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的人是可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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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易兵
我在夜里十二点半仍毫无睡意。这种状况已经持续了好几年，从大学校园到现在的在工
厂上班，每夜几乎都是在午夜以后听着胃里发出的饥饿的声音，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痛苦地入
睡，这与我第二天早晨又费了很大的力气痛苦地醒来去上班，形成了正常的合乎逻辑的对
应。
你知道，我常常健忘，不知是生活的单调还是孤独造成了我的记忆中常常存在一些类似
计算机硬盘文件碎片的东西，需要时不时整理一下。我相信有过深度酒醉的人会有和我一样
的体验。我常常感到我并不在我生活的真实的世界里。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所谓的精神上的孤
独，或者有个词儿叫做什么精神上的自我放逐。我不知道。我只听说张楚说因为孤独而可
耻。而我，常常感到我因为有时太真实而被周围的人们所耻笑。他们想把我拉回他们的世
界。
这个一九九九年元旦的夜里，我仍然毫无睡意，于是我坐到键盘前，整理我记忆硬盘的
碎片，把我一九九八年的事记下来，鉴于我的记忆缺省，我只记得这几个片段了，请你原谅
我的故事的不真实。或者说，真实。
一、出国
一九九八年是我工作的第四年。我讨厌工作。我这里的意思仅仅是说我讨厌我现在的工
作。当全国人民都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雷厉风行时，我却似乎置身物外，在一个国营工厂
的科室做一个可有可无的一般干部。
这让我不忿，让我咬牙切齿。
我不忿是因为我们周围的人一个个都在拚命做事，拚命赚钱，拚命出国，而却惊奇地发
现自己竟对此毫无兴趣。我就有一个同学平时老老实实的，不旷课不打麻将不打架不睡女孩
子，毕业后混了好几年，却又开始天天拚命学日语要去日本读公派留学，后来日本借口中国
进行核试验冻结了对华贷款，于是这位老兄由亲日变为亲美，改学英语，终于考取托福去了
美国。美国。大家都想出国，都想离开我们这个平淡乏味的国家，去美国加拿大英国澳大利
亚巴布亚新几内亚哪都行。
我咬牙切齿的原因是因为我盼着他们一个个碰得头破血流地回来，或者喝多了啤酒以后
告诉我他们活得真累真羡慕我无欲无求逍遥自在。我的这种阴暗心理完全是基于我本人懦弱
和优柔寡断的性格。我没有他们那种为了一个可能存在的机会而舍弃我现有的平静的生活方
式的果断和勇气。
于是在一九九八年我又平静乏味地工作了一年，即使我这么厌倦于我的工作。
二、宁波
我生活在一个东南海滨的城市，也许你听说过，古代称作明州，现在我们叫她宁波。我
总是在休息的日子到市区又破又脏的街上闲逛。在那里我可以看到这座城市以前的影子，而
不是现在千篇一律地在每一个大城市都耸立的又高又漂亮的让人炫目的大厦。在那些大厦里
常常有许多身着天蓝色制服的姑娘在销售几十万一块的手表，以及许多穿着新衣裳的男男女
女，他们什么都看什么都买，手里拿着大哥大或者捧着爆米花冰淇淋。我不喜欢那里，那里
让我感到我是在上海或是北京，而不是宁波。
十多年前第一次来这座城市的时候我还小，父母带着我在又脏又旧的街上走，坐公共汽
