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世界十大殉道者王志明牧师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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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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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以诺(十音)



一九七三年,在云贵高原上这个苗族山区同整个中华大地一样,正经历着一场浩劫。几年前毛主席亲自接见过的基督教云南洒普山总堂的会长王志明牧师也不能幸免,从一九六九年坐监算起,已经关了四年多……

深山里的这个苗族集镇,仅仅是两条交叉的小街,十字路口汇合后四方延伸,绕过山脊,自然消失在绿林里。这里亚热带与北温带的植物色彩纷呈,群山叠翠。即便如此美丽的自然山景也遮不住墙壁上贴满了的汉文与苗文参杂的揭露“死不悔改,继续从事宗教间谍王志明罪恶”的大字报。“万岁万岁毛主席,你是苗民的大救星!”“向伟大舵手致敬!”、“捍卫无产阶级胜利果实!”等大标贴满了凡是可以成为墙的地方,有点像三十年后的大小城市都乱贴的小广告,但又不尽相同,大字报大标语大得出奇,是以捍卫“革命”的崇高名义,而小广告被称为城市的“牛皮癣”是夹缝人群求生活的手段,尽管卑劣是乎有行骗的嫌疑,然而看者有不相信的选择权利。大字报满天飞,不信就是不赞同,不赞同就是反对派,反对派就要关牛棚,反对派就是反动派,反动派就逃不脱被镇压的命运……

手工刻的蜡版油印的传单在革命群众眼中像春天的梨花瓣,春意盎然的飘着;在被批被斗的人眼中又像冬天的雪花片,冷飕飕地像是在衬托他们的不幸。立场不同,景色不同,这在这十字街头飘扬着的纸片,站在远处山巅望去,另有一番景色:满有高原特色的这两条交叉的红土街面,仿佛一个巨型的暗红色十字架躺在地上,而不停的飞舞着的传单像花瓣也像雪片,无序的飘舞着……

它一会被卷到山谷,一会又被卷向高天……这些天苗民议论着一件大事情:现在“整人”都整到“神的仆人”王志明牧师的头上了。一来,早几年毛主席接见过他,夸过他啊,怎么毛主席表扬过的也是反对派呢?二来,他可是连着天的“神人”。这些纸飞飞向天飞去,该是去报信的吧,告诉给天上的上帝,人间乱了套……

围绕洒普山周围,成了帝国主义奴役苗疆的象征,这里几乎聚集了全国百分之二十的基督徒,解放后一直是开开停停,也没有人修葺整理。文革后挪作他用更是无人爱护,看上去像挨斗的王志明脸上那胡须,早以杂草丛生。激情迸发的年代里,信仰上能持守的不多,意志不坚定的早就不敢承认自己信教,更不要说敢参加在个别教徒家里偷偷举行的地下聚会了。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从前和睦的家庭在浩劫面前立场不同分裂了,父子情深在划清阶级面前决裂了。昔日的弟兄姊妹可能变为互相揭发莫须有的帝国主义间谍行径。过去的蒙恩见证上帝的“神迹”很可能成为了今天的耻辱来源;现在引以为傲的,正是过去那些乘着社会乱着,敢偷偷摸摸抄掘洋教士墓园取石材的破坏盗窃之事,现在成了光荣壮举。

看啊!王志明,过去受人敬重的传道人,在教堂里算是有权威的带领人,在州县也是有影响的人大代表、政协委员,而此刻正戴着从前斗地主恶霸的尖尖帽游街,这种中国特色的地主帽,很像“哥特式教堂”的尖顶。只缺顶尖的那个醒目的十字架。当年建设教堂的建筑师运用了一切方法和手段,拼命增加教堂的高度,使教堂好像削尖了的脑袋,那种把人带到上帝的荣耀面前的渴望,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而现在,给王志明带“哥特式教堂”的尖顶帽,不是为了上帝的荣光,而是要铲除基督教留在中国的余孽。一九五八年开始,很多西方社会学学者都写下了相似的句子:“从此,全世界失去了中国基督徒的消息……”然而,中国还有王明道、还有倪柝声,还有一大批沉寂中的种子,等待复兴中也为此付出血的代价……

王志明就是这批信仰上的坚持者的一员,虽然他也从顺服掌权者的教义里在历次运动中,用逆来顺受来承受荣辱。他常说自己是风箱里的老鼠,夹在政府和信徒之间,两面受气。他并不为自己辩论,还是默默的承受着这一切,今天他是人民的“罪人”,他手里还要自己敲打着“马当”提醒行人观看他,这个哥特式教堂尖顶帽压着的人。他虽然嘴里一言不发,但是自己的“罪行”早以写在了胸前的大牌子上,这条十字街怎么和耶路撒冷的那条通往“各各他”的道路那样相似,那是当年将耶稣钉十字架的地方。如同电影《耶稣受难记》描述的那样,耶稣除了承认自己是上帝之子外,并不为自己辩驳什么。两千年来,基督教在向外传播的途中,遭遇着类似耶稣当年的遭遇,也产生了一大批殉道者……

省城来的带着最高指示的年轻同志们,正站在十字路口的讲坛上大声演说,大声声讨反动派的危害,他们对于王志明的定性是:“死不悔改,继续从事宗教间谍王志明罪恶滔天,用精神鸦片麻痹苗民、甘心继续做帝国主义的狗腿子……”

山村里,一批苗人也离开了自己耕种的贫瘠土地,离开洒普山,被吸引到了最近的革命最激烈的地方,在这个县城里,他们与汉族群众一起热血沸腾。当中这些人的确有专门去拥护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青年人,也有是乘乱去看看热闹的,去看看王志明牧师到底会有什么下场。早就有传说要杀鸡儆猴,拉王志明去打靶。而那些昔日跟着王志明做传道人的和坚持信教的基督教群众被不分青红皂白的造反派宣布为“假洋鬼子”,运动以来总是被抓来与王志明牧师游街陪斗。

社会如此,天气似乎也跟着搞运动:自古以来不会干旱的南方高原,近期却变得异常少雨。人群中在传说是王志明所传讲的上帝在作怪;也有人说这不过是巧合,只有毛主席才是人民的大救星,《国际歌》不是唱了这么多年吗?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 ”

大陆各地的情形大致差不多。各地早已瘫痪了的各级党组织和行政组织,被所谓“造反派”把持着。偏远的苗区,虽然距离首都北京遥远,然而捍卫革命果实的行动并不比大城市差。在对待清扫革命队伍里的特务、挖社会主义墙角的坏分子的事上十分卖力,革命是不分贫富远近的。前几年斗地主富农,山村那么穷,很多村子根本没有地主,就去旁边的村借来斗,诉苦啊,游田坎啊,打打杀杀花样不少。“将心比心啊!”,当时被从教堂赶回农村的王志明跟村里社员议论说:“咋个搞的嘛,人家外村好心好意将田地租给我们种,租子也不多,算是施恩了,结果却落得这种下场!”这种同情也成为了今天被批被斗的罪证……

作家路遥曾说:“无产阶级自己建立的政权又在无产阶级革命的旗号下被砸烂了。这当然是史无前例的,同时也叫人多少不可思议!” 王志明就是在这个史无前例加不可思议的世代里,体会十字架的苦楚。上帝既然沉默,身为门徒的他,世人是难以理解的,更何况革命群众了。他既要设法在困难中关爱上帝的羊群,同时他也只能在上帝的沉默的时刻,不断的向着上帝倾诉……




王志明怎样成为基督徒,怎样成为牧师,怎样落得如今这个下场的呢?

这一切,还得从一九零六年说起。

那时正如电影《十月围城》里描述的那样,孙中山领导的革命风暴即将席卷神州。清朝末路之时,基督教也在洋枪洋炮的掩护下,来到中国。很难理解,帝国主义一面掠夺中国的资源和市场,另外一方面,帝国主义的国内居然会有一群传教士冒着生命危险来华传教。一面是枪炮的残忍,一面是上帝的恩慈。强烈民族复仇主义下发起的“义和团运动”,惨烈的血腥屠杀了一批外籍传教士和信奉耶稣的中国百姓,然而基督教在中国并未在血泊中倒下,像两千年来的传教经验一样,基督徒是杀不完的。世界各地的基督徒反而更加热心的来到中国宣教,基督徒是越杀越多的历史现象,同样在中国发生。

当时在华的主要传教差会之一“内地会”带领人 戴德生先生倡议被义和团屠杀的基督徒家庭放弃清政府的赔款,却收到了更多的奉献。如同他多年前他在英国号召信徒来中国宣教时布道的那样:“你要大大张口,我就充满你!”更多海外基督徒立志来到中国。在贵州石门坎著名的“伯格理”牧师之后,来到苗区较早的就有澳大利亚的牧师“郭秀峰”和英国牧师“师明庆”,他们就是在那个特殊时期踏上了云贵高原……

当年,耶稣骑着毛驴进入耶路撒冷,有许多的人把衣服铺在地上,也有人把田间的树枝砍下来,铺在路上。路上的行人喊着“和撒拉,奉主名来的是应当称颂的!”这两位牧师来云贵高原的时候骑的是骡子,从昆明出发颠簸的山路走了几天几夜。要是算上他们离开本国本族的日子,就不晓得用了多少时日才来到这里。一路上没有人给他们用衣服铺路,也没有欢呼声和迎接的仪式。路途上出现最多的场面就是看“西洋景”的轰动。当时的苗族人相当的闭塞,开天辟地几千来,就是汉族人见得也不是很多。汉人和满人他们分不清楚,莫说西洋人了。黄头发、绿眼珠、鹰钩鼻子,个头又高出苗人一个头,很多人纳闷,这些宣教士是不是传说里的神仙来到了苗疆。

《三国演义》里面讲述了诸葛亮七擒大苗王孟获而不杀,终于感动了孟获,心甘情愿的臣服于蜀汉政权的故事。那时生活在云贵高原深处的苗疆各部一直都是刀耕火种,采桑狩猎的原始生活。苗疆瘴气弥漫,一般外人至此必是水土不服,别说打仗,自家性命都难保,晕晕沉沉哪来力气征战。幸好这场戍边之战是由被鲁迅称为“近乎妖”的蜀相诸葛孔明足智多谋率领,他降服孟获就等于得到了苗疆各部,蜀汉军代带去的一些中原技术才传到了这里。蜀以后,苗民一直在不断的搬迁之中,虽然形式上仍归中央政权管理,然而刀耕火种的现实却没有多少改变能持续到清朝末年……

因为闭塞,苗族人拜鬼神之风尤为浓烈。传教士来的时候,他们以为是神仙转世而来,虽然稀奇还是有几分敬畏的。在这鬼都不下蛋的地方,能有人来,不是上帝派来,谁有这么大的爱会来呢?

这里不仅卫生条件极差,瘟疫流行。历代统治者为了安定苗疆而采取一半畏人一半畏神的统治,苗疆的烧香祭鬼之风,红白喜事攀比之风远远超过中土的排场。端公、师娘(巫婆)是这里最好的职业。特别是遭遇丧事,端公会来跳神,在芦笙此起彼伏的音乐声里,男男女女赤脚跳舞的跳神作法仪式往往“依依呀呀”唱上七天七夜。更为夸张的是全村人一时间似乎啥都不做了,一起来事主家里杀猪宰羊,大吃大喝,自古贫瘠的苗人家庭很多因此而赤贫。有时候端公搞点鬼,死者的落葬吉时一时不巧,尸体还要在家存放十到二十天,尸体都腐烂了也不敢下葬,尸水从棺材里往外淌,数里之外都能闻到恶臭而孝子贤孙顾着孝道名节还要伺候着“老人”。请神送神全是端公说了算,多少人家都因此贫上加贫。

传教士来的那年,国家内忧外患风雨飘摇下,苗疆也不能幸免。拜鬼恶俗循环亦到了极点,经历那个世代的王志明曾回忆说“方圆几十里看不见一家富户,远看是苗寨,近看全是歪歪斜斜的房子,最怕的是大雨和大风,经历一场风雨下来就会塌掉很多,塌掉就塌掉就将就着住,谁也没有财力重修,即便凑一下够修房子的钱却没有请端公做房舍落成作法的钱和招待村民吃喝数日的热闹钱。再危险的房子能住就住着,牲口圈倒了就赶牲口与人一起住,人与牲口同宿的那种滋味,吃喝拉撒睡全在一个地盘上,穷啊……”

传教士在十字街的交叉处上租了个院子住下,自己动手修葺了一下算是安家了,想想师明庆的家乡英国已经开始有汽车在街上跑了,这里别说公路就是骡马之道都窄得很,先前的茶马古道也因为改道很多年不修而荒弃了。

稍微休息一下,两位传教士就开始成为了苗寨的焦点,不是他们故意的,用他们的话说,他们是光,是藏不住的。他们来苗疆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们是来爱人灵魂的。既然带着爱而来就要生活在众人之中,与苗民一起同苦同乐打成一片才能得到苗民的接纳。

早上,天还没有完全亮开,两位传教士一起上到山顶的开阔处跪下祈祷,时而英文的赞美诗飘扬,时而呢呢喃喃地向是在互相倾诉着什么又流泪疾呼着什么。起得早的苗民也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开始很稀奇,后来竟然跟着他们跪下祈祷,跟着一起依依呀呀的学着唱诗“哈利路亚”……

不要以为苗民没有头脑跟着传教士起哄,其实他们是感恩啊!那一年,伤寒病正流行,有的村子还有鼠疫爆发,像刮风似的,病疫所到之处一个村寨接着一个村寨,一群人传给一群人,一片片的倒。大家又不晓得如何来制止,逃的地方都没有。二位传教士来了后,只要不下雨,他们每天早上都要上山祷告,完毕之后就会骑着毛驴出访。今天一个向南一个向北,明天一个向东一个向西进到苗寨深处,遇见生病的就发西药片片急。别人躲避瘟疫逃的,他们偏要进去救治,无论是遇见只剩皮包骨等死的,还是昔日赚人钱财的端公巫婆他们都救治。他们不提钱也不收物,整个一个“活菩萨”在世。遇见那些实在救不活的,他们低下头画着十字,为他们做临终的祷告。说来也奇怪,凡是牧师临终祷告过的,都走得很平安,昔日痛苦的表情不见了,代之的是微笑着离开这个贫病交集的世界,或许正如牧师描述的那样,另外一个世界里没有眼泪和悲伤,那里就是与神同在的天堂……

至从郭秀峰和师明庆到洒普山后,他们对于那里的苗民并不感惊奇,很快就与苗民称兄道弟,建立关系。由于他们谦和温柔待人,深受洒普山苗民爱戴。郭秀峰用未熟的苗语讲到:“我们愿为一家人,我是大哥,你们是兄弟,不知何时走散,彼此不往来,今日我特意来寻找你们的,找到你们我很高兴,我愿和你们住在一起,生活在一起。”

