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家殷承宗回忆文革:抬钢琴到天安门弹 数千人来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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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卫视10月6日《名人面对面》,以下为文字实录:

许戈辉:各位好,今天我们《名人面对面》节目的嘉宾是著名钢琴家殷承宗。或许对于很多80后、90后的年轻人来讲,殷承宗只是一个名字,然而对于70后、60后,甚至更为年长的观众朋友来说,殷承宗却意味着活生生的一段历史,意味着生命中很难以抹灭的记忆。1941年出生的殷承宗是新中国培养的第一批钢琴家,他七岁学琴,九岁演出,是不折不扣的钢琴天才。

文革十年中,他的代表作钢琴伴唱《红灯记》和钢琴协奏曲《黄喝》风靡全国,成为了一代人的经典记忆。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殷承宗迅速走红,却又突然远赴他乡移居美国,经历70年跨越东西方文化,作为时代的见证者和亲历者,他的身上究竟有怎样的故事?从这些故事当中,我们又应该得到怎样的反思和启迪呢?

解说:殷承宗的故事要回到1963年那一年,马丁路德金发表了著名演讲《我有一个梦想》。美国总统肯尼迪在得克萨斯州遇刺震惊世界。在中国《人民日报》发表了毛泽东“向雷锋同志学习”的题词,苏共中央发表公开信攻击中国共产党,中苏开始了公开论战。年末,毛泽东对文艺界发表批语说,许多共产党人热心提倡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的艺术,却不热心提倡社会主义的艺术,岂非咄咄怪事。这一年,正在苏联列宁格勒学习钢琴的殷承宗应召回国。毛泽东为了解当时文艺界的情况,在年底12月31日举行了小型文艺晚会,殷承宗作为国家重点培养的钢琴家和文艺界代表,为毛泽东进行了表演。

殷承宗:1963年的除夕,那也是他为了要了解文艺界的情况嘛,那时候叫我去弹,一个叫我要弹自己的作品,看你自己会不会写,因为我从小是会写一点东西,我弹了一个《秧歌舞》,完了还弹了一个肖邦的《谐谑曲》,就是这个。

许戈辉:然后毛主席听了怎么说?

殷承宗:他说的湖南话,我听不懂,太紧张了,要有翻译,但是他就是很鼓励说要让我多创作民族的东西。

许戈辉:那个时候,您是福建方言还是讲什么。

殷承宗:那我12岁出来以后。

许戈辉:出来了。

殷承宗:出来以后我讲上海话,讲北京话,我什么都讲。

许戈辉:所以你讲话毛主席能听得懂,毛主席讲话您没听懂。

殷承宗:真没听懂,可能有点紧张,再加上他的湖南口音很重。

解说:1963年,殷承宗22岁,与毛主席这一次紧张而并不深入的交流,可能是他第一次和政治家近距离的接触。那时的殷承宗恐怕想不到,在此后的20年中,随着中国政治的风云变幻,他也要经历人生的起起伏伏。

殷承宗:那个时候,就开始就要叫我们搞创作那样,但是那个时候我倒是,就是这方面都没有什么抵触,因为我也喜欢创作。改变了一点中国的东西,我觉得也要让钢琴说中国话嘛,中国老百姓要懂,所以这个都是后来比较顺,但是后来就发展到不是这样一回事了。那么1964年我们下乡“四清”去了一年,劳动,曾经拉大车,完了后来就文化革命了。

解说:1963年到1966年中国开始了“四清”运动,清政治、清经济、清思想、清组织,重点针对“党内走资本主义道理的当权派”。殷承宗在“四清”运动中,到北京通县进行了劳动锻炼。那个时候,在批判“封资本修”的潮流之下,作为西洋音乐代表的钢琴受到批判,殷承宗刚刚接受了毛泽东“搞民族创作”的建议,就面临着钢琴被禁止的压力,艺术家的命运和社会大环境开始纠缠在了一起。

许戈辉:在那个时候对一个年轻人来说,您怎么看待当时的时局?当时的想法是像很多年轻人一样也是,就是只要毛主席怎么说,我就热血澎湃的跟着怎么做,还是说对此是脑子里是有问号的。