车，又走，又换坐另一路公共汽车。记忆中一切似乎都是黑白的影像，或着是隔了一层灰色
的雾。在41路汽车站上有个老瞎子拉着二胡唱曲子，等人来得多了，他就托着一个搪瓷盆
子到每个人面前要钱。零钱丢进盆子里发出清脆的声音。我怀疑他是否真是瞎子，直到后来
看到他翻向天空的青白的瞳孔吓了一跳。
我手里紧紧握着一块很香甜的马牌巧克力由大人领着在街上走，满街的人和鱼腥味，不
象现在，只有到了旧市区或在涨潮时站在新江桥上才能再有这种味道。我记得这座桥的名字
那时叫做反帝桥。
元旦后的一天，我一个人在街上乱找，想找到十年以前的一些迹象。我钻进一条叫孝闻
巷的小巷，走了半天才发现旁边还有一条孝闻街，街上有人正在生煤饼炉，呛人的烟气，在
云雾里走了一段，突然发现前面有很多人，停了一排排的自行车。我挤进人群。这么小的巷
子也有这么多人聚集，开什么会么？我踮起脚向里面看，旁边一个女人捅了我一下：“多少
点了？”
“什么多少点了？”我奇怪地看她。
她没有再理我，继续费力地踮脚张望，右手拎着一个菜篮子。
人群突然爆发出一阵轰然之声。我抬头看到前面墙上的一个大屏幕，一串串跳动的数
字，旁边一个数字孤零零地闪烁着“1000.38”。我明白了这是一个开在这么冷僻地方的证
券营业部。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大家都鼓掌，都在忙，都在炒作，买进卖出。
“现在抛可以了吧？”那女人不放心地问我。
“差不多了吧”我低头对她说。
数字不停地往上跳。1001.25了。我想告诉她再等一下，可却再也找不到她了。
看了一会儿，我忽然烦起来，觉得和我关系不大，不想再站在那里被人群挤来挤去，于
是我挤了出来，走到小巷里。仍然有人在生炉子。呛人的烟雾。
三、大连
有时，单位会派我到另一个城市办事。常常是开一些可有可无的会，领到一些重要或者
看似重要其实无关紧要的资料。我喜欢出差。一到外面就可以睡懒觉，上床前不洗脚也没有
什么人跳出来责备你要讲卫生。如果有我就一定会让他看看到底是被子脏还是我的脚脏。更
重要的是，我又可以到另一城市闲逛了。陌生的城市常常有些意想不到的东西。
一九九八年年初的时候我去大连开一个会。在和一些大腹便便衣冠楚楚的老前辈在金州
宾馆开了三天会后，我决定在这个寒冷而美丽的北方城市再逛两天。于是我走出暧气充足的
旅馆，裹紧大衣走到街上。街上的姑娘个子都很高，冬日臃肿的外套也掩盖不了她们窈窕的
身材。我感到高兴。我走过一个个巨大而嘈杂的地下肉类市场，那儿有胖胖的东北大婶在出
售大量粗大的肉肠和大连人百吃不厌的海蛎子。爱吃海蛎子也许是当初闯关东的山东人从青
岛烟台带来的习惯，以致于辽北人说大连人吃得连说话都带着海蛎子味。我在宁波也喜欢
吃，我们叫蛎黄。我在人民广场的有轨电车上看到一个显然是辽北口音的小伙子上车就对着
车下大骂，也许是刚受了骗，骂完了当事人，他开始大骂所有的大连人和辽南人都不是好东
西。满车没有人理他。于是他住了口。可当他下车时他的挑衅有了回答，我从车尾窗里看到
几个和他一起下车的小伙子把他摔倒在电车轨道上踢，而他则抱着头用身上厚实的大衣承受
着一下下重击。我认为这是他在骂的时候就会料到的结果。
在逛了斯大林大街，看了冰冻的老虎滩公园和星海公园，吃了李连贵熏肉大饼后，我对
冬日的大连有了初步的印象。我喜欢这里，但不想在这里生活。
于是我来到大连巨大的港口，在港口边上的一个小旅馆里住下了。我在港口边的商店里
看到有人在卖驴肉，于是我第一次知道驴可以吃，而且还“味比天上龙肉”。小时候看电
影，知道红军长征过草地时没粮食，吃过战马的肉。驴与马差不多，大约也是可以吃的了。
