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 落地 (长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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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iv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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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0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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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3
作者:笑言
www.xiaoyan.com

   笑言,男。现居加拿大,主持大型文学原创网站《笑言天涯文学网》。作品
曾在《中国青年报》、《人民日报》、《青年作家》、《萃苑》(海外)、《南方都
市报》、《南海日报》以及其它地方性报刊杂志发表。
  曾被《银河网》网络名人专栏推荐。两获亦凡网与央视国际网络生活频道合办
的文学征文奖。文章多次在《网易》“原创地带”首页推荐,作品收录于《榕树下》、
《清韵》、《汉语文学》、《明日在线出版网》、《原文化城》、《书路》、《黄
金书屋》等大型文学网站。其中,《涓生的纸片》与《落地》影响较大,《落地》
(节缩版)在《明日在线出版网》至今列阅读排行榜首位,阅读人次达15万之多。


    《落地》简介

     至于世人,
     他的年日如草一样。
     他发旺如野地的花,
     经风一吹,便归无有;
     它的原处也不再认识它。

  远走高飞之后,往往才是游子故事真正的开始:一切的变化际遇,悲欢离合,
总在落地的那一瞬间攸忽演绎,使人回味不已。小说《落地》以加拿大近年的大陆
技术移民为主焦点,试图以沉稳写实的笔调,贴切描画出这一努力融入了北美主流
社会的特殊群体,在双重文化影响下的临歧徊徨。

  小说从计算机专家曹嘉文踏上加拿大土地开始,随着他在异地生活的逐步发展,
以及他在感情上的两难选择,描写了一群新移民的生活、工作和爱情纠葛。小说中
几位主人公有的从事电脑技术开发、系统管理,也有的办光纤通讯设备厂当老板、
开移民公司,他们都获得了相当程度的成功,生活富裕、工作舒心、情趣高雅,远
离了过去海外文学描写的餐馆打黑工的群体,他们每个人都努力使自己相信已经融
入了主流社会。但无可避免的,他们仍真切感受生活的压力、异乡的孤独、情感的
挫折、文化的无依。

  几乎每一个国家,中产阶层都是组成社会的中坚力量,他们的生活状态最真实
地反映着社会的整体形态。移民们辛辛苦苦寻找着异邦文化的切入点,试图从精神
上主动地融入异邦。同时维持两种文化传统是海外华人美好的愿望,也是他们痛苦
的根源。他们身上毕竟带有太深的中国烙印。传统文化是游子永远的影子,试图摆
脱影子行走,何其艰难而怪异。一些平静生活中的小事引发的冲突,根由往往可以
追溯到观念上的差异。他们的“洋派”终究不能彻底,而同时,他们又已经被国人
视为异类。
 
落地(长篇)
笑言

发表时间:2002-01-05 18:56:51


    至于世人,
    他的年日如草一样。
    他发旺如野地的花,
    经风一吹,便归无有;
    它的原处也不再认识它。

               ──《圣经》诗篇103:15-17


  1

  落地了!飞机停稳,舷窗外灯火通明,座舱里响起一片解安全带的噼哩啪啦声。这就是渥太华!加拿大的移民签证,照字面直译就叫“落地纸”。曹嘉文揣着这张纸,顾不上兴奋,随着鱼贯而行的人群走下飞机,脚步匆忙,却走得挺踏实,踌躇满志。
  五月的夜,繁星布满苍穹,和煦的风,拂去他若有若无的旅尘。踏上这陌生的土地,曹嘉文心情奇好。可惜夜色太深,刚才飞机下降的时候,除了一片灯火,什么也看不清楚,他在心里可不止一次描绘过这座城市的模样。
  一位拐弯抹角认识的朋友已经帮他订了旅馆。说是朋友,却压根儿就没见过,自然不能指望人家半夜三更来机场接他。他在机场门口叫了一辆出租车,司机不言不语,闷着头帮他把两只巨大的行李箱、一个双肩背包和一只大塑料袋一股脑儿塞进了车后的行李厢。曹嘉文自己则抱着小皮箱坐到后座。司机接过他递过去的地址,按图索骥,很快找到了住处。
  闹了半天,“旅馆”就是渥太华大学的学生宿舍。他来的时候也算赶巧,学校刚刚放假,校方精明得很,将学生驱逐,宿舍外租。他是到这里长期居留、落地生根的,大学宿舍显然不是久留之地,第二天他就开始满街找房子。
  如絮的云在湛蓝的天幕上翻卷,层次分明,赏心悦目。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干净的天空,这才叫蓝天白云!看来加拿大头上“世界最佳居住国”的桂冠还真不是浪得虚名。
  尽管渥太华一年倒有半年是冬季,人们却并不在大街上领阳光的情,统统躲进了开着冷气的建筑。马路上行人稀少,偏僻一点儿的街道,又空旷又安静,如同一幅幅艺术风情照。曹嘉文走了没多远,身体就被臭汗均匀地包围起来。虽然他听说加拿大没有春天,脱了棉衣就穿背心儿,但还是没想到天会这么热。还有人更夸张,说加拿大是一个终年积雪的国家,往城外多走几步,没准儿就碰上一头北极熊。
  他找到一家快餐店,直接进了卫生间。他把厕所小格子的门闩上,解开被汗水浸湿的腰带,内裤上缝有一圈暗袋,贴身藏着三万美元现金。他取下别针,抽出靠近身体的一张看了看,崭新的纸币变得软沓沓的,还好美国总统的画像容颜依旧。他松口气,决定先找银行把钱存起来。
  蒙特利尔银行首先映入眼帘,他径直走进去,大模大样对柜员小姐说:“我想开一个帐户。”柜员小姐和蔼可亲,帮他填完必要的表格,问他今天要不要往新帐户存钱。他说当然要存,开户为的就是这个。小姐微笑着问:“那么曹先生您存多少呢?”他报了现金的数目,柜员小姐脸色微变:“曹先生,您请稍等,我去找经理审批。”说罢拿起材料走到后面。
  出国的时候,曹嘉文本来准备把钱换成旅行支票,谁知到银行一问,手续费高得吓人,他不是公费出国,不吃那个亏,所以才有今天的尴尬。他正在发愁怎么把缠在腰上的美元体面地取出来,小姐已经款款走了回来,相当客气地盘问他现金的来历。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中国带来的啊!”但这回答显然不合小姐的胃口。说来说去,小姐说十分抱歉,您的信用度不够,恐怕我们不能为您开户。他莫名其妙,只好摇摇头,下意识地提提裤子走了出去。他来到丰业银行,照样被以礼拒之。他完全糊涂了,不明白银行为什么拒绝储户。
  腰缠万贯四处看房真不是一回事儿,不出汗的时候他也捏一把汗。他四处奔走,从各处公寓大楼招租牌上抄电话号码,拿免费广告、还买《渥太华公民报》查租房广告。三天过后,他初步选定市中心的一套一卧室公寓,他挑的与其说是地段还不如说是租金。可恨的是,房产公司也说他没信用,不肯与他签订租约,一定要他找保人。曹嘉文上溯祖宗十八代都没一个住这儿的,哪儿来的保人?后来还是那位转弯抹角的朋友出面担保了他,房产公司这才同意跟他签一年租约,要他付一个月押金和一个月房租,两天后搬进去。
  他租的公寓在一座四层小楼的顶层,房间不大,十分乾净,新换的木地板光可鉴人。厨房和客厅连成一体,这倒方便了懒惰的人。不过,他后来直懊悔当时没有细看卫生间,洗手池水龙头的水流细得让人失去耐心,开着倒像没有关紧。他不由想起一则治疗前列腺炎的药物广告,那还是许多年前中央电视台播放的。
  搬进公寓,四壁乳白,空气中还散发着新鲜的油漆味儿。他躺在那位拐弯抹角朋友送的床垫上,双手交叉,枕在脑袋下面,惬意的吹着口哨。毕竟是个安定的窝,满资本主义的。不像海外文学写的那么惨,好像一出国,就得关在黑乎乎的地下室,躺在潮湿的地板上,还兴奋得以为进了天堂。
  他总算在渥太华唯一可以使用中文的银行──香港汇丰银行“解囊”,好歹开了个帐户,附加条件是存入一笔不可提前支取的定期存款。银行的业务经理操着费劲的粤式普通话给他解释,银行拒收大额现金是担心黑道人物洗钱。他身上没了现金,一下子自由许多,可见腰缠万贯并不总是一件开心的事儿。
 
