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业余足球的余晖

林良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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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0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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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许多英国人参加正式比赛纯属自娱自乐,他们的正行可能是律师,也可能是中小学校校长,平素在公司上班,周末则在球场献技,业余或者准业余选手在顶级赛事中叱咤风云的场面一直维持到六十年代中期……

伦敦,1961年2月某个周五的傍晚,气温还很低,一位律师离开位于城西的事务所,大街上洋溢着周末的兴奋和躁动,他匆匆向市中心的尤斯顿火车站走去,他要赶开往曼彻斯特的班车。周一回到事务所,当同事们问他周末去了什么地方消遣,麦克・宾纳会告诉他们:曼联主教练巴士比和当地的一群记者在皮卡迪利车站恭候他大驾光临。巴士比驱车将他送到曼彻斯特一家宁静卫生的酒店,他在那里呆了一晚上。第二天,在3万名观众面前,他首次穿上曼联的球衣,与诺比・斯泰尔斯、博比・查尔顿等英格兰国脚登场献技,比赛最终打成1比1。

同事们一点不会对这位26岁的会计师周末到曼联玩票似地踢场职业联赛大惊小怪(现在你试试看?),宾纳可是当时国内最好的守门员之一,尽管他不靠这个糊口。除了代表英国出席1956(墨尔本)和1960(罗马)两届奥运,五十年代中后期,宾纳还频频给谢周三、女王公园看守者和阿斯顿维拉把门,这些球队一旦门前告急,就会请他火速驰援救场。那一年岁末,切尔西主教练汤米・多赫蒂(70年代中期接替巴士比执教曼联)还邀他帮忙,顶替队中受伤的门将博内蒂(70年世界杯英格兰候补门将,顶替染疾的班克斯上阵迎战西德)。

科林蒂安斯主义――纯粹的竞技精神――从19世纪末起在英国日趋没落,宾纳是业余足球在职业联赛中的最后代表,那个年头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中,他可能是最后一个分文不取,却常在顶级联赛中客串的高手。即使职业足球在20世纪中叶已遍布英国,宾纳的玩票也不是圈子里独一无二的。许多职业球队乐于邀请业余球员为他们上场。1951年的足总杯决赛,布莱克浦(目前在英甲排名第四)的比尔・斯雷特就大学还没毕业。翌年,他代表英国参加了赫尔辛基奥运,当他成为大学讲师后,还是当时横扫足坛的狼队队长。

切尔西夺得1955年甲级联赛冠军(50年后他们夺得了第二个顶级联赛冠军),阵中有位业余球员名叫西穆斯・奥康纳,正经活计是卖牛。由于工作需要,奥康纳每周要在全国各地出差,得以在多家俱乐部参加训练,他时常要从英格兰西北部的坎布里亚郡乘车前往伦敦参加“主场”比赛。他在切尔西的处子赛上演了帽子戏法,可切尔西还是以5比6输给了曼联。无独有偶,曼联阵中也有一位业余选手,在1958年到1961年期间,中学教师沃伦・布拉德利在该队踢边锋,低级联赛中这样的例子就更是不胜枚举。

业余球员本该在为职业球队客串时得到应有的酬劳,可足总规定,一旦业余球员拿了钱,他就失去业余的身份,再不得参加业余联赛,并从此不能代表英格兰(业余)国家队,不得代表英国奥运队。除非业余球员坚信自己可以在顶级联赛中有所作为,为了几个小钱而冒从此不能玩票的风险,大部分人不干。直到1974年,英格兰业余和职业球员之间的界定才被正式取消,英格兰(业余)国家队也因此寿终正寝,与之一道成为历史的,还有英国奥运队。

对学历不够,求职困难的人,转行踢“职业波”倒是值得冒险一试的营生。尽管职业球员的收入不俗,比一般工薪阶层稍高,但比不上教师、销售代表或者律师,宾纳念书的时候,好几家俱乐部劝他转成职业球员,但当时踢球赚不了什么钱,他没动心。如今,年逾古稀的宾纳还在原来那家律师行当他的法律顾问,他当时有望成为高级律师,那年头踢球周薪有上限,50年代初才12英镑,干律师这一行可没限薪,任何人只要在律师这一行有点前途,非得下很大决心才能放弃它去专职踢球。业余球员的生活水准也不会太差,俱乐部给出车票,安排上等的酒店,甚至火车的头等车厢,俱乐部极少私下里‘额外’打赏宾纳,认为他的工作收入已经够了。

