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杂忆 [转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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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01-17
消息
2,893
荣誉分数
289
声望点数
213
所在地
渥村仕同湾
-- 作者: 老五道口

京城地儿大,赶上打小儿就跟着姥姥在离天坛不远的胡同院儿里住过几年,后来大
了点儿又回到五道口一带,见过的事儿和跑过的地面儿也就比光在学院大院儿里长
大的多了点儿,现在时常回忆起过去的事儿,划拉几笔作为杂记。今儿先说天坛。

天坛这地方有意思,那会儿北京的天蓝,白云一块块儿的飘在天上,配上蓝瓦红墙
祈年殿那儿就特显出色彩的斑斓.一个公园成就了多少恋人从没人数过,估计不再少数。八十年
代以前周围都是胡同里的小平房,居住条件不怎么样。园子东南西北看一圈儿下来,
也就是东边的儿体育馆那一片儿还像样子。园子西面是天桥儿,北面是红桥儿,解放
前叫龙须沟。虽然解放后改造了龙须沟,可到底它还是不能脱胎换骨。北京人讲,
东富西贵,南贫北贱,那会儿天坛周围是上不去档次的。胡同人家冬天一家几代人
都挤在小屋子里,暖和倒是暖和了,可谈恋爱的就不好办了。其实爱不是谈出来的,
大多是做出来的。可屋子小了,加上周围都是一家子人,就算有心做点什么,也没
有空间和机会。夏天到了,家里人都在院子里乘凉,屋子是空出来了,可那屋子和
蒸笼也差不了哪去,火热的心加上火热的环境,容易中暑。

天坛那块地盘儿就自然而然地成了年轻人的天堂。自打五十年代起,恋爱的人们就
都往那儿涌,最高峰是八十年代初,那时候还没有夜生活,不象今天满大街都是酒
吧茶坊和饭馆。好在天坛的园子大,树阴也多,小长廊那儿更是一对儿一对儿的挨
着,说的话都能听串了。大家都是谈恋爱的,说的话差不了哪儿去,听差了也没事
儿,说不定还能从另一对儿那里学点儿新词儿用过来呢。特别是天坛的围墙下更是
隐蔽,绝对是个好去处。每晚九点以后,公园的管理员就打着手电筒围着墙跟转悠,
驱赶墙跟儿下面躲着的的鸳鸯,一边走一边喊:净园喽。喽字儿拖着长长的音儿,
在夏天的夜里传地很远,格外清晰。有回夏天的晚上净园后,两个管理员沿墙跟儿
走着,就听见墙跟的草丛中有些响动,两只手电筒照将过去,但见白花花的两团肉,
管理员便大喝一声:抓流氓啊!这时候就听里面有个男音儿马上也跟着喊了一声儿:
瞎TMD喊什么啊?接着又是一个女音儿:臭流氓,你照什么你照?!没房子!说
着从草棵子里面扔出了个大红皮儿的结婚证儿。
(1)
 
京城杂忆 ( 2 )

上次说到天坛里那对儿和管理员呛起来,有人问谁那么大谱儿敢和管理员对练?这也
得看是什么人了。搁在我这儿,那就只有提起裤子跑的份儿,没法儿练。换了别人
可就难说了。别看你管理员带着袖箍儿,人家兜儿里有什么箍你能准知道?京城里
还就真有过这种一箍压一箍的事儿。

当年西单十字路口,繁华之地不用说,闹过民主墙后不久,就赶上整顿交通,因为
那儿实在太乱。那时候还 没那么多汽车,可骑车的队伍绝对壮观。闯红灯儿,挤路
口儿那是常事儿。喜好人前显圣的主儿碰上红灯儿就拐着个车把不下来,慢慢蹭,
蹭着蹭着就进到十字路口儿中间儿了。这就象吃鱼吃出鱼刺,车流立马儿卡壳儿。
为了整治这帮子人,交通队里拍桌子攥拳头说非要好好罚这些人不可。条例一出,
自行车要上牌子,每人还要随身带着自行车驾照。另外,对红灯时越线的骑车人最
高可罚10块。那会儿这个数儿可是不少人一个礼拜的工资。您别说,这招儿真管用。
从第一天开始,红灯时候就很少再有自行车的前轱辘越过白线的。路口儿的警察也
来了劲,一看见有半个车轱辘过线的,就一只手指着你的车瞪着眼朝你这儿走。看
这种架势一般人就都马上缩回去,警察得意,脸上一副我是你爷爷的神色。

做习惯了的事儿有时候就容易做过分。这天又赶上个红灯儿,眼见有个骑车的半个
车轱辘过了停车线,照往常的办法,值班警察又象足球裁判是的,直蓦瞪眼就过来
了,一个手指头还指着那位的车。骑车人想缩是不行了,后面的车跟地紧,没地儿
缩了。警察不管,上来就要驾照。骑车人没辄,只能掏出驾照递过去。警察接过驾
照看了一眼,张嘴就说罚款5块,骑车的争辩了两句,罚款就长到10块了。骑车人继
续争,说是这是不讲理了,警察听了极怒,说是要吊销驾照。骑车人说你原意吊销
就吊销,可现在你钱罚完了,你得先给我驾照,我好去上班,你现在拿走我驾照是
没有写在你们的条例上的。警察听了说:我拿你驾照?我还撕你驾照呢!说完唰唰
两下子就把驾照撕碎扔在地上。骑车人愣住,足过了半分钟,这才慢慢地一踢车支
架子,把自行车支好了,转过身来问警察:您罚完了吧?警察有点惊诧,没说话。
骑车人低头从兜里掏出个袖箍儿带上然后说:现在该我罚你了,您随地乱扔碎纸,
罚款20块。您拿钱吧您!