师明庆接着又说,“你们如同迷失的羊,我要带领你们回天国,世人各族都有自己的语言文字,我要为你们创造文字,翻译圣经,赞美诗,教你们读圣经,唱赞美诗,信仰我们在天上的父,等候一起到天堂与神同在。”

“日久见人心”,人嘛,谁真的对他好,他就会信任谁。很多被医治好的人口口相传传教士的爱心,这样他们就在苗疆扎了根,爱心的事迹也传扬开去。许多死里逃生的人都起来跟随传教士,传教士将耶稣的福音告诉他们,他们很自然的信了耶稣。其中,还有昔日的端公也放弃了自己收入很高的职业来跟随传教士所说的神耶稣,这可是个爆炸新闻,在方圆几个县的大苗区都引起了轰动。很多人慕名而来接受诊治和听道,不知不觉中开始了一场移风易俗的运动。两位传教士也开始分工了,一个主要传教,一个主要负责信徒的牧养。

苗民们感受到了传教士带来的变化和帮助,在听了郭秀峰师明庆的一番话后,都非常高兴,都纷纷传说着他们帮助苗民的奇事。由于当时传教士他们并没有带圣经和赞美诗,只能凭着记忆,讲述圣经和教唱诗歌。每天晚上,他们都有聚会,在传教士的带领下,唱诗、祷告、读经背经。并且,每星期天的礼拜中,发散传单、礼品、饼等。

由于传教士的言传身教,信教群众日益渐多。不久,禄劝、富民、禄丰等地的苗族也都传说,他们便纷纷不约而到了洒普山苗族村。当初那个小小的聚会所已纳不下这么多人了……

郭秀峰和师明庆商议,准备建立教堂。他们出钱向洒普山村买了块地,建堂时,请来汉族师傅和一位苗族木匠张德福开始准备各样工作。同时,滇北各地区苗族纷纷赶来共同建堂。慕连、牧羊、朵木得、八甲等地都捐来木材、粮食;各都出了近百余个义工人次……

历经七个月洒普山基督教堂正式落成。正式定名为“滇北内地会苗族总堂”。

落成典礼更是前所未有的盛典。来自七个县区的各民族信教群众成百上千的聚集于此,有自金沙江边的四川会理、乌蒙山寻甸各区、巧家、盐兴、易门、昆明等地区的彝、傣、汉民族,由于当时的社会环境,人民文化素质较低,既来参加庆典的各民族都只能用耳听、用眼看,都渴望得到郭秀峰等人的传教教导。这样的境况使得郭秀峰师明庆等传教士觉得福音广传的伟大使命重于泰山。

有一个礼拜天,证道的是师明庆牧师,那时还没有建好教堂,他就在大树下讲。他在一块牌子上写了“卫生”两个字,挂在树干上。他给大家说,要健康,你们首先要讲“卫生”。“卫生”这个词怕是第一次出现在这片土地上,牧师不仅讲灵魂得救之道更是手把手的教人畜分离、保护水源、认清端公巫婆的骗人把戏。对于那些无家可归的苗民,牧师亲自带头发动信徒募捐不仅替人起房子,还周到的就近打一口水井引出活水来供应人畜之需。昔日倒塌的房屋得以重建,流浪乞讨的漂泊游民得以返乡。

“身体卫生了,灵魂也要卫生!”苗民信仰耶稣并无强迫,乃是自愿中夹杂感恩。有很多的老人辛苦一生所获的不过是劳苦愁烦,一身病痛。临终之前着急亲属于病榻前,所托付后代的不再是我有财宝藏在哪里哪里这类的话,也不是你们将来大福大贵的吉祥话。他们辛苦一生,晚年信靠耶稣得到了平安,现在往往是激动的拉着孩子的手说:“孩子啊,好好跟着牧师信耶稣,上帝是信实的,他会看顾你的……”

师明庆牧师那天接待了二十个病人,身心已经很疲惫劳顿。洗漱过后正要休息,突然有人敲门。来找他的是信徒王撒世,这个王撒世以前不叫这个名,原名叫啥已经不可考了,他这个名就是宣教士郭秀峰给他改的,意思是丢开尘世的一切跟随耶稣。这个新名字他很喜欢,叫开之后便没有人知道他以前的名字了。这么晚他来找牧师所谓何事呢?原来他新近得了个儿子,百日过后出门,走了一天的路从富民县东村乡芭蕉菁村而来,一路风尘,天黑才到。现在乘着夜色跑来找牧师为孩子做感恩祷告。此时正是牧师们来洒普山的第二年,这个洒普山已经成为云南境内最早的基督徒聚集之地,几年后这里还有修筑教堂,成为云南最早的教堂之一。

师明庆牧师“菩萨心肠”,是个容易感动的人,他顾不得自己的辛劳而感恩信徒的信任。他立刻拿出食物茶水,招待远道而来的信徒,就像兄长一样照顾每一个来找他的人。他把小小的婴孩抱在怀里端详,自然而然的赞美主:“哈利路亚,感谢主的恩典,将上帝的产业托付给撒世弟兄。这个婴孩出于上帝也将献予上帝,有荣神之志如明灯,照耀苗疆彝域,成为各民族所敬仰的圣徒,荣耀归于上帝!”

这就是牧师对于婴孩的祝福,小小的婴孩也有了名字“王志明”。

后来郭秀峰就此有意的要在滇北各民族建立教会,广传福音,设立学校,教书育人。1908年郭秀峰取得石门坎的柏格理书面同意后,即写信给马驻英国的国际内地会总差会,说明要在滇北少数民族地区建立教会,普设学校。同年得到总会和英国一个企业家的支持和资助。1908年—1913年6月共建成洒普山总堂,附设初级小学,并在各民族地区建立了五个少数民族总堂,各附带有小学。

洒普山苗族总堂成立后,下设六个分堂分别为牧羊、旋窝塘、古东城、大箐、拖立、分水岭。洒普山还设立建成了滇北苗族历史以来第一所学校,定名为“洒普山私立恩光小学。”座落于教堂北侧,占地三亩,教室四间,学生宿舍四间,教师宿舍三间,共计660平方米。私立恩光小学为了充实教师队伍,从昭通聘请苗族教师张约翰、杨荣新及章焕然到洒普山任教。1913年—1922年私立恩光小字四年制初级小学共有学生115名,1922年11月29日,郭秀峰又向洒普山村民龙有慎租了一地土地,建盖洒普山私立恩光小学高级部校址,以培养能胜任传道、教师之职的高级知识分子。



时间过得真快,经过第一代宣教士的努力,以洒普山为中心,方圆百里的民众大多移风易俗,由于居住环境的改善,生活质量有了跨越式的提高,很多人放弃旧俗,信仰了耶稣,洒普山在苗、彝、傈僳族群众的眼里俨然成为了以色列的耶路撒冷,每逢礼拜天各族群众就自四面八方聚拢洒普山,听上帝的仆人牧者讲道。而平时则在家里祷告,以前一盘散沙的少数民族杂居的苗疆,现在成了文明的传承之地。传教士越来越多,分工更细了,教会学校、教会医院、基督教青年会等陆续办起来。在基督教传入苗族地区后,基督教不仅肩负着宗教上的复兴,还肩负着文化的复兴。纵观中国大地,基督教到哪里,哪里就有文化的复兴和民族的复兴。基督教在中国创办的大学,至今为全国重点的大学。同样基督教带给苗族人民的是文化、民族的复兴。

苗族在长期的迁延中,失去了自己的文字,只能用“刻木记事”的方法来记载历史的事件。但自1904年,基督教传入苗族地区后,这是个历史的缺陷得到补充。基督教带给苗族文字、文化和文明。起码在创制苗文上是最大的贡献,虽然是为了更好地翻译圣经和阅读圣经,但后来就成了苗族文化复兴的标志,摆脱了苗族千百年来没有文字的历史。苗族是中华民族大家庭的一支重要分支,人口众多,在医学、文学、艺术等领域贡献不小,只是一直只有语言而无文字,一切信息全靠口口相传,发展文字多么重要。洒普山的传教士与云贵高原其他地方的传教士都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们一起热衷于为千年苗族创立文字的工作,成为他们宣教事工上的一种圣工。

转眼间王志明就长到了该发蒙入学的年龄,父亲将他送到了禄丰县大菁小学读书识字,三年后刚巧教会小学招生,王志明又转到了洒普山教会小学。由于当时滇北苗族并还未有苗文书刊,从昭通被聘教师、传道员只有从考古中编写出一些教材和圣经读本,如《如山要道》、《圣道三字经》、《四字颂歌》等小册子及简易读本。《圣道三字经》是仿效汉文《三字经》改编,注入圣经教义而撰成的。内容大略如下:“自太初,有上帝,造万物,造天地;大根本,万人父,处处在……”《四字颂歌》是以歌的形式格式写成,内容如下:“未存天地,已有上帝,无始无终,无易不变,无根无源,自有自在,三位一体,独一主宰……” 这些内容无论在教会、在学校都无时不到的注入于每个信徒每个学生心中,奠定了坚大的信仰。并且迅速传遍滇北苗族地区,每一个学校在教授社会文化知识外,每周须兼学“圣经知识”,“并每周一、五传道员辅导。在教会、学校里的人都会背小册子,简易读本的内容。一时之间,形成了一个良好的读书高潮。”这里不仅教汉语、英语,连最新创制的苗文都有所学。王志明十分开心,经常到教堂跪着感恩自己的学习机会,照着他的名字那样树立的志向,越来越明白清晰,那是一条神奇的道路,是跟随耶稣的路,向宣教士那样活出基督耶稣的爱,爱上帝,爱一切的人……

十九岁那年,王志明小学毕业,虽然只是小学毕业,对于遍地文盲的洒普山区来说,已经是一个文化人了。文化人可以做老师的,六年教育用心学习的成果很快派上了用场。王志明先后在崇明、禄丰两县乡下教书,工作上的言传身教,也义不容辞的当起了福音的使者,宣传敬畏上帝之心,仁爱之道。

他这样扎根在群众当中达九年之久。昔日,十九岁小学毕业的文化人,如今已经长成身心灵健全的教书先生和传道人。哪里有教会事工需要他就去哪里,一九三五年回到了武定县洒普山,继续在各山村教书、传教。整个洒普山地区经过近三十年的传教士的辛苦改造,建立了良好的信仰体系,科普知识的应用,自给自足的基本解决了温饱问题。苗、彝、傈僳、汉等民族在这里和睦同居,洒普山从贫瘠之地变成了大山深处的一片桃源福地。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王志明已经到了而立之年,儿女都已经绕膝。每一次出门都要向依依不舍的儿女告别,高山大河成为他的脚踏之地,在没有公路的年代,一切都要靠双脚,偶尔有骡马可乘简直就是奢侈了。教徒们说他长年累月这么走,怕是徒步到南京上海都怕有几个来回了吧。王志明常常自嘲道:“县长管理一县政务,有政府拨款,有轿子乘,官吏差使;而我,出入武定、禄劝、富民、禄丰、元谋五县,传的是上帝之道,牧养的是上帝之民,各取所值各有所值啊!”这正是耶稣的话“凯撒的物归凯撒,上帝的物归上帝”,各安其职,各守本位。

正当少帅张学良在东北易帜,民国政府形式上基本统一了中国,举国欢庆之时,日本人却加紧了侵华脚步,九一八事变后战争逐步升级,再次把中国拖入了苦难深渊。由于战争苗疆的国际基督教爱心援助中断,外国牧师、宣教士也陆续离开。三十出头的王志明明显感受到肩头的担子更加重了,整个洒普山总堂的传道工作都由他来调度,没有了外来的师傅,基督教中国本土化艰难的工作在这里悄悄地进行着,受民族主义的影响和现实的实际需要,中国教会正走摸索着走向自治、自养和自传的道路……

一九四四年,王志明出任云南苗区基督教洒普山总堂会长。

一九四五年,王志明受邀前往昆明翻译编纂了苗文基督教“赞美诗”《颂主圣歌》,成为苗族文化发展史上的一个大事件,苗族歌曲不仅口口相传也可以有歌词有歌曲可考了。

一九五一年,王志明在默默教书、传道二十五年后,在昆明接受牧师按立礼,正式升任牧师,洒普山教会也结束了数年来自我摸索管理的历史,与云南乃至全国的教会连成一片,荣辱与共。是福是祸除了上帝,谁能说得准呢?当时有苗族信徒问王志明牧师:“现在解放了,政府会不会不准我们苗民信基督教哟?”王志明意味深长地回答道:“神的国不在这个世界上,神应许内心的平安和喜乐与我们同在,不要担心那么多,万事相互效力,要对神有信心。”对于真正的信仰者来讲,受命于危难,危难之时挺身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改朝换代换掉的是执政者,而信仰是属于灵魂境界,岂是外部环境可以篡夺的,“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也!”

解放不久,王志明虽然是管理五县苗族教会的牧师,同样逃不脱时代的洗礼。新政府执政不久就接管了洒普山教堂,勒令王志明回家种地。接受群众监督下踏踏实实地种地。由于他是文化人,还兼做小队里的会计。两百来户的村子实在是太穷,没有地主富农,成份最高的是中农,仅仅只有三户,剩下的都不是贫农就是雇农。王志明家依据土地政策被划分为贫农,可是由于信仰基督教,又要按照会道门分子处理,区别对待。不能分包括田地、房屋、财产在内的任何革命胜利果实,甚至不能加入农村初级合作社。

王志明第一次坐监是被关在禄劝县监狱里。罪名是:“死不悔改,继续从事宗教间谍”。

监狱坐落在县城外,是清朝留下来的军塞改造的。砖头与石头之间浇灌着白灰,显得浑然一体。监狱外面是一片茶园,远看像城堡一样,王志明给家里写信,这里还可以品茗,上帝使我停止外面的奔波,休息有时,不要担心。其实监狱的滋味谁不知道,狭小的空间里光线只有一个通光孔照进来一米阳光,太阳下山就是无尽的黑暗,黑暗也不得安宁,跳蚤、臭虫、蚊子俨然“三剑客”不断的偷袭,哪有安稳觉可以睡。白天是提审,交代与外国牧师的关系,交代帝国主义留下的财产去向……

监狱四围的高墙同样是就地取材用砂石垒成,石头与石头之间也浇灌着白灰。墙外最高处是一座碉楼,过去是瞭望用的;碉楼高出围墙许多,站岗的士兵在上面可以鸟瞰整个监狱的情况。

说实话,新中国刚刚成立,害怕被颠覆的焦虑是正常的。体现在宗教信仰政策上常常是朝令夕改,时紧时松。关押不久,他们鉴于王志明在苗族教众中的威信极高,加上解放以来并无实质反动言论,所以政府依据中央最新宗教政策指示,恢复王志明的自由,并邀请王志明进入楚雄州政协筹委会。王志明莫名其妙的被关押,莫名其妙的被释放。

一九五六年竟然以牧师的身份担任少数民族代表团副团长,上北京参加国庆典礼,毛主席还亲自接见了他,具体谈话的内容王明道回来没有详说,只有等国家档案解密时才能知道。五十岁的王志明,已经看淡了人生的起起落落,最怀念的还是在教会学校读书和最初的传道时光,那时多么的单纯,一心求学长进,一心一意的为教会工作而不用担心复杂的政策走向。

后来,王志明的儿子王子胜说:“父亲那些年的起起落落其实算是幸运的!”他曾在一本叫《与神亲嘴》的书中读到一些资料:新中国成立后的八年里,在摸索对待宗教的政策中造成很多人死亡的事实,书中引用当时香港的《香港时报》曾发表文章:根据大陆156种报纸、57种杂志作出了一个确切的、但不完全的统计,1950年——1953年的“三自更新运动”期间,被监禁的新教教徒约6万人。其中被处决的共10,690人。在1957年——1958年“三自爱国会”领导的反右斗争期间,被划为右派的新教徒不计其数,其中被处决的有2,230人……




《人民日报》都刊登了王志明牧师被毛主席接见的新闻,这个消息传到了武定,很多基督徒都得到鼓舞,紧紧张张完全地下的祷告聚会稍微有所松动,教堂也恢复了礼拜天聚会。不过,政府立场出发是不希望他的牧养工作取得很大的进展。他从农村调到武定县文化馆,并且成为了楚雄州第一届政协委员。王志明说:“凡事有神的美意,把他调到文化馆工作,致使他更有机会看圣经和创作诗歌,服侍教会。”

帝国主义走狗会被改造为社会主义新人?

