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露行为太频繁 “蜡笔小新”被归类为限制级

想哭的眼泪

幸福小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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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0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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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获悉,家喻户晓的漫画《蜡笔小新》与琼瑶小说《失火的天堂》在台湾省被列为限制级,须封胶膜和设置限制级专柜,18岁以下读者不得租买。据了解,《失火的天堂》涉及到一些打斗场面,有一些血腥、残暴的字眼;而漫画《蜡笔小新》则是因为常有裸露行为,都被归类为限制级。 见习记者王晶
 
《失火的天堂》不错
 
一九五一年十月二十一日。台湾正笼罩在一片低气压的云层下,天空是阴暗的,气
温燠热而潮湿。时序虽然已是仲秋,亚热带却无秋意。热浪侵袭下,每个人身上都是湿
漉漉的汗水。
许曼亭在她那木板搭成的小屋里,已经和痛苦挣扎了足足二十小时。小屋热得像个
烤箱,许曼亭躺在床上,浑身的衣衫早被汗水湿透,连头发都像浸在水中般湿漉漉的。
而新的汗水,仍然不断的、持续的从全身冒出来,从额头上大粒大粒的滚下来。
从不知道人类的体能可以容忍这么大的痛楚。许曼亭在半昏沉中想着,难道自己也
曾让母亲受过这样的疼痛吗?母亲,不,这时不能想到母亲。还是去想体内那正要冲出
母体的婴儿吧!孩子,快一点,快一点,快一点……求求你,不要再这样拉扯了,不要
再这样撕裂了,不要再这样坠痛了……
啊!体内一阵翻天覆地的绞痛,使她再也忍不住,脱口叫出声来。无助的、哀求的、
惨厉的叫出声来:“啊!救我……杨腾!救我!救我!救我……”
那等待在小屋外的杨腾被这声凄厉的呼叫声整个震动了,他如同被电击般跳了起来,
冲开小屋的门,他往里面冲去,嘴里喃喃的、胡乱的呼唤着:“曼亭!让天惩罚我!让
天惩罚我!”
他要向那张床扑过去,但是,床边正忙着的三位老妇人全惊动了,邻居阿婆立刻拦
过来,抓住他就往屋外推去,嚷着说:“出去!出去!女人生孩子,男人家不要看!急
什么?头胎总是时间久一点的!出去!出去!稍等啦,没要紧,稍等就当阿爸啦!人家
阿土婶接过几百个孩子了,不要你操心!出去等着吧!”
许曼亭的视线,透过汗水和泪水的掩盖,模糊的看着杨腾那张年轻的、轮廓很深的
脸,和那对惊惶的大眼睛。他被推出去了,推出去了……她徒劳的向他伸着手,呻吟的
哭泣的低喊:“杨腾,不行……你走,我和你一起走!不管到什么地方!我和你一起走!”
彷佛间,又回到了战乱中。彷佛间,又回到全家老老小小都挤在火车车厢里的日子。
火车中没有座位,一个车厢里挤满了人,许多陌生人混在一起,谁也照顾不了谁。车子
越过原野,缓缓的、辘辘的辗过劫后的战场,车厢外的景色诡异,燃烧过的小村庄,枯
芜的田垅,没有人烟的旷野,流浪觅食的野狗……"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
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野营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胡雁哀鸣夜夜
飞,胡儿眼泪双双落。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
入汉家。”
她倚着车窗,脑海里萦绕着"古从军行"的诗句,战争不分古今,不分中外,苍凉情
景皆一样!她看着看着,泪珠潸然而下。然后,杨腾悄悄的挤近她身边,为她披上一件
外衣,拭去她颊上的泪痕……她转眼看他,杨腾,是她奶妈的儿子。以“家仆"的身分随
行。战乱中不分主仆,战乱中没有阶级。今日相聚,明天就可能挨上一个炸弹,让整个
车箱炸成飞灰……
她看着杨腾,那大大的眼睛,深深的双眼皮,年轻而热情的脸庞,关怀而崇拜的注
视……
疼痛又来了,像个巨大的浪,把她全身都卷住了。她感觉得到那小生命正在自己体
内挣扎,要冲破那里住自己的黑暗,要冲进那对他仍然懵懂的世界里。好一阵强烈的坠
痛,痛得她全身都痉挛起来。阿婆捉住了她的手,阿土婶和阿灶婶在一边喊着:“用力!
用力!阿亭哪,用力呀!”
用力?她徒劳的在枕上转着头,痛楚已经蔓延到四肢百骸,全身几乎再也没有丝毫
力气。她抽泣着,泪和着汗从眼角滚落。她拚命想用力,但是,她的呼吸开始急迫,痛
楚从身体深处迸裂开来,她觉得整个人都要被拆散了,她只能吸气,脑子开始昏沉,思
绪开始零乱……模糊中,她听到三个老妇人在床边用台语低低交谈:“好象胎位不对……”
“……要烧香……”
“……羊水早就破了……”
“……会不会冲犯了神爷……”
“……外省女孩就是身子弱……”
“……要不要叫外省郎进来……”
要的!要的!她喊着,嘴里就是吐不出声音。啊,不要,不要。她想着,不要让杨
腾看到她这种样子,这份狼狈。杨腾眼里的她,一向都是那么高雅的!"冰肌玉骨,自清
凉无汗。”
冰肌玉骨?怎样的讽刺呢?清凉无汗?怎样可以做到清凉无汗?她摇着头,更深的
吸气,更深的吸气……她的思绪又飘到了那艘载着无数乘客的某某轮上。
船在太平洋上漂着。整个船上载了将近一千人。
船舱那么小,那么挤,那么热。他们许家虽然权贵,到了这种时候,也只能多分得
一个舱位。她无法待在那透不过气的船舱里,于是,她常常坐在船桥下的甲板上,夜里,
她就在那儿凝视着满天星辰。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这是唯一的游戏。坐在那儿,望着星空背唐诗。然后,杨腾溜了过来,靠近了她坐
下,用手抱着双膝。她看星星,他看她。
背唐诗不是唯一的游戏了。她的眼光从星空中落到他脸上,他的眼睛炯炯发光。他
们相对注视,没有语言,只是相对注视。她知道什么是礼教,她知道什么是中国传统的
"儒家教育"。但是,在这艘船上,在这茫茫无际的大海上。星星在天空璀璨,波涛在船
缘扑打,海风轻柔的吹过,空气里带着咸咸的海浪的气息。而他们正远离家乡,漂向一
个未知的地方。在这一刻,没有儒家,没有传统,没有礼教,没有隔阂。她深深的注视
着她面前这个男孩,这个从她童年时代就常在她身边的男孩……那男孩眼中的崇拜可以
绞痛她的心脏,而那烈火般的凝视又可以烧化她的矜持……他悄悄伸过手来,握住她。
然后,他再挨近她,吻住了她,在那星空之下,大海之上。
一阵剧痛把她骤然痛醒,似乎自己已经昏迷过一段时间了。她张开嘴,仍然只能吸
气。阿土婶用手背拍打着她的面颊,不住口的喊着:“阿亭,醒来!醒来!不可以睡着!
阿亭,阿亭!”
三个老妇人又在商量了。
“……不能用躺的……”
“……准备麻袋了吗?”
“……沙子,稻草……”
“……弄好了吗?就这样……”
“……来,把她搀起来……”
她们要怎样呢?她昏昏沉沉的,只是痛、痛、痛……无尽止的痛。忽然,她感到整
个人被老妇人们挟持起来了,她无力挣扎,两个老妇一边一个挟着她的手臂,把她拖离
了那张床。啊,她猛烈的抽着气。阿土婶又来拍打她的面颊了:“蹲下来!用力!再用
力!再用力!”
不要。她想着。这是在做什么?她半跪半蹲,双腿无力的垂着。然后,像有个千斤
重的坠子,忽然从她体内用力往外拉扯,似乎把她的五脏六腑一起拉出了体外,她张大
嘴,狂呼出声了:“啊!……”
有个小东西跌落在地上的麻袋上,麻袋下是沙子和稻草,三个老妇人齐声欢呼:
“生了!生了!生出来了!”
生出来了?生出来了?她的孩子?她和杨腾的孩子?被诅咒过的孩子?她勉强张开
眼睛,看到的是殷红的血液……
血,殷红的流向麻袋,迅速的被麻袋下的沙子吸去……
血。是的,那天,父亲在盛怒下打了杨腾。
那时已经在台湾住下了,战争被?在过去的时光里,新建立的家园又恢复了显赫的
体系。不是火车里,不是大海上。
在结实的土地上,礼教和尊严再度统治一切。可是,青春的火焰已经燃烧,爱情没
有办法掩人耳目。父亲在盛怒下打了杨腾,用手臂一般粗的棍子,打得他头破血流,殷
红的血从他额头、鼻孔和嘴角涌出来,染红了他那件白汗衫。奶妈哭泣着在一边狂喊:
“不要打他!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杨腾倒下去,又挣扎着站起来,挺立在那儿。父亲的棍子再挥下去,她挣脱了母亲
和姨娘们的手臂,直扑向杨腾,哭着大叫:“打死了他,我也跟着死!”
“你不要脸!"父亲怒吼,一棍打向她肩上,杨腾大惊,用手臂死命护住她。那一棍
结结实实打在他手腕上。杨腾对她大喊着:“别管我!你走开!走开!走开!”
“不!不!不!"她死缠住他。让父亲的棍子连她一起打进去。父亲暴怒如狂:“杨
腾!你给我滚出去!滚到我永远找不到的地方去!否则我会宰了你!”
“我走!"杨腾挺立着说:“我马上就走!我再也不做你家的寄生虫!我要走到一个
地方,去创造我自己的世界!我走!我马上就走!”
“杨腾,不行……"她哭喊着:“你走,我和你一起走!不管到什么地方!我和你一
起走!”
“曼亭!"父亲怒吼:“你要跟他走,你就跟他一起滚!滚到地狱里去!我诅咒你!
下贱卑鄙的东西!你如果跟他一起滚,你们都不得好死!你们生下的孩子,也永世不得
超生……”
“不要再说了!"母亲尖叫起来:“曼亭,如果你敢跟他走,你就是杀了我了!”
奶妈走过来,直挺挺的跪在曼亭面前了:“小姐,我的好小姐,你就放了他吧!让
他一个人走!我一生只生了两个儿子,大的是阿腾,小的叫阿勇。你知道吗,小姐?因
为我来你家喂你奶,把刚出世的阿勇寄在农家,结果,阿勇死了,阿腾的爹变了心,另
娶了。我什么都没有了,只有阿腾,你让他走吧!小姐,阿腾配不上你,你是念过书的
大家小姐,他是做粗活的乡下孩子!你跟了他,也不会幸福!”“奶妈,奶妈!"曼亭哭
着,也对奶妈直挺挺跪下去了。
“我跟你说,我从不知道阿勇的事,现在我知道了!一切算是命中注定吧,我们许
家欠你一条命,我这条命,就豁出去跟了阿腾了!你别再说,别再说了!是我自愿的!
是我甘愿的!受苦受难受诅咒,都是我甘愿的!”
杨腾依然挺立在那儿,听到这里,他闭上眼睛,泪珠和着额上的血,沿颊滚落。他
用手摸索着曼亭的头发,哑声说:“你好傻!你好傻!你好傻!”
“滚!"父亲狂叫:“不要在我面前让我看着恶心,我有五个女儿六个儿子,少了你
一个根本不算什么!你给我马上滚!”
“不要!"母亲也跪下了,对父亲跪下了。"你饶了她吧!她才十九岁,不懂事呀!”
于是,父亲那三个姨娘也跪下了,她的四个姐妹也跪下了。那天,是一九五○年的
夏天,许家那日式房子的大花园里,就这样黑压压的跪了一院子的人。
“……咕哇,哇,咕哇……咕哇……”
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又把她拉回了现实。三位老妇人还在床边忙着,她已经躺回床上
了,汗水仍然在流着,渗入身下的草席里。头发依旧湿答答,浑身上下,依然分不出哪
儿在痛。但是,孩子在哭呢!咕哇,咕哇,咕哇……多么动人的哭声,这是生命呢!是
由她和杨腾制造的生命呢!她转侧着头,呻吟着低语:“孩子……孩子……”
阿婆走近她面前,摸摸她的额,用毛巾拭去她额上的汗,用带着歉意的语气说:
“是个女孩子呢!不要紧,头胎生女儿,下一胎一定是个男孩!”
女孩子?她的心思飘浮着。杨腾会失望了,奶妈泉下有知,也会失望了,杨家还等
着传宗接代呢!她对门口望去,杨腾似乎冲进来好多次,都被推出去了。现在,杨腾又
冲进来了,他直扑到她的床前,两眼发直,眼中布满了红丝,面色紧张而苍白,他伸手
摸她的手,她的面颊,她的下巴,嘴里急促的问:“你好吗?你还好吗?你怎样了?你
怎么白得像枝芦苇草呢!你能说话吗?你……”
“杨腾,"她微弱的、怜惜的、歉然的说:“是个女孩……对不起……是个女孩……”
他一下子就把头仆在她的枕边,他的手指强而有力的紧攥着她,他的声音从枕边压
抑而痛楚的迸出来:“不要说对不起!永远不许对我说对不起!是我把你拖累到这个地
步,是我害你吃这么多苦,如果不是跟着我,你现在还是千金大小姐……”
“杨腾!"她衰弱的打断他,勉强的想挤出微笑,她的手指触摸着他那粗糙的掌心。
她多想抬起手来,去抚摸他那粗黑浓密的头发啊!但,她的手却那么无力,无力得简直
抬不起来。阿婆又过来了,端着一碗东西,她粗声的命令着:“外省郎,你就让开一点,
让你的女人吃点东西!柑橘麻油鸡蛋!吃了就有力气了!”
杨腾又被推开了。
一碗带着酒味、麻油味、柑橘味的东西被送到她嘴边,阿土婶和阿灶婶扶着她,强
迫的把一匙黄澄澄油腻腻的食物喂进她嘴中。她才吞下去,骤然引起一阵强烈的恶心,
顿时,整个胃都向外翻,她用力仆倒在床边,不让呕吐物沾污了席子。
可是,她觉得体内正有股热浪,从两腿间直涌出去……直涌出去……直涌出去……
她的思绪又飘远了,飘远了。
第一次来到中部这个小村落的时候,她真不太相信自己会住下来。那单薄的小木屋,
像一挤就会压碎的火柴盒,既挡不住风雨,也遮不了烈日。可是,杨腾在这儿,他已经
在这儿工作半年了。他在这儿,这儿就该是她的家。
杨腾是在挨打后的第二天失踪的。
有好一阵子,奶妈天天哭,她也哭。许家把她软禁着,对奶妈也呼来喝去,没有好
脸色。曼亭的日子变得那么难挨,姨娘们对她冷言冷语,姐妹们对她侧目而视,父亲对
她怒发冲冠,而母亲却天天数落着她的"不是",和她带给家门的"羞辱“。这种日子漫长
而无奈,她以为自己挨不过那个秋天和冬天了。她总想到死,总想一了百了。总想到星
空之下,和大海之上的时光。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蜡照半
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又回到背唐诗的日子,背的全是这类文句,随便拿起纸和笔,涂出的也都是“春心
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她以为自己终将枯竭而死了。可是,她发现奶妈不再哭泣了,不但不再哭泣,而且,
常常带着抹神秘的喜悦。于是,她知道了,知道杨腾一定和他母亲取得联系了。于是,
她在许多夜里,就仆伏在奶妈膝上,请求着,保证着,哭诉着,央告着……于是,有一
天,奶妈带着她一起离家私逃了,她们来到了这个小村落,投奔了正在当矿工的杨腾。
这个小村落是因为瑞祥煤矿而存在的,所有的男人都在矿里工作,所有的女人都在
院子里种花椰菜、种豌豆、种葱、种各种蔬菜,或养鸡鸭来贴补家用。忽然间,唐诗完
全没有用了,忽然间,孔子孟子四书五经宋词元曲都成为历史的陈迹。她的"过去"一下
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新的世界里只有杨腾、奶妈,和满园的花椰菜、满园的豌豆……
她学习着适应,冬天,皮肤被冷风冻得发紫,夏天,又被阳光炙烤得红肿……她没有抱
怨过,甚至没有后悔,她只是不知不觉的衰弱下去。
奶妈是春天去世的,那时,曼亭刚刚知道怀了孕,奶妈临终时是含着笑的:“亭亭,
"她唤着她的乳名:“给杨家生个儿子!生个男孩子,杨家等着他传宗接代!”