(2)
 
京城杂忆 3

说起袖箍,我就老觉得是外来的东西,没怎么听说中国历史上有戴那玩意儿的习惯,
人家黄巾起义也是在头上包块黄布而已。等到了共产党闹革命的时候,袖箍才流行,
南昌起义,秋收暴动,好像都有戴箍的。一直等后来看了列宁在十月的电影以后才
知道敢情那是从外国共产党那儿学的。十月革命时候的布尔什维克都戴那个。只是
电影里看不见当时的主要领导之一老托。列宁周围只有斯大林围着转。

中国人袖箍的颠峰是文革,818那天主席老人家往天安门上一站,有个带眼睛的中学
女生上前就给老人家胳膊上扎了个箍,上书三个大字:红卫兵。从那儿以后,这箍
儿就五花八门了,什么红教工,东方红,井冈山,等等。最正宗的那还得说是红卫
兵袖箍,红地儿黄字儿,而且下面还有行小字:首都中学红代会。为了这个正宗,
我那袖箍一直没舍得扔,留个纪念,若是按老人家的说法文革每十年再来一遍,我
还能拿出来对付一下儿。箍儿多了权威就差了。等到了后来,连五道口商场前面看
自行车儿的老太太都戴了个箍。

主席老人家戴上红卫兵的箍子后,文革就到了顶峰了。一群小孩子们折腾了一阵子,
国家也乱了套。主席一看这样不行啊,就大手一挥:到农村去吧,广阔天地大有作
为。小将们一看那张宣传画,主席左胳膊上戴着红卫兵袖箍,右手挥向天空,怎么
办?去吧。呼噜呼噜地就都去了农村。到了那儿才知道天地广阔是不假,大有作为
就值得学术界多讨论讨论了。有人就问:咱这得多暂才能回家啊?聪明的说:没看
见主席挥着右手的五个手指头啊?那意思就是说,去吧,五年。没人说什么,五年
就过去了。可到了五年还没说回家的事儿,有人就急了点儿,又问了:这五年了,
怎么还没回家的影儿呢?聪明人一笑就又解释说:您别光看那右手啊,主席背在后
面还有只左手呢,那儿还藏着五年呐!

(3)
 
京城杂忆 4

十年熬到回城,知青干什么的都有,八大员是少不了的,京城里澡堂子就收了不少知
青。说到澡堂子,这也是京城杂忆中的一段儿。澡堂子好,澡堂子有意思,去那儿
洗澡长学问。我印象中最深的澡堂子有三个:海淀镇里的,中关村科学院的那个,
还有就是栏杆市的那个温泉堂子了。

每个澡堂子都有自己的特点,先说海淀的这个。那是个什么人都去的地儿。你能在
那儿碰上工人,也能碰上知识分子,有老有小,有男有女,当然男女是分开洗的。
那年头儿有些单位的工人发澡票儿,知识分子没份儿。澡票儿好像是面值两毛六,
刚好够理发或是洗澡。可是票儿发下去最后落谁手里就没准儿了,反正知识分子没
这待遇,收入不高,能有澡票儿也就不花那点儿钱去科学院澡堂子去洗。所以去海
淀镇洗澡的知识分子大都是有票儿的。这类人为数不多,知识分子嘛,不能太丢份。
再有就是像我这样的半大小子,不怕丢份,再说也没份,有人给张票儿就洗去了。
几个小哥们儿互相搓背,后背搓地和下油锅的虾没两样儿。最多的是真正有票儿的
主儿,退休工人和在职工人。这些人的肩膀和我们就是不一样,皮肉也不同,人家
下的是高温池子,我们在那个池子里下个脚丫子都觉得受不了。我们还嫩,只能下
温的了。不过后来听说高温对生殖不利,阴囊温度过高容易不孕,我就总想那些人
是不是为了过把瘾真绝了后。

说到水热,那还得说栏杆市那个温泉池子了。温泉从地下打上来倍儿烫,又不能加
凉水,说是疗效不好。看来非得烫脱了旧皮长新的才显疗效。可您 别说,过去在那
儿还真碰上过高人。澡堂子在栏杆市8路车站那儿,进门交钱左边儿进,往右就进了
女部了,所以只能当左派。换衣服的地儿有床,可以要茶水,不少人就是这么在那
儿耗着,估计是八旗子弟的残余。池子间门前有个大保温桶,里面有消毒过的毛巾,
捏块毛巾搭肩膀上往里走。肥皂里面有,要是肥皂没了,您就得敞开嗓子嚷嚷两声
儿:肥皂没啦嘿!马上有人就进来放几块儿大长条儿的灯塔肥皂,洗衣服洗澡都是
它。当然有人不那么嚷嚷,人家一张嘴就是:胰子!胰子呐哎?!里边儿的胰子成
饺子陀啦!一听就是老北京。由於温度高,堂子里雾气特大,刚走进雾气里就听见
里面叫板开唱,我吓地缩了一步,还以为进了女部呢,扒拉开雾气出溜进了池子,
才看清楚原来是几个老头那儿泡澡,开唱的那位是个50岁开外的汉子,敢情人家那
是过瘾练那个望江亭呢。唱地极是有板眼,真正是票友级的,对那些小地方的过门
儿也能讲出许多道理。几位老的挺滋润,有澡泡还有戏听。泡完澡出来,大家一人
一壶茶靠在小床上侃山,下身用毛巾裹着。开唱的那位在我旁边儿,聊开了京戏,
人家伸手递过一根烟,我接过来一看,没牌儿,原来人家在卷烟厂工作,是整天抽
没牌儿烟的主儿。

相比之下科学院的澡堂子就文明多了。最明显的是一进更衣室里摘眼镜儿的人特多,
说话声儿也是天南海北,满眼望去骨头多过肉,白不呲啦的一片。热池子里也没那
么多人,温池子的水泡成和洗脚水差不多的颜色,不过好像知识分子也不往里面跳,
就是和我一起去的蓝旗的几个小哥们儿在里面练憋气。科学院澡堂子的更衣室没有
小床,没法儿躺在那儿侃山,去洗的人都是来去匆匆。经过了文革,知识分子的灵
魂已被大革命的浪潮洗涤,去澡堂子权且洗洗那个躯壳而已。可您说那个地儿文明
吧,也出过不文明的事儿。

有年冬天的周末,澡堂子照常开放,女部里面据说人不少。北京冬天冷,女人更怕
冷,去的人都穿着大衣还带个大口罩。可是开门儿后不久有人发现老是有个人在女
部更衣室里面转悠,大衣不脱,口罩不摘。突然间就听见有个尖嗓门儿叫道:这人
是男的!抓流氓啊!此人一听转身就走,出门儿就没了影儿,身后喊声儿不断。您
可能问这两百多人就堵不住那道门儿?当时据说是这样的,人人都在喊抓流氓,可
没人站起来挪一步,都是蹲在地上左手护住上身儿,右手指着那人在喊。您说这流
氓还能抓地着吗?