绝无可能!时代面前,基督教界也在不断的分化,一部分信徒在迎合着国家的需要,提出了“爱国爱教”的主张,发起了“自治、自养、自传”的三自爱国运动,在反帝、爱国、拥护中国共产党的政治立场下,一统宗派林立的基督教会。另外一部分信徒,始终不愿意加入“三自”,转而成为了偷偷家庭聚会的形式发展下来。因为基督教始终被定调为“人民的鸦片”,所以拯救民族的希望在于社会主义建设而非教会的“复兴”。王志明虽然秉承顺服掌权者的立场,从来不发表言论的默默承受荣辱,然而一个基督徒在那个年代的难处是“心”不在那里,最终是得不到信任的。肉体上虽然没有牢狱之苦,然而内心的自责下,常常彻夜祷告,求上帝宽恕在洪流中的软弱无力,群羊流失而无力拯救……

一九六一年在王志明牧师的带领下,苗族部分教会在进行秘密聚会。此时的教会如鹿渴慕溪水一样渴慕真道,时常有几十人受洗归主。夜深地时候,各村的基督徒经常半夜入城,偷偷溜到王志明家里,在他们的眼里,牧师始终是牧师,上帝的受膏者,不会因为外在身份的改变!一起紧张的祷告,轻轻的哼着赞美诗,无边的夜色掩盖着这微弱的声息,除了上帝没有人能听见……

这样的平静生活是短暂的,浩浩荡荡的反右运动中,就算毛主席接见过的王志明也不能明哲保身。信仰上的自由被带着紧箍咒,接着言论自由也遭到了围剿,信仰者丧失了信仰、资本家放弃了财产、知识分子的言论成了闷罐……党外整理完毕就开始了“小四清”和“大四清”,默默经历了这一切之后的王志明,被彻底清除出阶级队伍,被解除了一切职务,重新回到农村接受监督劳动。稍微安定之后,半夜仍有信徒来祷告,王志明告诉他们,众人所受的苦上帝是知道的,置身在无神论和社会转型的痛苦历程中的“苦杯”是要喝的,每个人的十字架一样又不一样,是要承受的,今天不明白的到了耶稣那里都会明白的,这个政治荣辱圈不是我主动去钻的,现在回来农村岂不是更好,感谢主,我们有更多的机会聚会祷告……


更大的暴风雨还在后面,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爆发了,一夜之间不知道哪里冒出来那么多的革命群众,像喝了兴奋剂一样革命热情异常高涨。阶级敌人的家门形同虚设,抄家打人,越是有影响的人受到的冲击越大,国家主席刘少奇被定调为“内奸一号公敌”关进了牛棚,致死也没有放出来,文化界的老舍投水自杀,傅雷自杀,死的死,残的残,一时间整个中国陷入了红色疯狂,形式上是在拥护毛主席的领导,其实是在开历史的倒车,整个中国都癫狂了……

王志明极其家人、教友被绳子拴成一串串游乡,拉到各乡镇进行批斗,高高的反手吊着,甚至一连几天。六十岁的王志明这些年频受折磨,已经有些佝偻,戴着写着大字“帝国主义间谍走狗”的高帽子,游完乡接下来就是万人大会,在众人的口水与拳头中被淹没。无论遭多大的罪,和这个时代受苦的人一样,王志明默然不做声,只等夜深的时候,稍有片刻的休息就向上帝祷告。祷告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无论顺境逆境,谁也夺不去的,台上在逗斗他,其实他在祷告,身体可以受折磨,然而内心越发自由了。内心的仰望上帝,自助者上帝必帮助他,熬着熬着,革命群众似乎顾不上天天上门了,造反派原来开始内斗了……

洒普山的山洞成了秘密教会的聚会所,王志明又开始主持聚会崇拜上帝,他说:“今天的洒普山俨然罗马的墓园,当年福音初到罗马,罗马的圣徒不仅皮肉受苦,只要承认基督徒身份的等待他的将是送到竞技场喂狮子老虎的命运,基督徒没有退缩,殉道者不计其数,包括保罗、彼得。罗马的信徒在城市没有聚会的地方,他们就在地下墓园地洞中聚会祷告,上帝听了他们在为难中的呼求,罗马城后来成为了上帝之国,皇帝看见了基督的荣光,基督教进而成了帝国的国教,信徒终于等来了光明正大的一天。我们要顺服,效法当年的罗马弟兄,主应许我们忍耐到底,终必得救!今天的洒普山将见证我们的信仰,这些山洞将成为苗人坚持信仰的证人!”耶稣基督的福音又慢慢在村子里传开,没有犹大去告密。

王志明日夜的祷告是乎迎来了复兴,纯朴的苗民懂得感恩,从前传教士带来的习俗、卫生、生产等方面的改造使他们脱离贫穷落后的恩情他们不会忘的,虽然外面传来“万寿无疆”的口号喊翻了天,但人始终是要死的,毛主席他老人家不是也说:“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吗?饮水不忘挖井人,苗人虽然穷,但苗人不做忘恩负义的人。村寨在文革中期就慢慢平静下来,恢复了信仰崇拜,王志明义不容辞的担负起牧者的责任……




基督教洒普山堂原会长、楚雄州原人大代表王志明再次被捕,这个真实的事件的抓捕事件发生在一九六九年五月十一日凌晨,“嘭”的一声枪响,军队包围了王志明的家,两个大兵守在外面,另外两个刺刀上架,子弹上膛,鸣枪为号往里面冲,老少都不许动,谁动弄死谁。大兵挺枪直扑床前,刺刀一下子挑起被子,甩开,大吼道:“不准动,起来,跟我们走!”

王志明是乎早有预感,因为近期外县来找他祷告的苗民也太多了,树大招风啊!他心里感谢上帝,因为今天他刚好为大平地、哨子嗄的信徒来聚会并施行完洗礼,他的工作可以告一个段落了。想到这里,他此刻反而很镇定,一言不发的起身。很快穿好衣裳,脚刚落地,大兵就来拧他的胳膊,他轻声说:“不用吧,我会跟你们去的!”自己伸出双手给他们带铐子。

毕竟是生离死别啊,他妻子忍不住,跟着出去,一句话还没喊完,当即被大兵迎着胸口一脚。这一脚的力量很惊人,竟把她踢出老远,晕厥在地上……吵醒的村民赶来,黑压压的一片,大部分都是基督徒,他们把她抬进屋,她因为小便失禁衣裤都全湿了。姊妹们赶紧找来衣服给她换上,大家居然大胆一起祷告……过了好一会,才听到“哎哟,我的夫哟……”算是还过魂来,喊胸口痛。她儿子后来回忆说,母亲这胸口痛了一辈子,终身未愈……

黑压压的一片苗民并没有什么过激行为,他们祷告后就散了……

王志明的罪名如下:

其一,帝国主义走狗,死不悔改的间谍,麻痹人民的精神鸦片;

其二,现行反革命;

其三,一贯抵制国家宗教政策;

其四,地主党;

其五,红军长征经过禄丰县时,曾率领一大批地主狗腿子,阻拦红军过路,亲手打死七名红军战士……

全是诬陷之罪,好比批斗会上有人说新教来华传教第一人马礼逊起草《南京条约》基督教是为帝国主义服务一样,马礼逊在之前八年都已经过世;红军长征过境时王志明根本不在禄丰县,何来打死红军一说,更不要说一生爱人如己的他会打死七人。就算抵制国家宗教政策也是迫不得已,维护宪法赋予的信仰自由,哪里是抵制,是在维护宪法的权威。这一切,王志明并不为自己辩护……

一米阳光透过窗上铁栅,在牢房的黑暗包围下落在地上仿佛一道长剑。王志明,过去的五县牧师,今天的“帝国主义间谍走狗”,正佝偻着背,在这亮光之剑与暗影之间来回走动着。他走着,剑光不是伤人的,像是在抚慰他,圣经上说圣灵是一把双刃剑,或许就是这样吧,上帝在圣经旧约里俨然威猛,凡是背弃他的都要剪除干净,复兴圣洁,而到了新约时代,上帝之子耶稣却温柔尤佳,服侍众人,甚至牺牲在十字架上为人类舍命,冰与火,杀戮与怜悯竟然在上帝身上可以完美的合而为一……

王志明人在监牢,思想却是在苗寨的山路上一样,有许多信徒要探访安慰,有许多困难的群众要他去牵头帮扶。

数尺宽的监牢,困着牧师,牧师的场所除了教堂就是乡间的牧场,他怎能被这些困住呢,来回的踱步中,有时意忘了转身,便一头撞在潮湿的乱石尖棱的石墙上。血从他的脸上渗出,他不再觉得疼痛。这时,他猛地跪下来,一双眯缝着的眼睛长久的凝视这束光,上帝关上一扇门,却给了他一米阳光。他干裂的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想要向上帝说什么,不如说是想要喊什么,无声的祷告后,阳光再次被黑夜收回,黑夜与沉默是四年来与他朝夕相处的伙伴。

天空越黑暗,星星越是明亮耀眼,王志明也是这样在黑夜里关久了,心越发明亮起来……

一米阳光再次照进牢房,那样光亮,光照在墙上的血凝成的十字架上,仿佛带着天国的信息,王志明凝视良久,他觉得像是一种召唤,又像一种慰籍。时间在一分一秒中消逝,光线的轨迹移到了他许久没有剃的白须白发上,要不是坐监他已经到了可以在家带孙子享受天伦之乐的年龄了。光线最后从墙壁上了滑出,而他雕塑般屹立着,目送阳光消逝……

个子不高,却神情坚毅,他坚信耶稣的应许:“忍耐到底,终必得救!”

他所有的书籍和财产都被剥夺,一切自由的权利是乎不属于他,他现在是被专政的对象,唯有牢墙上他用血画的十字架是他生活的伴侣,心中夺不去的信仰是他唯一的欣喜依托……

黑夜里,他的心灯明亮起来,苗疆的山川河流他从前所探访经历过的地方都涌到了他的眼前。血凝成的十字架虽然不漂亮,也不像教堂的十字架那样四平八稳,然而在他的眼里,十字交汇的地方,就是他日夜牵挂的洒普山教会,那十字架的四头在他心里代表着禄丰、富民、禄劝、元谋,他魂牵梦系的苗寨。四十年徒步丈量过的地方啊,那是怎样交错的轨迹:这个苗族村的教会情况是这样;那个彝族乡的教会还有那些欠缺;傈僳族、汉族信徒家家庭的需要是怎样,如今他身子不自由,可是那飘渺的思绪是世界上最快的交通工具,一会在这里一会在那里,谁也禁锢不了……长长的黑夜里,他甚至能够清晰地看得见,弟兄姊妹一张张亲切的面孔,透过这个血的十字架向他涌现而来,老的慈眉善目,少的天真活泼,从前的世界好安宁啊,是什么时候失去了这一切的呢?他开始检讨自己的工作,什么时候啊,到底是在什么时候自己的疏忽,还是这一切都来自于抵挡者的攻击,天使来帮助也需要一些时日,等待得胜,等待复兴……

一千五百多个日子了,当他祷告的时候,仿佛有透视眼,顺风耳,能透过这个十字架看见苗疆信徒一切的需要,听见外面的声息;当他被打伤呼吸困难,几乎窒息的时候,有一次他他还看见耶稣基督在透过这个十字架触摸他的胸口,呼吸也就顺畅了,身体虽然受苦,可是灵魂更加的喜乐。在这里可以卸下一切的面具,不用在乎什么,因为也没有人在乎你,这里可以坦坦荡荡的与灵魂对话和思考,黑夜里观看天使唱戏……

他出生在这块土地上。虽然快解放的前夕,曾有机会离开这块地方。他不假思索的拒绝了朋友的好意,他不属于别的地方,不属于异国他乡,他只属于这里。上帝把他安置在洒普山的众民中。他的职责是要牧养上帝的群羊,不仅关心他们的灵魂健康,就是吃喝拉撒睡,能够帮到的,他那样没有帮?大家都缺乏的年代,他们一起向神仰望,信心不灭就有希望……

牧羊人怎能离开羊群,羊群没有了牧羊人的下场将是怎样?一想到这里,他断了离开过苗疆的任何想法,哪怕是一丝逃跑的想法,他都觉得是对牧养工作的亵渎,牧师啊,何其神圣啊,连接着上帝与众民。洒普山是中华西南的一块宝地,他爱何其爱它,并不仅仅因为他出生在这里。在过去六十多年的岁月里,从咿呀学语到传教士手把手的教他苗文、汉文和英语;从他小学毕业到周游五县教书传教;从他羡慕别人音乐上的恩赐到跟到他主持编纂苗文赞美诗;从他小时候看着传教士给苗民打井,到他与教会弟兄一起帮助别人打井,无论是信徒还是不信徒的家庭他们都在帮扶……

四十几个春秋里,教书、传教、牧养、整理保护苗族文化工作他从来没有马虎过,无论在什么岗位上,他的爱心都换做汗水洒在这片土地上。他响应上帝的呼召,要牧养好这里的羊群,用爱心浇灌苗疆的土地。现在他佝偻了,这身体就是劳动者的证明。他从来不抱怨打他的人,别人打他的右脸,他将左脸也转过去任人打,几次运动下来他都还活着,不是他有什么妙法躲避,他不过是逆来顺受,宠辱不惊。但求无愧于良心,无愧于信仰……

他承认他犯过不少的错误,在1950-1956年普遍遭遇大逼迫的时候,他以少数民族代表团副团长的身份被毛主席接见过,有人怀疑他是否放弃了信仰,他知道自己的辩驳是无力的,他是人不是神,谁不会有软弱的时候呢?代表资格不是自己讨要的,能是别人硬塞的,可以拒绝吗?再说,代表可以发表意见建议不是更好吗,对与错误只有上帝才知道?现在这场文革在将来看来应该也是一场错误啊?