2

  渥太华地处加拿大东部,位于多伦多和蒙特利尔两大城市之间,在全国的交通枢纽干线上。它是加拿大的政治中心,却不见得是文化中心,更算不上经济中心,但渥太华西部,却是人称“北美硅谷”的高科技区。每年,大量的投资和大量的人才涌入这座生机勃勃的城市。
  出乎曹嘉文意料之外,加拿大的首善之区并不热闹,远远赶不上北京的繁华。事实上,渥太华小得很,城市建筑既没有多伦多的现代,又没有蒙特利尔的古典,甚至连直飞中国的飞机都没有。不过住久了,自有一份舒适与亲切。一个城市很容易让人觉得舒适,却不见得让人感到亲切。曹嘉文还来不及体会这一切,他以后的日子还长,树挪死,人挪活,没准儿他还要挪到别的什么地方。反正到哪儿都一样,都不是自己的故土,到哪儿也都方便,没人要查户口。
  曹嘉文选择渥太华出于很实际的考虑,他认为首都是政府机构云集的地方,而政府机构永远是计算机系统最大的用户,这一公理适用于世界上所有的国家。曹嘉文在国内一直开发计算机管理信息系统,拥有两张美国微软公司的专业认证。他开发的系统五花八门,涉及许多不同的行业。政府部门、电信、电力、运输、金融证券、酒店宾馆的信息管理系统他都熟悉,事实上他也就熟悉了这些行业的运作原理。这些知识不但保证了他的饭碗,也开阔了他的眼界,更重要的还是膨胀了他闯荡世界的信心。可惜那时他在国内四处闯荡的时候,老婆儿子总是留守在家。
  安顿下来是硬道理,曹嘉文急于了解必需办理的各种手续。翻阅入境时移民官员派发的宣传材料,他试着拨打一家华人服务处的电话,不巧没有人接,电话铃响过四声以后,留言提示分别用英、法、粤、普通话四种语言各播放了一遍,真让他长了见识。后来,服务处的工作人员根据他的留言很负责地给他回了电话,约他去听新移民安家讲座。在那里,他了解到英语学校是新移民最好的社交场所。
  加拿大政府为新移民开设的免费英语学校四处可见,有白班有夜班,学生凭落地证随时可以入学。这个随时可以具体到上课上到一半的时候,教室里忽然闯进一条胡子拉茬的昂藏大汉,或者闪入一位婀娜多姿包着伊斯兰头巾的神秘女子。在这样的学校,学生往往比老师年长,各种肤色,各种装扮,形形色色,彼此都很随意。课堂上讨论起来,学生的见解比老师的还多。最活跃的应该算南斯拉夫人,尽管科索沃战争过去很久了,不知是不是心理上的暗示,总是觉得课堂上的南斯拉夫面孔越来越多。他们的语言也是拼音系列,比较接近英语,说起话来,虽带口音,却极流利。他们热情奔放,手舞足蹈,滔滔不绝,极富感染力。看到他们,不难明白为什么南国会生出那么多喜欢指手画脚的足球教练。
  “你好!中国人吗?”第一次课间休息,就有一个南方口音用中文跟他打招呼。曹嘉文抬头一看,原来是个与他年龄相仿的中年男人,戴一副细边眼镜,中等身材,略为有点儿发福。
  “你好!我叫曹嘉文,您怎么称呼?”
  “不客气,我姓万,大家叫我老万。我是上海人,听口音你是北京来的?”“是啊!您听力不错!不过我可不是原装的北京人。”
  这哥儿俩就这样随随便便开始了他们的友谊。曹嘉文问老万班上用什么教材,老万欺负老师听不懂中文,就在教室里比比划划地讲:“哪有什么教材?当天的报纸复印一段发给我们就算教材了。在这里当个老师真轻松,上课倒有一半时间做游戏。”曹嘉文一头雾水:“我还真有点儿不习惯,好像学到的东西很有限。”
  “这是他们的教学法,长期效果倒不一定比照本宣科差。他们不讲语法,也讲不来,一讲还准错!呵呵。”老万宽容地笑道,“你还没见更邪乎的,我太太那一班的老师,上课居然带着吉它,时不时弹唱一曲。”曹嘉文开个玩笑:“你这上海人不地道呀!满嘴北方词儿。”老万大大咧咧地说:“走南闯北多少年了,自然变得南腔北调。现在说话,不小心还要夹进几个英文单词,活该被人骂假洋鬼子。没法子,漂流在外,无根之木,无本之花,无所谓了。”
  在这样的学校学习,与其说上英语课,不如说泡英语角。学生来源多样,成份复杂,有获博士学位的技术移民,也有几乎没有文化的难民。听班上的同学说英语绝对是一件累人的事儿,南斯拉夫口音、俄罗斯口音、印巴口音、日韩口音、非洲国家口音,反正没有一种口音是耳朵容易辨别的。各种口音配以各种肤色,相互混杂在一起,倒也天然成趣。于是,这学校就有一个额外的好处:不交学费,倒交朋友。
  老万自来熟:“来多久了?”曹嘉文回答:“两周了。”老万呵呵笑道:“新同志嘛。技术移民?什么专业的?”曹嘉文觉得这样谈话太被动,就反问:“我搞计算机。您呢?”
  “好专业,前途无量。”老万的笑容给人亲切感。他转而自嘲:“我惨得很。国内是搞新闻的,在这里恐怕要饿死。”老万几年前公派到英国作访问学者。他立刻申办加拿大移民,不出一年顺利移居加拿大。在多伦多呆了几年,没遇到什么好机会,最近刚搬到渥太华。曹嘉文纳闷老万在英国呆过,英语已经很好,对加拿大又熟,干吗还来学英语。老万说闲在家里闷得慌,来上课还能聊聊天,认识几个朋友。
  对曹嘉文来讲,老万就是万事通,活的百科全书。老万倒也毫无保留,把自己知道的新闻旧事一股脑儿都炒给了曹嘉文,比如在什么地方拿免费中文报纸、去哪里看得到中文电影、买菜为什么要查当周的广告、怎样去学校开证明买学生月票等等,鸡零狗碎的,老万还真知道不少。
 
3

  曹嘉文一装上电话,马上就找网络服务商开了一个因特网帐户。飞机上、出租车里他一直拎在手上的小皮箱里,装着他的笔记本电脑。这下,他小小的屏幕延伸到了无限的网络。很快,他的简历变成数码,通过因特网,存入了渥太华各大公司以及中介猎头公司的数据库。糟糕的是,发完简历,他把空余时间都贡献给了聊天室。国内忙得四脚朝天的时候,项目一个接着一个,根本没有时间放松自己。现在倒好,在聊天室化一个名,随意一聊就是几个小时。曹嘉文课上聊,网上也聊,毫无防备就跌入了一个说话的兴奋期。经年地熬夜编写程序,无休止地接待怒气冲冲的用户,使他的性格一度乖张而又寡言,以至于难得回一次家,也会把家里的空气绷得紧张兮兮。妻子最终和他协议离婚,不能不归因于他回家少和脾气坏。
  网上的聊天可以说毫无意义,纯粹是消磨时间。人免不了娱乐,上网既经济又安全,倒也适合胆小勤俭的他。聊得投机时,网上常有“美眉”对他飞个媚眼或抛个绣球什么的,他也乐呵呵地接住,却并不敢动心。他知道,网络与现实不在同一维空间,网上热热闹闹,网下依然故我,网络为情感提供了灰色地带,却不保证把它转化为生活的亮色,好比一本小说,不同的读者可以找到不同的共鸣点,但这已经与作者无关了。正因为他对谁都不上心,反倒结交了不少关系不远不近的网友。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街道两旁,吒紫嫣红,运河上下,彩船结队游行,正是一年一度的加拿大郁金香节。这个季节,渥太华格外漂亮,渥太华人也格外精神。收藏家们把关了一冬的老爷车开上街头,四处鸣笛,招摇过市。处处热热闹闹,人人喜气洋洋。曹嘉文被这热闹感染,精神振奋了好一阵子,然后才发现这喜气是别人的,就象没结婚的人参加朋友的婚礼,开心是真的,开心过后的惆怅也是真的。他是史无前例地悠闲了,但这是虚假的悠闲,下岗的压力正慢慢加载到他的生活。找工作、查资料、聊天,他开始花越来越多的时间上网,网络成了他宣泄压力的出口。
  他大量浏览网上的图书,频繁使用各种搜索引擎。无意中,他闯入了方杰中学的网站,那是他老家的母校。网站是去年建校一百周年大庆时起用的,当时他正忙一个电信项目,在南方几个城市之间穿梭。接到校庆通知时,已经错过了日期。他饶有兴趣地浏览这网站,竟发现著名校友录上赫然有他的名字。上面介绍他是中国软件行业知名人士、系统集成专家,拥有软件防毒、软件加密和汉字输入等多项专利。
  循着校友录的“现住址”看下去,他居然真找到一个在加拿大的校友。他的目光向左移去,在姓名一栏看到了“何芳”这个名字。简介说何芳在英国获得物理学博士学位,现移居加拿大,创办了一家网络通讯高科技公司,亲自担任首席执行官。曹嘉文看了发笑,心想这边的小公司还不一定有北京中关村的公司大,这位何执行官自然凡事都要亲力亲为,恐怕每天都免不了亲自吃饭睡觉。
  曹嘉文猛然想起大三的时候,弟弟嘉武趁暑假到北京找他玩,整天说他们的校花何芳如何如何出色,比曹嘉文那届的校花不知强了多少倍。最令弟弟倾慕的是在全校的英语演讲比赛上,何芳还是高二的学生,居然就压过高三的选手,获得一等奖,出了大风头。弟弟那时还不屑地对他说,别看你也得过一等奖,那是因为你毕业太早,没有遇到何芳。曹嘉文笑笑说你都没听过我说英语,怎么就知道我比不过她?嘉武心向神往斩钉截铁地下了判断:反正她最棒。曹嘉文心想这个何芳八成就是那个何芳,他打开通讯录,把她的地址和电话记了下来。
  何芳在加拿大多年,一定认识很多朋友,或许可以通过她找到工作机会。曹嘉文这样想着,拨通了何芳的电话。何芳在电话里相当客气,并没有怪罪他的冒昧,但也没有立刻为他介绍什么工作或朋友。只是当他报出自己的名字以后,何芳问他是不是曹嘉武的哥哥,她回忆说数学老师总是提起这个名字。曹嘉文是当年全市数学竞赛和物理竞赛的双料冠军,一直是学校用来激励学生的榜样。虽说第一次通话,他们却谈得相当投机,最后两人愉快地交换了伊妹儿。
 
