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大姑的足迹
冷明2016年的一天,我的新浪博客突然有人留言,随便扫了一眼,“我是冷蜀德的孙女,请紧急联系!”骗子,我想。晚上,留言增加了好几条,并留下了手机、微信等联络方式,留言人急迫真切的心情溢于言表。新浪博客是我与外界联系的唯一通道,我实名开博,颇有些大义凛然的味道,说真话写真事当今大忌,文责自负,文字狱虽不比明清,但小小博客说不定分分钟就会阵亡,绝不撒谎—是我建博客时立下的誓言。
我的大姑冷蜀德、姑父黄希濓早在1951或52年双双殒命,家父也曾竭尽全力在四川多方打探她的消息,想知道她有没有留下一个半个后代,解放初在大姑家长大并考入大学的一个冷家表妹,唯一知道大姑线索的人告诉他,听说大姑一家人都死光了。
1951年我呱呱坠地,冷家的骄傲却在那个年代香消玉殒,整整五十年,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存在。文革过后,改革开放,被轰回老家四川十年的父亲平反,从一个反革命到离休干部,受到株连的母亲、弟弟妹妹在乡下十几年后陆续回到北京,插队到草原,一走22年的我1990年携家带口返回北京,全家人至此团聚一堂。父亲晚年再没有什么忌讳,屡屡念叨,我们这辈人只有你大姑是才子,我无法领会其中含意,后来,父亲过世,我试着把他的故事一点一点写在博客上,似乎明白了一些道理。
天呀,60多年后,大姑的后人找上门来,难道情节如此雷同,正如方方小说《软埋》中讲的那样,老天开恩,在赶尽杀绝之时,有意无意,竟有漏网之鱼?我将信将疑,试着问了对方几个有关人名、地点,虽然我一知半解,但外人是无法正确回答的。大姑,我正在苦苦寻找你的足迹,老天有眼,被满门抄斩的黄家留下了根吗?
大姑是怎样一个人?我连她的姓名都写不准确,淑、署、蜀,爷爷的大女儿,可能出生在四川,想必是蜀得了。爷爷冷聘渔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出自酉阳名门望族,生大姑时,爷爷风华正茂春风得意,在段祺瑞政府陆军部任职,可能相当于现在的后勤部长。大姑冷蜀德、大爷冷德起大太太所生,爷爷在北京迎娶我奶奶冷杜氏,后育有三子,冷德骅,冷德骖,冷德驷。
爷爷一家住在北京的一所深宅大院,冷蜀德、冷德起相续考上北京大学,爷爷在去往南京的火车上不幸遇伏兵,战死沙场,那年我父亲冷德骖不过六七岁,二哥冷德骅八九岁,最小的冷德驷还在襁褓中。
奶奶1987年与17岁出走台湾,四十年未见一面的亲儿子冷德骅在北京相见,90岁的老人耳聪目明,我隐约记得她不断提起三眼井,家父回忆小时的事,只记得住在后海附近,经常与抗日名将赵登禹将军的小舅子一块玩弹球。今年看到大姑的小女儿费尽周折,从北京大学找到的大姑及大姑父档案,我茅塞顿开,三眼井原来是他们的家啊。三眼井胡同位于景山东,中国美术馆西,从北大档案馆保存的个人照片上,清清楚楚,大姑的照片下写着“北平后门内三眼井四十一号”,大姑、父亲、奶奶,这所大院让你们魂牵梦绕,这条历史渊源厚重的小胡同,再也找不到你们的身影。
大姑冷蜀德与姑父黄希濓在北大都是声名显赫的高才生,黄希濓更是青年知识份子中的佼佼者,德才兼备,组织能力极强,时任北大学生会主席,一对四川同乡门当户对,他们的婚事得到了所有同学老师的祝福,在隆重的婚礼上,德高望重的北大校长蔡元培亲自作证婚人,并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走向社会,二人果然不负众望,成为国家栋梁。
大姑大学毕业后一直教书育人,曾在北京的师范大学或师大附中当过教员,后来随丈夫黄希濓回到家乡四川,任荣县女子中学校长。四几年国难当头,国家动乱,一个女子能够胜任中学校长,可见非同一般。大姑生有三个孩子,老大老二是儿子,最小的是女儿。丈夫黄希濓出身书香门第,父亲、爷爷都是荣县受人尊敬的乡绅,颇有威望,黄希濓知识渊博,为人正派,青年才俊,很快得到国民政府重用,升为荣县县长。还是看看历史上有关他的记载吧。
