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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乱葬坑,原为放“卫星”时挖的红薯窖。病人死后,就扔在红薯窖里。
时间:2012年5月21日下午;
地点:荥经县泗坪乡桥基原泗坪公社重病医院废址;
采访者:余习广;
被采访者:张月清。
张:这个地方就是原泗坪公社的重病医院,这个地方原来叫桥基;这个院子,原叫格基黑头崖,是个大屋场,有四合围的大屋,原来是一个大姓人家十多户人住的。后来公社化搞共产共居,这边上的房子改成大队仓库,这正面的屋是住人的,当时住了上百块人。
过细粮关的时候,饿死、浮肿病的人太多,公社就把这个地方改成公社的重病医院了。
我当时在肿病医院执勤,死多少人,每天都归我回公社报,这里重病号叫“特殊病人”,轻病号在熊家那边医院。
余:爬这么大的山坡,这里就是张月清所说的原泗坪公社肿病医院的重病医院现场,现在是屋倒房毁,一片废墟,改成菜地了。张大爷,你把当时肿病医院的情况详细说说看看。
张:先安排我到桥基重病医院。我去了每天晚间值班、放哨,不准病人乱跑,不准任何人乱进出。白天,我就看押那些犯了错误的人,小偷小摸的,公社在这个地方搞了个劳改队,怎么看押他们的。我就专门看押他们,他们帮医院背水背粮,种种菜,搞杂务。
余:轻病医院在哪里?
张:就在这个山坡那边的熊家,我当时是两边跑。
余:1960年3月底,全国粮食极度紧张,毛泽东开始转向,承认政策上处理问题。为运动中为抓典型,李井泉来荥经,发现饿死人太多,随后处理荥经事件,后来工作队随着他叫“五九事件”。这时候上级开始从西昌调粮,向荥经发救济粮,各个公社、大队办起肿病医院,接收浮肿病人。
既然发救济粮,肿病医院怎么还会死人那么严重呢?
张:当时国家是把救济粮拨下来了的,病人本来就饿惨了,一个人一天六两不够吃,还是饿嘛!饿得那么很的病人,接着挨饿,你说会不会死人?!不过就是比一点粮食都没得吃要好一点,有的能够活下来,有的就饿死了。
更何况那时候医院里头干部和医护人员贪污太严重了,把病人的粮食和医疗补品贪污了,死人就多嘛。
余:你把这个肿病医院干部和医护人员贪污病人粮食和医疗补品的情况说说好吗?
张:肿病医院的干部、医生,哪个不多吃多占嘛,他们的家属,亲戚朋友,也来跟着吃。国家是发了救济粮的,还拨的黄糖、消瘦丸,就是红发丸,用黄豆、麸子和糖掺和的。那个红糖两百斤一麻袋,那些劳改队的人,从这个山下一袋一袋背上来的
他们一两百斤一袋的红糖,都背回去吃。病号尝都没尝到;粮食多吃,还往家里拿。
护士也是些没学过医的,就是些和干部关系好的社员,有的是干部家属,离家又近,你偷我也偷。
当时肿病医院是毛成方当院长,他是荥河人。他一天到晚嘻嘻哈哈,又不管病号死活。
当时规定一天吃两顿,一餐吃三两,医生他们要占一两多,恐怕还不止,病号吃面汤汤。
病人拖不下去了,一天要死两三个,我亲自拉去埋的。拉到那儿埋的,就是那边没好远的坎坎下,有一个红薯窖大坑,埋的尽是死人。用绳索套在死人脖子上,我拉过去,一窖一窖甩在那里的。
余:您刚才说死了二三百人,怎么会死这么多人呢?
张:晓都不晓得人就死啰,医院的贪官污吏,把病人的东西吃了。上面拨下来三两粮一顿,要克扣一两,病人吃二两,是饿死的!
那时候,三天来一回救济品,200斤一包的糖,都是我从山下背上来的,院长他们几个人下手都分了。
余:病人死了怎么处理的?