“咕哇……咕哇……咕哇……”
孩子在哭着。女孩子?为什么偏偏是女孩子?
曼亭在枕上转着头,室内三个老妇人的声音嗡嗡的响着,像来自遥远的深谷:“……
不许碰水缸!产妇流血不停,不能碰水缸……”
“……抓起她的头发,把她架起来……”
又有人把她架起来了,她全身软绵绵,头发被拉扯着,痛、痛、痛。最后,她仍然
躺下去了。室内似乎乱成了一团。
“……念经吧!阿婆,快去买香!”
“……外省郎,烧香吧,烧了香绕着房子走,把你的女人唤回来……”
“……到神桌下面去跪吧……”
“咕哇……咕哇……咕哇……”
孩子在哭着。怎么呢?难道她要死了吗?曼亭努力要集中自己涣散的神志。不行,
孩子要她呢!不行,她不要死,她要带孩子,她还要帮杨腾生第二胎,她还要在杨腾带
着满身煤渣回家时帮他烧洗澡水,她还要去收割蔬菜……她努力的睁开眼睛,喃喃的低
唤:“杨腾,杨腾,孩子,孩子……”
杨腾一下子跪在床前,他的脸色白得像纸,眼睛又红又肿,粗糙的大手握着她那纤
细修长的手,他的声音沙哑粗暴而哽塞:“曼亭!你不许死!你不许死!”
“呸!呸!呸!"阿婆在吐口水。"外省郎,烧香哪,烧香哪!念佛哪!”
空气里有香味,她们真的烧起香来了!有人喃喃的念起经来……而这一切,离曼亭
都变得很遥远很遥远。她只觉得,那热热的液体,仍然在从她体内往外流去,带着她的
生命力,往外流去,流去,流去。
“孩子,"她挣扎着说:“孩子!”
“她要看孩子!"不知是谁在嚷。
“抱给她看!外省郎,抱给她看!”
杨腾颤巍巍的接过那小东西来,那包裹得密密的,只露出小脸蛋的婴儿。他含着泪
把那脆弱而纤小得让人担心的小女婴放在她枕边。她侧过头去看孩子,皱皱的皮肤,红
通通的,小嘴张着,"咕哇……咕哇……"的哭着,眼睛闭着……
曼亭努力的睁大眼睛看去,那孩子有两排密密的睫毛,而且是双眼皮呢!像杨腾的
大双眼皮呢!
“她……会长成……一个很……很美很美的……女孩!”
她吃力的说,微笑着,抬眼看着窗外。十月暮,正是豌豆花盛开的季节,窗外的小
院里,开满了豌豆花,一片紫色的云雾,紫色的花蕊。她……这小婴儿……出生在豌豆
花盛开的季节。
“豌豆花。"她低低的念叨着。"紫穗,杨紫穗!豌豆花!一朵小小的豌豆花!”
她握着杨腾的手逐渐放松了,眼睛慢慢的阖拢,终于闭上了。生命力从她身体里流
失了,完完全全的流走了。
“咕哇,咕哇,咕哇"新的生命力在?喊着。
杨腾瞪着那张床,那张并列着"生"与"死"的床。他直挺挺的跪在床前,两眼直直的
瞪视着,不相信发生在面前的事实。他不动,不说话,不哭,只是直挺挺的跪在那儿。
一屋子念经诵佛的声音。
那女孩就这样来到世间。
她的母亲临终时,似乎为她取过名字,但是,对屋里每一个人而言,那名字都太深
了,谁也弄不清楚是哪两个字。阿土婶曾坚持是"纸碎"或是"纸钱"之类的玩意,认为这
女孩索走了母亲的命,所以母亲要她终身烧纸来祭祀。杨腾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曼亭
曾重复的说过:“豌豆花!一朵小小的豌豆花!”
于是,她在小村落中成长,大家一直叫她"豌豆花"。
她没有名字,她的名字是"豌豆花"。
 
豌豆花出生后的三个月,杨腾几乎连正眼都没瞧过这孩子,他完全坠入失去妻子的
极端悲痛中。一年之内,他母丧妻亡,他认为自己已受了天谴。每天进矿坑工作,他把
煤铲一铲又一铲用力掘向岩石外,他工作得比任何人都卖力,他似乎要把全身的精力,
全心的悲愤都借这煤铲掘下去,掘下去,掘下去……他成了矿场里最模范的工人。矿坑
外,他是个沉默寡言,不会说笑的"外省缘投样","缘投"两字是台语,"样"是日语。翻
成国语,"缘投"勉强只能用"英俊"两个字来代替。"样"是先生的意思。杨腾始终是个漂
亮的小伙子。豌豆花出世这年,他也只有二十三岁。
于是,豌豆花成了隔壁阿婆家的附属品。阿婆姓李,和儿子儿媳及四个孙儿孙女一
起住。阿婆带大过自己的儿子和四个孙儿孙女,带孩子对她来说是太简单了。何况,豌
豆花在月子里就与别的婴儿不同,她生来就粉妆玉琢,皮肤白里透红,随着一天天长大,
她细嫩得就像朵小豌豆花。乡下孩子从没有这么细致的肌肤,她完全遗传了母亲的娇嫩,
又遗传了父亲那较深刻的轮廓,双眼皮,长睫毛,乌黑的眼珠,小巧而玲珑的嘴。难怪
阿婆常说:“这孩子会像她阿母说的,长成个小美人!”
豌豆花不止成了李家阿婆的宝贝,她也成了李家孙女儿玉兰的宠儿。
玉兰那年刚满十八岁。是个身体健康,发育得均匀而丰腴的少女。乡下女孩一向不
被重视,她的工作是帮着家里种菜喂猪,去山上砍柴,去野地找野苋菜(喂猪的食料)
以及掘红薯,削红薯签。当地人总是把新鲜红薯削成签状,再晒干,存下来,随时用水
煮煮就吃了。玉兰的工作永远做不完,但是,在工作的空隙中,她对豌豆花竟产生了浓
厚的兴趣。她抱那孩子,逗那孩子,耐心的喂豌豆花吃米汤和蔬菜汁。孩子才两个月,
就会冲着玉兰笑,那笑容天真无邪,像传教士带来的画片上的小天使。
阿婆的人生经验已多。没多久,她就发现玉兰经常抱着豌豆花去杨腾的小屋里。"让
豌豆花去看阿爸。"阿婆看在眼里,却什么话都没说。女孩子长大了,有女孩子的心思,
那"外省郎"可惜是外省人,别的倒也没缺点,身体强壮,工作努力,赚钱比别的工人多。
而且,他能说台语,又相当"缘投"。
杨腾终于注意到豌豆花的存在,是豌豆花满一百天之后的事了。那天晚上,玉兰又
抱着孩子来到杨腾的小屋里。孩子已会笑出声音了,而且一对眼珠,总是骨碌碌的跟着
人转。
杨腾洗过了澡,坐在灯下发着呆,那些日子,他总是坐在灯下发呆。玉兰看着他摇
头,把孩子放在床上,她收起杨腾的脏衣服,拿到后院的水缸下去洗。单身男人,永远
有些自己做不了的事,玉兰帮杨腾洗衣或缝缝补补,早已成为自然。那晚,她去洗衣时,
照例对杨腾交代过一句:“杨哎,看着豌豆花!”
玉兰称呼杨腾为"杨哎",这也是当地的一种习惯,只因为杨腾是外来的人,不是土
生土长,没个小名可以由大家呼来喝去。于是,简单点儿,就只在姓的后面加个语助词
来称呼了。
玉兰去洗衣服后,杨腾仍然坐在灯下发呆。
三个半月的豌豆花,虽然只靠米汤、肉汁、蔬菜汁胡乱的喂大,却长得相当健康,
已经会在床上滚动、翻身。杨腾正对着窗外发怔,那夜是农历年才过没多久,天气相当
凉,天上的星星多而闪亮……他的思绪飘浮在某某轮上,星空之下,曼亭正坐在船桥下
望星星。
蓦然间,他听到"咚"的一响,接着是孩子"哇"的大哭声。他大惊回顾,一眼看到豌
豆花已从床上跌到床下的土地上。在这?那间,那父女连心的血缘之亲抽痛了他的心脏。
他惊跳起来,奔过去抱起那孩子。豌豆花正咧着嘴哭,他粗手粗脚的抚摸孩子的额
头、手腕、腿,和那细嫩的小手小脚,想找出有没有摔伤的地方。就在他的手握住孩子
那小手的一瞬间,一种温暖的柔软的情绪蓦然攫住了他的心脏,像有只小手握住他的心
一般,他酸痛而悸动了。同时,豌豆花因为被抱了起来,因为得到了爱抚,她居然立刻
不哭了,非但不哭了,她破涕为笑了。睁大了那乌黑的眼珠,她注视着父亲,小手指握
着父亲粗壮的大拇指,摇撼着,她嘴里"咿咿呀呀"的说起无人了解的语言。但,这语言
显然直刺进杨腾的内心深处去,他惊愕不解,迷惑震动的陷进某种崭新的感情里。豌豆
花!他那小小的豌豆花!那么稚嫩,那么娇弱,那么幼小,那么可爱……而且,那么酷
似曼亭啊!
他怔住了,抱着豌豆花怔住了。
同时,玉兰听到孩子的哭声和摔跤声,她从后院里直奔了进来,急促的嚷着:“怎
么了?怎么了?”
看到杨腾抱着孩子,她立刻明白孩子滚下床了。她跑过来,手上还是湿漉漉的,她
伸手去摸孩子的头,因为那儿已经肿起一个大包了。孩子被她那冰冷的手指一碰,本能
的缩了缩身子,杨腾注意到那个包包了。
“糟糕!"他心痛了,第一次为这小生命而心痛焦灼了。
“她摔伤了!她痛了!怎么办?怎么办?"他惶急的看着玉兰。
“不要紧的呢!"玉兰笑了。看到杨腾终于流露出的"父性",使她莫名其妙的深深感
动了。"孩子都会摔跤的,我妈说,孩子越摔越长!"她揉着孩子的伤处。"擦点万金油就
可以了。”
玉兰满屋子找万金油,发现屋里居然没有万金油。她摇摇头,奔回家去取了瓶万金
油来,用手指把药膏轻轻抹在孩子的患处上。因为疼痛,豌豆花又开始哭了,杨腾心痛
的抱紧孩子,急切的说:“别弄痛她!”
“一定要上药的!"玉兰说,揉着那红肿之处。一面埋怨的看了杨腾一眼。”交给你
只有几分钟,就让她摔了。真是个好阿爸啊!来,我来抱吧!她困了。”
杨腾很不情愿的松了手,让玉兰抱起豌豆花。
玉兰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怀抱着婴儿,轻轻的摇晃着,孩子被摇得那么舒适,不哭
了。玉兰怜爱的看着孩子的脸庞,一面摇着,一面唱着一支台语催眠曲:“婴仔婴婴困,
一瞑大一寸,婴仔婴婴惜,一瞑大一尺。摇儿日落山,抱子紧紧看,囝是我心肝,惊你
受风寒。婴仔婴婴困,一瞑大一寸,婴仔婴婴惜,一瞑大一尺。同是一样囝,那有两心
情,查埔也要疼,查某也要成。(注:查埔:男孩。查某:女孩。)婴仔婴婴困,一瞑
大一寸,婴仔婴婴惜,一瞑大一尺。疼是像黄金,成囝消责任,养你到嫁娶,母才会放
心!婴仔婴婴困,一瞑大一寸,婴仔婴婴惜,一瞑大一尺。……”
杨腾带着某种深深的感动,看着玉兰摇着孩子,听着她重复的低哼着"婴仔婴婴困,
一瞑大一寸"的句子。玉兰的歌喉柔润而甜蜜。她那年轻红润的面庞贴着孩子那黑软的细
发。她低着头,长发中分,扎成两条粗黑的发辫,一条垂在胸前,一条拖在背上。灯光
照射着她的面颊,圆圆的脸蛋,闪着光采的眼睛……她并不美,没有曼亭的十分之一美,
但她充满了大自然的活力,充满了女性的吸引力,而且,还有种母性的温柔。她抱着孩
子的模样,是一幅感人的图画。
“婴仔婴婴困,一瞑大一寸……”
孩子已经睡着了,杨腾轻手轻脚的走过去,注视着那孩子甜甜的睡态,孩子在吮着
嘴唇,阖着的两排睫毛不安静的闪动着。
“她在做梦呢!"杨腾小声说。
“是啊!"玉兰小声答,抬起头来,她对杨腾微微一笑,杨腾也回了她微微一笑。这
是第一次,玉兰看到杨腾对她笑。那笑容真切诚挚而令她怦然心跳。
这以后,带豌豆花似乎是玉兰的喜悦了。
玉兰不止帮杨腾带豌豆花,她也帮他洗衣,整理房间,处理菜园里的杂草,甚至于,
把家里煮好的红薯饭偷送到杨腾这儿来给他吃。
“玉兰!"玉兰的妈生气了,常常直着喉咙喊:“你给我死到哪里去了?整天不见人
影,也不怕人说闲话!”
“哎哟!"阿婆阻止了儿媳妇。"女孩子大了就关不住哪!让她去吧!那外省郎也够
可怜的,一个大男人孤零零,怎么活呢!”
“阿母,"玉兰的妈说话了。"玉兰还是黄花闺女呢!这样下去算什么话呢?”
于是,阿婆也觉得有点不对了。三天两头的,她也常到杨腾那儿,去试探一下口气:
“外省郎,有没有想过给豌豆花找个妈妈呀?”
杨腾惊惶而内心绞痛了。曼亭,曼亭,你尸骨未寒呢!尽管他没念过几天书,在许
家耳濡目染,和曼亭恩爱相处,听也听熟了。什么"一夜夫妻百日恩",什么“在天愿作
比翼鸟"。可是,如今呢?曼亭已去,生死两茫茫!他不知道要不要给豌豆花找妈妈,他
只觉得内心深处,伤痛未消。
他不说话,阿婆也不深究,摇摇头,走了。阿婆是见过曼亭的,那细皮嫩肉的“水
"女孩。玉兰比起曼亭来,完全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了。但是,阿婆也是见过世面,经历过
人生的。那"外省郎"伤口未愈,一切不如慢慢再说,时间会把他治好的!最起码,玉兰
已经让杨腾会笑了,不是吗?在曼亭去后好长的一段时间里,杨腾都是个不会笑的木头
人。
这样,时间一天天过去,豌豆花越来越可爱,玉兰到杨腾小屋的次数越来越多。杨
腾几乎在倚赖着玉兰了。从矿场回家,有孩子的咿唔声,有玉兰的笑语声,有捣衣声,
有洗米声。甚至,那屋顶的袅袅炊烟,那灶里的点点火星,样样都让他有“家"的感觉。
因此,当有一天晚上,玉兰哭着跑来对他说:“我妈说,我以后不可以来你这里了!徐
家阿妈来跟我家提了亲,我妈要把我嫁到七堵去!男家下个月就要来相亲了!”
杨腾立刻心慌意乱了。玉兰从没有像曼亭那样,引起过他那炙烈的热情,更没有让
他打心坎里崇拜爱慕过。可是,这一年来,他已经熟悉生活里有一个她了,如果失去她,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孩子又怎么办?
他考虑了五天五夜。
这五天五夜中,玉兰真的不来他这儿了,只有阿婆仍然过来,把孩子抱来给他看,
帮他把脏衣服收去洗。他不问阿婆什么,阿婆也不说什么。第六天收工回家,既看不见
阿婆也看不见玉兰,更看不到豌豆花。他纳闷着,心里沉甸甸的。
洗了澡,他到阿婆家,阿婆迎出来说:“孩子有些发热,真要命!整天哭着,不肯
要我抱,她是认了人呢!只有玉兰拿她有办法!”