4

  英语班换了一个老师。二十多岁的女孩子,一头浅浅的金发。自我介绍叫詹妮弗,在一所公立高中任教,晚间出来代课搞点儿第二职业。她说完以后,要求学生挨个自我介绍。老一套,且有混时间的嫌疑,曹嘉文暗自摇头。
  轮到一位看不出年龄的络腮胡子,他张口就说:“我来自渥太华。”坐在他旁边的红头发女孩问:“你不是告诉过我,老家是圣地亚哥吗?”络腮胡子说他离开了智利,就不再把圣地亚哥当作自己的故乡了。红头发女孩摇摇头说:“故乡永远是故乡,你不能改变它。”络腮胡子说他喜欢加拿大,住在加拿大,加拿大就是他的家,为什么还要提智利的老家?加拿大才是他的祖国呢。听着他叽哩咕噜充满南美风情的英语,曹嘉文憋不住跟他辩论:“Everybody has his own hometown. He can leave it physically, but he can't betray it spiritually. China is my motherland. Canada is my chosen land. I live in my chosen land for better life. But I love my motherland without explanation. ”詹妮弗似乎嗅到了火药味,急忙转移了话题。
  课间休息,老万问曹嘉文:“课堂上怎么火气那么大?脸都涨红了。对了,你说的那些话绕口令似的,又急又快,我还真没全听明白,你到底在说什么啊?”曹嘉文仍然在生络腮胡子的气,他气鼓鼓地说:“我最看不惯数典忘祖的人。我刚才跟他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乡,他可以在地点上离开,却无法在心灵上背弃。中国是我的祖国,加拿大是我的选择,我来到这片土地是为了更好的生活,但我对祖国的热爱却并不需要解释。”
  老万的神情不觉庄重起来:“平时还真看不出你这么爱国。一般说来,刚出国的人容易在这些问题上激动。”曹嘉文苦笑道:“拳拳之心,人皆有之。很多人都有这样的想法,又不是我独创。”“那倒也是,中国人的故土情结一向难以化解。”曹嘉文叹口气说:“什么叫爱国?什么叫不爱国?出来的人再说什么国内的人看起来都象唱高调。”老万点上一支烟说:“以前我在英国读书的时候,历史系一位老兄写毕业论文,证明英国占领香港是当地人民的强烈意愿。大家都骂他无耻,他却说自己只不过是研究一个课题,不见得比那些公费生花着国家的钱,又骂共产党更无耻。”曹嘉文大为赞同:“说得痛快!不过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其实那位老兄的做法也可以理解,想毕业,想留下来融入主流社会,这也是人之常情,生计所迫嘛!”“没错!历史系的学生年年要做论文,历史上的风云人物早已被他们翻来覆去不知写过多少遍了,确定一个论文主题实在是件很头痛的事。不过,理工科的就一定好过吗?李文和倒是理科的,也进入了美国的所谓主流社会,结果还不是一样被人家踢了出来?中国人对于西方社会,终究是外人。”
  转眼一个多月过去了,曹嘉文送出去的简历和求职信如石沉大海。老万夫妇去FSC 光纤通讯器件厂当了装配工。老万几次拉曹嘉文一起去上班,说先挣点房钱和菜钱,维持生活要紧。平心而论,FSC 是渥太华最大的光纤器件厂之一,工作环境和工资待遇都不错,还有股票配额,并不是普遍意思上的打工。但曹嘉文知道那不是他的专业,以后这段经历肯定无法写进简历,所以每次他都婉言谢绝。时间在悄无声息地流走,银行里的存款也在悄无声息地流走。曹嘉文并不太急,他还相信着自己的实力,就像年轻的时候,人们并不在乎老去,要等皱纹慢慢爬上眼角才急。老万直骂他死心眼,留学生哪个不是打工过来的?想当初这样的工作对留学生简直就是天上的馅饼。虽说现在就业机会多了,但进FSC 仍然要考英语,考安全生产常识,还要考手眼的灵敏与协调,用铅笔在纸上拼命点点儿。老万手里有一份FSC 的考题,是许多中国人根据回忆拼凑出来的。看了题,一考一个准。
  老万其实还有一个自己注册的移民公司。老万夫妇已经将国内认识的朋友全部发掘了一遍,能办出来的都办出来了,公司业务几乎处于停顿状态。籍着那考题,老万和太太顺利进入了FSC ,生活是有了保障,但作为一个有抱负的男人,他实在不忍心看着自己的公司流产。老万看到了因特网的前景,更看中了网络的面具,他请曹嘉文帮他在因特网上建立一个公司网站。客气地说,老万很有煽动性,不客气地说,他很有欺骗性。好在曹嘉文也在公司里摸爬滚打多年,多少也学会了美国前总统克林顿“选择性遗忘和忽略”的著名原则,对那些糟蹋消费者的文字可以视而不见,反正策划和运作是老万的事儿,他只管在“通加国际移民公司”的主页上按照老万的稿子写:
  “本公司由资深律师专业办理加拿大技术、企业和投资移民。专业办理学生、旅游、商务、探亲签证和返加证。专业办理公司注册、公司名称检索等多项服务。”
  “本公司绝非一般的移民代理,长年由加拿大移民部高级移民法官、移民条例研究主管、前移民总部主要官员、移民法分析专家指导工作。”
  “本公司设有渥太华总部、多伦多分部、蒙特利尔分部、北京办事处、上海办事处和深圳办事处。”
  曹嘉文虽有准备,还是被这些措辞吓了一大跳。他忍不住调侃老万吹牛可以免税,老万拍拍他肩膀:“曹老弟,哥们也是没有办法嘛!再说也不都是假的,就说上面列出的各分部吧,各处都有我的朋友以公司的名义工作。”曹嘉文最怕老万的南方普通话夹杂进北京的油腔滑调,比如这个“哥们儿”到了老万嘴里就成了“哥们”,嘎然而止于“们”字,令人有等着另一只靴子落到地板上才能睡觉的悬念。
  “请专家指导工作怎么回事儿啊?我看你那公司里就你和大嫂嘛。”曹嘉文憋不住又冒了一句。“谁说‘请’专家了?移民部官员发布消息的时候我都去听,这不是由他们长年指导吗?”老万狡黠地说。“这样啊?”曹嘉文急忙把眼镜扶住,免得它跌下来。
  老万拍着胸脯说:“曹老弟,我的公司已经注册了,你也不用投什么资,你就帮我维护这个网页,平时再留心一些网上的消息和资料,就算技术入股吧。我和太太两股,你一股,一共三股。我们一起赚点钱!”很多朋友合伙做生意都是这样你好我好开头的,也没有什么稀奇。所谓技术入股更是笼统得听起来就靠不住,因为技术入股是需要评估作价的。曹嘉文那时闲着也是闲着,就帮老万写了个网页。却没把赚钱的事儿放在心上,他在国内帮别人这样的忙太多了,习以为常。
 
5

  英语教师詹妮弗课间把曹嘉文叫到一边问:“公告板上维修计算机的广告是你贴的吧?”曹嘉文紧张起来:“是我贴的。学校不让贴吗?”詹妮弗笑了:“学校没有不让贴。是我的显示器不工作了,你能不能帮我修一下?”曹嘉文松了口气:“当然可以。”詹妮弗确认道:“你广告上说修理费每小时15元,修不好不收钱,对吧?”曹嘉文大方地说:“给你修,修好了也不收钱。当然,要是买零件,你得自己掏腰包。”詹妮弗认真地说:“不,谢谢。我按你的广告付钱。”
  原来,曹嘉文看到学校广告板上有不少个人广告,什么剃头的、打扫卫生的、帮人带孩子的、陪老人聊天的,就顺手也贴了一个修理计算机的。不就是撺机器嘛,在北京干得太多了。可惜他这小小的生意只开张过一次,有一家人请他帮忙升级视窗,赚过15块钱。
  周末晚上,曹嘉文如约来到詹妮弗的住处。詹妮弗和一个胖女孩子合租一套公寓,双卧室,公用的厨房、卫生间和客厅。
  她们正在客厅聊天看电视。詹妮弗为曹嘉文和胖女孩互相做了介绍,然后把他领到自己房间。他打量一下,房间挺大,不算太整洁,桌上和床上尤其凌乱,墙角扔着一把吉它。地板上摊着一幅巨大的拼图游戏,足有大几千块拼片,从拼了一半的图形看,依稀是冬天的街头,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灯火通明,到处充满着圣诞节的喜悦。
  他想,这就是詹妮弗的闺房了。詹妮弗把他安顿好,问他要茶还是咖啡,他忙说不用不用,先干活。詹妮弗笑着对他说,那好,你忙你的,不过别着急。我不在这儿给你添乱了,有事儿喊我。
  曹嘉文打开机壳,从背包里取出万用表,开始从交流电源查毛病。找来找去,发现电源板上一条线烧断了。他接了一条细电线搭过去,焊在一起,打开电源一试,屏幕果然亮了。他装上显示器的壳子,拧上螺丝,再次把机器的电源打开。等视窗完全出现后,他看看表,花了一小时多一点儿。他出去对詹妮弗说修好了,詹妮弗高兴得直拍他马屁,递过来一张钞票说:“20元行吗?”曹嘉文也不找零,乐呵呵地收下了。
  他洗了手,就要告辞。詹妮弗却说:“我们正看一部老片子:《勇敢的心》,写的是苏格兰的一段历史。电影拍得很棒,你有没有兴趣跟我们一起看?”曹嘉文心里想看,嘴上却推辞:“我怕看晚了,你们不方便。”詹妮弗无所谓地说:“我们没问题,随你。”曹嘉文就坡下驴,说:“我没什么事儿,那就看一会儿吧。”
  詹妮弗又去拿了几罐啤酒分给大家。遇到曹嘉文看不懂的地方,她就解释给他听。两个女孩子看得又喊又叫又打响指。她们一直在调侃苏格兰男人穿的裙子,詹妮弗忽然掉头问曹嘉文:“你知道他们裙子里面穿什么?”曹嘉文想想这问题不好回答,就说:“不知道。”詹妮弗呵呵坏笑着说:“什么也不穿。”曹嘉文目瞪口呆,胖女孩“唿”地吹了一声口哨。
  看完电影录像,胖女孩说要去睡觉,跟他们道了晚安就回自己房间了。曹嘉文也要走,詹妮弗说还有几罐啤酒,不如一起消灭了吧。于是他俩一人盘踞一个沙发,从影片聊开来。詹妮弗习惯性地总结说:“这片子是讲爱国主义的──对了,我记得你在课堂上跟那个智利人争执的时候,也表现出很强的爱国主义倾向。”曹嘉文不假思索地说:“我们中国人很讲传统和故土,我们忘不了黄皮肤黑眼睛。不管离开多远,长江黄河永远是老家。”詹妮弗醉眼朦胧地说:“你们很奇怪,平时你们中国人自己在一起,老爱说中国的坏话,可别人说你们中国不好吧,你们还挺恼火。要说你们爱国,你们又千方百计办移民,逃也似的离开自己的国家。我真搞不懂你们这些中国人!”曹嘉文被她说得无言以对,才想到平时竟没有这样反省自己。
  聊天的时候,詹妮弗不时朗声大笑,还把双脚搭在茶几上。曹嘉文觉得很不习惯,暗自琢磨自由和没规矩的区别。渐渐地,他也就不在乎聊天的形式了。他们从英语说到汉语,从北京说到西藏,詹妮弗竟是十分向往到中国去旅游。聊到啤酒喝光的时候,曹嘉文晃晃悠悠站起来说真要走了,詹妮弗舌头不太便利地说:“太晚了,没有公共汽车了。如果你不介意,就睡客厅的沙发吧,我给你拿床被子。”他看时间的确太晚,不再假客气,就在沙发上睡了。
 