(4)
 
京城杂忆 5

说到口罩和大衣,就不免让人想起文革中流行的服装。那时候军大衣和军装特流行,军绿色叫国防绿,简称国绿。京城里部队大院的孩子和干部子弟大都是人人一身儿
国绿,四个兜儿,那算是官儿穿的,头上再带个国绿帽子,借以区别普通人家儿的
孩子。要是家里老爷子当年有个衔儿什么的,箱子底儿还有两套将校呢,那穿出来
就更神气。一般靠这个就能招女孩子的另眼看待。说白了还是从外表着装来猜家里
的出身和地位。冬天一到,脸上就再捂个大口罩儿,只露出两眼。口罩也有讲究,
一般的口罩面积小,脸捂不全实,得外科手术大夫用的那个才行。那样脸上的疙瘩
就能基本被覆盖,反正冬天是最能把大家的长相撤平了的,再加上全套国绿,外人
看来就猜这小子家里准是高干,就算走了眼不是高干,起码儿也是革干。

当然这招儿不是什么时候都管用。我有个哥们儿叫喜子,出门也是一身绿。开始是
店里买来的布自己找人裁的军装,样子还是那么回事儿,腰上往里掐点,不似学生
装的大直筒子。可是人家看了还是说他那个不正宗,主要是颜色不正,和国绿不一
样,基本上是鸡屎绿。喜子也觉得不那么顺眼,过了半年,终於弄了一套真的国绿,
虽说不是四个兜儿的,还是每天穿着不舍得脱,粥旮奔儿都能看得见。喜子说怕老
洗给洗坏了。军装是正宗了,可出身就没那么好改了。喜子他爸是我们儿的管儿工,
见天儿看见他爸扛著个大管钳在大院里走来走去的。甭说高干革干了,他什么干都
沾不上边儿,最多了也就是个苦干。可喜子不吝,照旧穿著那身国绿外边混,院儿
里人知根知底儿,喜子没法儿蒙,可人家外边玩儿地猖。甭看一米六的个儿,照样
儿唬得一米七的孩子不敢吱屁。我老琢磨是不是那身国绿起了壮胆儿的作用。

后来邮局的人也换了装,邮政绿制服加上个大沿儿帽。刚开始的时候送信的小伙子
特神气,骑着那辆送信用的红旗加重,时不时地正正他那大沿儿帽。有回他挺自豪
地跟我说,邮政的这个大沿儿帽比警察那个强多了。我想想,也没想出他这个比警
察那个强在哪儿了。反正人们单调的穿着被每天送信的小伙子稍微搀和了一下子。

放暑假去姥姥家的胡同院儿里住,同院儿的老王家有俩儿子,老二和我一边儿大,
老大工作了当片儿警。我去了后就跟王大哥说人家邮局的帽子可比你这个强啊。大
哥不服:你上街走一圈儿,看看小流氓是怕我这个还是怕他那个。我说那倒是不假。
对门儿的齐大叔听了插话说:我说就你这五大三粗的,别说带上警察帽子,就是什
么都不穿也没人敢正眼看你呢。大哥说:齐大叔,您这话说的,我都不穿, 我光着
啊我?有这样的警察吗?

又过了些年,终於警察也换了装。杆榄绿的制服, 皮带和大沿儿帽也改进了,看着
那服装就让我想起电影里国军的装束。大街上的交警都神气起来,当然那神气程度
还比不上今天,今天他们是路上的李元霸。记得换装那天我正好在姥姥家,一大早
儿起来我蹲在门口儿刷牙。对门儿齐大叔也迷迷糊糊地推门儿出来,一手拿着他那
搪瓷缸子,一手拿着牙刷,肩膀上搭块儿毛巾。接水,漱口,挤牙膏,然后蹲我对
面开始象刷厕所是的玩了命地刷他那大板儿牙。忽然那刷牙声儿停了,我抬头一看,
齐大叔牙刷停在嘴里,满嘴的白沫子,眼睛看着王家的门儿。我再扭头往王家那边
儿看,见王大哥正站那儿往头上带他那新发的大沿儿帽,一身新制服, 挺神气。我
刚想说话,就听齐大叔这边儿咕哝地说:昨儿晚上一枪没放,怎么国民党打回来了?

(5)
 
头剃板儿寸,身披军绿大衣,脖上一条女朋友织的长白围巾(还要反着系),斜挎一绿帆布单肩书包,内装板儿砖一块(或者白铝饭盒:)),脚蹬一双红片儿,用脚后跟骑一辆男式二八永久。。。嘿嘿,这就是80年代京城里时髦的装束了。:D
 
最初由 渐渐 发布
头剃板儿寸,身披军绿大衣,脖上一条女朋友织的长白围巾(还要反着系),斜挎一绿帆布单肩书包,内装板儿砖一块(或者白铝饭盒:)),脚蹬一双红片儿,用脚后跟骑一辆男式二八永久。。。嘿嘿,这就是80年代京城里时髦的装束了。:D

在上海就叫打桩模子了.:)
 
京城杂忆 (6)

接着来...


之六
写完之五那夜里做了个梦,梦见仨穿国绿的家伙拿刀子围着我,其中一个上来拿军
刺捅我胳膊,我一急挥手就是一下子,把我媳妇儿打醒了。看来文革留给我们这拨
儿人的也并不都是阳光灿烂的日子。当然旧日的许多事情仍然让人回味,这就是写
杂忆的目的。杂忆,一是要杂,二是要忆,当然不能忆去年的,那谁都知道,用不
着我这儿忙活。

昨天理发,就想起京城理发的事儿来了。听说前清那会儿不叫理发,叫剃头。因为
旗人要把脑门子上边儿那块儿剃光,剃头这词儿就流传至今。那会儿年轻人剃过头,
脑门儿那块儿就发青,我估摸着青皮这词儿也一定是从那儿来的。前清怎么剃头咱
没见过,可是满街串胡同给人理发的,还让我赶上了。

走街串巷的理发师傅大都是下午午睡以后才来。早上大夥儿忙,没空儿。午饭后还
得眯瞪一觉,这一拖就三点见了。通常是你午睡刚醒就听见卡(QIA4)子声儿。那声
儿特悠扬,胡同东口进西口出,穿透力极强。其实那东西就是个金属大镊子,拿根
儿金属棍儿在镊子俩指头之间一划拉就出声儿。只有理发的才有这个声儿,别的行
当另有其它的办法。理发师傅一般是背着个布袋子,里面装着理发工具,推子剪子
梳子之类的玩意儿。碰上有人在门口招呼,就跟着进去。我们那会儿是看见师傅进
了院子,就赶紧自己搬把椅子放院当中坐上去等。师傅从布口袋里掏出块布,啪地
抖落两下子,然后往我脖子上一围。师傅劲头大,他这儿一围一扎,我那儿立马就
觉得脑袋发涨,血回不来了。师傅手大,一手就能掐住小孩子的头,那时候也不敢
动弹。小孩儿的头好理,几下儿就完事儿。剩下的就是自己打水洗头,夏天里那才
是开心时刻。

