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劣根性――柏杨采访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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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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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劣根性――柏杨采访录



一、一本《丑陋的中国人》使二十世纪八○年代中在中国卷起“柏杨台风”,您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又因为一本《我们要活得有尊严》,掀起了“柏杨热”,这两本书是有关系的――前者提出中国人存在劣根性的问题,后者是解决这些问题。用将近二十年的时间,来解答这问题,答案您是否已经很满意?您觉得中国人会满意吗?
二十世纪八○年代,占世界人口最多的中国人,在饱受摧残、折磨,民族的命运?落到谷底之后,开始向上挣扎攀升,纷纷发出沉痛悲怆的?喊,我不过是其中之一,恰好赶上文革刚刚结束之际。大陆朋友也在探讨苦难的原因,发现我们所见略同,虽然有一个海峡之隔,但却是心心相连。我并不是先知先觉者,“痛呼父母,穷极呼天”。只不过我呼喊的声音,在偶然的机会之中,被怀有同样感受的朋友,先行听到而已。最初,我们怀疑是不是中华人在生理上,就比其它族群低劣,但是当生理的基因分析之后,中华人并没有异样,才胆敢确定,应该从文化基因方面探索。终于发现,即令中华文化颠峰之际,基因中仍然缺乏自我尊重与人对人的尊重。尤其最近两百年以来,连残存“人之所以为人”的诚信和包容的能力,也几乎完全丧失,警告我们说:必须重建基因。与其说,这是我们的答案,不如说这是我们提出的另一问题。

二、“散文像匕首一样,可以直接插入罪恶的心脏。散文就好象一个人坐在司机的旁边,一直提醒司机,你已经开错路了,应该左转,应该右转,应该靠边走,不应该在双黄线上超车,前面有桥,应该放缓油门,前面有一个十字路口,有红灯等等。”(引自《丑陋的中国人》)一直以您的散文以深刻、犀利著称,看了这本《我们要活得有尊严》,觉得文风有所改变,犀利有所冲淡,多了和平,质问有所减少,多了深思。这跟年龄有关系吗?毕竟您今年已经85岁了,而《丑陋的中国人》时您才65岁。

说我今年85岁了,我严重抗议,我生于1920年,依西洋的算法,今年只83岁。请不要说我小家子气斤斤计较。实在是我现在已经很老,老得有点不好意思!香华有位诗人朋友──陈文郁先生,有一首“很棒的老人”诗:

我愿做一个会体贴别人的老人。

不高傲的老人。

会尊重别人意见的老人。

会原谅不能原谅之人的老人。

不说大话、不摆架子的老人。

受到亲切后,要加倍奉还亲切的老人。

不?嗦又不吵闹的老人。

有时也会跟着流行爱打扮的老人。

有活力的健康愉快的老人。

不给任何人添麻烦的老人。

能受青年人喜欢的老人。

具有别人也会喜爱之爱好的老人。

不发脾气的老人。

常带着笑容的老人。

有时会也甘于寂寞的老人。

不要忘记自己的老人。

让人说:“和你在一起,就会感到很快乐。”的老人。

其实说这话时的陈文郁先生才刚七十岁,距“老”还早哩,擅自称老,我早就对他不满。乘机抄他这一首诗,稿费我领,真乐不可支!除了这一点,我还想做一个“被年轻人称为智能的老人”,“活着仍有机会帮助年轻人的老人”。

三、记得您在文章中希望“中国人最好每个人都成为一个好的鉴赏家”,有记者采访时说“你比鲁迅还要伟大”,您对这样的“鉴赏”好象并不反对!那您是怎么“鉴赏”鲁迅?您又是怎样“鉴赏”自己的呢?