6

  曹嘉文第二天一早回到自己公寓。上网看看,聊天室人头攒动,正是国内上网的好时段。查查伊妹儿,挨个删除了一大堆封都封不住的广告信,最后只留下三封信,一封是何芳来的,另两封来自中介公司。他先把何芳的来信打开,信里她询问了他的近况,还介绍了一些简历的写法和参加面试的注意事项。
  起初,中介公司应接不暇的面谈着实让曹嘉文兴奋了一阵子。后来他才发现,每个中介公司都有自己的简历格式,每个公司的面谈都是例行公事。末了都会有人客气地告诉他:“你的资历很好,我们会努力工作,尽快帮你找到满意的职位。”被鼓励的次数多了,不免厌倦,因为狼总是来不了。老万安慰他,新移民找到工作的平均时间是四个月,他大可不必着急。
  终于有家中介公司通知他找到一个系统管理员的位置,这回狼真的来了。薪水很高,因而中介公司很重视,来信约他去谈谈如何准备面试。曹嘉文按要求穿了非常正式的深色西服,准时到达。中介公司派了两个人对他进行面试辅导,他们告诉他回答问题的策略和技巧,并且模拟了一次面试,还做了录像分析。
  真去用人单位面试的时候,还是出现了一些没有准备到的问题。其中的一个情景测试题是:“有一份项目计划书放在桌上,桌旁围坐了四、五个人,你也在其中。你们中间没有人负责这个项目,大家已经沉默了五分钟,你会怎么办?”另一个问题更加没边儿没沿儿:“马路上的井盖为什么是圆的?”好在曹嘉文没白上网,最近刚巧做了不少这类心理测试和逻辑测试题,大体没有出错。
  面试后的第一个星期一,他顺利上班了。何芳得知他上班的消息很高兴,问他是否已经给国内的父母去过电话,报告了好消息。曹嘉文笑着说已经打过电话了。
  刚出国,正是父母最担心的时候。他星期天打过去电话,两位老人听说他找到工作后那股欢欣鼓舞劲儿,让他深深感慨。尽管自己已经接近中年,父母却依然象小时候那样时刻记挂着他。那天恰好弟弟嘉武也在,他顺便告诉他何芳也在加拿大。嘉武大声嚷嚷道:“太不公平了!加拿大遍地黄金不说,我追不到的人,你倒轻易联系上了,真是太便宜你了!”嘉武的嫉妒顺着电话线直往耳朵里钻,令曹嘉文哭笑不得,他们哥儿俩从小打打闹闹,说话也随随便便、没轻没重惯了。曹嘉文当然也不示弱,故意逗嘉武:“你要不要也来竞争上岗?告诉你,人家何芳早嫁人了,是一老外,没你什么戏了。”说完赶紧挂了电话,免得听到嘉武的咬牙声。
  在加拿大从事信息技术行业,主要有两种途径。一种是雇员,一种是顾问。曹嘉文这次做顾问,工资高,但税收、保险和福利都由自己负责。上班头一天,顶头上司比尔带他到各部门转了一圈儿。当介绍到数据库管理员时,曹嘉文见到一个披着长长黑发的女孩子,肤色白皙,生得十分清秀。比尔介绍说,这是南茜,南茜跟他寒暄时,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未语先笑,曹嘉文顿生好感。离开的时候,他瞥到她办公室隔板上钉着几张中文贺卡,那么,她该是中国人。
  曹嘉文的工作与系统的数据模型关系极大,而数据模型是以数据库的形式存在的,这就注定了曹嘉文要与南茜打交道。曹嘉文第一次单独见到她时,直截了当用中文问:“说中文吗?我叫曹嘉文。”南茜笑了:“说啊。你也国内来的?我叫苏南。”
  花了近一个月时间,曹嘉文对系统体系有了一个比较全面的了解,他开始逐渐深入到各个子系统。这段时间,他几乎每天都和苏南一起工作,也几乎每天都陪苏南去楼下店里喝一杯咖啡。苏南自从来到加拿大读书,就再也离不开咖啡。在国内她学的是有机化工专业,出来花了两年时间读完了硕士,毕业后却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她很机灵,也很果敢,忍痛把原专业丢在一边,又去读最热门的计算机专业,拿到了她的第二个硕士。去年她到这家软件公司毕业实习,做事中规中矩,又勤奋好学,公司上上下下都很满意,就把她留了下来。
 
7

  写字楼底层的“第二杯”咖啡店,是他们常去的地方。他们喜欢坐在临街的窗前慢慢喝。嘈杂的人声在内,熙攘的车流在外,曹嘉文开始一点儿也不喜欢,但时间久了,也就适应了。咖啡馆真是个富于人情味儿的好东西,这个地方已经把他和苏南的谈话培养得相当轻松随意了。
  苏南用手转着咖啡杯,眼睛盯着曹嘉文的胸卡,说:“KEVIN ,你的英文名字跟中文名字发音还挺接近。中文是哪两个字呢?”曹嘉文煞有介事地说:“嘉宾的嘉,文盲的文。”苏南噗哧一笑,差点儿没把咖啡喷出来:“你就是没点儿正经。哦,怪不得你运气这么好,你名字里这个‘嘉’字取得很好。”
  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在桌上写着。“你看,‘嘉’字以‘喜’字开头,也以‘喜’字结尾。不论做什么样的变动都是喜,喜与嘉的开头都是‘吉’,没有任何忌讳,吉利得很。”曹嘉文惊奇道:“嗬!一套一套的,你会看相?”苏南撇撇嘴:“外行了不是?这叫测字。”曹嘉文兴致盎然,催促道:“有意思,管它是看相还是测字。请继续,再说,再说!”苏南看他小孩子一样,不觉好笑:“你激动什么?我也就这么随口说说,你别一惊一咋的。这个‘嘉’字除了‘喜’字,下面还有一个‘力’字,是自己有力量的意思,也和别人的帮‘助’有关。”曹嘉文听得高兴:“你说得满象回事儿,整个一专业女法师嘛!象模像样的,显得很有研究啊。”苏南轻叹一声:“有什么研究?不过是一个人出来这么多年,除了读书,总得想点儿法子消磨时间吧。无聊的时候,随便找点儿旁门左道的书看看而已。”
  苏南的第一个男朋友是国内读本科时认识的,比她高一届。参加全市高校健美操比赛的时候,他们一起在校队训练和表演,就趁机好上了。谈恋爱一向是校园文化的主要内容,“约会”是一个令人羡慕的字眼儿。毕业后,男朋友分配到政府搞了行政,她则通过考托福和GRE 来到加拿大。通了三年信,各自的兴趣和观点逐渐南辕北辙,只好无可奈何地告吹。她有时挺恨他,假如不是因为那三年的藕断丝连,她早点儿结束了初恋的马拉松,怎么也犯不着象现在这样,对一个离婚的男人感兴趣。
  读研的时候,也不是没有男孩子追,有中国人也有洋人。大家合伙出去玩,一对一对的约会,甚至所谓的“盲对”都曾经有过,最终却一律没有什么结果。有一次,一个外系的中国男生半夜赖在她住处不肯走,还动手动脚的。苏南哪能受得了这样的欺负?她把那人一通臭骂,又踢又咬赶了出去。打那以后,她再也不把电话地址甚至中文姓名轻易告诉别人,而只用南茜这个英文名。那天曹嘉文一说自己的中文名字,她居然也立刻报了自己的。事后她曾经检讨为什么会对曹嘉文失去戒心,竟说不上缘由。
  曹嘉文每星期一上午九点有一个例会,参与讨论各部门上一周的工作总结,拟定这一周的工作计划。每星期三上午十一点,则参加开发人员例会,这个会苏南也参加。接触多了,苏南和曹嘉文不知不觉走得很近。公司的人员流动相当频繁,每逢送别的时候,同事们总要聚在一起吃顿午饭。出去吃饭实在太稀松平常了,以致于后来曹嘉文和苏南开始单独出去吃饭时,根本没有意识到有什么特别。他们有了默契以后,似乎需要以别的方式强调这默契,于是他们一起去看中国电影,一起去听音乐会,一起去国家美术馆看画展。
 