这是博友晖姐四川荣县的一位亲戚的回忆:“抗战时期荣县县长黄希濓,夫人冷蜀德,县女中校长,當时黄县长也就40来岁,很有实干精神,他任职期间改建古城,街道扩宽,现在老城区基本上是他任职时改建的,原古城房屋很矮,街道很窄,不能过汽車,抗战时四川各县负担重,压力大,但他还是把荣县管得有声有色,每年举办各种运动会(学生运动会、工商业运动会、农民運动会等),他在荣县搞得好,调内江市,把内江市也进行改建。”
抗战期间,抗日统帅蒋公亲自授予黄希濓模范县长称号,著名的四川内江钟鼓楼,也是黄希濓任内江县长时为纪念抗日战争胜利主持修建。
这是内江日报发表于2011年11月13日的文章,现刊登在内江新闻网上。
“黄希濓(1905~1951),字佛生,资中县归德乡人。其祖父黄清亮为清光绪年贡生,曾执教于成都尊经书院,1921年任《资中县续修资州志》总纂;其父黄蔚文好读书,工书法。黄希濓毕业于北京大学,民国时期曾任四川荣县、内江县的县长。
黄希濓自幼聪颖勤奋,学业优异,在资中县立中学校学习4年,每年均获全额奖学金。毕业后因家贫辍学,回乡当小学教员。1924年,以新生第一名成绩考上西北军校,受到校长冯玉祥接见。由于祖父坚决反对,1926年考入北京大学。1927年春,加入中国共产党,任北京大学学生自治会主席,与李大钊、陈独秀、鲁迅、吴玉章时有往来。在校期间,他还加入青年励志社,希望自己将来报效祖国。1932年毕业后,在北京大公中学和铁路大学任教。同时,与友人筹建北京大学出版社,黄希濓任社长。范长江等进步青年常向该社投稿,他与这些进步青年关系甚密,曾数次同去各省游历考察。
1938年冬,黄希濓携眷回家治病,带回《资本论》等大量进步书籍。次年,任四川达县专员公署秘书。1940年,任四川省地方行政干训团教官,时蒋介石在全国倡导新生活运动,推行新县制,组织县长甄审考试。黄希濓被推荐参考,在答卷中,详呈革新观,深得蒋介石赏识。蒋介石和四川省主席张群亲自接见了他,他以最高分入选县长。1941年5月,四川省政府委任黄希濂为荣县县长。他刚到任即向全县各界人士宣誓,立志三年建成全国模范县,并在县府门墙作两幅大壁画,题写‘荣州上下,努力建成模范县;抗战前方,争取最后大胜利’。
1945年6月,省政府以政绩总分最优,任命黄希濓为内江县县长。任内,他千方百计筹集资金,大搞市政建设。黄希濓亲自设计并制图,王仲权任工程负责人,建成县府中正堂、办公楼、钟鼓楼;整修中央路、交通路、天津街、文英街、环城公路。
钟鼓楼共七层,高30米,砖木结构,正方柱形楼体,尖顶筒瓦翼角,异常宏伟壮观,是内江城区当年最高建筑。一楼墙体上镶嵌有孙中山、蒋中正、冯玉祥、张群、邓锡侯、孙科等民国要人的楹联、题记等石刻,大多是关于振兴民族、传统礼仪及庆祝抗战胜利等内容。底层大门两侧分别镶嵌着修建时的奠基碑和捐款人姓名,第二层大门上方的雕刻精巧别致。钟鼓楼具有较高的艺术价值和历史价值,成为内江城区现代代表性建筑物。
1946年11月,黄希濓辞去内江县县长职务,省政府拟任其为资中县县长。资中各界怕他又搞修建,‘劳民伤财’,联名上书省政府,请求改调。他本人也不愿作官,遂回家乡赋闲。其间,动员其父黄蔚文拿出开糖坊的部分资金,培修自己设计的归德至鱼溪15里公路,为家乡人民做了件大好事。
1948年,他受聘任成都启明电气公司总稽核,协助整理电厂,扭转了成都市的电荒。1949年,张群为他备好机票,欲一同飞往台湾,他自认为于国于民无罪,拒不离开大陆,表现出他的爱国之心。“(宋国英 文/图)
官媒似乎对黄希濓赞赏有加,荣县新修的县志里,黄希濓和他爷爷黄清亮赫然在目,据说破了一个家族再杰出再优秀贡献再大也只能有一人入县志的先例。历史终会还人以清白,我想知道60多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受黄希濓的株连,他的妻子、父母、七大姑八大姨、三个孩子有几人逃出了虎口?