但我在走津浦路时曾在符离集火车站买过一只当地名产所谓烧鸡，吃了半天才发现肉已经发
黑，不知道是闷死的还是瘟死，顿时恶心，再也吃不下了。所以对人口流动大的车站、港口
叫卖的东西我一直有成见，也就不敢去吃驴，谁知道那驴是不是犯了癫痫才让主人杀了卖
的。
在船上的三十六个小时是孤独的，我坐二等舱，待遇显然比五等的散客高得多，他们甚
至不能通过楼梯上到我们这层甲板。我下去看过一次五等舱，很不舒服，让我产生不好的联
想。有点铁达尼号的感觉。我出门一向不亏待自己，所以在餐厅吃完炒海螺和啤酒后，又看
了一些录象消磨时光，船上放的一般都是几个X级的片子，就是人称“新闻联播”和“动物
世界”的东西。虽然我当时的确还没有结婚，可大学里那几年的生活也并不全是无懈可击，
也挥霍过了生命，放纵了过欲望，算是见过些世面的。但在看完录象以后，船也正好出了渤
海口，开始晃，我还是吐了。
四、女人
我在去年第一大事可能应当是：我在年中的时候和一个恋爱了五年的姑娘结婚了。她比
我小三岁，小巧玲珑的样子。看上去小鸟依人是个好内助。可是家里是我做饭。
她和我在同一个单位，不同科室，每天上班下班一同骑着车并排走。他们管这种现象叫
做幸福。可能正是因为每天都过于幸福了，或者说每天的幸福都过于雷同，我才开始患上记
忆缺省综合症的。
昨天半夜里我因酒醉口渴从梦里醒来，发现身边睡着个女人。再想一想才想起来我是已
经结婚了的，身边有一个女人很正常。又想一想才想起来，这个女人是我老婆。
在吃饭的时候我也常常发呆，一边咀嚼一边盯着一个地方看，直到她来敲我一下我才知
道这是在吃饭。而刚才她跟我说的一切，我都没有听见。
我常常处在这样的状态中，不知道是不是病态。
还有一种状态就是没有欲望的状态。我不是指当你的欲望得到满足后你的身体产生的那
种带有一点疲惫的舒适的感觉，也不专指性的欲望。我是说，我常常什么也不想要，常常感
到我的生活中并不缺少什么，我没有他人那种企图攫取一切的欲望，或者企图施予的欲望。
就象我们科里有个女同志，叫赵苗苗，她有一个三岁的儿子，似乎是她的生活的一切就
是围绕儿子，生活的意义就在于养活养好儿子。每天一上班就开始说儿子昨晚上搂着她的脖
子说妈妈我喜欢你，妈妈亲我一下好么之类的话。我不客气地对她说我想吐了，你儿子今年
五岁，你是想十年后他还这样说么？那时他都该学会手淫了，那才是正常的。于是我借给她
波伏娃的《第二性--女人》，想让她体会一下俄底浦斯情结。你现在是爱你儿子，你想给他
你能给他的一切东西。但是，你是为了你自己。无论你干什么都是为你自己。没意思。什么
都没有意思。
我还没有打算要孩子，一旦我有了这种想法，我就不再有欲望了。
我唯一的欲望是在下午四点时开始和同志们讨论晚上吃什么，什么菜怎么做，葱油鱼应
该怎么做，酸菜鱼应该怎么做，我由此而成为做菜的好手。
五、团支部活动
我在科里的工作是替科室领导起草一些报表和讲稿之类的东西，他们可以照着念。于
是，我学会了打字。打得很快。我是男的。所以这总让我感到有点怪。我还是我所在基层单
位的团支书。由于是领导身边的工作，所以青年女同志多一些，我所在的支部只有我一个男
的，其余都是女同志。所以她们叫我洪同志常青。
三月五日，中国人都要学雷锋。上级团组织交给我一任务，让我给一个离休老干部家擦
窗户。我组织女同志们去了。擦了。莺歌燕舞。老干部很是高兴。我让人搞了张买抹布和清
洁剂的发票，在下午到团总支去了一趟，报销了150元钱，晚上我就有钱请同志们在一个小
酒店吃饭，因为我不想她们白白捧我场。再说，我喜欢和年轻女子一起喝酒，我也有了和老
