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贴]《天安门情人》

不错

知名会员
注册
2002-09-03
消息
1,909
荣誉分数
2
声望点数
148
自序

早在89年,我就想写一本纪念“64”的小说,也为此作了一些笔记。但可惜的是,后来被警察抄了家,笔记也没有还我。

至今还记得,“64”后第二天,我赶回学校。西安火车站已经没有一辆巴士可以开通。街上都是路障和横放的公共汽车。我步行回学校去,但一路见的都是去火车站的学生。沿路的同学都跟我说:空校了,你回去也没有用了。但我坚持回去,觉得要为北京牺牲的同学做点什么。那时候真的感觉了逆水行舟的艰难。

班主任知道我回校了,来到寝室,和我抱头痛哭。

但学校已经空了,诺大的学校空了!

从宿舍窗口望过去,“民主墙”前空空荡荡的,了无生气。曾经的大字报还在,曾经的人潮却已一去不返。当风吹动了那些大字报残破的边缘时,我几乎听到了它们啪啦啦在夏日的死寂中的声响,所有的感觉只可以用一本书的名字形容:Gone With The Wind。

我就想,应该写一本书,纪念这个日子。我甚至动笔写了十几页。但自己也知道在随之将来的恐怖气氛中,这是不现实的,就把那纸给撕了。这样做是明智的。我的宿舍也被学校保卫处的人抄了。

写交代,接受审查,喝酒,抽烟跳舞,交女朋友。同一堂课,我能够“既迟到又早退”。这是辅导员在大课堂上当着一百多号学生的面讲的,哄堂大笑。可惜我不在场。

那就是我最后一年的大学生活。

我曾经努力地想忘掉她,我的89年。因为每个人都生活在现实的大饼油条里。但这是徒劳的。

十年后,在我有了孩子以后,他们又抓我进去,抄我的家。找不到任何我犯罪的证据,因为我已经对中国人的“政治”绝然地失去了信心,也从来没有和任何所谓的“非法”组织有任何联系。即使到了美国,我也没有和那些组织联系过。

曾经的单纯使用一次也就够了。

当然我不后悔“64”的所作所为,只是对中国人的劣根性看得太透了,包括自己的。

但他们依旧关我。最后的结论是让我写思想认识检查。他们不知道,在专制国家,人的思想是唯一可以掩饰的私有物品,因为那是“唯心”而不“唯物”的。我写了,我出来了。

今天,我想到了几个朋友,参加“64”的热血青年。他们被专政机器关押经年,出来后的生活都不是很如意。我一直和他们有联系,但后来才知道,我们的电话都是一直被窃听的。这也是为什么十年后,他们还抓捕我的原因。

出国后,我只和其中一个打了一次电话,就再也没有联系了。我知道,他们只想过平平淡淡的人生,像安娜一样。国外的电话,总是会给他们惹麻烦。曾经有在国外搞“民运”的给他们打电话,要求他们参加什么什么组织,这让他们很惶恐。我也希望,看了这小说的人,理解一下他们的心情和中国的实际。在美国的自由并不就意味着可以不考虑中国的现实。

下面的话,是给我一个非常好的朋友的,可惜我不敢说出他的名字。

朋友,你还好么?我多么地想再有机会和你在校园的夜里散步。我们走到体育馆前,从那里看下面的操场,曾经聚集了上万的学生宣誓罢课。但当“****”后的严冬来临,只有两个孤魂,在空旷的场地上游荡。我们回忆起一起印刷宣传标语的经历,为第一次在蜡纸上写错了字而懊恼;我们还回忆起4•22时,在新城广场站在学生和武警之间劝说双方不要扔石头的冒险经历。哦,我们又怎么能够忘掉,曾经的“路线”之争,激烈的争论以至不欢而散。

朋友,你现在还好吗?你还记得“64”后我们互相串联搞统一战线吗?还记得在90年初的冬天,一起做麻辣烫吃吗?还记得我们承包了一场电影,挣钱买食物和东西送给“号子”里的难友吗?还记得面临抓捕时的惶恐不安吗?还记得在舞厅里,第一次邀请女孩的腼腆吗?还记得一起转车探监吗?还记得,你出来后,我回去探望你的最后晚餐吗?