深冬,一则博友神秘留言石破天惊,“请联系,我爷爷与你文中所说荣县县长黄希濓,同时从成都被抓,同时死在荣县同一个法场上。”啊,我大惊失色,仿佛看见大姑、大姑父和无数冤屈的魂魄倔强的等待,你可以扼杀他们的生命,软埋他们的躯体,你埋没不了他们的灵魂,你可以软埋这段历史,扼杀不了真相,一切都将水落石出。
我与“晖姐”素不相识,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看她年轻时的照片,惊叹又是个美女胚子,可惜生不逢时,父亲虽是北大知名教授,因为“黑五类”被打入贱民行列,在内蒙插队十年,大好的青春年华付之流水。
晖姐说她的爷爷与我姑父黄希濓同时从成都被抓回荣县,同一天死在同一个地方,看看她爷爷又是怎样一个“罪大恶极”的人!
晖姐的爷爷罗文谟,1925年毕业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师从刘海粟,历任成都美校、燕京大学等校教授,是四川美术协会的主要创始人,卓越艺术家、社会活动家和美术教育家。革命先辈吴玉章介绍他加入国民党,抗战期间,先生与张学良杨虎城常有翰墨往来,先生义卖书画,名列成都个人献金之首,积极筹措粮饷,为前方提供后勤保障,团结抗日有功,升任国民党四川省党部书记长,蒋总统颁赠“胜利勋章”,与徐悲鸿、张大千更是莫逆之交。先生的字画在四川鼎鼎有名,在中国美术界也有一席之地。四川解放不久,罗先生作为有名望有成就共产党的依靠力量在成都安定下来,1950年底,故乡荣县来人,派出所警察陪同,让先生回家乡一趟,谁也想不到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噩耗传来,家人来不及向先生的众多共产党朋友求救,徐悲鸿事后追悔莫及。成都解放前夕,在白色恐怖中,罗家楼下一直住着后来成为市公安局处长的中共地下党毛文成等人,罗先生与后来的四川省副省长的中共高官张秀熟是莫逆之交,他掩护、营救过中共地下党员和爱国人士,直接资助过中共地下组织钱财,先生被害35年后,建在的中共老干部、得到过他资助或救助的老地下党们终于良心发现,纷纷作证罗文谟一系列的爱国爱党义举,1985年始被平反。
我的姑父何尝不是。
黄希濓经考试,被任命为一县之长,他在荣县、内江的表现让国民党大员们大喜过望,美国记者在荣县拍了记录片,记录抗战时期大后方模范县城的欣欣向荣,街道整洁宽敞,学生、职员举行运动会,民众为抗日捐款捐物,争取最后的胜利,电影在许多国家放映,反响热烈。在成都沦陷之前,国民党四川主席张群买好了飞机票,亲邀黄希濓一同赴台湾。黄希濓是个耿直的知识分子,厌倦政治,看不惯官场的尔虞我诈,我猜想可能对国民党也失去了信心,于1946年毅然放弃官职,到成都电力公司谋得一职,解放后百业凋敝,成都闹电荒,他竟为解决城市的电力不足作出了杰出贡献。四川刚刚解放,黄希濓的老朋友、新中国新闻事业的开拓者范长江力邀他来北京,参加组建新华总社、新闻研究院,四川名人张仲铭慧眼识英才,亲自向刘伯承将军举荐黄希濓,并得到首肯,让他参加川西水电工程和铁路建设工程。