张:病人死了,由我拉出去,就扔在那边的坎坎下,还有那个大红苕窖里,用绳索拴在脖子头,拉过去。
余:你亲手埋过多少人?
张:我一般待在上头熊家那边,这里死人太多不愿意待。这边死人了,一个电话打上去,我从上头下来,把人埋了,再到公社去汇报死人数字,告诉他们今天又死了几个。
我一个人埋过的死人,大概有二三十人吧。我亲手拖了几十口,一个人拖出去的20多块,和人家一起拖出去的有220块,和其他劳改队、医院的人帮到我一起埋过的人。
桥基这边重病医院死的有二百二三十人,熊家那边的轻病医院有七十多块。
那里有一个大红苕窖,是五八年大跃进挖的,有四米多深,下肚口能并排码20块死人,上肚口小一点,那窖里头起码扔了两三百人足有,男的女的都有。
病人死了,拉出去扔,再进新病号,这里总保持两百来人的规模。
那时社员没粮吃,病院里多少有点粮食熬稀饭,比外面好得多。外面的人,也不晓得病院的情况,只听说医院里头有病号饭吃,只想进来,没关系的进不来。哪里晓得这里就是鬼门关!
余:你亲眼见过病人死亡的情况吗?
张:见过嘛!那天天冷,一个老奶奶冷得受不住,要我和她挤到睡,她喊我:“小兄弟,天冷,你挨到我睡嘛,暖和些”。我那时候才十五六岁。睡到半夜醒来一看,她死得冰冷啰,第二天把她拉出去扔了。
余:病号睡床还是睡地上?一个屋人住的多吗?
张:哪里有床哦,冰冷的地上打地铺,当时重病医院收180人,轻病医院收二百几十口。一个屋里挤四五十口。天冷,好人都受不住,何况是病人?好些人挨不过又冷又饿,死毬啰!
(张带我们来到埋死人的红薯窖前)张:哦,地方都变了啰,现在冲起土都把坑坑埋起啰。这里就是那个红薯窖。现在年头太久了,原来这里是个大坑,不是这个样子的。上面修了个水库浇地的,从上头流下来,水土流失,把这个地方变了样子了。人肯定都在下边埋起的。
这个地方,我不死就不会忘。那些导致人吃人的,应该惩罚他们。
这里头埋了二百二三十块。小的只有十二三岁,年纪大的有六七十岁的。都是没得吃的饿得病了,想到肿病医院吃点粮食,治下病的。不晓得会死在这里,埋在这个坑里头,太惨了!
余:这个情况一直持续到什么时候?
张:到61年下半年吧,县上发觉了,病院死的人太多啰,就找区里和公社,三方开会,决定把肿病医院攒开(方言,搬开,下同——编者),攒开后死的人就少了。61年底攒开的,到区上办了第四病区。
到区上病院里病人自己煮饭,吃的干饭,就好多了。
余:你对刚才说的那些残害农民的贪官污吏怎么看?
张:后来整风整社,把这些“五风”干部抓起,我还看守过他们的。三合公社武装部长陈银舟,这些干部都是我抓的。那次运动,一起抓了二十多个公社、大队书记关起的哦。就关在肿病医院旁边,我看押过他们的嘛。白天让他们上山打柴,给重病医院烧柴,晚上开会批斗,检讨错误。我天天在这儿看守他们。
余:这些在运动中挨整的干部,他们一直喊冤,“文革”后还平反了,你认为他们冤吗?
张:他们就不冤哦,像李家同是公社党委第一书记,他婆娘是荥经公安局股长,他违法乱纪,反瞒产,致这么多农民死亡,我们公社死了几千人,他们该不该负责?
五九事件,陈银舟他参与了的,捆人整人,用枪托子打人,致人死亡。所以运动来了要抓他嘛。
院长毛成方,肿病医院死人太多,也逮起的。贪污、多吃多占病人的粮食和救命的物资,害死那么多病人,你说该不该抓他?
不过,后来平反的时候,他们都平反了的,农民是不服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