在祖国大地上,动不动就可以听说一个什么靠煨着“毛氏靓汤”的人成为“上海首富”,或者说一个叫杨什么的大胖子拿着点郁金香的种子就可以开始圈地叫做“荷兰村”;但在国外,挣点钱的中国人多不容易啊,开个中餐馆,开个小杂货铺,开个没有本钱的贸易公司,开工的时候太阳还没出来,收工的时候太阳更早一些时候下了班;或者,就是看着帝国主义的老板们的脸色,等待每两周的时候有个结算,能够拿到一点为生的可怜的薪水••••••而且,他们的每分钱都还要算计着怎么最大可能的逃税,心力那个交瘁啊,谁还敢去赌什么未来?全都指着下一代去出人头地了。
我在网上逗留的时候,总也是很关心中国的时局和政局――心里有个小小的结,就是想从文字的平静中看到武筱强的平安。纵使从政的人大多走的都是同样的道路,栽的也都是同样的跟头,但我还是希望武筱强是平安的。首先,他最好不要滋事,不要犯事;另外,他万一真的犯了什么事,也愿他能有一些侥幸,毕竟天底下也不是每一个恶都一定有恶来报的。人若纯真向善不可以思维如我这般荒唐,但我毕竟是对他不舍的。“一日夫妻百日恩”了,好歹他也给了我一日夫妻的福气了。
何况,我在裴俊和童涛的身上,也切肤地感受到了做人和做事的风险。没有人可以随随便便成功,但是,任何一个成功的人,他每天的生活都是如履薄冰,随便一件什么事情,就有可能颠覆掉他全部的努力、财富和心血。
我不能再次接受武筱强,就是因为我一直被裴俊的事情纠缠着。我在和裴俊分手的时候曾经跟他说过,“要是你倾家荡产了,我会回来。要是你病入膏肓了,我会回来。”这不是宣誓,也不是标榜,我说这话的时候,并不相信这种事情会真的发生。不过,老天真要是想考验我们的诚实程度,他硬是要让这些假设来兑现的时候,他和我都知道,我是一个不说谎的人。



二十一

当夜涌进街道
从屋顶漏下
我的心
长出了翅膀
飞进中国的蓝花园
爬上希腊神殿的白柱子
摇着摇着
头上插着紫簪
和黄花
脚踏得湿草地
青亮青亮
我的心多轻快
笑着
当这城市
静静地睡去
――埃米尔•罗威尔《一个人多快乐》

记得很久前看过一个故事,说,玫瑰是能唱歌的。
把玫瑰浸入液态氮中,她的每一片花瓣就会迅速地变成玻璃一样坚硬而脆弱,这个时候,轻轻摇动一下,玫瑰就可以唱歌了――虽然那只是单调地、叮当做响。
然后,当液态的气体迅速地挥发之后,它的每一片花瓣会迅速的枯萎、凋落。
那个故事里,有一朵玫瑰为了向心爱的人唱出心里的歌,最后通过那样的方法达到了愿望,凋谢了最后一片花瓣换来了情人的眼泪。
在那个故事里,我记住了,玫瑰是可以唱歌的,至少我知道,如果我来世做了一朵玫瑰花,在负责美丽的时候,我还要唱歌,为了那个我值得用萎谢的一生去换来一段让他觉得动听的歌声的男人。

一个相信玫瑰的歌唱的女人,不可能不相信爱情。
只要她还有生命。
她的生命是为爱情成长的。

以前我常常向往着要找一个世外桃源,一个可心可爱的去处,可以和自己心爱的男人一起厮守;在那里安安静静地生一窝孩子,象驯养小动物一样地抚育他们长大。到了澳洲以后,我发现如果论自然环境的话,没有比这里更合适我的理想的了――整个国家就象一个大郊区,宁静,平和,闲适,适合养老,适合家居,适合温情。
我最终选择了住在澳大利亚一个不著名的城市,一条不显眼的街道,一幢被绿树红花包围的楼房。这里每天早上可以听见鸟的鸣叫,听见叶子被风摇曳的声音;可以看见一季一季的鲜花不被呵护也照样灿烂绽放,看阳光一点点渗进屋里,如同一个检阅的长官。
到澳洲来的第二个月,我买了一辆不张扬的福特车,握着右座的方向盘,靠左行驶在没有人迹的市区里。在这个有770万平方公里的国度里,只有区区不到2000万人散落着、生活着、繁衍着;在这里的路上,见不到人烟就象见不到风沙一样。――一切固有的原则连同记忆都被颠覆了,连交通规则都那么不一样。
慢慢习惯下来,我在澳洲开始了自己的新的人生。就好象重新来活过一遍那样,一切变得从容简单,除了有年龄在为我的历史垫底以外,我看不出自己还有什么需要被唤醒的过去。
我甚至不用电话和EMAIL和国内联系。
有什么是必须要听的呢?
又有什么是非说不可的呢?
有什么人是一定不能舍得的呢?
――把生离当成死别的时候,一切都淡然得如同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澳洲的空气清澈得有这样给人洗脑的功效,就好像电影《东邪西毒》里的那坛醉生梦死的酒。
我已经快忘记了我曾经在中国有过什么样的欢乐喜悲。
我在澳洲留守的状态,就好象一个出家的人或者一个逃亡的人,为了不能启齿的原因,他知道他必须适应他那将要永远挥别故土的未来。
这样过了半年。

直到有一天,我读到了裴俊的一个EMAIL。
他在EMAIL里说:

“你走了,才知道你的存在不是可有可无的。
你走了以后,情况改变了很多。
也许你选择离开是对的。你从来是一个聪明的女子,知道选择什么样的生活。现在看来你的选择是有预见性的。
我一贯是一个报喜不报忧的人,在我处境不佳的时候也懒得和人交道。
但是现在,我真的很想听听你的声音。
给我一个你的电话号码吧。”

我一看到这个EMAIL,就立即拨叫了裴俊的手机。我相信他一定有什么麻烦了。以他的骄傲和自信,他不会这样低调而又放下身段来和任何人说话。他甚至从来没有这样和我说过话。
但是,电话接通之后我被告知,这个电话已经被转移到了移动小秘书台上了。
接听的是一个很发嗲的声讯小姐的声音,问我贵姓,有什么留言。
我说,我姓殷,你让机主把电话打开,我要和他说话。
那声讯小姐追问说,那请问小姐您的全名?
我最不愿意和这些机械的职业的声音说话,我说,不要问我的名字了,我是澳洲打来的国际长途。
那声讯小姐还不依不饶地说,可是机主要求要留下您的全名啊。
我顿了一下,告诉对方说:“我是他老婆。”
说完,我挂断了电话。挂了电话以后我才开始回味自己说过的话,我怎么就这么脱口而出地说我是他老婆呢?我怎么竟然还会认为自己是他老婆呢?我兀自地摇了摇头,没有答案。
等了两分钟之后,我重新拨了裴俊的电话。
终于在电话里听到了他的声音。我说了句“你好,是我”之后,竟然就开始流泪了。不是哭――没有哭声,呜咽都没有,就是流泪――那种特殊的水爬了我一脸的,象蜘蛛结网一样的。
他的声音,把我半年的沉静一下子就绞空了。就好像这半年不存在一样。就好像昨天我们还在“苏丝黄”酒吧里一样。
我说,我看到你的EMAIL了。所以给你电话。
他问我,要是没有这个EMAIL,你是不是会永远都不理我啊?
我回避了他的提问,直接问他:“说说看,最近你怎么了?”
他说:“还好啊,没有什么啊。”
我说:“不对,你肯定有什么事情。你先告诉我,是生意上的,还是生活上的。”
他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就是有些想念你了。”
我问:“你说的是真话吗?”
他说:“真的是很惦记你。想着你还是一个孩子,一个人到那么远,一定很难吧?”
我说:“难过也要过啊,这不也过来了吗?”
他说:“我很想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样子。”
我问:“那你是想到澳洲来看我呢,还是说要我回中国去给你看啊?”
他说:“我哪里有那么大的支配力?”
我说:“你给我一个理由,我就去见你。”
裴俊停了停,说:“殷拂,我真的很不顺。我的公司可能要被清盘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下就大了。
我问他:“到底怎么回事情?怎么会弄成这样呢?我走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
裴俊在电话里说:“啊,一言难尽啦。”
我问他:“就不能改变了吗?还有什么办法吗?”
裴俊说:“你别管了,你也帮不上什么忙。现在树倒猢狲散,我身边也没有什么朋友了,这个时候,我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我希望你在澳洲好好的。真的,这个时候很想跟你说点祝福的话。”
裴俊的话让我一下子就有很不好的预感,怎么听来都有点象在做诀别的赠言。我马上说:“你怎么这么说话啊,这么奇怪。你别吓唬我啊。你要是想见我,我这就去买机票去啊。”
裴俊在电话里笑了起来,说:“瞧你想的那么多,女孩子真是不能太聪明,你就是太聪明了,把该想的和不该想的都想齐了。你不用那么着急啊,我不会有什么事情的。真是被清盘了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啊,以后找机会东山再起就是了。――何况现在还没有嘛。”
我说:“那你告诉我实话,你现在怎么想的,我真的很担心你啊。”
裴俊说:“我是在想办法。我需要一些钱,也在找各个方面筹着呢。”
我说:“你告诉我你要多少。我手上还有一点钱。北京的房子和车呀什么的,你也都可以拿去卖了。这些东西凑一凑,怎么也有两三百万了。”
裴俊说:“傻丫头,我怎么能要你的钱呢?何况这些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啊。”
我问他:“那你要多少呢?”
裴俊说:“一千万吧。”
我愣了一下,这个数字对我来说,确实太大太大了。象我现在这样一个深居简出的女人,一辈子也不可能和这么大一笔数目扯上什么关联。我马上想到了童涛和亚历山大•周,他们俩,一个是做投资银行的,一个是给人做投资顾问的,对他们来说,找一个端口,筹个一千万的款子,怎么着都应该有些办法。在这种问题上,没有人比他们更专业了。
我跟裴俊说:“也许我可以帮你。你给我一点时间。”
裴俊说:“你别傻了,你在澳洲那么远,怎么可以帮助我?你过好你自己的生活就好了,其实,我一直很不放心你。”
我这人,听不得这样的话。对于一个我曾经在乎过的男人,他用这种不经意的关爱说出这样的话语,足可以让我感动得窒息。
我问裴俊:“除了不放心,你还想和我说什么?”
我这么问他,其实就是在启发和等待。女人永远活在语言和形式里面,这是没有办法的。
裴俊说:“想说的话很多啊。”
我又问:“那你告诉我,你现在还喜欢我吗?”
他说:“那不是喜欢,是爱。我爱你。但是,你知道吗,殷拂啊,一个男人,在落魄的时候,没有权利跟女人说这样的话了。”
我说:“好了,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我知道他还爱着我,我也知道我该为他做些什么。就象玫瑰知道为谁绽放又为谁歌唱••••••



二十二

戒指是假的,不要紧
如果婚姻是真的

耳环是假的,不要紧
如果耳语是真的

项链是假的,不要紧
如果吻痕是真的

胸针是假的,不要紧
如果心跳是真的

情话是假的,不要紧
如果爱情是真的••••••

――蓝天《不要紧,如果爱情是真的》


说实话,当我挂断裴俊的电话之后,突然就有一些后悔了。
我这是怎么了?
我要干什么呀?
我真要去帮裴俊去凑齐这一千万吗?
我真有这么大的本事吗?
他拿这一千万做什么?
就算我帮他借足了这钱,他凭什么去还人家?
我帮他去筹钱的身份是什么?
理由是什么?
这钱算是借贷、还是融资?
要人家拿这么多钱出来,用什么去担保?
人家凭什么相信我,就象我凭什么去相信裴俊?
••••••
本来我在澳洲很清静了啊,怎么一个电话就可以乱了我的分寸呢?
――想了很久,没有答案。
我不要答案。
我只要我自己认为值得。

我不知道裴俊现在在中国到底过得怎么样,但我相信他是不好的。他的生活中从来都是弥漫着各种压力,只是以前还没有这样让他喘不过起来。我相信他如果不是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他是不会让我知道他的难堪的。那是一个多么好面子的男人啊。我从来没有听见过他那样悲凉和无助的声音,在电话里,那种苍凉仿佛可以把一个世界都全部涂黑。
要是我现在不帮助他,那还有谁会帮他呢?
要是就连我也怀疑他,那还有谁会去相信他呢?
我不是一个神通广大的人,所谓我想去帮助裴俊,无非就是找找从前那些和我有些纠缠、有些欣赏、有些信任的男人。有一些感情垫底,可以换一些信任,加上他们现在的身家,可以提供一些支持。――也就是这样了。
措词了很久,依然也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和人启齿。我这是要找人借钱啊,借这么一大笔钱啊,从来没有人教过我该怎么和人说这些话啊。