他想起人因为自身的有限性收到时间、空间、机遇等诸多的辖制而不能超越,无法回归到人性的真谛上,顺服造物主的美意,他就痛心疾首!尤其是在今天,他不愿意看见信徒与家人因他再受什么牵连,他甚至向神承认自己的软弱无力,求上帝叫这一切早点结束……在大牢里,除了他心中的上帝,他的一切都被剥夺了!他既没有申辩的权利(当然他也不会为自己申辩),他莫须有的五宗罪每一宗都是致命的,足以把他杀上几次……

“你是现行反革命吗?”他问自己,他遵守国家法律,凡事效法耶稣并不争权夺利,他所倡导的价值在“天国”而非在这个看得见的世界上,拥护并顺服政府的各样主张,怎么算是反革命呢?

“不,我现在不是现行反革命,从前我也不是反革命!我把这土地上的儿女像自己的儿女一样看待照顾,我怎么会成为反革命呢?我有人的错误,但我四十五年年来传讲的上帝之道不是造就了乡里和睦吗?社会乱套的根源不在上帝之道乃是人心的败坏,昔日亲密的战友现在打进牛棚,昔日的盟军并肩抗战,现在全被称为‘帝国主义’这合乎情理吗?持守并不危害社会的价值观、信仰观难道也是反革命吗?”他反复的向上帝提出心中的疑问,人世间除了你还有什么可以相信?上帝并没有直接回答,可他并不灰心。他相信上帝永远不会丢弃他的,他跟随上帝六十多年了,是他的恩典伴随左右,他的良心成为他最佳证明。他相信耶稣的教导对于任何国家都是有益的,这个世界不是死去活来的斗争,要和睦只有靠爱才能带来改变……

每当这时,信仰上带来的荣光便照亮了他的身心灵!信仰的人说这是圣灵充满,不信的人觉得这是心理安慰。不管怎样,他对这个世界并没有危害,一个宣传爱的信仰总是给世界带来祝福的!“上帝若许可,我要活着出去,活着可以做很多的事情,活着可以弥补许多的过失。”他常常在黑夜里这么想着……

现在,至从上次被毒打“磨手”后,他已经好几天,没有挨打和被审讯了,他知道该说的他已经说了很多遍,现在等待他的将是要么无罪释放,要么就是上十字架殉道等着他了……说实话,能够好好地活着,谁愿意死去?他虽然留恋这片土地上的人和事,同时寄希望于将来继续生活在这片土地传道,但他也决不准备回避现实的残酷!在他的信仰里,死亡不是人生的结束,相反才是一种永恒的开端!此刻,他亦然成了政府手里的一块烫手山芋,以前不杀他是因为他在苗民当中的威望,现在想杀他也是因为他在苗民当中的威望。只要他活着与他们的“红太阳”思想不一致,虽然他看上去逆来顺受可是他一直不放弃信仰,对待顽固不化的人政府的耐心也是有限的……

突然,“吭啷”一声响,他知道第一道铁门已经被人打开,他转了一下身,不再面对墙上的十字架转了用身体遮住了它,心态平静的迎接将要来的风暴……





再“吭啷”一声响,进来了两个人。

先进来的叫华忠龙,他穿着中山装,看上去约有五十来岁了,文字彬彬的样子,眼睛却极为狡黠,让人琢磨不透。这人解放前的职业很多,最早是端公,苗民越来越多信耶稣后,他面临失业就跟着走私私盐的帮派学贩盐,历代以来政府对于盐业都是归国家管的,私自贩盐是犯了重法的,因此杀头的都有,他算幸运的了,只是入狱做过五年大牢;后来他改贩药材,时运不济,又遇见土匪赔了个光。家乡不敢回了,怕人讨债啊,走投无路之际,遇见革命队伍征兵,他就投奔了部队。因为是苗族的身份,很自然的随解放军回乡。现在认识他的都装着不认识,谁也不敢再提他的旧事,他积极的入了党,现在是掌权派。当年他做端公时最恨讲科学破迷信的传教士,他虽然自身对于鬼神的认识来自于师傅,不过是一份混饭吃的手艺,师傅说祭树神如同树神在,那是一种心态。可是传教士的信仰来势汹汹,一般的自然崇拜根本挡不住这些人,而他们用爱来关心生活的疾苦更是得到了很多人的认同。

不用说,他对王志明仇恨是刻骨的,不仅是因为失业,还有他听说他贩私盐的事是王志明去官府告的秘。此仇不报非君子!现在,从前破除迷信的传教士所教授的徒弟落到了他的手上,正好报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天意啊,报仇的日子来到了。现在他是革委会的红人,掌握了王志明的生死大权。

后进来的那个看上去不满二十的样子,面色红润,仿佛王志明小学毕业时的样子,浑身有一股使不完的劲绷着,天真里夹杂一丝急于求成的鲁莽。他以前叫夏翰墨,不要小看他,文革时因为是“反革命”的后代,没有少挨整,他的父亲也是在那个时候上吊自杀的。而现在,因他敢于提供“反革命”的信息,打人出手又快又狠,很快就得到了革委会主任的赏识,他现在改了这个四旧的名字“翰墨”,包围伟大的东方革命果实,“卫东”,现在追随革委会闹革命。他赞同大家的意见,认定王志明是死不认罪的现行反革命,帝国主义留在中国的定时炸弹。这样的坏分子是不值得同情的,所以他就跟着华忠龙来收拾他!

一老一少搭配正好,年轻的动手,年老的动口,一个白脸,一个黑脸多少坏分子被他们搞定,他们对于死不悔改的基督徒更不会心慈手软的!。

华忠龙知道王志明关在这里后,最爱收拾的就是王志明。上次来,他突发奇想,给王志明上刑,美其名曰:“磨手运动。”因为这双手玷污过毛主席的手,需要研磨,他按住王志明的手,在粗砂纸上磨得鲜血直流也不放松……

现在,他们又出现王志明面前。华忠龙阴阳怪气的说道:“‘王委员’,再让我看看你这双和‘毛委员’握过的手啊,还要不要打磨打磨啊!”王志明的双手还肿着,没有人给他包扎,正发炎呢,肿得像馒头似的。

“上次我倒忘了给你说啦,你晓得不?老子当年是端公,多好的职业啊,托你们基督教的福,改行了,不然也活不到今天,清理会道门时就跟其他端公一起被毙掉了,基督教是我的恩公啊,呵呵呵……”他放肆的笑起来,像极了太监的声音。

“这真是祸兮福兮,祸兮福所倚呀……”那个“呀”拖得长长的。笑容一敛,他立刻换上一脸杀气,迅速的两记耳光,“哐哐”地打在王志明的脸上,嘴里狠狠地嘟哝道:“叫你举报老子贩盐!”

王志明早有思想准备,既不气愤也不反抗,他忍耐着,突然一句《圣经》经文在他脑海闪过:“盐若失了味道,不过丢在路上,任人践踏!”要说这个从前的这个盐贩子,今天的当权派,真是狗咬吕洞宾啊!当年是王志明给他说情才判五年,本来是要杀头的啊!他知道解释是没有用的,坐过五年牢的人,那心啊,是凉凉的刚硬的。王志明可以说出当年的真相,可是他没有,因为即便说了他也不信,他也不要别人以为他软弱,当年救这个人并不图他有什么报答。他低着头,沉默着,没有一丝声响……

华忠龙见他不回答,更加的气愤了,眼睛瞪得像他名字里面的那个“龙”一样,此刻他就是一条可以随意发怒的蛟龙:“耶稣在哪里,叫他现身啊,叫,叫耶稣来救你啊!”像以前做端公“鬼上身”一样,他肆无忌惮的大跳大闹,时不时对王志明恶拳相加,王志明这把年纪怎么经得起他的摧残,坚持不了几下就就瘫倒在地上,毕竟他都六十好几了!

平时出手极快的夏卫东没见过华委员发这么大的火,他迅速踢了王志明两脚算是帮腔了。他并未狠踢,他打过的人太多了,知道王志明这把老骨头经不起多少打了。言语上他仍然恶狠狠的说到:“坏分子,你说毛主席伟大还是耶稣伟大,说!说对了,我跟华委员求下情,让你少遭点罪?”王志明睁开眼睛,稍微抬起了头来,牧者温和的目光落在年轻人这张稚嫩的脸上。他没有怨恨,只有父亲一样的期许。夏卫东仿佛看见了被迫害致死的反动右派文人,他的父亲。他一时手软,愣在那里。王志明苦口婆心的开导他说:“孩子啊,毛主席的确是个伟大的人,解放了全中国,在他的领导下,中国人民确实站起来了啊,我们中国人都开心啊!可是再伟大的他,也是人啊!神与人怎能放在一起比?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耶稣是上帝之子,他是道成肉身的神啊!毛主席是人啊!”夏卫东长在红旗下,不知道神,不知者无畏,他生长的时代是这样的乱,不相信有神,有神为何不管一下,他很快就恢复了常态,父亲是他心中又爱又恨的伤疤,父亲是他的耻辱之源,他已经跟他划清了界限,他不等王志明再说就抢着说:“战无不胜攻无不取的毛泽东思想万岁!你这个反革命就是彻底的反革命,死到临头还死不悔改啊,收起你的反动言论吧!”

“卫东!不要跟他啰嗦了,他死不悔改几十年了,没得救了!”华忠龙瞪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王志明后说到。这个挨打的老人白发苍苍,奄奄一息的垂拉着头,乱糟糟的头发与胡须耷拉着,脸上被刮过两耳光的红印还印在那里,显出一点血色来……

“走吧,华委员,反革命怕是小命不长了,等着哎枪子吧!”夏卫东其实心里已经不想摧残这个老人了,他对华忠龙说。

“走?”华忠龙对夏卫东瞪起血红的眼睛:“这么便宜他呀,上次磨烂了他的手,这次把他的腿打断,他不是说女人是排骨变的吗?今天咱们给他开膛,看看他里面少不少一根排骨!”斯文的他平时藏得太深,今天像个复仇者“哈姆雷特”一样,两只手几下就把王志明薄薄的衣服给扒了个精光。如此瘦弱的背脊骨暴露在他们的眼前,看不见一丝有力量的肉,皮包着骨,皮上很多的瘀伤。瘀伤上又有瘀伤,一层层的伤叠加在一起。他可是牧师啊!在外国那可是受人尊敬的职业,是上帝留在人间的牧者,在很多虔诚人眼里其威望甚至超过总统。

他的肋骨位置确实有很大一个“坑”,夏卫东仔细看了看,平时狠心的他都不忍细看了。“华委员,他排骨位置确实有个坑吭!” 华忠龙不信,奇怪靠近来瞧。王志明左肋上果然有很大一个陷坑,在瘦骨嶙峋下显得格外突出。这个丧心病狂的家伙,他伸出手来在那里掏了掏,看看有些啥,痛得王志明“嗷嗷”直叫。原来他那里受过伤,解放前,他帮助一位汉族村民修房子,搬了一天的木料,实在太累了,没有抱稳被木料轧了一下,不是少了一根,是肋骨被撞断,愈合后变形了留下的伤痕,稍微碰一下都会很痛,怎么经得起华忠龙的龙爪抓啊。

华忠龙给站在旁边,不忍看下去的夏卫东招了一下手,夏卫东以为华委员发了善心要绕过王志明了,就跟着他一起出去了。

华忠龙打着手电在在牢房外找着什么,终于他找到了两节一人多长的树棒槌疙瘩,他叫夏卫东帮他简单的交叉按着。他从后裤兜里摸出来钉子和锤子,很快就钉成了一个粗糙的十字架,跟夏卫东一起抬进了牢房……

天啊,他早有预备!今晚他是有备而来,他用最恶毒的办法来对待一个老人……他们一起动手把瘦巴巴的王志明绑在上面,华忠龙边绑边说:“既然你那么爱耶稣,你就和他一样吧,我今天不钉你,先把你绑上跟你矫正你的‘佝偻病’!”

这是两根松树棒槌啊,上面没有剔除干净,枝桠扎在王志明的背上,扎破了皮,鲜血细细的渗透出来,沿着木头流进了土里……他已经没有力气反抗,他也不打算反抗,痛楚到了麻木的境地,接下来的命运不想做半点的挣扎,只要还剩一口气,他都忍耐着默默的接受着……


耶稣当年存心顺服以至于死,且死在十字架上,这是他的榜样,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这一直在激励着他,顺服、顺服、再顺服,忍耐到底,终必得救……




天渐渐亮了,那一米阳光再次照进了牢房。

阳光照在王志明的脸上,他那张伤痕累累的脸已经浮肿了,一晚上在冰冷又潮湿的地上不能动,手臂也乌青得厉害,他已经有些恍惚了。整个晚上一会是苗族的树神呼啸,一会是汉族的水陆道场,一会似乎有天使吹号……他感觉到了生命快到尽头了,各路神仙是乎都在想召唤他的灵魂。可是他还不想这样死去,弟兄姊妹可好,孩子们怎样了,上次家里送来的衣服下摆掉了线,滚边里面苗文“荣、大、二、四、抓”几个字鬼画桃符般扎染在图案之间,像是一种图案,他明白那是他的大儿子子荣、他的大姐、二姨子、四姨子都被抓了。他们不过是在家里聚会时的帮手煮煮饭,收拾屋子一类的打杂,他的亲人啊,要是这都犯法被抓,这个社会太乱套了,老百姓的自由生活在哪里啊……

云贵高原虽然在南方,毕竟还是冬天了,冬风带着刺骨的寒冰,透过高墙,透过铁窗,透过地板和那个粗糙的十字架,传给你了这个传讲耶稣福音的牧师。经过一夜的捆绑与冷冻,他的脸色黑得吓人,肚子还在一鼓一鼓的呼吸着,证明僵硬之下,他还活着。平躺的十字架上还有一个活着的生命。

阳光刺激了他的视网膜,他微微睁开眼,想爬起来,想掀掉他背上的十字架重负,可是他浑身麻木,也没有人帮手。

阳光再次退出了牢房,消失在大地的尽头。黑暗里传出了一声声悲惨的呻吟……谁来救救这个人吧!他虽然信奉基督教,可他毕竟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基本的人权在哪里呢,人人生而平等啊,信仰不是自由的吗?