晖姐的亲戚回忆道:“爷爷被押到荣县以后,请荣县监狱的人来四奶奶家,拿出爷爷写的条子,让他家人去取换洗衣服,一堂弟去了监狱,爷爷表情很平静,递给他一件米灰色的长衫和裤子,说把衣服拿回家帮我洗一下。堂弟不敢多问。四奶奶马上就把衣服洗了,第二天堂弟去送衣服时,监狱的看守没有让爷爷出来,收了衣服说知道是罗文谟的。过了几天,县里开公审大会,要求机关、学校所有的人都必须去,二个堂弟也去了。远远看见爷爷穿着一件蓝灰色的长衫站在方桌上。被行刑后的爷爷,胸前的鲜血浸红了长衫……”
“那天上午公审了五个人,有国民党荣县县长,毕业于北大的黄希濓,因为业绩好,后调到内江任县长到四川解放。镇反时,内江并没有抓他。而中共荣县第一任县长程觉远派人把黄县长夫妇抓回荣县,黄县长与爷爷一同被镇压,他的夫人,北大才女冷蜀德在隆冬12月被扒得只剩下一条短裤浸到装满水的舂谷子的木桶里,木桶里放了泥鳅,让冷蜀德去抓,抓不着就打,活活地被惨旡人道折磨死。”
“一起被枪毙的还有荣县的大地主刘念谟,他曾跟随吴玉章等人一起宣布荣县独立,成立军政府,并执掌军政。荣县由此成为四川省东南民军反清武装斗争的中心。成为被孙中山先生赞为参加辛亥首义中的一员。”
“有荣县大名人赵熙的孙子赵某,赵熙是光绪年间的状元,博学多才,诗人、书法家,抱负远大,却无法在当世施展,就寄情于山水之间。他主持修纂了《荣县志》,担任总纂。他的孙子赵某却是个恶棍,横行乡里。
有荣县参议会会长尹亮易,尹亮易毕业于北大,曾任四川省教育厅教育科长、南溪县县长、西康省民政厅厅长,告老还乡后回到家乡四川荣县,正值吴玉章先生大力发展荣县的‘中国民主政团同盟’,在吴老的民主活动地影晌下,作为当时荣县县参议会的副议长,他担任了‘荣县人民自由保障委员会’的副会长,致力于保障人民自由民主权利,开展和平运动,挽救时局。尹亮易与吴玉章先生和爷爷都交情深厚。”
“公审大会的会场里摆了五张方桌,让这五个人站在上面。当程觉远宣判完他们的‘罪行’后,爷爷、黄县长、刘念谟和赵某立即被押到会场东南边的空地执行了枪决。尹亮易是绑来陪杀场的。这五个人,除了赵熙的孙子赵某以外都是社会名流,没有血债,没有恶行。”
“枪声响起,四个人倒在血泊里,被恐惧笼罩的人群散开了。农会只允许死者的直系家属收尸,没有直系家属的就让暴尸荒野三天,任野狗撕咬。刘念谟和赵某的亲属各自去收了尸,爷爷和黄县长在荣县没有能来收尸的直系亲属。幸亏艾家嘴爷爷的堂弟一直偷偷地在一旁看着,见周围没有什么人了,赶快叫人来把爷爷抬到他家旁边的草地上,爷爷胸口还有血一股股地渗出来,堂弟说当时爷爷还没有咽气,他的妻子说这是因为爷爷见到了亲人。幸亏奶奶让侄子带着钱跟到荣县,但也不敢买好棺木收敛,只买一副没有上漆的白木棺材,装殓了爷爷的遗体,堂弟从家里拿出个青花瓷枕,放在我爷爷的头下。随后让棺材铺来的人把爷爷的棺材抬到大佛寺旁边的无主荒坡地。堂弟一路跟着棺材来到坡地上,看到了把爷爷的棺木葬进土坑里的整个过程,这是当天下午1点多钟左右。爷爷的墓地一直就在那片荒草丛生的山坡上。”
“除了我爷爷是棺木埋葬,其余三人都是‘软葬’(用草席一裹)。”
