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里的天堂鸟
梅 里
爱基―是MCI长途电话公司的推销员。他在附近的阿拉伯超市有一个摊位。每
位顾客可以在摊子上打五分钟免费的国际长途电话，并以此决定是否转用家公司
的长途线路。
每个周末，敏儿都去爱基的摊位给远在辽宁的父母挂长途，加州的傍晚正是
辽宁的清晨。
爱基的脸，大部分都埋在他的大胡子里。胡子上，是一双暗淡的眼睛。正因
如此，他不象中国超市里的华人推销，总是炯炯有神地盯着闹钟，一过五分钟，
不论顾客讲完与否，一律掐断电话线，然后让你签名填表换公司。在爱基那里，
一切都是自由的：打多久，转不转公司，打到哪里，爱基全不在乎。只有一件事：
打电话不能超过下午四点，那时，爱基要收摊回家。
阿拉伯超市里，去爱基摊位打电话的顾客寥若晨星。进进出出的阿拉伯妇女，
脸上蒙着透明的黑纱，在超市里安静地购物。所有的食品，都有标签：红标签是
清真食品，绿标签是大众食品。穆斯林对食物有严格的讲究。披黑纱的妇人们也
尽可能避免与陌生男子的接触。而来这里的阿拉伯裔男性，大多不屑于占五分钟
免费长途的便宜。他们驾着“奔驰”、“宝马”、“凯迪拉克”，表明他们的钱
囊是丰盈的，故土的石油是真主阿拉赐给他们取之不竭的礼物。
敏儿去的次数多了，就和爱基相识。爱基知道敏儿是中国人，但对辽宁，他
是陌生的。他知道广西、云南。爱基---来自柬埔寨。敏儿大大地吃惊，那张满是
大胡子的脸原来是一张亚洲人的脸。爱基的家乡：金边。他曾经是农业机械师。
辽宁有什么？爱基这样问敏儿的时候，敏儿正对着窗外锡纸般耀眼的阳光。
她想起了雪：银白色的冬天，屋檐下晶莹的冰柱，冰河上行走的雪橇，房间里冒
着白雾的暖气片。还有爸爸、妈妈和弟弟。
柬埔寨从来不下雪。紫荆花绚丽如血，湄公河两岸的熊熊烈火，把天空和河
水_`成粉红色。超市里一丛丛怒放的天堂鸟象一团团燃烧的火焰，令爱基想起故
国的山光水色。天堂鸟的花瓣，是展翅的火焰，爱基的弟弟在出逃金边的途中，
踩响了地雷；隔着气流的热浪，他看见弟弟的手指在火光里飞溅……爱基后来也
见到了雪，见到了成为他妻子的奴娜－－透过难民营的窗户……聊到过去，爱基
的目光不再暗淡，昂扬的神情象换了一个人。
超市的隔壁，是一家墨西哥人的杂货店，店里打工的阿明各对爱基老调重弹
的故事付之一笑。“爱基好象只有过去，除了讲过去，爱基干什么都没精神。”
他常常这样嘲笑爱基。
又是一个周末，敏儿急急地赶在四点前去超市给辽宁的父母挂电话，却没有
挂上。爱基自己扒在桌子上打电话，没完没了，敏儿很奇怪，难道爱基在柬埔寨
还有亲人？但爱基讲的却是英文。他对着话筒颠来倒去地重复着：“我爱你，你
不懂我，咳，宝贝，唉，心肝……”敏儿一头雾水，只好跑去隔壁的杂货铺去等。
阿明各笑着向敏儿眨眨眼睛：“别等了，爱基整天都在打败1―900电话呢……”，
“1-900”是美国一种收费昂贵的色情电话。敏儿想：爱基一定是疯了，公司查出
来，他会丢掉饭碗的。
收摊时，爱基看见了敏儿，摇摇晃晃地走过来道歉，他递给敏儿一张名片：
“下星期我最后一次在这里摆摊，因为没有客户，公司让我换个地方，你要新地
址，跟我联系。”他的眼睛红得象兔子眼睛，浑身上下都是浓郁的酒气，敏儿看
了一下他停靠在墙角的小面包车，怀疑他把持方向盘的能力。
整个秋天，敏儿忙着打工，国内上大学的弟弟向她要一台计算机。冬天的一
个下午，敏儿在墨西哥人的杂货铺购物，阿米佳老远就向她招手：“爱基死了，
最后一次来超市设摊，停车时，踩刹车误踩了油门，汽车烧起来，爱基锁在里面，
消防车、救护车，警车都来了，爱基死在去医院的路上，医生说他喝了很多的酒
啊……”
“死了？爱基死了？”敏儿呆住了，“那他太太呢？”
“他太太一年前就离家出走了，爱基活在他的过去里，谁能和他一起过下去
啊？”阿米佳一边说话，一边移动货架上的杂货。
敏儿离开时，看见停车场围墙一角新刷的油漆。但地面的停车石还残留着隐
约的碳色。敏儿回到家里，找出爱基给她的名片，拨通号码，话筒里传来清晰的
女声：“该号码已停止使用，请查阅。”
“死了。”敏儿喃喃自语，想起爱基生前的描述：“天堂鸟……那样的红色，
红得惊心触目，象一浪浪汹涌的火，追赶着，蔓延着，扑向田野，森林，房屋，