在亚历山大•周和童涛之间,我犹豫着,先找谁呢?
人不求人一般高,要去求人的时候,不论过去有什么样的交情,自己都倍觉底气不足。
拿了一个硬币,我对自己说,如果是女王头像,我就先找周;要是数字,我就先找童涛。也许上帝知道,谁更适合来成全我。
试了几次,摆在我面前的都是数字。――不甘心呐。
我更希望看到的是女王头像。
我实在是不想再主动去找童涛了,尤其那次在“苏丝黄”长谈过之后,我觉得我再去找他,真是有些下作了。人总是有些尊严的。尽管我和他之间并没有红过脸,但是却已经彼此说过伤人入骨髓的结束语了。他对我的一切都太清楚了,站在他面前,我总觉得自己有一种俘虏一般的劣势,就好象我从来就没有和童涛平视过。我不愿意这样。谁不愿意自己在别人的印象里能够更美好一些呢,不要有多么高大,至少还可以高尚一点吧――象那些文学作品中为我们炫耀的那样。而我现在,我将要做的和面临的,就如同一个知晓荣辱的绅士正在准备备受羞辱。
终于还是给童涛挂了电话。他的手机被实行了呼叫转移,接听电话的是他公司的秘书小姐。对方告诉我说童总在开会。我留下了口信,说了我的名字和联系电话。
挂断电话的时候,我就自嘲说,瞧啊,全世界的人都很忙,只有你闲,你还嫌不够闲啊,找事情啊,还千里万里地打着长途电话,想着要帮一个人去借一笔天文数字的款子。殷拂啊,你的脑子不是有病,就是有大病。
给童涛挂完电话,长舒了一口气,好象已经办完了一件事情,有了一个了结。有了那么片刻的放松之后,心又紧张了起来。
接着,我忐忑地拨通了亚历山大•周的电话。我情愿这次接听电话的也是一个什么秘书小姐,然后,我留下口信和联络方式,把直接和我沟通的权利给对方。这样,起码我可以以为,是他们来电话找我的。一个女孩子这么隔山隔海地去追着找一个男人的感觉真是不好,哪怕我有一个看似可以交代的借口――其实这个借口比没有借口还要糟糕。天知道他们要是知道我给他们电话就是为了找他们借钱的话他们会怎么想我啊,何况我曾在出国前就心里做出过决定,要做一个独立的重新开始的人,要和这些过去不再有任何牵扯••••••

这个电话接通的时候,我在一片嘈杂声中,听到了一个久违的声音。我知道,这个电话线所抵达的,就是那个我要找的、也是我害怕找到的人。
我说:“你好,是我,殷拂。”
周说:“听出来了。你在哪里?回中国了吗?”
我说:“没有啊,在澳洲呢。想到很久没有和你联系了,给你打个电话问候一下。”
他也附和说:“是啊,很久了,我以为你都忘记我了。”
我说:“我还年轻啊,不至于忘性这么大吧。你在哪里呢?怎么旁边那么热闹啊?”
周说:“我在家。家里人多。”
我问:“有很多客人吗?我好像听到了有小孩子的哭声。”
周说:“是啊,我又多了一个女儿啊。”
我一愣。
我本能地说:“恭喜啊。”――在我这个年龄中,见多了周围的人又添丁加口这种事情,所以,在任何场景下听到了这种新闻的时候,都会条件反射一样地说一句不花钱的“恭喜”。恭喜并不代表同喜,尤其是当我很意外地闻讯的时候。
他回应着我的恭喜说:“嗨,是件喜事,就是最近我会更忙了。”
我问他:“你太太又给你生了一个孩子吗?”
他说:“是啊,不过不是原来的那一个。”
“那••••••你又结婚了?”
“我是打算结婚了,等孩子满月以后就去结婚吧。”
“哦••••••你离婚了吗?”
“是啊。”
“那,那以前怎么没有听你说过?”
“我没有事情和你说这些干什么?又不是说我得了诺贝尔和平奖。”
“是啊,离婚又不需要登报,不是人人都要知道的。不过,那还是要恭喜你啊。对了,我认识你现在的太太吗?”我都有些语无伦次了,确实这一切让我有些始料不及。我开始没话找话说,无措的时候都忘了我本来给他打电话的初衷了。
他很平静地回答我说:“你怎么会认识她呢?”
我连忙表白说:“那我不认识她,就没法让你转达我的祝福了。”
他说:“不过还是很感谢你啊。谢谢你打来电话。”
我说:“不用谢了,只是没有想到我这个电话正好赶上了一个好时候。”
接着,我听见他问我,“对了,你有什么事情找我吗?”
他真是一个太聪明的人,也总是那么直接,让你肚子里有再多的弯弯绕也要被他牵引出来直奔主题去。也许这就是他的职业素质,敏锐,客观,也很有些潜在的无情和刻薄。哪怕是对于朋友――无论是哪个层面上的朋友。所幸他做人总还是留有余地的,起码还先有一些真的假的寒暄和家常,让我自己不觉得别扭和突兀。但是,这个时候,我还能说什么?说我给你打电话就是要帮我前夫去找你借钱?我能说得出口吗?我就是再弱智也不至于说出这样的傻话呀。
我只能说没有。真的没有。
周让我留下了我的电话,说家里太吵了,也不方便说话,回头再和我联系。
我说好。

亚历山大•周的离婚和再婚是我没有想到的。我独自一个人在澳洲漂泊,真是不知道短短的半年多的时间里,在两个小时的时差之外,我的这些中国朋友们都有了这样多的变故,仿佛世上真有天上一日就是世间十年的隔阂。
在我的印象里,周是那样一个只推崇快乐的人,――一种可以不去惊扰任何人的快乐;到今天我才明白,原来这快乐也还是有代价的――还是有些人和事情会沉重得让周这样洒脱和不羁的男人会要去颠覆沉甸甸的婚姻的啊。
听到他离婚的消息,我有一种莫名的悲伤。如果说女人常常会拿未来做赌注的话,对我而言,我就从来没有想到会要在亚历山大•周的身上下注。我以为谁要是在他身上去认真的话,输是无疑的,而且输的样子一定会非常非常难看。他的每一款微笑和每一个眼神无不都展示着他那不可以被依靠的柔情似水。他的感情,不是风流,不是下流,那是一种漂流,是一种永远不可以安定和安稳下来的流动,那些是只可以去游戏,不可以去追究的啊。
我什么时候想过要找他要些什么?
我什么时候相信他会给我些什么?
――自以为是如我这样,怎么没有想到他也会有为女人去离婚的那一天?怎么没有想到要去挑战着做出一个让他愿意为你去离婚的爱情?
一个人呆呆地呆着,我一下子醒悟了很多。如果说亚历山大•周和一个女人之间只是遥远地牵挂,玩一些看似情长的游戏,那只能说明,要么,就是这个女人太善良和简单,给他的压力太小;要么,就是这个女人太自负和随便,让他只需要去敷衍一些轻薄的爱恋。

很快,我接到了童涛的电话。
童涛真的很忙,连声音都带着风声。
他问我:“刚刚开完一个会,一看到你的留言,我就马上给你回电话了。殷拂,终于又有你的消息了。你都忙些什么呢?”
我说:“我哪里忙?就是因为闲啊,所以不敢打扰你这样的大忙人啊。”
童涛说:“你怎么还是那么贫啊。现在是不是学会用澳洲口音的英语来和人贫了?”
我说:“没有了。谁没有事情打着国际长途和你贫嘴啊,这不比在国内了,和你聊天都是要付钱的啊。”
他说:“恩,你这么一说我也有些理解你了,咱们不能太照顾那些通讯公司了。前一阵子你们澳洲的One Tel电讯公司刚刚破产,我估计就是因为你没有用他们的网络来给我打电话,所以才会导致他们的业务量总也做不上去••••••”
我不和他贫了,这么讲下去,我到什么时候才能和他讲到主题啊。我换了一个话题,重新问他:“最近很忙吗?”
他说:“是有点忙。但是,给你打电话的时间还是有的,不过你不给我你的电话号码啊。”
我直接跟他说:“我也知道你忙,所以在现在有事情的时候才找你。”
他说:“说啊,什么事情。”
我又有些吞吞吐吐了,怎么开口啊?但是不开口也不行啊,不然我给他打电话是为什么呀?
我说:“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说。”
童涛说:“怎么说都行啊,殷拂,你怎么学着这么扭扭捏捏了?赶紧。”
我说:“但是,我真的不好意思说•••••••”
童涛说:“你和我之间还有什么不好意思吗?大家都那么熟了。――难道你要找我借钱啊?”
我又是一愣。他们怎么总都那么聪明呢?对比起来,我多么傻乎乎啊,什么都能够被人一点就穿。
听见我没有说话,童涛接着说:“就是找我借钱也没什么啊。”
我说:“是,我想找你借钱。”
童涛问:“你要借多少?”
我回答说,一千万。
童涛用英语确认着问我:“Ten million?”大约他自己也觉得有点震惊了,这个数目从我嘴里说起来,如果不是愚人节的玩笑,那就一定是一个巨大的故事。
我说,是,Ten million。
童涛说,我马上还要开一个会,等一下我再给你电话。
我说好。

我反复咀嚼着童涛最后跟我说的话。他说他还要去开会。以我和他现在的阅历对比,我听不出来他这是在托词,还是实话。不过这都不重要了,反正我说出来了,剩下的就是他的回应了,借还是不借,都是他自己的裁决。他肯定需要思考的时间。我不能要求他马上就给我答复。事实上,他没有马上答复我,至少说明他没有马上拒绝我,那我就还有一半的希望吧。
一直等到晚上,我再次接到童涛的电话。我接听电话的时候直接说了一声“喂”而没有程式化地说一句“Hello”,不经意地就泄露了我的心事。――我在等一个中国人的电话。我在等童涛的电话。我希望是他的电话。
他也听出来了,说:“殷拂,是我,我知道你在等我给你打电话。这个会开得有点长,让你久等了。”
听到他这样说话的时候,我有些惊喜。起码我知道了,他没有因为我找他借钱他就躲着我。
我老老实实地跟他讲了我要找他借钱的原由。
他很耐心地听我说完,没有任何评论。然后,他跟我说:“殷拂,让我想想,好吗?”
我说好。那声音低得恐怕只有我自己才能听见。
害怕啊,紧张啊,就象一个犯人在供罪之后等待判决那样。命运交由人去裁夺,心跳都好象不是在自己的胸膛里的运动了。
童涛又说:“殷拂,现在我只想告诉你一件事情,你有困难的时候,我一定会帮助你的。但是,这件事情有点复杂。不过,我会帮助你的。”
童涛的话,让我听到了希望。
我想,要不要让裴俊也分享一下这么微弱的希望。犹豫了半天,终于还是没有给裴俊打电话。我并没有告诉裴俊我要帮助他,尽管他一定从我在电话里的态度中明晰我会尽力去帮他。我不希望这点希望日后给他带来的是巨大的失望。那样的话,他就更是雪上加霜了。我知道,人在绝望的时候,那最后的一点希望的光芒,有可能到头来成为他的致命伤。谁知道童涛最后的答复是什么呢?不到童涛把钱拿出来的时候,就算他给了承诺,随时也都可能是有变化的。所以,如果童涛真的能够借钱给他的话,就让他以为这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好了。
不知道我们三个人被这么一大笔钱的困惑给围追堵截的时候,大家思考的主题,是人自私的本性,还是有关爱情的力量?

两天后,我接到了亚历山大•周的电话。
这时候他告诉我,他的人在纽约了,参加一个国际会议。
我问他,那你的老婆和孩子呢?
他说,当然有人在照顾了。那哪是我干的活儿啊。
我问他,你说去美国就去了啊,那你什么时候到澳洲来啊?
他笑了问,你这是邀请吗?
我反问他说,你要想来澳洲还用我邀请吗?
他说,我这么忙,没有事情我往澳洲跑什么呀?
我说,你这么忙,正好到澳洲来散心啊。
他说,我要是到澳洲来,也就是来看看你了。
我狂笑了起来。他这话听起来,怎么听怎么都觉得虚伪得可以了。这种虚伪正好刺痛了我内心深处那种类似失宠而被打入后宫的嫔妃的凄凉――尽管我和他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好在空间在我们之间拉开了足够大的距离,让我可以不必去面对收到他的新婚请柬的尴尬和伤怀。
他问我:“你笑够了没有?”
我说:“还要笑一会儿,太好笑了。”
他说:“笑一笑,十年少。等你笑够了,等我再见你的时候,你就是一个小中学生了。”
我说:“那你来澳洲看看这个小学生吧。”
他换了一个话题,问我:“我一直想问你呢,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我说:“没有。”
他说:“不对,你骗不了我。殷拂,你不要骗我,说说看,你又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
我说:“真的没有。”
他说:“做伪证是有罪的啊,你知道吧,你好歹也在律师楼工作过的,不要犯这种职业常识的错误啊。”
我犹豫了一下,说:“那好,我说了,我想找你借钱。”
周问:“你说说看,为什么借钱?”
我一五一十地说了缘由。
他马上就回答我说:“我可以帮裴俊联系几个基金,看看他们现在有没有兴趣去购买裴俊公司的股份或者股权。这种事情我和你说不清楚,你也不懂,我需要一些详细的背景材料和他公司现在的财务报表,包括资产负债的实情。我可以接受裴俊的授权,由我全权帮他进行融资。不过,这些要等我回中国以后再具体商量。好吗?”
周的反应是我没有想到的,我听起来怎么都觉得有些别扭。我是什么人?他的客户?他的合作伙伴?不是,我也不明白我怎么突然就变成了一个掮客?而周就这么自然地进入了他的商业谈判状态。是啊,就是帮裴俊去融资,周也是给了我面子,在帮我的一个大忙,但是,这是我给他打电话的用意吗?
我跟周说:“那好,回头再说吧。”
周也没有继续,说:“好,我也要休息一下,倒倒时差。”
我说,谢谢你啊。
周说,你自己多保重啊。
我说,你也一样啊。
他说,再见啊,殷拂,有空我会到澳洲去看你。
――从他这样的话语中我听明白了,关于我找他借钱的事情是没有下文了,尽管他说得那么体面,那么周全,但是,不会有下文的了。
周是一个已经活成人精一样的人物了,在没有人触到他的死穴的时候,他是刀枪不入的。我就是他的盔甲之外的一个小小的昆虫,无论是奔跑还是飞翔,都和他有着坚硬的距离。他或许会有一瞬的光阴投注在我的翅膀反射出来的阳光的光芒之上,但是,在他心里,不过就是有那么一个或者一类的昆虫,喜欢他的气息,喜欢在他身边逗留着、展示着、炫耀着••••••
曾经说过的喜欢我或者爱我一类的话,他一定记不住了。他的记忆软件会程序化地删除不重要的文件,难得这些文件还在我的脑子里有着不合时宜的备份。有些情场的老手,就象一个狡猾的厨子,从你那里捡去一条廉价的蔫黄瓜,雕成龙虾之后让你掏出一车黄瓜的钱,你还觉得有所谓情债在里面。
可恶啊。


这城市已经摊开她孤独的地图
我怎么能找到你等我的地方
我象每一个恋爱的孩子一样
在大街上琴弦上寂寞地成长

――高晓松《模范情书》

我实在想不出来我除了等待我还能做些什么。我很想给裴俊打打电话,但我不知道我该和他说些什么。我想帮助他的事情没有任何进展,我怎么跟他说?我又不是一个巫婆,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会从童涛那里获得一个什么样的答案。要是我真的是一个巫婆就好了,那我一定可以在这个时候有更好的办法来帮助他。那么,我和裴俊,除了这件事情以外,还有别的什么事情是需要这样打着国际长途来聊天的吗?好象没有了啊,好象在我们相守和后来分手的时候,已经把我们之间所有能说的和该说的话都说遍了啊。
我想帮助他,就象我想帮助我的一个亲人。我没有理由不去帮助他。如果连我都不帮助他,他还能期待从谁那里获得一只援助的手臂?