婆请假出来的理由。正如你想象的，整个晚上团员女青年们都在企图灌醉我，我很小心地应
付，嘿嘿笑着，其实我是老了，不如从前了。我说，我肝不好不敢多喝，女将们女将们，你
们现在是欢声笑语、花言巧语地劝我喝，等一会儿你们就要让我豪言壮语、胡言乱语，一直
到不言不语对不对？再打开手电筒让我顺着光柱往上爬。我懂。别来这套。一杯对一杯，谁
先上厕所谁输。来吧。但让我失望的是，最后有两位女团员醉了，而我却感到没有尽兴。
散了以后，我一个人意兴阑珊地慢慢逛回家。路过亮亮的酒吧时终于没有忍住。我走进
去，和亮亮打个招呼，我坐到吧台旁。黑暗的厅里没几个人，我问亮亮生意如何？亮亮耸耸
肩。我说你这里连个江西妹子也没有谁会来？他笑笑。他给我端来一扎啤酒。我捡起丢在一
边的吉他，调了调音，跟亮亮打个手势，他点点头，把音乐关了。
我端起酒杯喝了半杯，放下杯子，凭着记忆弹《致爱丽丝》的吉他版，在大学里学的，
多少年了，终于记不全曲子。我摇摇头，坐到麦克风前，弹了个前奏，是齐秦的《外面的世
界》。很多人会这首的，前奏很复杂，但是我一直没有忘记。我唱完了它。喝完了一大扎
酒。当我开始唱黑豹的《TAKECARE》时，已有些醉了。我变得很兴奋，把吉他还给亮亮，他
笑着对我摇头。我给他十块钱，握手告别。
你不要以为会有一个团员女青年或者清纯小姑娘一直跟着我，并且听着我弹完那些老曲
子。没有人在乎老歌，她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干。没有故事。我喝完酒就回家睡了。我老婆说
我那天睡得很死，打了一夜呼噜。
第二天领导批评了我，我是指单位的领导和家里的领导。我上班迟到了，因为酒醉。我
回家太晚，因为老婆等急了。
他们都很认真地，语重心长地，从爱护我生理及心理健康的角度出发来劝说我，温和地
批评我。让我感到自己很可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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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易兵
我在夜里十二点半仍毫无睡意。这种状况已经持续了好几年，从大学校园到现在的在工
厂上班，每夜几乎都是在午夜以后听着胃里发出的饥饿的声音，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痛苦地入
睡，这与我第二天早晨又费了很大的力气痛苦地醒来去上班，形成了正常的合乎逻辑的对
应。
你知道，我常常健忘，不知是生活的单调还是孤独造成了我的记忆中常常存在一些类似
计算机硬盘文件碎片的东西，需要时不时整理一下。我相信有过深度酒醉的人会有和我一样
的体验。我常常感到我并不在我生活的真实的世界里。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所谓的精神上的孤
独，或者有个词儿叫做什么精神上的自我放逐。我不知道。我只听说张楚说因为孤独而可
耻。而我，常常感到我因为有时太真实而被周围的人们所耻笑。他们想把我拉回他们的世
界。
这个一九九九年元旦的夜里，我仍然毫无睡意，于是我坐到键盘前，整理我记忆硬盘的
碎片，把我一九九八年的事记下来，鉴于我的记忆缺省，我只记得这几个片段了，请你原谅
我的故事的不真实。或者说，真实。
一、出国
一九九八年是我工作的第四年。我讨厌工作。我这里的意思仅仅是说我讨厌我现在的工
作。当全国人民都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雷厉风行时，我却似乎置身物外，在一个国营工厂