不在胡同住了,也就慢慢地忘了这回事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有了走街串巷的理
发师傅。住在大院儿里都是去一个三八理发店。之所以叫三八是因为理发员都是女
的,一边理发一边东家长西家短。每次理发一坐上去大婶就问:要大点儿还是小点
儿?我到如今还没明白这大和小是怎么回事儿。那会儿就瞎说。这次要大点,下次
就要小点儿,回家照镜子看,也看不出什么差别。后来街上有了发廊,再后来理发
馆全改名儿叫发廊了。前两年回京,发现又全都改叫美发中心了。上次回京办事儿,
到楼下的一个中心去理发,进门后等了十分钟。这十分钟里有个小姑娘在你肩膀和
胳膊上按摩。说是按摩,其实就是瞎捏。捏到脖子时倍儿疼,可咱大老爷们也不好
意思说疼,只能忍着。想想这还比那洗脚强。洗脚更麻烦,那要是按摩起来不是重
了就是轻了,从没合适过。重了捏得您脚指头疼,轻了就挠得您脚心痒痒。但是有
样儿好,现在人家理发就认钱,不管你是要洗头还是理发,态度上是没挑的。

记得出国前为了把自己收拾好,特地跑到八面槽的四联理发馆,理了个标准分头。
去之前我妈说你得先把头洗好了再去理发。我纳闷儿,我洗好头还要他们干什么?
我妈说她们年轻那会儿去四联都得打扮好,洗好头才能进那儿的。那儿的老师父是
上海来的,特看不起北京的人。我没说什么,反正我没洗就去了,出来时照镜子看
着自己,觉得特象出国人员。

说到四联还有这么当子事儿。文革那会儿时兴串联。有几个上海的就串到了北京。
到了北京蓬头垢面,就想去理发刮脸,然后再去见毛主席。人家上海人就是有这个
派头。听说四联是上海迁京的,就奔王府井来了。进了门儿说要理发,还是用上海
话。年轻师傅不懂啊,就说:老师父都退了,我们听不懂上海话。上海同志们一听
也没折,只好说普通话了。这里面有个爱打扮的,都破四旧了,他还流着波浪式分
头。他心里琢磨着想把这分头留下来,就抢先坐了过去。坐下之后就掰开舌头拿着
腔儿说:这位工人师傅啊,我们明天要去天安门见毛主席,请您给我理个发型,说
着用手顺着脑瓜顶做了个波浪动作接着说:做一个新发型噢,大海航行靠舵手。这
师傅一听就是一愣,从镜子里看了看这位的脸,又看了看他的脑袋,回到桌边儿放
下剪刀,拿起了电推子,一扒拉开关,推子就嗡嗡响起来。回到这位身后就对着镜
子说:这位革命同志啊,根据您的头型,我看您还是别来这大海航行靠舵手了,说
着一抬手从后脖梗子贴着脑瓜皮到脑门儿就是一推子,然后笑着说:您还是来这个
毛泽东思想照全球吧您!

(6)
 
京城杂忆 7

今儿写杂忆七,过两天再写杂忆八,杂七杂八写完了我也就该歇了。这就叫江郎才尽,黔驴技穷。

其实忆什么都不如忆吃。中国人么,哪儿能不说吃?没听歌里唱的:不管生在他乡
也改变不了我的中国 --- 打住,换个字儿,心换成胃吧。可真到要写这吃了,又觉
得没什么特别可以写的,总不能把京城的风味说一遍,那样还不如让人家去看菜谱。
今儿主要说吃相。

吃相肯定是分地点和身份的。小时候老去胡同里的一个小酒馆给姥爷打酒。那里总
有几个老头儿泡在那儿喝两口。虽说面前只有一盘花生米,可架势还在,坐地规规
矩矩,喝多喝少都没见过他们大声儿嚷嚷,脸上总泛着红,透着真诚劲儿。就真诚
这点现在您就难碰得上。你要是出去应酬,饭桌儿上的主儿都挂着相同的笑脸,可
后面都在算计怎么赚对方一道。难怪有人说西方人合作起来象打桥牌,精诚团结,
紧密配合。日本人做事儿就象下围棋,牺牲局部利益以求大局主动,赢得最后胜利。
咱中国人呢,办起事儿来就象打麻将,吃了上家儿盯下家儿,谁TMD都别胡。

扯远了,回过头来说吃相。上小学那会儿生活在大院儿里,午饭都是在食堂吃。一
帮子小孩儿凑一块儿是绝没好的吃相。四条板凳围住一张八仙桌,一帮孩子哇哇叫,
没一个使筷子的,个个都是一个搪瓷盆儿一把勺儿。这吃食堂的后遗症就是到今天
我拿筷子的姿势还不对。那会儿食堂里有个人,我们叫他哆嗦。想来就是今天的震
颤麻痹症,又叫帕金森氏综合症。每次吃饭总一个人坐在边儿上。哆嗦吃地慢,每
一口都要费劲地把勺子慢慢地往嘴边儿上送,手哆嗦,肩膀也动,平时走路的时候
也是哆嗦着往前蹭。我们小孩子们是连吃带玩,食堂空了才走,可哆嗦总比我们还
要晚。有时候几个小孩子吃完了就跑过去笑着从后面拍他肩膀,哆嗦就慢慢地费了
极大的力气把头转过来,这时候我们便能听到哆嗦的勺子在饭盆儿边儿上敲出别人
敲不出的点击声儿,我们便大笑,哆嗦也就跟着慢慢地笑笑,然后又慢慢地转回头
去继续吃他的饭。后来人们都去了干校,再后来便听说哆嗦在干校死去了。那时候
我们大了点儿,说到哆嗦死的事儿,没有人再笑。

人们去了干校,食堂冷清了,可我们的吃相也没怎么改。有段时间就是围着锅台吃,
再不然干脆买俩馒头两块儿臭豆腐一夹就外边转悠去了,反正食堂也没什么好吃的
玩意儿,除了辣子菜丁儿,就是醋溜白菜粉丝,又叫醋溜大鼻涕。大师傅也没情绪
做,对付起来就往菜里搁几勺儿大油。我们不爱吃大油,可那时候插队知青回京探
家,临走都是用大口儿瓶子装满了大油往村儿里带。那年头油水少,早晨能吃跟儿
油条都觉得特好。前两年有一回几个老外看我吃油条就问我吃的那是什么,我说这
玩意儿叫GREASY STICK,听得他们直发愣。围着锅台吃食堂那会儿我们开始读些书
了,一块儿的有三个夥伴儿。有时候轮流读些名家作品,其中一个听说现已在京西
一所名校里被称为文化界的先锋。这么多年了,我记忆中倒没有先锋,只有他往嘴
里吸溜粉丝的样儿。