殷承宗:我那时候,我那时候很简单,就指到哪里去就打到哪里,因为12岁出来以后,都是在学校过集体生活。

许戈辉:但那时候不让你打了呀,钢琴也不可以弹了,而且那个时候是叫什么,是叫就说整个西洋的东西就摒弃掉了。

殷承宗:对,就是文化大革命,那个时候我有点想不通了,我觉得怎么中国人就不要钢琴了,这么好的一个乐器。因为这个东西是从1958年就开始了,就这种思潮,因为1958年那个时候,就我们那个学校就辩论说,钢琴有用呢,还是二胡有用?因为那时候大炼钢铁嘛,我们都去炼钢炉旁,钢铁搬不过去,他们民乐都可以到那演奏,我们不能为工人演出。但是那个时候,我一直坚持,因为我们那个时候,团支部90%人都改行了,都改民乐了。

许戈辉:殷承宗从小就是钢琴天才,他7岁开始弹钢琴、自学成才。9岁就举办了自己的钢琴独奏会,12岁的时候,他坐了几天的汽车从家乡鼓浪屿独自一人来到上海,追寻自己的钢琴梦想。后来又因为表现优异,被中央音乐学院派往苏联深造,可以说在殷承宗的青少年时代,钢琴就已经成为了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东西。但是刚刚从国外学成归来,准备大干一番的殷承宗,却发现弹钢琴已经成为了政治上的错误。殷承宗的钢琴梦想遭遇了第一次危机,但是他决定要做些事情挽救自己心爱的钢琴。

殷承宗:文化大革命一冲,那就没办法了那个时候,有一年非常茫然。因为不能弹,你钢琴不能动,你动钢琴的时候,只能弹两个旋律,一个《东方红》,一个《国际歌》。那我那时候就是那样情况,就拿它来变奏,我想我手怎么也要动,不然手要僵掉的,所以这样过了一年。过来了一年以后,就比较平静了那个时候,纪念延安文艺座谈会25周年。25周年的时候,大家都组织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去上街啊什么的,都跳忠字舞什么的,那时候我就想我要把钢琴抬到天安门去。因为那个时候我想只要北京的很多观众还是很支持我,我心里有数。

许戈辉:但这个想法是蛮大胆的吧,在那个时候?

殷承宗:是啊,那个时候年轻啊,不怕,我刚刚开车还从那个南池子过,我还跟他们在讲,我说当年车只能开到南池子,从南池子就下车以后,我们要把钢琴放在肩上就一直抬,抬到金水桥那个时候。

许戈辉:你不愧是下乡锻炼过了。

殷承宗:就是,我下乡扛水泥100斤也都扛过,挑水什么东西都挑过了,所以扛过来就演出。演出我就想第一天观众还是很热烈的,但是很少,我说我第二天还来,哦呦,第二天已经上千人了,第三天简直都快两三千人,天天收到不知道多少信,那都是很支持我们。那那个时候工农兵说了算,有了这个支持腰杆就硬了,我就可以写信了给中央,我要搞创作。

解说:1967年,殷承宗在天安门前进行了他特殊的表演,此后不久,给一代人留下了深刻记忆的作品,钢琴伴唱《红灯记》就要诞生。殷承宗说,在天安门演出的大胆尝试给他带来了自信,同时这次表演也激发了他的创作灵感,让他想到了钢琴发展的另一种可能。

殷承宗:北京的老百姓就是要听京剧嘛,第一天就给我出难题。我那时候弹语录歌、弹革命歌曲,喊你要弹京剧。京剧怎么好弹,京剧跟钢琴十万八千里。但是也硬着头皮,因为那个时候会唱两段《沙家浜》什么那个,回去连夜就去写,很简单的那个时候,是很简单的。第二天拉了一个沙奶奶,乐团一个唱沙奶奶的,就到天安门去唱去演,哦呦不得了那个时候。所以就受了这个启发,后来我就想法就是钢琴要出来的话,恐怕首先要借助京剧,跟京剧的结合。但是这个是一个很难的题目,不是一个拿来开个夜车就能写出来的,所以那时候就决定去学京剧。后来就老去听戏,我可以在这个《红灯记》那个剧场,人民剧场一坐就是一个月,每天都去,去听到最后都是所有的东西我都能背,连锣鼓经那个台词我都能背。

后来就是我们第一场演出,我跟刘长瑜在民族宫,那个时候小节目演出,10月7号我记得,1967年10月7号。那天简直是爆棚,就下不来台,简直观众热烈得不得了,所以这个还是我觉得很有意义,我到现在来看我还觉得这步是走得很远,就是对于中国的音乐跟戏曲的发展是有很深的一个意义的。