可是,谁来救他呢?

他的那些弟兄姊妹此时远在苗寨,同样失去了随意走动的自由,根本不能被许可来探访他,何况也无什么绝世武功,想冒险来救他也不能飞檐走壁。那么法律呢?在那个年代的中国“法律”哪有“红头文件”“最高指示”厉害,法律现在革委会面前就是一纸空文!现在,一切属于人民的权利都集中在了革委会的手上。他们现在既代表立法的人大,又代表行政的政府。他们这群人是时代的风云人物,文革的暴风雨刚刚开始,他们就展露出了头角,跟随红卫兵在这场革命的前列冲锋陷阵。他们所到之处,牛鬼蛇神就不用说了,吓都吓死过人……

高墙之内,谁能救他给他平安呢?

突然,“吭啷”一声响,再“吭啷”一声响过后,一道眩目的手电光首先照在十字架上,然后又移到了那张垂死之人的脸上。

“作孽啊!真是造孽啊!”这人禁不止感叹了一句……

他很快解开绳子,把奄奄一息的王志明抱起来,轻轻地平放在床上,那黑漆漆的被子垫在他的背后。

他轻轻的摇了摇王志明的身体:“王老师、王老师、王老师……”

这个“救人天使”是谁呢?

他现在是革委会副主任,原来是个小学老师,他既是王志明教过的学生,也是王志明后来的同事,再后来做过一届管教育的领导,文革开始就受到第一波冲击,现在却又翻了身,成为掌权者幕僚。当造反派内斗的时候,他看准了时机,投靠了后来胜利的那一方,完美的翻身后很少人知道他的过去。

不要奇怪。他,韦笑天相信人定胜天的毛泽东思想,虽然小时候也跟随过王志明老师唱赞美诗,可是现在,《帝国主义的走狗——王志明》和《王志明——将要颠覆社会主义的定时炸弹》等大字报就是出自他的手。他真是上帝派来的天使,救王志明的吗?

不管他有什么目的,要不是他,王志明肯定熬不过这一夜……

当韦笑天把王志明抱上床后,他一直在喊醒“王老师”。他这样叫了好一阵后,王志明慢慢睁开了眼睛。当他看见救他的人居然是韦笑天时,他是相当的吃惊了。四肢的麻酸,使他无法集中精神来思考。他又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喘息着,从那两片没有血色的嘴唇里吐出来;“笑天,你怎么来了,谢谢你给我松绑啊!”
  “我是来看王老师的,白天听华忠龙在办公室鼓吹给你上刑的事,我的心啊,像被抓了几抓的痛啊,现在天黑了,我来看看你怎么了!”韦笑天连忙接应着说。似乎王志明的痛苦让他想起了小时候见过的耶稣受难画像,他脸上的表情也的确是真的痛苦,他的眉头紧锁,像是对王志明,也像是自言自语说:“他妈的,华忠龙简直不是人嘛,把人打成这个样子了还活生生的绑在木架上不能动弹!中央不是再三说,要‘文斗’不要‘武斗’,斗一下思想改造了都是好人,怎么能随意残害人身体呢?”

“谢谢你……给我松绑啊……笑……天……你来……干什么来了……”王志明仍然闭着眼睛,喘息着问,声音好像蚊子叫那样细细的。韦笑天躬下身子,脸几乎凑到王志明的脸上,想到王志明此时这么痛苦就说开了:“王老师啊!我是来给你道喜的,这对你来说,可真是个特大喜讯!你要感谢‘主’啊,不对是感谢‘主任’。你听我说,你千万不要激动过头了哈,你听我给你慢慢说!”他眉宇间的紧缩表情也随之散开,右手上去撩了一下刚才帮王志明时掉下来的头发。他见王志明还是那样奄奄一息的样子,并没有什么激动的表情。他就只好接着说:“实话跟你说吧,我们得到情报:洒普山苗寨那边最近不太安宁了,有人传说要在今年的圣诞节起事来救你,甚至周围几个县的基督徒都有肯能参加……你知道你们苗民的个性,不仅随身带着刀,成年人都有‘土枪’随身的,要是真的集结起来,到县里闹出个啥事,‘子弹不长眼睛’,县里武装部有的是‘武器’也不怕他们,怕是又要流血了……事情都是因为你迟迟不放弃基督教,给了那些人希望……事情因你而起,革委会希望你出面写封信劝一下他们……要是你能带个头,不信耶稣了,他们找不到领袖自己就会散了。大家相安无事,你也算立了功,政府会考虑给你恢复自由的,你从前是政协委员不会不理会老百姓的死活吧?”

王志明被绑了差不多一昼夜,全身的骨头像散了架一样,现在,送了绑,麻木感逐渐在散去,痛苦感就更加清晰。他虽然闭着眼睛听着,他在思考,他用他祷告的意志力强压住疼痛。从他闭着眼睛的脸上可以看出来,他是在认真听着韦笑天的说话。韦笑天看见,他的话还说完,王志明的脸上早就露出过一丝欣慰之喜。王志明啊!你这个顽固的帝国主义走狗,四年来的刑罚大概是受够吧,现在老百姓要闹事,正好给你解围了,真的为身体少受罪而放弃虚无的基督教了吧!毕竟是人嘛,血肉之躯,谁不想自由呢?能不高兴不?

韦笑天说完的空隙,故意留下些思考的时间给王志明,王志明已经睁开眼睛,仍然带着笑意,喘息着回应道:“笑天啊,你是了解基督教教义的啊,说句良心话,小时候信徒对你家的帮助还少吗?你不会像他们以为‘耶稣’是跟‘毛主席’抢功劳吧?……我不相信苗民会因为我而要来闹事,都四年多了,要来要来早就来了……至于我信基督教,那本是信仰自由的事,那是灵魂上的事情,想改造也改造不了啊!……洒普山在基督教到来后的变化,我这六十几年的生命可以见证,‘耶稣’没有亏待过我,也没有亏待洒普山这块土地……笑天啊,我从来就没有怪过你,我和你一样我们在主的面前都是‘罪人’,‘凡活着没有一个是义的’,你今天还救了我,扶我起来,我们一起来上帝面前‘认罪悔改’,主他一定会‘饶恕’我们的!”

“我?……我和你祷告悔改?……王老师啊王老师,你是不是老糊涂了,识时务者为俊杰,要不是看在你当年教我识字读书,我才不会冒着险来看你呢,基督教是有好处不少,那没错,但是现在是‘毒草’,你还想用‘毒草’来毒害我啊,都什么时候了,保命要紧,你先叫耶稣来救救你吧!”韦笑天一面用平常那那个善辩的口气回答着,一面他内心深处若有所思,王志明的话其实他是听进去了的,一个垂死的老人,不计较出卖他的“犹大”已经够宽宏大量了,还要与他一起来到上帝的面前悔改认罪,人世间没有比这个更大的善了……他的灵魂仿佛被扎了一下,他有意避开王志明的目光……这样一个‘不记仇恨’的人所信仰的难道真的是毒草,他也曾都向耶稣悔改过,可是耶稣在哪里呢,回答他的都是无尽的沉默……王志明都被关四年多了,他怎么不把王志明给救出牢房呢?……

想到这里,韦笑天说:“王老师啊,这是个机会,你只要愿意表面上脱离基督教,你内心深处的立场没人管你!只要你公开站到我们革委会一个立场,苗民很敬重你,他们自然会跟着转变……”王志明听着这些话,心里完全明白了韦笑天今天来的用意,也明白了叫他脱离基督教写“悔过书”的目的,他脸上的表情严肃起来。他强忍着疼痛,把上身竖高了一些,问:“笑天啊,你不是自己要来看我的吧,是政府派你来‘招安’的吧?”
  “当然是革委会委托我来通知你的!主任看中我们从前的师生关系,要不我怎能进来呢?王老师啊,只要你书面承认放弃基督教,相信无神论,苗民不会闹事,大家都好?”韦笑天追问。
  王志明的回答:“心口不一是耶和华所憎恨的,你回政府的话吧,苗民是不会动乱的,政府不放心,要我出面安慰苗民的信,我可以写。但是脱离基督教的‘悔过书’我是不会写的!”

“为什么这么坚持呢?”

“我是耶稣的门徒,是按立的五个县的牧者!我要对苗区的基督徒群众负责,带好头。我们信仰上帝那可是宪法赋予的人权,爱这个国家是不分信仰的,我最痛心的不是身陷大牢随时会死去,我最痛心的是人间造神引发的乱,现在的乱上加乱,一切都乱了套,老百姓还怎样安居乐业?”王志明几乎是一口气说完这些话,然后垂下头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苍白脸上,汗珠一串跟着一串滚落下来,滴在了瘦弱的胸脯上。他最后抬起头,对着呆如木鸡的韦笑天说:“笑天,你刚硬的心还没打开,你真要悔改,来到上帝的面前,凭着良心,基督徒在苗区做过什么坏事吗?你先给他们回话去吧!”他闭上眼睛,头无力地歪靠在了被卷上。

“不必回话了!我们都来了!”门外传来一声苍老的话音。

接着,有两个人一前一后从门外进来了。





来者何人?革委会主任王大发,他现在是这里名副其实的“大王法”了,手掌各类反动分子的生杀大权。凡事不弃暗投明的,轻者坐牢,重者就要杀、杀、杀……

与王大发一起进来的不用说都知道是他的跟随者,给王志明上刑的那个华忠龙。二位到来,韦笑天松了一口气,他不必去回这尴尬的信了。

华忠龙说到:“王志明啊,王志明,你这个顽固的反动分子!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一晚上还没有背够,还想背十字架挠痒痒是不?教你写你就写,少废话!这是政府给你的机会,听从政府的就是活路,不听从就是死路一条!看在你是少数民族的份上,政府宽大处理,只要你承诺放弃信仰,对你从前的反革命行径既往不咎!”

虚弱的王志明知道该了断的时候到了:“五六年毛主席接见过我,他拉着我的手,表扬了我几十年在苗族地区的工作!”他伸出了那双被磨过的肿手给大家看,就是因为被毛主席拉过握过才被磨得这么惨。特接着说:“我就不相信毛主席亲自说过的话不算数了‘只要是真心拥护共产党的领导,各民族的信仰,共产党人从来都是尊重的’……现在的苗区个个出来搞阶级斗争,一切都上纲上线,谁还有心思生产生活,眼下还解决不了吃饱饭的问题,真不该舍本逐末在信仰什么上纠缠不清啊……要说表态,该表态的我在解放前、解放后,在毛主席面前我的态度都是一样的,我早就表过态了,我尊重在上掌权的领导这个世界,我的信仰不和这世界上的人抵触,凯撒的归凯撒管,上帝的物还给上帝……”

王大发看出了这个耶教分子信仰上的坚决,要不是意识形态的不一致,他真的仿佛《红岩》中的江姐一样坚强,四年多来,不管你说再多,他的回答都是一样的,更多的时候他是不吭声,逆来顺受的样子。现在要过年了,按照往年的规矩,要杀一两个反革命分子来威慑不法分子,这两天正在讨论今年杀谁。他心里一下有了主意说:“王大牧师,你的态度和立场政府是知道的,既然如此,告苗民的信和悔过书你都不必写了,伟大的无处产阶级专政下是不惧怕反动分子破坏,强大的社会主义政权不担心有人来挑战,要是‘耶诞’真有人敢闹事,政府一定叫他完蛋!看是鸟枪厉害还是机枪厉害,等着吧!不跟政府合作的人,下场是可悲的!从前我们用你的时候可以起用你,现在你已经成为革命的阻拦,我们随时可以将你从革命队伍里清理出去,你们想抱帝国主义的大腿是吧!去你们的天堂抱吧!”

王志明结果这话,回应道:“美国尼克松总统不是来中国,访过华了吗?中美不是要正式建交了吗?不能把眼光放远一点吗……”

王志明还想说点什么,已经没有人听他的了,只听见“哐啷”一声,王大发他们已经离开牢房,再“哐啷”一声,这无尽的黑夜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面对沉默……


十一

沉默啊,沉默!上帝啊,你在哪里啊?

经过几十年的传教,解放前,洒普山的多数苗民都信仰耶稣。解放后,政策变幻不定,他们在教堂的聚会也是聚聚停停,更多的时间是在家里祷告,偶尔与信徒交流一下偷偷一起祷告。最近四年来环境所迫,表面上完全停止聚会了,实则日夜祷告求上帝的声音并没有停歇,他们都渴慕的盼望上帝早日把他们的牧者还给他们。四年来肉眼凡胎所不能见的上帝似乎并没有什么启示,圣经之类的书籍早就被红卫兵收缴来烧掉,化作尘灰散尽了……现在他们虽然偶尔仍有断断续续的聚会,可是手里没有《圣经》,只有以前熟悉经文的信徒,默写出来其中的部分经文。以前有的时候不觉得,现在没有了倍加珍惜,在使用过后,他们冒着危险东躲西藏。这样的日子里,若是一经发现,持有者就会跟王志明一样的命运。各地被捕的教会领袖很多,听说上海有个大名鼎鼎的倪柝声牧师,被关在监牢里直到病死也没有能放出来……

上帝啊,我们要你的仆人,我们要听王牧师的讲道,我们要有正常的教会团契生活!可是回答他们的依旧是无尽的沉默……

是的,很有名望的基督教学者传道人倪柝声名声在外尚且没能活着离开牢房,而王志明牧师的影响主要在边陲苗区,更准确来说就是洒普山周围的禄丰、禄劝、富民、武定、元谋五县一带。比起倪柝声世界性的的影响来说,他只能算是个土生土长的农村传道人了。倪柝声生于一九零三年,一九二二年成为基督徒,三十年代他曾到欧洲北美、欧洲访问,在那里讲道演说,后来他的信息被人们收集整理出书,四十年代晚期,他成为最具影响力的中国基督徒作者、宣道者和教会建立者。一九五二年,由于信仰的关系,倪柝声和许多的基督徒领袖坐监,一直未被释放……六七十年代,他的著作在欧美广为流传,全球销售过一百万本……一九七二年,倪柝声牧师死于安徽广德县白茅岭监狱,去世前藏在枕头下面的留言:“基督是神的儿子,为人赎罪而死,三日复活,这是宇宙最大的事实,我信基督而死。倪柝声”这些表明他对他所信仰的神忠信至终……

基督徒在中国的命运是不分城乡的,无论大城市还是边远山区,他们受的冲击遭遇的命运是相似的。倪柝声病故都不能离开牢狱的命运似乎是一个预表。王志明牧师解放初期,因为是少数民族的原因,新政权的冲击还相对小些,期间有过短暂的政治荣辱,起起落落……现在他身陷大牢,同倪柝声等大城市的教牧同工一样,活着走出监狱的希望更加的渺茫……

沉默啊,沉默!上帝啊,你在哪里啊?