说记者访问我时,说我比鲁迅还要伟大,而我对这样的鉴赏,好象并不反对。事实上,从没有一个人,包括记者在内,赞扬我说我比鲁迅伟大。这一句话却是我自己说的。好象是在西安,有人批评我过于自大,竟然自认为可以和鲁迅并驾齐驱。这样的议论,引起我注意到,中华文化的丑陋,其程度实在深不可测,连鲁迅都难以招架。他死而有知,绝对不会肯定他的千代万代后辈,都不如他,只有他是第一的,甚至是唯一的。如果鲁迅竟有这样想法,他就不是鲁迅了,不过只是一个传统武侠小说中的一派宗师罢了。宗师最大的主张,是退化论:后人永远赶不上前人,后人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到深山大海,去寻找祖师爷的秘籍──古老的武术招式。据说最早的秘籍,是黄帝姬轩辕的著作。鲁迅不是黄帝、不是姬轩辕,鲁迅的文学创作,更不是秘籍,神圣不能超越。我认为我不但可以和鲁迅并驾其驱,还更超过鲁迅。理由很简单,我们是进化论者。我再愚蠢,但我却站在鲁迅的肩膀上。做为一个作家,鲁迅有他过人之处,后面的作家是站在他肩膀上的,应该比他看得多一点、远一点。同样的逻辑,各位年轻朋友,你也站上我的肩膀上,你当然应该比我看得更多、更远。这是事实,也是自我期许,我想不应该有人认为,鲁迅之后的作家,即使再过十万八千年,也没有一个人可以超过他,如果真的如此,中华民族才真可悲。

四、是河南人,不知道您有没有看过去年一本书《河南人惹谁了》引起的一阵讨论,您怎么看故乡人?

非常很抱歉,我没有看过《河南人惹谁了》,但是我仍然知道,二十世纪稍后,和二十一世纪之初,河南人忽然成为被其它省朋友嘲弄、讥讽、打击的对象。去年香华到大陆,代我在新书发表会上签名。先后到过北京、南京、上海、广州,几乎所到之处,她都听到丑化河南人的故事。尤其是朋友们发现,香华以香港出身的女子,所嫁的老公,竟然是个河南佬,无不大吃一惊。那种吃惊的脸色,也使香华同样的大吃一惊,她再也想不到,我们河南人,竟被全国同胞糟蹋到如此程度。印象中最深的故事,是一个河南人在其它省份犯罪,被判枪毙,那囚犯要求把他送回河南执行,因为河南制造的子弹,都是假的。

更悲惨的故事:河南人杀了自己的孩子,做包子来卖。事实上,杀孩子做包子这个古老的故事,一九三○年,我第一次到汉口的时候,就发现我们已经以杀孩子这个故事,闻名三○年代。当时我这个河南人,在汉口所接受的异样眼光,迄今难忘。

我无法为河南人分辩,更不掩饰河南人的贫穷与愚昧。如果,贫穷和愚味是我们河南人的原罪,杀孩子做包子去卖,岂不是河南人的传统?我唯一要说的一句话是,河南人确实为全国其它省份同胞,制造很多麻烦,我愿意承担所有的谴责,但不能接受侮辱,只求您们听一句话:河南人在饥饿难忍的时候,我们只杀自己亲生的孩子,不会杀别人亲生的孩子。

五、有学者在您的作品研讨会上,将您定位为“难以归类的作家”,除了在创作文体上多种形式的涉猎以外,还有一些思想、文化活动的参与,因为您“像射手般多方位做了很多事情”。您希望学者们怎么“归类”您?

那位学者先生把我定位为难以归类的作家,我自己也非常抱歉,写了这么多字,写了这么多的文体。自己只是一只身陷车辙中的青蛙,车轮每辗过来一次,我就得狼狈的跳出一次,没有选择,没有规划,也没有章法。我喜欢我每一本书,敬重我每一本书。我对每一字都认真的负责,我喜欢它们,尤其我喜欢我作的诗,假如有人称我为诗人的话,我会对他深深的感谢。

六、多数人最认同的当然是您的散文,但据说您花在写历史书籍的时间是最多的。一部被称为“历史研究绕不开的柏杨版《资治通鉴》”,从65岁译写到74岁,这十年被您称为“劳改”。当然这种“劳改”跟您坐牢的那种“劳改”是完全两回事。是什么促使您克服一切困难也要译写这部四百多万字的历史巨著?