还记得,曾经的岁月悠悠,往事成空;曾经的壮怀激烈,烟消云散!

朋友,保重,我的同学!

2004年1月12日
 
《天安门情人》第一章

(一)相遇

当您打开这本书的时候,何妨先翻看一下日历。看是个什么日子,然后想一想,这个日子里曾经有过什么值得您回忆的往事,无论是喜还是哀无论是欢还是愁。

对您而言,对我而言,对这世界上所有普普通通的人而言,日子就是普普通通的一条河里的流水,负载着我们普普通通的日常活动,负载着我们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生活。

但有些日子是我们所无法忘记的永恒回忆。每个人,都有这样特别的日子。比如您和相爱的人的第一次吻,如果是一个下着细雨的春天;您和他的婚礼,在一个烈焰般热情的夏天;到了第二年金果挂树的秋天,或许就是您永生难忘的宝宝生日。有些日子,却是我们共同的纪念。我们每一个人,会在这一天不约而同地想起那个日子曾经装载的如烟往事,也会在这一天,放松自己劳碌的神经,或是庆祝我们的历史沧桑。节日就这样诞生了。

也有的日子,比有些无聊的节日更值得我们纪念,却因为种种的理由,被拒之门外。我们不会为了那个日子有特别的计划,我们不会为了那个日子作特别的安排。当那天早晨的阳光爬过我们隔壁的楼顶,投射到餐桌上的时候,我们或许正陪着孩子沉浸在大饼油条的传统芳香中。

在我的日历上,就有这样一个日子。那是一个雪如席卷的春末。是的,是盖住了历史真相的深春飞雪!
  
(一)
  
那一天,我看到有那么一家,父子俩人,坐在一家濒海的餐馆露台上。那是一个伸进了太平洋里的小小木台,从那里可以看到西面海天相接处,水云雾气混沌未开。

那是邻近温哥华的一个小镇,Lion Bay。我刚刚从堪萨斯搬到这里,在附近找了一份行医的工作。因为单身的缘故,很怕做饭,所以只得到餐馆吃,几乎吃遍了这镇上的中餐西餐日本餐。后来,无意中发现了这家叫“一品小馆”的中餐馆,有一道我故乡的招牌菜:梅菜扣肉。这是我的最爱,我开始隔三差五地来这里。

餐馆只有一个侍应生,叫小王。我总是给他不菲的小费,所以他对我特别的热情,什么话都对我讲。记得有一次,他向我吹嘘这家“一品小馆”曾经是小镇最有名的中餐馆,只是后来,中餐馆和移居到这个国家的华人一样成比例地增加,生意才这么差。

“你的餐馆?”我鼻孔里哼一声。难道站在门口,对人不冷不热,也不会讲中文的韩国老板娘也成了他的人?

他以为我不信,就抬手指跟露台隔了一扇玻璃的大厅:看见那钢琴没有?小馆子,有吗?

我对音乐一窍不通,来了多次,没注意那旧钢琴,也从来没有想过钢琴竟成了生意好坏的标志。

在那年的那个日子里,我去吃饭,迳直走过大厅,去露台上的那张小圆桌。小王挡住我,很为难地说,最靠海的那张桌子已经有了老客人,每年的这一天都要在那里吃饭的老客人。

那是我最喜爱的桌子,因为坐在那里可以享受到太平洋产生的温柔水雾。大海簇拥着海浪,像是一只软的手,攀上了露台的栏杆和地板,留下手心的汗渍,告诉你她曾经的存在。偶尔地,也会打湿了我的脚,漫过一双铮亮的皮鞋。那时,就会有一丝的感动从我的脚心爬上来,漫上我的心头。我几乎又走在了大洋对面那片故乡的盐碱地上,和我的妹妹赤着脚一起唱“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我走进露台,看到有父子俩坐在靠海的桌子边。父亲穿着一袭中式的长袍,个子矮小。儿子虽然稚气未脱,却是高大挺拔,一身西装。他们的桌上,摆了五副碗筷。