8

  周末,苏南问曹嘉文愿不愿意去教会跟她做礼拜。曹嘉文讶道:“你信教了?”苏南心想怎么一听说她去教会,全世界的人都这么问?她淡然一笑:“无所谓信不信,主要还是需要一个社交圈子吧。不过达尔文的进化论解释不了整个世界也是真的。所以我现在既不说达尔文是错的,也不说基督教是精神麻醉。”曹嘉文立刻说:“那你的观点还是转变了。”苏南避开这个话题,只是说:“去教会的人毕竟对主虔诚,心地善良。交个朋友也放心,况且跟当地人在一起,可以学到很多东西。”
  苏南特意叮嘱曹嘉文要穿西服打领带。他去了教会一看,果然男士们个个西装革履,女士们人人精心装扮。小男孩们套着小西服,小姑娘们穿着小裙子,全都一本正经的。他悄悄问苏南:“怎么来教会的都这么冠冕堂皇?”苏南认真地说:“做礼拜是很正式的宗教活动,当然要穿西服啊!不过我们来的是耶和华见证会。他们认为教徒应当乾净整洁,所以格外整齐些。”曹嘉文作恍然大悟状:“那不就是丐帮里的净衣帮嘛!”苏南瞪他一眼:“别胡说,这样不敬的话怎么可以在这里乱讲?”
  曹嘉文耸耸肩。苏南皱皱眉:“看看,这样的西方坏毛病学得倒快。”曹嘉文呵呵笑道:“逗你玩儿呢。耶和华见证会不就是那个不允许教徒接受输血的派别吗?你说真要有事儿多危险?”苏南不悦道:“我没受洗,也不出事儿,没那问题。”
  牧师讲解圣经的时候,在讲台上拿一本小册子,讲几句就停下来问一个问题,下面的人不论男女老幼齐唰唰地举手要求回答,惊得曹嘉文半晌合不拢嘴。人们的热情和主动性之高,国内的政治学习简直不可同日而语。苏南也举手回答了一个问题,还照着圣经念了一段,以证明自己的正确。最出风头的是一位年轻的亚裔女子,操一口纯正的美音,抢着回答问题,曹嘉文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回去的路上,苏南心里不平衡,笑嘻嘻问曹嘉文:“想知道那个女孩子的故事吗?”曹嘉文明知她说的是谁,却不得不反问:“哪个女孩子?”苏南忍不住了:“算了吧,还装什么蒜呀?一会儿瞟人家一眼。可惜呀,你那眼睛小点儿,眉目传情吃亏,人家楞没看到。”“呵呵,胡说。你说那个女孩子呀,她是第二代移民吧?英语说得真地道。不过怎么看,她还是象中国人。”“她本来就是中国人,我也是从朋友那里听来的。她是英语专业的学生,本科没毕业就嫁给了这里的一个老头。当时她二十岁,老头七十岁。”曹嘉文叹口气:“这种事情报纸上见的多了,亲眼看到还真是头一回。不过也只见了一半,没见到她那位老郎。那女孩子聪明漂亮,太可惜了。不是很多女孩子结了婚出来,就离婚另觅幸福了吗?”苏南含蓄地说:“她嫁的那老头今年七十有二了。我可能是小人之心,可是她难道不值得等一等吗?”曹嘉文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现在医学这么发达,再等十年二十年也未必有结果。女孩子生命里最好的一段时光,不值得。”苏南很温和地说:“你可能不知道,她家里的房子象庄园,游泳池健身房都是专业标准。你听她英语说得怎么样?”“很漂亮啊!国内上了大学以后才出来,英语能讲这么纯正很不简单呢。”苏南点点头:“是。她有专门的英语教师,严格矫正她的发音。据说还有钢琴教师什么的。”曹嘉文不得不承认:“是个人物,刚才我见她上了一辆奔驰,还有司机,的确很排场。”
苏南若有所思地说:“她得到的,看得见摸得着。她损失的,很难说得清是什么。女人在这个世界上还图什么?最好的时光享受最好的生活,该知足了吧?”曹嘉文觉得不对,从小接受的教育不是这么说的,但一时又找不出合适的理由反驳,就妥协道:“你要这么说也对。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对了,她叫什么名字?”苏南看他一眼说:“她叫海伦,好像姓方。”然后忍住笑加一句:“很抱歉,电话号码我就不知道了。”曹嘉文自动过滤了她后面的话,径自说:“果然全盘西化了,名字也是希腊神话里的。这个海伦很会表现自己啊,难怪老先生看上她。”苏南叹口气说:“她这倒是做给别人看的,本地人很瞧不起她。”曹嘉文接上去说:“可是在主的面前,这些洋人又不该这样瞧不起她,众生平等嘛!于是他们反而有了求神宽恕的好借口,可以趁机把自己更大的罪过放在一边。”苏南不高兴地说:“不是我说你,你这张嘴也太刻薄了,说怪话也没个忌讳。”
 
9

  自从去了FSC 公司装配光纤交换机,老万就不怎么去英语学校了,但他还经常叫曹嘉文到家里吃饭打牌,两人的联系倒也一直没有中断。曹嘉文找到工作以后,空闲时间本来就不多,还要忙着上网穷聊神侃,到老万家的次数自然越来越少。
  中国大陆移民近年连续占据加拿大移民榜首位,给大大小小的移民公司创造了无限商机,泡沫越吹越大。老万的移民公司也在移民热潮中得了不少实惠,自从开始在网上宣传,生意虽然不算十分兴隆,公司却渐渐起死回生。曹嘉文做的网站有雪中送炭的暖和,这暖和让老万想起了做网站的人。老万赚了点儿钱,这些钱怎么分,什么时候分,当初邀曹嘉文入股的时候并没有说定。老万盘算着曹嘉文眼下工作不错,收入颇丰,况且还是单身,比自己滋润多了,也许正是谈这个问题的好时机。他给曹嘉文打电话,约他周末一起去伽迪诺公园吃烧烤──就是北美人叫做“BBQ ”的东西。
  曹嘉文左手举着电话听筒,右手用鼠标从视窗的任务栏上把日程管理软件打开。“对不起,老万。周末已经有朋友约我出去了,只是还没有最后定下来。”老万是什么角色,哪肯给他逃脱的机会?他不容置疑地说;“没有定下来,自然就是我约在先了。对吧?”曹嘉文沉吟一下说:“既然这样,我也许带那个朋友一起去,你不介意吧?”老万说没问题啊,只是车里座位不够,当然小孩子可以挤一挤,见了警车摁下去一个小脑袋,躲一躲就没事儿了。
  曹嘉文说那倒不必,朋友有车。老万打着哈哈问:“是女朋友?动作满麻利的嘛!”老万总是这样,冷不丁就冒出一句北方话。曹嘉文也笑笑:“女的不假,女朋友可算不上。”“呵呵,那我更要见见了──不是洋人吧?”“不是,她跟你算半个同乡。”
  苏南跟曹嘉文外出喝咖啡吃饭的时候,都是按西方的习俗,各付各账。他们始终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谁也没有邀请对方去过自己的住所。本来苏南动了一番心思,想这个周末在家里烧几样菜请曹嘉文过去吃饭,又不想提前告诉他,就含糊其词,让他不要把时间约出去。结果怕什么偏偏发生什么,他还是答应了老万的邀约。
  那天曹嘉文接完电话,就到苏南办公室叫她下楼喝咖啡。说到老万的邀请,苏南皱起了眉头:“不是说好周末听我安排吗?”曹嘉文一脸无辜的样子:“是啊,可是我们并没有说定干什么呀。再说老万是我到加拿大认识的第一个朋友,盛情难却。你跟我一起去,不是等于我们还在一起过周末吗?”苏南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悦:“那可不一样。而且,你怎么可以不经我同意就答应别人我也去呢?”曹嘉文恼着脸说:“我以为不过是朋友间的相互走动,哪里知道你这么大反应?你不想去就算了,我也没说你一定去。”“那你呢?”“老万说有事要商量,我星期天再陪你好不好?”“不好!你去我也去,谁怕谁呀?哼!不过你要记住,这次我可受委屈了,对吧?”曹嘉文大摇其头:“对对对,您受委屈了。”
 