他走进去,天井中,玉兰抱着孩子坐在一张小板凳上,轻轻的摇着,晃着,嘴里低
柔的唱着:“婴仔婴婴困,一瞑大一寸。婴仔婴婴惜,一瞑大一尺。……”
听到杨腾的脚步声,玉兰抬眼看他,眼中充满幽怨之色,而且,泪水很快就弥漫住
那对温柔的眸子,她迅速的低下头去,两滴泪珠滴落在豌豆花的面颊上。她用手指拭去
孩子脸上的泪珠,继续唱着她的催眠曲,只是,喉音变得哑哑的,颤抖的:“婴仔婴婴
困,一瞑大一寸,婴仔婴婴惜,一瞑大一尺。摇儿日落山,抱子紧紧看,囝是我心肝,
惊你受风寒。……”
杨腾下了决心。
那年秋天,他娶了玉兰。豌豆花尚未满周岁。
 
玉兰嫁到杨家的第二年,就给杨腾生了个儿子,这对杨腾来说,实在是件值得兴奋
的事。在那个时代,传宗接代的观念还十分浓厚,何况杨腾母亲临终时,还念念不忘要
有个孙子。玉兰生孩子的情况和曼亭就完全不同了,早上杨腾还照旧下矿,下午回家孩
子已经躺在玉兰怀抱里吃奶了。阿婆说,从开始阵痛到生产,前后不过两小时。这使杨
腾又惊奇又纳闷,他永远不能了解女人生孩子的事,为什么曼亭会为生产而送了命,玉
兰却像母鸡下蛋般容易。事实上,村里的女人生孩子,都是非常容易的,许多家庭里,
年头一个,年尾一个,家家都拖儿带女一大群,就只有曼亭会为生产而去了。或者,正
像许家老爷说的,她是被诅咒了。
杨腾的儿子满月时,小村落里也热闹了一番,杨腾虽然是"外省人",在这小村落中
人缘还非常好。儿子满月,他摆酒宴请了每个村民,大家都喝得醉醺醺,夜里一个个搀
扶着大唱"丢丢铜"和"西北雨",玉兰一手抱着孩子,一手牵着豌豆花,笑吟吟的周旋在
宾客之间,彷佛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这次请客,用掉了杨腾整整一个月的工资,不
过,没关系,他在第二个月就加倍赚了回来,他已经被升任为一个小组的工头,手下有
十一个最得力的工人,他们这组工人永远可以挖掘别组两倍的矿岩。
给儿子取名字,报户口的时候,杨腾才发现豌豆花居然忘了报户口,也没有名字。
这下子,这个当父亲的人困扰极了,儿子取名叫极光宗,让他光宗耀祖的意思。豌豆花
顺便补报,出生于十月二十一日,杨腾记住这日子,只因为那天也正是曼亭去世的日子。
至于名字,总不能在户籍上写名字是"豌豆花",杨腾挖空脑袋想曼亭临终时说的"纸瑞"
是什么意思,就是想不明白。曼亭念了那么多书,她的境界原就不是杨腾能理解的。最
后,还是玉兰说:“豌豆花的妈妈那么漂亮,豌豆花长得就像她妈,皮肤晒都晒不黑,
白嫩嫩的小美人,不如就用她妈妈名字中的一个字,叫小亭或者小曼吧!”
这就是玉兰可爱的地方,她从不对死去的曼亭吃醋,相反的,每到清明或七月节,
她仍然照例带着豌豆花,去曼亭坟上烧香祭拜。那坟场是矿区的所有地,若干年来,小
村庄上的死者都葬在那儿。因公殉职的有碑有冢,普通家属就只是黄土一堆。
这样,豌豆花托弟弟的福,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杨小亭。不过,从没有人叫她什
么"杨小亭",那只是户口簿上的三个字而已,大家依然叫她豌豆花。
豌豆花四岁的时候,又多了个妹妹,取名叫杨光美。女孩子反正都是用"美”呀"丽
"呀,"秀"呀"娟"呀这种字。
于是,杨腾的家庭"大"起来了。他们把小木屋又多盖了两间屋子,豌豆花跟弟弟睡
一间,新生的女娃跟着爸爸妈妈睡,堂屋里也供上了祖宗牌位。杨腾一家五口,也像模
象样的生活下来了。
这三年间,矿中只发生过一件小事,有次,有根顶柱倒下来,刚好压断了玉兰父亲
的腿。
玉兰的父亲已四十多岁,说真的是不该再挖矿了,多年的矿工生涯,让他不见天日,
皮肤出矿时是漆黑的,洗了澡就变得煞白煞白。这是大部分矿工的"样子”。只有杨腾,
他自幼皮肤就被太阳晒成红褐,几年矿工生涯,他虽然白了些,却仍然不失健康的光泽,
他一直是个健壮的年轻人。
玉兰的父亲因公受伤,影响到阿婆整个一家人。矿主出了医药费,治好了伤。但,
那条腿跛了,再也不能下矿了。矿主又拨了一笔"慰问金",事实上是"遣散费"。于是,
阿婆全家决定下山,回到李家的家乡乌日去,在那儿还有些祖产田地,由乡下的兄弟们
耕种着。当初,玉兰的父亲是因为矿工待遇高才来山上的。于是,玉兰和父母姐妹一一
告别,阿婆拉着杨腾的手不住叮咛:“要好好待我们家玉兰呀!不能欺侮玉兰呀!当初
是我做主才让玉兰嫁给你这个外省郎的!你要有良心呀!如果……如果将来矿里做不下
去,就带玉兰回乌日来吧!乌日是小地方,不过总有田给你种!”
台湾的地名都怪怪的,就有地名叫"乌日"。杨腾只从玉兰口中,知道那儿是在中部
某处而已。对他而言,这地方遥远得就像天边一样。阿婆离去,他也充满依依不舍之情,
这些年来,阿婆对他的意义,仅次于"母亲"而已。于是,紧握着阿婆粗糙的手,他郑重
而诚恳的许诺:“你放心,阿婆,我会好好待她的!一定的!你放心!我从没有亏待过
玉兰,是不是?”
这倒是真话。小村落里夫妻吵架是家常便饭。尤其矿工们的脾气,由于工作苦,又
长居地层下,出矿后就都成了"老大"。拿老婆当出气筒,拳打脚踢的大有人在。只有杨
腾,对玉兰总是和和气气的,别说打架,连吵架也没吵过。村里其它的女人,对玉兰都
羡慕得什么似的,说她命好,才嫁了个又肯做事,又"缘投",又体贴的年轻人。也因此,
那些年来上山做工的"外省人",都特别受到本省女孩的青睐。
就这样,玉兰和娘家依依话别了。李家刚搬走那些日子,玉兰常常背着杨腾掉眼泪。
四岁大的豌豆花,生来一副多情易感的性格,每次看到玉兰掉眼泪,她就用柔软的小胳
臂,紧紧的抱着玉兰的脖子,陪着她掉眼泪。每次都弄得玉兰情不自禁的拥住她,吻着
她那娇嫩的脖子说:“小心肝哪!”
是的,豌豆花一直是杨腾和玉兰的小心肝,即使玉兰又生了光宗光美,豌豆花的地
位仍旧高于弟妹。因为,她始终是那么洁白、柔软,而带着某种与生俱来的高贵。她和
全村所有的孩子都不同。尤其,她有颗极温暖、善良的心。不到五岁,她就懂得每天黎
明即起,当父亲下矿时,她必定陪着父亲走到坑口,她的小手紧紧攥着杨腾的手,等到
杨腾放松她,她就会用胳膊勾下父亲的脖子来,在他耳边低低的说一句:“爸爸,你要
好小心好小心喔!”
她一直记得玉兰父亲受伤被抬出来的景象,她有绝佳的、令人惊讶的记忆力。杨腾
下坑前,总是回头对她挥手微笑,她就那样站在那儿,小小的身子,带着种公主似的气
质,微笑着,初升的阳光,闪耀在她乌黑的头发上,闪耀在她黑亮的眸子里,闪耀在她
白润的面颊上……把她闪耀得像颗璀璨的、发光的宝石。
一九五六年。
农历七月二十日,是矿工们大拜拜的日子,他们在这一天不做工,从早上开始,每
家就都准备了祭品、酒和五牲,所谓五牲,大致是五种东西,鸡、鸭、鱼、猪肉、蛋或
豆腐干或水果。在很久以前,五牲应该是指五种牲口,可是,矿工们并不富裕,他们工
资很高,却大都好酒好赌,因而积蓄不多。于是,五牲就变化为只要五种东西就行了,
连水果、米粽、红龟(一种染成红色的面饼)都可以。大家准备了祭品,就在坑口,用
运煤的台车铺上木板,连接成一大排,把祭品供奉在上面。于是,工人从午后开始,就
陆续去点了香,虔诚拜拜。
他们拜的不是神,而是"好兄弟"。这"好兄弟",指的是那些罹难的前辈们,他们是
忌讳讲"鬼"和"死亡"的。他们祈求"好兄弟"保佑他们,让他们每天能平安下矿,再平安
出来。
瑞祥煤矿规模不算大,但也不小,总共有两百多个矿工。
全矿分为三层,第一层是大坑道,通过大坑道,有段斜坡,就进入第二层,第二层
后有一段平直的地下隧道,然后再斜伸进第三层。从第二层起,大坑道就分为好多支线,
称为小坑道。小坑道又被挖掘成无数更小的采矿穴,小到工人们不能直立,只能半躺半
侧,用十字镐向上斜挖矿壁。坑道内虽有通风路,仍然酷热如焚,所有矿工,工作时都
打赤膊,头上戴着安全帽,帽上有强光灯,电瓶用腰带绑在腰上。瑞祥煤矿的工人们是
分组的,一组十人、八人,或十二人……不等。
他们必须进入小坑道,再进入小矿穴。一组人中,有的用十字镐掘矿层,落下的矿
岩,再由另几个人用圆锹铲入竹篓,然后把装满的竹篓拖到小坑道上的台车内,这样一
车一车运出矿坑外,每组工人,以台车为单位计算工资,每个人的工资都不一样。杨腾
这组工人,是成绩最好的,他们平均一个人一天可以挖一台车或更多,这是以血汗拚出
来的成绩。
那年农历八月一日。
拜过"好兄弟"后仅仅只有十天。
杨腾和往日一样,带着玉兰给他准备的便当,清晨就领着他的十一个人,下了矿。
下矿前,豌豆花也照例把父亲送到坑口,照例亲吻他,祝福他,照例站在那坑口,让阳
光把她闪耀得像颗小钻石。杨腾进坑前,豌豆花发现父亲的帽子戴歪了,她笑着对他招
招手,杨腾走回来,豌豆花说:“蹲下来!爸爸!”
杨腾蹲下来,豌豆花细心的把那帽子弄正了,又细心的把父亲帽上那根通往腰上的
电线整理好。然后,用小胳臂紧紧紧紧的拥抱住杨腾的脖子,说:“早些回家哦!妈妈
说今天要包粽子给你吃!”
他揉揉豌豆花的头发,那孩子的头发黑而柔软,他凝视她,眼光中闪满了骄傲与爱。
他悄悄说:“豌豆花,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是什么?"孩子喜悦的问,仰着充满光采的脸。
“你是全世界最美丽最可爱的女孩!"杨腾在她耳边说,笑着。
豌豆花多么喜悦呀!她的眼睛闪闪发光,唇边充满了笑意,她娇娇的说了句:“不,
还有妹妹!"她小心眼中永远想着其它的人。
“是,还有妹妹。"杨腾顺着她说了句,再看她一眼,忍不住坦白的纠正了自己。"
不,豌豆花,没有人可以和你相比,你是最可爱的,你是唯一的!”
杨腾乘台车下了矿,脸上仍然带着满脸宠爱、骄傲,与快慰的笑。
这是豌豆花最后一次看到父亲。
那天矿里,到底是怎么引起灾变的,谁都弄不清楚。上午九点多钟,全村都听到那
"轰"然一声的巨响。矿口工作的工人开始狂喊,往外奔逃,烟雾灰尘带着浓重的瓦斯味
从坑口直涌出来。一声巨响后又接连爆发了好多"轰隆隆"的声音,逃出坑口的工人大喊
大叫着:“瓦斯爆炸!矿塌了!矿塌了!”
玉兰正在厨房里包粽子,背上背着两岁的光美。在她脚下,豌豆花手里拿着小匙喂
光宗吃饭,光宗从不肯安安静静的吃完一顿饭,每餐都要追着喂上一两小时。听到爆炸
声,豌豆花手里的饭碗和小匙全跌碎在地上。玉兰拔脚就奔出小屋,一眼看到,全村的
妇孺都往矿口狂奔而去。豌豆花也跟着人群往矿口飞奔,嘴里仓皇、悲苦、恐惧、而惊
怯的狂叫着:“爸爸!爸爸!爸爸!爸爸……”
小光宗满脸肉汁,赤着脚,紧拉着姐姐的裙摆,被摔在地上,他趴在那儿大哭起来。
豌豆花顾不了光宗,她仍然昏乱的飞奔,狂喊着:“爸爸!爸爸!爸爸……”
第二天,报纸上有这样一则新闻:瑞祥煤矿惊人惨剧二十七矿工活埋坑底轰然一声
山崩地裂仅仅掘出五具尸体那五具尸体中没有杨腾,活着出来的人里也没有杨腾,受伤
者也没有杨腾。他在那二十二个人之中,深陷在第三层坑道里,整个第三层坑道已完全
崩塌。
第三天,报上又有一则新闻:瑞祥灾变天愁地惨救助延搁生还无望家属悲恸哀哀呼
唤灾祸责任宜严加调查不管坑下生还有望无望,玉兰带着豌豆花、光宗、光美,还有上
百受难家属,都苦守在坑口,看着抢救人员、警方,及工程人员不断的挖掘,挖掘,挖
掘……玉兰早已哭肿了眼睛,豌豆花呆呆的坐在坑口,自从灾变发生后,她始终没有离
开过坑口。每当有一具尸体挖出来,她就用小手掩着脸哀鸣,直到证实不是杨腾,她又
闪着泪光喊:“爸爸还活着,爸爸还活着!”
一星期后,他们终于掘出了杨腾,他全身都烧成了焦炭,只有面目仍然可辨。他当
然不可能还活着。豌豆花没有见到尸体,一位警察伯伯死命把她眼睛遮住抱走了。她只
听到玉兰呼天抢地的大哭声:“杨腾呀!你把我们母子四个一起带走吧!一起带走吧!
一起带走吧!”
 
接下来的两年,豌豆花整个的命运,又有了巨大的改变。
事实上,杨腾一死,豌豆花就和她的"童年"告别了。正像玉兰和她的"幸福“告别一
样。
玉兰在杨腾死后,领到了一笔矿主发的抚恤金,带着这笔钱,带着三个嗷嗷待哺的
孩子,她只有一条路可走……回到乌日的娘家去。
到了乌日的娘家,玉兰才发现娘家的情况复杂,四代混居,一直没分家。从伯公叔
公,到伯伯叔叔,到堂兄堂弟,到再下一代,几乎有一百多口人。虽然每支都另外盖了
房子,可是农村乡下,祖传下来,一共就几亩薄田,生活已是大不容易。玉兰没有谋生
能力,却有三个那么小的孩子,自己也才二十出头。阿婆拥着她,只是不停的掉眼泪,
掉完眼泪,就反复说着几句真心的话:“再嫁吧!找个好男人,找个肯要这三个孩子的
好男人,再嫁吧!没有二十来岁的女孩就守一辈子寡的!当寡妇,你是太年轻了!听我
的,玉兰,要再嫁,也要趁年轻呢!年纪大了,就没人要了!”