中学有段时间在科学院一个研究所的食堂吃过一段儿。那会儿正长个儿,每顿吃四
个馒头外加一个果酱包儿。吃相是恐怖的,桌上的成年人总看着我发愣,然后就都
说他们小时候也这样,我就怀疑这个说法儿,难道你们人人都能吃上果酱包儿?那
个食堂吃相是有分别的。每次你排队买完菜一转身儿,就发现知识份子都坐右边儿,
工人都坐左边儿。工人这边儿的气魄大,也最先吃完,知识份子那边儿就比不了,
俩字儿,秀气。不过那个食堂有个好处,就是大家都有座儿,能坐着吃顿儿安生饭。
到了80年代初那会儿,京城里的大学还不都能提供这个条件。好在我上的学校人少,
都还能坐着吃。

有回我去京西的一个名校去找朋友玩,赶上中午吃饭,朋友就说吃完了再走得了,
我也就不再客气,随他就奔了食堂。刚一进食堂门儿就看见呼啦啦地满地下蹲了一
撮儿一撮儿的人,都吃地正欢。见此情景我就不由自主地感叹了一句。没想到话一
出我口,几百号儿人的眼睛全转过来盯着我,我那朋友也恨不能立马儿找个地缝儿
钻进去。其实我也没说什么,就说了句:你们这儿怎么吃和拉都一个姿势啊!

(7)
 
京城杂忆 8

如今京城里的人对什么都爱抱怨,空气污染,堵车,商家蒙骗顾客,说起来就多了去了。可是人们凑一块堆儿,吃喝一高兴就又常带着这么句话:过去那会儿。。。,
一听就是忆苦思甜的开篇,接下来就是说以前吃不着什么好的,有点儿东西就排队
不说,还要这个证儿那个票儿,肉蛋甭提,就连淀粉,芝麻酱和做馒头的硷都定量
供应。所以从小学着买东西不仅要学会用钱,还得会用票证儿。

您说日子这么紧吧,也还真有不要票儿的东西,敞开供应不说,还不要钱。您问什
么东西啊,就那避孕套儿呗。医药柜台那儿立个小牌子,上面儿写着:计划生育用
品,免费。可很少看见有人过去领取,更没见那儿排过队。老有排队的就是卖肉和
卖菜的地儿,当然是在架子上有菜的时候。记得这种什么都紧俏的现象直到七十年
代末还很严重。那会儿衣服种类已经开始多了起来,可吃的东西还是不足。邻居大
哥那会儿刚看完日本电影追捕,整天穿个米色风衣带个蛤蚂镜,特象电影里的那个
警长。我碰见他的机会不多,每次都是买肉排队时候见他立在队伍里,倍儿显眼。


说到邻居大哥,倒是想起他的一件事儿来。七十年代初,语言学院刚搬到矿业学院
的老地盘儿上,五大洲的学生们便晃悠在校园内外,大街上很快就多了些斑斓的色
彩。肤色先不说,单说那服装的式样儿就够瞧的。喇叭裤加厚底鞋,再随风飘点儿
压狐臭的香水味儿,就算是普通人走在那地面儿上都免不了有点儿到了外国的感觉。
东边儿的路口有个商店,里面很快就开始给老外们供应些名牌烟酒。国人看见架子
上摆着的东西,也只有干瞪眼儿的份儿。那会儿爱抽烟的主儿只有赶上十一,元旦
和春节才能碰上店里卖好烟。凤凰过滤和牡丹过滤这类的好烟都是限量每人两盒。
您要想多买,那就得再奋斗着排一回队。平时摆那儿的烟酒,轮不上国人享受。

邻居大哥那会儿正上高中,跟着匣子里的英语广播讲座学了几句英文,无非也就是
LONG LIVE CHAIRMAN MAO,要不就是THIS IS A DESK和THAT IS A BOOK那几句。我
那会儿赶时髦,也跟着学了点儿,可真没觉得能有机会用得上。可大哥还就真用上
了。大哥好抽两口儿烟,经常说那店里有这牌子那牌子,说到兴奋处就问:过滤嘴
儿的,你小子抽过吗?甭说是过滤嘴儿的,那会儿我也就吸溜过干葡萄枝儿,出来
的烟特呛。大哥看见好烟实在憋不住了,有天就穿上自个儿缝制的喇叭裤又带了个
墨镜直奔店里去了。靠近卖烟的柜台跟前儿,就伸出那曛黄了的手指头指着凤凰过
滤咕哝起洋文,那意思肯定是买那个烟了。服务员根本就没听懂或者是听不懂他说
什么。一是大哥说地快,二是看他手指着烟,下巴磕儿也冲那烟厥两厥,再上下打
量了大哥的那打扮,就二话没说转身拿东西了。其实大哥说的那句英文我懂,也是
刚从广播里学的,就是这句:THIS IS A DESK。眼看大功快要告成,也是售货员拆
那烟盒慢了点儿,大哥那会儿心里一急就多说了一句。可就这句坏了他的好事儿。
大哥刚说完服务员便大喝一声儿:别装了,这句我懂!你冒充外宾,给我到里面儿
来!从派出所放出来后我问大哥当时多说了句什么。大哥说:嗨,别提了,都怪我
自己着急多嘴,多说了一句LONG LIVE CHAIRMAN MAO。

(8)
 
京城杂忆 9

有人说你老回忆文革那会儿的事儿,是不是对文革有感情啊?就象阳光灿烂的日子让人觉得文革挺好玩的?其实那倒不是这么回事儿,只是印象里有些事儿发生在那
个时期,而且还离今天多少远点儿,就觉得忆起来的意义更大些。和当时的政治气
候不沾太多边儿,这也是杂忆的初衷。今儿就说说近点儿的事儿。

九十年代中期,有那么几年在京城里跑洋务。周围也有一帮朋友,不是这个总,就
是那个首代,个个说起话来都特牛掰。这使我想起有人跟我说国内有个作家写了个
26岁的女首代坐在大奔里哭了,因为她有了太多别人没有的东西。我当时一听愣了
一下才说:洛克菲勒他儿子当年生下来在尿布里就哭了,因为那时他有的东西比那
个26岁的女首代多了去了。又扯远了。有回朋友中的一位对我极其自豪地说起他在
香港碰上一个洋要饭的,他随手掏出500港纸扔了过去,当时便有了中国人民从此站
起来的感觉。看他说话的样儿挺兴奋,脸儿上放着光儿,眼睛也圆了,整个一个刚
踩完了蛋的公鸡模样儿。打那儿以后,我便开始注意起京城里要饭的丐帮了。

首先发现这丐帮的人都是污衣派的,再观察发现他们全都集中在富人出入多的地段
儿,对此我便有了些许怀疑。打听起来别人便对我说可不能给他们钱,这些人根本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们缺钱不假,那是因为家里盖房三层的顶子资金不够才来城里
要几圈儿的。想来要饭的这三个字儿已名不附实,真要给口饭,人家还不得骂你?
人家要的是钱呐。听了这话,我从此就不在正眼看要饭的了。

