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转贴]

xiaoma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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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0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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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在地
渥村仕同湾
               姥姥

  姥姥过世那年九十九,跨鹤西行那天狂风大作、黄沙扑面,火化之时春光明媚

、碧空如洗。并非神化,而是她确实不一般。

  我手头珍存的一张照片是她去世前不久抱着我八个月的女儿照的,我站在边上

小心翼翼地扶着坐在床上直晃的、快要成为“木乃伊”的姥姥,她则满脸笑容抱着

一脸恐怖的小胖丫头。我那女儿大概把这个形容枯槁、身高缩成一米四,白发如同

一团枯草的太姥姥想象成了一个狼外婆。不单单是我女儿,我也会在某种时刻怕。

她见我回父母家看望,就慢慢地搬个小板凳坐在我身边,用锉一样的、曾是无所不

能的手“锉”我的脸,伸到我的衣服里“锉”我的后背,笑眯眯,许久、许久,并

操着家乡话嘟嘟囔囔。我则觉的一万个蚂蚁在周身爬!上帝,请接受我的忏悔,饶

恕我对姥姥的大不敬!

  1889年,姥姥出生在浙江一个小镇的读书人家,也算是书香门第吧。家中开明

,所有女孩子都读书。姥姥行三,姐妹五人,没兄弟。倔强的她从小不肯裹脚,白

天裹上,她就在夜里偷偷解开,这脚一直就裹不成三寸金莲。到七岁时父母恼火起

来,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儿脚裹不上,到时候是个脚大的丑婆娘说不到婆家可怎么

办?

  新婚大礼,新娘子脸盖红布,可那双裹得精制的小脚可得套上绣花鞋上露在外

边,被人们反复品味。她被强行裹脚,裹脚布死死缠住,再用大磨盘压,直到脚趾

的骨头都压断!姥姥每每说到这里,便一脸充满痛苦的表情。“疼啊!钻心地疼!