人群……”
梅 里
爱基―是MCI长途电话公司的推销员。他在附近的阿拉伯超市有一个摊位。每
位顾客可以在摊子上打五分钟免费的国际长途电话，并以此决定是否转用家公司
的长途线路。
每个周末，敏儿都去爱基的摊位给远在辽宁的父母挂长途，加州的傍晚正是
辽宁的清晨。
爱基的脸，大部分都埋在他的大胡子里。胡子上，是一双暗淡的眼睛。正因
如此，他不象中国超市里的华人推销，总是炯炯有神地盯着闹钟，一过五分钟，
不论顾客讲完与否，一律掐断电话线，然后让你签名填表换公司。在爱基那里，
一切都是自由的：打多久，转不转公司，打到哪里，爱基全不在乎。只有一件事：
打电话不能超过下午四点，那时，爱基要收摊回家。
阿拉伯超市里，去爱基摊位打电话的顾客寥若晨星。进进出出的阿拉伯妇女，
脸上蒙着透明的黑纱，在超市里安静地购物。所有的食品，都有标签：红标签是
清真食品，绿标签是大众食品。穆斯林对食物有严格的讲究。披黑纱的妇人们也
尽可能避免与陌生男子的接触。而来这里的阿拉伯裔男性，大多不屑于占五分钟
免费长途的便宜。他们驾着“奔驰”、“宝马”、“凯迪拉克”，表明他们的钱
囊是丰盈的，故土的石油是真主阿拉赐给他们取之不竭的礼物。
敏儿去的次数多了，就和爱基相识。爱基知道敏儿是中国人，但对辽宁，他
是陌生的。他知道广西、云南。爱基---来自柬埔寨。敏儿大大地吃惊，那张满是
大胡子的脸原来是一张亚洲人的脸。爱基的家乡：金边。他曾经是农业机械师。
辽宁有什么？爱基这样问敏儿的时候，敏儿正对着窗外锡纸般耀眼的阳光。
她想起了雪：银白色的冬天，屋檐下晶莹的冰柱，冰河上行走的雪橇，房间里冒
着白雾的暖气片。还有爸爸、妈妈和弟弟。
柬埔寨从来不下雪。紫荆花绚丽如血，湄公河两岸的熊熊烈火，把天空和河
水_`成粉红色。超市里一丛丛怒放的天堂鸟象一团团燃烧的火焰，令爱基想起故
国的山光水色。天堂鸟的花瓣，是展翅的火焰，爱基的弟弟在出逃金边的途中，
踩响了地雷；隔着气流的热浪，他看见弟弟的手指在火光里飞溅……爱基后来也
见到了雪，见到了成为他妻子的奴娜－－透过难民营的窗户……聊到过去，爱基
的目光不再暗淡，昂扬的神情象换了一个人。
超市的隔壁，是一家墨西哥人的杂货店，店里打工的阿明各对爱基老调重弹
的故事付之一笑。“爱基好象只有过去，除了讲过去，爱基干什么都没精神。”
他常常这样嘲笑爱基。
又是一个周末，敏儿急急地赶在四点前去超市给辽宁的父母挂电话，却没有
挂上。爱基自己扒在桌子上打电话，没完没了，敏儿很奇怪，难道爱基在柬埔寨
还有亲人？但爱基讲的却是英文。他对着话筒颠来倒去地重复着：“我爱你，你
不懂我，咳，宝贝，唉，心肝……”敏儿一头雾水，只好跑去隔壁的杂货铺去等。
阿明各笑着向敏儿眨眨眼睛：“别等了，爱基整天都在打败1―900电话呢……”，
“1-900”是美国一种收费昂贵的色情电话。敏儿想：爱基一定是疯了，公司查出
来，他会丢掉饭碗的。
收摊时，爱基看见了敏儿，摇摇晃晃地走过来道歉，他递给敏儿一张名片：
“下星期我最后一次在这里摆摊，因为没有客户，公司让我换个地方，你要新地
址，跟我联系。”他的眼睛红得象兔子眼睛，浑身上下都是浓郁的酒气，敏儿看
了一下他停靠在墙角的小面包车，怀疑他把持方向盘的能力。
整个秋天，敏儿忙着打工，国内上大学的弟弟向她要一台计算机。冬天的一
个下午，敏儿在墨西哥人的杂货铺购物，阿米佳老远就向她招手：“爱基死了，
最后一次来超市设摊，停车时，踩刹车误踩了油门，汽车烧起来，爱基锁在里面，
消防车、救护车，警车都来了，爱基死在去医院的路上，医生说他喝了很多的酒
啊……”
“死了？爱基死了？”敏儿呆住了，“那他太太呢？”
“他太太一年前就离家出走了，爱基活在他的过去里，谁能和他一起过下去
啊？”阿米佳一边说话，一边移动货架上的杂货。
敏儿离开时，看见停车场围墙一角新刷的油漆。但地面的停车石还残留着隐
约的碳色。敏儿回到家里，找出爱基给她的名片，拨通号码，话筒里传来清晰的
女声：“该号码已停止使用，请查阅。”
“死了。”敏儿喃喃自语，想起爱基生前的描述：“天堂鸟……那样的红色，
红得惊心触目，象一浪浪汹涌的火，追赶着，蔓延着，扑向田野，森林，房屋，
人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