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拉克尔的散文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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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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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 境

一 段 插 曲

有时我又情不自禁地怀念那些寂静的日子,觉得它们像一段神奇的幸福生活,我可以毫无顾忌地享受,就像享受友好而陌生的双手奉送的一件礼物。于是那座山谷里的小城又复活在我的记忆之中:城里宽阔的大街,一条长长的茂密的菩提树林荫道沿大街伸向远方;曲折的小巷,充满了商贩和匠人家居劳作的生活情调;还有广场中心的古老喷泉,在阳光下潺潺涌动,如梦如幻,每当夜幕降临,情侣的絮语溶入淙淙的水声。可是小城仿佛沉浸在往昔的梦中。

轮廊柔和的山丘使这个山谷与世隔绝,山坡上庄严肃穆的杉树林绵延不断。圆圆的山头轻轻贴着晴远的天空,天地相连,让人感觉宇宙是故乡的一隅。我顿时想起一些人物的形象,眼前又浮现出他们过去的生活,及其所有小小的痛苦和欢乐,那时候他们可以大胆倾诉生活的酸甜苦辣。
我在这个偏僻的地方度过了八个星期;在我看来,这八个星期就像是我生命的一个自成一体的部分――一个自身俱足的生命,充满难以言喻的青春的幸福,充满对遥远而美好的事物的强烈渴望。我那颗童子的灵魂在此第一次烙上了一种伟大的经历的印痕。

我又看见自己还是学童,在那座小房子里,前面有个小花园,房子偏离市区,掩映在树林和灌木丛中。我当时住在一个小小的阁楼间里,墙上挂着几幅古雅褪色的图画,我在这里的寂静中像做梦一样度过了许多傍晚,寂静亲切地接受并保留了我那些虚幻痴迷的童子梦,后来还常常把梦儿捎给我――在寂寥的黄昏时分。我也常在傍晚下去看望苍老的大伯,他几乎整天呆在患病的女儿玛丽亚身边。然后我们三人坐在一起,久久沉默。柔和的晚风吹进窗门,把许多混杂的声音传到我们耳边,让人产生模糊的幻影。空气中弥漫着浓郁迷人的芳香,那是玫瑰在篱边盛开。夜色慢慢潜入室内,于是我站起来,道一声“晚安”,回到上面自己的房间,在窗前守候一个小时,随梦沉入黑夜。

当初,我在患病的小妹身旁感觉到某种可怕的压抑,这种压抑后来变成一种神圣的充满敬畏的羞怯,令我羞怯的正是她那无声的异常感人的痛苦。我每次看见她,心中就升起一种神秘的感觉,她必定死去。于是我怕见她的面。

当我整天在林子里转悠,在孤独和寂静中感到快乐,当我疲乏地躺在沼泽地里,久久凝视一望无尽、光明闪亮的天空,当我此刻陶醉于一种深深的幸福感,我就会突然想起病中的玛丽亚,于是我站起来,在无法解释的念头的驱使下,漫无目标地东奔西撞,脑子里和心里憋得难受,我真想大哭一场。有时我傍晚走过积满尘土的大街,菩提树飘来花香,树影里一对对絮语的情侣;有时我看见水声轻悄的喷泉旁边,两个人在月光下缓缓而去,他俩相依相偎,仿佛已融为一体,我一阵颤栗,这灼热的颤栗充满预感,那时我就会想起病中的玛丽亚;我顿时感到一种隐隐的渴望,究竟渴望什么却难以解释,突然我看见自己跟她手挽着手,在飘香的菩提树的阴影里柔情绵绵地沿大街漫步而去。玛丽亚的眼睛又大又黑,闪射出奇异的火花,月光使她那张瘦削的脸显得更苍白,更透明。随后我逃上我的阁楼,倚窗仰望深暗的夜空,天上的星星仿佛渐渐熄灭,我久久沉浸在纷乱迷惘的梦里,直到困倦使我入睡。

可是,可是我跟患病的玛丽亚没有说上十句话。她从不吭声。我不过在她身旁坐了几个小时,凝视她那张病恹恹的痛苦的脸,总是感觉她必定死去。

我在花园的草丛里躺过,吮吸百花的芬芳;我的眼睛陶醉于花朵明媚的色彩,朵朵鲜花沐浴着阳光,我聆听微风轻拂的寂静,只是偶尔中断于一只小鸟寻偶的啼唤。我听见肥沃湿溽的大地发酵的声音,这生生不息的生命的喧嚣充满神秘。那一刻我隐约感到生命之伟大和生命之美。那一刻我也觉得生命属于我。但这时我的目光落到房子的凸窗上,我看见患病的玛丽亚坐在那里――沉寂、没有动静、两眼紧闭。我的知觉又完全被这一个生灵的痛苦所吸引,停驻在那里――化为一种悲痛的羞于启齿的渴望,这渴望像一个谜令我迷惘。我怀着羞怯悄悄离开花园,仿佛我无权羁留于这座圣殿。

我常常路过篱笆墙,每次我都恍恍惚惚地摘下一朵大大的、红艳艳的、香味浓郁的玫瑰。一看见砾石路上晃过玛丽亚颤抖、柔和的身影,我就想悄悄从窗前溜过去。我俩的影子叠合恍若拥抱。此时好像有一个仓促的念头驱使我走向窗门,把刚刚摘下的玫瑰放进玛丽亚的怀里,我随即偷偷离去,似乎害怕被人拿获。

我觉得这个小小的事件意味深长,它多么频繁地重复!我不知道。我觉得,我仿佛在患病的玛丽亚怀里放过上千朵玫瑰,我俩的影子仿佛拥抱过无数次。玛丽亚从未提到这段插曲;但她明亮的大眼睛闪闪发光,让我感觉到这使她幸福。

这些时光,我俩坐在一块,默默共享一种巨大、宁静、深沉的幸福,也许太美好了,叫我不敢奢望更美好的时光。我的老大伯从不出声干涉我们,可是有一天,我同他坐在花园里,周围百花争艳,黄色的大蝴蝶留连于花丛之中,他用一种低沉而忧虑的声音对我说:“孩子,你的灵魂要受苦。”他把手放到我的头上,好像还想说点什么。但他沉默。大概他也不知道,他这番话在我心中勾起了什么,从那以后我心中醒悟了什么。

有一天,我又走到玛丽亚常坐的窗前,这时我看见她的脸在死亡中变得苍白而僵硬。阳光滑过她清朗柔和的形象;她松散的金发随风飘散,我有一种感觉,仿佛不是病患把她攫走的,仿佛她的死没有明显的原因――一个谜。我把最后一朵玫瑰放在她手上,她把它带进了坟墓。
玛丽亚一死去,我就动身来到都市。可是那些寂静的充满阳光的日子,我对它们的回忆仍然留在心中,栩栩如生,恐怕比喧嚣的现实更加真切。我再也不会见到那座山谷中的小城――是的,我害怕重返小城。我想我不能回去,尽管有时我也感到一种强烈的渴望――对过去的那些青春长在的事体。因为我知道,去追寻早已消失得无踪无影的往,只会枉费心机;在那里我大概再也找不到仅仅还活在我记忆中的东西――不像今天,这样做对我恐怕只是一种无益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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