难道要如同以色列在埃及一样,你要沉默四百年……


十二

骁勇善战的苗民是那么的爱自己的领袖,历史上披着兽皮、扛着藤甲盾牌的苗兵去了哪里?王志明救是不救成了摆在洒普山苗民眼前的一个坎,救无疑是鸡蛋碰石头,打猎的鸟枪怎么跟军队拼。就算侥幸能救出来了,神州之大也没有可以藏身之处。这次史无前例的大浩劫之下,刘少奇、彭德怀、贺龙、陈毅等个个是大人物致死都跑不脱,你一个王志明还能往哪里跑哪里躲?若是拯救失败,那可是关系到民族矛盾激化的大事件啊……

昔日悄悄聚会的山洞里,救还是不救,怎么个救法正在激烈的讨论着。王志明不在的这些日子,他的儿子王子胜自然挑起父亲没能完成的责任,他现在是洒普山新一代的教会领头人。作为儿子,谁不想自己的父亲少遭点罪,谁不想自己的父亲健康快乐?四年多的日子怎样过来的,难道他还不清楚,除了父亲被抓,留给这个家庭的苦难还少吗?走在街上,那些所谓的革命战士会无缘无故踢你两脚,别说还了,看都不敢看一眼,只有默然低头的份,不仅如此,他们还会说:“你老子信上帝,那么坏,你咋个还不同他划清界线?”见你不吭声,不明真相的群众知道是“帝国主义走狗”的后代,也来凑热闹“上帝不是人民救星,只有毛主席、共产党才是人民救星,你们信上帝还是信毛主席、共产党?”上次去监狱给父亲送衣服,那看守的也不放过讥笑着说:“你老子是上帝的走狗,为啥还要送衣服呢?上帝和狗都是不穿衣服的。”夹着尾巴做人都不行!他也有过疑惑,《圣经》上说,跟随耶稣的人都是光明之子,是神的王子公主,咋个到了中国,到了这共和国时代就成了超级反动的人呢?基督教导的我们与世无争,所传讲的是爱而不是仇恨,这个世界咋个就容不下呢?父亲一生爱人如己,不说多大的功劳,就是教了几千苗民孩子学习知识扫盲,难道这还做错了吗?他可是牧师啊,牧师讲道给信徒听,难道错了吗,不是他的本职工作吗?

耶诞的日子近了,就是“圣诞节”快来了,在洒普山周围王子胜还偷偷摸摸组织聚会迎接耶稣降生的纪念。今年和往年一样,在没有信仰自由的地方,彼此安慰劝勉的场面相当的感人。大家都压低着声息,在黑暗的山洞里,赞美救主的降生……可是其他四个县的信徒听说四年都没有牧养,几次偷偷聚会又被抓被整,是乎沉默下去消散了……最近怎么会听说他们想在圣诞节救出父亲来呢……从革委会的熟人那里传出口风今年年前要杀的那个人是父亲王志明……怪不得,许多当年一起追随耶稣的信徒已经按耐不住了,想要跟政府争个鱼死网破,救出父亲来,逃到深山去……耶稣面对要上的十字架没有退缩逃跑,在彼得拿出刀削了官差的耳朵后,耶稣还叫彼得放下刀。父亲也不会逃跑的,他不主张流血冲突,他一直主张的是效法耶稣,顺服在上掌权的,就是因为信仰丧失性命,那也只有顺服的一条路可以走……基督徒绝不能像《水浒传》里面那些绿林好汉那样去劫牢房,那既不符合耶稣的教导还会造成基督徒遭受更大的罪过……

想到这里,王子胜就极力安慰劝勉弟兄姊妹,最好的方法就是祷告了。父亲已经置身死于肚外,就一切交给上帝吧,降福的是上帝,要收回的也是上帝,信上帝的人只能听从上帝的吩咐……

王子胜带头跪下来,黑漆漆的山洞里,谁也看不见谁,只有微弱的哭诉声虽然微小却坚定而恳切“主啊!怜悯的主啊!求你开恩怜悯你的仆人王志明吧!前面有刑场为他预备,求你使他刚强,求你使我们还可以与他活着的时候见面!主啊!阴间无人记念你,求你保守众人的心胜过一切,叫洒普山乃至全中国的基督徒能够照你的教导行,打右脸把左脸也伸给他……”

随着风,黑夜里传来了呜呜的低泣声,凡听见的没有不落泪的……



十三

整个洒普山在这个圣诞节没有什么响动,一切都平平安安的样子。周围那几个县也没有什么行动,毕竟跟耶稣被抓前一样,门徒四散了,王志明已经被抓了四年多了,要过激行动早就发生了,时间是虽好的武器,可以磨掉很多人的斗志,可以改变人,然而对于王志明来说好像是不管用的,他相信圣经说的,“主看千年如一日”,基督徒信仰上帝后是“出死入生”有了永恒的生命的信仰观深入骨髓,这四年多增加的只是从前的黑发人变成了满头白发的枯瘦囚徒。消瘦的身体虽然取代了从前壮实的身躯。那有何妨呢?岂不知白发是老年人的荣耀吗?不是要刻苦己心舍己效法耶稣吗?白发和消瘦都不能夺走信徒爱上帝的心,求上帝带领前路,该喝的苦杯不能撤走。王志明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还想与弟兄姊妹和家人见见面,四年多了,睁眼闭眼除了那一米阳光就是无尽的黑暗,王志明心里向着耶稣呼求:“主啊,熬炼我的肺腑心肠可以,求你叫我上十字架前与他们到个别,问个安……”

事实证明,圣诞前后,这一群基督徒的心思几乎都是一样的,传说的暴动就和他们的罪名一样是莫须有的。

他们心中存有的就是一味的顺服,所求的也只是些朴素的愿望,苍天有眼,苍天上若有上帝,也一定被他们的爱打动,给他们团聚的机会,再大的暴风雨也会结束,云上始终有太阳照耀,公道自在人心,天理存于浩然正气之中,浩气必然胜过浊气,迷离乱相必然迎来拨乱反正的一天……

黎明前的黑暗是最黑的,如同耶稣必须上十字架被钉死才能显出上帝的权柄来一样,王志明迎来自己的十字架,他殉道的时候到了……

一九七三年十二月二十九日这一天来临了,对于一般人来讲只是普普通通的日子,然而对于王志明来说这是他生命的尽头了……

王志明要杀头的消息一直在流传着,直到杀头的前一天,民兵才来到洒普山苗寨通知到他的家庭。这晴天霹雳又仿佛意料之中,四年多日夜的祈祷,等来的是杀头的消息。不过他们早有预感,自从王志明被抓,所有知道消息的基督徒都在为他祷告,天天祷告,是有感应的,对上不上十字架是有感应的,对文化大革命发生的前前后后是有感应的……这对有信仰的人来说这是“灵里相通”,就是一般没信仰的也知道天人感应的,母子连心、父子连心的道理。

“心灵感应”是科学也无法给出个所以然圆满答案的事情……

王志明临刑前民兵来家里宣布:政府临时决定允许你们与王志明见上一面!基督徒说这是上帝听了他们的祷告后的回应;政府说“罪大恶极又死不悔改的反革命分子”王志明是不允许同亲属见面的,可是考虑到,王志明是少数民族,出于“革命的人道主义”,还是特别批准见最后一面……

这有什么关系呢,同样的事情我们可以从不同的面来解释,是乎都很有道理,对于王志明一家来说最重要的是在这不幸的事件中,他们还能与他见上最后的一面,当然要感谢上帝……

王子胜带着一家人十几口,下了山路,又走公路,从天不亮走到太阳偏西才走到武定县城。一路上虽然疲惫,但是全家人都很激动,老老少少没人喊累。他们到了看守所,少不了被接待的奚落一番并被警告见面要有革命立场不能与王志明同流合污。大家只能听着,其实也是耳边风,迫不及待要见亲人的心胜过一切的拦阻,再经过几道关卡,每进一道门就发出“哐啷”的铁门撞击声,想想王志明被关在这里四年之久,真叫人心碎……

“哐啷”一声,再“哐啷”一声。王志明往常被上刑的声音今天成了盼望的声响,他已经知道自己将在夜色之后走向刑场,虽然自己有求生的欲望,然而上帝最后的安排是走向十字架,自己并不想躲避了,该来的始终要来,临行前能与家人见面就是一种“恩典”了,这真是上帝赐下的恩典啊!

当一家人看见朝思暮想的家长时,全部哭得稀里哗啦的……

从前那个讨乡民喜欢的儒雅牧师;从前跟毛主席握过手,穿着长衫出入政协会议,在会上踊跃发言的政协委员;从前印象里那个副健康的身板,爽朗的笑声的六旬老者,谁也没法想象,四年的牢狱生活带来的改变实在太大,谁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现在熬成了零落稀疏的白发苍苍,常年不洗打着卷贴在头上,身子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一挪步子,就听见“唏哩哗啦”响……他的脚杆都打飘啊!那脚镣手铐啊,几年都没有怎么取过,取下时也是为了方便用刑,手腕脚腕伤口结了痂,又被磨着化了脓,虽然这次见面还稍微有人给洗过穿戴整齐,可是伤口的恶臭还飘在牢房,政府的人也不忌讳什么,这样叫可是那副容颜怎么也不能和印象中的他对上号,全家人刚刚哭出声就被“不准哭”喝停,十几口人只好顺从掌权者,忍住泪水在眼圈里打圈,无声的淌着……

“狗崽子这么多啊,来了这么多,咋个说话?你先说?还是你先说?快点,时间有限哦!”里面的看守吼道。

王志明的妻子对他点点头:“你能讲,以前都是你讲,我们听你的。”

王志明会意的笑了,既然时间有限,作为家长又是牧长的他,牧师的威严转瞬间充满了他的脸上,由于忌讳谈耶稣,他只能委婉的讲:“我已经改造不好了,如今的下场是咎由自取,所以,你们不要学我,要听‘上面’的安排。”

在场的公安不懂暗喻,以为“上面”的指的是政府安排;基督徒都知道当然这个“上面”指的是“上帝”的安排,成就上帝的旨意。政府中其实也有一些人是信仰基督教的,只是迫于形势隐藏了,他们当中也有放弃信仰的,然而此时被这一家人的生离死别感染,也没有人检举说穿……

王志明接着说:“你们要积极劳动,让自己有饭吃,有衣穿!”身体实在虚弱,又由于激动,他稍稍喘息了口气:“你们在各方面都要讲究卫生,使自己身体健康,不生疾病。”

王子胜深深的领会了父亲的用意:这话那么熟悉,那么温暖,从旧社会到新社会,父亲一直都在说,父亲之前的爷爷,爷爷之前的外国传教士牧师也一直在说……这话一方面是鼓励自食其力,讲究卫生,“有衣有食就当知足”;另外一方面是在信仰上扎根才能站得稳,健康的身心灵,面对各种试探都能站得稳啊……

王子胜含着泪说:“爸爸呀,我们会听‘上面’的安排!可是家里那么多娃娃等着你养育,你改造不好,娃娃们就等不着了啊!”他的意思也是个隐喻,“娃娃们”当然暗指那些基督教民,这个意思是:爸爸啊,上帝安排你做牧师,做教会的领袖,你可晓得多少羊群等着牧羊人归去?王志明默然,大家都低低的抽泣,由于环境的特殊,他们又不能抱头哭一场,那个忍耐啊,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转,溢出来的挂在脸上,也没有人擦,任泪水在脸上淌着……

女儿接着说:“爸爸呀,到了这一步,我只是舍不得你的子拜!”子拜就是苗话“子弹”,意思是子弹明天就要穿过去,眼睁睁看着父亲无罪之身被枪毙,我舍不得啊……

她说不下去了,却没有料到,这句含糊的混话,大家都听懂了。四周鸦雀无声,在场的人保组、公安局和端枪的大兵们都埋起了脑壳。人世间最大的悲哀莫过于迫于形势将无罪之人无奈的送上刑场,同类相残,相煎何太急……

“这个无罪的人啊,不得不死掉!”

王志明的妻子颤抖的双手从怀里的衣兜里摸出来六个鸡蛋,走了一天的路但是鸡蛋还是温热的,那是她的体温在强忍住胸口当年被踢的疼痛,护着,这是她给他预备的“最后的晚餐”了,耶稣基督与十二门徒在最后的晚餐上话别的场景被大画家达芬奇的双手创作在油画《最后的晚餐》上,那哀伤的神情感染了世界几百年,今天成为了人类文化艺术领域的一幅名作,既是展现基督的完美品性也是告诫后辈不能做卖主的“犹大”。现在这一家子最后的道别就是历史悲剧的重演,快两千年了,殉道者的血还要流多久……

她今天与丈夫见面心口更加的痛了,痛定思痛啊!从被抓到现在,多少个日夜不能安眠,一家人失去了主心骨她担当了多少责任,又承受了多少孤单,无数次的祷告换来今天最后的道别……眼泪已经止不住了,用袖口抹了一下脸,接着说:“我是你的女人,没有公话,这些鸡蛋已经煮熟了,你收着吧。”公话就是说我的心意你是明白的,我跟你是一心的,我支持你,这里就不明说了,可见往日夫妻何其恩爱有加,心有灵犀。

王志明还带着手铐,他叉开流血的手掌,他打量着爱妻,这个上帝赐给他,与他一起并肩四十年的女人四年不见,如今已经苍老了很多,他很内疚也很欣慰,千万话语不知道挑那句来讲,他上下左右轻轻的在爱妻的身上拍了拍,意思不言而喻,这形体的语言饱含了爱与无奈啊,然后接过三个余着体温的熟鸡蛋,再还给了她三个塞在她的手里,六个鸡蛋两双手紧紧的在一起……

这真是无奈中的智慧,永诀面前,分出两个三位一体(基督教对上帝的认识是:圣父、圣子、圣灵,一而三,三而一,三位一体之说)。鸡蛋吃进肚里以后将是两个世界的人,如同伟大的哲学家苏格拉底临终前的箴言:动身的时刻到了,我们各走各的路,我去死,你们去活,何者为佳,唯有上帝知道……

这不是小说也不是戏剧,这是真实的场景啊,生与死就要永别,公安怕时间久了场面不好控制,就叫大兵过来将王志明与亲属隔开。办案人员毕竟也是人,这样的场景难免有些激动,哆嗦着拿出一张文件大声宣布:“王志明已经被判死刑,定于明天公审公决,尸体将由政府处理,亲属不得过问……”

亲属们大吃一惊,不知道为何连遗体都不准收,再三请求之下,他才解释大声宣布:“现行反革命王志明,死有余辜,革命群众强烈要求,用炸药将尸体彻底销毁,所以,不准许亲属去大会现场!”

这个消息无异于炸弹扔来,亲属们激动了起来,有公安吼了句:“这里就是看守所,再吵闹全部拘留!”