看到电视里不厌其烦地做着Golden Lotto的广告,我的心里又升起了一个别样的希望。那22个million的诱惑在这个时候很是触动我。
于是,在最后开奖的前一个小时,我去买了100组号码。
我知道,要在45个数字里要找对完全相同的6个数字,那就是要相信世上会有一份难得的奇迹。其实,指望一个商人不计回报地借给你一千万的现款,和中了Lotto又有什么本质分别呢?――这些都是我不能主宰的事情啊。
我知道在生活的概率之中,亿分之一和亿分之一百的宠幸是没有区别的;但在我心里,那也是又多了一个希望啊。

没有中奖那是必然,谁都能够想得到。
我要是真的中了这22个million,我也不会还有闲心坐在这里写着小说来给大家看。不管你怎么看我的小说的,不管你是不是认为我是在写自传,反正生活中的我和小说里的这个“我”都还没有遇见过一个中了大彩的人。
我也正好在这里声明一下,以我自己学文学的出身,我本意里是最看不起那些把姓名拿来更改一下就把自传当成小说发表的人。但是,我又希望读者愿意相信我写的故事,而且我也确实是在用第一人称来写作,所以这就很容易导致有人会因为小说而影射我和谩骂我。嗨,世道就是这样,连写书和看书这样单纯的事情也会轻易地被搅乎得很有些复杂,我们还可能说自己很简单、还可能要求自己变得很简单吗?
还是回到六合彩和写作的话题上来说。
我们听过各种各样的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写作,但是好象没有听到哪个因为六合彩而暴富的千万富翁还能真的安心去写作的。生命中要真赋予他了那样的机遇,他一定会拿这样的机遇去做一些更投机的事情,起码他不会有耐心来码字了,这是多么艰涩而又不讨人好的一件事情啊。

没有中奖也没有给我带来什么巨大的失望。要是我真的把自己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买彩票上面,那我才是要真的失望了――不是对彩票结果的失望,而是对我人生的失望――因为那只能说明这个人生的巨大失败,而且我也对这种失败投降。
人总是有些骄傲的。骄傲的人,不会因为在彩票上无功而返地投资了几十个澳元就对未来服输啊。

我想我还是应该去见一见童涛。这么大的事情,就靠电话来遥控,好象从基本的礼貌上也说不过去啊。何况,有些事情,在人和人见面的时候,诚意和虚伪就可以轻易窥见了。
我买了回中国的机票。在登机之前,我给童涛电话说,我会在12个小时以后去找他。接听电话的还是他公司的秘书小姐,我想她会及时而准确地把我的话转达给童涛的。
我不否认我这样匆忙而坚决地回中国也是想给童涛一些压力。有些事情可以等待,可以周旋,可以延迟;但是现在,我没有更多的时间给自己了。我能想象到我没有见面的裴俊每天都是怎么样的如坐针毡。我想帮助裴俊,我也要下一次陡坎。我就这样去直面童涛吧。毕竟,有些拒绝的话,当面真的不好说出口。

我一下飞机就直接去了童涛的办公室。我想,把我和童涛的见面安排在这样一个很正式的场合会比较合适一些。免得大家都有些尴尬。也免得意外地出现一些节外生枝的事情来。
我知道在这样的时候,有些事情是我所不能驾驭的。我对人有所求,我透明而人家有着保护色。
看到我的时候,童涛笑着对我说:“我知道你会来的。”
他这样说话很有些暧昧,让人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一些很狭隘的地方和很晦暗的事件。
“是吗?你那么了解我?”我问。
他回答我说:“我知道你是真心想帮助裴俊。我了解你,你很善良,真的是很善良的一个女孩子。”
我没有说话。我需要时间来思考,需要大脑给我一个运算结果出来,告诉我,童涛到底要对我说什么,要给我一些什么,要找我索取一些什么。从他的话语和眼神中,我没有看到结论。
童涛接着说:“你来了正好。我说过我会帮助你的。你不要想太多。”
童涛让秘书把公司的CFO叫到了办公室,当着我的面,他让对方去开出一张200万的转帐支票。
一直到那个财务总监重新带着支票回到童涛的办公室里,我都没有说话。
童涛也一直坐在他的老板桌后面极其熟练地转着他的万宝龙的钢笔。他不看我。我也不敢去看他。躲躲闪闪的时候,我们的注意力都在那支象螺旋桨一样飞翔的钢笔上。看到这笔,我就又想起了裴俊。他也喜欢这个牌子的钢笔,万宝龙的商标和BMW车的商标很有几分神似,大概有钱的或者想装得有钱的男人都向往这种神似吧。不过,裴俊不如童涛会转着笔玩,这也许是代沟。象我们这些70年代出生的孩子们,不论成功与否,大抵都会那样让一只笔任意地在手指之间盘旋舞动,就好象可以让自己相信舞动的其实是一个世界。我们的区别是,象我这样码字的人会把和笔有关的人生当成自己的世界,而童涛他们大概应该是在每一次签名的时候都有造物主一般的快乐。他们确实需要一支昂贵的笔,多贵其实都不算贵――因为他的每一个签名都无比昂贵。
我在等待童涛把这张支票交给我的时候跟我说些什么。
童涛在那张支票上签上了他的名字盖上了印鉴以后递给我说:“殷拂,你拿去给裴俊吧。我现在拿不出更多的现金来。你应该知道,没有一个商人会让自己的资金安静地躺在银行里。你不会嫌少吧?”
我接过支票,眼泪和我的手几乎是同时伸出去的。尽管此行之前我也想到童涛会借钱给我的,但是当我真的接到支票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感动起来。童涛,我怎么会嫌钱少呢?你知道吗,我到你的办公室的时候还觉得自己仿佛有在等待彩票开奖的心情,我甚至觉得你借给我钱或者不借,都不是你的决定,而是命运。
我抿起嘴唇的时候尝到了自己奔涌出来的泪水的咸,一下子我就想到了那年南京的咸水鸭,那年的雨,那年我曾经借靠过的童涛的肩膀,以及那年他给我的那200块钱。从200到200万,世事变化很大,他给我的数字也多了一万倍,但是,这个男人变了吗?没有啊。我为什么会把他弄丢呢?我在什么时候把他弄丢的呢?
童涛看着我,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这么感动啊?不会吧?殷拂你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啊。你还没有和我说谢谢呢。”
我应和着说,谢谢了。
我心里想到的却是那句老话,“大恩不言谢”。真正担负情感走路的人,一般来说就没有能力装假,装假也是一个累活,得放下情感的担子才能有能力去装假。我那样的去负重,怎可以拿一个“谢”字去敷衍?
童涛说:“这是借给你的啊,等裴俊周转过来了,你要还我利息的啊。”
我说,我知道。
童涛说:“别哭了,这是在我办公室里呢。”
我哽咽着问他:“童涛,要是万一裴俊还不了你钱怎么办呢?”
童涛说:“我说过,这钱我是借给‘你’的,不是给其他的什么人的。”
我说:“但是•••••••”
童涛打断我的话说:“没有什么‘但是’。我没有在做什么投资。我只是在帮助你。殷拂,很抱歉啊,我只能帮你到这个程度了。”
我看见自己的眼泪把支票上的童涛的签名浸得深蓝浅蓝的,盯着这个名字,我问:“童涛,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啊?”
童涛说:“因为我觉得值得。我这么做并不是在讨好你。要是现在我不帮助你,我觉得那对不起我自己。”
我问他:“童涛,我很想知道,你现在是不是还爱我?”
童涛说:“我不能和你再说这些问题了。我把这200万给你,也不是想说明什么爱或者不爱这样的问题。你不用想你要怎么报答我,也不要去想我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只是做了一件我愿意做的事情,我对自己有一个交代。”
我说:“童涛,我欠你的实在太多了。”
他说:“殷拂,别这么想,你不欠我什么,我借钱给你也不是想让你觉得对我有所亏欠。事情没有那么复杂。我记得当年我在追求你的时候曾经对自己说过,我一定要出人头地,有名有利的,我要成为你的骄傲;要是那样你还是不在乎我的话,我就要成为你的遗憾,让你一直一直后悔,让你一想到我你就后悔,一直后悔到你老、到你死。很好笑是不是?这些我没有告诉你。现在想起来,这些念头也真是年少无知。要是喜欢一个人,没有得到这个人的重视,也不至于就要用自己未来的成就来诅咒她啊。那哪是个男人呢?以前我听见那首歌唱道‘只要你过得比我好’,心里就说,哼,没有人希望别人比自己过得好。不过现在的心态是真的平和了,我知道每个人过得好不好这是无法比较的,我唯愿你能过得好,自己满意开心,那就很好了,真的。”
童涛让我看到,曾经深情的爱那一定是一种巨大的能力,而世上的人以这样巨大的爱力去追逐金钱,于是人们可能成功地拥有了金钱;于是,金钱的能力笼罩一切――但是,人们还是怀念爱情,至少,怀念那最初初开始的爱情。
我点头。除了点头,我真的无话可说。――谢谢,道歉,我都说不出口。我只能沉默。我相信童涛懂得我的沉默。我们是那样的懂得对方,但是,我们不属于对方。
童涛说:“等一下还有一个客户要来找我,你也赶快去见裴俊吧。等你方便的时候再和我联系,好吗?”
我记得英国诗人戴维•盖斯科因在《结局接近开始》中曾经写下这样的诗句:“一些男人在码头上卸下了大海。”
我想,我见到了这样举重若轻的男人。
――他就是童涛。

从童涛的办公室里出来,我很贪婪地呼吸着这里久违的空气。抬头看天,天空灰蒙蒙的,还有风沙,据说那就是沙尘暴吧,呼啸着遮掩了这个城市的绝代风华。但我怎么就这么适应和想念这个地方呢,连空气和沙尘暴都那么让我愿意沉浸其中。为什么?因为这个城市里的故事和故人吗?
重新回到北京,本能地觉得在北京的尘嚣找不到蓝天。她的空气质量当然无法和澳大利亚的那种没有污染的清澈来较量,就象积淀在这个城市里的几千年的帝王文化和澳洲那200年的殖民文化没有可比性一样。悬浮了那么多的历史的这个城市,没有理由要求她透明。而且,我们这么多蝼蚁一样的小人物还在不断用自己的经历在填充着她已经很拥挤的空气,我们没有资格责备她什么,我们甚至不该拿她和任何东西去比较――因为她由来已久的宽容――没有什么比宽容更博大和伟大的了。一个城市如此,一个人也如此。
这个宽容的城市因为有了一些宽容的人而更加宽容、更加可爱。

我给裴俊打了手机。他那里还是自动留言。我就对秘书台的小姐留言说请转告机主,我已经回到中国,我在家里等他。
我坐在出租车上,怀揣着童涛给我的支票。觉得这刚回到中国的一切有些象一场梦。它们真实得让人要去怀疑它的真实。童涛曾经让我觉得他已经给我和他的关系打上了一个死结,他的客观和刻薄让我怎么想都觉得尊严扫地,但是,我这次重新面对他的时候,才知道了他,才知道我不如他了解我和他,才知道我在他心底里的分量。尽管这种分量永远都不能逆转我们之间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但是,他让我一叶知秋地懂得了男人如他,有多么可爱。我怎么能够觉得我不欠童涛呢?我知道,置毁誉于不顾的人,才能得到自由。我办不到,我也情愿这样地没有自由,只有这样,才能证明,我一直生活着,爱也被爱过••••••
眼泪又出来了,心里想到了一首诗:
“天天天蓝,
天天天蓝,
不知情的孩子,
他还要问:
你的眼睛,
为什么出汗?”
 