我坐到对角桌旁,离太平洋就远了那么几尺。我们彼此点点头。直到我吃完了,他们还是坐在那里,看着眼前的大海发呆。桌上是一盘梅菜扣肉,一动也没有动,五副碗筷也是一动也没有动。

看起来,他们明明只有两个人,却为什么要留下五个人的餐具?

我的心思在打了饱嗝以后,就在问号上半部的曲线上滑,我努力地想抓到问号下面那一点,但隔了两张桌子我只看见中间两三米的距离。我顺着他们的眼睛望过去,在海天相接的地方,有一只白色的帆,孤零零的。小王曾经跟我说:如果天晴,如果没有风,如果大海不再怒吼,如果海鸥安静地停留在岸,那么从这儿望过去,可以见到他故土的楼房。当他跟我这样讲的时候,眼睛就迷惑地望了对面的天海一线处,似乎要看穿了那儿的迷雾。他说,真的,我看见过。

我没有揭穿他话里不真实的一面,只在心里笑他的傻。谎言和梦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我们往往片面地强调现实真实的一面,而忽视了梦境的虚拟也有它必然的合理性。如果在这个世界上,只剩了真实,只怕自杀的尸体将架起一座横跨太平洋的桥梁。所以,我没有告诉他――一个高中还没毕业的孩子――因为地球是圆的,而我们人类伸进苍茫宇宙的目光却是直线(我并不相信相对论的弯曲),所以即使我们的思念可以穿透历史的迷雾,我们的眼睛也只会看到地平线外的天堂而不是我们的故乡。

这时,有一只海鸥飞来,落在我们的桌子之间,把我从海天的迷雾间拉回来。那是一只全灰的鸥,它的右脚蹼整个地咧了一道口,一只受过伤的鸥。在我身后的大厅里传来了轻柔的钢琴声,我回头望,是那个穿着西装的儿子弹琴。韩国老板娘,坐在边上。

“先生喜欢宋词?”

我回过头,是那个瘦矮的父亲问我。他用一只手喂海鸥,一边抚摸着它的头。我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桌上放了一本《宋词三百首》。

“我喜欢柳永。您呢?”

“呵呵,年轻人呀。我比较传统,推崇苏辛。”

“先生一定有过不凡的经历。”

“此话怎讲?”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我念的时候,故意在“一片神鸦社鼓”的后面多停了几秒。

“看来先生不仅喜欢屯田,对幼安也是了如指掌。”

“哪里。如此名篇佳作,就是小学生也背得下来。我只是看先生今天吃饭,心情不是很好,所以胡乱引用一下。希望您不要见怪。”

听了我的话,那父亲却沉默起来,大厅的音乐也安静了下来,如同细雨落了湖面。他站起身,对着大海,声音低沉而平静的说:“看来你一定记得今天这个日子。”

就在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三副空碗筷的秘密。也就在那一刻,我心里明白了他是谁。   

◇◇◇◇◇◇
  
我曾经有过一次刻骨铭心的爱情。这么多年下来,我常常会从梦中醒来,看着空荡荡的床上,孤单的男人。我奇怪地问自己:那是否真的是我,躺在无尽的思恋之中?有许多次,我决定探寻她,虽然我们没有曾经的山盟海誓,虽然我们没有月下的拈草定约。但终究没有勇气面对曾经的记忆。我宁愿把她忘掉,也忘记那水一样的年华。直到一个偶然的机会,让我,像一粒蒲公英的种子,飘到了这个小镇。
  
