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快递 : 江岩声：另一种海归
发布者 yq 在 04-06-15 08:36
・江岩声・
李德强海归已经有将近二十个年头了，音讯全无，却总是想着他，不是对他有什么深厚的感情，我和他相处不过一个月，在大学的学生宿舍，住上下楼；是因为一个谜，人有病，天知否？
我知道自己十分可笑，吃饱了撑的。这个问题完全没有意义。他总之是走了，消失了，今后再也不会见到他了。人生就好比乘火车旅行，沿途停靠一些站，有些人上来，有些人下去。下去的人挥一挥手，从此消失。消失了就当没上来过，有什么好想的？当那火车抵达终点的时候，大家都入土为安。可是，人要一辈子总考虑有意义的问题，那样的人生不也是一种假大空吗？
上个世纪８０年代中期，海归还是一种制度，书读完了，就得按期归去，乘火车绕道西伯利亚。有制度，大家就要挑战，想方设法迟归。来进修的，一年的要修成两年；两年的要转成读博；读博的，完了以后读博士后。倒不是要在西方呆下去，那时的人，很少有胆量呆下去的。因为呆下去就是叛国，这罪名大家都知道不好惹，所以就不得已而求其次，拖下去。拖下去，主要是为了那点奖学金，微薄了些，但可集腋成裘，回国的时候，到教育部指定商店，一掷千金，买足买好八大件。在我认识的人里，只有李德强例外，只有他似乎不把那点奖学金当回事儿。刚来一个月，他就要海归，朝思暮想，以至于生了病，病得不轻，一米九的个头儿，一天吃不下二两米饭，睡不了两个小时的觉。
我陪他去看医生，测血压，数脉搏，量体温，照Ｘ光，查胃液，抽血化验，检查大小便，生理指标一切正常。就转到了心理专科，医生看了看面色如土、愁眉不展的他，简单地问了几句话，就得出了结论，很严重，必须立即送回中国。我建议医生亲自打电话告诉大使馆。医生毫不犹豫地抄起听筒打了过去，一个劲儿地对着听筒说，“Ｄｅｐｒｅｓｓｉｏｎｇｒａｖｅ！先生，您明白吗？！Ｄｅｐｒｅｓｓｉｏｎｇｒａｖｅ！！Ｔｒｅｓｇｒａｖｅ！！！”，又把听筒递给我，说那边的人要和我说话。我拿过听筒一听，是一直拒绝给我延长护照的教育处的老许。
老许问道：“江岩声！Ｄｅｐｒｅｓｓｉｏｎｇｒａｖｅ是什么意思？”
“严重精神抑郁。”
“抑郁也算病？”
“在西方，精神抑郁就是病，严重了，还会自杀。我老婆在学医，我昨天刚看了她的心理学教材。”
“什么原因？”
“医生说是乡愁，ｄｅｐａｙｓｅｍｅｎｔ。”
“你们要监护好李德强，不要出事。他申请提前回国的事情，我们没权批，得上报教育部。”
监护的事情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学生宿舍是栋十一层大楼，有一百多个房间，七八个中国人，大家轮流陪李德强。我陪的时候，跟他学会了做四季豆馅儿的饺子；学会了炒猪肝如何才能炒得嫩：不能切得太薄，油只烧到七成热。我和他话很多。他是老五届大学生，我对他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因为我有两个哥哥也是老五届大学生。如今算来，他也该花甲了。
一星期后，老许打来电话，教育部同意李德强回国，明天就派车来接，先让他住使馆，等三天以后的飞机。这样，李德强就走了。走前的那天晚上，他把一件崭新的滑雪衫卖给了我。他说是用出国制装费买的，还没穿过。那件滑雪衫的质量很好，布面厚实，鸭绒轻纯柔软，我至今还穿着。
一个月后，老许来召集大家开会，传达中央文件。末了，介绍了李德强的情况，说他到达北京的时候，单位里派了救护车守候在机场，医生护士们看见李德强红光满面地走出来时，都愣住了。说到这里，老许顿了顿，脸上露出惯常的嘲讽。他环视了大家一圈，又说道：“不管怎样说，精神上的毛病，咱们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然会捅出大篓子。同学们在护理期间，表现出团结友爱的精神，尤其是江岩声同学，特别值得表扬。”会后，老许叫我留下，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便笺，郑重地告诉我可以去领事部办理护照延期了。我接过便笺，打开一看，上面写着，“领事部：兹决定批准江岩声同学延期护照六个月，请予办理。”
又过了几个月，李德强给我们来了一封信，说他转到了一家美国驻华公司工作，刚从美国培训回来。到过纽约，曾登上世贸大楼，放眼天下，心旷神怡。
那以后，再也没有他的音讯。后来，因为受老板的折磨，我也得了精神抑郁，食不甘味，寝不安席，但我没告诉人，也没去看医生，算不算得上严重，就不知道了，现在是不是痊愈了，也不知道。也许是同病相怜的原因吧？这么多年来，我的心里经常有一个声音在呼唤：李德强，你在哪里？