解说:钢琴伴唱《红灯记》问世之后,殷承宗迅速走红,成为了当时中国最出名的钢琴家,他的画像甚至出现在邮票、火柴盒和搪瓷茶缸上。时任中央文革小组第一副组长的江青,曾表扬殷承宗等人的创作说,这个(钢琴伴奏京剧)发展前途是很大的,是否可以这样说,这对西洋乐器的革命,对主席的洋为中用的思想的体现是有很重大意义的。不久,殷承宗的另一部重要作品,钢琴协奏曲《黄河》又搬上舞台。周恩来看过他的后评价“星海复活了”。江青为褒奖殷承宗,还专门为他从国外进口了一台高级钢琴,那时的殷承宗可谓是意气风发,并且有着巨大的创作热情。

许戈辉:您是不仅仅想在做的时候是非常投入的,就刚才说那个京剧一听,就可以在剧场里听一个月。

殷承宗:对啊。

许戈辉:黄河也是真正下到这个。

殷承宗:对啊,我们到黄河去有很多故事,那个时候黄河多苦啊,我们那个车就只开到那个从山西那个军区,吉普车给我们开到壶口,开到壶口以后,就开始自己要走路了。那个驴驼着我们的那个,完了到壶口看到那个景色,人都说是旱地行船,就是百里冒烟嘛,就是那个水。这些东西对我们创作太有灵感了,你不到那去不可能有第一乐章那个黄河的那种气势出来嘛。还有我们去体验生活、去拉纤,黄河那个急流,你要不自己亲自去划过去,去摆渡的话,我老跟学生说,我说你们弹的那个节奏都不对,一会儿两拍,一会儿三拍我说这就是漩涡啊。

解说:1976年四人帮倒台,殷承宗被指为“四人帮在中央乐团的代表”、“江青的红人”接受了政治审查。在那段时间里,殷承宗写下了几个麻袋的交代材料,原本享誉全国的钢琴家,转瞬之间跌入了人生的谷底。

许戈辉:您看钢琴伴唱《红灯记》、《黄河》让您在那样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期,还能够在不可能的情况下,用钢琴来抒发对这个艺术的理解和感受,它让您获得了很多赞誉,但是后来业带来了真正的磨难对吧?

殷承宗:对。

许戈辉:政治审查多长时间,四年?

殷承宗:四年。

许戈辉:四年,其中是有十个月就根本就不能去摸钢琴。

殷承宗:对,因为是在关在琴房里头。我说要叫我去隔离的时候,我那时候还在偷偷练琴,那时候体委给我一个那个皮带,举重皮带我把它放在钢琴里头,完了这么练琴的时候,就没声音嘛,别人听不见。

许戈辉:还有这样的一个技法,把举重的皮带放在钢琴里面。

殷承宗:对啊,玩了那个。

许戈辉:您说的这个就是关在琴房里,是指的是前面的那段时间是吗?

殷承宗:不是,就是这十个月。

许戈辉:十个月。

殷承宗:那时候是群众划地为牢,根本不是正式的什么什么东西,但是那几个月,倒是让我想到很多问题。

许戈辉:比如说?

殷承宗:比如说我觉得我太单纯了,就想着创作,就想着要弹钢琴。我那时候说笑话,我妈妈说哎哟你还写东西呢,写一个就下次再写,你还要让人家关起来,那就是,就是说不懂,确实不大懂中国的政治。

解说:1973年殷承宗加入中国共产党,江青是他的入党介绍人。在这段时期,他被提升为中央乐团党委副书记,后又被任命为第四届全国人大常委。在文革后期,因为“承宗”二字有为剥削阶级承宗传代之嫌,殷承宗被江青该名殷诚忠,以示诚实忠心。

许戈辉:在比现在再往退回去的一定的历史时期,也许会有一些人认为说,您这样的这个创作、这样的举动是某种政治上的投机,会不会也有人这样的一种质疑?

殷承宗:因为开始的时候,因为这个完全是出于自发的,而不是布置任务,我这个《红灯记》跟《黄河》。

许戈辉:因为大家都知道江青特别喜欢样板戏。

殷承宗:是,可是样板戏都是布置的,我们这是自发要搞的。搞完以后,报了以后,他们觉得很好才那个,所以跟那个还是不一样。是一种群众,包括《黄河》也是,我们自己讨论要写的。因为我那时候脑子里很清楚有个想法,因为钢琴要重新回到舞台,一定有它的就在中国应该有它的步骤,第一个我要借助京剧,我那个时候要跟京剧结合,还处于一种合奏伴奏的这样的情况。那么会让很多人,现在很多人都说我们当时在农村里,我们在边疆,我们在什么听到这个东西,我们第一次听到钢琴,很多人学西洋音乐的人他说我们喜欢京剧就是从钢琴伴奏《红灯记》来的。所以那个时候这么做了以后,我第二步想我说钢琴真正要立出来的话,立到舞台的当中的话,一定要有部协奏曲,要有一个乐队,就是才能。所以那个时候,我召集了很多人来讨论,音乐学院的学生什么东西,到底创作什么东西,我们当时有很多思想,是写毛主席诗词呢还是些什么纺织女工,还是什么东西,很多那个,最后还是敲定了《黄河》。