我刚开始在这餐馆吃饭没有几天,小王就向我推荐过一个人:老爷吒。他的口气充满敬佩:这可是我们这镇上最有名的华人,您应该和他聊聊,你们都是有学问的。

“是吗?”也许我的眼神又是一个将信将疑,他就坐到我对面:老爷吒昨天刚来过,他每次来的时候,我们老板娘的心情就特别好。小王的脸上露出暧昧的笑。
  
您知道吗?我来的时候,人们已经搞不清楚到底是老爷吒先到这个小镇还我们老板娘Oaky先开这家餐馆了。刚开始我还听到过人们的争论呢,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问Oaky,她只是笑。当事的不说,别人哪能说个准?无论先来的香港人还是后到的大陆人,您知道吗?没有谁不知道老爷吒和我们这“一品小馆”关系的。谁叫他是名人?即使过气了,那也叫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对吧?

听说,老爷吒刚来Lion Bay的时候,可能只有五十不到的年纪。他的名字可响亮呢。有一次,我们老板娘Oaky问一个跑堂的:“你们中国人怎么尊称别人?”

您猜怎么着?那家伙说:“老爷子”。但Oaky喊起来,变成了:“老压榨”。别的人听了就成了“老爷吒”。到我来的时候,已经没有人知道他的原名了。

当然啦,和追究任何故事的源头一样,多少年以后去寻找一件事的真相,总会发现由不同的人说出不止一个说法。所以,关于“老爷吒”这个绰号,我也听过另一个版本:就是这个称呼是缘于他老是穿着长袍马褂到我们餐馆吃饭。但我觉得前一个说法更可靠。

在我之前,有个多管闲事的侍应问Oaky:在她刚见到老爷吒时,他是不是就穿戴着像现在这样的行头?你知道Oaky 是怎么回答的?
  
小王将头趴下来,看我送往嘴里的叉柄子。我并不理他。

“Stupid!”小王笑起来,笑声里还可以听到一点童声。他告诉过我,他只有19岁。
  
我真不知道, Oaky说stupid,是指那个侍应生还是老爷吒的那身行头呢。不管怎么说,老爷吒的名号把他的名字完全盖住了。再没有人知道他的本名了,我想,就是Oaky一定也忘掉了。她总是用半生不熟的腔调叫:“老压榨,老压榨,”惹得所有人都笑。

您知道,我们这梅菜扣肉为什么那么香吗?告诉您,这些梅菜都是我们自己腌的。每年秋天我们餐馆的一个大任务就是腌梅菜呢。过了寒露以后,Oaky就要买些上好的正宗梅菜,让厨房修剪掉坏损的叶子。Oaky里里外外地叫:老压榨,老压榨。老爷吒呢,就和工人一起,洗菜。他们要用水洗两遍,再放在阴凉处沥干水。第二天,老爷吒又过来,带一个布袋来,鼓鼓的,里面是些粉末。嘿,我们大师傅都不知道那粉末是什么东西呢。

我倒是问过他一次,是什么祖传秘方。

老爷吒说,这是在“五•七”干校的时候跟农村老表学的呢。

老爷吒把那袋子放到一口大缸的底下,然后要杂工铺梅菜,一层一层地码放整齐,才在每层上放粗盐――那可是我们老板娘专门在送货公司订购的盐。

老爷吒干活时,我们老板娘总是在边上忙忙叨叨“老压榨,老压榨,”她把这活动全当娱乐了。听她喊多了,老爷吒自己也要笑:“好了,好了,就要开始压榨了。” 他就和工人一起把一桶桶的沙子倒在放了盐、码好的菜上。

这样的梅菜,要到第二年立春以后,才可以从桶里拿出来,在太阳底下晒干。您说这麻烦不?要不,这怎么会是我们的招牌菜呢!
  