业余球员自由自在,没有合约的约束,想给谁踢就给谁踢,只要事先在足总注册就行。宾纳总共给7家俱乐部踢了113场球,许多比赛都是最后一刻对方才打电话来,比如本文开头的一幕。宾纳一直给女王公园看守者把门,曼联的门将格雷格手指断了,巴士比要找人顶他一阵子,于是打了个电话给看守者队主教练斯托克,问他能不能借用宾纳,斯托克心地好,就答应了……。这个交易其实和现在的租借很相似,不过和英国奥运队成员斯雷特在几家职业球会之间来回折腾相比,后者随便得让人难以置信。

斯雷特还在念书时,就是布莱克浦(海滨胜地,位于利物浦西北)的主力,他周末经常要到伦敦去看未婚妻,为了一石二鸟,斯雷特采取主动,找了一天去布伦特福德(位于伦敦南部,目前在英甲排名第20位),上门问他们要不要人,斯雷特在预备队踢了几场就进了一队。斯雷特明说只能踢一年左右,他马上要结婚了,婚后要搬到伯明翰去住,在当地的一所大学教书。那个赛季,斯雷特上场机会很多,布伦特福德当时人手不够,他还真是帮了点忙。

婚后,斯雷特在1952年离开伦敦,定居英格兰中部的米德兰大区,布伦特福德给了他一封推荐信,他本来可以拿着信随便选一家俱乐部玩玩,可他径直找到狼队――当时英格兰数一数二的大俱乐部,而且即将成为欧洲最好的球队之一。斯雷特把推荐信拿给狼队的主教练库里斯看,说自己就是喜欢踢球,并不在乎是一队,二队还是三队,能踢就成。后者的反应很有意思,说谁要是不想在一队踢球,狼队就不会给这种人机会。他花了半小时教训斯雷特:“做人要有志气,要有雄心!”

斯雷特在狼队一踢就是10年,12次入选英格兰国家队,3次为狼队夺得联赛冠军,并以队长身份捧起足总杯,当选1960年英格兰足球先生。他后来还真转成了半职业球员,但从未放弃大学讲师的工作,不过,他很少和球队一道训练,除非学校放假。

另一个在顶级联赛玩票的52年英国奥运队成员是边锋乔治・罗布。这位中学英文教师在获邀加盟热刺时已经27岁。热刺是1951年的甲级冠军,52年的亚军,热刺请他来备战52-53赛季。现年77岁高龄的罗布早已退休隐居在萨塞克斯,热刺主教练绕伊人很不错,他不在乎罗布教书,为了让后者踢球教学两不误,他让罗布边踢边教。罗布还收到国内其它俱乐部的邀请,甚至意大利帕多瓦和土耳其的俱乐部也对他感兴趣。这主要是当时许多球队缺左边锋,如果他踢左内锋就不那么吃香了。罗布比赛前赶到球队报到,队友们会开玩笑说:“嘿,看是谁来了!”罗布通过教体育保持体能,晚上也加练,而职业球员每天要经历漫长而枯燥的训练。

和斯雷特的情形相似,罗布也要等上一段时间(他的情况是半个赛季)才能改变他的业余身份,拿到10英镑的签字费,在1953年年初,转成半职业球员,而他也没有放弃足球以外的职业。他被英格兰选中参加国际友谊赛时仍是全职教师。哪场友谊赛?就是1953年11月在温布利,英格兰被匈牙利暴打6比3的那场。罗布顶替当时受伤的汤姆・芬尼,主教练温特博腾告诉他主要任务是尽快摆脱盯他的对手,不要模仿芬尼过人。他在比赛尾声为英格兰博得点球,由热刺的队友,未来的英格兰主教练拉姆西操刀罚中。

不难想象,当罗布从温布利回到课堂后学生们看着他的表情。孩子们每逢周一就热烈地讨论上周六的比赛,取笑罗布如何空门都打不进,嘻嘻哈哈,一心想让罗布的英语和历史课上不下去。有一阵子,整堂课就是师生吹牛,根本没法按教义上课。罗布必须在踢球和教书之间保持平衡,球员在那个年头不像现在都和电影明星似的,孩子们很欣赏罗布踢球,踢的是甲级队,而且还和职业球员的水平差不多。