有次周末下午去司马台长城,爬到了天梯下面抬头看看那肩膀宽的小路,再看看四
周蒙蒙上来的云,心里一胆怯就退了下来。回来坐在小溪边儿树林里的矮石头墙上
喘气儿,这时就听见身后有个琴声儿传来,扭头看去,见不远处坐着个盲人在拨拉
一个唱大鼓用的琴,我就凑了过去想听听。刚到近前,盲人就说了话:听段歌?我
给您唱段儿。盲人眼睛翻了翻,嘴上露出笑意。我这时看见他面前有个装月饼的空
盒子,里面零散地有几块钱,最大的票儿是张五块的。天儿晚了,起了点儿风,我
捡了块儿石头压在盒子里,然后对盲人说:那就唱一段儿你拿手的。盲人听了裂了
裂嘴,边拔了琴弦儿边抬头冲我说:还是您点吧,我差不多什么歌儿都能唱。我就
随口点了首昨日象那东流水。一曲歌毕,盲人坐在那儿没有响动,我还在琢磨那句
爱江山更爱美人,猛然醒过味儿来,就急忙掏出十块钱压在盒子里。盲人又笑了笑
问还听不听,我说唱个你喜欢的吧。盲人清清嗓子便唱起了冰糖葫芦,脖子上的筋
随着用劲儿一鼓一鼓的。唱地味儿正,还有点儿大鼓书的腔儿。回来的路上老想,
两首歌二十块是不是少点儿。

从那次回来,我又开始注意各种街头卖艺的。西单民航大厦前的地下通道总有个弹
吉它的小伙,带副眼镜,每次买机票路过那儿都要听他一首歌,不过他老是唱那个
心里有个小秘密,我猜这小伙子准是失恋过,要不就是一头热给憋的到地下通道来
扯扯嗓子。偶尔碰上样子极可怜的,我也留下点儿钱。

那年冬天有一回路过一个人行过街桥,京城的冬天还是冷的,桥上的台阶上半坐半
趴着个瞎老太太,身上的棉袄露着棉花,身前有张纸,上面写着些字儿,纸上压着
个盒子,零散地有几个硬币扔在里面。瞎婆听见有脚步声儿,就不停地欠欠身儿,
翻翻眼睛。办完事儿回来的路上老想着那个瞎婆是不是还在。老远就往桥上望去,
看见那黑乎乎的棉袄还在桥台阶儿上,就赶紧抢身过去,边上桥边掏钱包。翻开钱
包这才发现里面没有零钱,票儿都是五十块一张的。犹豫了一下还是掏出来一张放
在了瞎婆的盒子里。转身走开的时候,虽然没有踩完蛋的公鸡的那种感觉,可至少
是觉得挺轻松。下完台阶转身向前走,正好是在瞎婆位置的下方,这时分明听到上
面那瞎婆极兴奋的叫声儿:嘿,这票儿大!


(9)
 
京城杂忆 10

北京人礼多,多半儿是旗人留下来的风俗。前清那会儿打千儿问安,问高堂,问太
太,问下面小辈儿的。记得话剧茶馆里那个破落旗人打千问安一直问到自己不知道
问谁好了才罢休。自打我记事儿起,能记住的就是那句著名的“吃了吗”。小时候
在胡同儿里,夏天傍晚你出了院门儿,这句话就能听上十几遍。回答起来的第一句
只有两个选择:吃了,没呢。可接下来的对话就有不同内容了。这就象围棋,开始
有定式,大家都是这么走法儿,走了完了基本定式才有变化。但是不管怎么变,即
便你说没吃,也没人接话碴儿请你去吃。所以礼貌这玩意儿给我的感觉就是假招子。
当然下棋也有不按定式走的,上来先点天元。在生活中碰上这样的也好,对方张嘴
就是:哥们儿没吃呐吧?得了,今儿我请客,咱外边儿撮去。这种情况这么多年里
我就碰上过两次,一次是碰上个大款朋友,人家要显摆,我得给人面子。再一次是
我回家,赶上我妈没做饭,当然我妈不能叫我哥们儿,可那声儿子倒是叫得挺响。


再后来听说京城的问候语越来越丰富了,更换地更频繁。什么“离了吗”,“换了
吗”,“上网了吗”等等问法儿已经让人觉得再问吃的事儿是太俗了。嘴上的问候
变了,行为装束也得变。小时候撒尿和泥的发小,在记忆中老有两串鼻涕挂着,如
今也穿起来了HUGO BOSS的西装,一张嘴就谈经济效益,他说了老半天我才明白他是
开包子铺的,还是没离开这吃字。但是行为上明显的改进是不再随地吐痰了,据他
自己说这毛病是从家里装上木地板以后才改的。我就相信这钱还是能让一个人往好
了变的。可是那身儿西装穿他身上总看着有点儿别扭,就象夏天在胡同里下棋的老
爷们儿,亮着板儿脊梁挥着大蒲扇就象回事儿,非给他们穿上和尚衫就差了意思。
大街上那么亮着是不雅,可在胡同里面儿还是让他们自在一点儿吧。

前几年有天晚上去胡同的院儿里看看过去的老人儿,发现老住户已经搬走了不少,
过去的院子里只有北屋的大爷还住那儿。门道和院子都是黑古咙咚的,进了屋好一
会儿才发现大爷的头发全白了。儿女们都走了,只有老两口守着几间空屋子不舍得
离开。习惯没变, 还是点着那种八瓦的小管儿灯。一座老钟立在墙边儿的八仙桌上,
钟摆的声儿也没变,给我的感觉是一切照旧。大爷当年练过武,过去说话底气倍儿
足,现在也是和别的老人没两样儿,倒是大妈显得更有精神气儿。沏茶还是那花茶,
茉莉还是自己院儿里种的,凉干闷在茶叶罐子里。虽说是一位客,人家还是沏上一
大壶。坐定之后递过来一把扇子,大爷和我隔桌而坐,大妈坐一边儿,也是他们家
的老样子。叙旧,喝茶,临走时大爷大妈起身要送,我就说外面这么黑就别出来了,
可大妈还是先走一步替我拉门儿。这就是老北京的礼数儿,我不能驳的面子。