玉兰哭着,她忘不掉杨腾。
但是眼泪是哭不回杨腾的,哭不活杨腾的。
玉兰哭了半年多,听了好多伯母婶娘妯娌间的冷言冷语,抚恤金转眼也用掉好多,
她认了命。就像杨腾当初认命再娶似的,玉兰再嫁了。
玉兰这次再嫁,并不是自己爱上的,而是完全由媒婆撮合的,对方住在乌日镇上,
开个小五金店,薄有积蓄,又是外省人。或者,就是"外省人"这一点打动了玉兰吧,她
总忘不掉杨腾的温和及体贴。一般本省男人都比较大男人主义,女人在家庭中根本谈不
上地位。所以,玉兰再嫁,实在谈不上感情,也没经过什么深思熟虑,双方只在媒人做
主下,见了两次面,对方年纪已四十岁,身材高大,瘦长脸,头顶微秃,下颚尖尖的,
双颊瘦瘦的,眉毛浓浓的,眼睛深深的,看起来有点儿严峻。不过,玉兰是没资格再挑
漂亮小伙子的,人家肯连三个孩子一块儿娶过去,玉兰就没什么话好说了。
豌豆花的新父亲姓鲁,名叫鲁森尧,据说命里缺木又缺土,所以取了这么个名字。
他是在一九四九年跟着军队来台湾的。但他并非军人。在大陆上,据他自己说,是个大
商人的儿子。不过,后来玉兰才发现,他父亲是个打铁匠,他在家乡待不住,糊糊涂涂
来了台湾。来台湾后,当过几年铁匠,沿街叫过卖,由南到北流浪着,最后在乌日这种
小地方勉强住下来。租了间门面只有巴掌大的小店,卖些钉子锤子剪刀门锁什么的,至
于"积蓄",天知道!连那些钉子锤子……都是赊帐赊来的,另外还欠了左右邻居一屁股
债。玉兰嫁过来第三天,就把自己剩下的抚恤金拿出来,帮他先清了债。
豌豆花和光宗光美三姐弟,是在玉兰婚后一个月,才从阿婆那儿搬到鲁家去的。那
时,豌豆花六岁,光宗四岁,光美才三岁。
那天,是豌豆花第一次见到鲁森尧。
豌豆花永远忘不掉那一天。事先,阿婆已经对她叮嘱了一大堆话:“到了那边要听
话啊,你是姐姐,要照顾着弟弟妹妹啊,听说你新阿爸脾气不太好,你要懂事啊,别让
你妈伤心啊,家里的事要帮着做啊,不要招人家生气啊,管着弟弟妹妹别闯祸啊……”
她那天穿了自己最好的一身衣服,是玉兰和阿婆合作缝制的。那是初冬的季节,天
气不知道怎么那么冷,她穿的是红色小花的棉布衣服和棉布裤子,弟弟妹妹也打扮得干
干净净。玉兰亲自回乡下来带他们三个去镇上,豌豆花只觉得妈妈瘦了,眼睛里一直雾
蒙蒙的,抿着嘴角不大说话。不过,自从父亲死后,玉兰就常常是这样了。她悄悄伸手
握住玉兰的手,玉兰似乎吃了一惊似的看着她,眼睛里的雾气更重了。进入鲁家之前,
玉兰才对她说了一句话:“见到他,要叫爸爸啊!”
豌豆花心中一紧,不知怎么就打了个寒战。叫爸爸?她小心眼里有点儿乱,她心目
里只有一个爸爸,那个把她当小公主股宠着爱着的杨腾!
她终于被带到鲁森尧面前了。她还记得,当时她左手牵着光宗,右手牵着光美,三
个人排排队似的一列站着,在她面前,耸立着一个高大的巨人,她只看到那绑着条宽皮
带的粗大腰身和灰色长裤管。她顺着裤管抬起头来,立刻接触到一对锐利的眼光,那眼
光冷静的、深沉的、严苛的盯着她,一瞬也不瞬,那眼皮好象不会眨似的,竟看得她浑
身发起毛来。
玉兰在后面推着她,轻声说:“叫爸爸呀!豌豆花,叫爸爸呀!”
她嗫嚅着,叫不出口。
于是,玉兰又去推光宗和光美:“叫爸爸呀!叫爸爸呀!”
四岁半的光宗,脾气生来就有些倔强,他遗传了杨腾固执的那一面,仰着头,他打
量着鲁森尧,摇了摇他的小脑袋。
“不,"他清清楚楚的说:“他不是爸爸!”
鲁森尧仍然死盯着豌豆花在看,听到光宗的话,他蓦的掉头去看光宗,嘴里发出一
声震耳欲聋的大吼:“啊哈!你这个小杂种!"他伸手就去抓光宗。
豌豆花吓了好大一跳,看到鲁森尧伸手,她以为弟弟要挨揍了。立刻,她想也没想,
就和身扑了过去,用身子遮住了弟弟,张着手臂,急促的喊:“不许打弟弟!不许打弟
弟!”
“啊哈!"鲁森尧再大叫了一声,手指钳住了豌豆花那细嫩的胳膊,他把她整个人拎
了起来,一把放在五金店的柜台上。豌豆花牙齿有些打颤,只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个童话
故事里吃人的巨兽。她睁大眼睛,惊愕的瞪着他,那大眼睛黑白分明,眸子里带着种无
言的谴责与抗拒。鲁森尧把她从上到下的打量着,鼻子里哼呀哼的出着气。突然间,他
掉过头去,对玉兰冷冷的、尖刻的说:“这就是豌豆花啊!你真有本领,连不是自己生
的小杂种,也给带回来了!我看啊,这孩子长得还满象样,说不定可以卖几个钱……”
“不行!"玉兰紧张的叫,跑过去握住豌豆花的手。"你放掉她!她是我女儿,我是
怎么也不跟她分开的!”
“你女儿?哈哈哈哈!"鲁森尧用手捏住了玉兰的下巴,捏紧她,捏得玉兰嘬起了嘴,
疼得直往里面吸气。"你的过去我早打听得清清楚楚了!你女儿?哈哈哈哈!你去照照镜
子,你还生不出这样的女儿呢……”
豌豆花眼看玉兰被欺侮,她又惊又怒又痛了,她大声叫了起来:“放开我妈妈!你
这个坏人!你这个坏人!你这个坏人!”
一时间,阿婆叮嘱的话完全忘到九霄云外了。同时,她看到泪水从玉兰眼中涌了出
来,那被掐住的面颊整个凹进去了。她更急更痛了,再也没有思想的余地,她就近抓住
了鲁森尧那铁腕似的胳膊,又摇又扯,叫着:“不许打妈妈!不许打妈妈!”
“啊哈!"鲁森尧又"啊哈"起来。在以后的岁月中,豌豆花才发现这"啊哈“,两个
字是暴风雨前的雷响,而在鲁家,暴风雨是一天可以发生许许多多次的。“你这个鬼丫
头,你居然敢跟我用不许两个字!我就打你妈,你能怎么样?你敢怎么样?”
说着,他毫不犹豫的,劈手就给了玉兰一个重重的耳光。
光美吓得大哭起来了。
豌豆花无法思想了。从小,她在悲剧中成长,但,也在"爱"中成长。她的世界里从
没有鲁森尧这种人物。她昏乱而惊恐,小小的心脏,因刺激和悲痛而狂跳着。然后,她
毫不思索的,俯下头去……因为她正高坐在柜台上,鲁森尧的手就在她的脸旁边……她
张开嘴,忽然间就用力对鲁森尧的手背一口咬下去,她小小的牙齿尖利的咬着那粗糙的
皮肤,由于嘴太小,她只咬起一小撮肌肤,也因此,这一咬竟相当有力。
鲁森尧是大怒特怒了。他低吼了一声,抽出手来,用手背重重的对豌豆花挥过去,
豌豆花从柜台上直摔到地上来了,膝盖撞在水泥地上,手撑在地上时,又被一根铁钉刺
伤了手掌,她摔得七荤八素。耳中只听到光美吓得杀鸡般的尖声大哭大叫。而小光宗开
始发蛮了,他用脑袋对鲁森尧撞了过去,嘴里学着姐姐的句子,哭着叫:“你这个坏人!
你这个坏人!你这个坏人!”
一时间,室内又是哭声,又是叫声,又是鲁森尧的怒骂声,简直乱成了一团,有些
人围在店门口来看热闹了。鲁森尧的目标又移向了小光宗,他抓起他的小身子,就想向
水泥地上摔,玉兰吓坏了,她哭着扑过去抢救,死命抱住了鲁森尧,哭泣着喊:“你打
我吧!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孩子都小呀!他们不懂呀!你打我吧!打我吧!”
鲁森尧用脚对玉兰踹过去,玉兰跌在地上了。同时,鲁森尧也显然闹累了,把小光
宗推倒在玉兰身上,他粗声的吼着叫着:“把他们统统给我关到后面院子里去,别让我
看到他们!我鲁森尧倒了十八辈子霉,讨个老婆还带着三个讨债鬼!把他们带走!带走!”
“是!是!"玉兰连声答着,从地上爬起来,抱起小的,又扶起大的,再拖起豌豆花。
"我们到后面去!我们到后面去!”
“让他们在后院里跪着!不许吃晚饭!"鲁森尧再吼:“你!玉兰!”
玉兰慌忙站住。
“你给我好好弄顿晚饭,到对面去买两瓶酒来!不要把你的私房钱藏在床底下!这
几个小鬼,今天饶了你们,明天不给我乖乖的,我剥了你们的皮!”
玉兰慌慌张张的带着三个孩子,到屋子后面去了。
鲁家的房子,前面是店面,后面有两间小小的卧房,一间搭出来的厨房和厕所。玉
兰早已把一间卧房收拾好,放了张上下铺给豌豆花姐妹睡,又放了张小床给光宗睡,室
内就再无空隙了。但是,这第一天的见面后,玉兰硬是不敢让孩子回房间,而把他们三
个都关在厨房外的小水泥院子里。她只悄悄的对豌豆花说了句:“带着弟弟妹妹,让他
们别哭。我去做晚饭,等他吃饱了,喝醉了睡了,就没事了。豌豆花,啊?"她祈求似的
看着豌豆花。
豌豆花含泪点点头。
于是,他们姐弟三个被关在小院里。那是冬天,寒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说不出有
多冷。豌豆花找了个背风的屋檐下,坐在地上,她左边挽着光宗,右边挽着光美。把他
们两个都紧揽在怀里,让自己的体温来温热弟妹们的身子。玉兰抽空跑出来过一次,拿
了条破旧的棉被,把他们三个都盖住,对豌豆花匆匆叮咛:“别让他们睡着,在这风口
里,睡着了一定生病!”
可是,光美已经抽抽噎噎的快睡着了。
于是,豌豆花只得摇着光美,低低的说:“别睡,光美,姐姐讲故事给你们听。”
“讲王子杀魔鬼的故事。"光宗说。
“好的,讲王子杀魔鬼的故事。"豌豆花应着,心里可一点谱都没有,爸爸说过三只
小熊的故事,说过小红帽的故事,说过狼外婆的故事,说过司马光砸水缸救小朋友的故
事……
就没说过什么王子杀魔鬼的故事,只有王子救公主的故事,什么睡美人,什么白雪
公主之类的。但是,她必须诌一个王子杀魔鬼的故事。于是,她说:“从前,有一个王
子,名字叫杨光宗,他有个妹妹,名字叫杨光美……”
“他还有个姐姐,名字叫豌豆花。"光宗聪明的接了一句。
“是的,他还有个姐姐,名字叫豌豆花……"她应着,不知怎的,喉咙里就哽塞起来
了,鼻子里也酸酸的。一阵风过,小院外的一棵大树,飘下好多落叶来,落了光美满身
满头,她细心的摘掉妹妹头发上的落叶,冷得打寒颤,光美的鼻尖都冻红了。她把弟妹
们更搂紧了一点,用棉被紧裹着,仍然冷得脚趾都发麻了。"那个王子很勇敢,可是,他
有天迷了路,找不到家了……”
“不是,"光宗说:“是他爸爸被大石头压死了。”
豌豆花的故事说不下去了。她拥着光宗的头,泪珠滴在光宗的黑发上。
那天……一直到黑夜,他们这三个小姐弟就这样蜷缩在鲁家的后院里吹冷风。前面
屋里,不住传来鲁森尧那大嗓门的呼来喝去声,敲打碗盘声,骂人骂神骂命运骂玉兰的
声音。
最后,他开始唱起怪腔怪调的歌来,这种歌是豌豆花从没有听过的。她在以后,才
知道那种歌名叫"平剧",鲁森尧唱的是"秦琼卖马"。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前面屋里终于安静了。
玉兰匆匆的跑出来,把冻僵了的三姐弟弄回屋里,先在厨房中喂饱了他们。豌豆花
帮着玉兰喂妹妹,光美只是摇头晃脑的打瞌睡,一点胃口都没有。玉兰焦灼的摸她的额,
怕她生病。然后,给他们洗干净了手脸,把他们送到床上去睡。
光宗和光美都睡了之后,豌豆花仍然没有睡,因为玉兰发现她的膝盖和手心都受了
伤,血液凝固在那儿。她把豌豆花单独留在厨房里,弄好了两个小的,她折回到厨房里
来,用药棉细心的洗涤着豌豆花的伤口,孩子咬牙忍耐着,一声都不哼。凝固的血迹才
拭去,伤口又裂开,新的血又渗出来,玉兰很快的用红药水倒在那伤口上。豌豆花的背
脊挺了挺,从嘴里轻轻的吸口气。玉兰看了她一眼,不自禁的把她紧揽在怀中,眼眶湿
了起来。豌豆花也紧偎着玉兰,她轻声的、不解的问:“妈妈,我们一定要跟那个人一
起住吗?”
“是的。”
“为什么呢?”
玉兰咬咬嘴唇,想了想。
“命吧!"她说:“这就是命!”
豌豆花不懂什么叫"命"。但是,她后来一直记得这天的情形,记得自己走进鲁家,
就是噩运的开始。那夜,小光美一直睡不好,一直从恶梦中惊醒,豌豆花只得坐在她床
边,轻拍着她,学着玉兰低唱催眠曲:“婴仔婴婴困,一瞑大一寸,婴仔婴婴惜,一瞑
大一尺……”
 
豌豆花始终没叫过鲁森尧"爸爸"。非但她没叫,小光宗也不肯叫。只有幼小的光美,
才偶尔叫两声"阿爸"。不过,鲁森尧似乎从没在乎过这三姐弟对自己的称谓。他看他们,
就像看三只小野狗似的。闲来无事,就把他们抓过来骂一顿、打一顿,甚至用脚又踹又
踢又踩又跺的蹂躏一顿,喊他们"小杂种",命令他们做许多工作,包括擦鞋子,擦五金,
擦桌子,擦柜台,甚至洗厕所……当然,这些工作大部分都是豌豆花在做,光宗和光美
毕竟太小了。
豌豆花从进鲁家门,就很少称呼鲁森尧,只有在逼不得已不能不称呼的时候,她会
勉强喊他一声阿伯。背地里,光宗一直称他为"大坏人"。豌豆花也不在背后骂他。从父
亲死后,豌豆花就随着年龄的增长,锻炼出一种令玉兰惊奇的忍耐力。她忍耐了许许多
多别的孩子不能忍耐的痛楚,不论是精神上的或肉体上的。
鲁森尧娶玉兰,正像他自己嘴中毫不掩饰的话一样:“你以为我看上你那一点?又
不是天仙美女,又带着三个拖油瓶!我不过是看上你那笔抚恤金!而且,哈哈哈!"他猥
亵的笑着,即使在豌豆花面前,也不避讳,就伸手到玉兰衣领里去,握着她的乳房死命
一捏。"还有这个!我要个女人!你倒是个不折不扣的女人!”