解说:钢琴伴唱《红灯记》和钢琴协奏曲《黄河》大获成功,钢琴重回舞台,殷承宗到达了辉煌的顶点。然而这种辉煌却如同昙花一现,曾经最令他骄傲的两部作品将他带入了生活的寒冬。如果说钢琴被批判和禁止让殷承宗遭遇了第一次危机的话,受到4年的政治审查,就给殷承宗的钢琴事业带来了第二次打击。

许戈辉:很苦闷吗?在那十个月里面?

殷承宗:那当然,那时候还是有很,但是我觉得就是肯定也有会走得很低谷的时候,就觉得哎哟怎么自己都错了,好像都,好像我这个人没用。但是我那年后来不是去澳大利亚,我一直在找一个人,因为那个时候,我就突然在抽屉里发现了一个以前的内参,就是外国人在评论《黄河》,都觉得《黄河》给他们多大力量什么东西,甚至讲的时候,他们发现是不是这个中国又出了个贝多芬或者什么这种话都是。

许戈辉:这是什么年代的内参?

殷承宗:这个是大概是大概70年代初,就那时候那个内参。我那时候不知道怎么在抽屉里发现那个,像这些东西,你说也给我很大鼓舞。在这种时候,因为那个时候就《黄河》变成毒草了,那个时候我说现在很多人都要来抢那个版权,那个时候那都是我的罪过了,所以这个给我一个,但是现在想起来这些东西,我觉得都是我的人生的一笔财富。

许戈辉:1963年,殷承宗受了到毛主席的接见,作为新中国培养的第一批钢琴家登上历史舞台。20年后的1983年,殷承宗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决定移居美国作为一位职业钢琴家开始新的生活。时光弹指一挥间,如今整整50年过去了,殷承宗不在是意气风发的少年,而这个社会呢,也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曾经的是是非非到底给殷承宗留下了怎样的回忆呢?

您觉得艺术生涯里边还有有没有什么遗憾?人生里边还有没有什么心结觉得没有打开?

殷承宗:我觉得这个做人这个是你不能由你安排的,这个历史是不能重复的,你做人也不能后悔的,而且选择了这个专业,我觉得我是很幸福的,我选对了,我从那么小我就选了,就我再有下辈子,我还选这个专业。当然就是这个过程当中,有那么多的磨难,有那么多的不顺利的东西。但是我觉得从另外一句话来说,我老说这个是一笔财富,而且有时候还是塞翁失马是吧,你不知道你反而得到了别的东西了,可能你说文化大革命那段是吧。

许戈辉:对,最近这些年真的是有一些,有一种文革的回潮,也有一种文革的忏悔潮。

殷承宗:对。

许戈辉:有一些人就是说真的是有一点那个,就是说好像叫嚣着应该回到从前,那么也有很多人在真心地来反思那个年代,比如说最近那个陈毅的儿子陈小鲁。

殷承宗:对,我看了。

许戈辉:在网上公开表达自己的忏悔,还有一个什么人说他。

殷承宗:对,他告他妈妈。

许戈辉:结果母亲被处决,您都在关注是吗?

殷承宗:我都在关注,但是我觉得我还是一直坚持觉得,这个政治跟艺术要分开。

许戈辉:分得开吗?您以您自己的经历,艺术家在某种时刻是多么的无奈啊。

殷承宗:但是你最终你还是要把它分开,因为那时候让我写检查的时候,说你每天做什么事情,我就想起来很简单,我说文化大革命,我写了几千几万个音符,我还哪有别的时间去搞别的东西嘛。所以这些东西来说,现在因为吃的一点苦没有什么,很多人就告诉我说,这个多少出生如死的在为中国革命的那个,那比你吃的苦要大的多了,那我还是非常幸运的。所以看这些东西呢,现在就是我觉得,我一直说是一笔财富。

来源: 凤凰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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