二十四

我将死去,让自己把自己摧毁。
我是两个人:我能够成为的人和我现在是的人。
最后其中一个将会把另一个消灭。
将会成为的人象一匹腾跃的马
(现在是的人被缚在马的尾巴上),
象一个现在是的人被绑在上面的轮子,
象一个用手指揪住受害者头发的复仇的精灵,
象一个坐在他的胸膛上一口一口地吸着血液的吸血鬼。

――克里斯蒂安•莫根施特恩《成长的痛苦》

回到了家。
这个家什么都没有改变,除了在先缺少了男主人之后又没有了女主人。家里积了半年的积尘,走动一下都会荡起无数飞扬的尘沙。我想在这中间寻找一下别人进出的痕迹。也许是心里是有一点期待吧。夏竞有我家的钥匙,也许有一天他在城里有事,弄晚了就不回家了,在这里落个脚。没有,什么都没有。这个家就象一个可怜的孩子,live alone,他不哭不闹,但他饿着肚子,脏着衣裳,他眼巴巴地等着妈妈回来,等着妈妈给他带回点心,等着妈妈为他洗漱、换件清爽的衣衫。
我何尝不知道在这个家里有很多温情的回忆,何尝不怀念当门窗紧闭的时候那里曾经诞生过的温暖,我何尝不想留下来,在这样安逸的屋里过一点安逸的生活,生火做饭,养儿育女••••••但是不能啊。我从追逐爱情到后来追逐爱,从追逐爱人到后来追逐爱人的影子,到头来还是什么也没有得到。
我知道时光就象这满屋的灰尘一样显赫地陈列着我的过错和错过,但是没有办法了,你可以擦拭灰尘,但是你不可能说没有灰尘。正如我们不能反对事实,但是可以漠视事实。
我的眼泪涌了出来。但是眼泪有用吗?是可以清扫房间、还是可以打扫心灵?是可以聚汇成河流、还是可以冷凝成飘雨?它只是有一点咸,但这咸做调料又太少了,炒什么菜都还是会很淡很淡。哭有什么用?尤其是在一切错误都是你的始作俑。而且,你一直都是那么清醒地一步一步往前走着的,眼泪,还能补充说明什么?陪你跳舞、还是陪你歌唱?
忍不住,还是要哭。北京,是一个可以赚尽我眼泪的地方。

我到家不久就接到了裴俊的电话。
他说他在我家附近的亚洲大酒店的咖啡厅里等着我。
我说那我马上就赶到。
我取出了这个房子和裴俊给我那台Honda车的一切契约,去了饭店。

裴俊看见我说的第一句话就说:“殷拂,你瘦了很多。”
我点头,笑笑,说:“还没瘦成白骨精吧?”
裴俊问:“你怎么说回中国就回来了?不会是为了我的事情吧?”
我说:“你知道我是一个需要理由的人。除了你,我现在还有别的回国的理由吗?”
裴俊说:“那要是这样,我就太愧疚了。”
我问:“愧疚什么?不过就是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而已。再说,我也想回来看看了。一个人离家太久了总是想回来的。”
裴俊说:“是啊,觉得你走了很久了。”
我说:“半年,算久吗?”
裴俊说:“很久了。我们认识之后还没有分开这么久过。”
我说:“我记得以前你跟我说,什么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你说,当我一转身的时候,你就觉得,有一个秋天就过来了。”
裴俊说:“你都还记得吗?你是我见到的最聪明的女人,记性特别好。”
我说:“我只是记住我想记住的东西。”
我又说:“我只是想记得你对我的好。”
裴俊问:“为什么?”
我说:“因为你确实对我那么好过。我愿意相信自己曾经有过那样的好日子。”
裴俊说:“你这么说话,我就更加愧疚了•••••••”
我打断他的话说:“不说这些了。”
然后,我把童涛给我的支票以及房契、车证、原始购车发票和我的身份证都交给了裴俊。
我告诉他:“我不知道这200万能不能先给你救个急?这个房子和车本来就是你给我的,现在我还给你。你把他们拿去,或者抵押,或者卖了,随你,看能凑一点是一点吧。我想,你在处理房子和车的时候可能会需要用到我的证件,我的身份证也给你留下来吧。我现在手上有护照,身份证要不要对我来说都不重要。”
裴俊愣住了。
坦白地说,他的这种表情是我想要看到的。我所做的一切,无非就是想换来他的一点点感动。人活着本来就是为了相互温暖。他领略到了,他感动了,我就满足了。
马上,我听到他说:“你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钱?”
我说:“一个朋友借给我的。你要记得有借有还。”
裴俊问:“什么朋友可以借给你这么多钱?”
我说:“你别管了。”
裴俊拿着支票,仔细端详。这张转帐支票上明明白白地有童涛的印鉴和签名,谁都看得见。
裴俊问:“你找童涛借的吗?”
我不说话。
裴俊又问:“他知道你是帮我借的钱吗?”
我还是不置可否。
他接着问:“他为什么会对你这么慷慨?”
我摇摇头。
他没有得到任何答案,最后,他象是自言自语地说:“我怎么觉得这钱象是我把你给卖了以后换来的呢?”
我看着裴俊,一字一句地说:“裴俊,你不要把别人都想得那么卑鄙。”
裴俊说:“但我想不出来,他凭什么会借给你这么多钱。”
我说:“裴俊,有些事情你想不明白就先搁下来不要想了。你赶紧去忙你公司的事情吧。你的生计,还有你公司里那么多员工的生计都还指着你现在一搏呢,你就别给自己分神了。你不用我来教你什么叫做轻重缓急。”
裴俊问我:“我可以请你一起吃顿晚饭吗?”
我说:“当然可以。我们去吃大馅饺子吧。”
裴俊说:“那怎么可以?我怎么能这样就把你打发了呢?我现在就是再潦倒,请你吃顿好饭还是请得起的啊。”
我说:“不是你打发我,是我自己想吃。在澳洲的这半年,我发现我浑身上下,就属肠胃最忠诚了。我做梦都馋饺子、馋拉面、馋包子,你就满足我吧。”
裴俊说:“我知道你是在帮我省钱。”
我俏皮地问他:“你就那么了解我啊?”
裴俊说:“是啊,我想,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殷拂,给我一次机会好吗?要不,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我笑了,说:“裴俊同志,你记不记得你说过啊,我都把你折腾成这个样子了,你怎么还可能去爱我呢?”
裴俊问:“你不肯原谅我?”
我说:“这和原谅无关。就是这样了。我后来慢慢地想啊,当时你说的那些话,真的,你说得一点都没有错。”
裴俊说:“殷拂,我现在重新认识你了。我知道有的是女人可以和我同甘,但是,只有你可以和我共患难。你别去澳洲了,留下来,我们一起重新创业,重新开始。不管你以前做了什么,我会比任何时候都珍惜你。好吗?”
我摇摇头,说:“裴俊,回不去了。我们在生活这条路上开车的时候没有倒档。只能往前。我想,往前走的路上,我有时候会回头,也许我会看到你,那个时候我一定会多看看你。但是我不能回去陪你,不能啊。有时候我就想,婚姻的真谛是什么,有人说,完美的婚姻就是找一个好人,自己做一个好人。我觉得不对。我和你都不是坏人,但是我们也没有能力捍卫住一个婚姻。我凭什么相信以前我没有做好的事情未来我就可以超越、可以成功呢?我已经输不起了。我不是年轻小姑娘了。我宁可单身,也不能还去拿自己的未来去赌啊。”
裴俊说:“那你就把我当成你的一个选择吧。”
我说:“多一个选择就是多一个赌注。我没有那么多的实力去买那么多的筹码。”
裴俊还想说什么,我拦住了,告诉他:“裴俊,我不是想用钱来买你回头,买你善待我。不是。如果为了这样的目的,我可能也永远借不来这么多的钱。我只是想帮帮你。我尽力了。说实话,我希望你记得要感谢我,就象感谢任何一个在你危难的时候给过你帮助的朋友那样。”
裴俊说:“可是,我们不是朋友啊。在心里,我还是把你当成我的女人啊。”
裴俊说得对。男女之间的关系,从来都是一次性占位的,不可能有什么退而求其次,不可能说爱人做不成还可以做什么朋友。那些自欺欺人的谎言在年少的时候可以说出来用来给我们的幼稚无知作为备注,但是,到今天这样阅人无数之后要还有这样的幻想,那就无可救药了。
我说:“随你怎么想吧。”
我想到了电影《大话西游》。我希望裴俊明白,我不过就是想在他的心里留下一滴眼泪。一半是他的,一半是我的

裴俊终于和我一起去吃了趟大馅饺子。
我倒了很多的醋在味碟里,所有的饺子都只剩下了酸味,很酸很酸。
裴俊几乎没有吃什么,就是愣愣地看着我吃。我的记性那么好,但我也记不起裴俊什么时候这样投入地看过我。
我们不说话,有些默契,还是看着象是一对夫妻。
临别的时候,裴俊亲了亲我的额头。
这时,我在心里说,裴俊,要是有来生,你一定要好好对待我。

晚上,我找了一家酒店住了下来。北京有那么多我想见到的人,但是我在北京的这个夜晚,却是自己和自己跳舞。只要知道我和他们已经在一个城市了,我们在呼吸着一样的空气,我就知足了。
有些想念,其实是不愿意被惊扰的。

我一直在想,我要不要给夏竞打一个电话,告诉他我回来了。
终于还是没有。
我知道,在现在这个时候,他是唯一一个可以让我不再离开北京的理由。但是,就算我留下来了又能怎么样呢?到处都是变故,谁为我和他的未来担保?而且,夏竞对我的过去一无所知,要是他真的知道了,他会怎么想呢?
我知道的是我输不起了。
便不要去赌了吧。



二十五

如果白雪一夜间
要掩盖的是更多的东西
仿佛要保护它改变、砍割、暴露了的一切,
我们马上就会知道那种复活的力量
比雪的简化更有耐性。

――(英)查尔斯•托姆林森《雪迹》

早上醒来,我直接给童涛的公司里打了电话。我知道象他那样的工作狂,只要他不出差,一定可以在办公室里找到他。
我问童涛:“今天你有空吗?”
童涛问:“说说看,你有什么安排?”
我说:“开个答谢宴会了。”
童涛说:“谢了。你这么说话,我要折寿的。”
我说:“我把支票给裴俊了,真的要好好谢谢你才行啊。”
童涛问:“他没有怀疑我和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吧?”
我问:“你怎么会这样想呢?”
童涛笑了,说:“男人嘛,都很小心眼的。我自己也是男人啊。”
我惊觉童涛的敏锐。但是我没有应和他。我不想在任何时候诋毁裴俊,哪怕都是实话。我说:“不会了,裴俊比我们大那么多,看问题没有那么狭隘。不过,他还是非常非常的感谢你。”
童涛说:“不用谢我了。他只要知道谢你就好了。我和他之间没有交情。”
我说:“我懂。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今天还有空吗?”
他说:“时间就象海绵里的水,要想挤总是可以挤出来的。起码,和你吃顿饭总是可以的了。”
我说:“那说好,我请客啊。”
童涛说:“没问题,你请客,我付帐。你挑地方,我赴约。”

我要是知道这是我和童涛吃的最后一顿饭,我一定会更加珍惜和留意那其中的每一个细节,留意童涛说过的每一句话,留意童涛的每一个表情;我要是知道这将成为最后的晚餐和绝版的聚会,我一定会对他更好一些;我会把每一分钟都掰成两半,我会想办法要把那天的空气都要收拢――为了聚合他的气息,为了包容他的微笑。
为什么美好的东西总是不能持久?为什么好男人总是要飞到天上?为什么我和你的约会总差了那么半拍――在我明白的时候,你已经等不及了。
我总是自认为很聪明、很聪明啊,其实不过是把精力都放在了小聪明的事情上,所以呢,真的需要出示聪明的时候,我却什么也拿不出来。耗尽了啊。古人说,家有利器,不可示人。我才不相信这是对所谓“利器”的呵护呢,那就是狗肉上不了正席,没错,就象我这样。

童涛,那天你跟我说了什么?
我好象每一句话都还记得啊,但是你呢?
你在哪里呢?
我写这个小说就是为了想念你和纪念你,但是你看得到它们吗?我写的是你希望看到的吗?

作为一个职业文人,我炮制过那么多的文字,它们象垃圾一样堆砌在报刊杂志的边角余料上、填塞在我的电脑里,但是我竟然没有给你写过一个字,为你写过一个字。我一直以为你是不需要的,是不稀罕的,是不在乎的。
我对你总有些记仇。我可以宽容裴俊对我的很多的不是,只记得他的好;但是对你,我没有这样。我就记得你给我的伤。我就记得当我在离婚之后找你、和你说到结婚的时候,你那样坚决地拒绝了我,我一度把你当成是最最伤我自尊的人,甚至有些以你为敌的感觉。
很长一段时间,我怕见到你,怕和你联系,怕和你说话,我恨不得世界真的可以被劈开,人们永远不要再见,你和我,一个在这边,一个在那边。那不是生离,也不是死别,就是隔断,因为我怕和你重逢,我不知道怎么样才可以迎接和你的重逢。一切说到底,我就是怕你继续伤我。我铭记着你的残酷。我想,你不是那样地说过你爱我吗,要是连这样的一个你也来伤我,还一再伤我,那我还算什么?
我一直忽略了,世上对我好的男人里面,你是对我最好的,但是我没有珍惜。那些让我觉得悦耳好听的话,你是最早就说给我听过的,但是我没有收藏。可以把那些甜言蜜语兑现成行动的人,你是最勇敢的一个,但你伪装得太好,而我又是那么的粗心。
我只知道,我们相伴着走过年轻,你曾经借给我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但我怎么就没有看到,有些事情,你一直在给我扛呢?