的科室做一个可有可无的一般干部。
这让我不忿，让我咬牙切齿。
我不忿是因为我们周围的人一个个都在拚命做事，拚命赚钱，拚命出国，而却惊奇地发
现自己竟对此毫无兴趣。我就有一个同学平时老老实实的，不旷课不打麻将不打架不睡女孩
子，毕业后混了好几年，却又开始天天拚命学日语要去日本读公派留学，后来日本借口中国
进行核试验冻结了对华贷款，于是这位老兄由亲日变为亲美，改学英语，终于考取托福去了
美国。美国。大家都想出国，都想离开我们这个平淡乏味的国家，去美国加拿大英国澳大利
亚巴布亚新几内亚哪都行。
我咬牙切齿的原因是因为我盼着他们一个个碰得头破血流地回来，或者喝多了啤酒以后
告诉我他们活得真累真羡慕我无欲无求逍遥自在。我的这种阴暗心理完全是基于我本人懦弱
和优柔寡断的性格。我没有他们那种为了一个可能存在的机会而舍弃我现有的平静的生活方
式的果断和勇气。
于是在一九九八年我又平静乏味地工作了一年，即使我这么厌倦于我的工作。
二、宁波
我生活在一个东南海滨的城市，也许你听说过，古代称作明州，现在我们叫她宁波。我
总是在休息的日子到市区又破又脏的街上闲逛。在那里我可以看到这座城市以前的影子，而
不是现在千篇一律地在每一个大城市都耸立的又高又漂亮的让人炫目的大厦。在那些大厦里
常常有许多身着天蓝色制服的姑娘在销售几十万一块的手表，以及许多穿着新衣裳的男男女
女，他们什么都看什么都买，手里拿着大哥大或者捧着爆米花冰淇淋。我不喜欢那里，那里
让我感到我是在上海或是北京，而不是宁波。
十多年前第一次来这座城市的时候我还小，父母带着我在又脏又旧的街上走，坐公共汽
车，又走，又换坐另一路公共汽车。记忆中一切似乎都是黑白的影像，或着是隔了一层灰色
的雾。在41路汽车站上有个老瞎子拉着二胡唱曲子，等人来得多了，他就托着一个搪瓷盆
子到每个人面前要钱。零钱丢进盆子里发出清脆的声音。我怀疑他是否真是瞎子，直到后来
看到他翻向天空的青白的瞳孔吓了一跳。
我手里紧紧握着一块很香甜的马牌巧克力由大人领着在街上走，满街的人和鱼腥味，不
象现在，只有到了旧市区或在涨潮时站在新江桥上才能再有这种味道。我记得这座桥的名字
那时叫做反帝桥。
元旦后的一天，我一个人在街上乱找，想找到十年以前的一些迹象。我钻进一条叫孝闻
巷的小巷，走了半天才发现旁边还有一条孝闻街，街上有人正在生煤饼炉，呛人的烟气，在
云雾里走了一段，突然发现前面有很多人，停了一排排的自行车。我挤进人群。这么小的巷
子也有这么多人聚集，开什么会么？我踮起脚向里面看，旁边一个女人捅了我一下：“多少
点了？”
“什么多少点了？”我奇怪地看她。
她没有再理我，继续费力地踮脚张望，右手拎着一个菜篮子。
人群突然爆发出一阵轰然之声。我抬头看到前面墙上的一个大屏幕，一串串跳动的数
字，旁边一个数字孤零零地闪烁着“1000.38”。我明白了这是一个开在这么冷僻地方的证
券营业部。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大家都鼓掌，都在忙，都在炒作，买进卖出。
“现在抛可以了吧？”那女人不放心地问我。
“差不多了吧”我低头对她说。
数字不停地往上跳。1001.25了。我想告诉她再等一下，可却再也找不到她了。
看了一会儿，我忽然烦起来，觉得和我关系不大，不想再站在那里被人群挤来挤去，于
是我挤了出来，走到小巷里。仍然有人在生炉子。呛人的烟雾。
三、大连
有时，单位会派我到另一个城市办事。常常是开一些可有可无的会，领到一些重要或者