◇◇◇◇◇◇
  
我看着那个父亲的背影,回忆起小王的话。我断定他就是老爷吒,那个让小王敬仰的人。

那只海鸥,冲我咕咕了两声,拍着翅膀,跳到了老爷吒的身后。我期待,他会就着我的话题,讲下去。

我在沉默中等待。

当一波海涛带着呜咽低了下去,他儿子的钢琴声从大厅里传出,追着那卷退的波浪传向大海的西岸。老爷吒开始低低地吟诵起来:

“绿树听鹈鹕,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啼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关归妾。”

他转身,看我。脸上一片的落寞,如同海天一色处的归霞,

“婉约,也不是非少游、屯田莫属的。像这首贺新郎,也是词中上品。如果单由此阙,不看下阙,谁能够否认他写得也只是一份婉约其辞的心境?”

“先生也是懂得变通的人?”

他轻笑了一下。这时,老板娘来了,把那份菜倒在盒里,然后用塑料袋包起来。老爷吒就拎起菜盒,冲我点下头,连个再见也没有说,离开了露台到大厅,带着儿子走了。

海鸥跟在他后面几步,却被Oaky关了连通大厅的门。Oaky回过身,打扫桌子。

“您能告诉我,刚才那孩子弹的曲子叫什么名字?”我合了书本,起身想离开时,问她,并没有指望得到回答。但出乎我的意外,Oaky竟然抬了头,笑了一下,说:“I fully never know.”

她居然完全不知道!
  
我回到公寓,洗了澡,坐到书桌前发呆。面前的日历上,分明地缺了半页。那是夏天前的一个烦闷的日子,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但那是一个我永远不忘的日子。

后来,我们又在餐馆碰过几次,每次都是他的孩子在弹琴,老爷吒坐在露台喂那只海鸥,只有他在的时候才飞来的海鸥。

我们从来不问对方的姓名。这看起来很奇怪,因为彼此似乎都没有期望在见面以后,会有下一次的不期而遇。但我们开始经常地相遇。

我们会轻松地打个招呼,聊一些宋词,唐诗,美国的失业率以及加拿大的经济一类的话题。如果他恰巧陷入了沉思,或是我的眼光在追寻一片西漂的云彩,另一个人便保持沉默,沉默到其中的一个人离开。那露台就成了另一个人的世界――让沉思的帷幕遮去夕阳的光辉;或是做了梦的扁舟,追随云化的红霞。
 
(三)

我所在的医院,是小镇上唯一的肿瘤放射专科医院,坐落在一栋半山坡的两层建筑里。从我的办公室,可以看得见浩瀚的太平洋,成群的海鸥在海面飞掠。远远的,让我想到小时候家边池塘里的蜻蜓,在雨后的彩虹下,点击湖面的静谧。

根据加拿大的医疗制度,每人都有自己的家庭医生,那种和我们中国大陆的内科相类似的万能医生。一般情况下,他们都是几个人合伙开个诊所,雇佣几个从接电话到量体温以及打针抽血样样全能的护士。生病的人先到这样的诊所让家庭医生看门诊。

一般的头疼脑热,就地处理。如果遇上疑难杂症,再由家庭医生介绍到专科医生那里进一步检查确诊。比如,心脏专科、呼吸系统专科、血液专科,以及我们这样的肿瘤专科。

加拿大实行的是全国性的公费医疗福利制度,所以有钱的人看得起病,没有钱的一样看得起病。病人来的时候,只要掏出一张电话磁卡那样的片片让护士在电脑上一刷,也不用自己付钱,就自动记录了相关的信息,非常方便。正因为这样,所以只要你耗得起时间,小病也可以要求去专科看。人民的生命健康有了保证,做医生的工作量却增大了许多。想看专科,就非得排队预约。一般专科医生的门诊都预约到三个月以后。而我们这一家肿瘤医院,更是需要五个月以上的时间。好在大多数转过来的,并不是真的有这方面的问题,而只是怀疑,最后的结果一般都没有那么悲观。当然,也有病人就是被漫漫的预约期耽误了。
  
那天我和那个鬼佬Steve一起值班。如果有病人来了,护士会带他们到诊疗室去,问明情况,摘录病历,然后我才去那个小房间。那天下午,竟然连续两个预约的病人都没有来。真是奇怪!