  10

  在孩子们兴奋的叫闹声中,两辆车一前一后出发了。老万开车在前面领路,老万太太笑嘻嘻地对他说:“你还瞎操心,让我给曹嘉文留心女朋友,你别看他不吭不哈的,这么快就找了个水灵灵的女孩子。”老万抬头看看后视镜里的曹苏二人,警告他太太:“帮帮忙!你等下不要跟他们乱开玩笑啊,曹嘉文脸皮很薄的。”
  苏南开车跟在老万后面,曹嘉文坐在她旁边,默不做声。苏南看到老万太太那过份热情的眼神,就知道自己免不了要被老万夫妇做详细的资料扫描,并在第一时间将分析结果通知曹嘉文。这个推测令她十分不自在,尽管她知道曹嘉文不至于无聊到故意找老万夫妇来做“参谋”,但还是觉得很吃亏。这不,人虽来了,心情还落在家里,需要曹嘉文慢慢用好话搬运过来。可恨的是这家伙一路上扮起了哑巴,非但好话,连平常的话也不肯多说一句。
  下车以后,大家把野餐的东西安排好,分头活动。他们铺开摊子的地方是游泳区,不准钓鱼,老万抓起鱼竿拎着水桶沿湖向远处走去。老万太太忙着收拾炉具准备食物,两个孩子已经在草坪上追打起来,只剩下曹嘉文和苏南没事儿可干。
  “湖边走走?”曹嘉文这时自然要承担这样的角色,苏南也没有理由反对。于是跟老万太太打过招呼,他们沿着远离老万钓鱼的那一侧湖岸走去。
  天气十分晴朗,放眼望去,阳光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不知是阳光被打碎,还是水面被打碎,既灵动又安详。几个两三岁的金发小孩在岸边的草地上跌跌撞撞地跑来跑去,一群群水鸟飞起落下,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悠扬的鸥鸣,仿佛这一份安宁是特意为他们裁剪的。
  “出来走走真好。”曹嘉文感慨地说,“成天坐在办公室的小格子里,都要憋出毛病来了。”
  “你坐的那叫办公室,我们坐的才是小格子,你不要把自己混同于普通老百姓。”苏南在这样爽朗的天地之间,心绪也好了起来。
  “其实,我坐在哪里都一样,我只关心屏幕上那一小块空间。”
  “我知道啊。”苏南自然地挽住了曹嘉文的一只胳膊,“不过我们也不要忘记享受生活嘛!你看,今天不是挺高兴的吗?”曹嘉文一向拘谨,苏南这一挽,他的心便怦怦跳起来,在他谈恋爱的时候,女孩子的一挽简直就等同于以身相许。好在他还会想到,也许苏南在学校的时候跟男生打打闹闹惯了,出国又早,比自己开放得多,所以这一挽,也许什么含义都没有。于是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接了她的话茬儿说:
  “是啊,以前在国内的确太忙了。周末加班,天经地义。公司顶多组织一次春游,可不论去哪里都一样,到处人山人海。”
  “现在好了,人人都有权利享受生活。周末属于个人,我们可以做我们自己想做的事儿。在加拿大,家庭第一,亲情至上。”
  看着苏南憧憬的眼神,曹嘉文不禁警觉起来。他跟苏南的接触十分愉快,隐约之间也能感觉到她的好感,但他并没有打算跟苏南组成家庭。自从经历并结束了那一次失败的婚姻,他就认定婚姻是蛇,自己是遭咬的农夫,拿定主意不再结婚了。
  他怕苏南误会,几次想对她讲明这一点,却不知怎样开口。一方面,他跟苏南的关系并没有超越普通的朋友,说了反而显得鲁莽。另一方面,他觉得苏南非常出色,两人在一起也挺投缘,没准儿自己以后会改变主意。假如自己早早说不愿意结婚,到时候岂不后悔?那可是自己的幸福,草率不得,更扼杀不得。曹嘉文知道眼下说错一句话,以后说一百句也未必补得回来,他可不想以更大的愚蠢来掩盖愚蠢,于是乾脆装作没听出苏南的话外音,一句话也不说。苏南看出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却不明白为什么,又不好追问,气氛略有些沉闷。两人对了对眼神,返身往回走。
  老万太太已经将食物准备就绪。她让孩子把老万喊回来,大家聚拢在一起。老万太太招呼着:“快吃,快吃!这是曹嘉文的羊肉,这也是曹嘉文──噢,还有小苏的香肠。哎,你看你们这么客气带这么多吃的,我都准备好了的。”
  东西相当可观,桌上摆满了鸡腿、肉串、西式沙拉和中国粉丝,还有自己包的春卷。苏南搛起拼盘里的一片东西,尝尝说:“这是茄子干啊,你们可真行,连这好东西都有。”老万接过话茬:“这是我们自行研制的拿手好菜。”苏南瞪大了眼睛:“你说这是你们自己腌制的?”老万太太自豪地说:“对呀,说出来你们大概都不信,这是去农场自己摘来的茄子。我切成大块,丢到洗衣店的烘乾机里烘出来的。”“天!什么?烘乾机?”苏南立刻想到自己从烘乾机里提出旅游鞋的情形,举在手上咬了一半的茄子干,吃也不是,丢也不是。
  曹嘉文倒不在意这些。他问老万:“你钓的鱼呢?要不要烤烤吃?”老万不好意思地说:“不灵光,没钓到大的,小的放了。加拿大人看我们烤小鱼又该说三道四了──”老万太太立刻打断他:“死相,你自己也是加拿大人呢,才宣过誓就忘掉了?”
  “你们入籍了?恭喜恭喜啊!”苏南不失时机地恭维道。一边走到烧烤炉旁,顺手把用过的纸巾扔在垃圾袋里。曹嘉文不看也知道,里面准包着那半片茄干。
  老万笑呵呵地说:“其实我们家第一个加拿大人是在这里生的老二,小家伙一出生自然成为加拿大公民。两个中国人楞是生出一个加拿大人来,想着都别扭。”老万一边和曹嘉文说着话,一边有意无意把他引向一旁。
  苏南在帮老万太太收拾食物,老万看着她的背影,对曹嘉文说:“小苏很不错嘛!又漂亮又机灵,你们挺合适的。”曹嘉文急忙摆手:“不要乱说,我们是一般同事。”老万看他窘迫,换了话题:“今天请你来是想跟你谈谈移民公司的事。最近公司有了一点收入,看我们怎么分配。不过今天看来不太方便,我们换个时间谈?”曹嘉文立刻说:“我没做什么,一直是你和大嫂张罗,我就不分了吧。”老万发急道:“那怎么行?当初讲好的嘛!不过我们要计算一下,把各种开支减一减,比如用来办公的房租水电、汽车费用、请客吃饭、固定资产折旧、长途电话、网络费用等等。这个账很麻烦的,回头有空了我慢慢算给你看──你别误会,这么算都是为了应付加拿大国税局。”曹嘉文笑道:“这样减完了不会是负数吧?”老万也笑了:“开玩笑!怎么会是负数?不过确实剩不下来多少。你拿到的,大概还比不上你一个月的加班费。”曹嘉文摆摆手说:“算了,算了。等你赚到大钱再跟我算吧。”
  老万的语气很难得地透着犹豫:“老曹,我太太觉得三个人合作你好像有点吃亏吧……我们是夫妻两个,外人看起来,好像我们在剥削你。”碍口的通常是开篇第一句,老万说开了头,后面的话渐渐又流畅起来。夫妻同心,他那肚子里的小算盘拨得噼啪乱响,曹嘉文终于听到了。他笑了笑:“老万,有话就直说吧。当初进你公司也是你硬拉的。”老万索性说:“你看我们是不是结算一下,不要再合股了?以后公司请你帮忙时,我们按顾问付你。水涨船高,呵呵。”
  曹嘉文正要答话,却见苏南举着两只烤玉米走来,给老万和曹嘉文一人手里塞了一只。两人赶紧道谢。苏南看着草地上疯跑的孩子说:“老万真好福气,一儿一女都不用大人操心,自己玩得多好!”老万看看儿女,一脸笑容地表示做父亲的谦虚:“债多不愁。这里带孩子省心得很,反倒不象国内只让生一个累人。唯一麻烦的是孩子们不肯讲中文了。”曹嘉文插嘴:“你不是一直送他们去中文学校吗?”老万感慨:“一个星期半天的中文练习能有多大作用?杯水车薪,聊胜于无。”苏南转头对曹嘉文说:“你操什么闲心呀,老万自己就是搞中文的,出口成章。他点拨一下孩子,将来他们的中文还能有错?”“那是那是。”曹嘉文大力点头。安静的阳光下,每个人的笑容看着都很明亮。
 
