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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雪棠丨《逍遥游》英译若干问题述论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
正文
《〈逍遥游〉英译若干问题述论》
一、《逍遥游》篇题英译对主旨的揭示
《逍遥游》书影
《逍遥游》是《庄子》首篇,重要性不言自明。国内古今学者对“逍遥游”的意旨多有探讨,英语世界对“逍遥游”的理解也多种多样,仅从篇名的英译就可看出端倪。19世纪有三种译法。巴尔福(Frederic Henry Balfour,1846—1909)译为Wandering at Ease,即自由自在地漫游,at ease有轻松、安闲、舒适的意味,这个译法颇能表达出“逍遥”之义。翟理斯(Herbert Allen Giles,1845—1935)译为Transcendental Bliss,超越性的极乐。transcendental意为超验的,尤其指宗教或精神方面的超验、玄奥;bliss是极乐、天赐之福的意思。这种译法具有鲜明的宗教色彩,将“逍遥游”理解为一种宗教性的精神体验。理雅各(James Legge,1815—1897)译为Hsiao-yao Yu,or Enyoyment in Untroubled Ease,他采取了威妥玛音译和意译两种方法翻译。其意译强调的是不受打扰的安闲。理雅各还明确解释说: “逍遥游”的意思是根据郭象注解释的,是适性之逍遥,而非庄子的超越之逍遥。这三种英译,都不包含近代以来流行的自由或精神绝对自由的意思。
20世纪《庄子》的全译本和节译本比较多,“逍遥游”的译法也多种多样。 第一类是将“逍遥”译出自由义。这种诠释在英语世界中颇为常见。修中诚(Ernest Richard Hughes,1883—1956)《古典时期的中国哲学》的翻译是Excursions into Freedom,即远游至自由之境。华兹生(Burton Watson,1925—2017)译为Free and Easy Wandering,即自由安闲的漫游。山姆·哈米尔(Sam Hamill)和西顿(J. P. Seaton)的译本也采用了这一译法。托马斯·克利里(Thomas Cleary)的译本《要道:道德经及〈庄子〉内篇学说的道家核心思想启蒙》流传颇广,他直接将《逍遥游》译为Freedom,即自由。大卫·辛顿(David Hinton)《庄子内篇》译为Wandering Boundless and Free,即自由地漫游于无限。这一译法在自由之外多了一层意思,突出了逍遥之境的空间特征:广大无边。彭马田译《逍遥游》为Wandering Where You Will,即漫游于你想去之所,这实际上表达的是一种选择的自由。汪榕培译为Wandering in Absolute Freedom,绝对自由地漫游,很明显,译者采用了近代以来最广泛流行的“逍遥游”义。
第二类强调主体心灵或曰精神的状态。梅维恒(Victor H. Mair)译为Carefree Wandering,心无挂虑地漫游。这一译法强调逍遥游的心灵状态,没有任何牵挂,无思无虑。还有强调主观感受的译法。冯友兰(Feng Yu-lan,1895—1990)译为The Happy Excursion,快乐的远行。林语堂(Lin Yutang,1895—1976)也采用了这一译法,只是稍有变动,译为A Happy Excursion。冯家福(Gia-Fu Feng,1919—1985)译为Happy Wandering,快乐的漫游。这三位华人或华裔学者都用happy来表达逍遥的意思,happy是一种主观的感受,是感到快乐或幸福。冯友兰首用excursion,突出逍遥游在空间上的特点,是远行之游,与《逍遥游》所写鲲鹏将从北冥徙于南海的寓言暗合。
第三类是突出精神之游,突出逍遥游的幻想特性。魏鲁南(James R. Ware,1901—1977)译为Let Fancy Roam,让幻想漫游,逍遥游的主体是身心兼具或形神兼具之游,还是精神的逍遥之游?这个译法标示的是只在幻想中发生的游,不是形神兼具之游。这与其他译法明显有区别,表明译者关注的是逍遥游的空幻性质以及游的主体问题。