到20世纪50年代,业余足球的黄金岁月已经成了遥远的记忆。1885年女王公园看守者队打进足总杯决赛后,再也没有业余球队做到这一点。早已在苏格兰和英格兰北部扎根的职业足球迅速在全国蔓延。创建于1891年的伍尔里奇・阿森纳(阿森纳的前身)是英格兰南部第一家职业俱乐部。职业和业余足球(档次差很远)之间的隔阂越来越大。即便如此,业余球员随时候聘的传统绵延不绝。顶级中锋伍德沃德一战前从热刺转到切尔西,理由是后者离他家近些,他的职业是建筑师,一方面23次入选英格兰(职业)国家队,另一方面又是英国奥运足球队夺取1908和1912金牌的成员,但他从来没有为踢球拿过一分钱。

上世纪20年代英格兰点将的做法好像机关枪,点到谁就是谁。有几名国脚入选时从未在甲级联赛代表任何球队上过场:不管你是证券经纪,会计,还是牛贩子,都有机会代表英格兰。霍华德・贝克是英国水球队成员,奥运会跳高选手,在20年代两次司职英格兰队门将。曼城的麦克斯・乌斯南在1922年担任英格兰队长,他是最后一位获此殊荣的业余球员,同时,他还是温布尔登和奥运网球冠军。卖葡萄酒的埃德加・凯尔从来没有踢过职业队,但他为业余队杜尔里奇・哈姆雷特进了400个球,并在1929年入选英格兰。教师伯纳德・乔伊在1936年入选英格兰时,是最后一位纯业余国脚。随着职业化的发展,比赛越来越讲究身体素质和技战术,业余足球中随心所欲的球风逐渐让位,能在职业队找到位置的业余选手日益减少。

话虽这么说,在50年代的顶级联赛球队中,业余选手还是有机会在职业队品尝到现代职业化的无情和残酷。许多球队的训练还是纯粹围绕体能,有球训练不多,战术的演练也是能省就省。一名球技出众,体能一流的业余选手在周六直接上场并不是不可能。曼联惨遭慕尼黑空难打击后,布拉德利被召进该队救急,他在曼联踢了3年,还3次入选英格兰,当时球队都在早上训练,每周两次,每次赛后周一休息,周二打训练赛,周三打高尔夫,周四上大量,周五减量以免受伤。布拉德利只和试训生在周二和周四傍晚下课后训练。

如果球队周五到外地比赛,比如去热刺或者纽卡斯尔,布拉德利就在下课后直接赶火车去和他们会合,在火车上给学生改作业。那个年头战术很简单,不存在构思精巧的固定打法,许多球员能力不够,想做也做不到。

宾纳和队友一道训练的压力就没有作为一名外野球员那么大,他只需每周打两次壁球就够了,他体能很足。守门讲究反应,要提高在有限区域内快速移动的能力,打壁球最合适。宾纳从不做任何专项练习,一周内连球都不碰,和现在简直是天壤之别。

英国奥运队的队员个人能力不错,但在赫尔辛基、墨尔本和罗马三届奥运足球赛上,英国都没有跨越赛事的第一阶段。1952年,拥有斯雷特和吉姆・刘易斯的英国输给了卢森堡,4年后1比6输给了比利时,在罗马,英国的表现非常夺目,宾纳把关以3比4惜败巴西,然后在数万意大利人面前,2比2逼平了意大利的U21(职业)国奥队。英国在奥运会成绩不佳,并非英国业余足球的罪过,在备战56年奥运时,国奥队和和包括切尔西在内的3到4支甲级队热身,虽然都输了,但比分差距很小。比赛还很激烈,甲级队会派比主力阵容稍逊的阵容出场,水平上业余和职业的差距并不明显。业余球员的素质在比赛中和职业球员旗鼓相当。

业余球员往往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1952年,业余联赛中的“沃森姆斯托大街”队在足总杯1比1客场逼平了曼联,尽管重赛他们输了个2比5。切尔西主教练德雷克马上打电话给该队包办3个球的吉姆・刘易斯,问他有没有兴趣加盟。德雷克青睐业余球员,为他带来了1955年的甲级联赛桂冠。招募业余好手能省下不菲的转会费,如果业余选手不愿意转成职业球员,连工钱都省了。1953年,德雷克再次造访“沃森姆斯托大街”,希望签下该队另一名好手桑德斯,刘易斯当时拒绝了德雷克的邀请,接连参加了56和60两届奥运会,可桑德斯签约切尔西,成了一名职业球员。