从前,你借给我200块钱,你说不用还了,反正是奖学金,是意外的收获。我于是就不还了。200块嘛,谁在乎啊?
后来,你借给我200万,你还是说不用还了。你说你在借给我的时候你就没有打算我会还。你还说要是这钱能为我带来快乐你就觉得值了。我能这样就不还吗?这不是200块啊。200万啊,谁不在乎啊?
――我是在升值了一万倍之后才开始在乎的,但是我知道已经太迟了。你不和我计较,你总是那么有点坏、有点痞、又有点乖的样子,你把一切都说得风淡云轻的,就好象人生不过是一场酒席,我们有幸参加的是一场盛宴而已。

就是一场盛宴。
我们最后在北京一起吃的那顿饭,就是一场盛宴。
本来是为了告别的聚会。没有想到会成为永别的聚会。

最后一次在北京,我们俩一起吃饭的时候,你跟我,拼着喝了很多的酒,还是白酒,好象就是为了让自己醉,还唯恐醉得不多,醉得不深。那天我或许有借酒失身的愿望,也算是对你的报答,但是没有。我做不出来,你也没有给我机会。注定了酒就是我们之间的最高境界,我们在它那里,可以找到精神。
那天,酒让我们吐词不清,但记性却出奇地清晰。
那一天,你记得吗,我们在一起说了很多“假如从前”和“假如未来”的话。
我们说到了大学毕业的时候大家伙儿找个由头就吃散伙饭。
你说你总记得在学校的梅园底下的小餐馆我们一起吃饭,点了茄汁鱼片,点了水煮牛肉,还点了溜肝尖。你说那个馆子的肝尖怎么总能溜得那么嫩呢,后来就再没有吃过那么好的溜肝尖了。
你说那个馆子的盘子总是那么大,你看我吃他们端出来的炒面的时候,整个脸都埋在了炒面里面,你就想去找我的脸,可就只看到了粗的面条和细的头发。然后,扑鼻而来的就是面条的碱味搅乎着酱油和我用的海飞丝洗发水的味道。你说真好闻啊,你当时就想,等你以后有钱了你就去研制一款这样味道的香水,牌子你都想好了,很简单的一个字,就叫“纯”牌,英文名字就叫pure,你要让它比夏奈尔5号还要有名。
我告诉你我回到大学里去看过,因为大学的合并和改建,你说的那个梅园的小餐馆早就推倒了。现在的梅园底下,连一家餐馆的影子都没有了。
你说好啊,那就成了传说了,死无对证的东西,想说多美就有多美啊。
我说你怎么就不记得那小馆子里的苍蝇了,飞来飞去的,那么多啊。
你就说,当人们把苍蝇想象成蝴蝶的时候就不觉得它恶心了。你说当时你就这么想来着。
我说苍蝇再怎么扑腾也成不了蝴蝶的啊。
你就责备我说殷拂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没有想像力啊,还亏你学中文的呢。你说很多时候你就是靠想像力来给自己带来快乐。
你说当时你觉得我很优秀,你就总想着要在今后某一天超过我,就算是不能超过,起码也要拥有我。
你说你从来没有这样为一个女孩子来下这么大的决心。
你说你后来找了很多比我漂亮、比我年轻的女朋友,但是看到她们就总会不经意地想到我的某一个片断,或者是我的微笑、或者是我的眼神。
你说你和她们都没有长久,因为你觉得她们总不如我,在你心里,我是没有人可以超越的。
你说后来我和你说要结婚的事情,你没有答应我。其实是你不敢答应我。
你说我是你的一个梦想,这个梦想是不能兑现的,因为你知道,只要一兑现,它就肯定会贬值。
你说你已经不认为我是一个可以和你谈婚论嫁的女人了,你觉得我更象一个符号,里面有梦,有歌,有幻想,这个梦只需要有一个好看的蝴蝶结扎在上面,然后就陈列出来,给做同样梦的人来分享。
我问他说,我有你想的那么好吗?
你就回答我说,在你看来,你想我有多好就有多好,有时候你觉得我就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一只蝴蝶,但我总在不停地飞呀飞,从来不肯在你身边多停一下子。
我问你怎么就那么喜欢蝴蝶啊?
你说因为它前生是毛毛虫,因为有梦想,它才能在后来变得那么那么的美丽。
我说你对我这么好,来生我做妖怪也要缠着你。
你说那好啊,早点有来生吧。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谶语。我不知道。
来生你要真的是一只蝴蝶的话,那我就做一株花,只负责向你绽放我的美丽。我还要学会歌唱,只要会唱那两句话,一个是“因为你值得”,一个是“以免你忘记”。

童涛,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而在你的生命――没有了下文的生命、永远停留在29岁的生命里,我也同样的永远年轻。
哪怕没有人知道我爱你,但是,我真的爱你。



二十五

如果白雪一夜间
要掩盖的是更多的东西
仿佛要保护它改变、砍割、暴露了的一切,
我们马上就会知道那种复活的力量
比雪的简化更有耐性。

――(英)查尔斯•托姆林森《雪迹》

早上醒来,我直接给童涛的公司里打了电话。我知道象他那样的工作狂,只要他不出差,一定可以在办公室里找到他。
我问童涛:“今天你有空吗?”
童涛问:“说说看,你有什么安排?”
我说:“开个答谢宴会了。”
童涛说:“谢了。你这么说话,我要折寿的。”
我说:“我把支票给裴俊了,真的要好好谢谢你才行啊。”
童涛问:“他没有怀疑我和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吧?”
我问:“你怎么会这样想呢?”
童涛笑了,说:“男人嘛,都很小心眼的。我自己也是男人啊。”
我惊觉童涛的敏锐。但是我没有应和他。我不想在任何时候诋毁裴俊,哪怕都是实话。我说:“不会了,裴俊比我们大那么多,看问题没有那么狭隘。不过,他还是非常非常的感谢你。”
童涛说:“不用谢我了。他只要知道谢你就好了。我和他之间没有交情。”
我说:“我懂。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今天还有空吗?”
他说:“时间就象海绵里的水,要想挤总是可以挤出来的。起码,和你吃顿饭总是可以的了。”
我说:“那说好,我请客啊。”
童涛说:“没问题,你请客,我付帐。你挑地方,我赴约。”

我要是知道这是我和童涛吃的最后一顿饭,我一定会更加珍惜和留意那其中的每一个细节,留意童涛说过的每一句话,留意童涛的每一个表情;我要是知道这将成为最后的晚餐和绝版的聚会,我一定会对他更好一些;我会把每一分钟都掰成两半,我会想办法要把那天的空气都要收拢――为了聚合他的气息,为了包容他的微笑。
为什么美好的东西总是不能持久?为什么好男人总是要飞到天上?为什么我和你的约会总差了那么半拍――在我明白的时候,你已经等不及了。
我总是自认为很聪明、很聪明啊,其实不过是把精力都放在了小聪明的事情上,所以呢,真的需要出示聪明的时候,我却什么也拿不出来。耗尽了啊。古人说,家有利器,不可示人。我才不相信这是对所谓“利器”的呵护呢,那就是狗肉上不了正席,没错,就象我这样。

童涛,那天你跟我说了什么?
我好象每一句话都还记得啊,但是你呢?
你在哪里呢?
我写这个小说就是为了想念你和纪念你,但是你看得到它们吗?我写的是你希望看到的吗?

作为一个职业文人,我炮制过那么多的文字,它们象垃圾一样堆砌在报刊杂志的边角余料上、填塞在我的电脑里,但是我竟然没有给你写过一个字,为你写过一个字。我一直以为你是不需要的,是不稀罕的,是不在乎的。
我对你总有些记仇。我可以宽容裴俊对我的很多的不是,只记得他的好;但是对你,我没有这样。我就记得你给我的伤。我就记得当我在离婚之后找你、和你说到结婚的时候,你那样坚决地拒绝了我,我一度把你当成是最最伤我自尊的人,甚至有些以你为敌的感觉。
很长一段时间,我怕见到你,怕和你联系,怕和你说话,我恨不得世界真的可以被劈开,人们永远不要再见,你和我,一个在这边,一个在那边。那不是生离,也不是死别,就是隔断,因为我怕和你重逢,我不知道怎么样才可以迎接和你的重逢。一切说到底,我就是怕你继续伤我。我铭记着你的残酷。我想,你不是那样地说过你爱我吗,要是连这样的一个你也来伤我,还一再伤我,那我还算什么?
我一直忽略了,世上对我好的男人里面,你是对我最好的,但是我没有珍惜。那些让我觉得悦耳好听的话,你是最早就说给我听过的,但是我没有收藏。可以把那些甜言蜜语兑现成行动的人,你是最勇敢的一个,但你伪装得太好,而我又是那么的粗心。
我只知道,我们相伴着走过年轻,你曾经借给我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但我怎么就没有看到,有些事情,你一直在给我扛呢?

从前,你借给我200块钱,你说不用还了,反正是奖学金,是意外的收获。我于是就不还了。200块嘛,谁在乎啊?
后来,你借给我200万,你还是说不用还了。你说你在借给我的时候你就没有打算我会还。你还说要是这钱能为我带来快乐你就觉得值了。我能这样就不还吗?这不是200块啊。200万啊,谁不在乎啊?
――我是在升值了一万倍之后才开始在乎的,但是我知道已经太迟了。你不和我计较,你总是那么有点坏、有点痞、又有点乖的样子,你把一切都说得风淡云轻的,就好象人生不过是一场酒席,我们有幸参加的是一场盛宴而已。

就是一场盛宴。
我们最后在北京一起吃的那顿饭,就是一场盛宴。
本来是为了告别的聚会。没有想到会成为永别的聚会。

最后一次在北京,我们俩一起吃饭的时候,你跟我,拼着喝了很多的酒,还是白酒,好象就是为了让自己醉,还唯恐醉得不多,醉得不深。那天我或许有借酒失身的愿望,也算是对你的报答,但是没有。我做不出来,你也没有给我机会。注定了酒就是我们之间的最高境界,我们在它那里,可以找到精神。
那天,酒让我们吐词不清,但记性却出奇地清晰。
那一天,你记得吗,我们在一起说了很多“假如从前”和“假如未来”的话。
我们说到了大学毕业的时候大家伙儿找个由头就吃散伙饭。
你说你总记得在学校的梅园底下的小餐馆我们一起吃饭,点了茄汁鱼片,点了水煮牛肉,还点了溜肝尖。你说那个馆子的肝尖怎么总能溜得那么嫩呢,后来就再没有吃过那么好的溜肝尖了。
你说那个馆子的盘子总是那么大,你看我吃他们端出来的炒面的时候,整个脸都埋在了炒面里面,你就想去找我的脸,可就只看到了粗的面条和细的头发。然后,扑鼻而来的就是面条的碱味搅乎着酱油和我用的海飞丝洗发水的味道。你说真好闻啊,你当时就想,等你以后有钱了你就去研制一款这样味道的香水,牌子你都想好了,很简单的一个字,就叫“纯”牌,英文名字就叫pure,你要让它比夏奈尔5号还要有名。
我告诉你我回到大学里去看过,因为大学的合并和改建,你说的那个梅园的小餐馆早就推倒了。现在的梅园底下,连一家餐馆的影子都没有了。
你说好啊,那就成了传说了,死无对证的东西,想说多美就有多美啊。
我说你怎么就不记得那小馆子里的苍蝇了,飞来飞去的,那么多啊。
你就说,当人们把苍蝇想象成蝴蝶的时候就不觉得它恶心了。你说当时你就这么想来着。
我说苍蝇再怎么扑腾也成不了蝴蝶的啊。
你就责备我说殷拂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没有想像力啊,还亏你学中文的呢。你说很多时候你就是靠想像力来给自己带来快乐。
你说当时你觉得我很优秀,你就总想着要在今后某一天超过我,就算是不能超过,起码也要拥有我。
你说你从来没有这样为一个女孩子来下这么大的决心。
你说你后来找了很多比我漂亮、比我年轻的女朋友,但是看到她们就总会不经意地想到我的某一个片断,或者是我的微笑、或者是我的眼神。
你说你和她们都没有长久,因为你觉得她们总不如我,在你心里,我是没有人可以超越的。
你说后来我和你说要结婚的事情,你没有答应我。其实是你不敢答应我。
你说我是你的一个梦想,这个梦想是不能兑现的,因为你知道,只要一兑现,它就肯定会贬值。
你说你已经不认为我是一个可以和你谈婚论嫁的女人了,你觉得我更象一个符号,里面有梦,有歌,有幻想,这个梦只需要有一个好看的蝴蝶结扎在上面,然后就陈列出来,给做同样梦的人来分享。
我问他说,我有你想的那么好吗?
你就回答我说,在你看来,你想我有多好就有多好,有时候你觉得我就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一只蝴蝶,但我总在不停地飞呀飞,从来不肯在你身边多停一下子。
我问你怎么就那么喜欢蝴蝶啊?
你说因为它前生是毛毛虫,因为有梦想,它才能在后来变得那么那么的美丽。
我说你对我这么好,来生我做妖怪也要缠着你。
你说那好啊,早点有来生吧。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谶语。我不知道。
来生你要真的是一只蝴蝶的话,那我就做一株花,只负责向你绽放我的美丽。我还要学会歌唱,只要会唱那两句话,一个是“因为你值得”,一个是“以免你忘记”。

童涛,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而在你的生命――没有了下文的生命、永远停留在29岁的生命里,我也同样的永远年轻。
哪怕没有人知道我爱你,但是,我真的爱你。
 
二十六

昨天,我们深深爱过,当时紧握的手是那么炙热;
今天,在同样城市中,我们故做冷漠地各自生活。
爱可以让两个人都带着伤口,一个梦撕成两个世界。
当我们老去,一切风淡云清,想起那段爱情是否还会觉得
我和你,不只是可惜

――歌词《昨天•今天•明天》

我是那样匆促的来到了北京又离开了北京。
我不敢在北京久留,我害怕呆得久了就真的再也没有勇气走了。
任何一次我离开北京只是因为勇气和赌气,但是,若我真是要想留在北京,可以有一千条、一万条的理由。我相信无论把线穿在哪一根针上,都有可能织出的是一幅美好的锦绣。――但是我不能,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不敢。
我在快30岁的年纪上已经参悟了一个道理:爱,有时是占有;有时,是懂得放手――不是放了别人,是解放自己,因为我们的锁链已经太多太多,就算那真的是一条幸福的锁链,但也还是约束、还是羁绊、还是会让你衍生出无边的对未来的惶惑。
记得有个年轻的女人这样说过:“我想要很多爱。如果没有爱,有很多钱也是好的。如果连钱也没有,至少我还有健康。” 很多和我同龄的女人在我们现在的年纪和阅历之上获得的人生观一定和她是正好相反的,在我们看来,最想要的是健康;既然没有健康,有很多钱也是好的;如果连钱也没有,那就给我们一点爱吧。爱是最没有保障的东西。偏偏我们却总还要把自己最好的光阴都耗在它的上面,对它穷经皓首、穷追不舍。

