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队的梦[分享]

xiaoma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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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0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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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感杂谈】

                排队的梦

                ・吴 工・

  美加大停电的那个晚上,看着看着电视我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悠悠忽忽居然回到了文革岁月,在售票窗口抢购《地下游击队》的电影票。黑压压的人群挤做一团,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忽然有人高喊:大家向纽约人学学,人家大停电回不了家,还能排队等候轮渡。我们不就买张电影票,至于吗?排个队一会儿就到了。于是大家呈惭愧状,规规矩矩排起队来……醒来觉得很好笑,这都哪儿跟哪儿,关公战秦琼。何况老中恨老美恨得牙痒痒,更甭提向什么纽约同志学习了。

  大概是从文革开始,生活在礼仪之邦的中华民族学会了争先恐后,忘记了先来后到。那年头最吃香的工作是卖肉的和电影院卖票的。有了这两类朋友,每月半斤肉票可以买肥点儿的,新来的阿尔巴尼亚朝鲜罗马尼亚南斯拉夫电影可以先睹为快。有位插友上调做了屠夫,没多久就戴上了铮亮的全钢防震上海表,时不时高高地抬起手来看时辰,直把朋友们嫉妒得眼中冒火。一块全钢防震上海表,是那时青年人的全部梦想。我下乡的那地方,原是鱼米之乡,可文革时10分工才3毛钱,每天收入看场电影来根冰棍就完了,所以那手表只在梦里戴过。后来命里行大运,挤进了77级的门坎。哥哥姐姐们一高兴,凑份子要给我买表,因为没有表票,只好买了块半钢的杂牌。有票无票,直接决定着手表的档次。当屠夫的就有肉票交易的“资产阶级法权”。

  假如您没有这两类朋友,对不起,“排队”去吧!先说这买肉。如果您早上三四点赶到,没人比你更早,你又不挑肥拣瘦,这肉您可能买定了。我说“可能”,因为那卖肉的大师傅要是不高兴,换了个窗口,您手脚又不利索,一次战略大转移,您这队就白排了。您要是四五点才来,排到几十号以外,能不能买上肉,全看运气如何了。眼看案上的肉越来越少,队伍开始骚动起来,终于全面崩溃。一只只捏着钱和肉票的手,在大师傅的眼下刀上飞舞。个子不够高,身子骨不壮实,趁早打道回府。有时候碰巧大伙儿心平气和排着队,您心里窃喜,最后那块肉非你莫属。忽然来了位大师傅的熟人,一根烟递过去,到手的肉就飞了。你千万别争,小心成了师傅的刀下肉。好在每月就这半斤肉,今天吃了明天就没了,谁吃到最后,谁吃得最好。阿Q阿Q吧!

  排队买电影票和买肉的学问又不同。国产新影片不用排队,单位发票,政治任务,不看还不行。要是来了外国电影,您又没后门,只好到前门排队。凭经验,去早了也白搭,售票窗口快要开门时,队伍旁就有了形迹可疑的幽灵在徘徊。时候一到,队伍立时大乱,人群挤作一团肉饼,集体做人工呼吸,几十只手同时伸向巴掌大的窗口。学过兵法的从两翼包抄,由于少了一面压力,掌握好人群蠕动的规律,敌进我进,敌退我更进,总比正面进攻的傻瓜要来得快,只是刚穿了三年的新衣服要蹭上一层墙粉。还有那性急的,抬起一位弟兄从天而降,在人头之上直取窗口。最不济的是谈恋爱的情侣,自然是单独行动,不会带上朋友来当灯泡,只好女友顶男友,趁机近距离接触,不算犯规。方寸之间的售票窗口这时完全是立体作战的态势,惊心动魄。只有窗内的售票员,看惯了窗外浑闲事,不紧不慢,轻抬玉指,只收那离得最近的钱。达尔文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进化论,在这里得到了充分的演绎。

  七十年代后出生的新一代没准以为我在瞎编故事,说不定骂我东施效颦,学柏杨挖苦“丑陋的中国人”。不信回家问问你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就知道在下的故事不虚。到了八十年代,托邓公的福,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买肉买票再不用站队了。只是公共交通还是问题。公共汽车一到,车上的往下挤,车下的往上拱,哪管什么先下后上,前门上后门下?你要是上班族,一天挤上两趟公车,减肥健身就全齐了,用不着去什么健身房。后来各地政府组织退休老人纠察队,到各车站维持秩序,才算控制了混乱局面。要不是老人们嘴里不停地吆喝“排队!排队!”,臂上套的红袖章和坚决果断的肢体动作,让人一时错以为红卫兵又回来了,正在抒豪情激壮志呢!