没有合约的约束,俱乐部不好控制手中的业余好手。还记得切尔西那位卖牛的前锋奥康纳么?他是该队夺冠赛季的最佳射手,可他不光从来没有和切尔西一道训练,还经常优先为当地的业余队“奥克兰教区”比赛。为切尔西10场比赛打进7球后,他为“奥克兰教区”踢了一场就受伤了。季末,切尔西和朴茨茅斯的比赛对冠军谁属极为关键,奥康纳为了帮“奥克兰教区”在温布利夺取业余足总杯,没有搭理切尔西。

在50年代,全职打工,业余踢球(哪怕是甲级联赛)从来不是问题。那些业余球员从来不愁找不到时间参加比赛,也不需要向老板请假,那时灯光球场还是新鲜事物,绝大部分比赛都是周六下午开球。罗布的校长通情达理,只要他开口总是放行,很少刁难。罗布还负责指导学校的足球队,有时候校队的比赛在周六早上,但学校的老师都很帮忙,只要比赛时间有冲突,同事们都愿意代劳。宾纳的情况略有不同,他很少请假,总在晚上训练,比赛在周六,很少需要在外过夜,基本是早上去,晚上回。宾纳住在伦敦,去外地也不难,乘火车去纽卡斯尔也只需3小时。他总是径直前往球场和队友们会合。

斯雷特是英国最著名的业余球员,他也没遇到什么问题,只有一次例外,狼队和谢菲联的比赛在晚上。那是赛季的最后一场,狼队要么第二要么第三,俱乐部决定设法把他弄去谢菲尔德。尽管斯雷特当天在伯明翰走不开。谢菲联又没有灯光球场,因此开球的时间较早――大约是6点半7点,斯雷特4点半上完课,太太开车送至机场,俱乐部安排了一架专机,可到了机场才知道那是二战时的侦察机!飞行员是俱乐部一位理事的公子,看上去不过15岁上下。这次飞行糟透了,飞机一起飞,那孩子就说谢菲尔德没有机场,要在球场附近的一块草地上降落!俱乐部会让人在草地上挥舞围巾指示我们。他们压根儿没找到那块草地,倒是看见球场里坐满了人。

这孩子于是找了个皇家空军的机场降落,距离球场差不多和狼队的主场去那里差不多。斯雷特只好从机场搭顺风车去球场,到达时比赛只剩下10分钟,神奇的是,狼队仍领先3比1,但最后时刻连丢两球。

除了这次侦察机历险记,斯雷特平衡教书和比赛还是驾轻就熟的。59-60赛季,他遇到了忠孝两难的问题。从一开始主副业并举,斯雷特就和大学里的部门头头约定,不请假,不搞特殊,他参加1958年世界杯还是停薪留职去的。1960年,狼队冠军杯八强首回合要作客巴塞罗那,斯雷特是队长,不能不去,可按规定,他不能请假,不知是狼队主教练还是秘书,没有和斯雷特打招呼就给大学的主管部门写信:特殊情况,能否放斯雷特打比赛?这件事让斯雷特的头头很不高兴,断然拒绝:我们已经定了规矩,就应该信守。斯雷特不敢顶撞上司,但对俱乐部不征求他的意见就写这封信颇有微词。

狼队在巴塞罗那输了个4比0,回家后垂头丧气,主教练认为主场无论是1比0赢或输都无所谓,索性全线出击争取多进球。狼队进了俩,对手进得更多最终淘汰狼队。第一回合输得让第二回合没有意思,但捧场的人还是很多。斯雷特的头儿也到场看球,但值得高兴的东西不多。

这是最后一次职业和业余之间的“忠孝”之争,对英格兰足球在欧战中的前途影响这么大。62-63赛季后,斯雷特离开了狼队,他随后又为布伦特福德踢了几场比赛,之后就挂靴了。不仅体能让业余球员远离职业赛场,60年代初,灯光球场的普及也让业余选手与职业赛事绝缘。最关键的,是1961年周薪的上限被取消。宾纳最后还是以职业球员加盟了雷顿东方队(目前英乙第5),他和斯雷特一样,在63-64赛季挂靴,1962年,罗布为热刺踢了最后一场比赛,布拉德利同年离开曼联,但一直踢到1966年。当宾纳回到办公桌前,斯雷特、布拉德利和罗布回到课堂,苟延残喘了75年的“科林蒂安斯精神”终于寿终正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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