我只在北京逗留了两个夜晚就走了。我甚至没有回一趟故乡江城。我是一个很好面子的人,出国了,没有混出一点样子,回去以后说什么?我最怕面对的就是父母,只有他们是我觉得我有责任要做一个交代的。但是我现在拿不出一个体面的交代啊。那就回避吧,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走的时候我和谁也没有打招呼,我想没有什么道别的必要。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圆规中活着,谁对谁都不是最关键的。芸芸众生之中,我们都不是谁的谁,我们只是我们自己。名字是我们的符号,父母在赐予我们生命的时候给了我们这个品牌,于是,我们带着它挣扎。很多时候,我们只需要对自己交代,为自己活着,朝前方看着,仅此而已了。

又在澳洲混了一年。
我终于开始慢慢适应这里的生活了,想到也许今后一辈子就真的要在这个土地上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我不能不极力的改变自己,以趋被同化。
我们的大house里面新搬了一对housemate,也是一对新移民。他们和我年龄相仿,也是在国内申请的P.R.(永久居留),拿到了以后就到澳洲来坐所谓的“移民监”。我很羡慕他们,起码他们相互之间有个照应,那种夫唱妇随的场景真的很温馨。哪怕吃完饭以后要多洗很多个碗盘,那也值得啊,有人欣赏你的劳动啊。这两口子对于未来也没有更好的安排,所以他们就和我一样,选择了读书。反正在澳洲的福利体制下,有了P.R.身份的人读起书来等同于local,不用去交纳那昂贵的学费。男的选择了去读当时还很热门的IT专业,他读的master不是research,是course work,而且是专门针对没有IT的background的学生来设计的课程,所以强度很大,差不多是要用一年半的时间把一个IT的本科连带硕士的学业全都给解决掉。他每天都被不计其数的作业给追赶着,经常深惊半夜了还挑灯夜战,很是勤勉。女的就一心在家里当着家庭妇女,算计着怎么把生活弄得更节俭又更滋润一些。也不知道是本来就有预算呢,还是一不小心玩出了人命,总之他们到了澳洲没几个月,望着女的的肚子就高昂了起来。看着他们经常在一起憧憬着美好的未来,说,男的会有一份收入不错的工作,女的会生一个健康可爱的宝宝,真是很让人向往啊。其他的我不羡慕,我只是看到他们即将要进行的养育下一代的浩繁工程,很觉得有些眼热。做女人的,没有不想当一回母亲的。但是,没有机会啊,暂时也没有可能啊。
女人在年轻的时候有太多的阅历确实不是一件好事情。就象我,来来去去之间,一直还是单身。我对我身边的男人提不起精神来,不论是唐人还是鬼佬,我们之间只能是相视一笑的交情。
心里要是有期待的话,可能应该是寄托在夏竞这个名字上了。他是唯一一个和我那么复杂的过去没有牵扯的人,他有那么明亮的眼神和明媚的笑容。我很多次地想过,要是我真的和他在一起,我会很快乐的。做他的小小的妻,听人家喊我一声“夏师母”,和他一起过一些粗茶淡饭、举案齐眉一类的平常简单的生活。我们都是文人,我们最懂得从哪里去欣赏和迎合对方。我是这么想的,但是我没有,什么也没有做。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上帝给我的一个礼物。
我回澳洲以后给夏竞发过一个Email,我告诉他我已经把房子给卖了,那套留在他那里的钥匙只能是个纪念了――如果他愿意还把它们留下来做个纪念的话。
他给我回了Email 说,他从来都是把那套钥匙当成是一个纪念的。他在Email里问我,你连房子也不要了,是不是真的就要了断回家的路了。
我告诉他,不是这样的。家不是房子。有时候家就是一种气氛,一种空气,在现在的我看来,家的概念和物质无关。我迟早是要回家的,也许是在我坐完“移民监”之后,也许是在我叶落归根的时候。我不知道确切的时间,但我知道,我总受到家的指引。
夏竞不再问我什么,有时候Email给我他最新完成的一些作品,他只是把那些文字放在“附件”里,而真正信件的正文部分,他总是留白。
对我,他什么也不说了。
除了想念,我们什么也不用去说。

我和裴俊、童涛还偶尔有一些电话上的联系。他们也总说要到澳洲来看看,来看风景,也来看我。我知道这些是客套话了。出这么一趟远门对谁来说都是需要规划的,穷人的规划 在于经济问题,富人的规划就在于时间的问题。反正总有一些在而今目前眼下和现在的时段里比来澳洲更紧迫的事情,所以他们就总在电话里说着,我也就在听筒边听着。我相信这是大家的美好愿望,而我们,也还需要一些个有着美好愿望的语言和形式来点缀着我们的生活,敲击着我们的耳鼓。
差不多在一年以后,有一天,裴俊在电话里跟我说,他想把钱还给童涛。
我问他:“是不是生意有很大转机了?”
他说:“还行吧,但是还不能说有很大的起色。但我想把童涛的钱尽快还掉,也算是了却一个心愿。”他又说:“救急的钱拿来用一年也算是用得比较久了,何况这钱里面还贴了你那么多的人情在里面。”
我说那好,我回一趟中国吧。
上一次回中国是为了借钱,这次回去是为了还钱。以钱做借口,我又可以回一次北京了。
可以再回北京了,真好。


二十七

我小时候曾以为心象一个器皿,在它蓝色的水中游着千万个女人。当我成熟了,亲爱的,一切都变得恰如其分,我再将那些花花绿绿的鱼儿找寻,却发现在那器皿中,我的公主,只有你一人。

――(叙利亚)尼扎尔•格巴尼《器皿》

再次到达北京的时候,裴俊到机场来接我。裴俊见到我第一句话还是说:“殷拂,你又瘦了。”我笑着问应他:“你总是说我在瘦啊瘦啊,你这么说话让别人听到就会觉得我以前有多么多么胖啊,一直不停地在瘦,但是到现在还有这么大的规模。”裴俊说:“你真是瘦了。有一阵子你真有些胖,你自己没感觉啊?在国外,日子不那么好过吧?”我说:“嗨呀,在哪里不都一样的是生活,习惯了也就好了。”裴俊说:“要是你不开心,就别折腾了。”

裴俊开车直接把我带到我们原来的家里。他说:“在我稍微周转灵活了一些之后,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重新把这房子给盘回来了。我得给你留着它呀,我要让你回来的时候还认得回家的路啊。”我笑了笑,说:“你想得真周到。”我接着又说:“其实不必了,你把这房子买回来却又闲着空着,多浪费啊。”裴俊说:“我们的殷拂同志什么时候这么会过日子了?”我开玩笑说:“我回来的时间也不长,我可以去住酒店的。何况住酒店也比较省心。我在澳洲的时候天天自己收拾屋子,好不容易回中国了,可以过几天资产阶级腐朽堕落的生活方式,你还要给剥削掉。――你真是不了解我啊。”

我还是被裴俊带回了家。不知道那是谁的家了。一切摆设都是从前的样子,连窗帘的花色和款式都没有变,就象它的主人从来没有改变过一样。和我上次进门不同的是,它整洁,敞亮,明显地有被修饰和清扫过的痕迹。那是被人精心收拾过的。我知道,收拾屋子的人,更想收拾的,是我们曾经弄丢了的心情。我知道他是要为我制造一些温情的东西。我有些本能地想抗拒。但是,我什么也没有说。

裴俊叫外卖送来了很多海鲜,他很坦白地说:“我们就一起在家里吃点吧,家里的气氛比较好。你是知道的,我不会做饭,要是硬做的话,怕是要毁了你的味觉和你的肠胃。”我说:“难得你还有这样的心情。”裴俊说:“一个男人要是真心想要对一个女人好的话,他一定知道该怎么讨好这个女人。”我说:“你这话说得又讨好又讨巧啊。”我看着裴俊,读着他这些很明白的话语和另外一些很暧昧的眼神。就是这些类似的东西,在几年前曾让我变得那么勇敢、那么执着,让我从家乡千里迢迢地漂流到了北京,就是为了享受它们,拥有它们,就是为了追随它们的主人,和这个男人相守。但是,有人把这些明晃晃的东西都偷走了,没有了。一起偷走的还有我们的信任,我们的契约和我们的未来。现在,我只能摇头,尽管我站在这个屋子里,尽管这个屋子曾经被命名为我和他的家,尽管在这个屋子里发生过我们那么多的故事,尽管就连墙壁都会记得我们的曾经――但是,不可能了。这是没有办法更改的事情。真的,没有办法了。

记得我在上小学的时候,有课文说,我们长大了要当科学家,当文学家,当艺术家;说我们是未来的主人,要在2000年建设现代化。我总记得那时候我老是觉得2000年很远很远,远得让我老是数不清楚那个“2”字后面到底有多少个“0”。不是数多了就是数少了,因为没有概念。我被灌输的概念是,到了2000年,什么都是不一样的,什么都是最美的,包括我们面对的生活和我们自己。――我记得我们从来都是这样被教育说,未来无限美好啊。为什么当我们离未来越来越近的时候,那么多的人都想要回头呢?我找过童涛,为了想回头;找过韩飒,为了想回头;现在,裴俊又来找我,还是一个原因,为了想回头。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们回头其实也很美?是不是没有老师教的东西我们就不能去相信?回头真的就可以重新书写未来么?如果回头真的那么美好的话,我们要未来做什么?我们干吗还要朝前看?我们现时的所有创造不都还不如去倒退吗?照这样看的话,我们活着,为了什么?

我吃着海鲜,不看裴俊。我有的是心事和疑问要面对。其实我连自己也无法说服。我怕我再看他的时候,会犯错误。我知道自己是一个不坚定的人,而且站在那样多的往昔之上,动摇是难免的。尽管我知晓道理,但是,有多少犯错和犯罪的人是不明事理的呢。人的决断常常就是一念之差,我太明白了。何况我深知自己是一个感情动物。裴俊说:“殷拂,你回来吧。给我一次认错的机会。经历了这次起落之后,我真的也想明白了很多事情。有些东西真是要经过考验的。不是我说我要考验你,我是说当我们同样面对考验的时候,我才重新认识了你,重新认识了你的价值和你的可贵。说实话,我挺骄傲的,为了我当时的眼力,我能够选择了你。但我真的也很后悔,怎么就把你这样好的一个女人给弄丢了呢?我反省过,我们之间的最大问题是我太自私。以前我总认为男人自私是天性,就象女人天生就应该会生孩子一样,这是无可指责的,就是自私才会让男人上进。我现在才明白自己的狭隘。我想,我现在这个时候明白了,还不算太迟。起码我还有机会和你认错,还有机会来弥补――只要你给我机会的话。”我不说话。我怕我一说话就成为了转机。我知道裴俊在等待我的说话,他那么了解我,他知道我的心很小,容不下这样的坦白和诚恳。如果这些柔情在我心里重新被周转和释放一次,一定会编织成他想听到的那个答案。――我只要开口,便是被融化,便是回头。女人最会做的事情,就是原谅。就象穆念慈一次一次地原谅杨康,就象最后穆念慈说什么也不原谅杨康了,她也还会给他一个希望,她为他生了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叫“杨过”,说是要记得他父亲的过错,但我觉得,更多的是要记得,孩子啊,你的父亲和母亲,曾经有过,爱过,一起走过••••••裴俊说:“殷拂,你抬头,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让我看见你的眼睛。”我缓缓抬头,缓缓闭上自己的眼。眼睛里装满了我的回答,它们都是指向裴俊需要的地方。我不能让他看见。闭上眼睛,我看见了天黑,看见了天黑之中有星星闪烁,看见了星星从黑暗中逃跑了出来,涌向光明。――那是眼泪,它们比语言更忠诚于我的心。裴俊,我也想回头啊。要是我不在乎你,我怎么会这样来帮助你;要是我可以忘记你,我为什么要跑到那么远的澳洲去躲避你;要是我真的不能接受你,我怎么会在离婚的时候还对你说,“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爱我”;••••••你是我的选择,没有人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让我用最好的年华来追随你,没有人把陷阱指给我看我还要跳进去和你结婚,没有把绳子捆住了我的双手我还要挣脱出来为了解救你。我爱你,是我的选择;我在乎你,是我在乎我自己。我不知道我和未来的某一个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人在一起生活会不会真的就比和你在一起更好,我只是知道,我们彼此熟悉,彼此习惯,彼此为对方纪录、见证和回忆;我们已经一起走了那么多年,起承转合,该见的都见了;――我为什么要对你说“不”呢?不就是再来一次婚姻吗?不就是再多一点勇气吗?我心里默念着,裴俊,还等我五分钟,我只要再有五分钟的矜持,再有五分钟属于我自己,之后,我就回头,把我完完全全地交给你。