11

  不管曹嘉文怎么认为,也不管他怎么解释,老万认定苏南是他的女朋友。曹嘉文猜想苏南八成也这么认为,但这一段日子,他跟何芳渐渐熟络起来。何芳工作很忙,又是开发,又是生产,还要跑销售,不像他有时间天天挂在网上。她常抱怨一周要工作八、九天。加拿大法定工作时间是每周五天,每天七个半小时,多干了的,她就自行积累成第八天、第九天了。
  何芳方便的时候,偶尔也给曹嘉文打打电话,但他们的联系方式,基本上还是局限于电子邮件。何芳的洋老公虽然听不懂几句中文,但总不会高兴她跟一个男人固定地通电话。何芳在第一封回信中说:“我本以为会收到用户指南式的来信,想不到你行文那么挥洒自如。”曹嘉文隐瞒了自己大学校刊专栏撰稿人的经历,回信只说理工科学生的文字未必一律很糟,你的文字也相当漂亮云云。你来我往,两个人的笔谈居然行云流水般和谐。
  家乡的一草一木,方杰中学的掌故趣闻,都是他们的谈资。绰号“土豆皮”的语文老师,萌动在校园的神秘爱情,都是他们回忆的乐趣。他们谈长大后的烦恼,谈婚姻家庭,谈孤独和快乐,有时候各自挂在ICQ 上什么话也不说,只为了知道彼此的存在。交谈自然地持续着,不紧不慢,成了生活的一部份。
  有一次他们在网上说起不同场合要穿不同衣服,何芳顺便把中国领导人奚落了一通。她说在很多正式场合,他们居然不穿西服,而代之以五花八门的夹克和T 恤,尽管都是名牌,却显得不伦不类。她意犹未尽,又打电话过来大发感慨:“国内出来的人也一样,在不该省钱的地方往往过份算计。比如领带,做程序员的一辈子不打也没关系,可是你要进了管理层,或者你做生意,就每天都要打,还不能重样。你必须舍得花这个钱,所谓体面还不就是装个门面。”何芳不知道,她这话无意中正扫了曹嘉文的面子。他的回答便带着申辩的意味:“这我注意到了。不过我觉得每天换衬衣领带实在没有必要,这里比国内乾净多了,衬衣穿一天下来根本不脏。”何芳的语气不容置疑:“不脏也要换,你看你周围的洋人不都是一天一换吗?”曹嘉文想想,倒也不假,就说:“我正犹豫要不要再买几件衬衣。经你这么一说,看来包装是必须的了。”何芳微微一笑:“这就对了──也不单单是包装。天天换洗,既卫生又精神,何乐而不为?你也不必买名牌,反正衣服都要扔进洗衣机里洗。”曹嘉文以退为进:“这完全是洋人的穿法,身上永远带着洗衣粉的气味,这总不利于健康吧?”何芳对他的夹缠不清无奈地摇头:“没有的事儿,洗衣粉都经过安全测试,人体没有什么危害。再说了,这里的人都这样,我们生活在这个社会,当然要入乡随俗,融入主流社会嘛!”
  “主流社会?这个概念太大也太模糊。你现在在主流社会,我好像也在。可是等这份工作干完了,我就退出主流社会了,对吧?”
  何芳呵呵笑道:“话不是这么说,没落的贵族仍然是贵族。其实你们这些技术移民,已经有了事业基础,经济上也比较宽裕,很快就能找到合适的工作。就算暂时找不到,你们也不担心,兜里有钱,护照上有签证,你们还怕什么?留学生出身的人就不一样了,我们大多是苦熬出来的。毕业后,专业不好的找一份体面工作并不容易,反而很放得下架子去干体力活儿。国内不是有人很迷信国外的双学位吗?其实有很多人都是读完第一学位找不到工作才读第二学位的,非但不值得夸耀,而且很怕别人揭短。刚才我说有人舍不得花钱,也是多少年给吓成这样的。”
  曹嘉文想想也不尽然,苏南是留学生出身,却常在外面吃饭,还三天两头给自己买花,并不十分节省。说起外出吃饭曹嘉文就头大,公司的人动不动就跑出去吃午饭喝咖啡。以前在国内被拉去陪客户吃公款,他可以理直气壮地推说工作忙。在这里,自己掏腰包,他反倒不好推辞,生怕别人说自己小气。而何芳却强调,这正是原汁原味的西方文化,要慢慢适应。
 
12

  到交通部报名时,曹嘉文才发现考取安大略省的驾驶执照异常麻烦。自1994年愚人节那一天起实行所谓的“分级考照”制度以来,各类驾校的生意就没有清淡过。驾照分成G1、G2和G 三级。G1是笔试和视力测试,年满16岁即可参加。笔试合格后发给G1,有人陪同可以开车,但陪同者必须持G 照且有四年以上驾龄。而且除合法教练陪同外,有人陪同也不得在主要的高速公路上行驶。此外,还有不准酒后驾驶、不准夜间驾驶等限制。说白了,拿到G1跟没驾照差不多。
  曹嘉文原还以为拿到G1就可以开车,谁想还要等一年才能申请G2路试,这还不等到猴年马月去了?私下里不免诋毁安省的政策法规。苏南告诉他,假如上一个驾驶学校,则待考期可减至八个月。而且上过驾校保险费会降低,并不太吃亏。他不领情,反嚷嚷:“还上驾校!起步停车?我在国内早就毕业了。”苏南马上问:“你已经有中国驾照了?”看曹嘉文点头,她振奋起来:“我听说有外国驾照的话──中国在这儿是外国──可以免去等待一年的限制。”
  打电话一问,果然如此。他可以考G2,也可以直接考G ,考过G2就可以独立驾车在任何公路上行驶,与G 几乎没有区别。从G2到G 的路试又要等一年,并且中间不能超过五年。考完G 才算获得了最终驾驶执照,假如五年之内还考不到G ,那就对不起了,从G1笔试重新开考。
  接待他的官员建议他先考G2,说二十分钟就考完了,很简单。他想想考G 要上高速,而他在国内几乎没开过高速,眼下也没车练习,不如就先考G2吧。一约时间才知道,考驾照的队已经排到了三个月以后。老万告诉他一个窍门,让他天天打电话问有没有临时取消的,结果还真让他约到一个三天以后的。考G1时买的《考车指南》派上了用场,他连夜翻读,上面列举的考试科目差不多都是常识,只有平行泊车他在国内没有做过。
  考车那天是个晴朗的下午。曹嘉文请了半天假,租了一辆驾校的车,考试以前请教练陪他练了一个小时。教练是个早年从黎巴嫩来的移民,十分健谈,不停地给他鼓励。车子停到交通部门前的时候,教练指着门前的一排水泥矮桩说:“看到这些桩子没有?几年前,曾经有个考生直接把车子开进了房子。打那以后,交通部的门前就多了这些桩子。比起这里的大多数考生,你开得好多了。对自己要有信心,祝你好运!”
  考官是一位三十多岁的白人妇女。她站在车外,先让曹嘉文踩一脚刹车,看到刹车灯亮了,说声“OK!”坐到了车的前座。例行公事,给他背书般讲了考试注意事项,然后让他起步。沃克利考场设有封闭的考区,除了没有红绿灯,各种交通标志一应俱全。几个水泥墩子趴在路边,冒充停着的汽车。曹嘉文很不习惯,结果对着水泥墩子平行泊车时,停远了一点儿。考官也不吭气,却打开车门让他看了看。接着让他开出考场,上路行驶。开了一大圈儿,曹嘉文感觉做的不坏。回到考场,他停稳了车。考官发话了:“曹先生,你平行泊车位置不好。上路行驶观察不够。尤其是在一个十字路口,你在黄灯的情况下驶过,非常危险。我很遗憾,你需要更多的练习。祝你下一次好运气。”曹嘉文急了:“谢谢你!可是交通规则上说,当遇到黄灯来不及刹车时,可以通过!”“你错误地理解了这一条规则,你甚至没有试图刹车。黄灯的含义难道你不明白吗?”曹嘉文早听说沃克利的考官不通人情,没想到这么厉害。回想一下,自己的确没有刹车的意思。路上行驶时,光顾盯着速度表,生怕超速,看后镜的次数是少了点。没办法,认倒霉吧。
 
13

  第二天苏南问起曹嘉文考车的情况,他讪讪地讲了经过。苏南笑道:“这没什么,几乎没人在沃克利一次通过,据说有人考了九次呢。”曹嘉文瞪大了眼睛:“不是真的吧?”“是真的。一次考过的大多是这里的孩子,早跟爹妈学会了开车,比我们开得还好。就等着考试这一天拿执照。国内来的,尤其是像你这样开过车的,反倒很难通过。考官觉得你们的动作不合规范。”
  他有点沮丧:“照这么说,驾校还非上不可?”苏南给他打气:“那也未必,中国人考试怕过谁?关键是多练,你天天开,不出两星期准能考过。”曹嘉文觉得假如苏南不是故意逗他开心,就是盲目乐观。“站着说话不腰疼!”他负气地说,“小姐啊!练车要有四年驾龄的人陪我,要车没有,要人也没有。呵呵,你说我怎么练?”苏南看着曹嘉文泄气的样子,大为开心,故意在腔调里加足了优越感:“就用我的车练吧。让我来训练训练你?”说罢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曹嘉文嗤之以鼻:“别拿我开涮,你四年驾龄?”她笑容满面:“怎么,看不出吧?”“一点儿都看不出!”话是这么说,曹嘉文脸上却泛起了光彩。她得意地追问:“我可不是开玩笑,愿不愿意当徒弟?快说!”出国的人,正经东西学得不一定多快,私人财产、个人隐私这类词却常挂在嘴边,不是每个人都会这么大方。在国外,找熟人借钱和借车都是大忌讳,请免开尊口。尤其是借车,还可能牵扯到法律和保险的问题。各家保险公司的条款虽然不尽相同,但真要出点事儿惊动了他们,那下一年的保险费就会飞涨,立竿见影,毫不含糊。
  苏南主动提出借车给他,无疑是卖他一个天大的人情,他大为感动:“求之不得。谢谢你,苏南!不过练车很损车,你是新车。”苏南打断他:“可你不是新手,你不过是要熟悉这里的规矩。我坐在旁边,心疼的时候自然会叫。”他不知说什么好,只会一个劲儿地重复:“感激不尽!感激不尽!”“别老这么说,跟假的似的。”苏南夸张地往旁边躲,一脸调皮。
  苏南的车是德国大众汽车公司新出的甲壳虫,48个月的分期付款。这车外表看上去小巧玲珑,里面却十分宽敞,是非常适合淑女和老绅士的一款车型。苏南陪曹嘉文练了几次,发现他开车很熟练,但的确不合加拿大的规范。她给他讲了加拿大驾驶车辆的基本要求、观察情况的顺序和方法,讲了各种安全标志的含义和应对措施,还讲了平行泊车的要领并示范了分解动作。
  尽管苏南相当热情,但曹嘉文还是不好意思老用她的车。况且欠苏南这么多人情,将来拿什么还都是问题。他开始看汽车广告,一会儿觉得新车好,一会儿觉得旧车合算,一会儿又觉得不如乾脆租车,租车的好处是总开新车。喝咖啡时不免跟苏南讨主意,苏南问:“你房子有没有车库?”曹嘉文两手一摊:“没有啊。”苏南吹开漂浮在上面的奶油泡沫,呷一口咖啡,然后笑咪咪地说:“那你买新车要心疼呢!加拿大一年倒有半年是冬天,你那新车露天过一个冬天还新吗?”曹嘉文完全同意,沮丧地说:“是啊,而且新车也贵。”苏南不同意:“这倒不见得,看你怎么算了。你付一笔两三千的首期款,然后按月付几百块钱,负担并不算重。而你买一部好一点儿的旧车,没准儿你得一次付清,那要一万元以上。再说新车几年都不用修理,就是真出了毛病,也在厂家的质保期内。旧车的修理费可就看运气了,小则几百,大则上千。”
  两个人唧唧咕咕商量着财政部署,彼此都觉得有些“自己人”似的亲切。曹嘉文刚才黑云压城般的脸色也变得晴朗起来,开始探头探脑问苏南:“听卿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该请教练看场电影,你说是不是?”苏南看看曹嘉文,憋不住想笑,回答道:“可以把电影票变成鲜花吗?”
 