  有人会痛心疾首地说,不排队正是国民教育程度太低的缘故。我看未必,排不排队和个人的教育程度绝对无关。后来我飘洋过海到了美利坚,谈笑未必都是鸿儒,往来的同胞却没有一个白丁。这美利坚地广人稀,老美不知道什么叫“夹塞”,只要有两人以上,就会自动排起队来,还要保持一定距离。要是发生了前胸贴后背的事,等着吃官司吧,那叫“性骚扰”。初来乍到的中国学生一定要经历几次尴尬才学会排队。我去的大学有一个外国学生办公室,秘书是位白人老太太,要见顾问先得过了她这一关。几位菜鸟壮着胆子一道去见,老太太立刻给你个下马威:“到底谁有事?其他人站到线后去。知不知道隐私权啊?”原来老太太在办公桌前划了道一米线,谁注意这个?当你结结巴巴、鸡同鸭讲地解释你的问题时,后来的同胞不耐烦了,凑上来用更糟糕的英语说,我的问题很简单,能不能先解决?这下子捅了老太太的马蜂窝,直要训得你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恨不能找个地洞钻下去。久而久之,老太太见了中国学生,脸上涂的厚粉都快要结成冰块掉下来,没事也要折磨你三回,尽管她后面的墙上挂满了剪纸贴画之类的廉价中国工艺品。只是老太太不过是个秘书,白费了半天口舌,大部分问题还是要推给专业的顾问来解决。

  刚来美国的人不知道排队,那么在美国住久了的同胞是不是就随乡入俗了呢?据在下观察,只要是在以美国人为主的场合,大家都会自觉遵守规则,彬彬有礼作绅士淑女状,可到了同胞扎堆的时候,就原形毕露,嗓门都要比平时高了八度。有一年中文学校办野餐会,各家带上一个拿手菜,摆满了好几桌。按老美的习惯,大家应顺一个方向走,看到自己喜欢的菜肴,用公筷夹一些,前面人再慢,后面人也不会超过去。排着队聊着天,也是一份闲适和享受,吃喝倒在其次。可等主持人一宣布开饭,人们就从四面八方涌上去。任凭工作人员扯破嗓子,也没出现顺时针或逆时针的人流。见上喜欢的菜,管它吃不吃得掉,来它堆尖一大盘再说。风卷残云,片刻间桌上只剩下残汤剩羹。后来的人只好将就些没人要的生菜色拉热狗填肚子。

  一向羡慕老美们做义工,不为名不为利,有心向他们学习,又怕赔不起时间。正好每周末送孩子上中文学校,闲着也是没事,就帮学校管管注册的事务。每学期的最后三周和开学的前三周,是注册最忙的时候。学校有七百多学生,前来注册的家长们把注册处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不得已,只好请人帮忙强行维持秩序,逼出一条一米线来。即便如此,你正在和一位家长讨论问题,冷不防旁边插进一位,打断你们的谈话。“给我一张表!”这是最容易的。“XX教室怎么走?”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上次我已经注了册,为什么老师的名单上没有?”这就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了。人人都认为自己的问题最简单,没道理要排什么劳什子队。碰上这种情况,千万别学那老太太。哪怕给人一冷脸不回话,人家也要恨你一辈子。本来做义工图的是心宽,没来由和人结了梁子,何苦来哉!所以每逢这等事,我一定放下手边工作,给一个满意答复。宁可得罪眼前这位,也不能得罪插上来的那位。还有人拿着空表,坐在你面前慢慢悠悠磨磨蹭蹭从头填起表来,全不顾后面还有一条长龙等着,你急我不急。想不到做义工居然还有意外的收获,正好磨磨自己的性子。

  中文学校放学的时候,有事没事别忙走,欲速则不达。老美们遇上交通灯不灵或无灯的叉路口时,一定遵循先来后到的原则,轮流通过,不会有人抢道或按喇叭。可到了中文学校情形就不同了。想出停车场?难于上蜀道!主道上等出门的车辆首尾相接,针都插不进,争的就是一车之先,早几分钟回家去发呆。

  最难忘的一次排队经历是1996年初。当时我从国内探亲返美,坐的是全日空的航班,大半乘客都是同胞。因为价格便宜,要在东京的全日空旅馆住一夜。因此中国公民要在成田机场办理落地签证。办签证的两位日本小姐还没开始工作,上百号中国人已经把低矮的柜台围了个水泄不通,高举的护照快要把小姐们淹没了。俩小姐招架不住,脸上居然还挂着职业式的微笑。那假笑的后面藏着的不用说是极度的轻蔑。家仇国恨,我从来没高看过日本人,当时只觉得一腔血涌上来,大吼一声:“大家听我一句话,咱丢脸不能丢到日本来!排个队!我一定等到最后。”听了我的话,大部分人排起队来,还有人帮忙维持。可围在柜台旁的十几位,任你怎么劝说,就是不肯放弃既得利益。这时上来一位小伙,嘴里高叫“对不起,排队!排队!”,一边将柜台旁的人推出去。虽然他们还是站在队前,但弯弯扭扭多少像个队伍了。我心下正感激,一转眼,这小子居然挤在前面,抢先办了出去。这等渣滓,实在把我气坏了。等我最后一个办完手续,领着儿子赶到车站,旅馆的大巴还没来。那小子和女友(老婆?)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多站了半天。活该!我狠狠地盯着他。这小子始终不敢迎接我的挑战,大概还有一丝良心未泯吧!

  这排队的故事越讲越多,看官想来也有不少。到底是什么原因使我同胞失去了排队的本能?一百个人能找出一百条原因,讨论不会出结果,更不要说解决的方法了。

  1963年8月28日,马丁・路德・金在林肯纪念堂前的台阶上做了一个梦。老金是大人物,梦也伟大,死也光荣。我是凡夫俗子,既不伟大,也不想遭人暗算,却也有一个小小的排队的梦,梦见我炎黄子孙,相揖相让,互敬互助,重拾礼仪,再造文明之邦。

  四十年过去了,老金的美梦成真。再过四十年,我的梦会实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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