我拚命地哭!可他们就是死死地用大磨盘压住我的脚!”这是什么年月!封建!残

害妇女!可姥姥可伶、可悲的父母也是为女儿好啊。

  姥姥的脚还是裹晚了,脚比一般女孩子大,成了不好说到婆家的“丑”丫头。

二十二岁那年只好让她下嫁乡下。那是一户江南水乡的殷实地主,家有独子,但抽

大烟!而且是他父母强迫他吸食的!!因为家业得由这唯一的儿子继承,如果儿子

脚野,长大成人远走高飞可怎么办?那就叫他吸鸦片,上瘾后就离不开烟灯,就不

会到外边闯荡。当然,如此一来儿子的身体会搞坏,可那也比丢了这份家业要强呀

!又让人“可伶、可悲”地感叹一番。那是腐朽的清王朝风雨飘摇的末年,西方列

强正肆意地宰割远远落后于时代的中国。

  吸大烟的姥爷比姥姥小两岁,人聪颖,也上过私塾,最擅长的是说古。姥姥过

门多少年来,家中的听客都是挤破门槛。炕上姥爷的烟灯一闪一闪,他抑扬顿挫,

慢条斯理地讲述着历代豪杰的叱吒风云,炕下的人们都伸长脖子,眼睛瞪得溜圆。

姥姥呢?她忙进忙出,带孩子,有着干不完的家务。

  姥姥一生和姥爷共生了七个孩子,四男三女。不过结婚头两年却一直不见怀孩

子。到庙里进香时,长老如此这般说了一番。其实不过是让姥姥假装怀孕,不断地

在衣服下肚皮上垫些东西,让外人看见肚子在不断地大起来。到“怀胎十月”时已

是大腹便便,里面有个大枕头。忽一日,枕头取下,告诉村人们,孩子“生”下便

死了。这是干什么?甭管,和尚说可以引来孩子。果然,此后孩子就接二连三地生

起来看。她生七个活七个,根本原因就是不许孩子们喝生水,吃的东西都得煮过消

毒。在那个蒙昧的年代能如此讲卫生实属难得。怎么样,不一般吧?告诉您,老鼠

拖木屑,大头在后面。

  姥姥干的第一件轰动乡里的事是协助大女儿,也就是我大姨逃婚并和情人私奔

。姥姥遗传的开明,家里的孩子,甭管男孩儿、女孩儿都上学。我大姨上到高中时

,爱上了她的音乐老师,尽管她并不喜爱音乐。这是一位同乡的大户人家的公子,

受过新式教育,知书达理,是人人称道的谦谦君子,为人有口皆碑。我大姨呢?当

然也是小家碧玉,极守本份的窈耜淑女。而且两人都已订婚,我大姨早就许配给世

交之子,那公子也是聘了大家闺秀,只等迎娶。可他俩却不可思议地自由恋爱,丘

比特之箭就是这么神奇。这在当时中国的南方农村是多么的伤风败俗坏人伦!他俩

石破天惊的举动当然闹得沸沸扬扬。公子家和姥爷家的亲家们都各自找上门来铁青

着脸质问。公子的家人也跑到姥爷家大吵大闹,说我大姨勾引了他家公子。

  姥爷极其震怒。我大姨被反锁在厢房中,并被告知,她的婚事将火速办理,不

日婆家就用花轿抬去当媳妇。

  正当我大姨欲哭无泪之际,姥姥不动声色地布置了她的“阴谋”。首先串通了

只有十岁的二女儿,也就是后来的我妈妈。让她悄悄地找到那位痴情公子,告诉他

打点行装,准备和情人远走高飞,时间、地点和暗号一定要记牢。姥姥在家里设计

哄骗姥爷去串亲戚。

  傍晚时分,公子带着点细软准时到姥爷家后院墙外击掌三声,战战兢兢、东张

西望。院内迅速回应,击掌三声,行动有条不紊。十岁的二女儿立刻到前院放哨,

姥姥拿出早就预备好的钥匙打开厢房门。“走吧!走吧!逃到人家找不到你们的地

方去吧!他(大姨的情人)在外边等着呢。”

  “妈!”大姨流泪道。

  “快走!快走!”姥姥在跺脚。

  大姨顺着梯子爬上后院的墙,姥姥使劲递上小包袱。“噗嗵”一声大姨落到了

自由的天地。

  “妈!”一对恋人双双叫道。

  “快走!快走!”姥姥隔着墙还是这句话。

  事发之后,姥爷的歇斯底里是可以想象的。从来都对姥姥言听计从的他第一次

,也是仅此一次打了姥姥。姥姥只是默不作声。公子家的人们也在门口大声责骂,

姥姥还是紧闭双唇。

  一年多以后,大姨和大姨父抱着出生不久的女儿归来。两家人一看,郎才女貌

,天生地造的一对,都认了。大姨和姨父有了相濡以沫的一生。

  抗日战争初期,我正在上高中的二舅跑去参加新四军。我大舅、大姨、大姨父

都觉得不妥,二舅确实还是个孩子。可姥姥只说一句话:“抗日救亡乃国民之首任

!国难当头,去吧!”因为儿子参加共匪的新四军,姥姥成了“匪属”,受到国民

党当局的破害,此是后话。

  那时,身体一直不好的姥爷刚去世不久,我母亲清晰地记得姥姥是怎样的扶棺

哭涕。和她生活快三十年的丈夫撒手而去,她一个寡妇强忍的悲痛独自挑起生活重

担。佃户们欺负姥姥,有意无意地欠交,甚至不交租子。大姨已经出嫁,大舅读大

学在外,怎么办?还有好几个未成年的孩子得抚养。就在这时,已经能顶个帮手的

二儿子又参了军。发愁啊。愁又有什么用?收不上租子那就养蚕吧。

  姥姥说干就干,勇气实足,一开春就养了好几屋子蚕。她拼命地干,卖了蚕茧

维持了生活,大舅读大学的钱也 有了,甚至还给了我父亲一些钱,帮助他在家乡

搞抗日救亡工作。当时我父亲刚刚认识正在当小学教员的我母亲,他们那时是否在

谈恋爱我不得而知,只知道姥姥毫不犹豫地接济了极其窘迫的我父亲,慷慨大方。

  我妈妈每每讲起那年月很动感情。一到早春,为了蚕子能早些出壳,姥姥就把

一张张甩满蚕子的纸裹在身上,用体温进行孵化。蚕子慢慢变深了颜色,终于有一

天,一条条极其细小的、黑黑的小蚕破壳而出。姥姥细心地把一些嫩桑叶放在蚕子

纸上面,待小蚕爬上桑叶,再小心翼翼地把带有小蚕的桑叶放进笸箩里。满怀希望

的一年又开始了。姥姥真能干!不让须眉。

  我母亲还记得,弟弟、妹妹下学回来一路高喊着,“妈-妈-!,妈-妈-!