《资治通鉴》古文的字数可能只有四百万字,但译写完成后的《柏杨版通鉴》的字数,依照页数计算,将近一千万有余,回想通鉴初期,还是用铅字排版,那种艰难的程度,使人毛骨悚然。远流公司董事长王荣文先生,在文化史上,他的贡献在我之上,我之所以投身这个工作,当然有我的理想抱负。我要洗涤历史上所有年号、谥号,以及把官位现代化,最后颠覆传统的君尊臣卑史观,建立人权史观。但我还有一个更大的动力,使我不得不愿意全力投入,那就是稿费的诱惑,假如没有王荣文的十年承诺,我宁可去野地看蛞蝓上树。“有财斯有道”,我愿大声?喊出来,人神共鉴。

七、《中国人史纲》是您在十年监狱中的一部著作,自出版后,纵横书市二十年,这部史书在学术上引起了一个颇有影响的“酱缸史”的讨论,您把传统史书以成王败寇颠倒是非的历史书写方法称为“酱缸法”。您是以中国人为主体,而不是以帝王为主体,这与您一贯强调的“人权”有关吗?

很多学者告诉我,历史应该以当时的观点来解读当时的史实,好比说,我们不可以责备岳飞不用坦克车来对付拐子马。我当然不会责备岳飞不用坦克车,但是,我们应该用现代的人文思维来解读当时的史实。西汉皇帝刘彻,最喜欢对男人处以宫刑,我们不应该认为他当时的判决,有他的正当性。好比说,凌迟,不能因为他当时有理由,就认为它不残酷。女人缠小脚,千年来成为风尚,就应该拥护。

假如不用现代的观念,去介入当时人的行为,我们就永远不会进步,不会提升。尊严、尊重、诚信、包容,是我们在解决历史事件的最基本的立足盘石。检查前人的行为,如果没有尊严,没有尊重,没有诚信,没有包容,都应该受到谴责。“天子圣明,臣罪该诛”的思想,早就应该扬弃。

八、我曾经跟您的妻子香华女士谈及过您的生活,她说您是一个很“弱智”的人,是不是大凡事业上杰出的人,在生活上都有一定的程度的“弱智”?香华女士既是一个贤妻,又是一位著名的诗人,您怎样“鉴赏”她?

香华说我是生活上很弱智的人,其实她才弱智,这从她竟然敢爱上一个刚刚出狱、既穷又苦、身上没有十文钱,而又大她二十岁的政治犯,硬是嫁给了他这件事情来看,她也聪明不到哪里去,哼。其实我们俩个人,水准都差不多,都是属于大愚若智型。看起来,有点聪明,如果接触久了,你就知道,我们实在蠢得可以。

九、作为“台湾人权教育基金会”创会会长,您首创的人权版结婚证书,里面有八项婚姻誓言,请问?与香华女士也因为是一直恪守这些誓言,才会成为人们羡慕的恩爱伉俪的吗?记得聂华苓说“张香华是柏杨的镇定剂”。

说实在的,聂华苓说香华是我的镇定剂,真是洞察秋毫。由于我不会料理一些日常生活。尤其出门在外,宁愿挨饿,也不愿意上馆子。香华也不会点菜,但是只要有她在,我就敢去。人权版结婚证书,我对它寄予很大盼望,但愿有一天,贵报能赐给我一点篇幅,让我可以把这些盼望介绍出来。我们只是把人权的抽象理念──前面所说的“尊严、尊重、诚信、包容”,化为具体的行动,相信“人权版结婚证书”将改变我们的下一代,也改变我们的文化。

十、一位八十五岁高龄、经历过许多磨难也护得许多荣誉的老人,当下您认为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您曾经对我们感叹:“不知道怎么会活得这么老!”

我看过一个美国片,一个追求文明、礼仪的暴发户,寿终的时候,压低声音告诉他的孩子说:“穿礼服的时候,不要穿白袜子!”我跟这个老家伙有同样的感受,本来想告诉孩子们千言万语,最后只化成一句叮咛:“我们要活得有尊严!”

千龙网 2003年7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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