看似重要其实无关紧要的资料。我喜欢出差。一到外面就可以睡懒觉，上床前不洗脚也没有
什么人跳出来责备你要讲卫生。如果有我就一定会让他看看到底是被子脏还是我的脚脏。更
重要的是，我又可以到另一城市闲逛了。陌生的城市常常有些意想不到的东西。
一九九八年年初的时候我去大连开一个会。在和一些大腹便便衣冠楚楚的老前辈在金州
宾馆开了三天会后，我决定在这个寒冷而美丽的北方城市再逛两天。于是我走出暧气充足的
旅馆，裹紧大衣走到街上。街上的姑娘个子都很高，冬日臃肿的外套也掩盖不了她们窈窕的
身材。我感到高兴。我走过一个个巨大而嘈杂的地下肉类市场，那儿有胖胖的东北大婶在出
售大量粗大的肉肠和大连人百吃不厌的海蛎子。爱吃海蛎子也许是当初闯关东的山东人从青
岛烟台带来的习惯，以致于辽北人说大连人吃得连说话都带着海蛎子味。我在宁波也喜欢
吃，我们叫蛎黄。我在人民广场的有轨电车上看到一个显然是辽北口音的小伙子上车就对着
车下大骂，也许是刚受了骗，骂完了当事人，他开始大骂所有的大连人和辽南人都不是好东
西。满车没有人理他。于是他住了口。可当他下车时他的挑衅有了回答，我从车尾窗里看到
几个和他一起下车的小伙子把他摔倒在电车轨道上踢，而他则抱着头用身上厚实的大衣承受
着一下下重击。我认为这是他在骂的时候就会料到的结果。
在逛了斯大林大街，看了冰冻的老虎滩公园和星海公园，吃了李连贵熏肉大饼后，我对
冬日的大连有了初步的印象。我喜欢这里，但不想在这里生活。
于是我来到大连巨大的港口，在港口边上的一个小旅馆里住下了。我在港口边的商店里
看到有人在卖驴肉，于是我第一次知道驴可以吃，而且还“味比天上龙肉”。小时候看电
影，知道红军长征过草地时没粮食，吃过战马的肉。驴与马差不多，大约也是可以吃的了。
但我在走津浦路时曾在符离集火车站买过一只当地名产所谓烧鸡，吃了半天才发现肉已经发
黑，不知道是闷死的还是瘟死，顿时恶心，再也吃不下了。所以对人口流动大的车站、港口
叫卖的东西我一直有成见，也就不敢去吃驴，谁知道那驴是不是犯了癫痫才让主人杀了卖
的。
在船上的三十六个小时是孤独的，我坐二等舱，待遇显然比五等的散客高得多，他们甚
至不能通过楼梯上到我们这层甲板。我下去看过一次五等舱，很不舒服，让我产生不好的联
想。有点铁达尼号的感觉。我出门一向不亏待自己，所以在餐厅吃完炒海螺和啤酒后，又看
了一些录象消磨时光，船上放的一般都是几个X级的片子，就是人称“新闻联播”和“动物
世界”的东西。虽然我当时的确还没有结婚，可大学里那几年的生活也并不全是无懈可击，
也挥霍过了生命，放纵了过欲望，算是见过些世面的。但在看完录象以后，船也正好出了渤
海口，开始晃，我还是吐了。
四、女人
我在去年第一大事可能应当是：我在年中的时候和一个恋爱了五年的姑娘结婚了。她比
我小三岁，小巧玲珑的样子。看上去小鸟依人是个好内助。可是家里是我做饭。
她和我在同一个单位，不同科室，每天上班下班一同骑着车并排走。他们管这种现象叫
做幸福。可能正是因为每天都过于幸福了，或者说每天的幸福都过于雷同，我才开始患上记
忆缺省综合症的。
昨天半夜里我因酒醉口渴从梦里醒来，发现身边睡着个女人。再想一想才想起来我是已
经结婚了的，身边有一个女人很正常。又想一想才想起来，这个女人是我老婆。
在吃饭的时候我也常常发呆，一边咀嚼一边盯着一个地方看，直到她来敲我一下我才知
道这是在吃饭。而刚才她跟我说的一切，我都没有听见。
我常常处在这样的状态中，不知道是不是病态。
还有一种状态就是没有欲望的状态。我不是指当你的欲望得到满足后你的身体产生的那
种带有一点疲惫的舒适的感觉，也不专指性的欲望。我是说，我常常什么也不想要，常常感