上班时间,我最不怕干的私活就是看中文书。即使被那些鬼佬看见了,也只要跟他们吹嘘是《本草纲目》就好了。他们总是露出一脸的钦佩。

在对外来文化的吸收上,鬼佬比我们中国人要谦虚的多。从果腹之食的民族荟萃,到医学的各显其能,只要你讲了点与众不同的道理,就一定会有人感兴趣虚心求教。

到快下班时,还是闲。宋词看了几首,又看窗外的大海,很奇怪,一只闲的海鸥都没有。

我收拾收拾准备下班。那个平时大大咧咧的Steve跑进来,手里拿着一叠报告单,让我看。

这是一个病人的全套验血验尿以及活体化验报告。我大约地翻了一下,一个典型的发展到了T4N2M1晚期胃癌病例。从专业的角度讲,就是有局部淋巴转移,以及其他器官转移的第四期晚期胃癌。按照西医的观点,任何的治疗都只能起到减慢癌细胞扩散速度的作用。这种情况下,即使做手术也无济于事,因为癌细胞已经扩散到淋巴组织和身体其他器官。你不可能把所有的器官都割下来。到了有器官转移的地步,这样的四期晚期胃癌,平均存活期只有几个月了。

我可以感觉到Steve盯着我的目光,辣得几乎要化了我的面皮。

“什么时候预约的?”

“四个月前。”这已经算我们医院最快的了。在这方面,没有任何可以抱怨的。

“T4,癌细胞已经扩散到淋巴,还伴有其他器官扩散。即使把胃和周围的淋巴甚至胰脏一起切除,也救不了。”

Steve点点头,说:“病人的胃已经在二十年前切除一半了。考虑他的年龄也超过了六十岁,我觉得应该先作化疗看一看结果。”

我扫了报告单上的名字一眼,姓“LU,”应该是一个中国人,但我搞不清是“芦”还是“卢”或是 “鲁”什么的。这镇上的中国人不是很多,说不定我还认识。但我要下班了,这让我很踌躇,是应该去看一下这个生病的同胞还是正常地下班?我觉得饿了,想去“一品小馆”。我想老爷吒一定在,因为每个星期的这一天,他都在,而且总是比我早到。

Steve倒是很理解我,因为他自己下班总是很准点。他劝我说,只是想确诊一下而已,我就不必和客人见面了。

他就这样解放了我,临出门时,问我:中国人不喜欢告诉病人实情,是吗?

糊里糊涂地也不知道是点了头,还是摇了头,我就离开了医院。车开得飞快,到了餐馆,我竟是第一个。那只海鸥已经栖在栏杆上,见到我,汩汩地叫了两声。我点了一条生的鱼,喂它。

过了好久,老爷吒一直没有来。大海涛声阵阵,惹得我的心神老是定不下来。

我要了一杯啤酒。我在等待么?我苦笑了一下,没有任何的理由。我找小王聊天,听他讲偷渡的故事。他说,得工作整整三年去还偷渡欠下的债,工作一年付律师的政治庇护费用,再等五年拿绿卡。

“我这是花钱买违法呀。”

最后,他苦笑了一下。我知道,除此之外,他没有更好的选择。好在他还年轻,我还遇见过四十几岁的偷渡客。对于他们而言,人生只是一场等待,等待工卡等待绿卡等待妻儿。

我一个人,趴在露台的栏杆上,那只海鸥蜷缩在我肩膀上。远处夏日的晚霞,映红了整个天与海。我喝完了那瓶啤酒,把空的瓶扔进了大海,不知道是否可以漂流到西面的岸。我不想再等,一场没有预约的会面。但这时,大厅里钢琴响了起来。

“今天去医院了,晚喽。”

老爷吒抚摸那鸥,对它说。我知道,他就站在我的身后,我没有回身:“生病了?”