吼声很大,一大家人这下子像是被吓着了,安静下来,男女老少拥在他面前,求政府“手下留情”啊,求你们让我们收尸,我们保证不立墓碑,保证不弄任何显眼的标志,绝不给社会造成丝毫不良的影响……

他摇摇头,他其实就是个传声筒,做不了主:“哪个晓得你们会利用死人搞啥子名堂?苗族历来是宗教迷信的重灾区,你们收了尸,过几天说他像‘耶稣’一样复活了,那还得了!”

公安不再作解释,示意大兵押走了王志明。王志明并未反抗,低下头跟着,“唏哩哗啦”的镣铐声拖得老长老长……

家属激动了,就算被拘留也不管了,坚持要收尸。公安人员一下子火了,并不拘留,而是让大兵硬是连推代嚷,把他们赶出了监狱。没有办法,没有讲理的地方,作为基督徒,他们的价值观决定了要顺服掌权者,只能含着悲痛回到村子……



十四

天已经黑透了,苗寨的信徒大部分没有回家吃饭而是在公路边等待着,几十号人站在公路边盼望着、等待着……终于看见了老老少少的一家子心事重重的回来了。当听说明天不仅要枪毙,还要“炸尸”大家又仿佛回到了到底要不要救王志明的时候,有个年轻人说:“跟他们拼了,欺人太甚了!”王子胜立即制止了这种激烈的言论说到:“父亲刚才交代了我,告诉大家要听‘上面’的安排。就是上帝的安排,天堂有不朽的冠冕,我们不能上了魔鬼撒旦的当,去跟政府作对血拼,那样父亲就白白的死了啊!”

大家见领头的王子胜这么说,一时也没有了主意,人群里“呜呜”声此起彼伏……有信徒说:“今晚到明天,我们全部不吃饭,我们禁食祷告,求主耶稣上帝制止毁尸灭迹的革命行动!”

洒普山啊,祷告的圣山啊,虽然外部环境恶劣,然而那一夜没有人理会这些,信徒家庭都在开声祷告,为了信仰可以性命不顾的王志明牧师是他们的榜样,耶稣上十字架是他们的榜样:“人若不背上自己的十字架来跟随我的,不配做我的门徒!”这是怎样一群人,留下来的,他们紧紧的抱着这一家人,轮流用想得起的《圣经》上的言语在安慰这一家人,先前的哭声渐渐为赞美主“哈利路亚”及“阿们”代替,黑夜里的哭声散尽,黎明的时候化作欢呼赞美声……

“一宿虽有哭泣,早晨必将欢呼……忧伤痛悔的灵,他必不轻看……”一群基督徒用自己的方式,看待他们的领袖将要被杀害,不信的人所真是愚昧啊,他们哪里晓得这是信仰的奥妙,生命中的一切得失全然不在乎,在乎的是上帝的带领……他们感受到的真实,必然有他们的道理……耶稣爱好和平,给他们留下了效法的样式……他们形同待宰的羔羊,并不挣扎……



监狱里,王志明同样摩挲着墙上自己鲜血画出的那个十字架:“主啊!你被卖的那一夜在客西马尼园子里,你是何等的坚强,你的汗珠如血滴在地上!主啊,效法你的日子来了,不是仆人不顾念自己的性命,乃是你的许可,你若是不许可一根头发也不会掉在地上。求你差遣天使接仆人到你的荣耀里,与你同在!求你保守洒普山的子民不要因我的丧命而跌倒,叫他们刚强壮胆、不要惧怕,响应你的呼召,一个王志明倒下了,还有万个跟随者起来效法基督,我和我的一家既然以你为我们一家的神,我的后代也浇奠在你的宝座前,听你的差遣,求你刚强子荣、子华、子民,刚强一大家人,子子孙孙,荣神益人……至于我的这身皮囊,炸就炸吧,不过是出于尘土将归于尘土,求你饶恕那些决定枪毙我的人,正如你饶恕当年钉你十字架的人一样,因为他们所作的他们并不晓得……

何其争战的夜晚,似乎是得了上帝的安慰,苗寨里、监狱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平安临到,去睡觉的在那一夜,梦都没有做一个,绷了四点多的神经是乎松懈了下来;守望的在那一夜,不停地祷告赞美耶稣,感受上帝同在的安慰:我永不撇弃你,也不丢掉你……


十五

一大早,大队突然来民兵通知王子胜:赶紧准备马车,赶到武定县第一中学大操场参加万人大会,拖反革命分子的尸体回家……

王子胜激动的告诉家人,告诉信徒并不忌讳民兵:“真是感谢主啊!感谢主啊!”

山区的马车很忙,平时不预约是很难借到的,更别说用来运尸体了,迷信的人认为晦气。可是这天,是乎有神助,十分顺利,马车的主人似乎专门预备好了似的,昨天白天给马儿钉了新掌,夜里用水把马车擦得干干净净的,马儿吃得饱饱的,跑起来又快又稳……王子胜坐在马车上,哼着赞美诗,哪里像是给父亲收尸的儿子,倒像是去做礼拜,赞美上帝的基督徒……

的确是万人大会啊,那个拥挤啊,那个口号哦,那个红旗招展啊,好像稀饭开了锅……人脑壳就像田里开花的稻子,密密麻麻数不胜数,平时人烟稀少的少数民族县,一下子全国人民都赶来的味道,当时一起受审的连王志明有七人,都是各样罪行的阶级敌人,除了王志明是死刑,其他的都是有期徒刑不等……

王子胜的马车一道,几个士兵就围过来枪筒子指着吼道:“不准动!双手抱脑壳,蹲下!”王子胜只能顺从,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在这场革命群众的盛宴面前,王子胜就是代表落后分子,像瘟疫一样背对会场,与革命群众隔离开……

王志明就在距离儿子两三百米远的会场上,从前作为人大代表他在这会场上开过会领过奖状也给别人颁过奖……

刚解放的时候,这里常常举办人大代表、政协代表及各界群众的大会,他曾站在这里发过言,顺从政府主张,发起一场反帝爱国的运动,彻底清算与帝国主义的关系,脱离旧社会的教派关系,一切教务由中国人自己来办。他早在抗战时期就自己带领过教会,当然有信心、有能力办好教会。“自治、自养、自传”的“三自教会模式”原则不是响应政府统战部门的呼召的么?今天怎么能关闭所有的教会干涉人民的信仰自由呢?国家宪法里不是还写着信仰自由的吗?从前自己的讲话,得到过雷鸣一样的掌声;自己四十余年在这片土地上默默奉献,无愧于苗民还是彝族、傈僳族、汉族的老百姓。而今天,他是人民的“罪人”,接受人民的审判!光荣与耻辱都在这个会场,父亲与儿子就在这个会场,父亲五花大绑不能说什么,儿子双手抱着脑壳背对着会场像囚犯一样,也不能做什么……

王志明想张口说点什么,可是一张嘴,鲜血就往外流不止,这是造了什么孽呢?原来昨天晚上,那帮人在开会,他们在讨论炸不炸尸体的问题,华忠龙坚持一定要炸尸,可是大部分人也担心苗民的力量,以王志明在他们当中的威望,炸尸一定会激化矛盾。讨论来讨论去,主张炸尸的处于下方了,大家决定出于革命的人道主义精神,不炸尸了。华忠龙老羞成怒又不便发作,他只能把气发到王志明的身上……

他叫上夏卫东一起又来到牢房,可怜的王志明,如同待宰的羔羊……

华忠龙二话不说,拔出刺刀,塞进王志明的嘴里使劲的搅,鲜血流了一地,王志明再也说不出话了,他忍着痛楚,平静的看着夏忠龙羔羊般的眼神,夏忠龙吓了一跳,腿都哆嗦着往后推……

“这人一定疯了,那么痛竟然不哭不闹!”华忠龙扭头跑掉了!

夏卫东呆呆的站在牢房里,眼前这一幕太震撼了,他想起了他的父亲,父亲被造反派逼迫自杀,不也是这样的吗?自己今天来做帮凶不也是杀害父亲的帮凶吗?眼前这个被反复虐待的老人,不正是自己的父亲吗?最近几年的生活像噩梦一样,能出卖的都出卖,不能出卖的也出卖了,夏卫东想起自己的软弱,为了活下去出卖了自己的良知和灵魂,像行尸走肉一样跟着这帮人折磨无罪之人……他今天再也忍不住了,他一把抱起流血过多晕倒的王志明,轻轻的唤着:“王牧师,王牧师,你醒醒……”

夏卫东拿出身上随身带的酒壶,倒在王志明的伤口上,为他消毒。王志明在烈酒的刺激下痛醒,他先是以为夏卫东要继续虐待他,然而他看见夏卫东的眼神就明白了,这是上帝那只迷失的羔羊,现在虽然他不能说话了,他看见夏卫东年轻的眼里闪着泪光,他知道在他生命的尽头,上帝仍然为他预备了结果子。

一幅感动全世界的画面定格,昔日折磨基督徒的人,跪在临死前的基督徒的面前请求悔改和饶恕,王志明不能说话,嘴上还冒着血泡,用带着镣铐的手,在他的头上轻轻的拍着,嘴里呢喃的话语像是安慰也像是在跟上帝感恩……

“今天,我们在这里召开公审大会再次严正警告阶级敌人……”随着主持会议的开始讲话,万人大会开始了……士兵不再看紧王子胜,扭头看会场,王子胜也乘机透过人脑壳的缝隙望向台上,那是临时搭的戏台,上面坐着两排领导,台前单独搭着一个架子,父亲戴着脚镣手铐站在中间,左右是陪杀的,五花大绑绑着,低着头,胸前挂着黑牌子。

随着一声“现行反革命分子王志明,死刑,立即执行!”就在王子胜的视线范围内,几个士兵将他的父亲悬空顶起来,向广大革命群众示众。青天白日之下,整个会场仿佛起了暴风雨,想想那人头啊,武定县多少个公社,一个公社来了几千人,聚拢在一起就是好几万。几万人一手红本本拿着,一手拳头高举,几万个喉咙高喊:“打倒!砸烂!万岁!”

“人民大众开心之日,就是一切反动派垮台之时!”

一千九百多年前,耶路撒冷城也在叫嚣着审判耶稣:“钉他十字架!”他们带耶稣到“各各他”地方,把两个强盗和他一起钉在十字架上,耶稣那个架上上面有他的罪状,写的是:“犹太人的王”。从那里经过的人辱骂他,摇着头,说:“咳!你这拆毁圣殿,三日又建造起来的,可以救你自己,从十字架上下来吧!”……“他救了别人,不能救自己。以色列的王基督,现在可以从十字架上下来,叫我们看见,就信了。”连那和他同钉的“强盗”也是讥诮他……

大家并没有注意到,此刻的王志明牧师面色红光,极其的喜乐;他面带微笑,面对众人……

这灰色的人海里,黑色的人头上,红色的本本在飞舞,王志明被人“开飞机”示众,一大圈下来后,手铐解了,换成五花大绑,后颈窝上插上亡命标,他那五宗罪名全都赫然写在上面,王志明那三个字上打着红色的叉叉,格外醒目。部队的敞篷卡车恭候多时,此刻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将死刑犯王志明押上去!”王志明就被弄上了车,游街示众。前面还有几辆小车开道,一卡车荷枪实弹的士兵陪同,车头上架着机枪,准备对付来劫法场的人,其实是多余的,逆来顺受的基督徒是不会来的……

不大的县城,虽然经过多年建设,仍然像一个巨型的十字架的样子,仿佛当年骑着骡子的外国传教士刚来时看见的一样。唯一的变化就是通了这条公路,带来了改变,也方便迎接各样运动而来的人流……

大约快两个小时的光景,游街结束了。卡车开往空旷的小机场,那里可是二战时期中国、美国、英国等盟军用于对付日本法西斯的地方,著名的驼峰航线、“飞虎队”曾经驻扎的地方。英美的士兵大多数都信仰基督教,而部队也有“牧师”随军主持礼拜,安慰士兵,而王志明作为神职人员曾在这里与盟军共同战斗,组织民众慰问盟军战士,与盟军战士一起赞美上帝,彼此勉励,那可是中美关系的蜜月期啊,怎么倒把鬼子赶走了后,曾经合作的国共开了战,建国后从前亲密的盟国也又在朝鲜开战……

从前抗战使用的小机场,如今已经荒废不用,现在,成为了枪毙反动派“牧师”的靶场……

士兵用枪指着王子胜,不准他动,人潮又像靶场涌去……群众散的差不多的时候,士兵又对王子胜吼道:“乖乖跟随我们走!”王子胜和苗寨来的人被要求牵在一根绳子上,牵成一条线,被押到看守所门口。路上大家都纳闷向看守所去莫非要拘留我们?我们已经像牧师一样准备好了,要拘留就拘留吧,要打靶就打靶吧!

到了门口,王志明用过的那床被褥在地上,多年来无数次受刑滴下的血迹混在黑屋里的潮气发霉,已经是黑黑的一团……

“反革命王志明的破烂,领回去吧!”

王子胜一行默然中抱起被褥,别人眼里的破烂,那可是父亲最后使用的物品啊,珍贵的宝贝!他错过了收尸,帮他收尸的是同村的另外一拨人。他们吆喝着赶着马车,跟着潮水一样的人流赶到小机场。还没有进去,枪已经响了……

耶稣被钉后,遍地黑暗,日头都变黑了,那用于敬拜上帝的圣殿里的幔子从当中裂为两半。耶稣大声喊着说:“父啊,我将我的灵魂交在你手里!”说了这话,就断了气……王志明苍老的身躯连同“哥特式教堂”尖尖帽还有那半人高的罪名牌一齐倒在蓝天下,阳光依旧湛蓝灿烂得看不见一丝云,天空并没有异象发生……

黑压压的人群伸长脖子看着王志明的尸体,不晓得他们在看什么,既没有人像“华老栓”那样等“沾血馒头”,也没有人哭号,人群一时间愣在那里,是看见反动派死后大快人心了,还是这些年来杀地主恶霸、杀反动右派、杀现行反革命见多了的麻木……

赶车的站在车头高喊:“收尸!收尸!”

人群自动闪出一条夹道,马车顺利的进到尸体处,还有一个士兵看守者尸体。士兵问:“你们是他家里人吗?”马车夫回到:“对啰!”士兵示意他们可以拉走尸体,他们就七脚八手的抬尸体,围观的还没有散去,士兵吆喝着:“走开走开,打得稀巴烂的尸体有啥看头,让人家早点收尸!”