又过了几天,我出门给朋友买结婚礼物,决定去京城里一家有名儿的商店看看。据
说好多有钱的主儿都夸着小妞儿去那儿挑名牌儿。在国外住了一阵子,学会了帮别
人拉门,特别是看见女士和老人要进出时,总要拉着门等几秒钟,人家进出之后也
都不免要说声儿谢谢。习惯了的事儿就习惯地做,我进商店门儿时看见有个带孩子
的正要出来,就赶忙上前拉开门儿,人家出来便低头跟孩子说话,根本没瞧我半眼。
我想人家是心在孩子身上,大概没注意这门原本不是光电控制的。我这儿还想呢,
就见从身后呲溜呲溜又闪进几只丽影,其中一个还说,瞧,这儿的服务就是比别处
好。


(10)
 
之十一
-- by 老五道口

时代变迁,有些老的招数在京城里快用不上了。过去卖东西讲究吆喝,吆喝好坏和销售额正比相关。现在手段多了,吆喝也就慢慢变化退化。远的甭说,二十年前和
今天都不一样。

文革后刚开始摸着石头过河那会儿,街头出现了不少小贩,创业嘛,不少大款都是
由小贩开始发的家,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有吆喝的经历。老的行业还是按老的喊法儿,
比如卖肉的,卖菜的,可新兴行业就得另创新了。卖牛仔裤的吆喝过去就没有过。
流行牛仔裤那会儿满大街都是一个调儿:瞧一瞧啦看一看啦啊,真正苹果牌儿牛仔
裤啦啊,不包屁股不要钱啦啊。特色谈不上,但是人家的词儿明确,正中要害,就
是屁股,牛仔裤的关键在此。当然事过境迁,现在又流行裤裆耷拉到膝盖的样式了。
街上更听不到苹果牌牛仔裤的吆喝。

79年秋天,香山公园门口有个回城知青,带副近视眼镜儿,身上斜背着个军侉,在
公园门口遛达来遛达去,嘴里头不停地吆喝:艺术剪影儿啊,剪谁象谁立等可取啊。
词儿不稀奇,可吆喝的声儿有特点,主要就是慢,特慢,每个字儿都拉老长的音儿。
后来发现这也是行业的特点,这位吆喝的同时手下可没闲着,右手举着把张小泉电
镀小剪刀,左手不停地在军侉里摸摸,看见有人过来就凑上前去,一边吆喝,一边
从包里摸出块儿大红纸,看一眼人家的头和脸就剪两下子,这眼和手紧忙活,嘴上
自然就慢了些,时间一长,吆喝的特点就这么形成了。你要是不答理他,他就跟你
十几步,有这十几步,你的头像剪影也就出来了,往眼前一举,你要还是不要?要,
那就得开始砍价。不要,人家回身儿就把你的头给撕了,再加上一句:对不起,没
剪好,剪地有点儿像长脖子鹿了。

听过不少吆喝,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卖油饼儿的吆喝声儿。三十多年前,磁器口附近
西马尾帽胡同西口有个回民小吃店,每天一大早专卖油饼儿。也奇怪,京城里好多
卖油饼儿的铺子都是穆斯林那派的。西口儿的这个店是细长条结构,门面虽小,里
面挺深。门口儿的侧面开了个窗,外卖油饼儿。从外面看,窗前就是一块大面板,
旁边儿有口大油锅,这情形和别家没什么差别,可做油饼儿的师傅估计很少有人能
比得了。不说别的,那速度看着就眼晕。面板上右边儿是块和好了的面,面特软,
表面还有些油。师傅右手揪一小块面下来,左手在案板上一捻,右手用小赶面棍儿
上下赶两下儿,再用左手食指在上面划三道,双手掐着俩角儿一提溜,那三道就拉
长了,顺手下在左边儿的油锅里,然后从丹田里冒出一声儿:油饼儿!全套动作也
就三四秒。那吆喝声儿奇大,每下十来个油饼儿就跟一声儿,胡同里面都能听见。
后来那片儿修马路,西口属於拆迁范围,小铺拆迁马路修好,从那以后就再没听见
过那么有劲道的吆喝了。

劲道可不是容易练出来的,但脑子活分点儿就容易出成果。院儿里的发小山子高中
毕业后在家待业,同院儿的齐大叔托人给他找了份儿工作,卖报纸。当时民主党派
纷纷办报,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也办了份团结报,山子就专卖那个报纸。开始几
天特背,山子就是卖不动,您看看这名儿,团结报,不大能够吸引人注意。再说那
会儿的报纸市场都是共产党党报的天下,人民,北京,光明,解放军,最多加个晚
报,能看的都在这几个大报上面,谁知道团结报啊。山子着急,说这哪儿能挣钱啊,
人家卖冰棍儿的都看不起我。这天晚上吃完了,山子就猫在齐大叔的屋里和齐大叔
合计,俩人商量了一晚上,第二天一大早山子就出去了。往常山子得下午才能回家,
没成想这天中午不到就回来了,嘴里还哼着乡恋。我纳闷儿,问他怎么这么高兴,
山子一咧嘴说,报卖完了呗。我问他什么高招儿,山子嘿嘿两声,什么都没说就进
屋睡了。

为了弄清怎么回事儿,我第二天上午特地跑到东单大1路车站那儿,这是山子的点儿,
为了就是弄清这小子到底使地什么招数。离车站还老远呢,就听见山子那儿正扯着
嗓子喊呢:看报啊看报啊,团结报啊,国民党办的报纸啊!我瞄了一眼,山子手里
的报已经剩地不多了

11
 
京城杂忆 - 之十二 by 老五道口

京城杂忆 - 之十二

看了个网上的贴子,这才明白原来不少网上的朋友过去都当过兵。我从小没什么志
向,回想一下也就是小时候想当解放军,记得当时的敌人是这么排列的,美帝,苏
修,一切反动派。不过小时候就觉得那些敌人离我老远呢,轮不上我和他们去玩命。
离我近的敌人是楼下的那位,他们家对面的墙上分明写着打倒XXX,名字的三个字是
翻了身的。至於亲人解放军嘛,挨着最近的也就是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
有年夏天他进京来家里,进门儿脱了衬衣,里面的背心上写着几个红字儿,战斗在
印度支那。据说他是打高射机枪的,当年阵地上打得耳朵出过血。我问他打下过飞
机没有,他说打伤过,眼见飞机冒烟儿了。英雄形像并不高大,但我还是在排云殿
下面和他合了张影,至今留在象册里。