“老毛病了,胃痛。”

我的心突然地抽了一下,胃?为什么也是胃。夏日的海风吹过来,却如同秋天的雨一样,在我身上落下凉意。我追问他是否很严重,他笑笑重复道:“老毛病了。”

我问:“有什么不适应的症状吗?”

“老毛病,我动过一次手术。”

这次我们坐到了一张桌上,靠海的那一张。他要了一杯Suffering Bustard,一种混合酒。

“有胃病的人应该忌酒。”我以职业的口吻劝他,虽然他并不知道我的职业。

“是吗?”他笑起来。

“这么久了,我还不知道您贵姓呢。”我小心翼翼地试探。我希望他说出任何一个不发“芦”音的姓。
  
老爷吒姓“吕”,他特别地强调是双口。我知道,在英文里拼写也是“LU”。

我想不必再问任何的细节,虽然我的下一个问题已经到了嘴边。我转头看大海,那淹没了太阳的波涛也因为自己的鲁莽而变得暗淡。

老爷吒的手在海鸥的脚蹼上轻轻地划了划,那鸥就飞走了。

老爷吒笑着问我:“先生贵姓呢?”

“遇。遭遇的遇。”

老爷吒喔了一声,沉默良久。然后起身,走到栏杆那里,

“这个姓很少见。您知道遇罗克吗?”他的声音就像是从大海的礁石上传了过来。

我努力地搜寻心底的回忆,那是一只遥远而模糊的碗,里面的水已经被时间蒸发得所剩无几。这好像是一个“文革”时反对血统论的英雄,似乎说过“人是能够选择自己方向的”这样的话。但这些都成了依稀的斑点。唯一清楚的是平反,学校专门出了黑板报宣传他的事迹,当时可是一大批的人,号召我们向他们学习。那时,我还只是一个中学生。

“你们这本家,是一个很有骨气的人呢。死刑前,公安问他有什么最后的话转达给家里人,他说:‘我想要一支牙膏’。这是可以和狄奥根尼的名言‘只要你别挡住我的阳光’媲美的话。但都已经被这个世界遗忘了。”

天已经黑下来,老爷吒又要了一杯酒。这次,我没有劝他。如果生命只是无数的禁忌,还不如换一支牙膏,清白自己的牙。

“我太太的弟弟,就是遇罗克的崇拜者。他十六岁时,通过地下刊物看了《出身论》。那时,遇罗克已经用完了他的牙膏。在我太太的故乡,有一座山――石棚山。山顶上有一块像是天外飞来的椭圆形的巨石,下面有两三块石头托起,成了一个可供人停留的石室,里面有天然的石凳供人休息。

我至今还记得,巨石有一角悬空,给我摇摇欲坠的感觉,倾覆的危险似乎随时发生。站在里面,头上的巨石似乎薄成了达摩克利斯之剑。这座山,因此成名。

我太太告诉我,他的弟弟就是在那里读完了《出身论》的全文,也是在那里写了无数的文章。”

老爷吒沉默了,只有海水和了琴声在我们耳旁鸣唱。天黑了,海天已经融合成了一块彼此不分的幕布,星星躺在天上,也在海中荡漾。
  
我和我太太第一次见面,就是在那个石棚里。我们是朋友介绍的,所以对彼此的情况比较了解。

我的朋友领我到了山脚,指上面的石棚,告诉我她在里面。我就一个人往上爬,心里咚咚地跳。好在那山不是很高,但我还是爬了很长时间。到了石棚口,我就停了,让自己的心跳平静一下。我看到在石棚上镌有“高行清风”四个大字。后来,我太太告诉我,那是纪念宋朝的诗人石曼卿的。

石棚外,我闻到里面飘出一股焦糊的味道。我慢慢地移到了门口,向里面看。
 
后退
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