对豌豆花而言,挨打挨骂都是其次,最难堪的就是这种场面。她还太小,小得不懂
男女间的事。每当鲁森尧对玉兰毛手毛脚时,她总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欺侮她“。玉兰躲
避着,脸上的表情老是那样痛苦,因此,豌豆花也跟着痛苦。再有,就是鲁森尧醉酒以
后的发酒疯。鲁森尧酗酒成性,醉到十成的时候就呼呼大睡,醉到七八成的时候,他就
成了个完完全全的魔鬼。
春季里的某一天,他从下午五点多钟就开始喝酒,七点多已经半醉,玉兰看他的样
子就知道生意不能做了,早早的就关了店门。八点多钟玉兰把两个小的都洗干净送上床,
嘱咐豌豆花在卧室里哄着他们别出来。可是,鲁森尧的大吼大叫声隔着薄薄的板壁传了
过来,尖锐的刺进豌豆花的耳鼓:“玉兰小婊子!你给我滚过来!躲什么躲?我又不会
吃了你!"嘶啦的一声,显然玉兰的衣服又被撕开了,那些日子,玉兰很少有一件没被撕
破的衣服,弄得玉兰每天都在缝缝补补。"玉兰,又不是黄花闺女,你装什么蒜!过来!
过……来!”
不知道鲁森尧有了什么举动,豌豆花听到玉兰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悲鸣。哀求的嚷
着:“哎哟!你弄痛我!你饶了我吧!”
“饶了你?我为什么要饶了你?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一直在想念着你那个死鬼
丈夫,他有多好?他比我壮吗?比我强吗?看着我!不许转开头去……你……他妈的贱
货!”
“啪"的一声,玉兰又挨耳光了。接着,是酒瓶"哐啷啷"被砸碎在柜台上,和玉兰一
声凄厉的惨叫。豌豆花毛骨悚然。他要杀了妈妈了!豌豆花就曾亲眼目睹过鲁森尧用玻
璃碎片威胁要割断玉兰的喉咙。再也忍不住,她从卧室中奔出去,嘴里恐惧的喊着:
“妈妈!妈妈!”
一进店面,她就看到一幅令人心惊肉跳的场面。玉兰半裸着,一件衬衫从领口一直
撕开到腰际,因而,她那丰满的胸部完全袒露。她跪在地上,左边乳房上插着一片玻璃
碎片,血并不多,却已染红了破裂的衣衫。而鲁森尧还捏着打碎的半截酒瓶,扯着玉兰
的长发,正准备要把那尖锐的半截酒瓶刺进玉兰另一边乳房里去。他嘴里暴戾的大嚷着:
“你说!你还爱不爱你那个死鬼丈夫?你心里还有没有那个死鬼丈夫?你说!你说!”
玉兰哀号着。闪躲着那半截酒瓶,一绺头发几乎被连根拔下。但是,她就死也不说
她不想或不爱杨腾的话。鲁森尧眼睛血红,满身酒气,他越骂越怒,终于拿着半截酒瓶
就往玉兰身子里刺进去,就在那千钧一发的当儿,豌豆花扑奔过来,亡命的抱住了鲁森
尧的腿,用力推过去。鲁森尧已经醉得七倒八歪,被这一推,站立不稳,就直摔到地上,
而他手里那半截酒瓶,也跟着跌到地上,砸成了碎片。
鲁森尧这下子怒火中烧,几乎要发狂了。他抓住豌豆花的头发,把她整个身子拎了
起来,就往那些碎玻璃上揿下去。
豌豆花只觉得大腿上一连尖锐的刺痛,无数玻璃碎片都刺进她那只穿着件薄布裤子
的腿里,白裤子迅速的染红了。玉兰狂哭着扑过来,伸手去抢救她,嘴里哀号着:“豌
豆花!叫你不要出来!叫你不要出来!”
“啊哈!"鲁森尧怪叫连连:“你们母女倒是一条心啊!好!玉兰小婊子,你心痛她,
我就来修理她!她是你那死鬼丈夫的心肝宝贝吧!"说着,他打开五金店的抽屉,找出一
捆粗麻绳,把那受了伤、还流着血的豌豆花双手双脚都反剪在身后,绑了个密密麻麻。
玉兰伸着手,哭叫着喊:“不要伤了她!求你不要伤了她!求你!求你!求你!求你……
"她哭倒在地上。"不要绑她了!她在流血了!不要………不要……不要……"她泣不成声。
屋顶上有个铁钩,勾着一个竹篮,里面装的是一些农业用具,小铁锹、小钉锤……
之类的杂物。鲁森尧把竹篮拿了下来,把豌豆花背朝上,脸朝下的挂了上去。豌豆花的
头开始发晕,血液倒流的结果,脸涨得通红,她咬紧牙关,不叫,不哭,不讨饶。
玉兰完全崩溃了。
她跪着膝行到鲁森尧面前,双手拜神般阖在胸前。然后,她开始昏乱的对他磕头,
不住的磕头,额头撞在水泥地上,撞得咚咚响,撞得额头红肿起来。
“说!"鲁森尧继续大叫着:“你还爱你那个死鬼丈夫吗?你还想那个死鬼丈夫吗?……”
“不爱,不爱,不爱,不爱,不爱……"玉兰一迭连声的吐出来,磕头如捣蒜。"不
想,不想,不想,不想……”
“说!"鲁森尧得意的、胜利的叫着:“豌豆花的爸爸是王八蛋!说!说呀!说!"
他一脚对那跪在地上的玉兰踢过去。
“不说吗?不肯说吗?好!"他把豌豆花的身子用力一转,豌豆花悬在那儿车辘辘似
的打起转来,绳子深陷进她的手腕和脚踝的肌肉里。
“啊……"玉兰悲鸣,终于撕裂般的嚷了起来:“他是王八蛋!他是王八蛋!他是王
八蛋……”
这是一连串"酷刑"的"开始"。
从此,豌豆花是经常被吊在铁钩上了,经常被打得遍体鳞伤了。鲁森尧以虐待豌豆
花来惩罚玉兰对杨腾的爱。玉兰已经怕了他了,怕得听到他的声音都会发抖。鲁森尧是
北方人,虽然住在乌日这种地方,也不会说几句台语,于是,全家都不敢说台语。好在
杨腾是外省人,玉兰早就熟悉了国语,事实上,豌豆花和她父亲,一直都是国语和台语
混着说的。
豌豆花虽然十天有九天带着伤,虽然要洗衣做事带弟弟妹妹,但是,她那种天生的
高贵气质始终不变。她的皮肤永远白嫩,太阳晒过后就变红,红色褪了又转为白皙。她
的眼睛永远黑白分明,眉清而目秀。这种"气质"使鲁森尧非常恼怒,他总在她身上看到
杨腾的影子。不知为什么,他就恨杨腾恨得咬牙切齿,虽然他从未见过杨腾。他常拍打
着桌子凳子怪吼怪叫:“为什么我姓鲁的该这么倒霉!帮那个姓杨的死鬼养儿育女,是
我前辈子欠了他的债吗?”
玉兰从不敢说,鲁森尧并没有出什么力来养豌豆花姐弟。
嫁到鲁家后,玉兰的抚恤金陆续都拿出来用了。而小五金店原来生意并不好,但是,
自从玉兰嫁进来,这两条街的乡民几乎都知道鲁森尧纵酒殴妻,又虐待几个孩子,由于
同情,大家反而都来照顾这家店了。乌日乡是淳朴的,大家都有中国人“明哲保身"的哲
学,不敢去干涉别人的家务事,但也不忍看着玉兰母子四个衣食不周,所以,小店的生
意反而兴旺起来了,尤其是当玉兰在店里照顾的时候。鲁森尧眼见小店站住了脚,他也
落得轻松,逐渐的,看店卖东西都成了玉兰的事,他整天就东晃西晃,酗酒买醉,随时
发作一下他那"惊天动地"的"丈夫气概"。
这年夏天,对豌豆花来说,在无数的灾难中,倒也有件大大的"喜悦"。
原来,豌豆花早已到了学龄了。乡公所来通知豌豆花要受义务教育的时候,曾被鲁
森尧暴跳如雷的痛骂了出去。豌豆花虽小,在家里已变得很重要了,由于玉兰要看店,
许多家务就落在豌豆花身上,她要煮饭、洗衣、清扫房间,还要帮着母亲卖东西。"讨债
鬼"彷佛是来"还债"的。鲁森尧无意于让豌豆花每天耽误半天时间去念什么鬼书,而让家
里的工作没人做。
本来,乡下孩子念书不念书也没个准的。可是,这些年来,义务教育推行得非常彻
底,连山区的山地里都建设起国民小学来了。而且,那个被鲁森尧赶出去的乡公所职员
却较真了。他调查下来,孩子姓杨,鲁森尧并没有办收养手续,连"监护人"的资格都没
有。于是,乡公所办了一纸公文给鲁森尧,通知他在法律上不得阻碍义务教育的推行。
鲁森尧不认识几个字,可是,对于"衙门里"盖着官印的公文封却有种莫名的敬畏,他弄
不懂法律,可是,他不想招惹"官府"。
于是,豌豆花进了当地的国民小学。
忽然间,豌豆花像是接触到了另一个世界,另一个带着七彩光华的绚丽世界。她的
心灵一下子就打开了,惊喜的发现了文字的奥秘,文字的美妙,和文字的神奇。她生母
遗留在她血液中的"智能"在一瞬间复苏,而"求知欲"就像大海般的把她淹没了。
她开始疯狂的喜爱起书本来,小学里的老师从没见过比她更用功更进步神速的孩子,
她以别的学童三倍的速度,"吞咽"着老师们给她的教育。她像一个无底的大口袋,把所
有的文字都装进那口袋里,再飞快的咀嚼和吸收。这孩子使全校的老师都为之"着迷",
小学一年级,她是全校的第一名。
有位老师说过,杨小亭……在学校里,她总算有名有姓了……让这位老师了解了什
么叫"冰雪聪明",那是个冰雪聪明的孩子!事实上,一年级的课上完以后,豌豆花已经
有了三年级的功力,尤其是国文方面,她不止能造句,同时,也会写出简短的、动人的
文章了。
可是,豌豆花的"念书"是念得相当可怜的。
她经常带着满身的伤痕来上课,这些伤痕常常令人不忍卒睹。有一次她整个小手都
又青又紫又红又肿,半个月都无法握笔。另一次,她的手臂瘀血得那么厉害,以至于两
星期都不能上运动课。而最严重的一次,她请了三天假没上课,当她来上课时,她的一
只手腕肿胀得变了形,校医立刻给她照X光,发现居然骨折了,她上了一个月石膏才痊
愈。也由于这次骨折,他们检查了孩子全身,惊愕的发现她浑身伤痕累累,从鞭痕、刀
伤、勒伤,到灼伤……几乎都有。而且,有些伤口都已发炎了。
学校里推派了一位女老师,姓朱,去做"家庭访问"。朱老师刚从师范学校毕业未久,
涉世不深。到了鲁家,几句话一说,就被鲁森尧的一顿大吼大叫给吓了出来:“你们当
老师的,教孩子念书就得了,至于管孩子,那是我的事!她在家里淘气闯祸,我不管她
谁管她!你不在学校里教书,来我家干什么?难道你还想当我的老师不成!豌豆花姓她
家的杨,吃我鲁家的饭,算她那小王八蛋走运!我姓鲁的已经够倒霉了,养了一大堆小
王八蛋,你不让我管教他们,你就把那一大堆小王八蛋都接到你家去!你去养,你去管,
你去教……”
朱老师逃出了鲁家,始终没弄清楚"一大堆小王八蛋"指的是什么。但她发誓不再去
鲁家,师范学校中教了她如何教孩子,却没教她如何教"家长"。
朱老师的"拜访",使豌豆花三天没上课。她又被倒吊在铁钩上,用皮带狠抽了一顿,
抽得两条大腿上全是血痕。当她再到学校里来的时候,她以一副坚忍的、沉静的、让人
看着都心痛的温柔,对朱老师、校长、训导主任等说:“不要再去我家了,我好喜欢好
喜欢到学校里来念书,如果不能念书,我就糟糕了。我有的时候会做错事,挨打都是我
自己惹来的!你们不要再去我家了,请老师……再也不要去我家了!”
老师们面面相觑。私下调查,这孩子出生十分复杂,彷佛既不是鲁森尧的女儿,也
不是李玉兰的女儿,户籍上,豌豆花的母亲填的是"许氏",而杨腾和那许氏,在户籍上
竟无"婚姻关系"。
于是,豌豆花的公案被搁置下来,全校那么多孩子,也无法一个个深入调查,何况
外省籍的孩子,户籍往往都不太清楚。学校不再过问豌豆花的家庭生活,尽管豌豆花仍
然每天带着不同的伤痕来上课。
豌豆花二年级的时候,玉兰又生了个小女孩。取名字叫鲁秋虹。秋虹出世,玉兰认
为她的苦刑应该可以告一段落了,因为她终于给鲁森尧生了个孩子。谁知,鲁森尧一知
道是个女孩,就把玉兰骂了个狗血淋头:“你算哪门子女人?你只会生讨债鬼呀!你的
肚子是什么做的?瓦片儿做的吗?给人家王八蛋生儿子,给我生女儿,你是他妈的臭婊
子瓦片缸!”
玉兰什么话都不敢说,只心碎的回忆着,当初光美出世时,杨腾吻着她的耳垂,在
她耳边轻声细语:“女孩子和男孩子一样好!我都会喜欢的!你是个好女人,是个可爱
的小母亲!”
同样是外省人,怎么有这么大的区别呢!玉兰并不太清楚,"外省"包括了多广大的
区域,也不太了解,人与人间的善恶之分,实在与省籍没有什么关系。
鲁森尧骂了几个月,又灌了几个月的黄汤,倒忽然又喜欢起秋虹来了。毕竟四十岁
以后才当父亲,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这一爱起来又爱得过了火。孩子不能有哭声,一
哭,他就提着嗓门大骂:“玉兰!你八成没安好心!是不是你饿着她了啊?我看你找死!
你存心欺侮我女儿!你再把她弄哭我就宰了你!难道只有杨家的孩子才是你的心肝?我
姓鲁的孩子你就不好好带!你存心气死我……”
说着说着,他就越来越气。玉兰心里着急,偏偏秋虹生来爱哭,怎么哄怎么哭。鲁
森尧越是骂,孩子就越是哭。于是,豌豆花、光宗、光美都遭了殃,常常莫名其妙的就
挨上几个耳光,只因为"秋虹哭了"。
于是,"秋虹哭了",变成家里一件使每个人紧张的大事。
光宗进了小学,男孩子有了伴,懂得尽量留在外面少回家,常常在同学家过夜。乡
里大家都知道这几个孩子的命苦,也都热心的留光宗,所以,那阵子光宗挨的打还算最
少。光美还小,不太能帮忙做事。而豌豆花,依然是三个孩子中最苦命的。
学校上半天课。每天放学后,豌豆花要做家事,洗尿布、烧饭、洗衣、抱妹妹……
还要抽空做功课。她对书本的兴趣如此浓厚,常常一面煮饭一面看书,不止看课内的书,
她还疯狂的爱上了格林童话和安徒生。她也常常一面洗着衣服一面幻想,幻想她是仙蒂
瑞娜,幻想有番瓜车和玻璃鞋。
可是,番瓜车和玻璃鞋从没出现过。而"秋虹"带来的灾难变得无穷无尽。有天,豌
豆花正哄着秋虹入睡,鲁森尧忽然发现秋虹肩膀上有块铜币般大小的瘀紫,这一下不得
了,他左右开弓的给了豌豆花十几个耳光,大吼大叫着说:“你欺侮她!你这个阴险毒
辣的小贱种!你把她掐伤了!玉兰!玉兰!你这狗娘养的!把孩子交给这个小贱人,你
看她拧伤了秋虹……”
“我没有,我没有!"豌豆花辩解着,挨打已成家常便饭,但是"被冤枉"仍然使她痛
心疾首。
“你还耍赖!"鲁森尧抓起柜台上一把铁铲,就对豌豆花当头砸下去。
豌豆花立刻晕过去了,左额的头发根里裂开一道两?长的伤口,流了好多血。乌日
乡一共只有两条街,没有外科医生。玉兰以为她会死掉了,因为她有好几天都苍白得像
纸,呕吐,不能吃东西,一下床就东歪西倒。玉兰夜夜跪在她床前悄悄祈祷,哭着,低
低呼唤着:“豌豆花,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死了都没脸去见你爸爸!豌豆花!你一定
要好起来呀!你一定要好起来呀!我苦命的、苦命的、苦命的孩子呀!”