我听见裴俊又在说:“殷拂,我们好好地重新开始,我知道你愿意。你不回答我我也知道你愿意。我急于让你把钱还给童涛就是想给我们所有的过去划上一个句号。说实话,我很感激童涛,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了我一把。但是,作为一个男人,我从你手上拿到这么一笔钱,我觉得很窝囊。我一直都不敢想一个男人为什么会这样无私地来帮助你,更何况,他还知道其实你不是自己需要,你是在帮你的男人。我也是一个男人,我知道天底下男人的企图和毛病。我很清楚,我就是不敢想,我怕我越往深了去想就越害怕,越失望••••••你是我的女人啊••••••但是,你要为了帮我,却要和别的男人之间••••••不说了,你赶快把钱还给他以后这笔账和这个人情就算是了结了,我们好好开始,我们永远也不要去想这些不开心的事情了。”我的心陡然地凉了下来。就在我给自己的这最后五分钟里,我用自己的头脑和自己的理智听到了裴俊的新生活宣言,刚刚升起来的一点点希望和憧憬因此在瞬息间灰飞烟灭。五分钟前,我以为他真的象他标榜的那样有所改变,其实,没有,什么也没有改变,他还是那样一个自负和自私的男人,还是那样的狭隘,一点也没有变,就象我的幼稚和轻信从来没有改变过一样。他大概认定了童涛借出的这两百万是我卖身的钱。不知情的人这样想我可以理解,可你是裴俊啊,你怎么可以也这样猜度我呢?难道你现在请求的我们的回头只是说你想报答我的这种卖身救你的恩情?你的甜言蜜语之下不过是包裹了你勇往无前的巨大牺牲,真是感撼天地啊,但它砸碎了我的梦,最后一点在你身上残有的星点的幻想。我终于明白了,我们之间依然没有信任。他要我回头,只是觉得了我的好,他想偿还。他忽略了,我真正要的一个男人的好,是可以相信,可以依靠,可以放心,可以觉得安全,这样之后,才可以被命名为“爱”。好在我还给了自己五分钟的余地,我还没有全军覆没。我从裴俊手里拿过那张230万的现金支票。我知道,多出的30万是裴俊支付的利息。于情于理,这30万给童涛都是应该的。我跟裴俊说:“裴俊,你想错了,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和我之间的隔阂和误会比你想象的还要多得多,这些已经没有办法再去改变了。我们之间结束了,从我们决定离婚的那一天就真正结束了,真的是结束了。我帮助过你,你可以记得这件事情。要是你觉得在这件事情中间有你不能面对的龌龊和恶心的话,你就忘了它。我会谢谢你忘记了它。”我站起身来,走了出去。我知道,这间屋子再也不可能成为我的家了。而我,出去之后,将永远不会再回来。

坐在出租车上,我给童涛挂了电话。他说他正在外地,和客户洽谈一个投资项目。我说:“我回中国了,我想还钱给你。”童涛说:“你还真把那钱当回事情啊,别那么认真,你还不还都无所谓。”我说:“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不仅要还,还要给利息的啊。这是我当时找你借钱的时候答应过你的。”童涛说:“我决定把这钱借给你的时候就没有指望你还要还给我。我说过,这不是一个投资。我借给你的这个数目,对我来说也是不伤筋动骨的,所以,你真的不必这样。听我说,你就留着它们吧,用它在澳洲过点舒服的日子或者做一个business都行,你不是也一直想试试经商吗?你就把它当成是我送你的一个礼物,只要你自己开心就好了。”童涛说得那么轻松,轻得就象我手里的这张支票。他总是这么举重若轻的,让你看不到他会在什么时候怎么样去负重。这是他的姿态。可我有我的原则,我不能这样做。何况我面对的是童涛啊,这么善良、对我这么好的童涛啊。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也不能以任何借口昧下它们。我坚持说:“童涛,你别这样说话,这样不行的。就算是你要送我礼物,我也没有理由收下这样昂贵的礼物。我不能要。”童涛问:“殷拂,你怎么了?一下子变成了一个马列主义的老太太了?还要我帮你找一个理由吗?你不要觉得我说不要你还钱了就是还有什么别的意思。用两百万去换什么‘意思’换不来啊?别那么扯东扯西的了。礼物就是礼物,没有什么轻的重的。我愿意送,觉得你配得上这样的礼物,你就收下就行了,很简单的事情,还讲什么理由,累不累啊?”听到童涛这样说话,我知道我在电话里和他打嘴巴官司是不行的。我想那就见面说吧,要是我实在说不过他,把支票一塞就走人总可以吧?我就说:“童涛,我不和你争了。我们先不谈钱的事情了。我回一趟中国也不容易,我们总要见一面是吧?”童涛有些嬉皮地问我:“哦?听你这么说,你很着急要见我了?”我也很贫地用一句歌词回答他说:“是啊。你别让我等到花儿都谢了。”童涛说:“那是,那是,不能,绝对不能。那我今天晚上就赶回来吧。今天晚上,花儿不会就谢了吧?”我笑着说:“塑料花了,没那么容易谢掉的了。”童涛说:“那就好,你给你的塑料花多浇点水,就耐心等我吧。”接着,童涛又说:“现在下着很大的雨,一会儿我再给你的花儿捎点这隔壁城市的雨水回来。”我说好。我找了家酒店住了下来,耐心地等着童涛。我想象着我该怎么和他说话,怎么还钱给他,我一直在想,一直在想和童涛有关的主题。我从来没有象这样把一整块的时间全部用来想他,我哪里知道这种想念其实就是在对过去和未来做一种诀别,就象是为了写一幅最凄美的挽联而先酝酿着感情,把前尘后世都想念一遍。最悲哀的想念不是寄给已经死去的人,而是他的灵魂已经飘扬在你的头顶之上,你却茫然不知。你期待着还能见到一个活生生的人儿,对你笑,跟你贫,冲你挤眉弄眼;而他此时就在你的身边凝视着你关注着你,你却浑然不知。他可以走到你的心里,在你的心里栽下树――一棵永远不会开花的树,在你的心里种下泪――一滴永远不能流下的泪,你却永远也看不到了。世界被分成了两个,你在这边,他在那边,他可以在这两个世界中穿梭,你却只能固守在这里,让他看你以想念来表演诀别••••••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很大很大。我想象路面很滑。很滑很滑。有一辆车开得飞快的。在这雨中的高速公路上。也许这个时候开车的人想到了一件什么事情,或者一个什么人,或者他正在接听一个电话,有那么一点点分神,就那么一点点的分神••••••我记得有句美国谚语说:“Anything that can go wrong, will go wrong(是可能出错的事情,保准会出错)。”没错,这就是生活。就那么一点点的分神,你就走完了你所有的路。你没有走完你要来见我的路啊,但是,你走完了,你,所有的路••••••

难道我之所以那样的想念你,就是因为我预知我将永远见不到你了吗?我要真象巫婆一样有所谓预感,那我肯定就不要让你在那个时候往回赶,赶着来见我,赶着走尽你的青春,我不会啊••••••我急着要见你,无非就是想早点把你借给我的钱还给你。我不想欠你太多的人情。我不想要你这么大一笔数目的钱。我不要你的钱,但是我要了你的命啊。要是我真象你说的那样留下这笔钱,是不是也就可以留下你的生命?要真是那样的话,我宁愿让世上所有的人都觉得我是一个贪婪的女人,一个无耻的女人,一个卑鄙的女人,••••••不论世人怎么看我都可以啊――为你背负什么样的十字架是不可以的呢,你那么好,对我又那么好••••••就象你经常对我说的那句话那样,你是值得的啊。你真是那么希望我留下这些钱吗?要用这样坚决的方式?哪怕你从此消失,哪怕你和我将永不再见?你告诉我啊,你说话啊。

我是第二天才知道真相的。我等了整整一夜。几乎没有睡觉。我试图拨打童涛的电话,总是听说“你所拨叫的用户不在服务区”。当我几十遍地听到这样机械的声音之后,有一些恐惧就那样一点一点漫开了,好象滴在了宣纸上的一团浓浓的墨汁,浸开、浸开、浸开••••••无边无际。外面的世界是天黑,我也真的体会到了什么是天黑。一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不然,童涛一定会给我一个说明的。他不舍得让我不清不楚地傻傻地等。

我相信当他升上天空之前他一定先赶到了我住的酒店,一定赶到了我的身边,一定想和我来道个别,他一定说了很多很多的话,但是我听不见啊,我没有听见啊••••••茶几上就那样躺着那张巨额的现金支票。我可以看到我和支票的距离,支票的主人应该是童涛,但是我看不到我和童涛的距离。

第二天早上一等到上班的时间,我给童涛的公司挂了电话。当我听到童涛出车祸的消息的时候,酒店里的背景音乐正好是张国荣唱的那首《陪你倒数》。歌里面唱着:“不要彼此诅咒,你亦无余力再走。”“无余力再走”,这五个字如同精确击中我心脏的匕首――这把匕首,就这样插进了心口。不能动也不能碰啊,一个触动就是撕心的痛。但是,也不能拔啊,一拔就死啊。

我记得有那么一个传说。那个长着一对驴耳朵的迈达斯王曾经向神话中半人半马的怪兽西伦询问道,什么是最大的幸福。西伦回答他说:“从未出生过。”迈达斯王又问:“那么,什么是第二大幸福呢?”他得到的回答是:“尽快死去。”童涛,我第一次那么向往死亡,因为你这样做了,因为你走在了我的前面,因为我想快一些地赶到你身边,告诉你――以前,没有人知道我爱你,但是,你应该知道。
 
三十二
  
  我们回到了过去,回到了地球上原始一瞬间的幸福渊源,那时没有纯理性主义的顾虑;回到了原始之爱的一瞬间,它促使男人对女人产生爱情,并且向他们揭示出人生不朽的信念。
  很久以后我才懂得,男人对女人的爱是一种伟大的创造性行为,他们两个都觉得自己是至圣的上帝,人世上的爱情使得人们不是成为征服者,而是成为手无寸铁的主宰者,并屈服于大自然的无所不在的善良之下。
  
  ――(俄)邦达列夫《期待》
  
  知道童超出事的当天下午,我去了后海。那是北京少有的有水的地方。我想看看水。看到水,我就会想到我的家乡江城,就可以想到和童超一起在水边的这个城市里念书的日子,想到和童超一道坐着轮船顺流去南京的时候。
  那天的阳光很好,我一个人站在水边的栅栏处,周围弥漫着荷花香和不知名的气息。看太阳照在水上,人们在划船、放风筝和看书。贴了水的灵气,人可以被难得的静谧感动,然后,以为自己被一种纯良给诱惑。
  有个老妇人沿水边走来,她拄着一根棍子,有些吃力,手里拿着大塑料袋,里面是废纸一类的东西。她走到一个石凳前坐下,面对同样的阳光和水面。她享受了是重重的生活中短短的这一刻休息。很快,她又起身了,用棍子翻了翻树下的废纸,经过我的身后,继续走自己的路。
  没有人注意到我,我这个念水的人。
  水里有我的影子。看那个影子,我觉得自己和那个捡破烂的老妇人有几分神似。影子里包裹着一个女人用快30年的时间来收藏的快乐和悲伤――还有最新的伤痛,都记在了这个影子里面。这个影子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太阳之下有一个高大的、英俊的、笑容象阳光一样灿烂的影子的陪伴――哪怕只是一个映在水里的影子。两个影子在阳光下并列,他们用默契来说一些他们共同经历过的故事,用一种只有他们可以领会和感悟到的语言。看往事象微波一样在水里荡漾出粼粼的光芒,他们,应该会相视一笑。但是没有,没有这样的可能。
  影子只是我的,一个人的。
  影子对水说着,我没有梦了,因为有一个叫童超的人,他在走过和走开的时候,留下了一张支票,带走了我的梦想。
  
  后来,夜来了,天黑了。
  岸上灯火辉煌。水里灯火辉煌。
  水里有被波浪摇碎又还原的月亮,看不到里面有没有玉树、玉兔和嫦娥。不知道月色和水光到底那个更清冷,更“广寒”。我想,什么寒,什么冷,都比不上我心里的那个温度吧。
  水上的游人依然很多。不过戏水的方式有了改变。木桨的游船稀疏地穿梭着,水面被荡开,流动着又慢慢统一起来。遥远的水上漂来燃着蜡烛的纸灯。明火被装盛在纸船上悠悠地摆于水波的上面,象是一个一个摇曳的渴望。迎面而来的小船上,还有古装的女孩抱着琵琶弹唱着悠远的古曲。梦一样的夜色把历史和诱惑通通打乱了,它们凝固在一起,把你塑造成一个故事,你远远地过来,从浓妆淡抹的西子湖边,或者,从桨声荡漾的秦淮河上••••••
  人可以就这样忘记自己的所在吗?也许别人可以,但是,我不能。我要记住我自己,因为这样我才能记住他啊,他是我的一个烙印和一个愿望,他是我的另一个影子,以祝福和关爱缠绕着我――为了他,我不能忘记我是谁。
  我也租了这样的一个有桨的木船。任它在水上慢慢地摆晃,我叠我的纸船,燃我的蜡烛。放一尾有烛光的纸船在水里,就是我在给水儿讲一段我们的心事。
  船儿一路地漂着,还打着转,我叠的纸船象水里的萤火虫,闪闪烁烁地包围着我,把夜晚昏暗的水面点缀成了星空。
  那么,我可以做星空里的天使吗?我有这样的一艘小船,让用我毕生的力气,划呀划,上天啊,给我一个方向,把我渡到你的身边。
  童超,我想告诉你,你给我的钱,我决定收下了。
  我还想问问你,我怎么使用它们才会让你更加开心。
  童超,真是很惭愧啊,我们认识了这么多年,我听你说了那么多的话,我竟然不知道你最大的梦想是什么,我也从来没有关心过你最大的喜好是什么,我这是不知道该怎么花掉这笔钱才好啊。
  这样的夜晚,很静很静啊,童超,你就悄悄地告诉我好吗?请你告诉我,你喜欢什么?你想要什么?你希望我为你做些什么?你想要我来陪你吗?是不是今天晚上我做梦的时候,你就会托梦来告诉我你的回答?要是这样可以的话,我现在就睡着,就睡在这样的一艘安静的船上,没有人会来惊扰我的,我就安静地等着,等你来,敲着我的梦来,找到我,告诉我••••••
  记不清是过了多久之后,就那样轻轻地一晃一歪,我把自己象一桶水一样倒进了这个后海里面。我扑进了水里荡漾的月亮的怀里,用了一种和嫦娥奔月相反的方式。我看到我把自己叠的纸船一艘艘地打翻,然后,我带着它们一点点地被水盖住,我们把水里的月亮分成一片一片的,它们看上去就象一盏盏沾了月光的小黄灯,明晃晃的,摇啊摇。尽管我是漂啊漂地往下坠,但是,我的身子变得越来越轻盈,我的手变成了翅膀,我象鸟儿一样在水里飞翔,我划开了月光,水里的那些摇荡月光••••••
  我听见水里有一个声音说:“我对死亡感到唯一的痛苦,是没能为爱而死。”我喜欢这句话,这是马尔克斯在《霍乱时期的爱情》里说的――我现在可以炫耀了,我不痛苦啊,我在飞翔啊,我记得有很多很多的爱啊••••••
  飞翔只是一瞬间的事情。那一瞬,我以为我看到了你的影子,你在波光之中,轻轻地浮着过来,牵了我的手。
  ――你不是要带我走,你只是要让我站起来。
  我就那样顺从地站了起来。
  我没有想到后海的水那么的浅,那是被叫做“海”的啊,怎么可以还没有没到我的的脖子呢?
  我呆呆地立在这个不能淹没我的“海”里面,看着不远处的银锭桥在夜色中同样呆呆地站立着。我和它对望,我想象你就站在我们对视的目光之中。
  你是想要告诉我吗,这个古老的银锭桥不是奈何桥,后海里的一些浊水也不是孟婆汤。你是想要告诉我吗,这不是你要带我走的地方。你要的不过就是让我在这里站起来,然后,活下去。
  这是你在夜色的水中想说给我听的吗?
  我知道是的,一定是的。对我善待如你这般,才会这样怜惜我。你教会了我“爱”,还教会了我“生”。
  童超,这是你的又一个礼物,是吗?
  拖着厚厚的缠着脚的水草,裹了一腿的淤泥,我一步步地走到了岸边。
  天上的月亮和水里的月亮都同样清冷地看着我拖泥带水地爬上岸,有点和我赌气的感觉。
  重新回到岸上用了我很大的力气。我的挣扎以及狼狈不堪,还惊到了一对在路边谈情说爱的情侣。大概他们以为是遇见了水鬼或者水妖了。
  我不是鬼怪,我只是重新活过了一次。
  童超,答应我,下辈子,你一定还要叫这个名字,让我再来找你的时候容易一些。
  