马车再次成为人潮的焦点,人们带着各样的眼神看着,王志明的尸体就在众人的注视下,乘着马车离开人潮。人潮也就自然散开了,刚才还人头攒动的小机场,只剩下王志明的血迹,可能是坐牢太久,营养不良,他所留的血迹也就是淡淡的一小滩,士兵铲起几铲子沙土就将它掩埋了。

士兵乘车离去,剩下空荡荡又荒芜的小机场……


十六

一九七三年十二月二十九日,下午一点。王子胜他们带着黑棉被,等候在看守所外的街道旁,他们在等马车来。天非常的蓝,阳光非常的好,已经干旱了很久了的大地,并没有因为王志明的死而突然乌云滚滚的戏剧效果。天照样蓝,等待着,马车终于来了。王子胜的妹子赶紧用被子盖住父亲的身体,他用毛巾擦去他脸上的血迹,可是那子弹造成的眼睛窟窿是不能擦干净的啊!王子胜禁不住想大哭一场,可是他此刻不能哭,他不能软弱,他要刚强,他要完成父亲未尽的事,他用毛巾遮住了父亲的脸……

几万群众散去后,街道渐渐宽敞了,杀气腾腾的万人大会就这样散了,要不是枪毙了王志明,这和一个普通的集市散去的下午并没有多大的区别。马车载着他们一行很快出了城,向大山深处前行。路上大家都不说话,滴滴答答的马蹄声朝着家走,马车走得很慢,大家都舍不得坐,步行跟着。他们不是怕尸体,而是让王志明有个宽敞的地方休息,他受了四年多的患难,如今可以安息了……

一路上鸟雀鸣叫,王子胜甚至觉得父亲的呼吸没有停止,他只是外出讲道累了,像几年前累倒一样,他也是找来马车,拉着父亲回家……

一路上,很多群众拦着马车向牧师道别,老的、少的、认识的、不认识的,他们从前都受过基督教的恩,听过王志明的道,他们并没有跟着革命群众起哄,参加热闹的万人大会,他们在路边默默的给牧师道别……

有一个女孩,竟然爬上马车,掀起被褥,将王志明从头摸到脚。好像当年“伯大尼”的玛利亚一样用“哪哒香膏”抹耶稣的脚一样真诚。大家并没有阻止,因她的举动不是亵渎,那是一种虔诚的圣洁之举。

微风拂面,众人都不由自主的微笑起来,暂时忘却了悲伤……

一辆马车,一群苗民,走走停停与路上来告别的群众形成了一幅流动的油画,庄严又肃穆,仿佛忘了这是那个打打杀杀的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太阳落山的时候才走到他们的苗寨。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来迎接,洒普山之子啊!你曾带给洒普山荣耀,今天你在世人眼里是耻辱,在乡亲眼里你还是那个荣耀之子,这么多信教与不信教的群众,都来迎接你,这个世界不都是像那些给你定罪的人那样疯狂,大家虽然沉默但是心里清楚,再黑的夜晚都会天明,你的死将会唤醒灵魂的苏醒……王志明的遗体还是软和的,从枪声中倒下去,到抬上马车,到拉回来,到天黑,到半夜三更,他一直同活人休息一样差不多,脸上有血色,皮肤有弹性,肚子热乎乎的。

在那个关口上,民兵和干部早以等候在家门口,从早到晚严防死守,害怕苗民闹事。夜静悄悄的,见没有什么动静,他们那些人就回家睡觉去了。村子里的基督徒陆陆续续摸上家里来做道别祷告。其中,还有些外县来的信徒,他们可是冒着杀头的危险而来,一路上要冒多少关卡危险,今天他们都不顾了,因为这是他们见王牧师的最后一面了,这些年来,他们天天盼望看见王牧师出现的那张脸,等啊!盼啊!今天再不来就只有将来在天国再见了……

大概在凌晨两点这个样子,最后几个教友祷告告别走了,王子胜摸了摸父亲的身体,才发现身体发凉,手脚变硬了。王志明何其坚强的意志,就算死了都要把最后的温暖留到众人都散去了,这真是一种神迹,黑暗里的奇迹。



十七

天蒙蒙亮了,王子胜跟亲人们商量要把父亲埋了,毕竟入土为安嘛!虽然几个人最近都没有休息好,但是想到王志明活着受够了累,现在需要安息之地,他们顿时就有一身力气,在洒普山上选了个向阳的地方,他们吭哧吭哧的挖墓洞,挖到太阳东升已经是大汗淋漓,挖到磐石之上,再也挖不动了。

这时候,马路上开来了一辆军车,大兵端着枪,鱼贯而出,满坡上守着,还有的上到山顶制高点瞭望……

原来他们担心苗民动乱,是来督促王家埋人的。除了死者家庭几个成员外,任何人不准接近墓合(类似于棺材)。洒普山的教友没有人专门通知,他们自发而来,自己冒着风险跑来好几百人。大家商量着要搞个基督教的下葬仪式的,眼下却只能隔着几百米,默默地给王牧师送上最后一程。遗体带着墓合,至少要八个人才能抬动,可是家里只有四个劳力。士兵们没有长官命令不敢帮手,村民教友一律不敢帮手,只能傻傻的干着急,帮不上忙!喊起号子也抬不动。他们又催得紧,正陷入两难之际,不知道咋回事,天上突然响了一声“晴天炸雷”,大兵们紧张得不行,不远处黑压压的苗民给了他们很大的压力……

“抬不动,不晓得先抬墓合上去,再装人啊?”急中生智,这些大兵也帮着出起了主意。要是一般不信教的任何一个中国人都肯定会跟他拼命:死者为尊,怎能进了墓合再搬出来的道理?幸好基督徒没有这方面的“忌讳”,王子胜也觉得这个建议也是迫不得已下的方法,再这样僵持下去也不行,出点啥事,父亲在天之灵怎能安息……

大兵一直拿着枪守着,直到土盖完,坟包垒起来,大家正准备做“追思祷告”大兵就催促他们不要磨蹭快下山去。王子胜觉得他们很霸道,在自己的家园被他们吆喝来吆喝去,要是没有基督信仰约束,这杀父之仇是不共戴天的,是不能不报的,就算是以卵击石,也要跟他们拼了,杀一个报仇,杀两个够本。可是他们是一群效法耶稣的人,耶稣说:“你们听见有话说:‘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只是我告诉你们:不要与恶人作对。有人打你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耶稣的教训不得不听,印度的圣雄甘地不是从中学到智慧展开了非暴力运动取得了民族独立吗?不是全世界减少流血冲突的楷模吗?冤冤相报何时了,父亲不是用生命捍卫宇宙真理,捍卫信仰的自由吗?

想到这里,王子胜就平静了下来,吩咐家里人赶快下山……

“嘀……嘀……”一声集合哨子在山谷回响,部队开始集合收队了,满山的军人又像是冲锋般的集结在军车前,点完人数,军人就上车了,汽车一发动,军队松了一口气,现在的苗民受基督教的影响太深,不懂得反抗了,没出什么事情可以回去交差了。

明天就是新年了,谁都巴不得早点回家……



十八

文革后期,随着伟大的舵手病情严重,火热朝天的阶级斗争有所松懈的迹象,这不,后来主持改革开放的邓总也被放出来主持工作。洒普山的苗民更是胆大,政治气氛稍微宽松就开始聚会和礼拜。政府很快就知道了这个事情,又是军队军车出动,召集苗民开会喊话……

“枪毙反革命分子王志明还没有几个月,你们不仅不划清界线,反而敢秘密聚会!真不把共产党放在眼里!谁带头的?站出来!”

那还用问,肯定是继承父亲衣钵的王志明之子王子胜。既然敢聚会就做好了随时像父亲一样殉道的准备,王子胜被捕了,关进了父亲关过的监狱。抓他的人说他比王志明更坏,更无可救药,因为王志明是旧社会染上的基督教鸦片的恶习,是有历史原因的,现在的他是属于明知故犯!

王子胜少不了被退了一下“火”,拳脚之后塞进牢房里,这是在父亲关押的更里面的一间,更小而完全黑暗的牢房,大约有三个平方。水泥地板泛着水珠,所有的设备就是一张窄床、一个洋瓷碗、一个马桶,吃喝拉撒睡全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因为始终不见光,连狗洞子都不如,狗尚可自由跑动跑动晒晒太阳,作为惩罚,他现在的遭遇比被杀了头的王志明还要惨,始终不见光……

熬上十来天,马桶里面屙满了,才允许喊报告。大兵先撬开巴掌宽的监视窗,一手捏着鼻子,一手拿着手电光照一照里面,见果然满了,就打开门,叫王子胜去茅坑倒掉屎尿。如此难得的放风机会更是一种遭罪,在黑夜里久了眼睛几乎不能看光,要是立即睁开,眼睛会瞎掉的。他迷糊着眼睛,朦朦胧胧挨近茅坑,竭力稳住脚跟,不见阳光的人腿是没劲的,腿肚子一软就会栽下茅坑……有一次,真不小心滑下去了,半天才有人来拉,一边拉一边骂,上来就是软管冷水龙头在身上一阵冲了事……关了几个月的黑屋,闻了几个月的屎尿,那人就是飘飘然的,怎经得起这么折腾,要不是信仰带来的力量,真不想熬下去了,死亡有时显得比活着亲切得多……

植物不见光一会就死掉,马牛羊不见光,最多能熬十多天就会发疯,作为万物之灵的人,作为传递上帝信息的传道人的王子胜,在黑夜里关了很久并没有发疯,是因为对上帝仍然有信心和盼望……每一次倒完屎尿回屋,眼珠子受了光线刺激还在酸痛流泪,他都勉励自己,黑暗的尽头就是黎明,耶稣撇下九十九只羊去寻找那迷失的一只羊,他一定会带领他走出这死荫的幽谷,使他性命存活为他做见证,他永不撇下他的羊……



十九

洒普山之子王志明的家族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共有七人遭遇各样逼迫患难:

王志明被羁押四年多后,以现行反革命等五宗莫须有的罪名——枪杀。

身为怒江傈僳族自治州人民医院院长的二儿子王子华因受他的牵连,被造反派屡次殴打,忍受不了批斗毒打……自投怒江而死。

长子王子荣与三儿子王子胜都是基督教传道人,同时被捕,同时判刑,同样是九年刑期,同时释放——只是判刑后,王子荣在禄劝县草海子农场改造,王子胜在姚安县监狱改造。

王志明的大姐、二姨子、四姨子也因为带头秘密基督教敬拜聚会被捕被判,——大姐与二姨子被判五年,四姨子被判三年……



二十

一九七九年,拨乱反正的春风吹进了洒普山,除了枪毙了的王志明和自杀了的王子华不能复生,王家其余坐牢的一律提前释放回家,他们并没有放弃信仰,继续向着万民传讲耶稣基督的福音……

一九八零年,上面来指示,王子胜被推选为武定县人大代表。王子胜觉得自己是反革命牧师的儿子,帝国主义的走狗,咋个能当人大代表呢?可是这跟逮捕一样他没得选择的份,他只有向父亲学习顺服掌权者。不过还是有个小插曲发生,在王子胜答应当人大代表之前,那天他拿着姚安县监狱的《减刑判决》找到人大主任,指着上面写的“该犯坦白较好,予以释放”问主任:“我还是‘该犯’,不配做人大代表啊!”人大主任脸红了好一阵,生气的说:“他们太马虎了,我找他们去。”

两天后,“减刑判决”变成了“无罪释放”,不久之后,王家也收到了《关于王志明的《平反通知书》,并补偿了一千三百元人民币给王志明家人为抚恤金。然而王志明和洒普山周边其他基督徒受死受难得到的真正补偿则是教会的增长。王志明被捕时,仅武定县有2795为基督徒。一九八零年教会增长到一万两千人。到今天,武定目前有超过三万名基督徒,一百个以上的聚会所。一九九六年,苗族教会为他举行了苗族教会历史以来最隆重的追悼会。诗班就多达二千余人。





二十一

洒普山殉道者王志明的故事传到了海外,海外一片哗然……

一九八年,以基督教“威斯敏斯特信条”而闻名全球的英国皇家威斯敏斯特大教堂最终确定他为二十世纪十个伟大的殉道者之一,替他在教堂的西门上塑像,来往各种肤色的人读过王志明的简介无不潸然泪下……

王志明的儿子王子胜仍然留在洒普山传道,并不曾亲自去英国瞻仰父亲的塑像。终于,他家亲戚的孩子去欧洲,专程到教堂门口拍了一组照片回来,洒普山的群众看后都留下了眼泪,洒普山之子啊,历史是伟大的判官,你清白的良心是无愧天地的,更无愧于你的信仰……



王志明牧师为他的信念执着了六十五个春秋后,带着荣耀回到耶稣应许的地方——我听见天上有声音说,你要写下,从今以后在主里面而死的人有福了。圣灵说:是的,他们息了自己的劳苦,做工的果效随着他们……



二十二

二零零八年五月十二日下午两点许,汶川大地震将大地撕裂,世界各地的“百万志愿者”涌入灾区,其中基督徒大约有10-20万人,约占志愿者的10-20%;二零零九年春节前,据参加基督徒灾区事工联席会的工作人员介绍,仍留在四川的志愿者中,基督徒的比例超过了90%。“灾后重建”与“基督徒”,在政府和公众眼里,成了两个联系紧密的关键词……

二零零九年七月三十日,星期四,华盛顿美国国会记录:《众议院表彰倪柝声》:……据估计,中国有一亿以上的基督徒,其中有数百万基督徒认为自己是倪柝声的属灵后代;另有几百万基督徒因倪柝声对全球基督教的贡献,和他全球属灵文化的贡献为荣……表彰倪柝声对全球基督教的贡献,他是第一位对西方基督徒具有影响的中国基督徒,他对全球属灵文化贡献斐然,其价值却为新一代西方基督徒重新发掘……




二十三

二零一零年,王子胜六十八岁,已经超过了父亲在世的年龄,他仍然活跃在洒普山的牧场上,与苗族、彝族、傈僳族、汉族的基督徒们一起敬拜上帝,他说:“天上、地下;过去,将来;中国,外国;所有荣耀都归主!我将要准备跑更远,更更远。如今社会,思想乱,心乱,每个人都比过去更需要福音……”



二十四

洒普山阳光普照,见证着“要有光,就有了光”那句千古箴言。

光明的世界晶莹剔透,最终胜过一切的黑暗,仿佛那曾经光照王志明的那一米阳光,起初虽然微小,但经过前仆后继殉道者的血,在不断浇奠之后,总有一天会唤醒人们!

一起来,从打扫人的内心开始,行动起来,相信新天新地常存的善,始终是胜过这过眼云烟的恶……

有牧者站在聚会的台上布道:“……虚心的人是有福的,因为天国是他们的……人若因我辱骂你们,逼迫你们,捏造各样坏话毁谤你们,你们就有福了。应当欢喜快乐,因为你们在天上的赏赐是大的……

……凯撒的物当归给凯撒,上帝的物当归给上帝……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如今长存的有信,有望,有爱,这三样,其中最大的是爱……”

那布道者是王志明,还是倪柝声?是王子胜,还是别的什么人?或者就是那说“要再来的耶稣”,亲自在传递信息?

这些,都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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