14

  办公室里,苏南怔怔地盯着曹嘉文早晨送过来的鲜花发呆。一束苍兰郁郁葱葱,插在波兰产的流线型厚玻璃花瓶中,悄悄立在写字台上。百合、马蹄莲、苍兰这些淡雅的花卉,都是苏南喜欢的。她为自己买花已经很有历史了,中间偶尔也被男人打断过,花瓶里会换成浓艳的玫瑰,风波过后,素净依旧。
  曹嘉文实在是很懂自己的,苏南不得不承认。曹嘉文的存在仿佛证明了她与生俱来的高贵,这高贵不是由于他的夸赞,而是由于他的认可。他浑然是一股散漫着的空气,无影无形,她却常被他准确的理解感动,被他的赞赏怂恿。在她的生命里,好像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如此细腻地解读过她,或者,她从未给他们这样的机会。读书时要争好成绩,有奖学金才过得下去。否则就不得不换一种活法,比如去唐人街打黑工,钱少不说,还累得没有力气读书。苏南清楚,自己除了读书原本一无所长,只好咬牙硬撑。有时为了完成一个作业,她整夜睡不成觉。她终于留住了奖学金,却没留神身边的男孩子。有好感的,没好感的,一个个都走开了。
  研究生快毕业的时候,终于可以松一口气,抬起头一张望,却没了社交圈子。还好“网开一面”,因特网给了她一方说话的天地。苏南迷上了网络聊天,遭遇了一些人,也遭遇了几次激情,还有过一两次蜻蜓点水式的见面。可是每回她将见到的人与网上得来的印像一对照,就不得不说再见。
  她在聊天室喜欢取中性的网名,不张扬,也不寂寞。她常去一个中文聊天室,聊友大部份都在国内,当然也有几个在国外的中国人。她英语汉语都聊,随意得很。聊天室按照时差,自然地分成了汉语时段和英语时段。每逢英语时段向汉语时段过渡的时候,常有人抱怨看不懂英语,有时还振臂高呼:“中国人说中国话,讲鸟语的滚出去!”这些激烈的言辞,常常引发争执谩骂。其实,起初她连自己在加拿大都不愿意说出来,免得别人说她炫耀。可是,尽管她自以为小心谨慎,有一次还是被人没来由大训一顿。美人落难,不用讲就会冒出骑士,一个网名叫草帽的老兄及时解救了她,原来他早已暗中注意她了。故事接下来的发展实在跟网上常见的恋爱桥段没有什么两样。草帽开始成为她固定的聊友,顺理成章,水到渠成。她和他公开聊,秘密聊,通伊妹儿,连ICQ 和QICQ,直到打电话。张生混进了莺莺的闺房,网络成了窃窃私语的好所在,一时热闹非常。
  那时,她的寂寥正如加拿大悠长的冬季。移民申请尚未批准,正在最后的等待中。一切都没有定数,未来是光明的,只是还在远处。父母的话永远教人放心:过得不自在就回家来。可她知道她不会回去了,她离开那块土地费了多大的劲儿啊!也许这就是代价吧。她坚信自己不会被自己追寻的文化所抛弃。她深谙这个社会的法则,但她太柔弱了,她需要一个男人的支持。草帽的出现,也许是一个必然。她从没想到自己的感情会那样泛滥,幸好是在网上,许多亲密得近乎肉麻的话平时是绝说不出口的。草帽在波士顿工作,与她同行,在一家公司做计算机程序员。草帽话题广博,幽默风趣,到后来几乎天天给她打电话,非常磁性的男声。
  她终于不能彻底屏蔽他连续不断的见面请求。三个月后的一天,她去机场接他。然而,她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对自己说:完了,这不是我要找的人。他想拥抱她,她却伸出了手。事后证明,她的直觉是对的,草帽有太太。
  后来再到网上聊天,她总是试图看穿网络,澄清面具后面的真实。她常常觉得对方庸俗,自己也庸俗。聊天时,不能专注于仅仅交流彼此的思想,总免不了旁敲侧击,打探彼此的种种附属。
  第二个乘飞机到多伦多看她的是一位在读的中国留学生。他们在一起呆了一周,他抽烟很凶,对她做保证时,用烟头烧灼自己的胳膊。也许正是这种张扬的性格吓坏了她。
  在离渥太华不远的金斯顿市王后大学,苏南有一位读文科的老同学在做博士后。偶尔打打电话,老同学就会责备她整天泡在网上浪费青春,跟那些素不相识、也不打算相识的闲杂人等聊天,还不如读几本小说来得实在。她反驳说,读小说哪里比得上聊天?作家并不会跟你对话,讨论你眼前的难题。更不会同你一起陷入爱情的恐慌,彼此传染彼此的寂寞。
  嘴上不服输,行动却快得很,她很快读完了朋友推荐的几本书,其中有一本加拿大女作家卡柔雪尔兹写的《拉瑞的聚会》。那里面有句话留给她的印像特别深,好像是专门说给她们这些网虫听的:“没人知道一个人为什么要将自己不同的版本展示给这个世界,穴居的小动物也渴望接触同类是其中的一个版本。”
  网上的接触比现实的接触可容易多了,没有时空的阻隔,也没有清规戒律。拥抱接吻根本不需要勇气,连做爱都不必酝酿情绪,但轰轰烈烈的热闹过后,连一封可资纪念的手写情书都没有。爱情下网就变味,网下的接触遥远得象上网。一室冷清还是一室冷清,天地之大,无处可逃。
  那时候,她特别喜欢Nana Mouskouri的歌曲,咖啡的浓香和Nana的歌声成天混合在她的宿舍。下午的阳光透过百叶窗洒在地板上的光斑,晚上的月光泻到床上的清辉,都因她的心情而变得有生命,而她的心情则由网络左右着。一个人漫步河边喂野鸭子的时候,一个人雨夜驾车看车窗上流动的霓虹灯影的时候,一个人踏着没膝的雪在旷野里奔跑的时候,一个人走过地铁站听街头艺术家舒缓低沉的萨克斯管吹奏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明净如昔。当一切喧嚣都隐去,她想念的竟还是国内最初的男朋友。少年知心,彼此看得清澈。那种纯洁,再也无法追回了。
  苏南上班后,她公司的项目经理曾经一度对这个东方女子摆出准备追求的姿态。卡尔四十出头,是土生土长的加拿大人。他在乡下有幢别墅,一帮朋友聚会的时候,他请苏南去过几次。苏南的洋作派已经很到位了,但还是受不了卡尔人前人后,张口闭口就说前妻如何如何。从祖上沿袭下来的生活习惯,代代相传,毕竟不是可以轻易模仿的,许多骨子里的东西,就算硬性模仿,也让模仿者如鲠在喉。苏南听得不是滋味,表现一直不很积极。后来,卡尔去温哥华工作,别墅也卖掉了。一丝本来就纤弱得风雨飘摇的希望自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曹嘉文到公司以后,苏南对他的感觉有点儿怪。一方面觉得他是个成功的男人,一方面又觉得跟他在一起缺乏安全感。总体看上去,曹嘉文也还上得了台面,但似乎总缺乏一种大气。曹嘉文刚上班的时候,整天穿那件天蓝色衬衣,一条领带能打一星期。有时候,他甚至穿着外套在办公楼里走来走去。那时彼此还不熟,苏南看到了,暗自笑他老土,觉得他给中国人丢脸,却没有想过提醒他。国外呆久了,不干涉别人的私生活天经地义。还好曹嘉文后来不知为什么自己悄悄跟上了节奏,苏南看他每天变出不同的衬衣领带来,居然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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