  
三十三
  
  就在这样一个愈来愈没有往事的世界上,一个珍惜往事的人悄悄地写下了她对往事的怀念。这是一些太细小的往事,就像她念念不忘的小花、甲虫、田野上的炊烟、井台上的绿苔一样细小。可是,在她心目中,被时光带来又带走的一切都是造物主写给人间的情书,她用情人的目光从中读出了无穷的意味,并把它们珍藏在忠贞的心中。
  
  ――周国平《人间情书》
  
  我在国内开了一个账户,把童超最后留下的那笔钱悉数存了进去。我不会轻易动这笔钱的,在我没有找到一个更好的安排它们的方式之前,就让它们安静地躺着吧。它们不是我的孩子,我不能带走它们。我想,我要花些心思为它们找一个家。
  
  在北京从后海的水里站起来之后,我回了趟江城。在家里,我终于放肆地大病了一场。再次离家之前,我找出了以前的日记本,找到了当年和童超去南京的那四张船票。我把它们装在了一个锦绣的口袋里,象护身符一样地带在了身边。随身的还有童超送我的那本《马语者》。这些都是童超的遗物。整理它们的时候,我就一直想着童超说给我的那十个字:
  “因为你值得。”
  “以免你忘记。”
  我不会忘记的。对于这样一个男人和关于这个男人的回忆,忘记要比想念更加痛苦。应该把它们装在我的行囊里,这样走路不会孤单。
  
  回到澳洲,我开始了这个小说的写作。我想我应该把这些故事好好地写下来。学中文的人,应该为自己觉得值得的人和事写一些文字,以免世人会忘记――有人这么生活过,有人这么深爱过。
  在我快要结束这段写作的时候,我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我要用这个故事来拍一个电视连续剧,就用童超留下来的那230万作为投资。我要在“出品人”的地方认认真真地写上童超的名字――这是我怀念和纪念童超的最好的办法,也是我能找到的、用掉这230万的最好的途径。
  
  我要好好地活着。
  王家卫的电影《东邪西毒》中有一句台词,“当我不能拥有你的时候,惟一可以做的就是不将你忘记。”
  为了记住他,我就应该好好地活着。
  童超会保佑我的,我知道。
  那一天,就差一点点,我可能就看见童超了。只差一点点啊。
  那天傍晚,我独自开车从黄金海岸回家,一路上,油表的红灯都亮着。
  我在我遇见的第一家路边的加油站里停了车。这个加油站很偏僻,收银的店面的玻璃门上都加了密密严严的铁丝网。在澳大利亚,很少有店家设置这种保安设施的。我也听说了一些24小时营业的seven-eleven的商店在某一个时候会被人打劫,但也鲜有商店在被劫之后那样全副武装地布置他们的玻璃感应门。如果加装了这些设施,就只能说明这里太没有安全感了,这无疑就是明白地在给消费者展示店家客观的致命伤。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没有商家会这样给自己穿上无奈的盔甲。
  作为一个年轻的单身女子,出入在这样的地方,不能说没有一些紧张。事实上,要不是油箱里的汽油完全不可能支撑到我找到下一个加油站的话,我也不会在这种时候、这个地方逗留。
  停车的时候,我环视了一下,在室外的加油平台上,只有我一个人,一台车。好在这个地方也空旷,天也还没有完全黑下来,要是有什么人出没的话,我是完全看得见的。
  我给油箱加满了油,在去付钱的时候,我还专门注意到把车门锁好了。
  我顺利地付完款,回到自己的车跟前。当我打开车门的时候,那一瞬,我傻了――车里副驾驶的位置上坐着一个人!一个身材矮小的西方人!
  我呆了两秒钟。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怎么坐到这个座位上的?!
  这时,那人说话了,他说他的钱包被人抢了,现在也没法坐车回家了,希望他能搭我一个便车。
  我的心里有一种特别特别不祥的预感。直觉告诉我,在这荒郊野外的,这人一定在说谎!
  我也顾不得再去想他怎么坐上我的车的,我满脑子就在想一个问题,我该怎么拒绝他呢?我怎么样才能不伤和气地把他轰下我的车呢?
  我知道我不能惹恼了他。惹恼他的结果只有可能是把我担忧的事情提前发生。
  于是我一边想着,一边问他要去哪里。
  我想好了,无论他说他去哪里我都说我们不同路。
  他说了一个方向。
  我也很客气地告诉他说我们不顺道。
  这人就说,这是高速公路啊,我们起码可以同一段路了。他说我可以把他放在最近的一个出口,起码往前走一段是一段了。
  那人说得很可怜。
  但我就是不相信他。
  象我这样一个单身女子,一个人在海外久了,知道最能保护自己的,就只有我们自己了。在这样昏暗的天色下、在这样偏僻的地方,以安全起见,还是不要太轻信一个擅自上了你的车的陌生人比较好。
  那么,我该怎样才能摆脱这个说得可怜兮兮的男人呢?
  我灵机一动,跟他说:“先生,我可以带您一程,没有问题。不过,我是刚刚拿到车本的新手,我倒车的技术不太好。麻烦您下车帮我指引一下可以吗?”
  那人犹豫了一下,还是下了车。
  等他刚刚下车、关上车门的时候,我就猛踩油门,倒车,开车,一溜烟就顺上了高速公路。110迈的车速朝前进,头也没有回。
  回到市里city,看到down town的灯火通明,我才算是有了一点放松。看见人烟的感觉,就象是重新回到了人间一样。
  我一刻不停地把车开回了家。
  当我把车在车库里停好、熄火以后,我下意识地低头又去看了看那个副驾驶的位置。
  就那么一看,我浑身都抖了起来――
  在那个座位的下面,有一把明晃晃的斧头!
  我感到脊背都凉了,冷汗不停地往外涌啊,那个飕飕的凉,仿佛可以结冰。
  天啊,斧头啊,这就是那个言语说得那么可怜的矮个子男人为我准备的吗?
  要是真的带上了那个男人,那么今天就是我的忌日了。这柄斧头就该是我的归宿了。这辆车就是我的坟墓了。
  要真是那样的话,我真是连自己怎么死的、会死在哪里都不知道啊。
  要真是那样的话,我会死成什么样子?我死了以后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可能被人发现?
  ••••••
  我的眼泪就那么涌了出来。后怕的恐惧比当时还要强烈得多。
  这不是在阅读一部恐怖小说啊,也不是在听一个鬼故事啊。这就是半个多小时以前发生的事情,就是我自己经历的啊。
  我知道自己谨慎地捡回了一条性命。
  童超,你一定早就看见了这个斧头的,是吗?一定是你给了我那么果断的急中生智吧。童超,一定是有你在保佑我,我才可以逃过这么一个劫难。
  童超,我不再跟你说感谢一类的话了。我知道你始终在某一片云彩中照看着我,你一定愿意看到我的健康和我的笑容;我答应你,我要好好地活着,幸福,快乐,这就是对你最好的回报,是吗?
  童超,你活在我心里。我只有开心,把心打得很开很开,你才高兴,是不是?
  
结束语
  
  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
  在我生命中每一个角落静静地为我开着
  我曾经以为我会永远守在她身旁
  今天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
  
  她们都老了吧
  她们在哪里呀
  幸运的是我
  曾陪她们开放
  
  有些故事还没有讲完
  那就算了吧
  那些心情在岁月中已经难辨真假
  如今这里荒草丛生没有了鲜花
  好在曾经拥有你们的春秋和冬夏
  
  她们都老了吧
  她们在哪里呀
  幸运的是我
  曾陪她们开放
  
  她们都老了吧
  她们都还在吗
  我们就这样
  散落在天涯
  
  ――朴树《那些花儿》
  
  一年前,和我同住的那一对中国夫妇添了一个大胖儿子,粉红的皮肤像和熟了的面粉,大大的圆眼睛滴溜溜的,小胳臂上的肉堆得象藕节。那讨人喜欢的样子真是让我觉得怎么爱他都不够。
  我喜欢这孩子,孩子也特别粘乎我。快11个月的时候孩子就可以说话了,他会说“妈妈”这两个音节的时候,逮谁都喊“妈妈”。我特别愿意看他摇摇摆摆地走到我跟前,囫囵吞枣地喊我一声“妈妈”。我觉得,对于我这样一个已经30岁的女人来说,这样的呼喊比什么褒奖都更值得欢欣雀跃。有几次我都跟我的housemate开玩笑说,看你们的孩子和我这么亲,要不就把他过继给我吧,回头你们想要孩子就再生一个吧。
  他们总是回答我说,哪里还敢再要啊,又要读书,又要顾生活,这一个孩子都忙不过来啊。
  他们说的是实话。在孩子半岁以后,他们一直就商量着要把孩子送回中国的爷爷奶奶家去。一则让老人们看看孙子,更重要的也是让老人们帮着照看一下孙子。如果是要把老人接到澳洲来或者他们自己把孩子送回中国去,这来去一趟又要花不少钱,这应该是他们一直掂量着的关键问题。他们在澳洲的生活支撑一直是靠以前的积蓄,我理解他们每天的生活原则都是“省钱就是在赚钱”。以他们在澳洲的生存状态,要把这个孩子养好真是太不容易了。
  我写完这个小说以后,决定回中国一趟,我要找制作公司谈拍摄电视剧的有关事宜。当这两口子听说我要回国,就很认真地找我,问我可不可以帮他们把孩子带回中国交给孩子的爷爷奶奶。
  我说当然可以,只要你们放心他跟着我走这么远的路。
  他们说哪有什么不放心的,这一年来,我们都看到了,你对孩子的那些疼爱,一点也不比我们当亲爹妈的逊色。
  就这样,我带着邻居的孩子踏上了回国的班机。
  这一趟十几个小时的行程,非常的辛苦,除了本来的旅途劳顿以外,我还要不停地照顾这个小宝贝,吃喝拉撒睡呀,一点也不能怠慢。毕竟不是他的亲生母亲,做什么都手忙脚乱的,还总担心有什么闪失。就是这样谨小慎微的,他也还是因为旅途的不适,哭声不绝。
  我不得不怜惜地把这个刚刚岁半的孩子搂在怀里,一只手抚摸着他那长着茸茸毛发的小脑袋,另一只手轻轻地拍着他的小屁屁,晃晃着、不厌其烦地和他说着悄悄话,好象自己真是他的妈妈一样。看他在我怀里睡得很安恬的样子,我真是满心欢喜啊。
  周围的乘客都误会我是孩子的母亲,我以这样的误会为荣。这误会至少说明了我是可以做一个好母亲的女人,我身上有成为一个好母亲的气质。
  
  在首都国际机场的行李提取厅,我抱着孩子站在传输带前等待行李的到达。面前的显示屏上写着这条传输带的行李属于Qantas(澳大利亚航空公司)XXX航班和Air France(法国航空公司)XXX航班。
  在行李还没有到达之前,我四下张望着,想在人群中找一个好心的人一会儿帮帮我。不然,呆会儿,我又要顾孩子又要顾行李,哪里照应得过来呢?
  巡视之下,我惊觉自己愣了一下――人群之中,我竟然看到了他••••••
  还是那个照片上在地中海边望着我微笑的大男生,有那样好看的一双大眼睛和长长的睫毛。我曾经对那双闪烁在长睫毛底下的大眼睛说:“如果世上有罗密欧的话,一定就是你这个样子的。”
  是夏竞。
  没错,真是他啊。
  他也看见了我。
  他的视线更快地停留在了我怀抱的孩子身上。
  他也是一愣。
  他穿过人群,走到了我跟前,问我:“回中国了?”
  我点点头。
  他说:“我刚刚去巴黎参加一个国际研讨会回来。”
  我说哦。
  他说:“孩子睡得很香啊,你老公呢?没和你一起回来吗?”
  我摇摇头。
  
  我看到新的生活就要开始。
  我是在对过去摇头。
  30岁了,不要再和属于我的机缘错过了。我知道,我应该要一个现在。
  抬头看天,我想,这个缘分的天空,也许就是童超的安排吧。
 
没有下文了么

我用了1个半钟头看完他

我还是想知道结局
 
最初由 笑筱璇 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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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了1个半钟头看完他

我还是想知道结局
你这么认真呀
何必妄执呢: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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