到我的生活中并不缺少什么，我没有他人那种企图攫取一切的欲望，或者企图施予的欲望。
就象我们科里有个女同志，叫赵苗苗，她有一个三岁的儿子，似乎是她的生活的一切就
是围绕儿子，生活的意义就在于养活养好儿子。每天一上班就开始说儿子昨晚上搂着她的脖
子说妈妈我喜欢你，妈妈亲我一下好么之类的话。我不客气地对她说我想吐了，你儿子今年
五岁，你是想十年后他还这样说么？那时他都该学会手淫了，那才是正常的。于是我借给她
波伏娃的《第二性--女人》，想让她体会一下俄底浦斯情结。你现在是爱你儿子，你想给他
你能给他的一切东西。但是，你是为了你自己。无论你干什么都是为你自己。没意思。什么
都没有意思。
我还没有打算要孩子，一旦我有了这种想法，我就不再有欲望了。
我唯一的欲望是在下午四点时开始和同志们讨论晚上吃什么，什么菜怎么做，葱油鱼应
该怎么做，酸菜鱼应该怎么做，我由此而成为做菜的好手。
五、团支部活动
我在科里的工作是替科室领导起草一些报表和讲稿之类的东西，他们可以照着念。于
是，我学会了打字。打得很快。我是男的。所以这总让我感到有点怪。我还是我所在基层单
位的团支书。由于是领导身边的工作，所以青年女同志多一些，我所在的支部只有我一个男
的，其余都是女同志。所以她们叫我洪同志常青。
三月五日，中国人都要学雷锋。上级团组织交给我一任务，让我给一个离休老干部家擦
窗户。我组织女同志们去了。擦了。莺歌燕舞。老干部很是高兴。我让人搞了张买抹布和清
洁剂的发票，在下午到团总支去了一趟，报销了150元钱，晚上我就有钱请同志们在一个小
酒店吃饭，因为我不想她们白白捧我场。再说，我喜欢和年轻女子一起喝酒，我也有了和老
婆请假出来的理由。正如你想象的，整个晚上团员女青年们都在企图灌醉我，我很小心地应
付，嘿嘿笑着，其实我是老了，不如从前了。我说，我肝不好不敢多喝，女将们女将们，你
们现在是欢声笑语、花言巧语地劝我喝，等一会儿你们就要让我豪言壮语、胡言乱语，一直
到不言不语对不对？再打开手电筒让我顺着光柱往上爬。我懂。别来这套。一杯对一杯，谁
先上厕所谁输。来吧。但让我失望的是，最后有两位女团员醉了，而我却感到没有尽兴。
散了以后，我一个人意兴阑珊地慢慢逛回家。路过亮亮的酒吧时终于没有忍住。我走进
去，和亮亮打个招呼，我坐到吧台旁。黑暗的厅里没几个人，我问亮亮生意如何？亮亮耸耸
肩。我说你这里连个江西妹子也没有谁会来？他笑笑。他给我端来一扎啤酒。我捡起丢在一
边的吉他，调了调音，跟亮亮打个手势，他点点头，把音乐关了。
我端起酒杯喝了半杯，放下杯子，凭着记忆弹《致爱丽丝》的吉他版，在大学里学的，
多少年了，终于记不全曲子。我摇摇头，坐到麦克风前，弹了个前奏，是齐秦的《外面的世
界》。很多人会这首的，前奏很复杂，但是我一直没有忘记。我唱完了它。喝完了一大扎
酒。当我开始唱黑豹的《TAKECARE》时，已有些醉了。我变得很兴奋，把吉他还给亮亮，他
笑着对我摇头。我给他十块钱，握手告别。
你不要以为会有一个团员女青年或者清纯小姑娘一直跟着我，并且听着我弹完那些老曲
子。没有人在乎老歌，她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干。没有故事。我喝完酒就回家睡了。我老婆说
我那天睡得很死，打了一夜呼噜。
第二天领导批评了我，我是指单位的领导和家里的领导。我上班迟到了，因为酒醉。我
回家太晚，因为老婆等急了。
他们都很认真地，语重心长地，从爱护我生理及心理健康的角度出发来劝说我，温和地
批评我。让我感到自己很可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