豌豆花的生命力是相当顽强的,她终于痊愈了。发根里,留下一道疤痕,还好,因
为她有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遮住了那伤疤,总算没有破相。只是,后来,豌豆花始终
有偏头痛的毛病。
这次豌豆花几乎被打死,总算引起了学校和邻居的公愤,大家一状告到里长那儿,
里长又会合了邻长,对鲁森尧劝解了一大堆话,刚好那天鲁森尧没喝醉,心情也正不坏,
他就耸耸肩膀,摊摊手说了句:“算我欠了他们杨家的债吧!以后只要她不犯错,我就
不打她好了!”
以后,他确实比较少打豌豆花了。最主要的,还是发现秋虹肩上那块引起风暴的
“瘀血”,只是一块与生俱来的"胎记"而已。
可是,豌豆花的命运并没有转好。因为,一九五九年的八月七日来临了。
 
一九五九年的八月七日。
最初,有一个热带性的低气压,在南海东沙群岛的东北海面上,形成了不明的风暴,
以每小时六十海哩的风速,吹向台湾中部。八月七日早上九时起,暴雨开始倾盆而下,
连续不停的下了十二小时。
在台湾中部,有一条发源于次高山的河流,名叫大肚溪,是中部四大河流之一。大
肚溪的上流,汇合了新高山、阿里山的支流,在山区中盘旋曲折,到埔里才进入平原。
但埔里仍属山区,海拔依然在一千公尺以上。大肚溪在埔里一带,依旧弯弯曲曲,迂回
了八十多里,才到达台中境内,流到彰化附近的乌日乡,与另一条大里溪汇合,才蜿蜒
入海。
这条大肚溪,是中部农民最主要的水源,流域面积广达两万零七百二十平方公里,
区内数十个村庄,都依赖这条河流生活。在彰化一带,大部分的居民都务农,他们靠上
帝赋予的资源而生存,再也没料到,有朝一日,上帝给的恩赐,上帝竟会收回。
八月七日,在十二小时的持续大雨后,海水涨潮,受洪流激荡,与大肚溪合而为一,
开始倒流。一时间,大水汹汹涌涌、奔奔腾腾,迅速的冲击进大肚溪,大肚溪沿岸的堤
防完全冲垮,洪水滚滚而来,一下子就在平原上四散奔泻,以惊人的速度,淹没土地,
卷走村舍,冲断桥梁,带走牲畜!……
而许多犹在睡梦中的农民居民,竟在一夜间妻离子散,丧失生命。
这夜,豌豆花和妹妹光美睡在小屋里,弟弟光宗又留在一个同学家中过夜。由于大
雨,那天没有上课,豌豆花整天都在帮着做家事,带弟妹、洗尿布,雨天衣服无法晒在
外面,晚上,整个屋子里挂满了秋虹的尿布,连豌豆花的卧房里都拉得像万国旗。秋虹
跟着父母,睡在隔壁的卧房里,鲁森尧照例喝了酒,但他那夜喝得不多,因为睡前,豌
豆花还听到他在折辱玉兰的声音。
大水涌进室内,是豌豆花第一个发现的,因为她还没睡着,她正幻想着自己是某个
童话故事中的女主角,那些时候,她最大的快乐,就是读书和幻想。大约晚上十点钟左
右,她首先觉得床架子在晃动,她摸摸身边的妹妹,睡得正香,也没做恶梦,怎么床在
动呢?难道是地震了?她摸黑下床,自己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却一脚踩进了齐腰的大水
里。这一下,她大惊失色,立刻本能的呼叫起来:“光美!光宗!淹水了!淹水了!妈
妈!妈妈!淹水了!淹水了!淹水了!……”
慌乱中,她盘水奔向母亲的房间,摸着电灯开关,灯不亮了。而水势汹汹涌涌,一
下子已淹到她的胸口,她开始尖叫:“妈妈!妈妈!”
黑暗中,她听到"噗通"一声水响,有人跳进水中了,接着,是玉兰的哀号:“光宗!
光宗在刘家!我要找光宗去!光宗……光宗……”
“妈妈!"她叫着,伸手盲目的去抓,只抓到玉兰的一个衣角,玉兰的身影,就迅速
的从她身边掠过,手里还紧抱着秋虹,一阵"哗啦啦"的水声,玉兰已盘着水,直冲到外
面去了。
豌豆花站立不住了,整个人开始漂浮起来,同时,她听到屋子在裂开,四面八方,
好象有各种各样恐怖而古怪的声音:碎裂声、水声、人声、东西掉进水中的”噗通"声……
而在这所有的声音中,还有鲁森尧尖着嗓子的大吼大叫声:“玉兰!不许出去!玉
兰,把秋虹给我抱回来!玉兰!他妈的!玉兰,你在哪里……”
四周是一片漆黑,头顶上,有木板垮下来,接着,整个屋子全塌了。豌豆花惊恐得
已失去了意识,她的身子被水抬高又被水冲下去,接着,水流就卷住她,往黑暗的不知
名的方向冲去,她的脚已碰不到地了。她想叫,才张嘴,水就冲进了她的嘴中,她开始
伸手乱抓,这一抓,居然抓到了另一只男人的手,她也不知道这只手是谁的,只感到自
己的身子被举起来,放在一块浮动的床板上,她死命的攀着床板,脑子里钻进来的第一
个思想就是光美,光美还睡在床上!她放开喉咙,尖叫起来:“光美!光美!光美!你
在哪里?”
她这一喊,她身边那男人也蓦然被喊醒了。他在惊慌中仍然破口大骂:“原来我救
了你这小婊子!豌豆花!你妈呢?"接着,他凄厉的喊了起来:“玉兰!玉兰!你给我把
小秋虹抱回来!秋虹!秋虹!玉兰!你伤到了秋虹,我就宰了你!玉兰……玉兰!我的
秋虹呢?我的秋虹呢?”
豌豆花死力攀着木板,这块载着她和鲁森尧的木板。感觉到木板正被洪流汹涌着冲
远,冲远。她已经无力去思想,只听到鲁森尧在她耳畔狂呼狂号。这声调的凄厉,和那
汹涌的水势,房屋倒塌的声音,风的呼啸,全汇合成某种无以名状的恐怖。同时,还有
许多凄厉的喊声,在各处飘浮着。无数的树叶枯枝从她身上拉扯过去。这是世界的末日
了。整个世界都完了。什么都完了。她摇摇晃晃的爬在木板上,水不住从她身上淹过来,
又退下去,每次,都几乎要把她扯离那块木板。她不敢动。世界没有了,这世界只有水,
水和恐怖,水和鲁森尧。
鲁森尧仍然在喊叫着,只是,一声比一声沙哑,一声比一声绝望:“秋虹!我的秋
虹!玉兰!你滚到哪里去了?秋虹……我的秋虹……”
豌豆花挣扎着想让自己清醒,她勉强睁大眼睛,只看到黑茫茫一片大水,上面黑幢
幢的漂浮着一些看不清的东西,大雨直接淋在头顶上,没有屋顶,没有村落,整个乌日
乡都看不见了。木板在漂,要漂到大海里去。豌豆花努力想集中自己那越来越涣散的思
想:大海里什么都有,光宗、光美、秋虹、玉兰……是不是都已流入大海?她的心开始
绞痛起来,绞痛又绞痛。而她身边,鲁森尧的狂喊已转变为哭泣:“玉兰……玉兰……
秋虹……秋虹……”
不知什么时候起,泪水已爬满了豌豆花一脸。热的泪和着冷的雨,点点滴滴,与那
漫天漫地的大洪水涌成一块儿。恍惚中,有个黑忽忽的东西漂到她的身边,像个孩子,
可能是光美!她大喜,本能的伸手就去抓,抓到了一手潮湿而冰冷的毛爪,她大惊,才
知道不是光美,而是只狗尸。她号哭着慌忙松手,自己差点摔进洪水中,一连灌进好几
口污水,她咳着,呛着,又本能的重新抓紧木板。经过这一番经历,她整个心灵,都因
恐惧而变得几乎麻痹了。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木板碰到了一棵高大的树枝,绊住了。树上,有个女人在
哭天哭地:“阿龙哪!阿龙!是阿龙吗?是阿龙吗?”
立刻,树上老的、年轻的,好几个祈求而兴奋的声音在问:“是谁?阿龙吗?阿升
吗?是谁?是谁?”
“是我。"鲁森尧的声音像破碎的笛子:“鲁森尧,还有豌豆花!”
“噢!噢!噢!"女人又哭了起来。"阿龙哪!阿龙哪!阿龙……阿龙……噢!噢!
噢……”
“嗬,嗬嗬!嗬嗬!阿升,富美,嗬嗬……"另一个年轻男人也在干号着。树上的人
似乎还不少。
“免哭啦!阿莲!阿明!"一个老人的声音,嗓子哑哑的。
“我们家没做歹事,妈祖娘娘会保佑我们!阿龙会被救的,阿升他们也会好好的!
免哭啦!我们先把豌豆花弄到树上来吧!豌豆花!豌豆花!”
豌豆花依稀明白,这树上是万家阿伯和他家媳妇阿莲、儿子阿明,万家三代同堂,
人口众多,看样子也是妻离子散了。
她想回答万家阿伯的呼唤,可是,自己喉咙中竟发不出一点声音,过度的惊慌、悲
切、绝望,和那种无边无际的恐怖把她抓得牢牢的。而且,她开始觉得四肢都被水浸泡
得发胀了。
有人伸手来抓木板,木板好一阵摇晃,鲁森尧慌忙说:“不用了!我抓住树枝,稳
住木板就行了!树上人太多,也承不住的!唉唉……唉唉!秋虹和玉兰都不见了!"他又
悲叹起来:“唉唉唉!唉唉!”
“噢!噢!噢!"他的悲叹又引起阿莲的啼哭。
“嗬嗬!嗬嗬!嗬嗬嗬……”
哭声、悲叹声、水声、风声、雨声、树枝晃动声……全混为一片。豌豆花的神思开
始模糊起来。昏昏沉沉中,万家阿伯的话却荡在耳边:“我们家没做歹事,妈祖娘娘会
保佑我们!”
是啊!玉兰妈妈没做歹事,光宗、光美、秋虹都那么小,那么好,那么可爱的!好
心有好报,妈祖娘娘会保佑他们的!
可是,妈祖娘娘啊,你在哪里呢?为什么风不止?雨不止?涛涛大水,要冲散大家
呢?妈祖娘娘啊,你在哪里呢?迷糊中,她彷佛回到几年前,大家在山上大拜拜,拜"好
兄弟",可是,爸爸却跟着"好兄弟"去了。
想着爸爸,她脑中似乎就只有爸爸了。
她几乎做起梦来,梦里居然有爸爸的脸。
杨腾站在矿坑的入口处,对着她笑,帽子戴歪了,她招手要爸爸蹲下来,她细心的
给杨腾扶正帽子,扶好电瓶灯,还有那根通到腰上的电线……爸爸一把拥住了她,把她
抱得好紧好紧啊!然后,爸爸对她那么亲切的、宠爱的笑着,低语着:“豌豆花,我告
诉你一个秘密,你是全世界最美丽最可爱的女孩!”
哦!爸爸!她心中呼号着,你在哪里呢?天堂上吗?你身边还有空位吗?哦!爸爸!
救我吧!救我进入你的天堂吧……她昏迷了过去。
“豌豆花!豌豆花!”
有人在扑打她的面颊,有人对着她的耳朵呼唤,还有人把一瓶酒凑在她唇边,灌了
她一口酒,她骤然醒过来了。睁开眼睛,是亮亮的天空,闪花了她的视线,怎么,天已
经亮了?她转动眼珠,觉得身子仍然在漂动,她四面看去,才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皮筏里,
皮筏上已经有好多人,万家五口、鲁森尧、王家两姐妹,和其它几个老的少的。两位阿
兵哥正划着皮筏,嘴里还在不停的大叫着:“什么地方还有人?我们来救你们了!”
豌豆花向上看,灌她酒和呼唤她的是万家的阿明婶,她看着阿明婶,思想回来了,
意识回来了。被救了!原来他们被救了!可是,可是……她骤然拉住阿明婶的衣襟,急
促而迫切的问:“妈妈呢?光宗光美和小秋虹呢?他们也被救了,是不是?他们也被阿
兵哥救了,是不是?"她的声音微弱而沙哑。
“大概吧!"阿明婶眼里闪着泪光。"阿兵哥说已经救了好多人,都送到山边的高地
上去了。我们去找他们,我家还有五个人没找到呢!大概也被救到那边去了。”
“哦!"豌豆花吐出一口气来,筋疲力竭的倒回阿明婶的臂弯里。是的,妈妈和弟弟
妹妹们一定被救走了,一定被救走了。忽然间,她觉得好困好困,只是想睡觉。阿明婶
摇着她:“不要睡着,豌豆花,醒过来!这样浑身湿淋淋的不能睡。”她努力的挣扎着
不要睡觉。船头的阿兵哥回头对她鼓励的笑笑:“别睡啊,小姑娘,等会儿就见到你妈
妈和弟弟妹妹了!”
她感激的想坐起身子来,却又无力的歪倒在阿明婶肩头上了,她勉强的睁大眼睛,
放眼四顾,一片混沌的、污浊的洪流,夹带着大量的泥沙,漂浮着无数牲畜的尸体和断
树残枝,还有许多铝锅木盆和家庭用具,正涛涛滚滚的奔腾消退着。雨,已经停了。一
切景象却怪异得令人胆战心惊。
三小时后,他们被送到安全地带,在那儿,被救起的另外两百多人中,并没有玉兰、
光宗、光美和秋虹的影子。阿兵哥好心的拍抚着鲁森尧的肩:“别急,我们整个驻军都
出动了,警察局也出动了,到处都在救人,说不定他们被救到别的地方去了。这次大水,
乌日乡还不是最严重的,国姓里和湖口里那一带,才真正惨呢!听说有人漂到几十哩以
外才被救起来。所以,不要急,等水退了,到处救的人集中了,大概就可以找到失散的
家人了!”
豌豆花总算站在平地上了,但她的头始终晕晕的,好象还漂在水上一样,根本站不
稳,她就蜷缩在一个墙角上,靠着墙坐在那儿。阿兵哥们拿了食物来给她吃,由于找不
到玉兰和弟妹,她胃口全无,只勉强的吃了半个面包。鲁森尧坐在一张板凳上,半秃的
头发湿答答的垂在耳际,他双手放在膝上,看来一点都不凶狠了,他嘴里不住的叽哩咕
噜着:“玉兰,你给我好好的带着秋虹回来,我四十郎当岁了,可只有你们母女这一对
亲人啊!”
三天后,水退了。
乌日劫后余生的居民们从各地返回家园。在断壁残垣中,他们开始挖掘,清理。由
于海水倒灌,流沙掩埋着整个区域,在流沙下,他们不断挖出亲人的尸体来。几乎没有
几个家庭是完全逃离了劫难的,一夜间家破人亡,到处都是哭儿唤女声。有的人根本不
知被冲往何处,积水三?中,黄泥掩盖下,无处招亡魂,无处觅亲人,遍地苍凉,庐舍
荡然。人间惨剧,至此为极。
鲁森尧在五天后,才到十哩外的泥泞中,认了玉兰和秋虹的尸。玉兰已经面目全非,
只能从衣服上辨认,至于手里抱的婴儿,更是不忍卒睹。至于光宗光美,始终没有寻获,
被列入失踪人口中。鲁森尧认完尸回到乌日,家早就没有了,五金店也没有了。豌豆花
正寄住在高地上的军营里,还有好多灾民都住在那儿,等待着政府的救济,等待着亲人
的音讯。鲁森尧望着豌豆花,他的脸色铁青,双眼发直,眼睛里布满了红丝。当豌豆花
怯怯的走到他身边,怕怕的、低低的、恐慌而满怀希望的问:“你找到妈妈和妹妹吗?”