第四类是强调动词。“逍遥游”也写作“逍遥遊”,三个字的偏旁相同,都是行走义。现在理解的“逍遥”已经失去了最初的类似“徘徊”“彷徨”“徜徉”义,而是指向了心灵的自在、自得的感受或状态。在原初意义上,“逍遥”与“游”是联合结构,不是偏正结构。有译法突出了这三个字的动词行走义。葛瑞汉(Angus Charles Graham,1919—1991)译为Going Rambling Without a Destination,漫无目的地闲逛,going和rambling两个动词ing形式,突出了行走的不间断性。吴光明(Kuang-Ming Wu)的译法类似,即Hsiao Yao Yu,Soaring and Roaming,翱翔且漫游。需要注意的是,葛瑞汉的翻译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强调逍遥游的无目的性。这是哲学家观照下的意义,本土学者未曾明白指出,然而确实十分准确、深刻。一旦有目的性,便有束缚,则不可能逍遥。葛瑞汉的这一翻译思路并非首创。阿瑟·韦利(Arthur Waley,1888—1966)将“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译为“aimlessly tread the path of Inaction by its side,or vacantly lie dreaming beneath it”,在其侧漫无目的地行走于无为之路,或者在其下神情茫然地躺着做梦。与葛瑞汉的翻译路径刚好相反,是将“逍遥游”译成有明确的目的。法国汉学家戴遂良(Leon Wieger,1856—1933)选译了部分《庄子》篇章,本是法语,转译为英文是Towards the Ideal,即朝向理想,这个翻译已经偏离“逍遥游”了,尽管“逍遥游”确实是一种理想境界,然而直接译成“朝向理想”,这个目的性太强,而“逍遥”的意思又完全没有表达出来,这是所有翻译中离原义最远的一个。不过,这是由法语转译,也可能是翻译的问题。
第五类,强调逍遥游的超越性。翟理斯译为Transcendental Bliss,超越性的极乐。加拿大萨斯喀彻温大学宗教学教授包如廉(Julian F. Pas,1929—2000)译为Free Flight into Transcendence,自由地飞向超越。美国著名道教学者苏海涵(Michael Saso)在论文《庄子内篇:一位道教学者的冥想》中译为Journey to the Realm of Transcendence,前往超越境域之旅。不仅在篇题的翻译上明确“逍遥游”的超越性,文中还指出:这章的冥想的目的是要理解一个人是如何超越变化的世界,进入四海之外的永恒世界的。爱莲心(Robert E. Allinson)也有类似的思路。他说:如果不只是考虑语言上的对应,而力求译出其哲学意蕴,“逍遥游”可以译为The Transcendental Happiness Walk(超验的幸福漫步)。
尽管庄子所云“逍遥游”并非极乐、狂喜,更没有宗教意蕴,但文中所描述的实现逍遥游的境域乃无何有之乡,确实具有超现实的因子,翟理斯的译法在哲学层面而非宗教层面确实揭示了“逍遥游”的这一特质。包如廉和苏海涵继承了这种思考的方向,三位学者都有宗教学的背景,他们在庄子的“逍遥游”中发现了与宗教超越性相契合的因子,并将之特别提炼出来,启发了众多读者对“逍遥游”的理解。
21世纪以来对《逍遥游》篇题的英译,整体看没有新的思路。贤·霍斯曼(Hyun HÖchsmann)和杨国荣的合译本译为Wandering Freely,自由地漫游;任博克(Brook Ziporyn)译为Wandering Far and Unfettered,无拘无束地漫游至远方;索拉拉·托勒(Solala Towler)译为The Way of Free and Easy Wandering,自由自在地漫游之道。
综上所述,可以看出, 英译从不同角度揭示了“逍遥游”的意蕴:一是游的主体,二是游的心灵状态,三是游的超现实性,四是游的空间特征,五是游的无目的性。篇题往往揭示篇章的主旨,对篇题的英译,绝不只是词语层面的翻译,还涉及更深层次的对文本、对《庄子》思想的理解和阐释。多样的英译丰富了我们对《逍遥游》的理解。此外,还应当看到,在对古代文本进行阐释的时候,当然要力求揭示文本本来的意蕴,不过,不能片面强调以古释古,用古代的学术话语很多时候无法予人以清晰的认知。 在现代学科分类体系下,运用现代学术术语去解析经典文本是必由之路。如何阐发古代经典的精微奥妙,是摆在当代学人面前的一个重要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