随着枪响,我的姑父黄希濓倒在血泊中,他被路人观看着,被野狗撕咬着,后来不知被什么人软埋了。
大姑没有一枪毙命的福气,民众一拥而上,辱骂她,殴打她,在冰冷的冬天扒光她的衣服,让她在一个大木盆中捉泥鳅,捉不到就打,这样的游戏让普囖大众开心大笑,当然,时间往后顺延了只不过十几年,这一幕在北京重演,师大女附中校长卞仲耘第一个被学生活活折磨死,校长、老师被殴打、致伤致殘不计其数,打死的也不在少数。
姑父家亲人究竟有多少惨遭不测,今天已经无从调查清楚。黄希濓的父亲,一个一辈子行善,一辈子教书育人的教书匠,省吃俭用开了间油坊赚了点钱,还被儿子动员给乡里修了公路,不久也被杀害,受尽凌辱的老伴走投无路,一头扎进井里追随亡夫而去,至少还有一个亲戚,可能是黄希濓的姑姑被百般折磨后一命呜呼。短短数日,家破人亡,父亲母亲,爷爷奶奶,所有能依靠的人几乎全没了,大姑的大儿子刚刚步入重庆大学校门,二儿子读初中,小女儿读小学,他们怎么办?除了生活没着落,从此陷入政治贱民的地狱,“被镇压的反革命的子女”,这可能是几十年里最可怕的称谓。
噩耗传来,在重庆大学念书的大儿子首先崩溃,精神错乱,陷入癫狂,学校顺水推舟,将其遣送回资中老家。不少至亲好友想起黄家老一辈人,教书育人,乐善好施,把上不起学的孩童送进学堂,为揭不开锅的乡亲送粮,倾其所有,为坑坑洼洼暴土扬长的村里修了一条宽敞笔直的公路,世代书香的黄家土崩瓦解,可怜一个疯子无依无靠。有人送点米,有人送点红薯,有热心人帮忙煮熟,人一疯,无欲无求,生命力极顽强,渴了喝碗冷水,饿了啃块半生不熟的红薯,一晃就是五六年。1958年当那场旷日持久的大饥馑来临,天府之国四川首当其冲,据说饿死的人最多,乡亲们再也拿不出一星半点吃的东西接济疯子,他第一个饿死在自己那间风雨飘摇的小破屋里。
二儿子被好心的叔叔收养,少年忍辱负重学业有成,不久,在大学教书的叔叔迎娶骄妻,每月几十块的工资入不敷出,妻子极其不满还要供养这样一个累赘,不是亲生的谁能爱的起来,不要说还是个被镇压的反革命崽子,生活费一减再减,孩子把考大学的理想埋进心里,考进一所化费最少的师范中专,总算熬过了最困难的几年。
小女儿被老家亲戚收养,虽然浑浑噩噩长大,天资聪明,但工作、恋爱却屡屡遇阻。乡里的小学校极缺师资,公开招聘教员,她以第一名的成绩考进去,却只能以临时工的身份一教数年。一个民办代课老师,教语文、教数学、教音乐、教体育、教美术、教舞蹈,仿佛女中校长的妈妈、书香传世的爷爷爸爸灵魂附体,无所不能,年年被评为优秀教师,在转正的路上却年年受阻。若干年后,转正无望、恋爱无果的小女儿心灰意冷,有人介绍远在贵州矿山上的工人,并答应她过去当教员给予转正,她义无反顾地嫁了过去。在矿山,相夫教子,一心一意投入到教书育人的事业中,照旧年年好评,领导都不好意思,年年叮嘱,好好干,有了转正指标第一个会想到你。数年后,领导没有食言,给她转了正,工资是所有教师中最高的,直至退休。
大姑的二儿子毕业后到一所大学教书,本分低调,唯唯诺诺,成绩斐然,但凡是被镇压的子女,谁不想出十二分力表现自己,比别人更努力、更积极、更吃苦,社会上所有人正拿着显微镜日日夜夜打算鸡蛋里挑骨头呢,果不其然,文革中老二随便说了几句为刘少奇鸣不平的话,被同事举报,打成反革命,开除公职,轰回农村老家,直至文革结束平反重返大学校园。