鲁森尧这才骤然大恸,他发出一声野兽负伤般的狂嗥,然后双手攫住豌豆花的肩膀,
死命的摇撼着,摇得她的牙齿和牙齿都打着战。他声嘶力竭的大叫出来:“为什么死的
不是你?偏偏是你妈和秋虹?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偏偏是秋虹……”
“咚"的一声响,豌豆花晕倒在军营中的水泥地上。
这次的水灾,在台湾的历史上被称为"八七水灾"。灾区由北到南,由东到西,纵横
三百里。铁路中断,公路坍方,电讯中断,山城变为水乡,良田变为荒原。灾民有几万
人,有六十多个村落城市,都淹没在水中。
灾后,死亡人数始终没有很正确的统计出来,失踪人口大约是死亡人口的三、四倍,
也始终没有正确的统计出来。这些失踪人口,可能都被卷入大海,生还无望,不过,在
许多灾民的心目中,这些亲人可能仍然活着。
这次天灾,使许多活着的人无家可归,许多死去的人无魂可招。使许多的家庭破碎,
许多的田原荒芜。更使无数幸福的人变为不幸,而原本不幸的人,变为更加不幸。
 
不论人类的遭遇是幸与不幸,不论哀愁与欢乐,不论痛苦与折磨,不论生活的担子
如何沉重,不论命运之手如何播弄……时间的轮子,却永不停止转动。转走了日与夜。
转走了春夏秋冬。
几年后,八七水灾在人们的记忆里,也成了过去。当初在这场浩劫中生还的人,有
的在荒芜的土地上,又建立起新的家园。有的远走他乡,不再回这伤心之地。不管怎样,
大肚溪的悲剧,已成为"历史"。
豌豆花呢?
水灾之后,豌豆花有好长一段时间,都不太能相信,弟弟妹妹和玉兰是真的都不在
了。命运对她是多么苛刻呀!生而失母,继而失父,跟着玉兰回乡,最后,失去了弟弟
妹妹和待她一如生母的玉兰。忽然间,她就发现,她生命中只有鲁森尧了。这个只要咳
声嗽,都会让她心惊胆跳的男人……居然是她生命里"唯一"的"亲人"了。
不知道为什么,鲁森尧没有把豌豆花送到孤儿院去,这孩子和他之间连一点点血缘
关系都没有。或者,因为鲁森尧的寂寞,或者,他需要一个女孩帮他做家事,或者,他
需要有人听他发泄他的愤怒,或者,他需要醉酒后有个发酒疯的对象。总之,他留下了
豌豆花。而且,在水灾之后,他把豌豆花带到了台北。
他是到台北来寻找一个乡亲的,来台北之后,才知道几年之间,台北早已街道都变
了,到处车水马龙,人烟稠密。找不到乡亲,他拿着水灾后政府发的救济金,在克难街
租了栋只有两间房间的小木屋,那堆小木屋属于违章建筑,在若干年后被拆除了,当时,
它是密密麻麻拥挤杂乱的堆在一块儿,像孩子们搭坏了的积木。
他摆了个摊子,卖爱国奖券和香烟。事实上,这个摊子几乎是豌豆花在管,因为摊
子摆在闹区,晚上是生意最好的时候,而晚上,鲁森尧总是醉醺醺的。
刚来台北那两年,鲁森尧终日酗酒买醉,想起小秋虹,就狂歌当哭。他过份沉溺在
自我的悲痛里,对豌豆花也不十分注意。这样倒好,豌豆花跟着邻居的小朋友们,一起
上了国民小学,她插班三年级,居然名列前茅。豌豆花似乎早有预感,自己念书的生涯
可能随时中断,因而,她比任何孩子都珍惜这份义务教育。她比以前更拚命的吞咽着文
字,更疯狂的吸收着知识。每天下课后,她奔到奖券摊去,努力帮鲁森尧做生意,只要
能赚钱回家,自己才能继续念书。她生怕随时随地,鲁森尧会下令她不许上学、不许读
书。才九岁左右的她,对于自己的"权利",以及法律上的"地位",完全不了解。从小颠
沛流离,她只知道命运把她交给谁,她就属于谁。
由于豌豆花每晚做的生意,是鲁森尧白天的好几倍,鲁森尧干脆白天也不工作了,
而让豌豆花去挑这个担子。但是,他嘴里却从没有停止吼叫过:“我鲁森尧为什么这么
倒霉,要养活你这个小杂种!是我命里欠了你吗?该了你吗?你这个来历不明的小王八
蛋!总有一天我把你赶出去!让你去露宿街头!豌豆花!……"他捏着她的下巴,使劲捏
紧:“我告诉你,你是命里遇着贵人了!有我这种宽宏大量的人来养活你!”
豌豆花从不敢辩解什么。只要能念书,她就能从书本里找得快乐。虽然,挨打受伤
依然是家常便饭。但她已懂得尽量掩藏伤口,不让老师们发现。偶尔被发现了,她也总
是急急的解释:“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伤了……”
“是我被火烫到了……”
“是我做手工砸到了手指……”
豌豆花真容易有意外。老师们尽管奇怪,却也没时间深入调查。尤其,那国民小学
的学生太多,有上千人,而绝大部分都来自违章建筑木屋区里的苦孩子。家庭环境只要
不好,每个孩子都常常有问题,带伤上课的,豌豆花并不是唯一的。
父母心情不好,往往都把气出在孩子身上。家境越不好的家庭,孩子就生得越多,
有时,兄弟姐妹间,也会打得头破血流来上课。
对豌豆花而言,功课上的困难并不多。每学期最让她痛苦的,是填"家庭调查表"。
刚进台北这家小学,她告诉老师,继父不识字,不会填表。老师问了一些她的家庭状况,
她一脸惶惶然,大眼睛里盛满了超乎她年龄的无奈和迷惘,使那位老师都不忍心再深问
下去。于是,这个学名叫杨小亭的孩子,在家庭调查表上,是父丧母亡,弟妹失踪……
另外许多栏内,都是一片空白。
至于豌豆花的学杂费,由于她属于贫民,都被豁免了,又由于她在功课上表现的优
异,每学期都领到许多奖品,或者,这也是她在无限悲苦的童年里,竟能念到小学五年
级的一个原因吧!
小学五年级那年,豌豆花面临了她一生中另一个悲剧。这悲剧终于使豌豆花整个崩
溃了。
那年,豌豆花已经出落得唇红齿白,楚楚动人了。
自从过了十一岁,豌豆花的身材就往上窜,以惊人的速度长高。她依然纤瘦,可是,
在热带长大的女孩,发育都比较早。夏天,她那薄薄的衣衫下,逐渐有个曲线玲珑的身
段。
豌豆花从同学那儿,从老师那儿,都学习到"成长"的课程。
当胸部肿胀而隐隐发痛,她知道自己在变成少女。躲在小厨房中洗澡时,她也曾惊
愕的低头注视自己的身子,那娇嫩如水的肌肤,洁白如玉,尽管从小就常被体罚,那些
伤痕都不太明显。而明显的,是自己那对小小的、挺立的、柔软而又可爱的乳房,上面
缀着两颗粉红色的小花蕾。每次把洗澡水从颈项上淋下去,那小花蕾上就挂着两颗小小
的水珠,像早晨花瓣上的露珠儿,晶莹剔透。
第一次发现鲁森尧在偷看她洗澡时,豌豆花吓得用衣服毛巾把自己浑身都遮盖起来。
从此,她洗澡都是秘密进行的,都等到鲁森尧喝醉了,沉沉入梦以后,她才敢偷偷去洗
净自己。而那些日子,她来得爱干净,她讨厌底裤上偶尔出现的污渍,她并不知道这是
月信即将开始的迹象。
然后,鲁森尧看她的眼光不一样了。
每次,他喝醉以后,那眼底流露的贪婪和猥亵常让她惊悸。她小心翼翼的想躲开他
的视线。这种眼光对她来说并不陌生,以前,她也曾看到他用这种眼光看玉兰,然后就
是玉兰忍耐的呻吟声。她尽量让自己逗留在外面,可是,每夜卖完奖券,她却不能不回
家。暗沉沉的街道和小巷一样让她恐惧,她怕黑,怕夜,怕无星无月的晚上,怕暴风雨……
这都是那次水灾遗留下来的后遗症。只是,她从不把自己的恐惧告诉别人。
那夜,她卖完奖券,和往常一样回到家里。
小木屋一共只有两间,鲁森尧住前面一间,她睡后面一间,每晚回家,她必须经过
他的房间,这对她真是苦事。往往,她就在这段"经过"中,被扯住头发,狠揍一顿,或
挨上几个耳光,理由只是:“为什么你活着?秋虹倒死了?是不是你克死的?你这个天
生的魔鬼,碰着你的人都会倒霉!你克死了你母亲、你父亲、你弟弟妹妹还不够!你还
克死我的女儿!你这个天生的扫把星!”
这一套"魔鬼"、"扫把星"的理论,是鲁森尧从巷口拆字摊老王那儿学来的。老王对
他说的可不是豌豆花的命,而是他的命:“你的八字太硬,命中带煞,所以克妻克子,
最好不要再结婚!”
老王的拆字算命,也只有天知道。他连自己的命都算不出来,对鲁森尧的几句胡言,
也不过是略知鲁森尧的过去而诌出来的,反正"老鲁"(在克难街,大家都这样叫他)也
不会付他看相费,他也不必说什么讨人喜欢的江湖话。何况,老鲁又是个极不讨人喜欢
的人。
但是,自从鲁森尧听了什么"克妻克子"这一套,他就完全把这套理论"移罪“于豌豆
花身上。天天骂她克父克母克亲人,骂到后来,他自己相信了,左右邻居也都有些相信
了,甚至豌豆花都不能不相信了。背负着如此大的罪名,豌豆花怎能不经常挨揍呢!
那夜,豌豆花回家时已快十点钟了。邻居大部分都睡了。
她曾经一路祷告,希望鲁森尧也睡了,那么,她就可以悄悄回到自己卧室里。但是,
一走到家门口,她就知道希望落空,家中还亮着灯。同时,最让她心惊肉跳的,是听到
鲁森尧那破锣嗓子,正唱着"秦琼卖马"。这表示他已经半醉了,而且,表示他的心情"恶
劣"。他总以落魄的秦琼自居,每当唱这出戏时,就是他"遭时未遇,有志未伸"而被人"
欺凌压榨"的时刻,也是他满腔怒火要发泄的时刻。豌豆花走到门口,悄悄推开房门,踮
着脚尖,还企图不受注意的走进去。鲁森尧正用筷子,敲着桌上的杯子碟子当锣鼓,嘴
里唱到最精彩的一段:“店主东带过了黄骠马,不由得秦叔宝两泪如麻。提起了此马来
头大,兵部堂王大人相赠与咱。遭不幸困住在天堂下,欠下了店饭钱,没奈何只得来卖
它……摆一摆手儿你就牵去了吧!但不知此马落在谁家……”
豌豆花已走到墙角,把那包奖券香烟都悄悄的搁下了。她的心咚咚跳着,还好,他
唱得有劲,没注意到她。她正要掩进自己的房间,忽然,身后传来鲁森尧一句平剧道白:
“呔!你这小丫头要往哪里走!左右!给我绑过来!”
豌豆花站住了。然后,鲁森尧的一只手重重的落在她肩上。她只得转过身子来看着
他。他又是满身酒气,满眼邪气,满脸鬼里鬼气。她有些发毛,最近,她变得越来越怕
他了。上次,他曾经拿了把刮胡子刀,威胁要毁掉她"漂亮的脸蛋"。
另一次,他把隔壁张家小女孩的洋娃娃捡回家,当着她的面,嘿嘿嘿的笑着,把那
洋娃娃的脑袋,用长长的铁钉一根根钉进去。害得她好多晚上都做恶梦,梦到他用大铁
钉来钉她的脑袋。
“别想溜!豌豆花!"他喊着:“你存心要躲开我!是不是?抬起头来,看着我!他
妈的!"他在她下巴上一托,顺手拧住她的面颊。"你看着我!”
她被动的看着他,张着那对无辜的、清澈的大眼睛。
“妈的!"他给了她一耳光。"你干嘛用这种骄傲的样子看我?你这双贼眼,满眼睛
都是鬼!你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你以为你是高贵的大小姐吗?你心里在骂我!是不是?
是不是?是不是?”
她盯着他,咬着牙不说话。
“妈的!"他又给她一耳光。"你变哑巴了?你的舌头呢?”
他伸出手指去掏她的嘴。
她嫌恶的挣扎开去。这举动使他暴怒如狂了。他一把就扯住她的头发,把她直扯到
自己面前,她想挣开,脑袋被拉得直往后仰。这一拉一扯之间,她身上那件原本就已太
小了的衬衫接连绷开了两个扣子,她没穿内衣,她没有钱买内衣。
他的眼光直勾勾的盯在她胸前了。她飞快的用手抓紧胸前的衣襟,这动作使他更加
怒火中烧,他劈手就打掉她的手。
她开始觉得大事不妙,急得想哭了。惶急中,竟迸出一句话来:“别碰我!妈妈的
魂在看着呢!”
如果她不说这句话,或者,事情还不会那么糟。这句话一出口,鲁森尧是怒上加怒,
而且豁出去了。他的眼珠都红了,额头都红了,脸也红了,脖子也红了……他握住她的
衣领,"哗"的一声,就把整件衬衫从她身上拉掉了,他盯着她,磔磔怪笑着,嘴中咆哮
着:“?!你妈看着呢!让她看!让她看!看她能怎样?她那个鬼婆娘,抱着我女儿去
送死!她该下地狱!该上刀山下油锅被炸成碎块!你……你这下贱的小婊子,居然用你
妈来吓唬我!你以为我怕你妈吗?你以为我怕鬼吗?嗬。"他的大手顺着她的肩头,黏腻
腻的抚向她那初挺的、小巧的乳房,在那峰顶的小花蕾上死命一捏,她痛得眼泪水都滚
出来了。同时,恐惧、厌恶,以及那种深刻的屈辱感一直切入她灵魂深处去,使她匝身
惊颤而发抖了。张开嘴来,她大叫:“你不能碰我!你才会下地狱!你才会上刀山!放
开我!放开我!碰了我,你会被天打雷劈……”
他狠狠的甩了她一耳光,正巧打在她的左耳上,她耳朵中一阵嗡嗡狂鸣,眼前金星
直冒,头脑里的思想全乱了,额上,大粒大粒的汗珠滚了出来。她张着嘴,还想叫,但
他用一只手,死命的蒙住了她的嘴,她叫不出声了。挣扎着,她使出浑身的力量,想逃
出他那巨灵之掌。她那半裸的、纤细的、年轻得像嫩草般的、处女的身躯,因挣扎而扭
动,雪白的肌肤,在灯晕下泛着微红,娇嫩得几乎是半透明的。这使他的兽性更加发作,
欲火在他眼中燃烧,眼光喷着火般扫向她的全身上下。他挪开蒙住她的嘴的手,一把扯
掉她的裙子,她乘机就狠命对他手腕咬去,他抓起她来,把她摔在床上,然后,他扑过
来,先用她那件撕开的衬衫,绑住了她的嘴,用两只袖管,在她脑后打了个死结。
她喉中呜咽,徒劳的在床上挣扎,他再找了些绳子,绑起了她手,把她双手摊开,
分别绑在木板床的床柱上,她毫无反抗能力了,开始发疯般踢着腿。他站在床边,低头
像欣赏艺?品似的看着她挣扎、扭曲、踢动……然后,他走到桌边拿起酒瓶,仰头喝了
一大口,伸手把她身上仅余的那条底裤一把扯下……她悲鸣着,喉中只发出呜呜的声响,
她的两条腿,依然在狂踢狂踹,他的大手,一把盖在她两腿之间,她浑身一颤,大眼睛
里滚出了泪珠,一滴又一滴,疯狂的沿着眼角滚落。他把酒瓶中剩余的酒,倾倒在她胸
前、小腹上、两腿间、大腿上……由于她挣扎得那么厉害,她的双腿终于也被分开绑住
了。她成了一个"大"字,摊开在那张小床上,酒在她浑身上下流动。他笑着,笑得邪恶、
狰狞而猥亵。低下头来,他开始吮着她身上的酒,从上到下。
她全身的肌肤都起了疙瘩,汗毛全竖了起来。恐惧和悲愤的情绪把她整个攫住了。
她的眼睛大张着,看着天花板,似乎想看穿天花板,一直看到穹苍深处去,在哪儿,有
她的生父、生母、玉兰……和老师提到过的上帝。她睁大眼睛,眼光直透过天花板,她
在找寻,她在看,她在呼号……上帝,你在那儿?