”,吃饭象是在抢。姥姥在一边喊:“慌什么?慌什么?”如果家里来了客人就往

正在煮饭的锅里再加水。没办法,粮食根本不够吃嘛。妈妈还记得,盛怒的姥姥绰

起笤帚疙瘩死命地打淘气惹祸的两个小舅舅。

  共产党建国初期,农村“土改”。从来收不上什么租子的姥姥成了地主婆。这

时姥姥的子女除了两个正在上大学的小儿子,都以成家立业,在老家只有她一个人

。亡天我大姨赶来,帮着姥姥收拾了些衣物,然后带着她悄悄地离开。从此这个姥

姥结婚生子的家不再存在。

  姥姥开始在子女的轮着住,谁家有孩子出生,她就去带。带孩子她也是那么风

风火火。我出生时,她也赶来带了我半年。爸爸看见自己的岳母,那么个小老太太

,抱着我快步如飞,真是担心。半年后姥姥又去我大舅家去带那边刚刚出生的孙子

。临走她对我叹道:“太胖了!我简直抱不动。”那年她六十有四。

  “文革”是姥姥晚年生活中的一场劫难。她所有的子女都遭了难。我大舅在

牛棚”“劳改”时受伤瘫痪,我三舅“畏罪自杀”,二舅因是“叛徒”被投进监狱

。七十年代后期,姥姥终于又看到劫后余生的子女们,便问为什么没看到从小最淘

气的三儿子?子女们面面相觑。她不断地询问,一而再,再而三,我那鲁莽的爸爸

就说:“他被抓进监狱了!”姥姥对女婿的答复极其生气,“他(我三舅)根本不

会干亏心事!你在胡说!”然而打这儿以后,她再也不问起她的三儿子。一年,报

纸上公布特赦被俘国民党特务人员名单,她背着人在偷偷地仔细看,手里拿着放大

镜,老花眼后浑浊的眼里有泪。她在找她的三儿子。如果问她在干什么?她立刻放

下报纸说道:“我什么都没干。”一个人默默地走到外边,久久地站着。

  晚年的她越发地寂寞。她真烦恼,再也不能带娃娃、洗尿布,再也不能上街买

菜、淘米做饭,再也不能把剩饭都自己一个人吃掉,再也不能在自己的小院里种丝

瓜扁豆……可姥姥实在闲得难受。你让一个只愿付出,不问索取的人怎么受得了?

那就让老人家挑米吧。我母亲对她很聋的耳朵大喊。“挑米好不好?”姥姥点点头

。其实米里几乎没有霉变的米粒和小石头,她又是那么老眼昏花,哎,这只是为了

让她消磨时间。一粒粒地挑米,也烦啊!挑着、挑着,姥姥一看四周没人,乾脆大

把地把米“挑”过,等一口袋米“挑”完,又步履蹒跚地走到我母亲面前“请战”

。妈妈无可奈何地笑起来。

  姥姥每天早上要问:“有什么事要做吗?”晚上叹曰:“又一天过去了。”摇

摇头。

  姥姥生命的最后几年身体日渐衰弱。生命最后的那年开春,忽冷忽热的天气让

她得了感冒,跟着转为肺炎。家人们忙送她上医院,她平静地说:“你们就让我走

吧。”这是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人生她已不再留恋。一个中国妇女,勤劳、勇敢的

普通妇女的一生行将结束。我当然要在她的头衔中加上伟大二字,虽然她的在天之

灵无论如何也不会接受。

  来美国近十年,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里身不由己地随波逐流,总会有心身疲

惫的时刻。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会想起姥姥。让我像她那样真诚地对待生活吧,

胸襟坦荡地面对现实吧。她走了,伴随着她的时代,跨鹤西行那天狂风大作、黄沙

扑面,火化之时春光明媚、碧空如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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