罗文谟先生的儿子遭遇了同样的不公。
1957年一个共青团的支部书记,被党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的号召发出后,很感动,很振奋,公开发表了书面谈话,直截了当地称颂“在历史上还从来没有过一个执政者能公开邀请人民大众给自己提意见,中国共产党太伟大了!”他便把父亲的疑问和盘端出,于是,一个怀有“杀父之仇”的阶级敌人随之被揪斗,一个右派随之而出。罗文谟的小儿子继1963年摘掉右派帽子,又戴上摘帽右派的帽子,直到1979年终从牛鬼熬成了人。
大姑的孙女和外孙女学有所成,和所有童话故事一样,如今在北京成家立业,幸福地生活着;她的二儿子退休后和当干部的儿子在四川一起生活,含饴弄孙安享晚年;小女儿不知道自己父母长什么样,,她不辞辛苦从北京大学档案馆找到了父母的照片和历史资料,梦想成真。
如果你能到荣县旅游,在一片苍松翠柏之中,远远的看见一处古色古香的建筑,诗书传家翰墨流芳一代宗师,占地2000多平米的罗文谟艺术馆矗立在荣县一隅。虽然价值连城的张大千、徐悲鸿、谢稚柳、黄君壁、董寿平、关山月等大师的字画及罗文谟生前几百幅书画作品在文革中悉数被抄无影无踪,文革后,经过百般寻找,亲朋故旧搜寻,还是觅得一些珍品,看客聊以凭吊大师一饱眼福。
我不相信“现世报”,但网友们列出长长的一串高官贵人,整人、整死人,自己被整、被整死的名单时,由不得不相信这样一个因果。解放后荣县第一任县长程觉远,力主把黄希濓、罗文谟抓回荣县不分青红皀白一杀了之,短短数年后,在一次运动中,程觉远被打成叛徒、反革命,自杀身亡。我不知道历史应怎样记载这位县长,县志上是否有他的一席之地,可否写上“以革命的名义杀人、以反革命的名义自杀的程觉远同志永垂不朽!”
附网友的一封信:
冷明,你好!看到“新三届”转载了你的文章“父亲被错打反革命,一家人沦为‘贱民’”,我转发到老家的微信群里,我的叔叔让我转达给你他的话:冷蜀德女仕是原荣县女子中学校长,荣县女子中学和我家住的张家祠堂同在荣县城后山巷,相距约50米,我上高小在荣县中中心小学,小学西邻县男子中学,南邻女子中学,之间隔一个斜坡林地,我上初小在荣县城南郊附南乡中心小学,住在县城南郊外公家,抗战胜利后1947年(?〉荣县各中、小学学生到原县公园体育场庆祝双十节,我们队伍进场时,路过女子中学队伍前面,冷校长站在队伍前面和学姐们向我们热烈鼓掌,見她穿深兰色长衫,代眼镜,文质彬彬中年人,黄希濂调内江县当县长,她去内江了,她对荣县教育事业有贡献,尤其女子数育。解放初,黄县长被压回荣县镇压,内江县未镇压他,他老家威远县未镇压他,黄县长镇压后,冷校长抓回荣县揪斗,据说冬天在收稻的大冷水桶内放鱼鳅,呌她下桶抓,抓不到痛打,话话折磨死!一个辛亥革命中国的首义县——荣县左得可<愛>!你认识冷校长侄子,请代我向他问好,我们不会忘记罪恶的历史。
2017、6、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