后来军人的形像慢慢退出我崇拜行列的头几位,当然这事出有因。印象深的第一件
事儿是军宣队代表的讲话,从那儿以后我就觉得解放军的文化素质要提高。家里有
个朋友在东城区教育局工作,讲过这么件事儿。当年在文革中和其它单位一样,教
育部门也被军队接管,穿军装的军人开始指导一帮子文人教员的工作。东城教育局
也来了军代表。这天军代表第一次召开教育局全体大会,把所有的人都赶到了一块
儿。大家坐定等着新领导讲话。军代表上了讲台,军人气派,先来个标准敬礼,下
面一片掌声。然后讲话就开始了。据说口气象是和小兵们讲话时差不多。军代表是
山东人,底气特足,一个小时下来没喘大气,声儿和开始时没两样儿。不过下面儿
的人没怎么听懂他说什么。倒不是口音问题,而是真不知道他说什么意思。有个张
老师,那会儿五十多岁了,带副深度近视加散光的眼镜儿,听得仔细, 还不时记
录点儿什么在小本子上。

讲话总算到了最后,军代表把大手一挥,铿锵有力地拔了拔嗓音儿大声说:我们无
产阶级革命战士要发扬大无畏的革命精神,和帝修反做坚决的斗争,把无产阶级文
化大革命进行到底!要在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同时还要有革命的浪
漫主义精神,要向毛主席诗词里说的那样:战士指看南奥,更加悠悠忽忽!下面儿
又是一片掌声。老张也猛记他的小本子。这会儿有人小声儿嘀咕:军代表讲的主席
这句诗怎么没见过啊。老张回过头来说:噢,是那个清平乐-会昌,战士指看南粤,
更加郁郁葱葱。

过了好多年,军人的形像在我印象里慢慢已经没有了,生活基本没有和军人产生任
何关系。只是在大学里有个同学当过兵,大家常一起打球。这哥们儿也是军队作风,
球风硬朗,据说是部队里练就的。他说刚进新兵连的第一天就赶上比赛,那天团长
来,看见几个城市兵个子不矮,非要和新兵队比试比试。几个新兵有点儿犹豫,扎
头儿在一边儿商量。团长一看这几个太面,还穿着新军装没脱,扭扭捏捏的,就实
在忍不住了,象下命令一样在旁边大声儿喊:不干就不干,要干就快脱!从此军人
的形象在我脑子里就再不能磨灭了。

老五道口
 
京城杂忆 -- 之十三

之十三 by 老五道口

前两天聊天儿说起上学,掐指头算了一下,居然前后有20年是学生,而且各类学校总共换了七个。由於大部分是在京城上的,印象最深的自然也是京城的学校。国外
的学就那么回事儿,没什么好说的,如今连学位证书都找不着了。我最钟爱的是那
小红皮儿的高中毕业证,保存完好,和那红卫兵袖章放在一块儿。

20年的学生生活,最留恋的是中学,最要好的朋友是中学的同学,初恋情人是中学
的,尽管那关系属於剃头挑子的性质。那会儿人的想法简单,没那么多花花肠子,
干事不加掩饰,给女生写个条儿不会就到处问,我就常给人家出主意,什么唐诗宋
词的一块儿往上面招呼。政治运动写大批判稿子不会写就抄,抄完后结尾来上一句:
摘自光明日报。这就特象今天网上转贴文章一样,加个ZT完事儿。实在逼急了非要
自己写的才成,那就只能拿自己开刀了,剖析自己的思想,然后表示要跟上革命形
势,没加入红卫兵的,要说争取早日加入;入了的就再拔高一级,争取入团;入了
团的,马上交份入党申请,虽然知道没戏,可这戏还就得那么唱。

当然写这些稿子也有讲究,一般属於感想类别的批判稿,都是结合大形势然后转移
到自己身上,和真正的检查类别是不一样的。一般性的稿子无非是先讲形势,当然
要从国际开始讲,地球以外的不熟,说不清楚也就算了,实在想要沾点边儿的话,
最多也就是说说文化大革命的成果,那颗会唱东方红的卫星。只要话题回到了地球
上,事儿就好办多了。先要讲联合国和第三世界的穷哥们儿,那是朋友,然后是美
苏,敌人嘛,尽量往坏了说没错。真正的革命阵营不能忘了,特别是那个欧洲一盏
明灯,虽说不太亮,但是总拉不下,大概是文艺演出老唱那首海内存知己的歌的原
因吧。国际说完了再说国内,工业,农业,体育,最后才说自己,等到这会儿,那
稿纸已经有好几页了。说自己也得先说好的,积极参加劳动,先别说刻苦读书,这
个要放第二位。说到自己不部足那就要把学习方面的问题放前面,主要是上课不专
心听讲,自习时爱和别的同学讲话等等。最后结尾时要加上努力的方向。至於什么
方向,那就跟据自己是什么来定了。稿子结尾要有力度,喊喊口号也没关系。其实
所有文章都是有格式的,我家委座说,琼瑶的都是一个模子往外抖落俊男美女,亦
舒的都是单身美女,留过洋,小资,然后嫁不出去。

中学时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检查是我那哥们儿高帽儿做的,倒不是检查有什么特别的,
他检查多了去了,这次难忘是因为我捉刀。检查的起因是他书包里揣着两大块鹅卵
石,不知道谁告了密,说他身怀凶器,其实他的凶器是从不往学校带的,据他说石
头好用,又不犯大律。一般的老师也不太敢惹他,可这次他碰上了老刘,这位老师
比我们大不了多少,老三界的,一级短跑运动员,二级举重运动员,没有学生敢和
他叫板的。你惹他,急了就真敢抽你。你要叫人来,他认识的人可比你认识的多。
高帽儿碰上他也没脾气,检查吧。可怎么写这检查才好呢?高帽儿这天给我买了合
前门烟,算是求到我这儿了。我跟他说老刘痛快,你得上来就认错,短小精悍的来
一篇,讲形势的那些就别上了,他不吃那套。高帽儿说那是不是显得没水平啊,我
说你那水平大伙都清楚,写高了一看就不是你原创。花了半小时,一篇检查出笼。
临走时特地叮嘱高帽儿要他第二天上去时要读得声情并茂,老刘喜欢朗诵,读好了
有加分因素。

这天全校大会上做检查的有两个,第一个完了就轮到高帽儿上去了。人家上去的时
候是垂头丧气的样儿,高帽儿上去时的架势有点象战士上战场前宣誓的样儿,走到
麦克风前就开喊,铿锵有力。结尾是这么写的:我现在意识到自己走到了危险的边
缘,我要悬崖勒马,回到革命同学的队伍中来,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请老师和同学们看我的行动吧!后来高帽儿跟我说那稿纸被他手上的汗沁得起了褶
子。

大会开完回到教室,老刘黑着脸在讲台上走了几个来回然后说,这次的检查比以前
好,然后又没话了。大家坐在下面,教室特安静。这时候老刘突然一指高帽儿大声
儿说:我把丑话儿先说好了,下次你再出娄子,你也别悬崖勒马了,我一脚把你连
人带马从悬崖上踹下去!

老五道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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