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她以生命拥抱诗词 吴晓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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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她以生命拥抱诗词 吴晓枫




我认识叶嘉莹先生,最早是在母亲的老相册上,她是我母亲在北京女二中和辅仁大学的同窗挚友。母亲常说,叶阿姨的美才是真美,外秀慧中而不自以为美。在我的潜意识中便产生了一种渴望见到她的愿望。这个愿望在1974年夏天意外地实现了,那年久居海外的叶嘉莹先生第一次回国。在察院胡同23号叶家老宅中,我见到了她,立刻被她的美丽震动了。她对我心灵最大的触动,是“胸有诗书气自华”。她使我在那个混乱的年代,对淑女有了一个感性的认识。在以后许多年中,我都被她美丽的仪容,优雅的言谈举止所吸引。那种吸引,是一种雾里看花的感觉,是站在一段距离以外的欣赏。当然,我感到她确实如母亲所说的外秀慧中,自然大方,而且为人热忱、平易。随着岁月的流失,我愈加感到她对人的真诚。叶嘉莹先生是著名学者,虽然她在文中称我母亲“在中学就已才华颖露”,但是,我母亲一直是普通的中学老师。近年,我母亲重病缠身,意识已经不是很清楚,叶嘉莹先生百忙之中,仍不忘问候,其为人的态度,可见一斑。

叶嘉莹先生外表给人的感觉是家庭幸福,生活优裕,无忧无愁。有多少人知道她的不幸?叶先生长于书香之家,青年时代正值抗日战争,父亲远在他乡任职,生活艰难。在她刚刚进入辅仁大学之后,慈母病逝。成家不久,随丈夫赴台湾谋生。女儿尚在怀抱之中,丈夫便不幸因“思想罪”入狱,她也受牵连失去赖以生存的教职。更不幸的是房屋亦被收回,只得寄人篱下,连一张和女儿共眠的床都没有,到晚上只能在人家走廊上以一条毯子权作地铺。后来经亲戚相助,谋到教书的位置和宿舍,为生计和营救身陷囹圄的丈夫奔波,缝补浆洗皆独自操持。3年后,虽然丈夫出狱,她也应聘到大学讲授中国古典文学,但是此后几十年,她一直是家庭的经济支柱,甚至没有生病的权利。移家北美之时,叶先生已经45岁,为用流利的英语教授中国古典文学,夜夜挑灯苦读。当年逾五十的叶先生事业有成,安定的生活刚刚开始,又遭遇了人生最大的打击,长女及女婿车祸身亡。我真的久思不解,她那样一个情感丰富而敏锐的人,是如何面对这巨大悲伤的。叶先生常说,她的生命是和中国古典诗词分不开的,我对叶嘉莹先生人格魅力的真正了解,正是从她的诗词讲解和她的文集中。

叶先生是极赋天资的。这样说,是因为她的确把那千古好诗好词中生命的兴发天然地感受到了,于是,中国古典诗词中所包含的千姿百态的生命和哀、乐、忧、喜的万种情感就深深吸引了她。所以,她做学问做得执着,她是把苦读作为对美好生命的探索和追寻的。她治学的特点有三:一是对诗词做逐字逐句的考证,一个“蛾眉”非要给你追根寻底地说明出处;二是讲谁的诗词,一定把作者的一辈子弄明白;三是如果讲某人诗中的离愁,就会以若干种离愁对比。在我最初接触她早期著作时,我很不习惯,觉得她太较真。后来重读,便觉叶先生的深刻与独到之处。近年,我从河北教育出版社得到一套装帧精美的叶嘉莹先生文集,闲来翻阅,猛然悟得叶先生如此治学,是为了把那“紫藤”、“流水”、“杨花”等一个个词中所表达的生命潜流、精微感受捕捉到。如叶先生自己所言,她生性有“热烈任纵之感情”,这种感情使她把自己的生命投入进去。而她生性当中的另一面“冷静严刻之理智”,又能使她在投入之后,从历史的角度去比较作者的心境,从理性出发对诗词中的微妙差异作出客观、明朗的分析和哲学的思考。从叶先生的学术研究过程中,能够越来越明显地看到,她是从体悟生命的角度去研究诗词的,完全不同于咬文嚼字。

我以为,叶嘉莹先生既然是以生命拥抱诗词,在她对诗词的阐述中就必然流露出她的爱与憎,对美好生命、美好情怀的赞美,对人生的澈悟,甚至是缕缕怅怀。叶嘉莹先生最赞赏的诗人是陶渊明、杜甫、李商隐和苏轼,她不仅谈到他们对待人生悲苦、磨难的态度和操守,还特别能够从他们的悲痛甚至消沉中看到他们顽强勃发的生命意识,或是超然的逸怀浩气。从她的字里行间,我了解到她在与那些伟大诗人的对话中找到了精神的共鸣。我猜想,叶先生在解读苏轼那首《定风波》的时候,也一定在抒发自己的情怀。面对苦难,她也是以“微冷,山头夕照却相迎”的旷达战胜了软弱。她曾说,是诗词给了她莫大的精神安慰,支持她经受巨大打击。其实,她自己对磨难的体会,也使她把那些诗词阐发得那么生动感人而深刻。她把对世人深掩内心不胜承受的全部痛苦,沉入诗词巨大的感情洪流中去释然,去升华自我。她用“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的心怀去爱亲人、爱友人、爱学生,去爱故土和这个大千世界。她讲“一个人身世中的忧愁患难,常常会使人变得深刻起来。……忧愁患难固然可以成就一个英雄豪杰,成就一位伟大而深刻的诗人,但是同样也可以毁灭一个诗人,一个英雄豪杰”。(《古典诗词演讲集》)这不就是叶先生自己的感发吗?

叶嘉莹先生在《古诗十九首》的讲解中,举“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为例,说:“天下最美好的事情,就是你把你的感情投注给一个与你有相同理想的知音。”(《汉魏六朝诗讲录》)在辨析“鸣鹤”与“鸿鹄”之区别时指出,“‘鸣鹤’的重点是成双成对,以此喻人间幸福生活”,而“‘鸿鹄’则包含一种举高远鹜的理想境界”。她继而说到:“真正的理想既不为功名利禄,也不为扬名声显父母,也不为立功立德立言,而是属于你的一种本能,是你自己都拿它无可奈何的。”(《汉魏六朝诗讲录》)叶嘉莹先生对“鸣鹤”与“鸿鹄”的不同解释,显然流露了自己的心迹。而以“无可奈何”解释理想,非切身感受说不出来。她说“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是人间最悲苦的事。不管承受了多少无数女性难以承受的忧愁,叶嘉莹先生成就了自己“无可奈何”的“芳意”,这是最令叶先生欣慰的,也是最令人钦佩的。

叶嘉莹先生说:“我个人认为,古典诗词里边隐含着这样一种向上的、对美好的追求,它可以使人的心灵不死。”(《古典诗词演讲集》)她对青年人说:从诗词中我们感受到的心灵、品格“可以使你终生受用不尽,并且关系着国家和民族的命运”。这不是说教,是真情,真感受。由此,我也才能理解她“书生报国成何计,难忘诗骚李杜魂”的心志。叶嘉莹教授的风姿与优雅源自中国文化的浸润、诗的滋养;源自她如锦的内心世界和坚毅、自信、达观、宽容的人生态度;她的优雅和美丽显示了生命的本质,所以毫无矫饰。她的人格魅力在于自然、真诚,因此感人。可以说,叶嘉莹先生的学术精神与个人魅力都体现了她生命美学的思想。

《中华读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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