同时,他的嘴,他的手,在她脸上身上腿上到处游走。她全身绷紧得像一把拉满了
的弓。而她不能喊,不能动,不能说,她只能看……但,她不要看,她不敢看,她的目
光始终定定的穿越着天花板,好象整个宇宙中的神灵,都列队在那穹苍中,注视着这小
小屋顶下发生的故事。
他的身子终于压上了她的身子,一阵尖锐的痛楚直刺进她身体深处去。
从此,豌豆花没有再回到学校去上课。
 
豌豆花没再去上学,并不是鲁森尧的问题,而是豌豆花自己不去了。她所接受的教
育,吸收的知识,已足够让她了解"羞耻"这两个字。自小命运多乖,她早就学会逆来顺
受。
但是,这一次,她那生而具有的尊严,和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某种自傲,某种冰清玉
洁的自爱,一个晚上就被摧毁殆尽。
她还没有成熟到可以很理性的分析自己,也没成熟到去找条路逃离自己的噩运。她
常在报纸上看到"小养女离家出走"之类的新闻,她却不知道自己如果出走,茫茫人海能
走到何处去?不,她从未想过出走,她早就习惯于去接受命运。
而且,她越来越相信,自己是生来的"克星",克父克母克弟妹亲人,如今,该轮到
克自己了。
自从被玷污后,豌豆花有好几天不能下床。
鲁森尧在酒醒后,发现自己做的好事,也曾有过一?那间的"天良发现"。他出去给
豌豆花买了件花衣裳(用豌豆花卖奖券赚的钱),又买了些面包蛋糕等的食物给她吃。
但,她把食物放在一边,也无视于那件新衣,只是恹恹的躺着。她厌恶自己,轻蔑自己,
恨自己,觉得自己筢脏而污秽……她什么都不想,只是奇怪父母为什么不把她接了去,
难道她在人间受的劫难还没有满?还是她不配进天堂?是的,在经过这件事后,她是不
配进天堂了!她深信自己如果死了,是会下地狱的。一个不满十二岁的女孩,竟满脑子
死亡,竟不知"生"的乐趣,那就是当时的豌豆花了。
躺了几天后,鲁森尧的火气又发作了,原形又毕露了。他把豌豆花从床上拎起来,
把面包摔在她怀里,大吼大叫的说:“你躺在那儿装什么蒜?你存心想赖在床上不工作
是不是?你再不给我起床,我拿刀子划了你的脸!"说着,他真的去找刀子。
豌豆花知道他说做就做的,她爬下了床,胡乱咀嚼着那干干的面包,然后,去厨房
把自己彻彻底底的清洗过。鲁森尧依旧在外屋里咆哮:“别以为你是什么了不起的大小
姐!你妈偷了汉子生下你来!你打娘胎里就带着罪恶!你诱惑我!你这个小妖精!你生
下来就是个小妖精!"他越骂越有劲,这些话一出口,他才觉得这些话明明就是"天理"。
他,四十来岁的人了,怎么会对个小女孩下手?只因为她是个小妖精,小妖精施起法?
来,连唐三藏都要闭目念佛。这一想,他的"犯罪感”完全消失无踪,而豌豆花又"罪加
一等"。
“你少装出委屈样子来,你这个小婊子,你心里大概还高兴得很呢!我告诉你!这
件事你给我闭起嘴来少说话!如果说出去,我就告诉你老师,是你脱光了诱惑我!是你!
是你!是你……”
豌豆花逃出了那间小屋,开始去卖奖券。学校,她是根本不敢回学校了。
鲁森尧第二个月就带着豌豆花搬了家,他心中多少有些忌讳,左右邻居对他们已经
知道得太清楚了。接连三个月,他连换了三个地方,最后,搬到松山区的一堆木造房子
里,这儿的房租更便宜,他干脆把奖券和香烟摊放在房门口卖,有豌豆花守着摊子,生
意居然不错。
豌豆花已经跌进了地狱的最底层。
以前卖奖券,还可以逃开鲁森尧,现在,奖券摊就放在家门口,她连逃都无处可逃。
好在,鲁森尧嗜酒成性,居然和巷口一个糟老头交了朋友,那糟老头姓曹,因为实在穿
得拖泥带水,整天没有清醒的时候,大家就叫他糟老头。糟老头跟儿子媳妇一起住,已
经七十几岁了,儿媳妇不许他在家里酗酒,他就在巷子里的小饭店里酗酒。鲁森尧也常
去小饭店,两人就经常在饭店里喝到"不醉无归"。鲁森尧醉了还知道回家,糟老头每次
都得被他儿子来扛回去。那糟老头也爱唱平剧,偶尔来豌豆花家喝酒,常和鲁森尧一人
一句的胡乱对唱着,唱的无非是些"英雄落难"的玩意儿,然后糟老头就骂儿子儿媳妇不
孝,鲁森尧就骂豌豆花克父克母克亲人。
在这几个月里,豌豆花和鲁森尧间的"敌对",已越来越尖锐。任何坏事情,如果顺
利的有了第一次,就很难逃过第二次。鲁森尧自从强暴了豌豆花以后,食髓知味,没多
久,就又如法炮制,把她五花大绑的来了第二次。然后,他懒得绑她了,只要兽性一发
作,就给她几耳光,命令她顺从。豌豆花是死也不"从"的。于是,挨打又成了家常便饭,
每次,豌豆花都被打得无力还手后,再让他达到目的。真的,她认为自己已经跌进地狱
的底层了。
她变得非常沉默了。常常整天都不开口,也不笑,她原是朵含苞待放的花,如今,
却以惊人的速度在憔悴下去。她瘦了,脸颊整个削了进去,下巴尖尖的,大眼睛深幽幽
的,带着早熟的忧郁。常常坐在奖券摊前,痴痴的看着街道,看着过往的车辆行人,看
着会笑会闹的孩子,怀疑着自己是人是鬼是扫把星还是妖精?
秋天的时候,有一只迷了路、饿坏了的小狗爬到豌豆花脚下瘫住了。豌豆花注视着
它,那小狗睁着对乌溜滚圆的眼睛,对豌豆花哀哀无告的、祈求的凝视着。这又唤醒了
豌豆花血液里那种温柔的母性,她立刻去弄了碗剩菜剩饭来,那狗儿狼吞虎咽的吃了个
干干净净。从此,这只小狗就不肯走了。豌豆花那么寂寞,那么孤独,她悄悄的收养了
小狗,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小流浪"。
“小流浪"是只长毛小种狗和土狗的混血种,有长而微卷的毛,洗干净之后,居然是
纯白和金黄杂色的。两个耳朵是金黄色,背脊上有一块金黄,其余都是白色。颜色分配
得很平均,因此,是相当"漂亮"的。
豌豆花忽然从没有爱的世界里苏醒了,她又懂得爱了,她又会笑了,她又会说了。
都是对小流浪笑,对小流浪说。她拿着自己的梳子,细心的梳着小流浪的长毛,还用毛
线把那遮着它眼睛的毛扎起来,喊它:“小心肝,小宝贝,小流浪,小东西,小美丽,
小骄傲,小可爱,小漂亮,小乖乖……”
一切她想得出来的美好名称,她都用在小流浪身上。她也会对着小流浪说悄悄话了:
“小流浪,如果有个仙女,给我们三个愿望,我们要什么?”
她摸摸小流浪那潮湿的黑鼻头,警告的说:“当然,你绝对不可以要香肠,那太傻
了!"她侧着头想了想。"我会要爸爸和玉兰妈妈复活,"她对自己的生母,实在连概念都
没有,她只记得玉兰。"我会要恢复山上的生活,当然有光宗光美。“对她而言,山上的
童年就是天堂了。"我还要……哎呀,"她紧张起来,三个愿望已经说掉两个了。"和我的
小流浪永不分离,快快乐乐的生活在一起!"说完了三个愿望,她笑了。小流浪感染了她
的喜悦,汪汪叫着,扑在她肩头,用舌头舔她的面颊和下巴。她多开心呀!把小流浪的
脖子紧紧抱着,把面颊埋在它脖子上的长毛里。她静了片刻,又不禁悲从中来。"小流浪,
"她低语:“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你,只有你。”
鲁森尧冷眼旁观着豌豆花和小流浪间的友谊,他不表示什么。可是,小流浪只要不
小心挨近了他,他准会一脚对它踢过去,踢得小流浪"嗷嗷嗷"的哀鸣不止,每当这时候,
豌豆花就觉得比踢自己一脚还心痛。于是,鲁森尧借机对豌豆花说:“你一切听我的话
就没事,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如果你不听话,我就把小流浪杀了下酒吃!香肉大
补,我看小流浪越来越胖,吃起来一定美味无比!”
这把豌豆花吓坏了。她知道鲁森尧确实吃狗肉,每年冬天,他都会不知从哪儿弄回
几条野狗,煮了配酒吃。这个"威胁",比肉体上任何惩罚都有用,豌豆花再也不敢反抗
鲁森尧了。不论什么凌辱,她都承受着。即使如此,鲁森尧那馋涎欲滴的眼光,仍然常
常溜到小流浪身上去。于是,豌豆花从不敢让小流浪离开她的视线,私下里,她对着小
流浪的耳朵,警告了千遍万遍:“小流浪,你记着记着,千万要躲开他啊!”
小流浪也是只机灵的狗,它早就发现鲁森尧的脚边绝非安乐地。事实上,它一直躲
着鲁森尧。但,它只是一只狗,一只忠心的、热爱着主人的狗,它对豌豆花,已变得寸
步不离,同时,懂得分担豌豆花的喜怒哀乐了。它并不知道,这种"忠实“会给它带来灾
难。
事情发生的那一夜,时间并不太晚,大约只有九点多钟。
鲁森尧又喝得半醉,和糟老头在小饭馆分手,他回到家里。
豌豆花已经睡了,最近,她一直昏昏欲睡。鲁森尧推开她的房门,发现她蜷缩在床
上,白皙的面颊靠在枕上,乌黑的头发半掩着脸儿,身子拥紧了棉被……那是冬天了,
天气相当冷。鲁森尧走过去,斜睨着她的睡态。在床前,小流浪的毛开始竖起来,喉咙
里呜呜作声。
豌豆花立刻醒了,睁开眼睛,一眼看到鲁森尧那向她逼近的脸孔,她就知道又要发
生什么事了。但,那天她很不舒服,白天在门口卖奖券,吹了太多冷风,她已经感冒了。
鲁森尧那带着酒味的脸孔向她一逼近,她简直压抑不住自己的嫌恶,本能的,她一翻身
就躲了开去。这使他大怒如狂了。他伸手把她拉了过来,怒吼着说:“你要死!躲什么
躲?"说着,就用手背甩了她一耳光!
“脱掉衣服!快!”
“不!"她不知怎的反抗起来。"不要!不要!我生病了……”
“你生病了?你还要死了呢!……"鲁森尧开始去扯她的衣服,因为是冬天,被又很
薄,她穿了件棉袄睡,一时间,他竟扯不下来,这使他更加怒火中烧:“你脱呀!脱呀!
"他叫着:“小婊子!你快脱……”
“不!"豌豆花赤脚跳下了床,想往门外跑。
“站住!"鲁森尧伸手就扯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腕往背后用力扭转,疼痛使豌豆花
忍不住叫了起来。这一叫,使那早已浑身备战的小流浪完全惊动了。它飞快的跃起身来,
狂吠一声,张开嘴,死命咬住鲁森尧脚踝上。鲁森尧大痛又大惊,松开了豌豆花,豌豆
花逃向卧房门口,嘴里尖叫着:“小流浪!快跑!小流浪,快跑!”
小流浪不跑,它咬住它的敌人,就是不松口,它完全忘记,它只是只体型很小的混
种狗,并没有"真材实料",更没有打斗经验。鲁森尧被豌豆花一叫,酒也醒了大半。这
下子,他的怒火把他整个人都燃烧了起来,他弯下身子,用双手叉住了小流浪的脖子,
轻易的就把那只小狗拎了起来。豌豆花心惊肉跳,开始尖声求饶:“放了它,我依你!
我什么都依你!”
太迟了。鲁森尧已把小流浪用力砸向水泥墙上,小流浪的脑袋"咚"的一声,正正的
撞在墙上面,身子就直直的落了下来。鲁森尧不放过它,追过去,他用穿着大木屐的脚
对着小流浪的脑袋,一脚,又一脚,一脚,又一脚的跺下去。豌豆花扑过来,开始尖叫:
“你杀了它了!你杀了它了!你杀了它了……”
地上,小流浪的嘴张着,血流了一地,眼睛凸着,已断了气。豌豆花俯身看了看,
知道什么都晚了,知道小流浪死了。这一下,积压在她内心中所有的悲愤全在一?那间
爆发,她忘了对他的恐惧,忘了一向的逆来顺受,忘了自己斗不过他,忘了一切的一切。
她疯狂般的扑向他,伸手对他的脸孔狠狠一抓,哭着尖叫:“你是凶手!你杀了它!你
是凶手!你杀了它!你这个魔鬼!魔鬼!魔鬼……”
她一面尖叫,一面展开了她这一生都未曾有过的反抗,她又抓又咬又踢又踹,完全
丧失了理智。鲁森尧试着去制伏她,嘴里喊着:“你疯了!你疯了!你疯了!”
豌豆花是真的疯了。她不顾一切的咬住鲁森尧的手指,鲁森尧又惊又怒,故技重施,
他抓住了她的头发,把她拖向床边,可是,豌豆花似乎预备拚命了,她的手伸向他的脸,
直对他的眼睛挖去。鲁森尧差点被她伤到,他一偏身子躲过,脸上已热辣辣的一阵刺痛。
他相信脸上留下指痕了,这使他惊觉到,面前不再是个"孩子“,而是个危险的、发了疯
的小女人。他不想跟她缠斗了,摔开她,他奔出了她的卧房,谁知道,豌豆花却继续喊
着:“魔鬼!魔鬼!魔鬼……”
一面继续对他冲过来。他奔进了厨房,厨房内,煤球的火还燃着。(那时一般穷人
家都用煤球,煤球上有孔,两个煤球接起来,炉火可终夜不熄灭。)他眼看豌豆花如疯
子般对他扑来,他竟随手抓了一卷起火用的报纸,伸进炉火里去点燃,嘴里威胁着:
“你再过来,我就烧死你!”
豌豆花根本没有理智了,多年来压抑在心头的耻辱、愤怒、悲痛、委屈、恐惧……
全因小流浪的被杀而爆发了。她恨透了面前这个人!恨死了面前这个人!恨不得杀了他!
恨不得咬死他!她根本听不到鲁森尧在吼些什么,根本看不到那燃烧着的报纸卷,她只
是不顾一切的扑上前去,嘴里不停的尖声大叫:“魔鬼!魔鬼!魔鬼……”
鲁森尧眼看她伸着手冲过来,眼光发直,里面燃着疯狂的、仇恨的怒火。他大惊,
立刻用烧着的报纸去烧她的头发,哪里也大叫着:“你存心要找死!你存心要找死!”
火焰卷住了豌豆花的头发,立即,那长发开始发出一串细小的噼里啪啦声,就往上
一路卷曲着绕过去。豌豆花闻到了那股强烈的头发烧焦味,同时,感到那热烘烘的火焰
在炙烤着她后颈的肌肤,烧灼的痛楚使她惊跳……她有些醒觉了,顿时,觉得肩上那件
棉袄也发起烫来,并延伸到袖管里去。而头顶上,头发更加迅速的在烧焦,在卷曲,在
灼热。她终于发出一声尖厉的惨叫,冲出了厨房,带着满身的浓烟和烧着的长发,奔向
那灯火依旧明亮的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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