□寄自比利时
发布者 yq 在 04-06-15 08:36
・江岩声・
李德强海归已经有将近二十个年头了，音讯全无，却总是想着他，不是对他有什么深厚的感情，我和他相处不过一个月，在大学的学生宿舍，住上下楼；是因为一个谜，人有病，天知否？
我知道自己十分可笑，吃饱了撑的。这个问题完全没有意义。他总之是走了，消失了，今后再也不会见到他了。人生就好比乘火车旅行，沿途停靠一些站，有些人上来，有些人下去。下去的人挥一挥手，从此消失。消失了就当没上来过，有什么好想的？当那火车抵达终点的时候，大家都入土为安。可是，人要一辈子总考虑有意义的问题，那样的人生不也是一种假大空吗？
上个世纪８０年代中期，海归还是一种制度，书读完了，就得按期归去，乘火车绕道西伯利亚。有制度，大家就要挑战，想方设法迟归。来进修的，一年的要修成两年；两年的要转成读博；读博的，完了以后读博士后。倒不是要在西方呆下去，那时的人，很少有胆量呆下去的。因为呆下去就是叛国，这罪名大家都知道不好惹，所以就不得已而求其次，拖下去。拖下去，主要是为了那点奖学金，微薄了些，但可集腋成裘，回国的时候，到教育部指定商店，一掷千金，买足买好八大件。在我认识的人里，只有李德强例外，只有他似乎不把那点奖学金当回事儿。刚来一个月，他就要海归，朝思暮想，以至于生了病，病得不轻，一米九的个头儿，一天吃不下二两米饭，睡不了两个小时的觉。
我陪他去看医生，测血压，数脉搏，量体温，照Ｘ光，查胃液，抽血化验，检查大小便，生理指标一切正常。就转到了心理专科，医生看了看面色如土、愁眉不展的他，简单地问了几句话，就得出了结论，很严重，必须立即送回中国。我建议医生亲自打电话告诉大使馆。医生毫不犹豫地抄起听筒打了过去，一个劲儿地对着听筒说，“Ｄｅｐｒｅｓｓｉｏｎｇｒａｖｅ！先生，您明白吗？！Ｄｅｐｒｅｓｓｉｏｎｇｒａｖｅ！！Ｔｒｅｓｇｒａｖｅ！！！”，又把听筒递给我，说那边的人要和我说话。我拿过听筒一听，是一直拒绝给我延长护照的教育处的老许。
老许问道：“江岩声！Ｄｅｐｒｅｓｓｉｏｎｇｒａｖｅ是什么意思？”
“严重精神抑郁。”
“抑郁也算病？”
“在西方，精神抑郁就是病，严重了，还会自杀。我老婆在学医，我昨天刚看了她的心理学教材。”
“什么原因？”
“医生说是乡愁，ｄｅｐａｙｓｅｍｅｎｔ。”
“你们要监护好李德强，不要出事。他申请提前回国的事情，我们没权批，得上报教育部。”
监护的事情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学生宿舍是栋十一层大楼，有一百多个房间，七八个中国人，大家轮流陪李德强。我陪的时候，跟他学会了做四季豆馅儿的饺子；学会了炒猪肝如何才能炒得嫩：不能切得太薄，油只烧到七成热。我和他话很多。他是老五届大学生，我对他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因为我有两个哥哥也是老五届大学生。如今算来，他也该花甲了。
一星期后，老许打来电话，教育部同意李德强回国，明天就派车来接，先让他住使馆，等三天以后的飞机。这样，李德强就走了。走前的那天晚上，他把一件崭新的滑雪衫卖给了我。他说是用出国制装费买的，还没穿过。那件滑雪衫的质量很好，布面厚实，鸭绒轻纯柔软，我至今还穿着。
一个月后，老许来召集大家开会，传达中央文件。末了，介绍了李德强的情况，说他到达北京的时候，单位里派了救护车守候在机场，医生护士们看见李德强红光满面地走出来时，都愣住了。说到这里，老许顿了顿，脸上露出惯常的嘲讽。他环视了大家一圈，又说道：“不管怎样说，精神上的毛病，咱们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然会捅出大篓子。同学们在护理期间，表现出团结友爱的精神，尤其是江岩声同学，特别值得表扬。”会后，老许叫我留下，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便笺，郑重地告诉我可以去领事部办理护照延期了。我接过便笺，打开一看，上面写着，“领事部：兹决定批准江岩声同学延期护照六个月，请予办理。”
又过了几个月，李德强给我们来了一封信，说他转到了一家美国驻华公司工作，刚从美国培训回来。到过纽约，曾登上世贸大楼，放眼天下，心旷神怡。
那以后，再也没有他的音讯。后来，因为受老板的折磨，我也得了精神抑郁，食不甘味，寝不安席，但我没告诉人，也没去看医生，算不算得上严重，就不知道了，现在是不是痊愈了，也不知道。也许是同病相怜的原因吧？这么多年来，我的心里经常有一个声音在呼唤：李德强，你在哪里？
□寄自比利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